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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史

_21 柳青(现代)
“唉哟哟!踩在竹茬上哩嘛!妈妈哟!”
“甭喊叫,有多深!”
“到骨头上哩嘛!唉哟哟!……”
“唉!真倒霉!”生宝这时已满鼻子上急出细密的汗珠了。
生宝神经质地在这个棉袄口袋里一捏,又在那个抑袄口袋里一捏。在哩!黄堡区卫生所给他的急救包和碘酒、红汞、酒精(三个
玻璃瓶用胶布粘在一块),都在他腰里哩。临时护理员连忙开始给拴拴擦伤和上药,心里想:皮肉的外伤也许比筋骨的内伤好得快一
些?……
这时间,前头走了的人,不见他俩,全返回来了。由于山坡地势的限制,人们到不了跟前的。都站在灌木丛坡上,只露着上身伸
长脖颈探头往这里看。
“怎弄的?”
“竹茬扎脚了!”
“怎不看路吗?”
“松树把人挂住了!”
“挂住该叫人帮忙嘛!”
人们七嘴八舌交谈情况。都灰溜溜的。
“算哩!算哩!甭乱说哩!天快黑了,赶紧包住伤,咱好下山。谁来把药瓶瓶帮我捉一下?”
站在最前边的冯有义,难受极了。他蹲了下来,树根一般的双乎,带着迷信神鬼的虔诚,捧着粘在一起的三个玻璃瓶瓶。
生宝按照黄堡区卫生所的护士的指点,用药棉蘸酒精,洗净创口周围脚板上的死肉皮。然后他撕破急救包里的一个小纸口袋,把
消炎粉倒在原来已经叠好的四方块纱布上,按到创口上,用胶布粘住,外面又用药棉和绷带缚住了。
这整个很不熟练的处理过程中,可怜的拴拴啊,他仰天躺在铺一层枯黄松针的地上呻唤着。他一躺下来,抬起脚,血已经止住了
。也许是由于流血不少,也许是由于骇怕,拴拴的脸煞煞白。他虽然闭着眼睛,眼泪却仍然从眼角里涌出来。令人怜惜的拴拴啊,他
的笨重的身体里头,可能储存一桶眼泪啊!
“拴娃!贴上药子好些吗?”好心人冯有义把玻璃瓶瓶交还生宝,也抹泪珠。
“还疼啊……”拴拴说,抿着嘴,难受地哭着。
“甭难受!”生宝一边收拾药物,一边安慰,“黄堡区卫生所的先生说来,破伤五六天就能好!”生宝非常肯定地说。
生宝负着这番贵任,他心里更难受!但他可以同拴拴和冯有义一块掉眼泪吗?他没有权利和群众一样,随意表现自己的软弱性。
他必须表现得十分坚强,用他的坚强来感染拴拴,使拴拴也坚强起来。他感到这是领导人的责任。
但是,满脸尘土的生宝,无论怎样也不能掩饰他的灰败情绪。他和坡下边满脸尘土的大伙商议:怎样把他和拴拴两人的竹子,分
开拉下营地呢?他自已背挂拴下坡!大伙要轮流背,他不同意。他最年轻力壮。他要注意在下坡时不让创口重新出血。要背高一点,
膝盖以下向上弯起来。这样背着就很吃力。他说他不放心旁人背,大伙才同意了。
生宝背着这个约有一百九十斤、既笨又重的老实人下山。生宝心里深深地为他背的这个人过于老实而难受。拴拴,像一头牛一样
闷头做活儿,他永远也不知道疲劳,好像只是为了做活,才生下他来。他的善良使任何人对他都没意见。他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似乎
全世界的人都是可以信任的。当然,他自己的亲爹,最应该信任了。这种善良使生宝一遇到拴拴媳妇素芳向他投送眼波,他心里就厌
恶透了她。生宝绝不是那样没心肝的禽兽,把一个人的善良,当做和这人的媳妇明来暗去的有利条件。正相反:他把帮助这个软弱邻
居,当做自己理所当然的义务。他只可借王瞎子太没眼,竟然常常教儿子戒备堂堂男子梁生宝……
