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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史

_15 柳青(现代)
己抬轿子了。他很满意他刚才结束的谈话。以前,他心里略微有些不平,总觉着把他定成富农,而把郭世富定成富裕中农,是不公道
,是郭振山耍私情,包庇门中人。现在,他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他觉得这样倒好,把郭世富推在前头,他在暗里给他拿点子,鼓劲
儿,倒比自己抛头露面强得多。他知道最厉害的是那种人:别人明知道是他使坏,却没有办法对付他。他的理想就是做这种别人没法
治的强人。
“士杰哎!”一个女人亲昵的声音在喊叫他。
他在稻地青裸中间的路上转头看看,白占魁的婆娘李翠娥,在她草棚屋门口倚门站着。
“士杰哎!”李翠娥又酸溜溜地喊叫,“你来,妹子给你说句话。”
姚上杰在路上毫不犹豫地走了。他不想再和她勾搭。这个春天,他对富农这顶帽子虽然感到没过去那么沉重;但他想这时毕竟是
和自己敌对的人们在村里当政,要尽量安分守己过日子,不给人家抓住什么整他的把柄才好。他一再地警告过自己,往后决不可再和
翠娥明来暗去,免得因了一时的畅快,给自己惹下大祸。这样想着,他扯大步继续走了,嘴里只含含糊糊说:
“我忙。顾不得来。往后……”
现在,翠蛾见姚士杰无意到她草棚屋去,她急了。她手里拿着正做的鞋底子,从篱笆外头的斜径上,飞过来了。
姚士杰心更谎了。他在两边长起春草的牛车路上,加快了脚步。他怕翠娥重新勾住他的魂灵。那样,他会陷入真正的危险中,不
能自救。只有糊涂蛋和废物,才不看情势贪图女色哩。姚士杰比鬼还鬼,他才不在人民专政的时候,落人非法情网。
他加快脚步走着,心哏哏跳着,脑子里央告斜径飞过来的李翠娥:
“你甭黏我哩!好干妹子哩!就是你一回也不侍候我,我也没想叫你还那二斗大米。你放心!”
他这样想,连头也不回,走了。生怕看见翠娥骚情的样子,他心软,两声“妹子”三声“哥”,他就又控制不住自己了。倒霉事
都是在一霎时间开始的。直至翠娥见他坚决不和她恢复旧情,失望地放弃了追他,他才放慢了脚步。
姚士杰到王瞎子草棚屋门前的敞院里,只三言五语,就议定了拴拴媳妇素芳给她姑侍候月子的事儿。
欢喜一听得拴拴叔叔的媳妇素芳婶子,要进四合院熬汤去,就像被蝎子蛰了一样,待不住了。瞎眼舅爷的糊涂主意,使他顿时像
吃了反胃的东西一样,觉得发呕。十七岁少年气得连帽子也戴不住了。小学毕业生浑身的血,向头上涌来,鬓角里的筋哏哏跳着。怒
火快要把他黑墨墨的头发烧着了。他扔掉手里的扁担,一脚把挡路的一个空担笼踢了多远,就怒气冲冲向瞎眼舅爷的草棚屋冲去。他
要阻止直杠舅爷实现这个不要脸的计划!这简直是对于贫雇农立场的叛变!
和生宝他妈亲姐妹一般相好的欢喜他妈,劝教儿子说:
“你甭那样!欢娃!你还小哩!你舅爷的为人,你不知道。人家爱怎过,就怎过去。有伙银子伙钱的,没伙脸面伙心的。各人的
体面各人光彩,各人的下贱各人羞耻……”
“你说的啥话?”欢喜白了他妈一眼,鼻子和口里三股气,说,“你说的啥话!我奶奶和他,一娘养的!亲戚都要替他家脸红!
这不当紧。他给一下河沿的贫雇农丢人哩!给咱互助组丢人哩!生宝哥在山里头知道,能气折腰哩!”
