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爱伦坡经典悬疑集

_8 爱伦坡(美)
那会子,有人想把插销弄开。我慌忙堵在门上,不让任何人闯进来。然后马上回身走向
对手。他快死了。可看到呈现在眼前的景象,心中的惊讶,恐惧,人类的哪种语言能够贴切
地描绘出来?我的视线不过转移了短短的一瞬,就在那一瞬,房间上首或者说远处的布景就
起了明显的变化:房间里居然立了面大镜子,原先可没有。开始我还以为是看花眼了。我恐
惧极了,一步一步朝镜子走去,自己的影像迎面走来,面色苍白,血迹斑斑,步态凌乱,虚
弱地摇晃着。
那是我的影像,我刚才说,其实不是。那是我的对手——是威尔逊!他奄奄一息,痛苦
地站在我面前。面具和披风扔在地上,如今还在地上摊着。他衣服上的每一个针脚都像我的
——他脸部触目而奇特的面部特征,哪一点都像我的,甚至与我绝对相同!
那是威尔逊,但他不再用耳语般的声音说话,他开口了,我还真以为是自己在说:“你
赢了,我败了。不过,从今以后,你也死了——对人间、对天堂、对希望来说,都死掉了。
我活着,你才存在;我死了,看看这影像,这正是你自己,看你把自己谋杀得多彻底。”
第六部分:长方形盒子(1850年)
长方形盒子(1850年)
康华译好几年前,我订了从南卡罗来纳州的查尔斯顿到纽约的船票。那是艘叫做“独立
号”的豪华邮轮。船长叫哈代。如果天气许可,我们将于当月(六月)十五日出发,所以在
十四日那天,我就上船整理了一下自己订的包间。
我发现乘客很多,女客更是多得超乎平常。乘客名单上有我的一些熟人,我欣喜地发现,
其中有科尼利厄斯。怀亚特先生的名字。他是位年轻的艺术家,我们之间有过温暖的友谊。
他曾是我在卡罗来纳大学时的同学。我们总是形影不离。他具有天才身上所具有的一切禀赋,
孤傲、敏感而狂热。此外,他的胸腔里,还有一颗世上最温暖、最真诚心在跳荡。
我注意到有三个特别客舱的门卡上写着他的名字;再对照旅客名单,我发现那是他为本
人、妻子和他的两个妹妹订的。特等客舱相当宽敞,每间有两个铺位,是上下铺。当然,铺
位很窄,只能容下一个人,即便如此,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这四个人要订三个特等客舱。彼
时彼刻,我的心灵恰好处于不可理喻的状态,对琐细小事异乎寻常的好奇。尽管心怀羞愧,
我还是承认,当时,我确实对那间多余的客舱做了种种荒唐拙劣的推测。当然,这不关我的
事,可我依然一门心思想去解开这个谜团。最终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奇怪为什么自己没
有早些想到它。“当然是个仆人,”我说,“我真傻,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怎么早没想到!”
然而当我再次回去对照旅客名单,我清楚地看到这一家子没带仆人,尽管原本打算带一个的
——因为名单上“及仆人”的字样起初写在那里,之后又被划掉了。“哦,一定是额外的行
李,”我自言自语道,“那是他不想放在货舱,而想摆在眼皮底下的东西——哈,我明白了
——八成是油画之类的东西——就是他一直和那意大利的犹太人尼可雷诺讨价还价的那幅画。”
这想法令我挺满意。我暂时打消了好奇心。
我对怀亚特先生的两个姐姐很熟悉,她们是非常亲切聪明的女孩。而他新近迎娶的妻子
我还未有幸得见。他曾多次带着他惯常的狂热在我面前谈及她。他描述她那非凡的美丽、她
的不同一般的聪慧和成就。而我因此极为渴望能够与她结识。
在我上船的那天(十四号),怀亚特一家也要来——因此船长通知了我——但是我在船
上多逗留了个把小时,期望能见到新娘,结果盼来的却是一份歉意。“怀亚特夫人有点儿不
舒服,他明天起航时才会上船。”
次日,我从旅馆去码头,路上,碰到了哈迪船长,他说,因为“一些情况”(一个愚蠢
却方便的托辞),他认为‘独立号’在一两天内都不会起航,当一切准备就绪时,他会派人
通知。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当时正刮着强劲的南风;不过既然他不肯透露那“一些情
况”是什么,我再固执不已地追问下去也没意义,无奈中,只得回家百无聊赖地消磨时光。
差不多一个星期过去了,船长还没送信来。不过,最后总算等来了,我立即赶上了船。
船上挤满了乘客,四处是出发前的纷乱嘈杂。怀亚特一家比我晚到十来分钟。两姐妹,新娘
