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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史

_34 柳青(现代)
“椒良!你可是甭三心二意。他谁再给你说对象,你也甭答应啊。等着姑的口信!不挑秦川地,单挑好女婿!”
她看见她姑说的一家人全笑。
淑良很兴奋!她每回要离开蛤蟆滩回竹园村去的时候,情绪不仅不因为没有和对象见面而扫兴;相反,因为更加喜爱这个梁生
宝,情绪高涨了。梁生宝一个公道、能干、待人诚恳和办事踏实的青年人,党把创办农业社这样大的责任,搁到这个青年人的身上,
是多么大的信任啊!淑良见过梁生宝一面。不过在渭原县的互助组长代表会上听梁生宝讲话的时候,淑良还没和范村家正式离婚,她
也想不到梁生宝有没有女人这个问题上去。现在回想起来,形象愈来愈清楚了。
她每回都是把包袱拿在手里,却不起身走。她觉得还想听什么话。没说完。金姐娃竟然挑逗她这个表姐。
“淑良姐,你看俺蛤蟆滩这地方好吗?”
刘淑良看看稚气的表妹,抿着嘴笑。她知道问这话是拿她开心。有过借口到堂姑家来找生产队长的女社员们使劲儿盯她。她们从
上到下盯她红红的脸盘、宽阔的前领、剪整齐的短发、挺刚强的后脑勺,浆洗得很千净的海昌蓝衣裳和薄底的方口鞋。甚至于听见过
女人们在草棚屋外面说话的声音:“嘿!竹园村这女人寻对象这么文明,自己跑来寻咱主任!……”是的!刘淑良既然有勇气到你们
蛤蟆滩来,她就不怕人看,也不怕人说!从前范村的这位互助组长总是带着老练的自信的大姐风度淡淡地笑着。当金姐娃再次挑逗的
时候,她笑问:
“你想着姐觉得这个地方好不好呢?”
金姐娃更加露骨地挑逗:“我思量:淑良姐准嫌蛤蟆滩不好……”
“是吗?为啥呢?”
“夏天,蚊子叮死人,蛤蟆鼓吵得能抬起你!冬天,你看嘛,这稻地野滩地方,外头风多硬!村堡子里头,好比你们竹园村吧
,庄稼院挨着庄稼院,人家又多,风又小,多暖和,多热闹!你不知道那句口头话吗?”
“死闺女!”她姑笑着,制止金姐娃没分没寸地挑逗客人。
但是淑良不在意,她很含蓄地笑着,问金姐娃:
“啥口头话呢?”
“有女莫给蛤蟆滩!”金姐蛙又抿嘴笑了。
好调皮的金姐娃!你看,现在连她姑也拿亲切的笑眼盯着她说什么呢……
不!她不说蛤蟆滩是个好地方。她不是那号个大粗心的老实疙瘩女人,尽管她心里头挺喜欢旁边奔放的汤河,绕着分散的庄稼
院流过的渠水,汤河边的护堤白杨和渠岸上的倒垂柳树。她不愿流露出她对这亲事十分心切。
淑良的心思略微一动,她就有了词了。她反过来问金姐娃:
“噢?这地方那么不好吗?”
“可不是呢!到老年还得粗脖子病呢!”
“那么,你为啥不出嫁到外村去呢?难道世上再没比冯有万强的男人了吗?’’
这突然袭击,果然把金姐娃整住了。娘俩用惊佩的眼光看着淑良。她带着肃然不可侵犯的神情,爽朗地笑着。娘俩也一同笑了
。她们笑得更加和她融洽、更加和她亲热了。淑良从她姑看她的眼光里,觉得出介绍人更加赏识她了。
“淑良!”她姑进一步明确地约会,“等俺农业社牲口合槽了,工作组走了,姑给你捎话。”
但是,淑良要知道得更清楚一点——要多少日子牲口合槽?工作组要多少日子才走?但她说不出口。她只是站在草棚屋的脚地
,还是等待着听什么话,不走。
她姑好大工夫才明白淑良的意思了,同她闺女:
“有万说建社工作还要多少天呢?金姐娃?”
