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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史

_51 柳青(现代)
“我怎么不知道?生禄婆娘到官集岸去寻生禄,喊叫得全村都知道了!”
“哎!哎!”任老四用右手在自己包头巾的头上拍了两巴掌,悔恨自己汉大心粗。他忘记告诉生禄婆娘去寻生禄的时候不要嚷叫
:他家丢人事小,败坏了灯塔社的名声事大。任老四由于自己的过失而感到难过,很愧悔地问生产队长:“你在哪里追上秃顶老汉?

有万已经把黑马拴住了,转身气恨恨地说:
“我在地里一听说,丢下锄就往黄堡跑。我到了大桥打听,说老汉牵着马进了街了。我就直端进街,果然,老汉牵着马正在街上
走哩。我追上他,就夺缰绳。老汉死不放手,还朝我瞪眼哩。我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放开缰绳就往街道上倒。真个赖!”
“这个死老汉!”任老四鄙弃地说,“他讹你,你怎办呢?”
“我管他呢!我牵了马就往回走!”有万理直气壮,“我过了大桥了,才碰见生禄急急慌谎跑去。他问我话,我没理!”
任老四听了生产队长的话,说不出他心里的难受。他本心为了不扩大影响,现在影响更扩大了。应该是他和老汉在这土场上演的
一出戏来,让有万和老汉在黄堡街道上演了。
任老四在土场上蹲下去,两手抱住头难受。
高增福早饭后到了下堡村。卢支书和樊乡长都到县上开三级干部会去了,增福恳切地请乡政府文书晚上过河到蛤蟆滩,参加批评
白占魁的社员大会,帮助掌握一下会场,一方面防那家伙不低头认错,另一方面也怕社员们吵闹起来。这位小心谨慎的农业社副主任
从乡政府出来,碰见汤河下游各村的庄稼人经过这里到黄堡去上集,他想起给社里的两个饲养室买两根扁担和两对笼子,让饲养员们
起粪好用。本来小农具都是由做活的社员自带,现在决定不另派劳力起粪了,社里总不能让饲养员常用自家的担笼吧?迟早要买,费
钱也不多——高增福这样想着,就投入了上集的人流。
他做什么都爱痛快,不愿拖拖拉拉。
一进黄堡镇,他就离开上集的人流,走进前街北头供销合作社的生产门市部了。一向是仔细过日子的穷庄稼人,现在给社里当家
,像给自家置买东西一样,费了好半天时间,忘记了一切,埋头在一大堆扁担和笼子里头挑来拣去,选择最结实、最端正的。他挑好
了所需要的货,去交钱和开发票。咦!营业员们正在谈论灯塔社的事情。他不由得一怔。又出了什么事情呢?
原来说的是冯有万把黑马夺走以后,梁大老汉倒在黄堡前街南头,围看他的庄稼人和买卖人一霎时间从四面八方跑来,里三层外
三层地拥挤上去,跷起脚尖,探头往里头看。每个人都向身边的人打问出了什么事情,十有八九都说不上情由。后来围看的人群里有
一个下堡乡蛤蟆滩人说:夺走马的是灯塔社的生产队长,倒在街道上的是原先的马主家;大儿子把马入了社,他爸不情愿;二儿子在
解放军里当军官,所以这老汉敢闹事……等等。围看的人群纷纷议论开了。梁大老汉倒在街道上,看样子正打主意,这最后一句话恰
好提醒了他。他腾地站了起来,拄着长棍,就往后街的黄堡区公所走去。老汉身后跟了一大群人。他大儿子从蛤蟆滩跑来寻他的时侯
,老汉已经进了区公所的大院落。挂着区委和区公所两个牌子的大门被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高增福听到这里,头脑一下子胀大起来。他登时觉得脑子里头木愣愣的。他焦急地问:“老汉怎么把黑马牵来的?”营业员不知
道。他问:“老汉把黑马牵到黄堡镇来做啥呢?”营业员也不知道。他又问:“人群里头那个蛤蟆滩人是谁?”营业员不认识,只说