和画家都到了——画家还是一贯孤高的样子。我对此再熟悉不过了,也就没放在心上。他甚
至没把我介绍给他的妻子——这一礼节自然就落在了他的妹妹玛利安身上——她是个可爱聪
明的女孩,只三言两语,我和新娘就彼此相识了。
怀亚特夫人严严实实地裹着面纱,当她揭开面纱对我鞠躬还礼时,我承认,我感到了深
深的震撼。多年的经验早已告诉我,不能完全相信画家朋友对女性的热烈赞扬,否则我会更
加震惊。话题一旦牵涉到“美”,我很清楚,他总是很轻易地就进入纯粹完美的理想胜境。
事实是,我不得不说,怀亚特夫人绝对只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即使不是丑的要命,
我想,也差不离了。不过,她身着盛装,品味高雅——于是我确信,她必定是凭着思想和灵
魂的持久魅力俘获了我朋友的心。她几乎没说什么话,很快就和怀亚特先生一起进了客舱。
我原先的好奇心又浮上心头。没有仆人——这个确定无疑。于是,我就看有没有额外的
行李。过了一会儿,码头上来了一辆马车,载着一只长方形的松木盒子,这似乎就是大家要
等的东西。盒子一到,我们就起航了,很快安全穿过沙洲,驶向大海。
如我所言,那只盒子是长方形的,大约有六英尺长、二英尺半宽;我打量着它,尽可能
做到精确仔细。盒子的形状很特别,我一看见它就为我的准确猜测自得不已。您可能还记得,
我说过我那位画家朋友的额外行李应该是画,起码是一幅画。我知道,他已经和尼可雷诺会
谈了几个星期——这只盒子的外观看,里面装的只能是达。芬奇《最后的晚餐》的复制品。
据我所知,这幅《最后的晚餐》是由小鲁比尼于佛罗伦萨仿绘的,一度为尼可雷诺所有。我
认为,关于盒子的疑问解决了。想到自己如此敏锐聪明,我窃笑不已。怀亚特对我隐瞒他的
艺术秘密,这还是头一回。他显然是想出其不意,从我的眼皮子底下偷运一幅好画去纽约,
还指望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决定好好挖苦他一番,好让他从此以后长点记性。
不过,有一件事让我很心烦。这盒子没送到多余的包房里,而是放在了怀亚特自己的房
间里。它几乎把整个地面都占满了——这无疑让艺术家和他的妻子很不舒服,尤其是盒子上
还用柏油或者油漆龙飞凤舞地涂上了大写字母,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在我的感觉中特别令人
恶心的气味。盖子上漆着如下字句——“阿德莱得。柯蒂斯夫人,阿尔巴尼,纽约。科尼利
厄斯。怀亚特先生托运。此面向上,小心轻放。”
我明白,这位阿尔巴尼的阿德来得。柯蒂斯夫人是画家的岳母——不过我把这个地址看
作是画家向我瞒天过海而故意制造的玄虚。当然,我断定,盒子和里面的东西抵达我那孤傲
的朋友在纽约钱伯斯街的工作室后,绝不会再向北行。
起初的三四天里,天气相当不错,只是顶着风,因为海岸刚从视线里消失,我们就转向
正北方行驶了。由于天气很好,旅客们兴致都很高,乐于彼此交往。不过我得把怀亚特和他
的妹妹们排除在外。他们举止僵硬,我不由觉得,他们对同船乘客很粗鲁。对怀亚特的行为
我不以为然。他甚至比往常还要阴郁——实际上他孤僻得更厉害了——不过我对此早已习以
为常了。可他的两个妹妹也这样,实在让我琢磨不透。旅途的大部分时间里,她们都把自己
关在包房里,尽管我一再力劝,她们仍坚决拒绝同船上的任何人打交道。
怀亚特夫人则随和得多。我是说,她挺爱闲聊的;在海上,爱闲聊可是值得大力推荐的。
她同大多数女士打成一片;而且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她还毫不含糊地向男士们卖弄风情。她
总是‘逗乐’我们。我说‘逗乐’——不知道该怎样说清我的意思。实际情况是,我很快发
现,怀亚特夫人被讥笑的次数远比大家同她一起欢笑的次数多。男士们对她几乎不置一词,
而女士们很快就断言她是“好心肠的家伙,但相貌平庸,极其无知,粗鲁不堪”。最让人费
解的是,怀亚特先生怎么会同她配了对儿,简直是落入圈套。一般来说都是因为钱财——可
我知道,压根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怀亚特跟我说起过,她没带给他一个子儿,也指望不了能
从其他渠道得到任何好处。他说,他是为了爱情结的婚,只为了爱情,他的新娘非常值得他
爱。当我想到朋友的这些表白,我坦率承认,我感到了无法言喻的困惑。他会不会是丧失了
感觉?我还能怎么想呢?他,如此优雅、聪明,如此挑剔,对缺陷异常敏感,对美无比狂热!