金姐娃说:“等俺有义哥那儿的饲养室盖起,还要四五天,牲口才能合槽。工作组要订好了生产计划才走哩……”
淑良明白创办一个农业社不简单。一年以前,她还在范村的时候,和那里的村干部一块参观过窦堡区大王村的“五一”农业生
产合作社。淑良有耐心等着。她要知道一个大约的时间,是因为她自己当前有困难,或者说处理她的婚姻问题中她所遇到的种种麻烦
,她决定不对她姑说了。说这些做什么呢?她已经不是一个十八岁的没有主见的闺女了。她已经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公认为刚强的女人
了。在她和梁生宝见面以前,她自己想办法应付得了所有纠缠着她的麻烦。何必什么话都对亲戚叨叨呢?增加了梁生宝的一些不必要
的想法,反而对事情没好处。
她姑送她出了草棚屋。她们走过土场,走过绕着土场的水渠。她双手挡着她姑,叫不要送她了。金姐娃执意要远送一程。姐妹
俩在三九天的寒风中走过弯弯扭扭的稻地小路,来到笔直的牛车路上。
金姐娃站住了。她指着下河沿一个草棚院,说:
“那不是吗?淑良姐,你看!就是那个草棚院。东西两座草棚屋,院里一棵大榆树。你看见了吧?看噢!主任他妈在东屋住,
主任自己和办社干部,在西屋住。土改以后,他爹在后边那马棚里盘了个小炕,和马一屋住。老汉说黑间喂马方便,其实主任他妹子
大了,一炕住不下了……”
淑良问:
“他妹子这阵在哪里呢?”
“在吉林省的什么县。女婿是志愿军排长。不,是炮长。北杨村有名的杨明嘛,你不知道吗?啊?……”
淑良又细看了一阵那神奥的草棚院。啊!梁家一家人在她脑里,现在变得更具体了一点。好人家!里老人、外老人、她妹子,都
好!……
辞别了金姐娃以后,淑良在官渠岸到竹园村六里远的黄土路上走着,比她来时还要带劲儿。人生将要向她揭开这新的一页了吗,
她是一个在感情上受过伤的女人。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她曾经在内心中谨值地控制着自己,不轻易对任何男人有感情。现在,淑
良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是那样地喜爱梁生宝。对这个对象,她还能有什么疑虑呢?如果她这辈子还和一个男人过活,她就希望和梁生
宝。现在就是不知道人家是不是同样喜爱她?一直把她的离婚当成耻辱的娘,不情愿她嫁到这稻地野滩里来。她这回回去,要把她姑
和金姐娃所说的梁生宝的为人,全都告诉娘。她老人家对穷苦庄稼人住的地方,抱着早已过时的旧观念。她相信:她能打消老人家的
顾虑!
淑良第二天回去后,汤河流域的一个好天气,日头暖烫烫的,冯有万丈母娘带着针线活,去找梁生宝他妈串门。
巧得很。串门人在稻地小路上碰见全体工作组干部和社干部,浩浩荡荡到上河沿去,说是给第二生产队的社员们划分自留地。梁
三老汉尽管他不是二队社员,也跟着去了。嘿!每一件建社的事情,老汉都不放过。有万丈母娘听人说:不管天好天坏,梁三老汉都
要跟着,拿他那小眼睛看到底。她想:老汉不在草棚院,更好!她和生宝他妈说话,没人打搅。
生产队长的丈母娘受到了社主任他妈的热情接待。
“哟哟!啥风把你给吹来了?”
“热风!”有万丈母娘在草棚院走着,手里拿着儿女婿的一只未完成的袜底子,开玩笑说,“不是冷风!我想吃梁主任的二十八
片猪肉、六个枣糕,想穿梁主任送的一双鞋了!”