是个中等个子,很敦实,方形脸胖胖。“右眼上眼皮有块疤痕没?”营业
员说没注意看。高增福最后灰心丧气地问:“那个蛤蟆滩人也没解劝梁大老汉几句?”营业员说没有,看样子对老汉闹事还蛮高兴哩
。高增福明白了,估摸那人八成是姚士杰。他赶紧付了担笼钱,匆匆忙忙叠起了发票,装进棉衣口袋里,带着两副担笼就往区公所跑

他到了区公所,梁大老汉已经不在那里了,看热闹的人也早散了。他这才想起区委书记王佐民以下所有的区千部这时都在县上参
加三级干部会和互助合作代表会哩。区上的前后院落空寂无人,静悄悄的,有几只麻雀在还没有发芽的洋槐上叫唤。高增福把两副担
笼放在一进街门的大院落里,长叹一口气。从一个房门里走出来一个区上留守的同志。高增福上前去说明自己是什么人,问梁大老汉
的去向,这才知道是梁生禄把他爸寻回去了。留守的同志把梁大老汉所说的经过情形简单地告诉了高增福,先批评农业社不应该派二
流子吆车,说发生了事情以后,生产队长追到集上来推倒军属老汉,更是错误的,影响最坏……等等。高增福听着,瘦削脸一阵红,
一阵白,一阵青,鼻尖上冒出了一粒粒细碎的汗珠。他痴呆呆地站在院里,直至区上留守的同志叫他赶紧回去控制局势不要发展,他
才困难地弯下腰去,挑起他给社里买的担笼,情绪
低落地走出区上的街门。
嘿!他沿街碰见几乎所有的人——在一块走着,或者在一块站着,都在说灯塔社的这事。庄稼人们还改不了乡村里几千年古老的
习气,不由得要按照所知道的情由评论张长李短。高增福听见有些人说军属老汉也有些过错,不应该非要原先是自家的牲口套碾子不
行;有些人则说:饲养员坚持农业社订下的制度应该,不过态度要是好些,也许军属老汉不至子把原先是自家的牲口牵到镇上来卖;
有些人说:生产队长是个愣小伙于,不该把军属老汉推倒;有些人则说:一个人打官司永不输,不能只按军属老汉说的评理……等等
。庄稼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地叙述着这事,争论着道理。高增福从后街走到前街,所听到的传说就有了发展。有人甚至于说:生产队
长把军属老汉戳了两拳头……
高增福挑着给社里买的担笼听着,低下头深深地叹气,为有万的火暴性子惋惜。春节以前,灯塔社扯旗放炮成立,谁料想过了春
节才十几天,街谈巷议的已经不是首创者的光荣了。令人难受的是:今天到这里上集的有些不喜欢农业社的人会把这事有声有色、加
油添醋地传遍黄堡全区的每个村庄。他忽然听见什么人喊叫:“高主任!”
他扭头一看,从茶铺门前跑过来他从前熟长工的主家,正是“中等个子,很敦实,方形脸胖胖”。就是他!
“你在哪里来?高主任,你社里闹事,你还不知道吗?”姚士杰脸带讽刺地笑着,幸灾乐祸的样子。
高增福瞪起仇恨的眼睛,直直地盯住富农阴险的面孔。
姚士杰见增福还不示弱,忙改变了神气又说:“嘿嘿,其实也没啥。梁大老汉动不动发疯。外村人不知情,咱滩里都晓得喀……

高增福霎时满肚子冒火:好恶毒的富农!在背后煽风点火,在他面前洗清卖白。他简直想掼下担笼,扑过去扇这个家伙两耳光。
但他的理智终于控制住他激动的感情。他不像有万那样任性。因为急于回蛤蟆滩去,他只咬牙切齿,铁面无情警告说:
“姚士杰!你放规规矩矩!俺社里的事,没你说话的权——利!”说毕,又瞪了姚士杰一眼,才忙扯腿走了。
他人在路上走着,心早巳先回蛤蟆滩去了。社里这时闹成什么样子了,他简直不敢想象。是不是会有社员因此对办社的信心动摇
呢?是不是郭庆喜见梁大老汉这一闹,也想把自家的骡子从饲养室牵回家去呢?因为没见冯有万和任老四的话,不知道梁大老汉这事
的底细,高增福心里头很不踏实。主任和驻社干部到县里开会不长时间,社里头竟乱到这步田地,高增福留在家里负责,深深感到惭
愧,惭愧!
