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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火焰

_10 斯蒂芬·金 (美)
炉子上有一锅已然凉了的汤,盛汤的空罐头立在小柜台上。
是一个人的午饭。可她在哪儿?
“维奇?”他向楼梯下喊道。下面很黑。那里是洗衣房和家庭娱乐室,有整所房子
那么大。
没人回答。
他再次环视厨房,干净整洁。恰莉的两幅画和带有磁垫的小塑料蔬菜摆放在电冰箱
上。电费和电话费的帐单插在钉子上,旁边写着警言:最后再付。一切都井然有序。
只是椅子倒了。只是盐瓶洒了。
他的嘴里没有一星唾液,喉咙又干又滑,像夏日里的金属。
安迪走上楼;依次查看了恰莉的房间、他们的房间和客房,什么也没有。他又回到
厨房,打开楼梯灯,走了下去。洗衣机大开着,甩干机的把手像一只呆滞的眼睛紧盯着
他。他来到家庭娱乐室摸索着去开灯;手指在墙上划着。他很可笑地觉得不知是什么人
的冰冷手指随时会盖在他手上,指引他去找开关。终于,他摸到了,灯亮了。
这是个漂亮的屋子。他很多时间都在这里,一边修理东西一边暗自微笑——因为自
己最终竟然变成了上大学时发誓不要作的那种人。他们三个很多时间都在这里。墙上有
一台电视,一个乒乓球台。维奇用仓库木板做的一个小桌子上摆满了书。一面墙上铺着
壁纸,纸上挂着几块维奇织的阿富汗式壁毯,恰莉的书放在一个特制的儿童书柜里,全
部按字母顺序排列。两年前一个无所事事的雪夜,安迪教会了恰莉二十六个字母。直到
今天,恰莉仍很喜欢它们。
一个漂亮的屋子。
一个空空的屋子。
他试着放松下来。那直觉,那预感(不管你怎么叫它),是错误的。她只是不在这
里。他关上灯回到洗衣房。
洗衣机(他们在一次大甩卖上花六十块钱买的便宜货)仍大开着。他想都没想就把
它关上了,就像他把那撮洒了的盐抛向身后。洗衣机盖上的玻璃上有血迹,不多,只有
三。四滴。但那是血迹。
安迪站在那里凝视着它。这里有些凉,太凉了,有点儿像陈尸所。他看看地板,上
面有更多的血迹,甚至还没干。一个小小的声音,一声轻轻的。尖尖的叹息冲到了他的
喉咙〕他开始在洗衣房里走来走去。房间很小,四壁抹着灰泥。他打开盛脏衣服的篮子,
里面只有一只袜子。他看看洗涤槽下面,只有一些洗衣粉。他看看楼梯下面,只有蜘蛛
网和恰莉一只旧娃娃的一条塑料腿——这被遗弃的肢体耐心地躺在那里,等待着被重新
发现。
他打开洗衣机和甩干机之间的那扇门。随着咣当一声响,熨衣板摔了下来。在它下
面,是嘴里堵着一条抹布的维奇·汤林逊·麦克吉。她的腿被缚在一起,膝盖抵着下巴;
一双已经死去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上面蒙着一层眼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刺鼻的
家具上光剂的味道。
他嗷地低哼一声向后退去,两手不停挥舞,像要把这可怖的一幕驱开;一只手碰上
了甩干机的开关,机器轰地一声旋转起来。衣服开始纠缠着向里滑去。安迪尖叫起来,
然后转身就跑。
他奔上楼梯,在绕过拐角要进厨房时绊了一下,直挺挺地摔了出去,额头撞在油地
毡上。他挣扎着坐起来,大口喘着粗气。
那一幕又出现了,以慢镜头的形式出现了。在今后的日子里,这一景象将不时出现
在他梦中。门开了,熨衣板倒了下来,发出吮当一声,使他想起断头台;他的妻子被塞
在下面,嘴里塞着一条用来给家具上光的抹布。这一幕清晰地回来了,他知道自己马上
又要放声尖叫,于是猛地把一只胳膊塞进嘴里紧紧咬住。
出来的是一声模糊。窒息般的嚎叫。这样两次之后,某种东西从体内散发出来,他
安静了。这是震惊之后短暂的麻木,但对他却是有用的。害怕和恐惧消失了,右手的阵
痛停止了。在这麻木带来的镇静中,他想到了恰莉。
他站起身想去拿电话,然而又转过头来到了楼梯边。他站在楼梯顶上,咬着嘴唇,
努力使自己坚强起来,鼓足勇气又走了下杜刚大大的声音变小了些:“特瑞,恰莉什么
时候走的?”