主任他妈立刻就明白她的来意。也开玩笑说:
“这是旧乡俗!你说成亲也不行了。新社会叫介绍人,不兴谢媒人。……,,
两个老婆婆说笑着,很融洽地进了草棚屋。主客先后都上了小炕。
她们谈叙了一些家常话——今年冬天,天气比较暖和。稻地里第一次复种的小麦,长得很好,主任的试办可能要成功。蛤蟆滩庄
稼人吃马料(青棵)的苦命,就要完结了;吃白面馍的好命,就要到来了……等等。后来,她们又谈到农业社的好处……集体劳动,
牲口合槽、打破地界……说到打破地界,主任他妈情绪高涨极了。她说:庄稼人再也不要为地界吵嘴、打架、打宫司、动文动武的了
。她又说:办社的这些日子,她简直高兴得不知做什么是好;她一辈子也没这样快活过。……
有万丈母娘仔细盯着生宝他妈。啊!果然!老皱脸皱纹也少了些,容光焕发,显得更贤惠,更慈祥了。有万丈母娘这时心里想:
把淑良介绍给这个好心婆婆做媳妇,她算做了一桩积德事情。……
现在,两个老婆婆坐在小炕上,面对着面。主人和客人这样亲热,以至于她们膝盖挨膝盖坐着说话。
有万丈母娘顺着打破地界这个话头,很自然地开始向生宝他妈介绍她娘家户族侄女。
“说起地界,梁三嫂,想起一段故事,正是给主任说的俺侄女的。她爹是个挺要强的庄稼人。他有十几亩地、一头牛、三间瓦房
和一间草棚屋。他可没儿子。你没儿子嘛,你就过低头光景。你忍了再忍,让了再让。你对付着过日子就好了。可是他不!他和人家
吵嘴动不动就嚷:‘你欺我没儿吗?’有些人听他这么一嚷,念他没儿,也就不再和他计较了。有些人可邪哩。他一嚷,人家更不让
他了。”
“百人百性嘛,”生宝他妈说,“世上啥样人都有哩!”
“说的是啥呢?”有万丈母娘继续说,“淑良她爹有二亩祖业好地,当当心心在竹园村穆财东的地中间。说是地中间,其实是一
块一块地都卖到穆财东手里了,只剩淑良他爹这二亩地。那老穆家兵强马壮,弟兄五个。穆大棒槌西安中山学堂毕业,当的是峪口镇
镇长。”
“有钱有势。”
“可不是呢!老穆家叫淑良她爹把那二亩好地也卖给他们。淑良她爹呢?不卖!不卖就是不卖!看他穆家财东势大,也不能强买
人家的祖业!淑良她爹在街道上的闲话站说闲话,说他死后要往那二亩地里埋。……”
“话说得太直!传到穆家耳朵里去了吧?”
“就是啊!要不说啥事都是一步一步闹大的,怎能一起头就闹出了大事呢?那穆家又尽是些心气不平和的汉子,对着面出气能冲
倒人。他们犁地,不在自己地里回牛,专意在淑良她爹地里回牛。你想嘛,二亩地种的庄稼,给他们四边一踉,还有啥呢?”
“啧啧!真个欺负人!”生宝他妈痛心地说,“唉!解放以前那个社会,太可憎了。有钱有势就有理!”
有万丈母娘说着说着,动了感情。“一街道人都劝淑良她爹。这个说:‘卖了卖了!你又没个小子,给谁保祖业哩!’那个说:
‘惹不得,避不得吗,还有的说:‘甭在刀刃上试脖子软硬哩!’可是,淑良她爹不听话。……”
“啊!有一股志气!”
“就是的!淑良她爹脖子一僵一僵,走到地里头去了。‘你们欺我没儿吗?,开腔就是这话!直棍棍一样!穆老二说:‘你那是
说谁!改线她爹!’你看,梁三嫂,我还没和你说哩。淑良小名也叫改线,和改霞一样,也是她爹的三女儿。改线她爹,不,这阵就
得说椒良她爹,也不是省气过日子的人。他既敢到地头去间理,就是不怕强的人,淑良她爹涨红脸说:‘你们看我说谁,我就是说谁
!’穆老三说:‘说俺?是好汉,你指名道姓说一下,试试看!’,淑良她爹脖子一僵说:‘啥呀!直这么欺人?就说你们姓穆的!