年纪小,身板瘦,但欢喜志气可大。他说话总像锤子打钉子一样,干脆、利爽,从不拖泥带水、咬字不清或含意不明。下堡小学
的毕业生,上不起中学了,死了父亲的少年先锋队员,勇敢地担当起这个家庭的主要劳动。他开始自觉到人生的严肃性,说话、做事
,都学着成人的语气和派头,连走路也学成人的步态了。童男的声调和成人的话语,少年的身量和大人的步态,并不使人觉得欢喜可
笑,而是觉得他可爱。自从投身农业生产以后,他和少年朋友们分开了,在互助组里,经常和成年庄稼人一块混着。留偏分头的小家
伙,注意听他们的言谈,盯他们的表情,在脑子里想着事情,学习做人哩!他已经位得很多事情了。甚至于他到这个世界上来还没机
会体验到的事情,他都能懂得一点了。这完全是靠他两只闪光的眼睛和一个灵敏的脑筋。
欢喜懂得拴拴叔叔和素芳婶子的亲事,是人间的不幸。无知的十六岁的素芳,被黄堡镇一个流氓引诱,惨无人性地损害了她的心
灵以后,怀着外表上看得很明显的身孕,噙着眼泪,嫁到这蛤摸滩的敞院草棚屋来了。内中潜伏着那样的危机,在那个时候,她娘老
子可以把她掀给任何人,只要是一个男人。欢喜知道:所有的邻居们都明白这桩亲事的基础是:鲁笨的拴娃叔叔没有条件挑剔女方的
名誉。那时刚刚瞎了眼的舅爷,机敏地抓住这个机会给儿子成了亲。他说素芳还是个小闺女,可以打回心的。他们狠狠地打她,打掉
了身孕,娘家张不开口。
这是解放以前的事情,邻居们心里都明白,嘴里谁也不说。人们说不出旧社会的罪恶,并不等于旧社会就没有这部分令人毛骨悚
然的罪恶呀!
十七岁的少年欢喜,还没有接近异性的愿望,但他却开始能看出旁人的这种愿望。解放后的第二年,小家伙看出被瞎眼舅爷家庭
管制很严的素芳婶子,表现出接近生宝哥的愿望来了。他看出素芳婶子用爱慕的眼光盯生宝哥,向生宝哥不正常地笑,故意找机会和
生宝哥说话,讨生宝哥喜欢。能够理解素芳婶子对拴娃叔叔并不那么满意,欢喜心里思量:多亏生宝哥的品格;对素芳婶子表示冷淡
,躲避;要不然,下河沿这个选从,不知会变成什么乌七八糟的地方!
欢喜还明白:不仅生宝哥,所有下河沿善良的邻居们,都在起保证作用,监督作用,不让任何不规矩的小伙子,插进拴娃叔叔和
素芳婶子中间去。大伙都在心里盼着素芳快生娃子吧!
欢喜越思量越觉着素芳婶子进四合院去不好。生宝和他四叔又不在家,他不能够不声不响。他奔到拴娃叔叔的敞院草拥屋前面。
瞎眼舅爷靠茅柴坐着晒太阳。素芳婶子在梁生禄家里串门。痴呆的舅奶,不知在草棚屋做什么活儿。
欢喜还没有学会成年人绕弯儿说话的方式。他还不会在舅爷身旁月下来,采取一种友好的态度,和婉相劝。非常可惜,他还是少
年本色,以冲突的方式直截了当质问:
“舅爷!你叫俺素芳婶子给富农女人熬汤去吗?”
“唔!”舅爷很自信地回答,抬起留小辫的头,面对着欢喜的声音发出的地方。
“算了吧!”欢喜怒目盯着不体面的白胡子皱脸,鄙弃地说。
“为啥哩?你婶子在屋里闲着。”
“十二块钱够一辈子使唤吗?”
“啊呀!”瞎眼舅爷大吃一惊,“你小子打发出这号话?你娘母子的票子,车载船装哩?”
“俺穷,穷个有骨气!”
“噢?给人家做活,就是没骨气?那么你四叔头一个没骨气!”
“俺索芳婶子是女人!”
“她给她姑熬汤,又不是外姓旁人?”
“姚士杰是富农!”
“富农的钱量不成米?买不成盐?富农的饭吃了药死人?是不是?”
暗眼舅爷说着说着,生气了。歪起牙巴子,厉声地说:
“你小子指教我来哩?我快八十的人了,啥事我不清底?光绪年、宣统年、民国年……啥事我没经过?你小子指教我,太小哩!
你爸活着,也还靠我给他租地种哩!”