他一路上闷着头走路,只看着面前的一小块路面。整个关中平原上空是蓝天,仍然有积雪的终南山峰峦和汤河两岸翠绿的麦田,
这么广阔壮丽的山川都不能使这位伤心的农业社副主任抬起头来。他只顾一边在脚底下飞快地赶路,一边在心里头悔恨自己:在白占
魁要去吆车的时候,他为什么息事宁人,含含糊糊同意呢?在群众议论白占魁不爱护牲口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当天晚上就开会批评呢
?他想:要是这两次他大胆一点,也许出不了梁大老汉这事呢。
高增福想到这里,终于找到了他的病在哪里。为什么在办社以前他能对白占魁铁面无情,而在办社以后,自己又在了党,却变得
顾虑重重呢?毛主席要求试办农业社只许办好,不许办坏是应该的;是他自己不强,所以处处怕影响不好,才束手束脚。他一路上总
摆不脱一个念头:要是主任在家,准不会出这大事情。一种对不起生宝的感觉,使他感到好像心胸往一块收缩。
“怎么到这时才回来呢?”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把高增福从沉思默想中唤了醒来。
他抬起头:原来是社会计任志光到村外的路上来寻他。志光也是愁容满面,两道眉拧到一块了。小伙子去年还是个活活泼泼的娃
子,办社以来,日以继夜的趴桌子建账,把人熬消瘦了。增福对志光有一种亲兄弟般的感情,心里想:等各项账目都抄写好以后,你
参加劳动,再甭熬夜了。
“我买好担笼,听说梁大老汉闹事,又到区上去了一回。”高增福情绪不高地回答,“梁大老汉回来以后再没闹吧?”
“他还想怎样!”志光愤恨地说,“除过到黄堡去败坏咱社的名声,他还能做啥?把担笼让我拿一副……”
高增福给了志光一副担笼,难受地说:“唉!自建社以来,咱没见老汉的面,猛不防他来这一下。太突然了!”
“疯子!”志光挑着一副空担笼,恨得咬牙说,“来了那股劲儿不由他,过了那股劲儿又软成一摊,总是叫生禄出来说好话!”
“怎样呢?”增福听说事态不至于扩大,喜出望外地问,“生禄给谁说好话呢?”
“梁三叔。”
“主任他爹?”
“就是的,你听我细说情由”志光从头至尾谈叙邻居老入的情形,说,“你不知道,自听说白占魁吆车不爱护牲口,梁三叔气得
嘴唇都白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记得:是主任当初坚决要吸收白占魁入互助组的吧?”
“记得。大伙全不想要,确实只他一个人……”
“对。老汉就为了这个,说主任做错了事,他羞愧难见社员的面,连街门也不出了。他平素一吃饭就到饲养室给俺四叔帮忙,昨
日吃了晚饭,今日吃了早饭,都没去。刚才听说他大哥卖马的事,老汉一下子冒了火,跑到生禄家街门外的土场上,跳着吼叫:‘我
儿办社你捣乱!俺又没强迫你家入社?你要是不情愿,你家甭入嘛!为啥要到社里头来给俺胡搅?’又说:‘你把生宝不当侄儿,我
也不把你当哥了!这回咱弟兄撕破面皮干。我绝不容情你!你儿也在党。我到甘肃寻生荣去呀!’梁大老汉在草棚屋里一声也不吭,
生禄和他婆娘出来给梁三叔说好话。”
“死老汉光坏咱社的名声!”增福鄙弃地说,发呕地往路旁吐了口唾沫。
两个人回到蛤蟆滩。各个草棚院街门外的土场上,这里一簇人,那里又一簇人,都端着饭碗,说社里发生的事情。增福叫志光把
一副担笼拿到二队饲养室去,他自己拿一副到一队饲养室。
惭愧的任老四嘴里溅着大点大点的唾沫星子,把梁大老汉到饲养室要牲口的经过情形,从头至尾对副主任说了一遍。刚刚说到有
万批评他不该让梁大老汉牵走黑马,有万和志光也到饲养室来了。
愤怒的有万谈叙他在黄堡街上夺马的情形,激动得脸通红。他赌神发咒说他并没有把梁大老汉推倒。他仅仅掀开老汉扯缰绳的一
只手,老汉就自己倒在街道上了。他以为老汉只是耍赖皮,所以不理他,只管把马牵回来了,根本没想到他会闹到区上去。……
高增福相信有万的话;因为志光说梁大老汉软了,就证明他没理。增福听了老四和有万所说的全部经过,事情并不像他在黄堡镇
上听说的那样一塌糊涂,不可收拾,他心里登时踏实了许多。在路上还沉重的头脑,现在他感到减轻了重量,浑身也轻快了些,有了
一点肚子饿的感觉。他对办社以来最亲近的这三个伙伴鼓劲儿说:
“天塌不下来!咱各自回家吃了饭再说!”
