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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兆

斯蒂芬·金(美)
厄兆
作者:斯蒂芬·金
从前,但不是很久以前,有一个恶魔来到了缅因州的小镇罗克堡。他在1970年杀死了一个名叫爱尔玛·弗莱彻特的女服务员;在1971年,一个名叫波琳·图塔克尔的女人和一个叫切瑞尔·穆迪的初中生;1974年,一个叫卡洛尔·杜巴戈的可爱的小女孩;1975年,一个名叫艾塔·林戈得的教师;最后,在同一年的早冬,一个叫玛丽·凯特·汉德拉森的小学生。
他不是狼人、吸血鬼、食尸鬼,或不可名状的从魔法森林或大雪覆盖的荒原里出来的什么家伙,他只是一个名叫弗兰克·杜德,有精神和性问题的警察

  从前,但不是很久以前,有一个恶魔来到了缅因州的小镇罗克堡。他在1970年杀死了一个名叫爱尔玛·弗莱彻特的女服务员;在1971年,一个名叫波琳·图塔克尔的女人和一个叫切瑞尔·穆迪的初中生;1974年,一个叫卡洛尔·杜巴戈的可爱的小女孩;1975年,一个名叫艾塔·林戈得的教师;最后,在同一年的早冬,一个叫玛丽·凯特·汉德拉森的小学生。
  他不是狼人、吸血鬼、食尸鬼,或不可名状的从魔法森林或大雪覆盖的荒原里出来的什么家伙,他只是一个名叫弗兰克·杜德,有精神和性问题的警察。
  后来,一个叫约翰·史密斯的好人通过一种魔术发现了他的名字,但是还没等捉住他——也许这样也很好——弗兰克·杜德自杀了。
  有一些恐慌,当然,但在那个小镇里主要是欣喜,因为这个徘徊在多少人梦里的恶魔死了,终于死了。
  一个小镇的恶梦随着弗兰克·杜德的下葬而埋葬了。
  但即使在这样一个启蒙时代,一个这么多父母已经知道他们所做的事和所说的话可能会对子女造成心理伤害的年代,罗克堡的什么地方肯定还会有一个父亲,或一个母亲——也可能就是一个老祖母——为了让孩子们安静下来会告诉他们,如果不听话,弗兰克·杜德就会把他们抓走。当然啦,当孩子们从他们黑洞洞的窗口看出去的时候,他们就会刷地静下来,他们就会想到穿着发光的黑乙烯基雨衣的弗兰克·杜德,是他,弗兰克·杜德。
  他掐死了……又掐死了……又掐死了……
  他就在那儿。当风呼啸着穿进烟囱管道,接着旧罐盖塞住的炉眼就嗡嗡地响起来的时候,我可以听见老祖母耳语着,他就在那儿,如果你不做个好孩子,屋里其他人都睡了的时候,从你卧室窗外看进来的,可能就是他的脸;深更半夜从衣橱里偷偷地直直地看着你的,可能就是他的脸,他的脸上会带着一丝笑,他的一只手举着他牵着孩子们的手穿过马路时用的停车牌,另一只手握着他自杀时用的剃刀……所以……嘘,孩子们……嘘……嘘……
  但最多,讲完了就完了。当然还会有恶梦,还会有孩子彻夜睁着眼,还有那幢空荡荡的杜德宅(杜德的母亲不久后就中风死了)。它很快就得了一个“鬼宅”的恶名,再也没人敢住进去了。但这些只会是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凶杀案不可避免地带来的暂时的效果——一切都会成为过去。
  时光飞逝,五年过去了。
  恶魔走了,恶魔死了。弗兰克·杜德在他的棺材里腐败了。
  但恶魔是永远不会死的。
  狼人、食尸鬼、吸血鬼和不可名状的从荒原里出来的家伙……恶魔是永远不会死的。
  1980的夏天,罗克堡,它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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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德·特伦顿,四岁,在那年五月的一个凌晨,刚过半夜的时候,要去卫生间。他从床上下来,迷迷糊糊地走进一片楔型的光中,那片光是从一扇半开的门里照进来的,他的睡裤已经脱下了一半。他总是小便,冲,然后回到他的床上去。他掀起被子的时候,看见了那个东西,它就在他的衣橱里。
  它就在那儿,蹲在地上,它巨大的肩背拱过竖起的头,眼睛像个坑,闪耀着琥珀色的光——一个可能是半人半狼的东西。
  它的眼睛转动着,跟着他,直到他站起来。他的睾丸蠕动起来,头发连根竖起,呼吸短促,喉咙像有冬天的风在呼啸:那双疯狂的眼睛在笑,那双眼睛预示着恐怖的死亡,和听不见的尖叫的音乐……衣橱里有一个东西。
  他听见它呜呜的叫声。他闻到它甜甜的腐尸的气味。
  泰德·特伦顿猛地把手捂在眼睛上,喘着粗气开始摇晃,终于尖叫了出来。
  一声迷糊的喊声从另一间屋里传来——是他的父亲。
  一声惊愕的叫声“什么事”从同一间屋里传出来——是他的母亲。
  他们的脚步声,跑动着。他们进来的时候,他正从指缝里向外偷偷地看,他看见它在农橱里,嗥叫着,似乎在预示着:他们可能会来,但他们肯定会走,他们一走……
  灯亮了。维克和多娜走到床边,看见他脸色刷白,目光呆滞,他们焦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他母亲说,不,她是在尖嚷:“我告诉过你三个热狗太多了,维克!”
  接着他的爸爸坐上了床,爸爸的手臂绕过他的背把地搂在怀里,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泰德鼓足勇气又去看衣橱的门。
  恶魔走了。那只饿兽出现过的地方,只有两堆乱蓬蓬的毯子,那是冬天用的,多娜本来准备把它们送到三楼的隔间里,但她现在还没有腾出时间来;刚才那个做着一副猛兽扑食的姿势斜探出来的毛发蓬乱的三角脑袋,已经变成了毯子上他的玩具能;刚才那双深陷的带着凶兆的瑰用色眼睛,已经变成了玩具熊睁眼看这个世界的友善的棕色玻璃球。
  “怎么啦,泰德?”爸爸又在问他。
  “有一个恶魔!”泰德惊恐地叫着,“它在我的衣橱里!”他的眼泪晔地流了出来。
  妈妈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们把他围在中间,尽力安慰他。
  这以后就是父母们通常履行的仪式了:他们解释说没有恶魔,他只是做了一个恶梦;他的母亲解释了为什么有时候影子看起来会像他们在电视或喜剧小说里看到的坏东西;爸爸告诉他一切都好,好了,在他们的好房子里不会有东西伤害他。泰德点头同意是这样,但是他知道不是。
  他的父亲向他解释黑暗中的两堆乱蓬蓬的毯子,如何会看起来像挑起来的肩膀,玩具熊如何会看起来像一个伸出来的脑袋,以及卫生间来的光,在经过玩具熊玻璃眼睛的反射时,如何会把玻璃眼睛变得看上去像一个活生生的动物的眼睛。
  “现在注意。”他说,“注意看着我,泰德。”
  泰德看着。
  他的父亲拿起那两堆毯子,把它们放进泰德农橱的深处。泰德可以听见搓衣钩轻轻地叮当响了几下,用它挂农钩的语言和爸爸交谈着。这很有趣,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妈妈看见他笑,也向他笑了笑,放心了。
  他的爸爸从衣橱里走出来,他把玩具能拿了出来,放到他儿子的手臂上。
  “至少还有一招。”爸爸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着,泰德和妈妈都咯咯地笑了起来,“椅子。”
  他把衣橱门关紧,然后用椅子抵住它。回到泰德的床边时,爸爸还在笑,但眼种已经严肃了。
  “好了吗,泰德?”
  “是的。”泰德说,他强迫自己这么说。“但它刚才是在那儿,爸爸,我看见它了,真的在那儿。”
  “是你的思想看见了什么东西,泰德。”爸爸说,他温暖的大手抚磨着泰德的头发。“但你没有在衣橱里看见什么恶魔,没有实际看见。没有恶魔,泰德。它们只在小说里,或你的脑子里。”
  他看着他的父亲,又看着他的母亲,看着他们——他们大而慈爱的脸庞。
  “真的?”
  “真的。”他的妈妈说,“现在起来,小便去,小伙子。”
  “我小过了,我就是这样才起来的。”
  “好了。”她说,因为父母从来不相信你,“别闹了,你说什么?”