欢喜气得说不出话了,他一拧身子就走。
“甭走哩!”暗眼舅爷威严地叫住他。
“怎哩?”
“你为啥不进山?人家冯有义都进山,你为啥不进山?你在家里胡浪!”
“我留下给互助组下稻秧子!”
“傻瓜!人家进山挣钱,把你小子撂下哩!”
“人家给我算工分!”
“算工分不抵进山挣得多!我还没糊涂哩!我会算账哩!”
欢喜一拧身走了。十七岁的人和七十八岁的人中间,距离太大了。改造!改造!什么都可以改造,他舅爷不能改造!一张口就是
光绪和宣统!让更能行的人和他谈叙去吧!欢喜是没咒儿念了……
大约是因为生气没注意听,或者耳朵也不好使了,直杠舅爷在欢喜走后,还在对着欢喜站过的地方教训:
“你小子懂啥?你小子啥事都不来问舅爷一下,把外姓旁人当亲人哩?你小子给我说说,这是为啥?为啥?你说!……噢!他走
哩……”
过了清明节,稻地青稞和早地小麦,都拔节了。青棵甚至已经快抽德了。渭河平原在庄稼人不知不觉中,油一片翠绿变成深蓝的
大海。……
渠岸、路旁和坟地上的迎春花谢了。肥壮而且显得挺大方的蒲公英开了。温柔而敦厚的马兰花啊,也在路旁讨人喜欢哩。
庄稼院周围的榆、柳、椿、槐,汤河两岸的护堤白杨,都放出了鲜嫩的光彩。庄稼人们出外做工去的,出外做工去了;搞副业生
产的,搞副业生产去了;爱看戏的,成天在周围的乡镇上赶会去了。整个蛤蟆滩田野间的花绿世界,变成各种羽毛华丽的小鸟嬉戏的
场所了。百灵子、云雀、金翅、画眉……统统处在恋爱阶段;南方来的燕子,正从稻地水渠里衔泥、筑巢;而斑鸿已经积极地噙柴垒
窝,准备孵卵了。
改霞在上下堡小学的路上来回走着,却显得优郁、沉闷。她总是低着头,思量着什么走路。
那天在黄堡大桥附近,生宝令人别扭的分离,她精神上毫无准备。不管怎样聪明、刚强,改霞总带着女性心理所共有的弱点。她
从黄堡回来一头倒在小炕上,眼泪就从眼眶里自然而然流出来了。她的自尊心受了损伤。这对于全国的春耕、市场价格、粮食供求和
当时正在板门店进行的停战谈判,都没影响。但对于改霞——一个二十一岁的农村姑娘,被选择婚姻对象和选择生活道路的矛盾弄得
心慌不安,生宝僵硬的态度,就给她心灵上一个突然的袭击。
改霞认为生宝骄傲了,自以为了不起了。任何人,不管他有天大能耐,再好的性格,一骄傲,改霞就不爱了。
她想:“你骄傲啥呢?你有啥了不起呢?你的互助组保险着吗?你的丰产计划已经办到了吗?同志呀!你的互助组不过刚刚整顿
好,你的丰产计划不过刚刚订出来,你就骄傲吗?况且这也是王书记的力量啊,不是你生宝的能耐有那么大嘛。你骄傲啥呢?光光因
为你和县委副书记谈过话,你就骄傲起来了吗?光光因为你搞起个常年互助组,你和王书记的关系亲近了,你就骄傲起来了吗?你骄
傲去吧!要是你就这样骄傲下去的话,难看的时候在后头哩!”