固然,这女士看起来很喜欢他——尤其是当他不在场的时候——她一再引用她那“心爱的丈
夫,怀亚特先生”的话。这使她显得特别可笑。“丈夫”这个词似乎永远——套用一句她本
人的妙语——永远“停泊在她的舌尖上”。同时,全船的人都看得出,他以最明显的方式回
避着她,多数时候把自己独自关在船舱里。事实上,可以说他整天都把自己关在里面,一任
妻子自由自在,尽情尽兴地在主舱的乘客中间肆意取乐。
根据我的所见所闻,我下了这样的结论,由于某种难以解释的无常命运,抑或是突发奇
想,在狂热而古怪的激情的支配下,艺术家被蛊惑了,娶了个丝毫配不上他的人。随之出现
的结果自然是,迅速产生厌恶,而且很彻底。我从心底里同情他——但却做不到因此而完全
原谅他对《最后的晚餐》那桩事的隐瞒。我打定主意要进行报复。
一天,他来到了甲板上,我像往常那样挽着他的胳膊,来来回回地溜达。他的忧郁看起
来一点都未消退(我觉得处在他的情况下,这很自然)。他的话很少,即便挤出几句来,也
抑郁得要命。我斗胆说了一两个笑话,他试图微笑一下,可是比哭还难看。可怜的家伙!—
—想到他的妻子,我怀疑他怎么有心情强装笑颜。我决定针对那长方盒子展开一连串的冷嘲
热讽,旁敲侧击,好让他慢慢明白,我可不上他那点玄虚把戏的当。第一步是揭开伪装,露
出冰山一角。我说了一些诸如“那盒子的特殊形状……”之类的话,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微
笑,眨着眼,用手指轻轻捅了捅他的肋骨。
怀亚特对我那无伤大雅的玩笑的反应,让我立刻确信,他疯了。起初他瞪着我,好像听
不懂我的俏皮话;然后,话里的含义像是慢慢钻进了他的脑子,他的眼睛渐渐地越睁越大,
简直突出了眼眶。他满面通红——紧接着又苍白得吓人——再接下来,他像是被我暗示的东
西给逗乐了,令我吃惊地放声狂笑起来,越笑越凶,一直持续了十多分钟。最后,他“咣”
地一下直挺挺地摔倒在甲板上。我奔过去扶起他时,发现他已经和死人毫无二致。
我赶紧呼救,大家好不容易把他弄醒过来。苏醒后,有一段时间他一直语无伦次地说着
什么。最后,我们给他放了血,把他放到了床上。第二天他就完全恢复了,这只是说他的身
体而言,对他的精神我当然无话可说。我听从了船长的建议,在剩下的旅途中避免与他见面。
船长同我一样认为他精神错乱了,不过他警告我不要对船上的其他人说起这事。
这事过后,紧接着又发生了几件事,加深了我本来就有的好奇。其中一件是这样的:我
神经紧张——喝了太多浓茶,晚上睡得很糟糕——实际上,有两个晚上,我简直就是彻夜难
眠。现在,同船上其他单身男子的房间一样,我的房门也是正对着主舱,即是餐厅。怀亚特
的三个房间在后舱,与主舱隔着一道小滑门,这门即便在晚上也不上锁。因为总是刮着风,
而且还不小,船向下风方向倾斜得厉害。每当右舷倾向下风时,两个船舱之间的滑门就会自
动滑开。然后它也就这么开着,没人会费劲爬起来把它关上。可我的铺位很巧合,当我的舱
门和滑门同时敞开(因为天热,我自己的房门总是开着),我能清楚地看到后舱,而且看到
的部分,恰恰是怀亚特先生的几个舱房。在我醒着的两夜里(不是连着的),我分明看到,
怀亚特夫人每晚十一点都偷偷溜出怀亚特先生的房间,走进那个空着的特别包房,一直呆到
黎明,等他丈夫来叫她的时候才回去。显然,他们实际上是分居的。他们有各自的房间——
毫无疑问计划着离婚,永远井水不犯河水;我一直对那间多余的舱房感到好奇,它的秘密原
来是这样的。
还有一个情况让我很感兴趣。在那两个不眠之夜,怀亚特夫人一消失在那间特别包房里,
她丈夫的房间就传出一阵异常小心、压得很低的声响。这引起了我的注意。仔细聆听一会儿,