一个小孩的声音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拿着话筒的手已满是汗水。
“她说大概十分钟以前。”她有些抱歉,“我正在洗衣服,所以没注意。有一个人
下来跟我说的。没事吧?麦克吉先生?他看上去没问题……”
一阵疯狂的冲动抓住了他。他想轻轻地笑着对她说洗衣服?
是吗?我妻子也是。我发现她被塞在了熨衣板正面。琼,你今天真是走运。
他说:“那就好,我想知道他们是直接回家来吗?”
问题转达给了特瑞,她说她不知道。安迪想,好极了,我女儿的生命掌握在另一个
六岁女孩的手里。
他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要到拐角的市场去。”他对杜刚太太说,“请你问问特瑞,他们是坐轿车还是
货车,也许我会看见他们。”
这次他听到特瑞说:“是货车。他们坐一辆灰色货车走的。
就像大卫。比西奥多的爸爸的那辆车。”
“谢谢。”他说。杜刚太太答道不用谢,那种冲劲再次涌起。
这次,他想冲着话筒大吼我妻子死了!我女儿和两个陌生人上了一辆灰色货车,而
你为什么却在洗衣服?
他并没有大喊大叫;相反他挂上听筒走了出去。热浪扑面而来,他踉跄了一下。他
来的时候也这么热吗?现在好像热了许多。邮递员已经来过。邮筒里插着一张原来没有
的广告单。当他在楼下拥着他死去的妻子时,邮递员来过。他可怜的死了的维奇:他们
拔掉了她的指甲。这真是件可笑的事一一比钥匙记录生活经历的方法可笑得多——死亡
的事实不断从各个方面。各个角度向你袭来。你试图在一方面保护自己,而死亡的真象
却在另一面登陆了。他想死亡就像一个橄榄球队员,一个硕大无比的家伙,不停地将你
屁股朝下扔在争球线上。
赶快行动起来,他想着。他们只领先十五分钟——这并不算多,还算是一条新鲜的
兽迹。除非特瑞·杜刚区分不开十五分钟和半小时或两个小时。无论如何,先别管这些。
他开始行动了。他回到停在人行道上的汽车旁。上车前,他又回头扫了一眼已经付
完一半抵押款的房子。一座整洁。漂亮的房子。如果你需要,银行会一年给你两个月的
“付款休假”。安迪从未需要过。他看着昏睡在阳光下的房子,受惊的日光再次被邮筒
中伸出的红色广告单吸引。死亡再次击中了他,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紧咬牙关抑制
住悲声。
他上了车,朝特瑞,杜刚家所在大街驶去。他并不真地认为自己能够追上他们,只
是怀着一种盲目的希望。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看见过自己在湖滨地区针叶林大街上的
家。
现在他的车开得好些了。既然已经知道了最坏的事情,所以车也就开得好多了。他
打开收音机,里面鲍伯·萨哲正在唱着(仍是老样子)。
他尽量以最快速度驾车驶过湖滨区。有那么可怕的一刹那,他忽然想不起那条街的
名字了;过了一会儿,那名字才又浮现在脑海里。杜刚家是住在布拉斯摩大街上。他和
维奇曾拿这名字开玩笑。想到这儿,他开始微笑。暮地一下她的死再次击中了他,使他
有些晕眩。
十分钟后他到了那儿。布拉斯摩大街是一条不长的死胡同。
一辆灰色货车从那边是出不去的。只有一道栅栏标明是约翰·格兰初中的围墙。
安迪将车停在布拉摩和里治大街的交汇处,拐角上有一所上绿下白的房子,一个草
坪喷头装置不停旋转着。房子前面有两个大约十岁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正
在轮流玩滑板。女孩穿着运动短裤,两只膝盖上伤痕累累。
他下了汽车朝他们走去。两个孩子上下仔细打量着他。
“你们好。”他说,“我正在找我女儿。大约半个小时前,她坐着一辆灰色货车从
这儿经过。她和……我的几个朋友在一起。
你们看见一辆灰色货车过去吗?”