生宝在她心目中的威信一下子降低了。她发现生宝在这件事上也是自私的。改霞这样设想:要是在大桥附近看莱地的稻草庵子跟
前,她给生宝骚情,说一些非嫁给他不活人的话,他会用完全不同的态度对待她吧?只是因为征求了他对她考工厂的意见,就不合他
的心思了,他就用那样叫人难堪的态度对待她了。这不是自私是什么?难道这是一个男共产党员对一个女青年团员应有的态度吗?改
霞甚至于认为生宝想和她好,也是想叫她给他做饭、缝衣服和生孩子,一定不是两个人共同创造蛤蟆滩的新生活。……这样想着,改
霞就觉着还是代表主任老练。在改霞的心日中,郭振山只是年纪大,旧社会对他的影响深;但他对改霞的关心看起来是无私的、纯洁
的,一心盼着祖国早日工业化。
她一想开,她的心就坚强了起来。她揩了眼泪的痕迹,坚定了考工厂的决心,去和妈一块种梅豆了。……
改霞既然决定了考工厂,就觉得再上下堡小学没意思了。这些天她已经征得了学校团支书的同意,认为像她这样的年龄,继续上
学,意义不大,可以去考工厂。她巴不得国棉三厂招考人员,明天就到县里来吧!她希望早点离开蛤蟆滩。最好在生宝从终南山里回
来以前,她能在县里考毕,进了工厂。那样子,她将像前两回进工厂的人一样,只在国庆节和春节,回家看看妈。
她想索性休学。代表主任劝她不要盲动,防备考不进工厂。郭振山对!
秀兰讨厌!不知道是她哥告诉了她什么,还是她自己看出了什么,她对改霞的态度冷淡了,不亲切,找不到话说,用没一点热情
的眼光看改霞。这使改霞更希望早日离开下堡乡这个烦人的环境。改霞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受不了人们的冷淡!
改霞想:“秀兰啥思想!人家和你哥好,你就亲热。人家不和你哥好,你就是这,把心里想的啥,都堆到脸上来了。谁喜愿看你
那模样子!”
既然秀兰不喜欢她,她上学也不找她结伴了。她开始独来独往了。
一天后半晌,下了最末一节课,在课外活动的时间,改霞在下堡小学的阅览室里,翻看《人民画报》上关于纱厂女工生活的照片
。突然间,她听见校院里一群女同学喊喊喳喳起哄了。她丢开画报跑出阅览室一看,原来是秀兰被一群大女同学围住了。
“秀兰!给俺们看看吧!”
“不给看甭放她走!”
“甭抢!甭抢!当心撕啦!叫人家自己拿出来咱看……”
秀兰的紫赯色脸黑红,两只男性般强壮的手,使劲压着她腰里的学生蓝布衫上的口袋。改霞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走到眼前去。
啊啊!秀兰的未婚夫杨明山,从朝鲜前线来信了。信里头装着相片哩。女同学们景慕地要看志愿军英雄的相片,秀兰不给。她两
手压住装相片的衣袋,竭力想从什么薄弱的地方,突破女同学的包围。但是她的努力,只能移动包圈圈,却跑不掉。
终于到五年级教室东山墙后边的角落里,秀兰屈服了。一群拖长辫子的大女同学,把黑亮的头插上去,伸长脖子盯着立了战功的
英雄面目。秀兰,十九岁的闺女呀,本来是紫糖色的脸,现在变成酱红色了。女孩子的羞耻心,烧烤着她的脸!
改霞,不管不久前的好朋友对她怎样冷淡,她还是不由得要凑上去,看看杨明山的雄姿英态。她一看,却是一张非常粗糙的相片
,远远赶不上黄堡镇照相馆门口摆的那些。杨明山站在朝鲜石山的一个洞口旁边,渤海彼岸国外的阳光,射得他眯缝起眼晴。不知道
是照相的人技术不精,还是英雄的脸上原有疤痕,总是两边脸颊都不干净,赖赖巴巴,看上去带点老相,不下三十岁哩。
改霞和所有其他的大女同学一样,抱着多大兴趣争着看,看过以后,却大失所望。杨明山和她们在画报上看到的,脚前挂满胸章