  这样他又进去,直到她看着他挤出四滴,她笑了,说,“看见了吧,你确实需要去。”
  只好屈从,泰德点点头,回到床上。他被他们放进被子盖好,被他们吻。
  母亲和父亲从门口出去之后,恐怖又把他笼罩了,它像一件布满迷雾的冷外套,又像是一条裹尸布,散发出绝望的死亡的气息。噢,拜托了,他想,但他想不出更多的话,只有那句:噢,拜托了。噢,拜托了,噢,拜托了。
  可能地的父亲看出了他的疑虑,因为维克又回来了,他一只手搭在电灯开关上,重复了一句:“没有恶魔,泰德。”
  “没有,爸爸。”泰德说,这一刻,父亲的目光阴郁而遥远,似乎在等他的保证。“没有恶魔。”忘了那个。
  电灯啪地关上了。
  “晚安,泰德。”母亲的声音轻轻跟了进来。他在思想里尖叫了出来,当心,妈妈,他们吃女士!所有的电影里他们抓住女士,把她们带走,然后吃掉,噢,拜托了,噢,拜托了,噢,拜托了……
  但他们走了。
  这样,泰德·特伦顿,四岁,躺在他的床上,所有的绳索和绷紧的固定器都牢牢地绑着他。
  他躺着,一只手臂压着玩具熊,抵在胸口,被子被一直拉到了下巴上,屋的一面墙上画着空中飞人卢克;另一面墙上有一只站在搅拌器上的金花鼠,它张开大嘴快活地笑着(它正厚颜无耻地说,如果生活给了你柠檬,就做柠檬吧);第三面墙上是整个穿着花悄的芝麻大街小组,有大鸟,埃尔尼,奥斯卡,格鲁弗。很好的图腾,很好的魔术。
  但是,哦,外面的风,尖叫着穿过屋顶,又顺着黑乎乎的排水沟滑下去。他这一夜再也睡不着了。
  但一点一点地,绳索自己解开了,绷紧的固定器的肌肉松弛了,他的思想开始不知不觉地四处漂荡。
  这时,一种新的尖叫声,比外面的夜风更近,又把他带回到刺目的清醒中。
  衣橱门上的铰链。
  吱呀——
  这细丝一般的声音,恐怕只有狗和深夜里还清醒着的小孩子才能听见。
  他衣橱的门荡了开来,慢慢地,稳稳地,一张死灰色的嘴在黑暗中露了出来;一寸,一寸,一尺,一尺。
  恶魔就在那片黑暗中,它蜷伏在它原来蜷伏的地方,张着嘴对他笑,它硕大的肩膀拱过它伸出的脑袋,眼睛里闪耀着玻璃色的光,活生生的,愚蠢而且狡诈。我告诉过你他们会离开,泰德。它低声说。
  他们最后总是这样。然后我就可以回来了,我喜欢回来。我喜欢你,泰德。我现在每天晚上都会回来,我想,每天晚上我都会一点点地靠近你的床……一点点地靠近……直到有一天晚上,在你能向他们尖叫之前,你就会听见有一个东西在嗥叫,就在你身边嚎叫,泰德,它就是我,我会猛扑过来,然后我会吃掉你,你就在我肚子里了。
  泰德盯着他衣橱里的那个生物,神魂颠倒,沉迷而恐惧。那儿有个什么东西……几乎很熟悉。一个他几乎是认识的东西。那就最糟了,几乎认识,因为——
  因为我疯了,泰德,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我的名字曾经叫做弗兰克·杜德,我杀死女士们,可能我还会吃掉她们。我一直就在这里,我钉在这里了,我把耳朵贴近地面,我就是那个恶魔,泰德,那个恶魔,我很快就会抓住你,泰德,感受一下,我正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可能衣橱里的那个东西是用它自己咝咝的呼吸声对他说话,也可能那个声音又是风的呼啸,也可能两者都是,或都不是,但这并不重要。他听着它的话,感到恐惧,神魂颠倒,几乎要晕过去(但是,噢,又那么清醒);他看着它那张阴影重叠的缠结着的脸,他几乎认识。
  他今晚再也睡不着了,可能他永远也睡不着了。
  但一段时间以后,大概是在凌晨半点和一点之间,可能是因为他还很小,不知不觉中泰德又睡着了。
  梦中,龇着白牙,毛发蓬乱的巨大生物追逐着他,一直追到他沉睡过去,所有的梦都消逝了……
  风和排水沟长长地对话着。一轮皎洁的春月在夜空中升起,在夜色中,在远方一块寂静的草场上,或在森林边一条两边种着松树的长廊边上,一条狗在猛吠,接着,天地间一片宁静。
  泰德·特伦顿的衣橱里,有个东西用它玻璃色的眼睛,长长地望着。
  “是你把毯子放回去的吗?”第二天一早,多娜问他的丈夫,她正站在火炉旁烧着成肉。
  泰德在另一间屋里,他一边看《新动物园讽刺剧》,一边吃着一碗眨眼。眨眼是一种夏普谷制品,特伦顿家吃夏普谷制品不用花钱。
  “嗯?”维克问道,他正深埋在体育版中。直到现在,他还可以成功地抵御住红星队狂热,但是他受虐狂般地想要看到梅兹队落到另一个无比昏暗的开端。
  “毯子在泰德的衣橱里,它们已经被放回去了,椅子也被放回去了,门又开了。”她端上了咸肉,在一张纸巾上干了干,咸肉还在咝咝地响着。“是你把它们放回去的吗?”
  “不是我,”维克说,翻了一页,“那里面闻起来像是刚开了个卫生球大会。”
  “很有意思。他肯定是自己把它们放回去的。”
  他把报纸放在一边,抬起头看着她,“你在说什么,多娜?”
  “你记得昨晚糟糕的梦吗?”
  “不容易忘记,我想那孩子吓得半死,受了很大的震动。”
  她点点头,“他觉得那两堆毯子像是某种—一”她耸耸肩。
  “恶巫。”维克说,他咧着嘴笑了起来。
  “我猜也是。你当时把他的玩具熊给他,又把那两张毯子收进了衣橱。但是我刚才进去收拾他的床的时候,它们又回到椅子上了。”她说,“我仔细看了看,刚才我在那儿想——一”
  “现在我知道他怎么会这样了。”维克说,他又拿起报纸,友好地瞟了她一眼。“三个热狗,我这驴。”
  后来,维克匆匆地上班去了。多娜问泰德为什么要把椅子又放进农橱里,而且又把毯子放在上面,而这些东西曾在那一夜吓过他。
  泰德把头抬起来,怔怔地看着她,那张原本充满生气的。活泼可爱的脸庞看起来惨白而警觉——这么老。
  他的星球大战着色画册在面前打开着。他刚为“星际小酒馆”画了一幅画,现在正在用绿色蜡笔给格雷多上色。
  “我没有。”他说。
  “但是泰德,如果你没有,爸爸没有,我也没有——”
  “是那个恶魔放的,”泰德说,“是那个在我在橱里的恶魔。”
  他把头转回他的画。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心绪烦乱,甚至有点慌了。他本来是个欢快的孩子,可能是想象力太丰富了,这不是一个好消息。看来今天晚上她必须和维克谈谈这件事。
  “泰德,记得你父亲说过的话吗?”她告诉他,“没有恶魔这种东西。”
  “总之白天没有。”他边说过对她笑着,那么开朗,那么美好。她也被他的样子迷住,不再担心了。她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她准备和维克谈一次。泰德到幼儿园去的时候,斯蒂夫·坎普来了,她就忘了这事。这天夜里。泰德又尖叫了,尖叫着说它在他的衣橱里,恶魔,恶魔!
  农橱的门微开着,毯子放在椅子上。维克终于决定把它们拿到三楼去,把它们高高地堆在那儿的衣橱里。
  “把它锁起来了,泰德儿。”维克说,他吻了一下他的儿子,“你可以放心了。回去睡觉吧,做个好梦。”
  但泰德很长时间睡不着,他就要睡着的时候,咋塔一声,衣橱的门慢慢地从镇住的销子里转了开来,那张死灰色的嘴在死气沉沉的黑暗中露了出来,这死气沉沉的黑暗中有个东西,它毛发蓬乱,长着锋利的牙齿和爪子,等在那里,散发着酸腐的血腥和黑色的厄兆。
  你好,泰德。它用腐败的声音低声说。
  月亮从泰德的窗户里凝视进来,像只死人微睁的白眼睛。
  那年春天,罗克堡的居民中年纪最大的是埃芙琳·查尔梅尔斯,村里上了岁数的人叫她“埃维伊阿姨”,乔治·米亚拉则暗地里叫她“那个高声说话的老母狗”。乔治不得不给她送邮件——主要是读者文摘的书目和赠书,还有些永恒基督的十字军东征的祈祷文小册子——并听她无休无止地独白。高声说话的老母狗特别擅长的事,是谈论天气,乔治和他的那些密友在醉人的老虎贪杯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这一点。醉人的老虎是一个酒吧的愚蠢的名字,但因为这间酒巴是罗克堡惟一可以自夸的一家,看来人们对这个名字还相当执著。
  大家普遍同意乔治的观点。在阿诺德·希伯特之后,埃维伊阿姨就是罗克堡最年长的居民了,她拄着一根波士顿邮报手杖,这也已经有两年了。
  阿诺德·希伯特活到了一百零一岁,他老得那么厉害,以至干和他交谈是一种十足的智力挑战,你就像在和一个空荡荡的猫食罐头谈话。他在摇摇晃晃地走出阿克里斯疗养院的后院后摔断了脖子,这离他最后一次颤微微地穿上裤子的时间只有精确的二十五分钟。
  埃维伊阿姨远没有老态到阿尔尼·希伯特那种程度,岁数也远没有那么大,但九十三的她已经足够老了。尽管她喜欢对着无可奈何地送邮件来的乔治·米亚拉大嚷大叫(而且经常逼近到他的头上),她还没有蠢到会像希伯特那样离开自己的家。
  但她对天气确实很在行。镇上年长的人(他们对这一类事很关心)一致同意,埃维伊阿姨在三件事上从来没有错过:第一次割干革应该从夏天的哪一周开始;越橘能有多好(或多坏);还有天气会怎么样。
  这年六月初的一天,她慢吞吞地走到汽车道(这条路通向文·马尔山特家,高声说话的老母狗开始说话时,乔伯·米亚拉想,知道怎么摆脱你了,埃维伊)尽头的邮箱前。
  她重重地靠在她的波士顿邮报手杖上,嘴里叨着一支赫尔伯特·特莱顿香烟。她大吼着问候米亚拉——她的耳聋显然让她觉得这世界上每一个人也都同情地变聋了——大叫着说近三十年来最热的夏天就要到了,“早上会很热,晚上会很热。”她的大嗓门划破了十一点的昏沉和寂静,“中午更热。”
  “那样吗?”乔治问。
  “什么?”