看你们能把我一口吃哩!’穆老四说:啊嗬!真个厉害!往咱脸上撒尿哩!’当下穆老二、穆老三和穆老四,兄弟三个,拿着撅头把
和牛鞭杆,去把淑良她爹压倒打了一顿……”
“咦唉!那个社会,想起来真叫人后怕……”
“不!梁三嫂,叫人着气的事,还在后头!官司打到渭原县。半年没过堂!一年也没过堂!谁知道淑良她爹的状子叫啥人给捏死
了!淑良她爹去催案,一回又一回,把门的不让他进衙门。人家问他:‘你的状子呈上去了吗?’他说:‘呈上去了呀!’人家说:
‘那你就等着。’他问:‘等到啥时候?’人家眼里冒火星了:‘我知道等到啥时候?我是看门的,又不是我当县长……”
“你看!那个社会多可憎!……”
“淑良她爹一想:唉!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甭进来。他看把门的能比他小二十几岁,他也称呼:‘老总!你给兄弟何一问
,行不行?’‘不行!没有工夫!’人家说。淑良她爹伸手到补丁衣裳口袋里,掏出一块老袁头,双手递给把门的,说:‘嗯!老总
!拿这块钱买纸烟抽去。求你老总代劳,替兄弟买一下子。兄弟要买成烟再送老总,也不知道老总爱抽啥牌子的烟。”,
“哟噢,可怜死了!”
“你猜怎么着?把门的笑了笑,接住银元,装在口袋里头。人家去绕了个弯儿,就出来对淑良她爹说:‘咳!老汉!你这阵回去
。甭为打官司,荒了田禾。案子排着号哩。轮到你名下,会传你的。甭着急!’淑良她爹千恩万谢,回到竹园村等着。……”
“传他来没?”
“传鬼来!一钱买的一面笑!”
“唉——”
“官司拖了一年多,花了几块买笑钱,也没过一回堂。有一回,淑良她爹在衙门口,正遇上穆大棒槌也进衙门。把门的问也不问
人家,还给穆镇长鞠躬……”
“你看!”
“淑良她爹看见:穆大棒槌穿着中山装,戴着大礼帽,直端走过大堂、二堂,进了后头,说那就是县长老爷住的地方……”
“你看!你看!”
“沿路碰见穆大棒槌的人,也朝峪口镇的镇长弯腰点头哩!”
“你看!你看!你看!……”
“淑良她爹看到底,脑子一下木了。老汉心里一阵毛乱,就血迷了心。他喝醉了一样,东倒西歪,走到一个茶摊,趴在茶桌上。
过了好大工夫,老汉才清醒过来,朝老天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卖茶的问他怎不好受,好强的老汉说,他中了暑气。……”
这时候,有万丈母娘看见生宝他妈气得脸煞煞白,再也不能答白了。串门人赶紧劝说主人:
“甭着气,梁三嫂!事情已经过了十几年。咱这阵就说咱这好人—咱的淑良。不是她爹在渭原县茶摊上吗,老汉扭头一看,咦,
他三闺女站在他身旁边。‘改线!你怎也进城来了?’她爹惊讶得不得了。淑良,那个时候才十二岁嘛,还是十三岁,我记不清楚了
。大脸盘、宽额颅,后脑勺拖一条粗辫子。看长相,就不软弱的。从小跟她爹上地,个子也贪长,看样子能有十六七岁。胆大着哩!
娃说‘爹!我跟你来的’急得她爹直跺脚,‘天呀!一个闺女家,好大胆!我怎么一路没见你呢?’……”
生宝他妈先是吃惊地瞪起眼睛,随后高兴地笑了,说:
“就是!跟她爹进城,她爹怎么能不知道呢?”
有万丈母娘说:“好梁三嫂哩!你想想嘛!打官司的人进城,一路又不倒看一眼。人在气头上,只顾往前走哩。……”
“她妈知道娃进了城吗?”
“不知道喀!急得她妈还在家求神祷告哩……”
“娃进城做啥呢?”