我终于成功地领悟了那声音的含义。画家在用凿子或者木槌之类的工具摸索着打开长方盒子
——木槌的响声闷闷的,显然是用棉毛类的软东西蒙住了槌头。
这样倾听着,我想我能准确地判断出他何时把盖子撬开——也能听出他何时把盖子移开,
何时把它放在下面的铺位上。这后面一点,是从听到盒盖碰到木头床沿发出的轻微“啪嗒”
声得知的——他放得非常小心,地板上没处可放。这之后是一片死寂,直到黎明我再也没听
到任何动静。除非我可以说我听到了低声的啜泣或喃喃的细语,但声音很压抑,几乎听不见
——当然,或许这只是我的想象。我说它像啜泣或是叹息——不过,当然了,它也可能哪一
样都不是。我宁愿认为那是我的耳鸣。毫无疑问,怀亚特先生只是在依照老习惯纵情于自己
的嗜好——也就是突然沉溺于对艺术的热情中了。他打开长方盒子,是为了饱览里面那幅珍
贵的画作。然而里面没有任何可让他啜泣的东西。因此,我再次说明,那一定只是我自个儿
的幻觉,是好心的哈迪船长的绿茶让我不对劲了。在我提到的这两个夜晚,就在破晓前,我
清楚地听到怀亚特先生重新盖好盒盖,用蒙住布的木槌把钉子照原样钉好。做完这些,他就
穿戴整齐地走出房间,去怀亚特夫人的房间里把她叫出来。
我们在海上航行七天了,离开哈特拉斯角时,刮起了一场猛烈的西南风。不过我们对此
有过一番准备,因为天气威胁我们已经有一阵子了。船只上上下下每样东西都弄妥当了,不
会受到风寒侵袭。由于风越刮越猛,我们最终无法继续前行,后桅纵帆和前桅帆都折叠了起
来。
就这样,我们安全地漂行了四十八个小时——这船在许多方面都证明了自己确实是艘出
色的海船,始终没灌进海水。但是后来,微风已演变成飓风,我们的后帆被撕得一条一条的,
使得我们的船置身浪尖风口,连遭几个大浪袭击。这场事故里,有三个人和小厨房一起被卷
入大海,差不多整个左舷的舷墙都不见了。还没等我们醒过神来,前桅帆又裂成了碎片。我
们撑起了抑制风暴的支索帆,船儿在海面上劈波斩浪,顺利航行几个小时,比以前行驶得稳
当了些。
然而风还是一直刮着,看不出任何减弱的迹象。我们发现,船上的索具不太适宜,绷得
太紧了;起大风的第三天,大约下午五点钟,船的后桅迎风倾斜得很厉害,都越过船舷了。
因为船身摇晃得剧烈,我们花了一个多小时想把它清除掉,也只是白费了劲儿。这边还没弄
停当,船匠奔到了船尾来,嚷着说船舱里积了四英尺深的水。雪上加霜的是,水泵阻塞了,
几乎没法再用。
眼下,一切都混乱不堪、让人绝望——我们设法减轻船的重量,摸到什么货物就把它往
海里扔,把剩下来的两根桅杆也砍掉了。后来我们终于干完了这些——但还是修不好水泵;
而且与此同时,漏进来的水正以极快的速度逼近我们。
日落时分,肆虐的狂风明显减弱,海面上也平静了下来,我们还抱着用救生艇自救的微
弱希望。到了晚上八点,云层随风散去,现出一轮满月——这真是个好兆头,我们萎靡的精
神为之大振。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终于顺利地把大救生艇放了下去,所有船员和大部分乘客都挤
了进去。这批人立刻出发,经过许多磨难,终于在失事的第三天安全抵达了奥克拉科克港。
船长和十四名乘客留在大船上,决心把命运系诸于船尾的小艇。我们没花什么力气就把
它降了下来,不过下水时没覆没在海里实在算是个奇迹。船里坐的是船长夫妇、怀亚特先生
一行、一个墨西哥官员、他的妻子和四个孩子、我和一个黑人男仆。
当然,除了一些绝对必需的装备、食物和身上的衣服,小船上再没多余的地方可以放东
西了。没人想到去抢救别的什么。刚划出几英寻远,最最让人吃惊不已的事情发生了,怀亚
特先生从船尾的座位上站起来,冷冷地要求哈迪船长把船划回去,他要取他的长方盒子!