  “我说,是那样吗?”埃维伊阿姨拿手的另一件事,是她能让你和她一起叫起来,直叫到把你的血管叫破了。
  “如果我错了,我就冲着一只猪微笑,然后吻它一口。”埃维伊阿姨喊着,嘴里发出酸黄瓜的味道。她香烟上的灰落到乔治·米亚拉的今天一早刚干洗过的制服上衣上,他无可奈何地拍了拍灰。
  “田鼠都从蔬菜窖里跑出来了!知更鸟回来之前,汤米·尼德奥看见鹿从养殖场出来,磨掉了角上的茸。米亚拉!”
  “这样吗,埃维伊?”乔治应付着,看来他得回答一句,他的头已经开始疼了。
  “什么?”
  “是——这——样——吗——,埃——维——伊——阿——姨——?”乔治咪亚拉大吼着,唾沫星飞溅。
  “噢,哎哟!”埃维伊阿姨满意地爆叫着。“昨晚我看见热闪电了,不好的征兆,米亚拉!早热是个坏兆头,今年夏天会有人热死的!会很糟!而且——”
  “我要走了,埃维伊阿姨!”乔治嚷着。“我还要给斯特林格·比奥利厄送一封特别函件。”
  埃维伊阿姨仰着头,对着天空咯咯地叫着什么,直到她被噎住了。更多的烟灰顺着她便服的前襟滑落下来。她吐掉最后一截烟屁股,那东西落在车道上,在她的老式女人鞋旁闷闷地烧着。那双鞋像炉子一样黑,硬得像女人的胸衣,也很老,老得跟埃维伊阿姨差不多。
  “你要给法国人比奥利厄送一封特别函件?喂,我说,他连自己墓碑上的名字都不认识!”
  “我得走了,埃维伊阿姨!”乔治匆匆地说道,他开动了汽车。
  “那个法国人比奥利厄是个刻板的天生的笨蛋!”埃维伊阿姨大叫着。但她现在只能对着乔治·米亚拉扬起的灰尘嘶叫,他逃了。
  她靠着信箱站了一会儿,悻悻地看着那些灰尘。今天没有她的个人信件,这些天都没有,她认识的会写信的人差不多都过世了,她怀疑自己很快也会步他们的后尘。
  即将到来的夏天给她一个很坏的预感,让她惊恐不安。她说看见了早早从蔬菜窖里出来的田鼠,说看见了春天天空中的热闪电,但她说不请她感受到的从远方地平线上什么地方传来的那种热——它蹲在那里,像一只骨瘦如柴,但又非常凶猛的野兽,它有一身污秽的毛,一双红色的,郁积着火焰的眼睛;她说不清她的那些梦,酷热,没有一丝遮蔽,口渴难忍;她也说不清这天早上的眼泪,那些泪水充盈了她的眼眶,但是不流出来,就像疯热的八月里的汗,她从风嗅到了一种正在逼近的疯狂。
  “乔治·米亚拉,你这老拘屁。”埃维伊阿姨说着,那声音带着一种浓浓的缅因式的振响,像是在预示着一场大灾难,又好像有几分可笑:屁……
  她拄着波士顿邮报手杖,开始挪回屋子,这只手杖是市政厅在一次典礼上给她的,只是证明她老了。没什么奇怪的,她想,那该死的证书都快破了。
  她佝倭着停下步子,向空中望去,天空依然是春天般的纯净和蜡笔画般的柔和。噢,但是她知道它来了。它酷热,污秽。
  去年夏天,当维克的老“美洲豹”赛车左后方的什么地方悲惨地咯咯响起来的时候,乔治推荐他到罗克堡郊外找乔·坎泊。“他做事的方式很有趣。”
  乔治告诉他:“他总是这样,告诉你这活要多少钱,然后他就开始干,然后就问你要那么多钱,很有意思,嗯?”他说完就开车走了。
  维克站在邮箱前,考虑邮递员的话是不是认真的,他怀疑自己被开了一个晦涩的扬基式的玩笑。
  但他最后还是给坎伯去了电话。七月(去年的七月很凉快)的一天,他,多娜,还有泰德,一起开车去了坎伯的修车库。确实很远,维克光问路就在路上停了两次。自那以后,他评始把小镇东边最远的那个地方叫做东橡皮套鞋角。
  他把“美洲豹”开进坎伯的前院时,车的后轮已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响了。泰德那时候只有三岁,坐在多娜·特伦顿的腿上,对着她笑:坐爸爸“没有顶的”车旅行让他非常开心,多娜自己也感觉很好。
  一个大约八、九岁的男孩站在院子里,他在打一只很旧的棒球,那根球棒看起来更旧。球在空中飞行,打到谷仓的一面墙上(维克想,那就是坎伯先生的修车库吧),又一路滚回来。
  “你们好!”男孩说,“您是特伦顿先生吗?”
  “是的。”维克说。
  “我去找爸爸。”男孩说着进了里屋。
  特伦顿一家从车里出来,维克绕到“美洲豹”后面,在环轮子旁边蹲了下来。他还不太确信,可能他还得把车送到波特兰,这儿的情况看来不太让人放心,坎伯的门外甚至连块牌子都没挂。
  他的沉思被多娜打断了。多娜正很不自在地叫着他的名字,“我的天,维克——”
  他迅速站起来,看见一条巨大的狗出现在谷仓门口。
  有一刻(非常荒唐的一刻),他怀疑它是否真是一条狗,还是一匹什么种类的奇怪而丑陋的小马驹。
  这时,那条狗从谷仓口的阴影处小跑了过来,他看见一双忧郁的眼睛,这才意识到面前是一条圣佑奈特狗。
  多娜下意识地一阵冲动,拽着泰德向“美洲豹”的后车蓬退过去,但泰德在她怀中烦躁地挣扎着,想要下来。
  “要看狗子,妈……要看狗子!”
  多娜紧张地看了一眼维克,他耸了耸肩,也很不自在。这时那个男孩跑了回来,在维克面前摸着狗的头。这狗摇动着尾巴(绝对硕大的一条尾巴),泰德又挣扎起来。
  “你可以把他放下来,夫人。”男孩礼貌地说,“库乔喜欢小孩,它不会伤害他。”然后又转向维克:“我爸爸一会儿就来,他在洗手。”
  “好的。”维克说,“真他妈的一条大狗,孩子,你肯定他安全吗?”
  “他十分安全。”男孩肯定道,但维克发现自己已经从妻子和儿子身边微微移了一小步,蹒跚地向狗走过去。库乔站在那里,头伸着,硕大的尾巴像个大刷子,慢慢地前后摇着。
  “维克——”多娜发话了。
  “不会有事。”维克说,他的心里面在想,我希望是这样。那条狗大得好像一口就能把泰德吞下去。
  泰德停了一会儿,显然也有些疑虑。他和那条狗互相怔怔地看着。
  “狗子。”泰德说。
  “库乔。”坎伯的儿子说,他走到泰德面前。“它的名字叫库乔。”
  “库乔。”泰德说,大狗跑到他面前开始舔他的脸。那巨大、善良、湿滚滚的舔动让泰德咯咯笑了起来,禁不住地想用手把它挡开。他转身跑回父母身边,一路笑着,就像他们过去挠地痒时那样。不知怎地他的两条腿缠在了一起,他摔倒了。
  突然那条狗向他跑过来,越过他……维克的手正搂在多娜腰间,他感到妻子在喘气,他能听见她的喘气声,他禁不住向前……又停了下来。
  库乔叼着泰德背上的编福侠T恤,帮他慢慢站起来——这一刻泰德就像一只小猫咪被母亲衔着——直到他站了起来。
  泰德跑回父母身边:“喜欢狗子,妈!爸!我喜欢狗子!”
  坎伯的孩子兴趣盎然地看着,手塞在牛仔裤兜里。
  “当然,是一条很棒的狗。”维克说,他也觉得很有趣,但心仍在怦怦地跳着。曾经有一瞬间,他确实相信这条狗会一口咬下泰德的头,就像吃一颗棒棒糖,“它是一条圣·伯奈特狗,泰德。”维克说。
  “圣……伯奈特!”泰德叫着,又向库乔跑回去——库乔正像一座小山,坐在谷仓的口上——“库乔!库乔——!”
  多娜在维克身边又有点紧张,“喂,维克,你觉得——”
  但泰德已经和库乔在一起了,先是放肆地搂着它,又把鼻子凑到库乔鼻子上,直直地看它。库乔坐在那里,大尾巴在碎石地上砰砰地敲着,粉红色的舌头伸在外面。泰德踮着脚扒着库乔,眼睛几乎看到库乔的眼睛里去了。
  “我想他们不会有事的。”维克说。
  泰德把一只小手伸进库乔的嘴里,凝视着,就像世界上最小的口腔医生。这又让维克不自在地动了一下,但泰德已经跑回来了。“狗子有牙。”他告诉维克。
  “是的。”维克说:“很多牙。”
  他转向那个男孩,正想询问他库乔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乔·坎伯从谷仓里出来了。乔用一块废市擦着手,这样他和维克握手时不至于把维克的手弄得满是油污。
  坎伯和维克把车开到山下的一幢毛子前,又开回车库,这期间他一直注意地听着那种步步声。
  “轮轴轴承现在还过得去。”坎伯简短地说。“你很幸运,它没在哪儿把你抛下。”
  “能修吗?”维克问。
  “嗯,要是你不介意地话,我现在就可以修,你可以在周围走走看看。”
  “那好极了。”维克说,他转眼去看泰德和那条狗。
  泰德正在玩坎泊的儿子刚才订的那个棒球。他费力地把球向远处扔出去(那也没有多远),欢伯家的圣·伯奈特狗又温顺地把它衔回来给泰德。球已经湿透了。“你的狗让我儿子很开心。”
  “库乔喜欢小孩。”坎伯同意,然后又问,“您能不能把车开进谷仓,特伦顿先生?”