男孩微微耸耸肩。
女孩说:“你担心她,先生?”
“你看见那辆货车了,是吗?安迪和蔼地问道,并在脑子里给了她轻轻的一“推”。
太重的话会产生相反效果。她会看见货车向任何他希望的方向开去,包括往天上开。
“是的,我看见了一辆货车。”她说着跳上滑板滑向拐角处的消防栓,然后又跳了
下来,“它朝那边开了。”她指向布拦斯摩大街前方。两。三个路口前是查里斯尔大道,
哈里森市的主要街道之一。安迪曾推测他们可能走那条路,不过确认一下当然更好。
“谢谢。”他说着走回汽车。
“你担心她?”女孩又问道。
“是的。有一点。”安迪说。
他掉转车头驶过三个街区来到布拉斯摩和查里斯尔大街的交汇路口。这是毫无希望
的,彻底毫无希望。他感到了一丝惊恐,就像一个小小的热点,但它会播散开来。他将
它驱散,强迫自己只去想如何尽可能地追踪他们。如果不得不利用特异功能,他会那样
做的。他可以在脑子里多次给出帮助别人的轻轻一“推”,而自己不会感觉不适:。感
谢上帝、整个夏季他都不曾动用过这种才能——如果你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也是种该诅
咒的东西。不管前方会是怎样,他现在已经准备就绪,状况良好。
查里斯尔大街四条车道宽,在这个路口设有红绿灯。在他右边是个洗车站,左边是
个倒闭的饭店。街对面是个加油站和一个照相器材商店。如果他们向左拐了,那他们就
去了市中心。如果向右,那他们就是去了机场和第80号州际公路。
安迪把车开进洗车站。里面有个穿着深绿工作服的年轻人,长着一头令人惊叹的红
发。他正在吃冰棒。
“洗不了了,’伙计。”没等安迪开口年轻人就说道,“清洗器一个小时前坏了。
我们关门了。”
“我不是要洗车。”安迪说,“我正在找一辆灰色货车。大约半个小时前,它刚经
过路口。我女儿在上面,我有点担心她。”
“你觉得可能有人绑架了她?”他继续吃着冰棒。
“不,根本不是。”安迪说,“你看见那辆货车了吗?”
“灰色货车?嗨,好朋友,你知道一个小时内有多少汽车从这儿过吗?或者半个小
时内?很多,伙计。查里斯尔是条非常繁忙的街道。”
安迪竖起拇指向身后指去:“它从布拉斯摩大街来。那条街车不大多/他已准备在
脑子里给这年轻人轻轻地一“推”、不过这次却不必了。那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
从中间掰开冰棒,用舌头非常不雅地将一根棍上残留的紫色冰块一下子全舔了进古。
“啊,是的,不错。”他说,“我是看见了。告诉你为什么我注意了那车。它从我
们站里开过去想抢红灯。我自己倒不在乎。
不过这可把我们老板惹火了。这和今天机器坏没关系。他有什么别的事不顺心。”
“就是说那车往机场那边开了?”
年轻人点点头,将一根棍子扔到身后,开始进攻剩下的那一半。“希望你找到女儿,
好朋友。不介意的话,我倒建议你去找警察,如果你真的很担心。”
“在这种情况下,”安迪说,“我觉得那不会有什么用。”
他又上了车,穿过洗车站拐上了查里斯尔大道。现在他是往西开,这片地区到处都
是加油站,洗车站。,快餐店和旧车市场。
一个汽车电影院的广告牌上写着双场电影预告《食尸鬼)和《死神的冷酷商人),
他看着电影院的大帐篷,耳边听到熨衣板像断头台一样吮当一声掉出壁橱。他的胃翻腾
起来。
他驶过一面限速八十英里的牌子。再往前有一面稍小的牌子,上面画着一架飞机。
好,他已经到这儿了。现在怎么办?