生宝背着拴拴,一步一步艰难地下山坡。他的两手向后抱住拴拴向上弯起来的小腿。他的脑子里出现了直杠王老二瞎着眼睛的顽
固模样。
“不亏!不亏!”在生宝想象中,王瞎子会这样说,“叫你再跟上生宝跑吧!把你的腿绊坏哩,你就往他生宝炕上睡!叫他生宝
养活你一辈子……”
想到王瞎子,生宝心里毛乱!唉,这户人入他互助组的时候,他就有点勉强。光是挂拴,累死他也满心情愿,可恨的王瞎子心太
奸了,在互助组中,总觉得人家在捉弄他儿子。无论你怎样关照拴拴,王瞎子总怀疑他家吃了亏,见面总是念叨:“唉!宝娃!俺娃
是傻傻!俺娃傻啊……”好像肚里有一肚子的疑虑说不出口。生宝简直想说:“王二爷不放心,你家退组好哩!”但记着王书记的指
示,他一切都忍耐了。有一回,生宝听他妹子秀兰说,王瞎子竟然教给儿子使奸心,说:“给旁人家做活儿,你卖那么大劲做啥?累
下病,他家给你抓药理?”唉唉!生宝听了,不由人不发暴躁!原来老汉就这样给儿子传授聪明哩!他要找老汉说他几句,但是走到
草棚屋外头,又改变了主意。他心想:“他不会承认的。那个瞎老汉!理他做啥?还是听王书记的话吧……”他又退了回来。
“生宝同志啊!”每逢个人的情绪和共产党员的理智在他精神上冲突起来的时候,王书记的熟悉的声音,就回到他的耳边了。“
生宝同志啊!要把落后的农民领到杜会主义的路上,可得有耐心呀!不然,你就是革命革到十里堡,也进不了城哩哎!许多同志从县
上开会回到村里,决心蛮大;但到农忙天碰几鼻子灰,心就凉了。你要知道,这对你是个磨练啊……”
生宝曾经提议:在上下河沿挑选十户八户人家,而先不要王瞎子这样的农户参加,他敢保证搞好重点互助组。王书记哈哈大笑。
“你真有趣!如果每个共产党员,都不愿带动自己周围的群众,大伙都到别处挑选自己的群众,那怎么能弄成呢?郭振山说:他
弄不成互助组,就是因为官渠岸的群众落后。他说:‘要是我和生宝一样,住在下河沿,你看郭振山常年互助组!’而你呢?你要在
半个村里挑选,那么剩下的那些群众,譬如王瞎子,让谁领导呢?让给富农姚士杰吗?要是旧社会光光给我们留下了贫困这一样东西
,我们党可以限期把祖国建设成共产主义社会;可是旧社会还给我们留下了另一样东西哪,那就是愚昧。这是敌人给我们留下的最坏
的东西了。生宝同志啊,群众里头落后的一部分人和一般群众落后的一面,是我们共产党员真正的负担。要知道,跑到台湾的敌人和
没有跑到台湾的敌人,千方百计利用我们这个负担!我们绝不能逃避负担,让敌人任意利用啊!生宝同志!……”
现在,当生宝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背着拴拴下坡的时候,王书记所说的这番话,统统又像重新对他说一遍一样。每逢到困难
和危险中,党领导者的话,就出来支持你了,就像小孩子在病中想妈妈一样。
生宝背着拴拴一边走,一边想:什么叫艰难?“艰难”二字怎样讲?他明白了:鬼!当自己每时每刻都知道自己要达到什么目的
的时候,世上就根本没有什么艰难了!整党的时候,人们说红军长征,就是这样的。因为一天比一天离目的地近,所以艰难变成了快
活。而且,每天一到宿营地,就有新的一次快活。他一想:对!庄稼人过光景,也是这样喀。他和继父租种吕老二的十八亩稻地那年
,他一点也没觉得艰难,反而畅快;因为他一心想着发家创业。只在秋后发现创不了业的时候,回想起来,那年才变成可怕的艰难了
。现在,他为了社会主义,背着拴拴走,他心里痛快!