  医生要看你了,维克一边高兴地想着,一边把“美洲豹”开进去。结果是,这活只花了一个半小时,坎伯的要价也非常合理,以至于维克有点惊讶。
  这个阴凉的下午,泰德一直在跑,他一遍遍地叫着那只狗的名字,“库乔……库乔……过来,库乔……”他们就要走的时候,坎伯的儿子,布莱特,径直把泰德抬上了库乔的背,让他楼住库乔的腰,而库乔则顺从地在碎石满地的院子里上上下下地跑了两个来回。
  它从维克身边经过时,看着他的眼睛……维克看出它在笑呢。
  就在乔治·米亚拉和埃维伊·查尔梅尔斯阿姨声嘶力竭的对话之后的第三天,一个和泰德同岁的小女孩从她早餐桌旁的位子上站了起来——所谓早餐桌,只不过是艾奥瓦州,艾奥瓦城中一间整洁的小屋里一个供吃早餐用的角落——大声说:“噢,妈妈,我感觉不舒服,我想我病了。”
  她的母亲看起来并不很惊讶。
  两天前玛思的哥哥得了一种厉害的肠胃感染,被从学校送了回来。布洛克现在已经基本好了,要知道他在过去24小时里糟透了,他身体的两个开口一直在热烈地向外喷射。
  “能肯定吗,宝贝?”玛思的妈妈问。
  “噢,我——”玛思呻吟着,两只手交叉着捂在腹部,摇摇晃晃地向楼下厅里跑去。她的母亲看着她跑向卫生间,哦,天哪,又来了。
  她听见呕吐的声音开始了,接着这声音又进了卫生间。她的脑子已经被满屋的东西塞满了:清水,床架,杂物罐,一些书,布洛克从学校回来后,又把便携式电视机也放到了她屋里,还有——
  她正看着,思绪又被一种重拳猛击般的声音推了回去。
  她四岁女儿吐过的马桶里满是血,鲜血飞溅到马桶的边上,一滴一滴地落向拼砖地板。
  “噢,妈咪,我感觉不太好。”
  她的女儿翻滚着,翻滚着,她满嘴都是血,血顺着面额流下来,浸渍了她水手蓝的连衣裙,血,噢,亲爱的上帝,亲爱的耶稣约瑟圣母玛丽亚,这么多的血——
  “妈咪……”
  她女儿又吐血了,一大团血红的东西从她嘴里飞出来,像邪恶的雨,飞溅得到处都是。母亲冲过去,把她抱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进厨房,拨动了急救中心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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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乔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追兔子已经力不从心了。
  它不老,甚至对于一条狗来说也还不算老。
  但在五岁,它早已过了小狗时代,即使是追一只蝴蝶,也会让它在屋子和谷仓后的灌木和草丛中费尽周折。它五岁了,如果它是一个人的话,就应该已经进入中年的最早时期了。
  六月十六日,这一天美丽的清晨,草上仍结着露水。埃维伊阿姨对乔治·米亚拉预言的炎热终于来了,这是近年来最热的六月。
  下午两点,库乔就可以躺在灰尘满地的院子里(或者谷仓里,只要那个男人让它进去,有时他喝酒的时候它就进去了,他最近总是喝酒),在热辣辣的太阳下喘气,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那只兔子,硕大,棕色,肥胖,一点没有注意到库乔在那儿。它正快乐地在一堆草中大嚼,那堆草一个月后就会被无情的太阳烤干,变得枯黄。如果它挪到现在和兔子距离的一半之前,兔子就开始惊跑的话,库乔也就放它走了。但实际上它已经到了离它只有十五码的地方,兔子的头和耳朵才竖起来。有一刻兔子一动不动,像一个凝住的兔子雕像,可笑地鼓着两只后斜眼,然后它开始逃了。
  暴烈的狂吠中,库乔开始追扑了。兔子非常小,库乔非常大,但物竞天择的天平在库乔粗壮的后腿有力的伸缩中开始倾斜了。它几乎已经近到可以用爪子扑打兔子了。兔子开始绕起了“之”字,库乔转起弯来显得笨重,它的爪子向后面的草地猛刨着,如果狗会咧嘴的话,库乔就在咧嘴了。
  兔子又转了个弯,接着径直穿过北场。库乔紧跟着,扑打着,它现在实在不知道自己在这场角逐中还有没有希望获胜。
  但是它仍在努力,而且艾追了上来,但兔子已经掉进了一个小洞里。这个小洞在一个小而平缓的山丘边上,被长长的草掩着。库乔一点没有犹豫,它低下黄褐色的躯体形成一枚燃烧的飞弹,让它向前的冲力带着自己冲了进去……砰地一声,它像个瓶塞子一样在那里塞住了。
  七橡树农场在3号镇造的尽头,乔·坎伯拥有它已经有十七年了,但他一点都不知道这个小缓坡旁还有一个洞。如果他务农的话,他应该知道,但是他不务农,他红色的大谷仓里也没有生畜,那个谷仓只是他的车库和修车铺。
  他的儿子经常在屋后的草场木丛中蹦来蹦去,尽管有好几次地都几乎要踩进去,摔破了膝盖,但他也没有注意到那儿会有一个洞。天气晴朗的时候,这个洞会被当作一块阴影;多云的时候,它被覆盖在长长的草丛里,几乎就消失了。
  约翰·莫森是农场原来的主人,他知道这个洞。但乔1963年从他那儿买下这块地时,他压根儿没想过要提到它。本来乔和妻子1970年有了个儿子的时候,他可能会提起它,但那时癌症已经把老约翰带走了,布莱特从来没发现过这个洞,这也许是他的运气。
  对一个男孩来说,可能没有什么比地上的一个洞口更有趣了——比如说这个洞口,它从一个天然的小石灰石洞穴里张开口来,洞穴的最深处有二十英尺,一个小个头的男孩确实有可能会像鳗鱼那样快乐地滑下去,一直得到底,然后发现出不来了。但在过去,这种事对其它一些小动物已经发生了。洞穴的石灰石表面形成一架很棒的滑梯,但却是一个很差劲的爬梯,爬梯的脚下横七竖八地堆着白骨:一只旱獭,一只臭鼬,两只金花鼠,两只松鼠,还有一只家猫。这只猫叫克林先生,坎伯家两年前发现它失踪了——他们以为它撞上了汽车,或只是跑走了,其实它在这儿,和那只它一路追进来的田鼠的完整的骨架在一起。
  库乔的兔子滚动着滑到了底,正在那里发颤,它的耳朵竖着,鼻子颤抖着,就像一个音叉,在库乔狂暴的吼叫声中振动着。库乔的吼叫声在小洞里激起了强烈的回音,让洞里的亡灵觉得今天这儿有一大群狗在狂吠。
  这个小洞也会时不时地引来一些蝙蝠——从来没有很多过,因为它只是一个小洞;但粗糙的洞顶确实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栖息地,它们可以倒挂在那儿打盹,懒洋洋地,大白天的美好时光就可以消磨过去了。刚才说布莱特·坎伯幸运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没有遇到这些蝙蝠,特别是今年,这些编幅身上带着极浓的狂犬病毒,在小洞里蠕动着……
  库乔的肩被洞口塞住了,它用后腿猛烈地刨着,但没有一点效果。它本来可以就此打住,把自己拽出来,但是直到现在,它还在想抓住那只兔子。它感觉它已经陷在那儿,只等它去抓了。它的眼睛并不十分敏锐,而且它外面的巨大躯体几乎把所有的光都挡住了,它一点也不觉得下面的距离远非它的前爪能及。它能闻到潮气,能闻到鸟粪,新鲜的,还有旧的……但最重要的是,它能闻到它的兔子,热乎乎的,味道鲜美,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它的吼叫惊起了蝙蝠。
  它们吓坏了,有什么东西侵入了它们的家园。它们尖叫着,结队地飞舞着向出口逃去。但声纳记录到的信号很奇怪,这让它们非常沮丧:原来的那个出口已经消失了,“出口”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只凶猛的食肉野兽。
  它们在黑暗中盘旋着,嘶叫着,膜质的翼在空气中扑拉拉地扇动着,听起来好像有无数的小布块——大概是尿布——在大风口回旋翻滚着。在它们下面,那只可怜的兔子战战兢兢地竖着耳朵听着,指望能有什么突然的转机。
  库乔也感觉到几只蝙蝠,它们在它好容易钻进洞口的身体上拍打着,它有点怕了。
  它不喜欢它们的气味和声音,也不喜欢从它们身上所发出来的古怪的热气。它于是叫得更响,向这些在它脑袋周围盘旋尖叫的小东西猛咬。它咬动的颌夹住了一个棕黑色的翅膀,那些骨头咬起来比婴孩的手更细。蝙蝠在乱抓中咬了它,在它敏感的鼻吻上割出了一道长长的弯口子,像一个问号。过了一会儿,库乔放了它,它歪歪斜斜地飞着,在空中翻滚着,终于落到了石灰石的坡上,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但毁灭性的伤害已经造成了——在头部,被一个患狂犬病的动物咬上一口会非常糟糕,因为狂犬病是一种攻击中央神经系统的疾病。而狗类比它们的人类主人更容易染上这种病,虽然每一个兽医都会施用破坏病毒活性的狂犬病疫苗,但狗类并不能指望挨过这些疫苗就能得到完全的保护,况且库乔一辈子也没有挨过一针狂犬病疫苗。
  但是库乔不太懂,它只知道它咬到的那个看不见的小东西的味道污秽而且恶心。它觉得这个游戏不值得再花它的精力了,随着双肩的一阵猛拉,它把自己拖出洞口,尘上随之像发生了一阵小小的山崩似的飞落下来。它抖了抖自己,更多的灰和带着的怪昧的碎石灰石沿着它的皮毛落下来。血也从鼻子上向下滴。它坐下来,歪着头朝向天空,发出一声低沉的嗥叫。