忽然他将车开进了一家比萨店的停车场。停车打听是没有用的。就像那洗车的年轻
人说的,查里斯尔是条繁忙的大街。他会不断地利用特异功能直到脑浆从耳中溢出,而
结果只会使自己更加迷惑。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不是上了公路就是去了机场,不是女郎
就是老虎,这点他可以肯定。
他还从没有意识地让自己的预感出现。他只是在它们到来时像礼物一样接受,并按
它们行事。现在他在汽车驾驶座上蜷下身子,用手指尖轻轻拍打着太阳穴,想让什么东
西出现。发动机在转,收音机在响。滚石乐队。跳吧,小妹妹跳吧。
他想着恰莉。她去了特瑞家,衣服塞在那个她到哪几都背着的圆书包里,也许这一
点愚弄了那些人。他最后一次看见恰莉时,她穿着牛仔裤,戴一顶海螺帽,像平常一样
扎着两个小辫子。临走前给了他一声心不在焉的“再见,爸爸”和一个吻。上帝啊,恰
莉,你现在在哪儿?
什么也没有出现。
没关系,再坐一会儿,听听滚石乐队。比萨店。你得自己做决定。芝麻或西瓜。滚
石在鼓动小妹妹来跳舞,跳吧,跳吧。昆西说他们可能会把她关在一间小屋子,以保证
两亿两千万美国人民的安全和自由。维奇。一开始时他和维奇在性生活上很不顺利。她
当时吓得要死。在第一个非常不成功的夜晚,她哭着说,就叫我冰女人好了,求求你,
我不要这个,我们不应该。但不知怎地,命运六号试验却帮了他们的忙——那种恰似一
人的心灵感应从某个方面看,就像是在做爱。但仍然是困难的。每次只能一点,轻轻地。
眼泪。维奇开始有反应,然后又僵直了,大叫道不要,会疼的,安迪,不要!但他一直
没有放弃努力,就像一个撬保险箱的窃贼,他知道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终于有
一天晚上,他们成功了。后来又有一天晚上,感觉不错了,然后突然有一天晚上,竟变
得妙不可言了。跳吧;小妹妹,跳吧。恰莉出生时,他一直在她身边。分娩很快,很轻
松。很快,二切都妥贴了……
什么也没有出现。兽迹已不那么新鲜了,可他还一充所获。
是机场还是公路?是女郎还是猛虎?
滚石唱完了。接着是杜比兄弟想知道没有了爱,你现在会在何方。安迪不知道。毒
日当头。停车场里的停车线是新近漆过的,场里四分之三以上都停满了车。现在是午饭
时间,恰莉吃饭了吗?他们会给她饭吃吗?也许……
(也许他们会在沿路某个地方停下,毕竟他们不能他们不能不能开车。)
哪里?他们不能开车去哪里?
(不能一直开车到弗吉尼亚,而不停下来休息,。是不是?我是说一个小女孩总得
时不时停下来方便一下,对不对)·他直起身,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然而麻木的感激之情。
它终于出现了。如果要他猜,他可能首先会猜机场。但不是机场。不是机场而是州际公
路,他并不完全肯定这预感是好兆头,但他还是有些把握,至少这要比毫无头绪好多了。
他开车驶过指向外面的新漆的箭头,再次拐上了查里斯尔大街。十分钟后他来到了
州际公路上并向东驶去。一张道路通行税票塞在他身边座位上一本破旧、带注释的(失
乐园)里。又过了十分钟,俄亥俄的哈里森市就落在了他身后。他已经踏上了十四个月
后会把他带到弗吉尼亚隆芒特的旅途。
他仍很镇定。他调大收音机的音量,这让他感觉好了些。里面的歌一首接一首,但
他只听得出那些老歌来,因为他已有三周年没有听流行歌曲了.没什么特别原因)他就
是不再听了。这些歌仍能使他感到兴奋。心情激荡)但脑中麻木的镇定以冰冷的逻辑告
诉他:,激动并不是什么好事一而且如果他开始以七十英里的速度开车的话,那就是在
自找麻烦了。
他把车速打到刚过六十,心想那些带走恰莉的人不会超过五十五英里的限速。他们
可以对任何以超速为理由拦下他们车的警察挥舞自己的证件,这是事实;但他们恐怕很
难解释车上一个大喊大叫的六岁女孩。那会减慢他们的速度,会使他们和操纵这场表演
的人发生麻烦。
他们可以把她麻醉藏起来。他的大脑低声说,那样如果他们因为车速七十。甚至八
十英里而被拦下,他们只要出示证件就可以继续向前了。哪一个俄亥俄州警察会愿意搜
查一辆属于伊塔的货车呢?