各个草棚院外边土场上三人一簇儿,五人一簇儿吃饭的社员们,饭后陆陆续续都到铁锁王三草棚院来了。人们本来是到王生茂草
棚院看副主任怎样办的,生茂端着饭碗站在街门外对每个想进院的社员说增福才在做饭,劝大伙不要打搅,“当干部的和大伙一样肚
子饿,人们这才统统到隔墙社办公室的院里去了。
好心肠的生茂嫂子帮助急忙的房客擀着面。增福自己蹲在脚地烧锅。通过敞开的板门,可以听见隔着只有三板高的土墙那边院里
,社员们大声议论着眼前这事情。每个人的声音都听得清楚,虽然是一队出了事情,二队的社员们也同样激动。
增福一边往灶火里添柴,一边仔细倾听社员们吵些什么。
人们的看法和喧哗声一样杂乱。听,怪白占魁吆车不爱护牲口的有;怪社干部不该派白占魁吆车的有;怪梁大老汉借口闹事的有
;怪任老四当时不该让牵走黑马的有;怪有万没找生禄而直接跑到镇上夺马的有;甚至于埋怨生宝当初不该吸收二流子入互助组的仍
然有……。这使得增福想起:谁家打破了缸的时候,你听去吧,全家人都在七嘴八舌头,给所有与打破缸有关的人都能论到或多或少
、或大或小的过错。可是打破缸的根本起因是什么呢?却常常是多数人不能一言说准的。增福考虑着:社里出的这乱子,怎样向社员
们解释最好呢?
锅里的水烧开了。生茂嫂子帮助擀好了面,就回自己草棚屋吃饭去了。增福也没想起说句感谢的话,就下好了面,给忍饥挨饿的
才娃先盛起一碗,然后给自己也盛起一碗。父子俩正在一块吃饭的时候,住在官渠岸的他哥增荣来了。
“你看你!在官渠岸住得安安宁宁嘛,你可把好好的草棚屋拆了,搬到这里来办社!而今弄成这个样子,看社散了你怎回官渠岸
呢!”增荣站在敞开的板门外头,焦急地责备蹲在板门里头脚地吃饭的兄弟。
埋头吃饭的增福抬头一看:嘿!他哥满脸惊慌失措。外貌和他很相像的眉眼间,皱起一堆愁纹,好像焦急得简直要哭的样子。尽
管增福懂得他哥对他是一番好心好意,并且记得自从办社以来,他哥常把官渠岸人们对灯塔社的议论及时跑来告诉他的好处;但现在
正当他心里既忙且乱、既急且躁的时候,他哥这种胆小怕事鬼的惊慌失措,又引起他的反感。他像去年春荒中他哥决定退出他的互助
组和富农搭犋种地时一样厌恶他哥。
“谁说社要散了?”增福不高兴地说,也不站起来,甚至连头也不抬,继续吃饭。
增荣不管兄弟高兴不高兴,走进屋里来了,恨不得掏出心来。
“你怎是这么个僵脖项呢?你到官渠岸听去嘛。一大群人,一片声,都说社要散了。难道是一个人两个人这么说吗?众人是圣人
!”
啊啊!这里在铁锁王三院里聚集着一大群社员,那里在官渠岸也聚集着一大群社外群众。终南山下汤河边的这第一个农业社,现
在遇到了成立以来的头一次风浪。这时增福比什么时候都清楚地想到:社里的每一个困难和问题,社外随时都有人在议论,这些不利
的影响,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并不只是姚士杰或者再加上郭世富一两个人啊!