  蝙蝠像一小团棕色的云,从洞里飞了出来,它们在六月明丽的阳光下混乱地盘旋飞舞了几秒钟,又进去栖息了。
  它们都是些没有头脑的东西,两三分钟以后,就全然忘了那个狂吠的入侵者,又回去睡它们的觉。它们用后足把自己吊在粗糙的石灰石壁上,用翅膀裹起自己小老鼠般的躯体,就像老妇女们的披肩。
  库乔小跑着离开了。它又抖了抖自己,无助地用前爪抚着受伤的鼻子。血液已经开始凝结,干成一个小块,但还疼。狗类的自我意识相对于它们的主意识是很强的,库乔对自己现在的样子觉得非常恶心。它不想回家,如果它回去,它三个主人中的一个——那个男人,那个女人,或那个男孩——就会看见它对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很可能就会叫它坏狗。而且,就在现在,它确实觉得自己是一条坏狗。
  所以库乔没有回家,它只是去了坎伯家和加利·佩尔维尔家(坎伯家最近的邻居)的地产的“界河”——一条小溪。它趟着水,艰难地向上游走去,它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开始在水里打滚,试图去掉那肮脏、潮湿的石灰石带来的仍然新鲜的臭气,它努力要去掉那种环狗的感觉。
  逐渐地,它觉得好些了。它走出小溪,抖了抖自己。一瞬间,水汽四溅,空气中出现了一道彩虹,清纯得令它屏息。
  坏狗的感觉在消退,它鼻子上的疼痛也在消退。它突然想回到那片宅子,看看那个男孩在不在。它已经对每天早上接走那个男孩,下午三四点又把他送回来的那辆黄色大校车习以为常了。但是上个星期,那辆校车——它有闪亮的眼睛,肚子里满满是叫嚷的孩子——没有出现,那个男孩一直呆在家里,他经常会到谷仓里,和那个男人一起做事。可能黄色的校车今天又会出现,也可能不。它想去看看,它已经忘了那个洞和蝙蝠翅膀恶心的气味,它的鼻子现在也一点不疼了。
  库乔的胸贴着高高长起的草,很容易就穿过了北场。
  它在不经意中惊起了一只鸟,但没有去追它。它已经完成了今天的追逐,也许它的脑子已经忘了,但是它的躯体还记得很清楚。它是一只圣叫·奈特狗,正值壮年,五岁,几乎两百磅重。现在,1980年6月16日的上午,它身上埋下了狂犬病的种子。
  七天以后,在离罗克堡的七橡树农场三十英里之外的波特兰,有两个男人在市中心一家叫做黄色潜水艇的饭馆会面。黄色潜水艇的特色是有各种各样上等的英雄三明治、比萨饼和用黎巴嫩小袋装的山茱萸。在店的后面,有一台弹球游戏机,计数器上贴了一个标牌:如果你能吃掉两个黄色潜水艇恶梦,你就白吃,这行字下面的括号里是一句补注:如果你吐了,请付费。
  平时,维克最喜欢吃的是黄色潜水艇的一种肉球英雄,但他怀疑今天能吃到的,只是一阵暴晒。
  “看来我们要失球了,是不是?”维克对另外一个人说,那个人对面前的丹麦火腿显然没有什么热情。他是罗格·布瑞克斯通,当罗格·布瑞克斯通看着食物却没有一点热情的时候,你就知道有什么巨变就要发生什么了。
  罗格重两百七十磅,他一坐下来,你就着不见他的腿。一次多娜和维克在床上,在一阵“娃娃家”式的咯咯笑中,多娜告诉维克,她觉得罗格的大腿一定是在越南被打掉了。
  “我们真苦命。”罗格承认,“真他妈的太苦命,你甚至不能相信,维克托老伙计。”
  “你真相信这次旅行能解决什么问题吗?”
  “也许不能。”罗格说,“但如果我们不去,我们肯定就会失去夏普的帐单。也许我们能挽救一点什么,闯出一条生路。”他咬了一口三明治。
  “关门十天会给我们造成很大的损失。”
  “你觉得我们现在不也在遭受损失吗?”
  “当然,我们正在遭受损失,但我们至少可以到肯尼帮克海滩去拍那些书籍商的场景了。”
  “萨莉可以处理这些事。”
  “我很怀疑萨莉能不能处理好自己的爱情生活,更别提这些书籍商的场景了。”维克说,“但就算她能处理好这些事,约尔精选越橘系列也还等着我们去做……卡斯考银行和信托业……你还要去见缅因房地产经纪人联合会的那些头头——”
  “喔——喔,是你。”
  “去你妈的是我。”维克说,“每次想起那些红裤白鞋的家伙,我的头就要炸。我总是想跑到农橱那儿抽出一块夹心板按他们。”
  “总之没什么,你知道没什么。他们的帐单没有哪一个够得上夏普的十分之一。我还能说什么?你知道夏普和‘小孩’想要和我们两个都谈谈。我给你订张票吧。”
  一想到这十天的旅程——五天在波士顿,五天在纽约——维克就会微微出一身冷汗。
  他和罗格曾经一起在纽约的埃利森代理处干过六年。后来维克把家搬到了罗克堡,罗格和奥尔西亚定居在邻近的布里奇顿,相隔十五英里。
  维克不愿意回首往事。他觉得自己过去从来没有丰富地生活过,从来没有真正弄清楚为什么要活着,直到他和多娜搬进缅因州后,这一切才发生改变。
  他现在有一种病态的感觉,觉得纽约这三年来只是张着大口等他回去;飞机会滑出扑面而来的跑道,在喷气燃料剧烈的燃烧中,化作熊熊火云,插向蓝天;然后三镇桥旁就会有一次坠机事件,那会是他们的飞机,它会被撞成一把流血的火光冲天的手风琴;会有劫贼,劫贼不会仅仅舞动着枪,他还会开枪;煤气总管会爆炸,爆炸中他会被九十磅重的飞盘般飞来的机舱盖打掉了脑袋,太可怕了。如果他回去,那个城市会杀了他。
  “罗格。”他说,他吃了一小口肉球三明治,又把它放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真的丢掉了夏普老先生的帐单,这个世界并不会完蛋?”
  “世界不会。”罗格说,他沿着比尔森啤酒杯的边倒进了一点波上酒,“但我们呢?我的二十年的抵押贷款,还有漫长的十六年,我的双胞胎女儿正全身心地在布里奇顿学院读书。你也有自己的抵押贷款,自己的孩子,还有那辆能把你颠得半死的‘美洲豹’赛车。”
  “是的,但是本地经济——”
  ‘本地经济,好!”罗格情绪激动地大喊一声,砰地把比尔森啤酒杯拍在桌上。
  邻桌有四个人正在聚会——其中三个穿着UMP网球衫,另一个穿着一件退了色的T恤,胸前写着达斯·威德很放荡——开始鼓掌。
  罗格不耐烦地向他们摆了摆手,他向维克倾过身去。
  “我们应该推掉约尔精选越橘和缅因州那些房地产经纪人的广告行动了。你知道,我们失去了夏普帐单,就会沉下去,一丝泡沫都翻不出来。另一方面,如果我们续沿和夏普的合同,哪怕只两年,我们就会被列上旅游部的预算清单。如果他们办得好,我们甚至还可以在州抽彩活动中扑腾几下。等我们的会是味道多么鲜美的馅饼,维克,那时我们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向夏普公司和他们那些劣质谷制品说再见,让他们自己见鬼去吧!大恶狼不得不到别处找它的晚餐,小猪仔们可以放心地呆在家里了。”
  “一切都要看我们怎样挽救目前的局面。”维克说,“就像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在今年秋季冠军赛中要做的那样。”
  “我想我们最好努力去尝试,老伙计。”
  维克默默地坐着,他看着面前解了冻的三明治,陷入了沉思。这件事很不公平,但他已经习惯在不公平中生活了,真正让他忧心的是整个局面的荒唐。
  灾难从晴空中刮起,就像一股杀人的龙卷风,拖着一条弯弯曲曲,但却是毁灭性的小尾巴,不知何时又消失了。不管他们怎样努力,他,罗格,还有伍尔克斯广告本身都在脆弱地滑向厄运的边缘,从罗格圆滚滚的脸上他就可以看出这一点。自从他和奥尔西亚失去了儿子以来,他的脸色从来没有这样惨白而凝重过。罗格的儿子——帝莫西——死于婴儿猝死综合症,那时离他出生只九天。
  悲剧发生三个星期之后,罗格崩溃了,他哭倒在地,双手紧紧捂着那张圆脸,陷入极端无助的悲恸中,当时的情景让维克的心禁不住在抽搐,直提到了嗓子眼。多么揪心的一幕。然而眼前,他从罗格的那双眼里看到的,也让他担心。
  时不时地,广告业界就会平地刮起飓风。
  像埃利森代理处这样业务达数百万美元的大事务所也许可以安然无事。但像伍尔克斯广告这样小的公司却不能。他们本来可以一手持一个篮子,一只篮子里装着许多小鸡蛋,另一只篮子里装着一只大鸡蛋——一夏普的帐单——现在看来或者这只大蛋要整个丢了,或者局面完全被打乱。这都不是他们的错,但广告业界确实总要有陪太子读书,替太子受罚的可爱的小男孩。
  自从六年前在埃利森代理处的第一次合作尝试,维克和罗格就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维克细而高,相当内向,和罗格的肥胖、快乐、外向,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们的组会既是基于私人关系,也是基于业务关系。特伦顿一布瑞克斯通小组接的第一个任务很小,是在一本杂志上为脑瘫联合会进行广告游说。
  维克和罗格构思出来的是一幅黑白鲜明的广告:一个身材矮小的小男孩,被一副硕大、残酷的腿支撑着,站在少年棒球联合会球场本半场肮脏的一垒线前。一顶纽约梅兹队的帽子戴在他头上,他的表情——罗格总是坚持说,是他的表情让广告大获成功——那双眼睛一点都不忧伤,它们只是充满梦想,实际上甚至好像很幸福。广告文字很简单:比利·贝拉米永远做不了第四击球手。下面:比利患有脑瘫;再下面是一行小字:帮帮我们,嗯?