安迪与这个想法斗争着。首先,他们可能不敢给恰莉眼药,除非你是个专家,否则
给一个小孩服镇定剂可是件棘手的活儿,而且他们可能不清楚镇定剂对他们要调查的那
种力量会有什么影响。第二,一个州警察也许真的会检查那辆货车,或至少在检查他们
的证件时,会让他们把车停到路边。第三,他们有什么必要那么慌慌张张呢?他们并不
知道有人在追赶他们。现在还不到一点。安迪在二点钟之前都应在学校。伊塔的人会以
为他最早在二点二十分左右才能到家,再过二十分钟或两小时后才会发现出事。所以他
们干吗不慢慢开呢?
安迪加快了车速。
四十分钟过去了;五十分钟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慢。他开始出汗了;不安已在渐
渐侵蚀他麻木的镇定。那辆货车真的在前方吗?也许这一切都是他的檐想?
公路上的汽车你追我赶。他看见了两辆灰色货车。但都不像他以前看见在湖滨区徘
徊的那辆。其中一辆车的司机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一头白发在风中飘扬。另一辆车上
坐满了吸毒的嘻皮士。司机看见了安迪仔细审视的目光,向他挥了挥手中的大麻烟蒂。
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姑娘吻了吻自己的中指,朝安迪这边伸来。很快,安迪的车就将他们
甩在了身后。
他的头开始疼了起来。路上车辆拥挤,头上阳光灿烂。所有的车都镀上了一层金黄,
每道金黄都将如箭的阳光射中他的眼中。窗外闪过一面牌子,上面写着“休息区往前一
英里”。
他的车一直在快车道上。这时他打开右边的指示灯,拐人了慢车道。他让车速降到
四十五英里,然后是四十英里。一辆小跑车从旁边驶过,司机对安迪不满地按着喇叭。
牌子上写着休息区。这不是一个服务站,只是一个岔道口,有个小停车场,一个水
龙头和厕所。这儿停着四。五辆轿车和一辆货车。他要我的那辆货车。几乎可以肯定。
他的心开始在胸腔中狂跳。他猛一打方向盘驶入停车场,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缓缓地开向那辆货车,四下张望着,想尽快了解周围的情况。有两家人围坐在两
张野餐桌旁,其中一家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出发。母亲把吃剩下的东西装进一个明黄色
的购物袋,父亲和两个孩子正在收拾丢弃的杂物把它们扔到垃圾桶去。另一张桌旁一对
年轻夫妇正吃着三明治和土豆色拉,两人中间的小推车上睡着一个婴儿。孩子穿着一条
灯芯绒裤,上面印着许多跳舞的大象。两棵美丽、高大的老榆树下,两个大约二十岁的
女孩子正坐在草地吃午餐。没有看见恰莉,也没有看见可能是伊塔特工的身强力壮的年
轻人。
安迪关闭了发动机。他能够感觉到眼部血管的扩张。货车看上去空无一人。他下了
车。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妇人从厕所出来,慢吞吞地朝一辆旧汽车走去。一位和她年龄相
仿的老先生从驾驶室出来,绕过车头,为她打开车门,并帮她上了车。他回到驾驶室发
动了汽车,一阵蓝色的油烟从废气管中喷出,车驶离了停车处。
男厕所的门开了,恰莉走了出来。左右两侧夹着她的人大约三十岁,穿着运动衣,
敞领衬衫和深色的双面针织裤。恰莉的脸上一片茫然,看上去受了惊吓。她看看一个人,
再看看另一个人,然后,目光又回到第一个人脸上。安迪的五脏六肺都搅动了。
她还背着她的圆书包。他们向货车走来。恰莉对一个人说了些什么,那人摇摇头。
她转向另一个人,那人耸了耸肩,对他的搭挡说了些什么.他点点头。他们转过身朝饮
水喷泉走去。
安迪的心越跳越快,肾上腺素源源流入体内。他害怕了,非常害怕,但又有什么东
西从内部支撑着他:是气愤,是狂怒。狂怒比镇定让他好受多了,几乎让他感觉到甜蜜。
这就是那两个杀了他妻子抢走他女儿的人,如果他们没有被钉上十字架,那他就大可怜
他们了。
当他们和恰莉背对着他朝饮水喷泉走去时,安迪从车上下来走到了货车后面。
刚刚吃完饭的四口之家朝二辆崭新的中型福特走去。他们上:
了车,驶出停车场。
那母亲漠然地看了一眼安迪,就像人们在美国四通八达的公路网上做长途旅行时彼
此互赠的眼神。车开走了,车牌告诉人们:
它来自密歇根州。休息区还剩下三辆轿车、那辆货车和安迪的客货两用轿车。其中
一辆汽车是那两个女孩的。还有两个男人正在附近闲逛。问讯处里那个人正在看着一张
地图,手插在牛仔裤的后兜里。
安迪并不确切知道他打算怎么办。
恰莉喝完了水。其中一个特工也俯下身喝了一口。然后他们转身朝货车走来。安迪
从货车的左后角注视着他们。恰莉看上去吓坏了,确实吓坏了,她曾经哭过。安迪试着
想打开货车的后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没有用:门是锁着的。
他猛地从车后站了出来。
他们的反应非常快。甚至在兴奋涌上恰莉的脸。驱走她的茫然与害怕之前,他们就
认出了他。
“爸爸!”恰莉尖叫道。叫声使那对带着孩子的夫妇俩转过头来。坐在榆树下的一
个女孩用手遮住阳光也朝这边看来恰莉想冲向他。一个人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拖了回去,
差点把她肩上的书包弄掉。眨眼问他的手中出现了一支枪。他是从运动衣下面的某个地
方把它掏出来的,就像一个魔术师在变戏法。他用枪抵住了恰莉的太阳穴。
另一个人开始不紧不慢地从恰莉和他的搭挡身边走开,渐渐向安迪逼来。他的手伸
在衣服里,不过他的戏法变得可不如他的搭挡;他掏枪时好像出了点小问题。
“如果不想你女儿出什么事,就从车边走开。”拿枪的一个说道。
“爸爸!”恰莉又叫道。
安迪慢慢地从车旁走开。另一个人(他还没上年纪就开始谢顶了,这会儿终于把枪
拿了出来。他用枪对准了安迪。他离安迪还不到五十英尺。“我诚恳地建议你千万不要
动。”他低声说,‘这把左轮可以在你身上穿个大大的窟窿。”
与妻子,孩子坐在野餐桌边的那个年轻人站了起来,他带着无框眼镜,看上去很严
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用大学老师清晰、穿透力很强的声音问。
挟持着恰莉的人朝他转过身去,将枪口从恰莉头上移开些对他威吓道:“政府公务。
呆在原地别动;什么事都没有。”
那年轻人的妻子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回到椅子上。
安迪看着那个谢顶的特工,轻柔。和蔼地说:“那枪太烫,拿不住了。”
秃子看着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然后,他突然尖叫了起来,将左轮扔到了地上。枪
打在水泥地上走火了。榆树下的一个女孩发出一声困惑。惊奇的叫声。秃子握着自己的
手来回蹦哒着,手掌上出现了新鲜的白水泡,像发酵的面粉。
恰莉身边的那个特工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搭挡,有一阵那枪已完全离开了恰莉的
小脑袋。
“你瞎了。”安迪对他说,同时尽全力给了他重重的一“推”。
安迪的大脑一阵绞痛。那人突然尖叫起来,他放开恰莉,两手捂住眼睛。
“恰莉,”安迪低声叫道;女儿扑向他,颤抖的手紧紧抱住他的腿。问讯处里那个
人跑了出来想看看出什么事了。
秃子握着自己烫伤的手,朝安迪和恰莉冲来。他的脸狰狞可怖。
“睡觉吧。”安迪简洁地说,再次“推”了一下。秃子像被斧子砍了似地直挺挺地
栽了下去,前额狠狠撞在人行道上。那严厉青年人的妻子发出一声呻吟。
安迪的头这时疼得厉害;他隐隐有些高兴现在是夏天,因为自从五月份以来他还一
直没有使用过自己的特异功能,即使是为了帮助一个不知为何成绩滑坡的学生。他准备
充足——但准备不准备,上帝晓得他要为自己在这个炎热的下午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那瞎子在草地上瞒珊,用手捂着脸哀号着。他撞到一个垃圾桶上,栽倒在一大堆打
翻在地的三明治口袋。啤酒罐。香烟蒂和空苏打水瓶子上。
“哦,爸爸,我刚才真害怕。”恰莉说着哭了起来。
“车在那边,看见了吗?”安迪听到自己说,“上车去,我一会几就来。”
“妈妈在吗?”