下了陡坡,到平缓的枯草坡上,生宝让拉扫帚的人前头先走。他自己慢慢背着拴拴回茅毛棚。
他们已经到了夕阳照不到的阴沟里。毛茸茸的山冈的阴影,笼罩着山谷,乌鸦呱呱地叫着,从他们头顶上空,刷刷地飞过去归巢

“生宝!”拴拴在脊背上叫。
“怎了?”生宝怜惜地问。
“息一息吧!”
“难受吗?”
“不。你累啊……”
“不要紧的。天快黑了,还顾得息?”
又走了一节,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拴拴又叫:
“生宝!”
“你又怎了?”
“息一息吧!你头上,出汗了。”
“庄稼人,出汗算啥?”
“这阵路平哩,叫我,下来爬……”
“啥话?伤口又流开血,可怎办呀?”
拴拴又不响了。生宝可以觉得出挂拴不安的心情;老实人有感激的意思,却说不成词句。
“生宝!”
“啊!生宝!”
满头大汗的生宝低头弯腰背着挂拴走,听得前头灌木丛里,有万和任老四紧张地吼叫他。他答应了一声。先下岭的有万,现在替
他背来了,任老四则是惦着他表兄弟。
生宝这才把拴拴放在一块大岩石上。拴拴坐在岩石的毛茸茸的干青苔上。生宝站在旁边,这时已经满身大汗,衣裳里子贴到皮肉
上,觉得很冷。
不需再问,有万和老四已经从先回去的人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老四急得两手拍着穿破棉裤的两腿,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说:
“你呀!你!你总是不当心!该是扎在竹茬上了嘛,要是滚了坡,该怎?”
“算哩!算哩!”有万不满地打断老四,“这阵还说那些话做啥?来,拴娃子,我背你。”
在有万背拴拴的时候,老四问生宝:
“他踩的新竹茬?旧竹茬?”
“啊呀!”正在用腰带揩脖颈里汗水的生宝,这才想起来了,“真正人紧无智,我忘了看。”
“要弄清楚。新竹茬,三五天就长好了。旧竹茬,怕要化脓,就麻烦了。”
“对着哩,我知道这个。走!咱叔侄上坡看看!”
于是,有万背拴拴回茅棚去了。生宝和老四一人手里拿一把雪亮的弯镰,在傍晚时上了坡。
倒霉!他们到松树底下一看,是头年割过的旧竹茬。生宝赶天黑时和老四回到茅棚,就给拴拴按医生的嘱咐,吃青霉素片了。但
不管怎样,到夜里,挂拴受伤的脚,还是肿胀起来了。对于拴拴,精神上的压力,比肉体上的疼痛更难受。他哼哼着,呻唤着,吸泣
着。他顾虑他因伤耽搁了割竹子,少挣钱,要挨他瞎爹的骂哩。
“你放心养伤!拴叔!”生宝慷慨地说,“你不能上岭的这些日子,我割的算你的!”
生宝的精神,感动得好心人冯有义瞪起眼睛看他。这个四十多岁的厚敦敦的庄稼人,是个完全可以自己耕作的普通中农。他入这
个互助组,只是喜爱生宝这个人。他把入生宝互助组,当做一种对新事物的有意义的试验。要是失败了,他也不后悔。生宝的每一次
自我牺牲精神,都使有义在互助组更加坚定,对互助组更加热心。
在拴拴的脚跳脓的那些痛苦的黑夜,在山外,正是姚士杰在蛤蟆滩四合院东厢房,和拴拴的媳妇素芳睡觉的时候。而生宝在荒野
的苦菜滩的茅棚里,侍候着拴拴,给他按时吃青霉素片,烧开水喝,安慰他,给他讲生宝记得的社会发展史,一方面教育他,另一方
面分散他的注意力,减轻他疼痛的感觉。化脓多不过十天,紧七、满八、九消停喀……
高增福的掮扫帚队的成员,是很不固定的。头一回去了十五个贫雇农。第二回有一个肚疼倒了,只去了十四个。由于生宝拉扫帚
队生产逐渐上了轨道,第三回去了十七个人。当然,老基本是官渠岸的人,有时也有下堡村的人,有时也有黄堡镇河对岸那一段
蛤蟆滩的人。有人这回去了,下一回不去了;另外的人可又老远地跑到汤河口扫帚收购站来,争取要去。事情是很零乱的,但高增福
不嫌烦絮。反正从汤河口到苦菜滩是一百里山路,运出每把扫帚来,供销社给开三角五分脚费,又不亏负下苦人,谁愿去谁去,朝高
增福说话。高增福兢兢业业掌握着这件事情。
高增福没有什么旁的事情可做。世上只给他留下一条路——跟共产党走!这事如同渭河向东流一样明确,如同秦岭在关中平原南
边一样肯定。大地上的路有移改,这条精神上的路永没移改!解放前,他曾和下堡村其他庄稼人一块,被强迫站在下堡村大庙外头的
土场上,听保甲训练员训话:“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共妻……高增福那时还没见过共产党员是啥样,他也腻味国民党训炼员的那一
套鬼话。他心里想:“就你们国民党好!把百姓整得够可怜了,还说人家杀人放火哩!”解放后,共产党分给高增福土地,贷给高增
福耕畜贷款,世界上还有比共产党对高增福更相亲相爱的吗?