  脑瘫联合会收到的捐款明显地向上跳了一个台阶,这对他们来说是个好消息,对维克和罗格来说也是个好消息。
  特一布小组就这样出发运转起来了。紧接着,他们又策划了几次成功的广告行动。这些行动中维克主要负责概念性的大框架,罗格则负责实际操作。
  给索尼公司的广告:一个男人正叉着腿,坐在一条十六道高速公路的中线上,他穿了一身干净整齐的工作套装,大腿上放着一台索尼收音机,他的嘴角挂着天使般的微笑。
  广告文字写道:警察台,滚石,维伐尔蒂,迈克·华莱士,金斯顿三人组,鲍尔·哈维,帕蒂·史密斯,吉里·福尔维尔;下面是:哈罗,啦——啦——啦!
  佛伊特公司,一家游泳器材制造商、佛伊特广告上也有个男人,如果你见过缅因海滩上的沙滩游泳教练,那么他和他们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斜顶着跨,傲慢地站在某个热带伊甸园似的金色沙滩上,这个男人五十岁左右,纹身,啤洒肚,肌肉粗壮,一块皱起的伤疤高高地印在一条大腿上——这是一个久经商海沉浮的老兵。他的臂弯里抱着一副佛伊特游泳践。先生,广告文字写道,我潜水为生,我不是在四处闲落。这底下还有许多文字,都被罗格称之为夸夸其谈的蠢话,只有这些黑体字才是真正的吊钩。维克和罗格想写成:我不是在四处鬼混,但他们最终没能说服佛伊特公司的人。真遗憾,维克喝酒时总喜欢说,本来他们应该可以卖出更多的游泳蹼。
  然后就是夏普。
  在和家乡的一家广告商合作了二十年之后,夏普老先生不情愿地到纽约寻找新的合作伙伴,他找到的是埃利森代理处。
  当时,在大美利坚烘烤架排行榜上,克利夫兰的夏普公司名列第十二位。夏普在二战前曾比那比斯科还要大,老人总喜欢指出这一点,而“小孩”——他的儿子——则喜欢指出,二战三十年前就结束了。
  这份帐单——刚开始只有六个月的试验期——被移交到维克·特伦顿和罗格·布瑞克斯通的手上。试验期结束的时候,夏普已经在甜饼——糕点——谷制品市场上从排名十二跃到第九位。
  一年以后,维克和罗格去缅因州开张了自己的业务,这时夏普公司已经爬到第七位。
  他们的行动全线展流
  对于夏普甜饼,维克和罗格构想出一个夏普甜饼枪手,他是一个狂妄自大的西方维和军官,他的六响枪里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甜饼。特技人员制作了这些场景,某些场景中用的是巧克力味切片,某些场景中用了脆饼,另外一些场景中用了燕麦片。在所有场景的最后,夏普枪手沮丧地站在一堆甜饼中,枪壳空荡荡地,唉,坏人跑了。他每天会对数百万美国人这样说,但是我有甜饼,西方,甚至可以说任何地方,最好的甜饼。夏普枪手咬了一口甜饼,从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的肠胃正经历着男孩第一次性高潮般的快乐。全片逐渐隐去。
  对于精制糕点——十六个品种,从磅蛋糕,蛋糕碎块,到奶酪——他们做了维克称之为乔治和格雷富的场景。逐渐显出的是乔治和格雷前正起身离开一个排场豪华高雅的聚会,餐桌上杯盘狼藉,各种山珍海味随处可见的……这时画面移向一个昏暗,没有暖气的小套间,又逐渐清晰起来。
  乔治坐在一张普通的小厨桌旁,桌上铺着带格子的台布。格雷茜打开一台旧式冰箱的门,从冷藏柜里拿出一块夏普磅蛋糕(或奶酪蛋糕或碎屑蛋糕),把它放到桌上。他们身上还穿着礼服,面对面静静地坐着,他们的眼里含着微笑,那是温暖,是爱,是理解,他们这一对儿完全是同步的,场景隐去,黑色背景中只显示以下几个字:有时你想要的,只是夏普蛋糕。这个广告获得了克利俄女神奖。
  下面就是夏普谷制品教授,这个广告被广告界拥戴为“到目前为止,少儿节目中最负责的广告”。维克和罗格把它看作他们的皇冠之作……但是现在,也就是这个夏普谷制品教授回来纠缠他们了。
  教授的扮演者是一个步入中年后期的知名演员。当时电视上充斥着许多神气活现的儿童广告片,有卖泡泡糖的,有卖冒险人物玩具的,还有卖木偶人,动画人物……以及竞争对手谷制品的广告。在这一片海洋中,夏普谷制品教授的广告的出现引人注目,它是一则相对节制的成人式广告。
  在一个四年级或五年级的教室里,广告场景显现出来。
  这个场景每星期六早上看迷狂俏兔/路跑时间和天龙帮的人都已经很熟悉了。夏普谷制品教授穿着一身套装,V领运动衫,里面的衬衫开到领口。他的言行举止都颇有点像个权威,维克和罗格和大约四十个老师和半打儿童精神分析学家交谈过,最后发现这种父亲式的形象让绝大多数孩子感觉起来最舒服(虽然这种形象在他们的家中又绝少实际存在)。
  夏普谷制品教授坐在一张讲台上面,随随便便地说着他的话,他的灰绿色的粗呢制服下隐隐透出友好的气息(很多小观众可能会这样想),但说话的时候他却沉着、严肃,没有命令,没有大声说话,没有指媚,没有诱惑或吹捧。
  每个星期六早上,他都要向数百万穿着T恤,吃着谷制品,喜欢看卡通片的小观众说话,好像他们就在他面前。
  “早安,孩子们。”教授平静地说,“这是一部关于谷制品的电视广告片,请仔细听我说,我对谷制品了解得很多,因为我是夏普谷制品教授。夏普谷制品——可可熊,糠麸16,还有夏普全谷大餐——不仅是美国味道最好的食品,而且对你们很有好处。”教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咧开嘴笑了……他笑的时候,你可以感受到他是你真正的好朋友。“相信我,因为我懂,这你妈妈知道,我想你也知道。”
  这时广告中跑过来一个年轻人,他递给夏普谷制品教授一碗可可熊或任何其它什么东西。
  教授一口把它喝光,然后面向这个国度里的每一个家庭说:“不,这儿没有什么不对。”
  老夏普对最后那句压台词不以为然,他觉得他的谷制品不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最后维克和罗格还是把他制服了,不是用什么逻辑推理:做广告不是什么理性的业务,你经常会觉得什么感觉对了,但并不等于你说得出来为什么这样就感觉对了。
  维克和罗格感觉到教授的最后一句话里有一种力量,简单,但是内蕴无穷。这句话从谷制品教授嘴里说出来,给人一种最终的,全然的舒适,它是一张完全的安全毯,意思是我决不会伤害你。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父母离婚,年龄大一点儿的孩子会毫无道理地把你打得届滚尿流,有时你少年棒球联合会的对手会投出一个你打不到的球,好人并不总像在电视里那洋获得胜利,你并不总能收到一个好的生日聚会的邀请。这样一个世界里这么多事都可能出错,但是总会有可可能,或全谷大餐,它们总是味道很好。“不,这儿没什么不对。”
  由于夏普的儿子(后来罗格说,你会相信就是这个孩子想出这个广告,并一手写成的)的一点帮助,夏普谷制品教授的构想通过了,它随后就在星期六早上的电视里大放光彩。
  它和由辛迪加承办的每周的一些节目,《星际拓荒者》,《阿基的美国》,《洪加英雄》,还有《吉利甘的岛》等一起占满了星期六的整个上午。夏普谷制品教授比其它夏普广告片掀起了更大的波涛。他的压台词:“不,这儿没什么不对”就像“保持冷静”和“没汗”一样,成了全国人尽皆知的名句。
  维克和罗格要走自己的路的时候,他们严格遵守协议,在和埃利森代理处友好地完全分手之前,没有去找以前的老客户。
  在波兰特的头六个月对他们来说是提心吊胆的,压力锅中似的六个月。维克和多娜的孩子泰德那时只有六个月。多娜非常怀念纽约,进而变得闷闷不乐,易怒,而且还容易受惊吓。罗格很早就有溃疡病——他在大苹果广告战中留下的战伤——当他和奥尔西亚夫去了孩子的时候,溃疡又发作,把他变成了一只衣橱里的洛鲁西尔蒸汽机。维克知道,在这种环境下奥尔西亚也反弹得很厉害。多娜告诉他,奥尔西亚平时晚饭后的一小杯酒已经变成了两杯,再以后是三杯。两对夫妇在缅因州度假,有时一起,也有时分开,但维克和罗格都没有意识到,这么多的门对于搬进来的人们是紧紧地关着的,用一句缅因人话说,他们都是“外州来的”。