“她不在。先上车去,恰莉。”他现在还没法应付这件事。现在.他得去应付这些
目击证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间讯处里出来的人有些不知所措地问猎。
“我的眼”刚才用枪指着恰莉头的人哀号着,”我的眼,我的眼。你把我的眼怎么
了,你这畜生?”他爬了起来,一只三明治袋子挂在他的一只手上。他开始摇摇晃晃地
朝问讯处走去,那个穿牛仔裤的男人蓦地朝屋里退去。
“去啊,恰莉。”
“你会来吗,爸爸?”
“是的,马上来:现在走吧。”
恰莉走了,金色的小辫子在肩上跳跃着,书包还斜挂在肩头。
安迪走过那个正在熟睡的伊塔特工,心里想着要不要拿他的枪,最终决定还是不去
拿的好。他走到坐在野餐桌旁的那对夫妇身边。轻轻地,他对自己说,放松,不要做过
头,一定不要伤害这些人。
那年轻女人粗鲁地从小车中抓过自己的孩子。孩子被惊醒,开始大哭起来。”不要
过来,你这个疯子!”她说。
安迪看着那男人和他妻子。
“这些事都没什么要紧的。”他一边说一边在脑子里,‘推”着。新的疼痛似蜘蛛
从脑后抓住他的头……然后侵入。
年轻人看上去松了口气:“噢,感谢上帝。”
他妻子迟疑地笑了笑。她还没有完全相信安迪的话;她的母性被激起了。
“你的孩子真可爱。”安迪说,“是个男孩,是吗?”
那瞎子走下路缘,猛地向前摔出,头狠狠撞在可能是那两个女孩的车的车门上。他
大吼一声,鲜血从他的太阳穴涌出,。“我看不见了!”他再次尖叫起来。
那年轻女人迟疑的微笑已变得灿若春花。于是的,是男孩。
她说,“他叫麦克尔。”
“你好,麦克尔。”安迪说。他抚摩着孩子几乎还没什么头发的脑袋。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哭。”年轻女人说,“刚才他还睡得好好的。他肯定是饿了。”
“没错”肯定是。”她丈夫说。
“再见了。”安迪朝问讯处走去。现在得抓紧时间,随时都会有人闯来看见这场闹
剧的。
“怎么回事,伙计?”穿牛仔服的人间,“是撒酒疯吗?”
“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安迪说着又轻轻“推”了一下。他现在感到非常恶心,
头一阵阵作痛。
“噢。”那人说,“那就好。我正想看看从这儿怎么到忧郁瀑布去。请原谅。”说
完他慢悠悠踱回了问讯处。
两个女孩已退到了将休息区和外面的私人农场隔开的安全栅栏旁边。她们圆睁着双
眼盯着他。那瞎子这会儿正在人行道上拖着脚原地转着圈,两手僵直地向前伸着,他边
哭边诅咒着。
安迪慢慢地向那两个女孩走去,双手向前推开着表示自己手无寸铁。他开始对她们
讲话。一个女孩问了他个问题。于是他又接着讲下去。很快,两个女孩都释然地笑了并
且点着头。安迪朝她们挥挥手,她们也回礼作答。然后他急步穿过草地走向他的。
车。他的额头上布满豆大的汗珠,胃部也在剧烈翻腾。他只能祈祷在他和恰莉离开
之前,不要再有什么人开车闯进来,因为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他已全垮了。他爬进驾驶
室打开发动机。
“爸爸/恰莉叫道,一下扑到他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胸前,他迅速地抱了抱她,然
后开车驶离了停车场,动动脖子对他来说都是疼痛难忍。那匹黑马,后来他经常想起这
个比喻。他把那匹黑马从自己潜意识里某个黑暗的马厩中放了出来,现在它要再次在他
的大脑里横冲直撞了。他必须为它们找个地方然后躺下来。
要快。他已经没有能力长时间开车了。
“那黑马。”他喃喃自语道。它要来了,不……不,不是要来;它已经到了。哒……
哒……哒,是的,它已经到了,它自由了。“爸爸,当心!”恰莉叫道。
那瞎子跌跌撞撞正从车前走过匕安迪猛地刹车。那人用手捶击着汽车的发动机罩,
哀叫着求助。在他们右边,那年轻母亲已经开始给孩子喂奶,她丈夫正在读一本书。问
讯处的那个人已经走到那两个女孩那儿.开始和她们聊天。秃子摊手摊脚趴在地上,正
呼呼大睡。
另一个特工不停地敲击着发动机罩。“救救我!”他叫着,“我看不见!那畜生不
知把我眼怎么了!我看不见了!”