的英雄不大相同。下堡村的大闺女们,不好意思评论,都走开了。还相片的女同学,只对秀兰说:“好身体……”
改霞侧着眼睛,瞟见秀兰带着难受的表情,接住相片。改霞也替自己的好朋友难受了……
改霞有意识地注视秀兰的举动。她试图重新接近秀兰,安慰秀兰;但秀兰和她爹一样倔性子,生气地把改霞推开了。后来,改霞
发现秀兰独自一个人,在四年级教室里看信,用手帕揩眼泪。改霞站在教室外头难受,不知道怎么办。
放学站队的时候,改霞看见秀兰的眼睛,带着哭过的泪痕。白眼珠略红,眼皮微胀。改霞心中更加沉重。
改霞多么同情秀兰啊。她知道秀兰是七岁时被她爹定亲出去的。一九五0年杨明山参加志愿军赴朝杭美的时候,秀兰才十六岁。
她秀兰娃家,后来想相一相女婿的面,人家在国外的战场上哩。婚姻法里有一条——正在前线的军人的妻子或未婚妻,不得要求离婚
或解除婚约;如有不相合的情由,等男方从前线下来再说。改霞记得清楚,大意思是这样。改霞心中思量:一个闺女家,可以拿一切
行动表现自己爱国和要求进步,就是不能拿一生只有一回的闺女爱,随便许人。在改霞思想上:不管他男方是什么英雄或者模范,还
要自已从心里喜欢,待在一块心顺、快乐和满意。……
秀兰的心,和她紫赯色皮肤里头的肌肉,一般结实。她不像改霞,从来不会弄一点点虚假或作态。生活里,有时候必须有这么一
点点东西,不过不叫虚假,而被人们叫做涵养,就是给人一种不在乎的印象。外表看起来,秀兰几乎完全没什么心眼,可是她那双很
像梁三老汉的眼睛,什么都看得明白,心理上的反应也很迅速。
自从懂得男人和女人中间,有这层给人生带来无限乐趣和无穷苦恼的关系以来,闺女秀兰就开始怀念未见过面的小伙子杨明山了
。她记挂他,关心他,梦见他,并且按照她的想象力,塑造了未婚夫的脸相和姿态。尽管秀兰和这个小伙子中间,隔着很大一片地面
——平原、高山、江河、城池、乡村,隔着县界、省界和国界,但她的心通向小伙子杨明山的那条肉眼看不到的线,不受任何暴风雨
和炮火的阻隔。
杨明山是秀兰最贴心的人。比成天在一块的她妈、她爹、她哥生宝还要亲近些。在并不太遥远的将来,她将和英雄杨明山共同组
织家庭,一块劳动、商量家务事、生孩子,并且希望把孩子们,教育成对祖国忠诚有用的人。当她听到杨明山在朝鲜前线立下战功,
北杨村的庄稼人以她的未婚夫感到骄傲,敲锣打鼓庆祝的时候,身在蛤蟆滩的闺女秀兰,心到了北朝鲜的万山丛中去了。她精神上参
加了类似她在下堡村大场上看的电影里的那个杭美援朝战争。
可爱的秀兰,这样思量她最亲爱的男人:
“明山!明山!你一个庄稼人小伙子嘛,哪里来的这样刚强的品格?……”
小学生梁秀兰还不能透彻明白,战争是怎么回事情。在单纯的秀兰看来,战争只是可恶的敌人向我们发动进攻;我们反击敌人,
并且把敌人消灭掉了。但这仅仅是事情的表现形式。她还不明自,战争的意义远比这个更探广。她不明白:当日本帝国主义者和美国
帝国主义者,把残酷无情的战争,强加到中国人民头上的时候,中国共产党在组织力量对付他们的时候,战争使普通的工人、农民和
知识分子,变成不平凡的英雄。有些父母疼爱的儿子和女人想念的男人,在战争中贡献了人类最宝贵的生命,留下来的人经过战火的
锻炼,比战前更刚强、更勇武和更高贵得多。同时,战争也使我们的敌人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着的中国人民,有了比较正确的了解。秀
兰虽然不能想得这样深,但她看出所有的庄稼人,不管赞成不赞成互助合作,赞成不赞成男女平等的新婚姻法,都拥护抗美援朝战争
。她看出那些暂时对她哥生宝的行动缺乏认识的庄稼人,对她未婚夫杨明山的行动充满了尊敬。
“秀兰女婿来信啦!”
“秀兰女婿给秀兰寄来相片啦!”