  正如罗格指出的那样,如果夏普没有和他们站在一起,他们真的会沉下去。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时在夏普公司的克利夫兰总部,情况发生了一个大转变。
  现在是老先生想与维克和罗格继续合作下去,而“小孩”(所谓的:“小孩”现在已经四十岁了)想要把他们踢出去。“小孩”觉得,把他们的业务交给纽约以北六百英里处的一家微不足道的小广告公司实在是疯了。虽然伍尔克斯广告公司联合了纽约一家市场分析公司,但看来这对“小孩”没有什么好处,对在过去几年中和夏普合作的好几家其他公司也没什么好处。
  “如果忠诚是卫生纸。”罗格痛苦地说,“我们只好在高压下用它擦屁股了,老伙计。”
  但是夏普还是和他们合作了,这给了他们绝望中苦苦寻求的一根救命稻草。
  “我们和这里的一家广告代理处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了,够了,”夏普老先生说,“那两个孩子愿意从那个不信基督的城市里搬出去,他们只是在证明自己有多么好的常识。”那样就是那样,老先生已经开口说话,“小孩”也就住嘴了。
  在过去两年半的时间里,夏普甜饼枪手继续射击,乔治和格雷蕾继续在他们的没有暖气的小套间里吃夏普蛋糕,夏普谷制品教授继续告诉孩子们这儿没有什么不对。
  实际的现场拍摄已经移到波士顿,由一家独立的小工作室承担,纽约的市场分析公司也继续高质量地做着他们的活。每年三到四次,维克或罗格会飞到克利夫兰和卡罗尔·夏普,和“小孩”谈判,这所谓的“小孩”现在已经明显地两鬓发白了。
  所有其它的生意往来则通过美国邮政局和电话公司的服务来进行了。这种合作看起来有点奇怪,甚至累赘,但一直能进行得很好。
  这时红浆果活力谷来了。
  尽管活力谷自从1980年4月进入共同市场到现在只两个月,但维克和罗格知道它们却有一段时间了。夏普的大部分谷制品都只是稍稍加点糖,甚至一点据都不加。全谷大餐——夏普在天然食品竞技场中的项目,一直就很成功。
  红浆果活力谷却瞄准了市场中想吃甜食的那些人,他们喜欢吃成品谷制品,常购买诸如巧克拉伯爵,弗兰肯浆果,幸运的魅力等谷制品或其它一些预加甜味的早餐食品。这些食品位于谷制品和甜食之间,这是一块大有前途的中间地带。
  在1979年的晚夏和早秋,红浆果活力谷已经在波伊斯,爱达荷,宾州的斯克兰顿,以及罗格在缅因州的根据地布里奇顿成功地进行了市场试验。
  罗格告诉维克,他不会让他的双胞胎女儿靠近那些东西(尽管奥尔西亚告诉他孩子们在吉洛里市场一看见它们就大嚷着要吃时,罗格觉得很开心),“它的糖比里面的谷物加起来还要多,而且它看起来就像火堆一样。”
  维克点头同意,他很真诚地回答说:“第一眼看到这些盒子,我就觉得里面满是血。”他当时没有一点预言的意味。
  “那么你怎么想?”罗格又问了一遍。
  维克正在脑海中回顾着过去的一连串令人沮丧的事件的时候,罗格放下手中的三明治,半途来了这么个问题。他已经越来越肯定,克利夫兰的老夏普和上了岁数的“小孩”又会派信使来了。
  “我想我们应该去试试。”
  罗格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把,“我的朋友,”他说,“吃了它。”
  但维克不饿。
  他们俩都收到邀请信,请他们去克利夫兰参加一个“紧急会议”,日期定在国庆节之后的第四个星期。之所以这样定时间,是因为许多夏普的地区销售经理都要在国庆期间去度假,至少需要三个星期他们才能都回来。议程中的一项内容和伍尔克斯广告直接有关:“对直到现在的合作进行评价。”信里这样说。其中的意思,维克觉得,是“小孩”要借红浆果活力谷把他们最终踢出去了。
  就在红浆果活力谷被夏普谷制品教授热情地——也许是庄重地——捧出来,最后走红全国的三个星期之后,第一个母亲带着她的孩子进了医院,已经歇斯里底了,她肯定孩子在内出血。
  那个小女孩的病顶多只不过是一种低等病毒感染,感染后喷出了她母亲一开始所认定的大量的“血”。
  不,这儿没有什么不对。
  那件事发生在艾奥瓦州的艾奥瓦城。
  第二天又有了七则病例,第三天二十四个。
  在所有的病例中,被呕吐或腹泻折磨的孩子们的父母,抱着孩子冲进医院,相信他们一定是在内出血。这以后,病例直线上升——开始到上百,然后是上干。
  虽然没有一个病例中呕吐或腹泻是由谷制品直接造成的,但在不断增长的激愤中,这一点被人们忽略了。
  不,这儿不只一样不对。
  发病区从西部向东部蔓延着。
  问题在于,是食物染料把红浆果活力谷变成了它现在这种令人激动的颜色。染料本身是无害的,但这也被公众忽略了。有些东西出错了,人体没有吸收这些红色的染料,而只是简单地把它们排泻出去。惹出问题的红染料只被加进一批谷制品——但那是庞然大物般的一大批。
  一个医生告诉维克,如果一个喝了一大碗红浆果活力谷之后不久死去的小男孩接受尸检,尸检就会揭示出食物在消化道中的轨迹,那轨迹会红得像个停车信号灯,这就会清楚地揭示出它的效应绝对只是暂时的,但这一点也被忽略了。
  罗格希望,如果他们要进行下去的话,就开足大力进行下去。
  他准备和负责现场拍摄的波士顿眼镜工作室的人进行马拉松式的长谈。他想和夏普谷制品教授本人谈谈,这个人对自己的角色如此投入,以至于在这场灾难中,他已经快身心俱裂了。然后他还要去纽约,和做市场分析的人谈谈。
  最重要的是,这是在波士顿的里兹卡尔顿和纽约的联合国广场的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里他们所能做的,只能是耗掉身上的肉,花掉兜里的钱,绞尽脑汁,就像他们过去那样。罗格希望他们的结果会是一次反弹行动,把老夏普和他的孩子都打得丢盔卸甲。他们不能伸出脖子到克利夫兰的铡刀下去受死,而是要带着一份战斗计划出现在那里,去扭转红浆果活力谷大混乱带来的不利局面。从理论上和实际上,他们都知道,自己的胜机就像一个投手指望能打出一场无安打赛一样地微乎其微。
  维克还有其它问题。在过去大约八个月里,他隐约觉得自己和妻子缓缓地漂开了。
  他仍然爱着她,还有那该死的小太阳似的儿子泰德,但现在事情已经从有一点不对劲变得相当糟糕了,而且似乎还有更糟糕的事,更糟糕的时间,在远方的地平线上等着他。这次从波士顿到纽约,再到克利夫兰的大旅行,正处在他们原来的在家季节——他们一起在家一起做事的季节。真不是时候。最近他看着她的面孔时,在那些平面,那些角,那些线的下面,他似乎隐隐地看见一个陌生人闯进了他们的生活。
  一个问题整夜整夜地一遍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难以入眠,近来这样的夜晚越来越多了,她是不是有了个情人?他们肯定不经常在一起。她干了那事吗?他希望没有,但他真这么想吗?说真话吧,特伦顿先生,否则你就要被迫自食恶果了。
  他不能肯定,他不愿意肯定,他害怕真会那样……那时他的婚姻就完了。
  他仍然倾心迷恋着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关心会不会有什么婚外事件。他可以原谅她许多,但不能容忍自己头上长出那些角来。不!你不愿意那样,不愿意那些角顺着耳根长出来,孩子们就会在街上嘲笑你这个可笑的男人。她——
  “什么?”维克说着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我没听清,罗格。”
  “我说,‘那该死的红色谷制品’。不带引号,确切的话。”
  “喔,”维克说,“我要为它干一杯、”
  罗格举起比尔森玻璃杯。“干了它。”他说。
  维克干了。
  就在维克和罗格在黄色潜水艇压抑的会面大约一周之后,在3号镇道旁的七橡树山下,加利·佩尔维尔坐在他家前草坪的杂草丛里,喝着一杯桔汁酒,这种酒是由百分之二十五的乌限冻桔汁和百分之七十五的波波夫伏特加调成的。
  他坐在一棵大榆树的阴影里,那棵大榆树在疯狂的荷兰榆树病的折磨下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了。他的屁股坐在一把草坪椅磨得快烂了的木条上。这张椅子是一件西尔斯·罗帕克邮递品,也已经到了可用期的最后阶段了。他喝波波夫酒是因为它很便宜。