有了这个认识,就什么也打击不倒高增福!他的邻居姚士杰以为拉垮高增福的互助组,会使高增福服软吗?见姚士杰的鬼去吧!
高增福虽然暂时变成一个没有组员的互助组长了,但他一不恐谎,二不害羞。梁生宝的割竹子队,不仅在经济上解决了高增福的困难
,更重要的是在政治上支援了他。这使他在没有互助组的短时期内,不感到生活空虚,精神孤单。他组织起替梁生宝他们掮扫帚的脚
力,找到一种临时的方式,为党的号召尽点力量了。
从汤河口的扫帚收购站,到老爷岭那边苦菜滩南碾盘沟的茅棚店,来回共走三天。清早从山外起身,掮扫帚队傍晚时住到龙窝洞
尽头、老爷岭下的独松树那个茅棚店里。第二天清早,他们攀登上老爷岭的二十里乱石头通天猴路,半上午到了热闹的南碾盘沟茅棚
店,吃饭、绑扫帚,他们返回来仍然住在独松树。第三天,他们把扫帚掮到汤河口交货的时候,落日的余晖已经映红终南山的峰巅了
。许多人就在口上歇了,也有精力旺盛的人回到离口十五里的蛤蟆滩去,和自己的婆娘娃子一块亲热地睡一夜,次日天亮时赶到口上
来的。要是有人不愿再去,高增福就要他自己回去连夜寻好代替的人。增福自己不回蛤蟆滩去。
他回去做什么呢?一则,他不愿意回去扰乱娃的心思,或者叫生宝他妈疑心是不是不放心她呢。高增福是理智很强的人,他知道
应当怎样对待父子感情。他希望:他的才才长大成人,也是一个独立性格很强的人!
有些人在组织上入党了,思想上并没有人党,或者没有完全入党。由于偶然的和暂时的原因,也有些人在组织上没有入党,但他
们自认他们的精神是在党的。高增福属于后一类人,他总是拿自觉的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他自己。郭振山说他能力不够,“在党”以
后作用不大,他心悦诚服,敬佩郭振山的精明。的的确确,不可以拿自己窝窝囊囊的一个庄稼人,进去影响党伟大的名望,降低党的
威信。自己不够条件嘛,又削尖了脑袋往党里头钻,那动机不是自私吗?还说什么为了人民!高增福就讨厌那号人。
不过衣衫槛楼的光棍汉,没有一天放弃过“在党”的精神准备。高增福毛遂自荐地担负起这组织掮扫帚脚力的责任,他就开始有
意识地锻炼自己的组织能力了。他希望:他这回把敬爱的共产党员梁生宝委托的事务办好,善始善终,不要出什么大差错。因此他时
刻小心谨镇,绝不让生宝失望。虽然梁生宝这个党员看来脾气比郭振山那个党员好,他弄错事也许不至于瞪眼,但对高增福来说:郭
振山瞪眼,他也不生气嘛;梁生宝不瞪眼,他也不放松自己的警惕喀。嗯!人活在世上,怎能马马虎虎呢?应付谁呢?欺编自己吗?