增福这么一思量,反又对他哥的紧张心情有点原谅了。他把筷子从汤面条的碗里拿出,站了起来,问他哥:
“官渠岸人们又怎么说呢?”
“说你们鸡毛飞不上天,穷鬼办不成社喀!”
“谁说的?”
“几个中农都这么明说哩。”
“郭世富在里头吧?”
“在哩。世富老大倒啥话也没说,就是笑笑,看起来心里也是这个意思喀。杨加喜和孙志明说了几句话,人们一片声说对……”
“说的啥话?”
“你听!你们灯塔社两顷多地哩。要是梁生禄的马和郭庆喜的骡子老出麻烦,尽剩些蚂炸驴和骨头架子牛了,看你们怎犁得过嘛
!你说人家说得不对吗?你还嫌我说哩?在官渠岸住得安安宁宁嘛,你可把好好的草棚屋拆了,搬到这里来办社!而今弄……”
“行了!行了!你快回去吗!”增福又厌恶起来,“好我的哥哩!那面院里多少社员等着我,你让我赶紧吃饭……”
他哥生气地走了。增福重新听见隔壁院里嗡嗡的喧哗声。现在,他连谁的声音也听不清楚了。只这一霎时的工夫,社办公室院里
大约已经被社员们挤满了。在那一片嘈杂的喧哗声中,分明还有妇女们和娃子们的声音——有的叹息着,有的怨恨着,还有的咒驾着
……
增福用筷子匆匆地往嘴里扒了两碗汤面条,肚子不那么俄了。他既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情填饱肚子。他叮嘱才娃慢慢吃饱,自己放
下碗筷,用手掌揩揩嘴巴就走。事不宜迟!
他走进社办公室院里,满院的人群立刻转向了他。增福一见他们,就想起建社时这些人争着入社的情景;想起工作组进行两条道
路教育中他们回忆解放前所受的剥削和压迫,扯袖口措眼泪的情景;想起讨论解放后社会的发展和前途眉开眼笑的情景;想起社里给
稻地复种的冬小麦施追肥、修建饲养室和平整土地的集体劳动中,这些男女老少劳动热情高涨的情景……增福想起这些情景,禁不住
惭愧,瘦削的脸腾地通红了。
“我对不住大伙!主任不在家,我把事情办不好。我稍微心软了一下,让白占魁吆了一回车,就惹出这乱子……”增福声音有点
喑哑地说着,非常诚恳非常坦白,非常难受。
他的话还没落音,梁三老汉首先大声嚷说:“不全怪他,事情是白占魁惹起来的。”人们一片声同意,叫副主任甭不好竞思。增
福环视一下全院。嘿!几乎全体社员都关心社。下河沿的主任她妈,拴拴的媳妇赵素芳也来了。甚至于连上河沿的郭庆喜他爸,也垂
着一把白胡子站在主任他爹身旁。只有白占魁和李翠娥两口子,梁大老汉和梁生禄夫妻一家子,一个也没在场。
愤怒的人群纷纷喊叫要当下开会,不再等黑夜。高增福要社务委员们出来,大伙在街门外商量一下。
有万、大海、欢喜母子、有义和廖树芬,从各自所在的地方分开人群,一个个挤出了街门,来到土场上。梁三老汉虽不是社务委
员,也挤出来了,老皱脸上表现出他比谁也激动的神气。
大伙告诉增福:经过这一阵喧哗、争执和辩理,社员们的怨言倒大多数集中在白占魁身上了。至于梁大老汉,蛤蟆滩人谁不知道
他是一堆麦柴火呢?忽地一下烧着了,只一霎时就熄灭了。何况秃顶老汉闹事是有情由的,谁都知道他从前把黑马当宝贝看哩。所以
大伙也没人和这个棺材瓤子较量。在喧哗中,有些社员要追究梁生禄和他爸闹事的关系,说他入社时总是勉强的神气,春节后更不给
社里劳动了,看来他爸闹事绝不能和他没有关系的。
“着!全是生禄在暗里使坏!他爸出头,他当好人!”梁三老汉气得老皱脸煞白,“这下抓到痛处哩……”
有万说:“我去叫生禄来开会!”
志光说:“对!叫他来,问他!”