  加利上一次买酒时,从新罕布什尔州买了大量的这种酒,那儿的烈性酒更便宜。波波夫酒在缅因州已经很便宜了,但在新罕布什尔州,它便宜得发贱。那个州在生活中的好东西方面是排得上号的,那儿有奖金丰厚的抽彩,便宜的烈性酒,便宜的香烟,还有圣诞老人树和六枪城这样的旅游名胜。
  新罕布什尔是一个很棒的老地方。草坪倚已经陷入杂物丛生的草地,深深扎进草皮层中。草坪后面的那幢屋子也烂糟糟的,它是一个灰色、油漆剥落、屋顶下陷的烂摊子。百叶窗斜挂着,烟囱弯向天空,像一个跌倒后正爬起来的老酒鬼。一些屋顶板已经在去年冬季的狂风中被掀飞了,它们现在正在那棵垂死的老榆树的几根树枝上挂着。这儿不是印度的泰姬陵,加利有时说,但他连屁都不会放一个。
  在这样一个热得让人发昏的晚秋的日子里,加利醉得像只黑鸭,这对他来说很平常。池一点都不他妈的认识罗格·布瑞克斯通,一点都不他妈的认识维克·特伦顿,一点都不他妈的认识多娜·待伦顿,即使认识她,要是来访的球队射出的边线球被她用接球员手套收住,他连屁都不会放一个。
  他倒认识坎伯一家和他们的狗——库乔,那一家就在小山的上面,3号镇道的尽头。他经常和坎伯在一起喝酒,在迷迷糊糊中,加利觉察到乔·坎伯也已经顺着酒精中毒的路滑得很远了。这条路上加利自己总是远远地旅行着。
  “只是毫无意义地喝醉,我连屁都不会放一个。”加利告诉垂死的榆树上的鸟和他的屋顶板。
  他把酒杯喝了个底朝天,放了个屁,猛打着一只小虫。这时阳光和阴影落在他脸上,形成一些斑斑点点。住宅的后面,有几辆散了架的汽车,几乎被高高的杂草埋没了;屋西的长春藤疯长着,快要失去控制,它们几乎把整个小楼都覆盖住,只留下一扇窗露在外面,晴朗的日子里,这扇窗会眩目得像一颗肮脏的钻石。
  两年前,在一阵阴郁的疯狂中,加利把楼上屋里的一个柜子连根拔起,从这扇窗中扔了出去,他现在已经记不清为什么了。他后来又为窗户重安了玻璃,因为冬天一腿从那扇开着的窗户里跨了进来。但柜子还和它落下去的时候一模一样地呆着,一个抽屉跳出来,像伸出的舌头。
  1944年,加利·佩尔维尔二十岁时,曾单枪匹马地在法国炸掉了一个德军的碉堡。这次业绩后,他又带着班上剩下的士兵前进了十英里,直到他带着六处枪伤倒下,伤是他在担任机关枪手时受的。
  他因此被满怀感激的祖国授予最高荣誉——杰出服务十字勋章。
  1968年,他在福尔堡的商业区找到布迪·托格逊,把勋章变成了一个烟灰缸。当时布迪很震惊,加利要求把十字勋章做成一个马桶,这样他可以在里面拉屎,但它没有那么大,布迪延续了故事,也许这符合加利的原意,也许没有。
  不管怎么样,这都让当地的嬉皮土崇敬得要命。1968年的夏天,大多数嬉皮士正和他们富有的父母一起在大湖区度假。这之后,他们就要在九月回到大学,显然,他们在那里终日研习的只是抗议、酗酒和姑娘。
  布迪·托洛逊在福尔堡的埃索车站附近工作,空闲时间他也做些定制铸造的活。就在他把加利的勋章变成一个烟灰缸之后,这段故事上了罗克堡的《呼唤》报。
  故事是一个当地的乡巴佬记者写的,他把这件事理解成一种反战姿态。故事登出来之后,喀皮士们就在3号镇道路边加利的住所前陆续出现。他们中的大多数想告诉他,他“很激进”,一些想要告诉他“重了一点”,有几个想要告诉他“真地妈太过分了”。
  加利给他们看的却只是同一样东西,他的温切斯特30-06手枪。他告诉他们,从他的领地滚出去,对他来说,他们都只不过是一群长头发,四处乱窜,爱发牢骚的蠢猪或思想激进的性交机器。
  他告诫他们,他会一枪把他们的肠子从罗克堡打到弗赖伊堡,而且连屁都不会放一个。过了一段时间,喀皮士们就不来了,这就是有关他的杰出服务十字勋章的事情。
  有一颗德国人的子弹把加利·佩尔维尔的右睾丸打掉了。一个军医发现它被打烂,飞溅在军用内裤的裤底上,另外一只则基本保存了下来,所以他有时还可以很自尊地勃起。偶尔加利会告诉乔·坎伯,他还能通过其它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精神过。他满怀感激的国家授予他杰出服务十字勋章,巴黎一家医院满怀感激的全体员工在1945年2月给了他百分之八十的伤残抚恤金,除此之外还送给他一只镀金的猴子。
  1945年的7月4日,满怀感激的家乡小镇为他举行了一次游行(那时他已经二十一岁,而不是二十岁,两鬓灰白,看上去有七百岁)。感激的市镇管理委员会成员永久地免去了他的房地产税,那很好,否则二十年后他就无家可归了。他再也弄不到吗啡,就改喝烈性酒,这成了他的终生职业,他可以要多慢有多慢,要多快乐有多快乐地自杀了。
  现在,1980年,他五十六岁,头发已经全灰,比一头屁股后面架着一个什么把手的公牛还瘦。这世上他可以忍受的活物只有三个:乔·坎伯,乔的儿子布莱特,还有布莱特的大圣·伯奈特狗——库乔。
  他在正在腐烂的草坪椅上向后靠下去,几乎要把整个背都贴上去了,然后又喝了一口他的桔对酒。
  这些桔对酒装在一个地从麦当劳拿来的免费杯子里,免费杯的杯壁上有一种紫色的动物,它叫做鬼脸。加利经常在罗克堡麦当劳吃饭,那儿还有便宜的汉堡包。汉堡包倒挺好,至于鬼脸……麦克奶酪市长,还有罗纳德他妈的麦当劳先生……加利·佩尔维尔对他们连个屁都不会放一个。
  一个宽阔的黄褐色形体正在穿越他左边的高草,过了一会儿,库乔悠闲地在加利乱糟糟的院子里出现了。它看见加利,友好地叫了一声,摇着尾巴老过来。
  “库乔,你这老野种。”加利说着,放下法计酒.开始熟练地把手伸进兜里找喂狗食饼干。他总是给库乔留几块,库乔是那种老式的,彻头彻尾的好狗。
  他在上衣口袋里找到了一些,把它们掏了出来。
  “坐,孩子,坐起来。”
  不管自己感觉多么下贱,情绪多么低落,一条两百磅的大狗像只兔子那样坐在面前,总可以让他觉得非常有趣。
  库乔坐了起来,加利看见这条狗的鼻吻上有一道短小而丑陋的划痕正在愈合。加利扔给它一些饼干,那些东西看起来像是骨头,库乔毫不费力地在空中接住它们。它用前爪截住了一个,同时已经在吃另一片。
  “好狗,”加利说,他伸出手去拍库乔的头,“好——”
  库乔开始在喉间深处发出一声嗥叫,那是一种轰隆隆的振荡声。它抬头看着加利,眼中像有什么东西在冷冷地思索着。加利不禁打了个冷颤,迅速把手收回来,最好别和一条库乔这么大的狗瞎胡闹,除非你准备今后总用钩子擦屁股——以后会痛苦一辈子。
  “你撞到什么了,孩子?”加利问道。他从来没有听见库乔嗥叫过,坎伯家要来它这么多年,他都没听过。说真的,他实在难以相信老库乔会对他嗥叫。
  库乔摇着尾巴到加利面前让他拍它,好像对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害臊了。
  “嘿,这才像是库乔。”加利说,抚磨着狗身上的毛。
  这是酷热的一周,而且越来越热,正如乔治·米亚拉所说,他从埃维伊·查尔梅尔斯阿姨那儿听到过这些,他估计也是这样。狗类对热的感受远比人类敏感。他觉得没有什么道理要求一条杂种狗不能偶尔烦躁一次。但听见库乔那样爆叫,确实很有趣,如果乔·坎伯告诉他,他一定不会相信的。
  “吃你的另一片饼干去。”加利说着,指着一个方向。
  库乔又一次接住了狗饼干,把它吃了下去。
  “这样很好,一点热不会杀了你,也不会杀了我,但它把我的痔弄出狗屎来了。好了,它们就是大得像个鸡蛋,我连屁都不会放一个,你知道吗?”他啪地一声打死一只蚊子。
  加利又开始喝桔汁酒的时候,库乔在椅子旁伏了下来。该回去洗澡了,就像乡村俱乐部的那些贱女人说的那样。
  “洗洗我的屁股,”加利说。他对着屋顶摆了个姿态,桔汁和伏特加粘乎乎的混合物滴到他晒得黝黑、骨瘦如柴的胳膊上,“看着这些东西,他妈地这样流下来,你清我会怎么样?我连屁都不会放一个,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会倒塌,对于这样的小东西,我连屁都不会放一个,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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