“坐下,怀亚特先生,”船长带着几分严厉地说,“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坐着会把船弄翻
的。这会儿船舷差不多已经在水里了。”
“那盒子!”怀亚特先生站在那儿大喊道,“那盒子,我说!哈迪上尉,您不能,您不
会拒绝我的。它的分量微不足道——没一点儿分量——根本没分量。看在生您的母亲的份上
——为了上帝的爱——看在您的灵魂得救的份上,我恳求您,把小艇开回去取那只盒子!”
有那么一会儿,船长似乎被画家恳切的祈求打动了,可他恢复了严厉而镇定的态度,只
是说:“怀亚特先生,你疯了。我不能听你的。坐下,听见了吧,否则你会弄翻船的。别动
——抱住他——抓住他!——他要跳海!瞧——我就知道——他跳下去了!”
船长说话的当儿,怀亚特先生实际上已经投身入海。因为我们还处在失事船只的避风一
侧,他以超人的力量抓住从前索条上垂下的一根绳子。一会儿功夫,他已经爬上了甲板,发
疯般地冲下了船舱。
那一刻,我们已被刮到了船尾,远远出了避风区,只能听凭波涛汹涌的大海的摆布。我
们竭力想要划回去,奈何小船像是暴风中的一片羽毛。我们一眼就看得出,不幸的画家厄运
已到。
很块,我们就离失事船只越来越远了。那个疯子(我们只能这么想他)出现在升降梯上,
一个人把那长方盒子拖上来,力气大得惊人。震惊之下,我们死盯着他,看他飞快地用一根
三英寸粗的绳子在盒子上绕几圈,然后在自己身上绕几圈。转瞬之间,他和盒子都在海里了
——立刻就消失了,再没有出现。
我们悲哀地停止划桨,久久注视着他沉没的地方。最后,我们离开了。沉默持续了一个
小时,到后来我忍不住提起话头。
“船长,你注意到了他们一下子就沉下去了么?那不是很不同寻常么?坦白地讲,当我
看到他把自己和盒子捆在一起跳进海里时,我还以为他有一丝脱险的希望呢。”
“他们当然会沉下去,”船长回答道,“而且会立刻沉下去。他们很快会再浮上来——
不过要到盐融化了以后。”
“盐!”我喊了出来。
“安静!”船长说,一边指指死者的妻子和妹妹。“等有了适当的时间,我们再谈这些
事。”
我们历尽艰险,九死一生,不过老天庇佑了我们,像庇佑大救生艇上的同伴一样。经过
四天的痛苦挣扎,我们最终半死不活的在罗阿诺克岛对面的海滩登陆了。我们呆了一个星期。
打捞沉船的人待我们不坏。后来我们搭船去了纽约。
“独立号”失事后大约一个月,我在百老汇邂逅了哈迪船长。我们的谈话很自然地转到
了那场海难,特别谈到了可怜的怀亚特的悲惨命运。我因此得知了以下详情。
艺术家为他自己、他妻子、两个妹妹和一个仆人订了舱位。他的妻子,正像前面所说过
的那样,是个非常可爱、多才多艺的女子。六月十四号的早晨(我第一次上船的那天),那
位女士突然得病去世了。年轻的丈夫伤心得快要发疯了——可是情况紧急,他无法推迟去纽
约的行程。他必须把心爱的妻子的尸身带给她的母亲,而另一方面,世人的偏见又不允许他
公开这么做。十分之九的乘客宁可弃船而去,也不愿意和一具死尸同船而行。
进退两难之际,哈迪船长做了安排,给尸体部分涂上了防腐香油,同大量的盐一起打包
放在尺寸合适的盒子里,然后作为货物运上了船。女士的死只字未提。因为大家都知道怀亚
特先生已经为妻子订了舱位,就必须有什么人在旅程中假扮她。很容易就说服了已故女士的
女仆来做这事。特别包房起初是为这个女孩订的,那是在女主人活着的时候,后来就让它空
着了。当然,每天晚上,这假冒的妻子就睡在那间房里。白天,她尽她所能地扮演她的女主
人——事先已仔细查明,船上的乘客中没有人见过女主人的庐山真面。
我的错误很自然是由于过于粗心、爱管闲事、脾气冲动。不过最近,我夜里极少能睡得
安稳。无论怎样翻来覆去,总有一张面容在我眼前晃动,总有一串歇斯底里的笑声在耳边回
荡,经久不息。
威廉。威尔逊(1839年)
康华译怎么说呢?冷酷的良心幽灵样神出鬼没,怎么说呢?