掮扫帚队进山的时候,在离口二十里的白杨岔吃早饭,在离口五十里的干石砭吃午饭。他们出山的时候,又在干石贬吃早饭,在
自杨岔吃午饭。这两顿,全吃干粮,喝每人一分钱的现成开水。只有在独松树住的两夜,大伙把随身带来的小米或玉米糁糁,凑到一
块在茅棚店里做饭吃。不可能一到就轮上做饭。茅棚店里只有两口锅,跑山的人很多,得有个先来后到。当大伙走累了,伸长身子地
睡在独松树茅棚店烫人的大炕上的时候,高增福独独当着大伙的“女人”,蹲在灶火角落里填柴、扇火、做饭,弄得一脸黑。大伙于
心不安,抢着去烧开水和做饭,高增福不允许,强迫旁人都去休息。
“我来,”衣衫槛楼的光棍汉坚定而又诙谐地说,“你们都有婆娘,吃惯了伸手饭了。我当惯女人了,会做饭,还快!”
要是有人还去争着做或者要帮他的忙,消瘦但是很有力气的领队,保险推你一个跟头。要是你还再三麻缠,他可以一连推你三个
跟头,脸上严肃得令人生畏。为了这点事,谁倒愿意闹得大伙不愉快呢?这样,掮扫帚队的领队就把自己变成常任炊事员了。
吃过饭,大伙坐在茅棚店外头的荒草地上吸旱烟。高增福很快地把自己变成政治活动家。他在黑暗中向他的贫雇农追随者,宣传
共产党互助合作的政策,讲解这条道路的光明和伟大。他有本钱宣传这些道理。头年冬天,下堡乡支部整党期间,他以党外积极分子
的资格,旁听区委王书记社会发展史的通俗报告。社会发展史这门课程现在他已经讲熟了,因为他在正月里走亲戚和二月里上集的路
上,对许多庄稼人讲过无数遍了。现在,在深山的地窖似的狭谷里头,在秦岭的原始森林中,他不厌其烦地一再向同道的贫雇农们保
证:人类社会将来发展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是绝对的,不管你喜欢不喜欢。
高增福的社会发展史讲座,给进山掮扫帚的贫雇农的大部分人,很强烈的鼓舞。但也有少数人联想到高增福互助组的散伙,并不
认真听他的话。他们坐在荒草地上听着,脸上显出一种忧恍惚惚很不确定的笑容,会使任何有自信的宣传家心灰意冷。他们大约不好
意思说出他们的心思——高增福互助组都被富农姚士杰拉垮了,组长还在宣传农业合作社哩。说出这号令人丧气的话,岂不是给热心
的领队太难堪了吗?唉唉!可怜的觉悟很低的穷庄稼人们!其实你们心里所想的,咱高增福尖锐的目光都能盯得出来哩!高增福不因
你们不重视他的笑容而气馁。要知道:重要的不是高增福互助组被富农搞垮了。重要的是:互助组被搞垮以后,咱高增福对互助合作
的前途,有丝毫的动摇吗?好心人不怕被人误解!高增福继续宣传他的社会发展史,继续在独松树的茅棚店里给大伙担任炊事员,态
度上对重视他的话和不重视他的话的贫雇农,没有丝毫区别。为什么要生气呢?这个宣传工作既不是郭振山,也不是梁生宝交给他的
附带任务。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情嘛,说出他所得到的真理,是他内心的要求嘛,是自己感情上的需要嘛,怎能强求人家重视自己的
话呢?
第三回出得山口,高增福情绪高极了。他决定第四回进山时,把掮扫帚的人增加到二十五人;因梁生宝拉扫帚队的产品在苦菜滩
南碾盘沟的茅棚店外头那个荒草坪上,积压起来了。我的天!割竹子的技术越来越精巧,动作越来越熟练,经验越来越丰富了嘛!据
茅棚店主人说,梁代表告诉他来:连拴拴那样的把式,每天也从岭上往下坡拉十八把扫带哩!每天割二十把以上的有一半人,冯有义
领先.达到了二十四把扫帚的最高峰。啊呀!真叫人从心窝里往外舒畅理!不增加人怎么行呢?力气最大的脚力,掮扫帚超不过二十
把呀!增加人!坚决地增加人!