“杨明山当了炮长啦!……”
整个上下河沿稻地里的庄稼人,在上地去的路上和回家的路上,在街道上吃饭的时候,互相报告这个令人愉快的消息。女人们都
到梁三老汉草棚院来,要看秀兰女婿的相片。和下堡小学年龄大的女学生们一样,庄稼院的女人们,怀着对英雄的祟拜和对英雄媳妇
的羡慕,来看相片。但她们却被相片脸颊上赖赖巴巴的一片,弄得不好说话。
“身体好着哩……”
“个子不小……”
“五官端正,好……”
她们避而不提杨明山脸颊上赖赖巴巴。但你从她们表情上看出,她们都有点败兴。这是多么令人不清意的事情,好端端的一个英
雄,五官端正,身板强大,脸颊上却有那么惹眼的缺陷。唉唉!呀呀!这多么不合乎平庸的人们的理想呀!庄稼人们思想上庸俗的那
一部分,常常是自己不能感觉到的。庄稼院的女人们想:可怜的秀兰,女婿那个样子,她该是多么不遂心啊!
秀兰独自一个人,钻在进了山的生宝哥草棚屋里。她在那屋里搬《学生国语小字典》看信。有许多生字,她认不得。有两句话甚
至因为生字太多,她即使上下连贯起来,她摸不准是什么意思。她很想叫小学毕业的欢喜,帮助她认字,但信的开头写着“亲爱的秀
兰妹”,她怎好意思叫别人看呢?她一定要把每一个生字全查出来,把信里的意思全弄清楚。她把生宝哥屋子的板门,闩了起来,不
让任何人进去。她搬着小字典,鼻梁上布满了汗珠。……
后来,她竟独自一个人在生宝的草棚屋啜泣,呜呜咽咽。听得她妈、她爹和欢喜他妈,都在院里伤心了。
“好赖就是那人!你想学改霞的样儿,老子打死你!……”被这件不遂心的事弄得情绪很坏的梁三老汉,在草棚院咒咒骂骂威胁
。但他并不凶狠,背靠早年拆了三间房的地方长起来的那棵榆树,难受地蹲着。
两个老婆婆制止他,不让他在这个时候,刺疼孩子的心。
她们死劲掀开板门,进了生宝屋。欢喜她妈善劝秀兰:
“听婶子的话,甭哭哩!哭得连俺们都伤心。好在生米还没做成熟饭。他杨明山日后从朝鲜回来,你再看。不合适,咱另瞅对象
!……”
“啥?”秀兰突然间使起性子,两只泪眼怒愤愤地盯住欢喜他妈,“你说的啥?三婶,你怎能胡说白道哩?”,
两个老婆婆惊呆了。怎么回事呢?像马兰花一样温柔、敦厚的秀兰,有点近乎癫狂了,不顾一切了,竟对欢喜他妈使性子!妈惊
愕地劝她,什么事情,可以和和气气说嘛。
秀兰一边啜泣,一边告诉两个老婆婆:
“人家的脸,是给凝固汽油弹烧的……”
“啊?……”两个老婆婆瞪大了眼睛,显出吃惊的脸相。
秀兰流着眼泪,很激动地又说:
“慢说人家并不太难着,就是真难看,我也不嫌……”她觉得杨明山反而更美,和他在一块觉得更荣耀。她心里这样想,说不成
这样的词句。她是一个想事很多而说话很少的闺女啊!
“好!好!……”她妈欣慰喃喃地说。
“好哇!好哇!”欢喜他妈夸奖,并不在乎秀兰对她使性子。
两个老婆婆赞叹毕,又拿起脸颊上带伤痕的相片看。梁三老汉听得说,也进屋看一看。老汉听了女婿英雄的惊险事迹,心惊肉跳
,老皱脸失了血色,无限感慨地说:“唉!唉!老一代的人不行啊!老一代的人不行啊!……”
秀兰趴在生宝哥的炕边,重新啜泣起来了。现在,不是杨明山被凝固汽油弹烧伤了,而是她自己被烧伤了。杨明山的伤痛,就是
她的伤痛。她原来只知道当英雄光荣,并不懂得英雄到底是怎样当的。现在,她懂得了。她恨不得她能到朝鲜去,分担明山哥哥的艰
苦的危险。朝鲜的石山被美军的炮弹掘翻遍了,遍地是弹坑和一层弹片,但是英雄的阵地屹立不动,她最亲爱的人就在那阵地里头…
…她的少女的纯洁的心,被激荡得不能平静,她简直不能想象,她的女婿是怎样伟大的人。
后来,没有外人的时候,妈问秀兰:
“明山这阵子在哪里?”
“上甘岭……”哭过的秀兰沙声地回答。
“他在啥队伍上头?”
“养好伤回了炮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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