——张伯伦《法萝妮德》(张伯伦(1619-1689 ),英国医生,于1658年完成长篇叙事
诗《法萝妮德》,叙述游侠阿加利亚与公主法萝妮亚的爱情。——译者注)
我姑且自称做威廉。威尔逊。拿我的真名实姓糟蹋面前的这张白纸,那又何必呢?这姓
名已经害得我的族人受尽轻蔑、厌恶和憎恨。难道愤慨的流言,还没把族人无比狼藉的声名
传播到天之涯、海之角?哦,最自甘堕落的浪子!难道你对人间的一切已经心如死水?对尘
世的荣誉、鲜花、美好的愿望永远不再眷顾?在你的希望和天堂之间,难道并不是一直阴云
密布?
近年来,我遭遇了无法言说的不幸,犯下了不可宽恕的罪行,如果可以,今天就不在此
详加描述了。在近些年这一段岁月里,我突然之间就坠入了深渊,现在,我只打算把原因交
代出来。人们往往都是一步一步走向堕落的,而在我这里,所有的德行像披风一样,刹那间
就从身上掉落了。我犹如迈着巨人般的步伐,越过微不足道的邪恶之境,陡然堕入比依拉加
巴勒那类滔天罪行还要罪恶的深渊。(依拉加巴勒,约生于公元205 年,是叙利亚以米沙太
阳神庙祭司,218 年被选为罗马皇帝,荒淫无耻,恶名远扬,于222 年被侍卫杀死。——译
者注)究竟出于何种偶然——出于何种事件,我会犯下这邪恶的罪行?请容我讲出来。死神
一点一点地逼近;死亡的阴影反而使我的灵魂获得了安宁。我穿过朦胧的谷地,(意指临死
的痛苦时分——译者注)渴望着世人的同情——我差点说成渴望世人的怜悯。我只求他们相
信,我多多少少受了环境的摆弄,那是人力所控制不了的。但愿意他们看了我即将讲述的情
节,能在茫茫一片罪恶的沙漠,为我找出那么一小块天命的绿洲。我想要他们承认——他们
无法不承认——尽管以往也有过不小的诱惑,可是至少人们并没有经历过,当然也就没有这
么堕落过。人们真的没经历过在这样的痛苦吗?难道我不是生活在梦里?世间的一切怪诞幻
象都那么恐怖、神秘,难道不会把我吓得一命归西?