“爸爸。”恰莉呻吟着。
有那么疯狂的一刹那,他差点踩下油门。在阵阵作痛的脑子里,他能听见轮胎发出
的声音,能感觉到车轮轧过人体的沉闷响声。这人绑架了恰莉;用一支枪对着她。也许
他就是那个把破布塞进维奇嘴里的人,这样当他”=拔掉她的指甲时她就叫不出来。
啊,杀死他该有多好……只是如果那样,他和那些畜生还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他按响了喇叭,这又引起了一阵尖锐的头痛。那瞎子像被蛰了似地从车前跳开。
安迪猛打方向盘从他身边驶过。他从后视镜中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那瞎子坐在人行道上,
脸由于愤怒和恐惧扭曲着……还有那年轻母亲将麦克尔举到肩上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他看都没看就把车驶入了滚滚车流。喇叭按响了;轮胎尖叫着。一辆大林肯从轿车
边绕过,司机对他们愤怒地挥舞着拳头。
“爸爸,你没事吧?”
“我会好的。”他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恰莉,看看通行税票上说下个
出口在哪儿。”
他眼前的车辆模糊起来。它变成了两个,颤抖着,之后又合成了一个,然后再次飘
浮成五彩缤纷的几个部分。满眼都是太阳金灿灿刺眼的光芒。
“系好安全带,恰莉。”
下一个出口是二十英里外的汉姆史密斯,不知怎地他居然开到了。后来他想这只是
因为他意识到恰莉坐在他身旁,恰莉在指望着他,恰莉使他坚持了下来——恰莉在这儿,
她需要他。恰莉·麦克吉,她的父母以前有一次曾需要二百美元。
在汉姆史密斯有一家旅馆。安迪设法用假名登记了个房间,特别指出要远离大路。
“他们会追来的,恰莉。”他说,“我需要睡一会几。但只能到傍晚,我们不能多
呆的。天黑时叫醒我。”
她说了些什么别的事情,但他已一头倒在了床上。周围的东西逐渐模糊,变成一个
灰色的点;之后就连这一点也消失了,只剩下痛楚对他已鞭长莫及的黑暗。没有痛苦也
没有梦。当恰莉在那个炎热的八月的傍晚大约七点一刻叫醒他时,房间中闷热不堪,他
的衣服已全被汗浸透了。她曾试图打开空调,但却不知道如何使用开关。
“没事了。”他说。他晃下床,两手放在太阳穴,使劲压挤着脑袋以防它炸开。
“好些了吗,爸爸?”她急切地问。
“好点了。”他说。真的是……只一点,“一会儿在路上时,我们停下来吃点东西。
那就会好多了”“我们去哪儿?”
他慢慢地摇摇头。他只有早上离开家时身上带的那些钱一大约十六美元。他带着自
己的信用卡,但他付房钱用的是总放在钱包最里面的那两张二十美元(有时他对维奇开
玩笑说,这是我离家出走的钱,可这话竟这么可怕地应验了)而不是信用卡。用信用卡
无异于写下个招牌:大学教师和他女儿逃亡路在此。他们还可以用那十六美元买些食物,
给汽车加一次油。然后他们就不名一文了。
“我不知道,恰莉。”他说,“只是一定得走。”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妈妈?”
安迪抬头看着她,头痛又加剧了。他想到了血迹,地板和洗衣机上的血迹。他闻到
了上光剂的气味。
“恰莉——”他说不下去了。但是也没必要说了。
她盯着他,眼睛越睁越大;手捂住了颤抖的嘴唇。
“噢,不,爸爸……求求你说这不是真的。?
“恰莉——”
她嘶叫起来:“求求你说这不是真的!”
“恰莉,那些人——”
“求求你说她没事。求求你,求求你说她好好的!”
屋子里闷热,是的,空调没打开,但这几太热了,他的头疼得厉害,汗珠从额头滚
下,现在已不是冷汗而变得滚烫了,像油,太热了——
“不要,”恰莉哺哺着,“不,不,不,不,不。”她痛苦地摇着头。两条小辫前
后晃动,使他荒唐地想起他和维奇第一次带她去游乐园,那旋转木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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