“见他爹回回进城,半夜三更回家,娃跟着她爹做伴……”
“啊呀!可真是个有心计的……”
有万丈母娘注意看着:生宝他妈脸上流露出非常喜欢淑良的样子。她心里想想:“只要当婆婆的喜欢,这亲事就有人催促了。主
任是个孝子,听他老娘的话。于是,有万丈母娘自然丢开了淑良她爹,专门谈淑良本人。
“你说这女娃叫人多亲?梁三嫂!淑良她爹本来咬牙切齿,想打闺女一顿来着,他问明白情由,一下心暖了。老汉这才想起:他
常说他没儿,受人欺负,倒给小闺女添了一番心思。自他给老穆家打了那顿以后,他一跷腿出门,小闺女就跟在后头,嘴上使着大劲
儿,拧紧眉毛,准备着保驾她爹。淑良她爹那阵儿看见,心里头好笑:一个小闺女算啥?挨不起一耳光。他这阵儿看见:小闺女真个
人小志大;可就从心眼里疼爱她了。老汉领着闺女到饭铺,把饭一吃,爷儿俩回家了。从那回以后,淑良她爹再也不催案了。在那二
亩地的四界上,老汉和他闺女挖了三尺宽的土壕,不让老穆家在他地里回牛。小淑良看见她爹这样受人欺负,又上了年纪,气也不够
使唤了,就帮着她爹种地。竹园村谁都知道:娃打主意不出嫁了。娃长大招进门女婿过日子呀!”
“这是个好主意嘛。”生宝他妈说,“怎么后来又出嫁到范村去了呢?”
有万丈母娘说:“咦!你听我慢慢说。也是合该淑良难看,全怪她老子!老汉不是不催案了吗?可想起个叫闺女念书。淑良她妈
说:‘算了吧!改线她爹!闺女念了书,也当不了峪口镇的镇长。’老两口这么扯筋,正好范村有个独苗子叫范洪信,见星期回家背
馍,在渭原县念中学。这学生廿一岁了,没娶过亲,独独一个老母亲。淑良她爹听范村俺姐一说,赶紧!急里慌忙,就叫娶亲!一个
财礼不要,还给女婿贴补书钱哩……”
生宝他妈忍不住笑了。“老两口这下也不扯筋了!……”
“可不是呢!倒是全家大小都满意这亲事喀。过门以后,倒还挺好。范洪信上学用功着呢,老是第一名。小两口商量好,范洪信
高中毕业,回窦堡镇教学,侍奉老母亲过日子。淑良在家里种地,干活可泼辣呢。她跟她爹学会了犁地,连撤籽都会哩。她就是没吆
过车,挑挑担担,也顶个男子汉……”
有万丈母娘说着,看见生宝他妈听着听着,老皱脸上显出沉思和不高兴。她不说了。这是为什么呢?
“怎么?梁三嫂?你思量啥?不是现时提倡女人劳动吗?”
生宝他妈满怀顾虑地问:“针线活一点不会吗?”
“噢噢!这一样你放心!淑良啥针线活都会。衣襄、鞋、袜子,连裁剪也不用求人。”
生宝他妈笑着说:“是这样就好。你知道我这几年里,眼不好使唤了。秀兰到东北去以后,一家几口人到时候穿不上……”
“我知道你为这个常犯愁。主任也心不安。只要淑良到你屋做媳妇,到时候,你只管伸手端碗吃饭,伸胳膊穿衣裳吧!”
生宝他妈笑了。“这样好的媳妇,为啥要离婚呢?”
有万丈母娘说:“梁三嫂!说起来话长。范洪信四九年高中毕业,咱这里就解放啦。上面给学校来了公示,说穷庄稼人子弟上大
学,吃饭不掏钱,公家还给补贴。范洪信功课又好,考上了大学……”
“变了心了!”
“一开头还没。淑良也不朝这样思量。嘿,庄稼人子弟上大学嘛,全范村人高兴,淑良能不高兴吗?人家娃可不是小心肠女人,
光惦着自己的男人。你知道:五0年土改,咱下堡村杨剥皮定了恶霸地主,判了五年徒刑;竹园村的大恶编穆棒槌,嗬,判了八年。
淑良听了畅快着哩。她在范村前街跑到后街,叫人开会。”
“当了干部了……”
“就是的。还入了青年团。积极着呢!范洪信第二年回来,叫椒良上学。说识了字,往后出去两口一块工作。因此女婿常回家看
淑良是不是用功念书。”
“这倒挺好。怎又离了婚呢?”