我们这族人,一直以想象力丰富,性子暴躁而闻名,在幼年时代,我就表现出了完全继
承家族特征的秉性。随着我一年一年地长大,这种秉性益发显著。由于多种原因,搞得我的
朋友焦虑不堪,我自己也备受伤害。我变得一意孤行,沉溺于胡思乱想,情绪常常失控。我
的父母天性优柔寡断,而且患有我这样的先天虚弱症,所以,他们也拿我那与众不同的坏性
情毫无办法。他们也曾花费过心力,但因为软弱,方法不当,终于还是一败涂地,而我当然
是大获全胜的一方。此后,我的话便成了家法。在大多数孩子还得牵着走路的年龄,我就开
始率性而为了,除了名义上有父母,其实一切都是自己当家作主。
我对学校生活的最早记忆,总离不开一幢结构不规则的伊丽莎白式大房子,(指伊丽莎
白女王时代流行的建筑式样,特征为窗户巨大,回廊幽长,烟囱高耸,还有很多带形装饰—
—译者注)房子建在伦敦一个雾蒙蒙的村子里,那儿有很多浑身疙疙瘩瘩的参天巨树,所有
的房子都特别古旧。说真的,那个古老的小镇的确是个梦一般抚慰人心的所在。这一刻,在
想象中,我体味着浓荫如盖的大街上那份沁人心脾的凉意,嗅着灌木林里散发出的芳香,听
着低沉而空洞的教堂的钟声,我重新怀着说不清的喜悦颤抖了,钟声每隔一个小时就会冷不
丁地敲响,阴森森的,在寂静的暗淡天光里回荡,那被岁月侵蚀的哥特式尖塔就掩映在暮色
之中,沉沉而睡。
或许,详细追忆一番学校及相关的事,会给我带来莫大的喜悦,超过眼下任何的一切带
给我的感觉。我现在特别悲惨——悲惨,哦!千真万确——原谅我软弱地写上一些杂乱无章
的琐事,以寻觅些许暂时的慰藉吧。这些事情虽然特别琐细,甚至可笑,可在我看来,一旦
跟特定的时间和地点联系到一起,反而显出意外的重要来。我明白,正是在当时当地,命运
第一次给了我模模糊糊的忠告,此后的年月,它一直如影随形。那么且让我回忆一下。
我说过了,那幢房子古旧而不规则。那里的院子广阔,围着一圈坚固的砖墙,高高的,
墙头上涂抹着一层灰泥,上面插着碎玻璃。这监牢似的堡垒就是我们活动的有限领地;每周
只有三次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一次是星期六下午,在两个老师的带领下,才可以集体到附
近的田野散会儿步;另外两次在星期天,早晚两次中规中矩排队到村里惟一的教堂做礼拜。
我们学校的校长就是教堂的牧师。我常常坐在靠背长凳上遥望他迈着庄严的步子,缓缓走上
讲坛,心中的惊奇和惶惑深得难以言表。这位牧师面容一派道貌岸然;法衣闪闪发光,飘飘
扬扬——只有牧师的法衣才这个样子飘扬;假发上扑满了粉,又坚硬又庞大。这就是不久前
的那个人么?那会子他可是容貌酸腐,身着讨厌的制服,手握教鞭,严峻地执行着学院律令。
哦,真是自相矛盾得无以复加,荒谬绝伦到无从解释!
沉闷的围墙一角,不甘不愿地开着扇笨重的大门。门上钉满大头铁螺钉,顶端耸着尖尖
的铁钉。一眼望去,吓得不由倒退几步。除了刚才提过的三次定期出入,大门从不打开。因
此,每当巨大的铰链嘎吱一响,无数奇妙的事物就闪现在眼前了——一个庞大的世界,值得
仔细观看,沉思再三。
宽广的院子形状并不规则,墙壁有很多地方都凹进去很大一块。最大的三四个壁凹连成
了操场。地面平坦,铺着上好的硬沙砾。我记得很清楚,没有树,也没有凳子,没有任何可
以坐的东西。当然什么都在屋后。屋前有个小花坛,种着黄杨及其他小灌木,不过说实话,
只有赶上难得的机会,才能经过这片圣地——比如第一次进校,最后一次离校,还有,就是
在父母或朋友来找,我们兴冲冲地回家过圣诞或夏至节的时候。
可那幢房子是多么离奇有趣、古色生香呵!对我来说,它真是一座迷宫。回廊迂回曲折,
没有尽头;房间多得不可理喻。无论何时,都分不清到底是在楼上还是楼下。从一间房到另
一间房,免不了要遇到或上或下三四级台阶。套间也数不胜数,多到难以想象,一间套一间,
我们对这幢房子的确切看法,和想到无限这个概念相去无多。我在里面住了五年,和其他一
二十名学生住一间小寝室。五年中,我没有一次弄清过这间寝室究竟藏身于哪个偏僻的角落。
做教室的那个房间最大,我不由觉得,它是世界上最大的一间。房间狭长,屋顶很底,
煞是沉闷。窗子是哥特式的,天花板是橡木的。在远处一个恐怖的角落,围出了个八九英尺
见方的小屋子,那是一间密室——是我们的校长,牧师勃兰斯比博士“授课时间”的密室。
小屋结构坚固,房门厚重。即便主人不在,我们宁愿活活地处罚死,也不会开一下门。在另