有下堡村大十字的三个人,知道高增福的掮扫带队今日出山,蹲在汤河口等着要参加。高增福情绪很高地托回家的五个同伴:每
人“招”一个“新兵”来。看来,队伍是非扩编不可了。
夜里,人们都休息定以后,高增福按捺不住白己的兴奋。他把官渠岸的李铁蛋,从铺麦草的脚地拉起来,去供销社扫帚收购站斜
对过的小酒铺去喝酒。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了这个抒发情感的高尚举动。
“走!铁蛋,我请你!喝酒,人多了俗气。”
“这是为啥?”
“心里畅快嘛,得喝两樽!嗯!我的天!咱贫雇农队伍啥的气魄!啥的阵势!”
李铁蛋明白了。这喝酒的名义是非常祟高的,只好跟领队去。这不是一般的“请客”。这实际上是李铁蛋奉陪令人尊敬的领队;
因铁蛋这时对睡觉比喝酒的兴趣更浓厚些。
在柜台外头的板凳上坐下了。两个人要了二两“六十度”和五分钱的豆腐干。喝过三樽以后,披着开花破棉袄的高增福,一只穿
夹袄的胳搏搁在柜台上去了。接着,他的头发相当长的光头,也搁到那只胳膊上去了。
“怎样?”三十来岁的铁蛋酒气冲冲地红着脸问。
高增福严峻的脸上,天真地一笑,说:
“头有点晕哩。”
“你看你弄这啥事?咱两个没酒量的人来喝酒……”
“不要紧,喝猛哩。应该一点一点地呷来·一一,
“我扶着你,咱回店里吧?”
“没事!一阵儿就过去了。”
的确一阵儿就过去了。开了酒钱,在回店里去的路上,高增福穿麻鞋的步态刚健,酒兴冲冲。普通贫农带着要建立丰功伟绩的气
概。他向黑暗中已经拔了三节的冬小麦宣布:
“等俺才才长大了看吧!到那时,看咱中国是啥社会!”
高增福和李铁蛋回到店里,非常高兴地睡一夜。三樽六十度“西凤”使掮扫帚领队睡得非常踏实,一夜都没翻身。
第二天清早,出太阳以前,二十五个人在汤河口聚齐了。高增福听到蛤蟆滩方面令人丧气的消息了。他瘦削的黑脸,刷地白了,
煞煞白了。他有力的两手颤抖着。他咬着牙关,腮帮子抽搐着。可怜的高增福领着大伙进山口的时候,松开了两个肩膀,垂着两只胳
膊,脑袋耷拉下去了。所有他的人手,看见他的这种神情,都惊楞了。
梁生宝互助组的成员——拴挂媳妇素芳进四合院,这件事狠狠地打击了高增福的情绪。姚士杰真凶!竞敢把打击对象瞅到共产党
员梁生宝的互助组上!
气恨消耗了高增福的体力。对生宝互助组的担心,使他难受极了。他的心情和力气,简直不适宜于走长途的山川了。领队落在大
伙后头了。
他总是低着头走路。在白杨岔和干石砭休息的时候,他再也不提社会发展史了。到独松树的茅棚店里,他也不给大伙当女人做饭
了。他一到地头,就躺倒了。他枕着胳膊,脸色阴沉、灰暗、难受,一只手愤恨地拔着枯草,谁也问不响。大伙都说他病了。他摇头
,弄得热热闹闹的掮扫帚队,没意思极了。什么了不起的事由,值得坚强的高增福这样伤心!
次日晌午在南碾盘沟,领队竞不给自己绑扫帚。他张罗得大伙绑好扫帚,对李铁蛋说:
“铁蛋兄弟!你到汤河口张罗得交一下扫帚吧!我……”
“你怎哩?”
“我走不动哩!”
“好,对。你老哥在这里歇上两天。”
“我不在这里歇。我到北磨石岔寻梁生宝去呀!”说着,高增福极端难受地咽了口唾沫,打发大伙起身,不要管他,说他会好起
来的。
在北磨石岔,拉竹子的人们满脸尘垢,从岭上回到茅草棚的枯草坪上。他们吃过任老四做现成的小米稠饭以后,照例要战上三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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