“好我的三嫂子呢!没管两年的‘皇历’。事情总是变!淑良在范村小学上了二年,学生娃多了,教室坐不下了,年龄大的不让
再上了。从这以后,范洪信平时就不多回家了。到后来,人家放假也不回家了。信上说,学校搞啥运动哩,不放学生回家。椒良亲自
到省城去看,是真运动,还是找借口不想和淑良在一块过了。梁三嫂,你不知道咱这淑良有多刚强。娃一看范洪信,自己就说好不成
!先是人家忙得没工夫和她说话。后来到范洪信屋里来的人,说啥话,她连一句也听不懂。是真忙,不是做假。淑良心里就思量:哪
个村里不是鸡叫?哪个村里不是牛嚎?哪个村里不是共产党领导?她和一个大学生别别扭扭扯拉在一块有啥好,她和一个庄稼人情投
意合过一辈子有啥不好?迁就人家才不合她的心思呢!”
“思想开通!”生宝他妈不由得赞美。
“人家淑良可精!”有万丈母娘更加带劲地说,“淑良自己提出离婚。人家才不等范洪信提出来呢!婆婆和她可亲,哭肿了眼睛
,不让!死也不让!说她不要她儿了。说把淑良当她闺女,另招女婿过光景!话虽这么说,儿总是自己养的,媳妇总是外人养的。淑
良好劝了婆婆几个月,就回竹园村了。……”
有万丈母娘说到这里,不由得流露出来对娘家侄女热爱和感到骄傲的心情。她看见主任他妈有皱纹的嘴上,使着很大的劲儿,还
想继续听下去的样子。
“啊啊!”生宝他妈几乎是瞪圆了眼睛听着,最后惊叹说,“啊啊!”这么明亮的女人!少有!少有!”
有万丈母娘说:“要不我给主任说呢!梁三嫂!你知道金姐娃她妈,今辈子没说过媒。我自到蛤蟆滩几十年没虚虚道道。我心思
:咱的主任为大伙跑前跑后,伤脑筋劳神,要是没人替他张罗亲事,靠他自己恋爱,怕再过十年也是光棍!咱这淑良,自回到竹园村
,窦堡区的峪口区,七只胳膊八只手抢呢!听说媒人能把竹园村她娘家的门槛踏破,人家娃就看上咱的主任!渭原县开会见过……”
主任他妈听了,高兴得眉开眼笑。老婆婆给生宝锥鞋底子,表现出认真思量这件事的神情。过了一阵,生宝他妈的热情,不像先
前那么高了。尽管她解释她想的不是这事,亲事要主任自己来决定;但有万丈母娘还是看见有了问题。她很后悔:自己光有一股办好
事的热心,却没说亲事的经验。她这才想到,她应该一来就问清楚:主任和宫渠岸改霞的关系到底怎样?因为有万丈母娘听说:梁主
任出了名以后,曾经竭力阻挡女儿和他成亲的柿树院老婆儿显得有点惭愧,并且话言话语间,很不满意郭振山。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是不是这条断线还会接起来呢?世上什么想不到的事都会有的……
有万丈母娘这样思量着,正想摸摸这个底,草拥院传来欢喜他妈的声音:
“你两个在这里说啥?这大工夫还没说完?……快出来看热闹!官渠岸的人敲锣打鼓,由杨加喜和孙志明领着,上黄堡区上去要
求办社了!”
两个老婆婆静静一听,果然,蛤蟆滩南边有锣鼓声。……
下堡乡党支部书记卢明昌有一大堆工作做不完。三天以内,他必须督促乡长和文书把全乡的缺粮户和粮食统销供应的数字,分头
下村核实完毕。在这个时间里,支书自己要和郭家河的一个入党申请人谈第二次话,和马家堡的一个入党申请人谈第三次话。如果有
时间,王家桥有两个共产党员不团结,那个村的互助组整顿得不能令人浦意,卢明昌多么想亲自深人了解一番。看看能不能及早改变
那里的形势……他做梦也想不到郭振山就在这个时候又玩弄起两面派手腕来了。好家伙!口头上同意区委对蛤蟆滩互助合作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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