外两个角落里,还有两个相似的斗室,虽然远不及校长大人那间令人肃然,但也让人心生敬
畏。一间属于“古典文学”教师,一间属于“英语兼数学”教师。教室里散布着课桌和凳子,
横七竖八,数也数不清。桌凳都是黑漆漆的,老旧破烂。桌上乱糟糟地堆放着翻黑的书本、
刻满缩写字母,有的连名带姓刻上长长的一串、还有希奇古怪的图案和用刀子刻了多次留下
的记号。因此,早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彻底面目全非了。房间的一头,放着一只水桶,
里面盛着水;另一头,是一个大得惊人的钟。
从十岁到十五岁,我一直在这个古老的学院里度过,不过倒也没怎么嫌恶。童年时代幻
想丰富,用不着去琢磨外面的世事,也不必以此自娱自乐。学校生活沉闷、单调,这是明摆
着的,可偏偏又无比热闹,后来较为成熟的青年时代的奢华生活,完全成年后的罪恶生活,
都及不上那会子热闹。不过我必须这么认为,在我的心智初步发育的时候,一定有很多地方
不同寻常——乃至超越常规。普遍说来,成年后,人们很少能清晰地记得幼年时的生活。一
切都是灰扑扑的影子——记忆扑朔迷离,依稀可见——记起的,是淡淡的喜悦和幻影般的痛
苦。可我并非这样。童年的一切至今依然清晰如画,像伽太基奖章上的刻记一样分明、深刻
而持久。想必在童年时代,我就像成人那样有力地感受到了那时的一切。(伽太基,非洲古
国——译者注)
可事实上——就是世人眼里的事实上——有什么好回忆的呀!清晨梦醒起床,晚上熄灯
睡觉;默读,背诵;定期的半天假,散步;操场,打闹,嬉戏,捣蛋——因为早就忘记了,
才在时光的魔法下,勾出不少特别动人而有趣的事件,荡起说不清的侬情我意,激情、惊心
动魄的刺激也一波一波再次泛滥开去。哦,童年真是黄金时代!
说真的,我生性热诚、激情、专横,不久就在同学中出了名,渐渐地——不过是自然而
然地,年龄比我大不太多的人都听命于我了,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位同学尽管跟我不沾亲也
不带故,但却与我同名同姓。其实这也没什么希奇的。我虽然出身贵族,但我的名字和很多
普通的名字一样,根据时效权利,似乎随岁月的流逝,这名字早已为平民百姓所拥有。在这
里,我自称作威廉。威尔逊,其实是个跟真名相差无多的假名字。“江湖”——按我的同学
的措辞——之中,惟有那个跟我同名同姓的人,才敢在课堂里的学习方面、在操场上的打闹
和运动方面跟我较劲儿,才敢拒绝盲从我的指令,才敢不屈服于我的意志——说真的,无论
我在哪方面武断地发号施令,他都敢横加干涉。如果说天下有什么至高无上的绝对专制,当
属少年时代的孩子王对唯唯诺诺的伙伴的专制。
威尔逊不服气我,这让我很是困窘。尽管在大庭广众之下,我肯定会虚张声势,不吃他
那一套,可越这样,我在私下里也就越怕他,我不得不承认,他能那么容易就和我打成平手,
这证明他确实比我厉害。如果不想被他打败,就必须进行长久的斗争。其实,他比我厉害也
好,与我平手也好,只有我一个人承认,不知怎的,同学全然看不出这一点,甚至连一丝疑
心都不起。说真的,他和我较劲儿,尤其是放肆而又顽固地跟我作对,虽然尖锐,但更其私
密。看起来,他既缺乏与我作对的野心,又少有激情四射的性子。我反倒占了上风。他和我
较劲儿,或许纯粹出于一时性起的欲望,以阻碍我的专横,让我感到惊讶,或者让我克制自
己。有时我留意到,他伤害我、凌辱我、反驳我时,极不合适地夹杂着一种柔情,的确令人
讨厌到极致,我心里就不由升腾起愕然、自卑与愤怒的感觉。我只好这么想,他之所以有这
种特别的举止,不过因为他极端自负,想摆出一副以保护人自居的庸俗样子罢了。
或许,正因威尔逊举止中的这点亲热,加上我们又同名同姓,刚巧又在同一天入校,所
以,在高年级里就流传开我们是兄弟的说法了。高年级学生对低年级学生的事情,很少认真
查究。其实,威尔逊和我家压根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一点,我在前面说过,我应该是说过的。
如果我们是兄弟,那么准是双胞胎,因为在我离开勃兰斯比那个学校后,无意中得知,同名
同姓的那个人生于一八一三年一月十九日——这真是惊人的巧合,因为那一天,正好也是我
的生日。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