志光她妈说:“甭忙,叫增福思量怎办好……”
增福问扬大海和廖树芬的意见。二队的这两个男女队长却觉得生禄这人不像白占魁简单,还是等主任和驻社干部回来再说吧。增
福也正这样思量:按入社的土地、牲口和大车,生禄是富裕中农;但另一方面,他兄弟是现役军人、共产党员,写信来叫他入社。增
福也觉得自己拿不准这个分寸,就同意说:
“对!生禄的事等主任他们回来再说。咱今日光批评他白占魁。万,你去把人叫来!”
“叫不叫生禄呢?”志光问。
“叫。你去叫。会,他还是要参加!”增福说时,看看大伙,委员们都同意。
有万和志光分头去叫人,其余的委员们都回到社办公室院里。听说要开会了,男社员们都在院里各自找个地点蹲下来。女社员们
大多数在铁锁王三草棚屋外边,背靠前檐墙立满了整个门台阶儿,还有些老婆儿在铁锁王三屋里头,通过敞开的门窗,可以看到她们
。社员们在院里互相谈说,像白占魁这号二流子货,就得美美地整一顿,要不他以后还不知会做出什么坏事来呢。梁三老汉说,这小
子今日要是强辫.就叫他滚出社去!……等等。
增福刚刚向社员们宣布了社务委员们的意见,街门口进来了志光和生禄。生禄满脸通红,一直红到棉袄领口外面的脖颈,连他鬓
角上那片秃疤都是红的。他在满院针刺一般的目光盯射下,连眼皮也不敢抬,在街门右边的角落里身子一蜷曲就蹲下去了。他蹲下去
再也没抬起头来,拣起一根碎柴棍在地上画道道儿。
接着有万把白占魁叫来了。白占魁显然巳经知道全蛤蟆滩对他吆车不爱护牲口的议论和梁大老汉闹事以后社员们对他的愤恨了。
他在有万后头走进街门,像罪犯一样,灰暗的脸现在灰白了。他那深眼眶里转动的两个眼珠子,再也没有前些日子盯副主任时的凶光
了。他眼见满院一片恼怒的脸,他的脸一下惨白了。他低头寻找着空隙,连忙在街门左边的角落里蹲下。他的两眼一再偷瞟着站在办
公室草棚屋檐下的高增福。
院里一片肃静。高增福咬得牙响,说:
“白占魁,你把你昨日前半晌吆车的情形,给大伙说一说!”
白占魁站了起来,把头巾扯下,拿在手里,然后立正。
“我和有义在粮站装了车。嗯,我们装了车。有义在街上办事,我先回来。嗯,我心思只拉五百斤黄豆,不重,就坐在辕上了…
…”
“过大桥上坡下车来没?”铁锁王三大声喊叫。
白占魁两颊苍白的肌肉跳动了几下,两眼看着正前方说:
“我心思车装得不重……”
“铁轮车,一个牲口拉,又是乡下的草路,五百斤够重哩。白占魁!你甭当成这是国民党军队的大车连:胶轮车,三个性口拉,
在碎石子公路上遛,你在车上睡觉!”红脸杨大海说。
白占魁没话说,只眨了几眨眼皮,咽了口唾沫水。
“我错了……”声音很低很低,远处的社员只从嘴形看见。
有万站在白占魁旁边,指住鼻子问:“叫你和有义一块吆车回来,你为啥不等有义?”
“你使的啥坏心眼?说!”草棚屋檐下一个女人的声音,大伙回头看时,是志光她妈。
白占魁打了个寒颤,手里拿的头巾明显地一哆嗦。他大约知道梁大老汉把事闹了多大,一点也不敢嘴硬。他眼里露出了怕被冤屈
的恐俱,又偷瞟了副主任一眼,用想哭的声调说:
“我没等有义……是我的错……可我没坏心眼……”
“你没坏心眼,你为啥不等他一块回来呢?”高增福怒不可遏,学着工作组主持会的样子问大伙,“到而今,他还不老实。大伙
说行不行?”
“不行!”大伙异口同声地喊叫。
见满院的社员个个都是气愤愤的,白占魁大约看出这回不老实是过不去了。但他还是吞吞吐吐,说不出口。
“我还是以前那心思……”
“以前的啥心思?”大个子生茂不放松地盯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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