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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笛声

_2 蔡骏(现代)
“改变了什么?”
他摇摇头:“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算了,我们终究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
“萍水相逢?因为我们还不够了解,除了你的名字,我对你还一无所知。”
“除了名字以外,我实在不值得让你知道。”
池翠不明白他的话:“知道吗,你真是一个谜。”
“如果我说——”他那双眼睛紧盯着池翠,停顿了许久才缓缓吐出后半句:“我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你相信吗?”
“另一个世界的人?”她不敢相信。但从肖泉那双眼睛里,又实在看不出他有说谎的迹象,“你在故意吓我?”
他淡淡回答:“你就当我在吓你好了。”
“肖泉,告诉我——你的一切。”
“你认为这重要吗?”
“非常重要。”池翠就快失去耐心了,“够了,我甚至还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肖泉闭上了他那神秘的眼睛,仰起头想了一会儿,池翠注意到他的下巴微微有些颤抖,她真的很害怕他又会突然发病了。
“好的。”他忽然睁开了眼睛,两道凌厉的目光盯着池翠:“跟我来吧。”
池翠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肖泉站了起来。肖泉结了帐,带着她离开小餐馆。他们坐上出租车,开到了一栋住宅楼前。
下车后池翠看着四周,一切都这么似曾相识,她轻声地说:“这里是你家?”
“是的。”
“我小时候,也住在这附近。”
他拧着眉头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住在哪里吗?”
池翠点点头,她大着胆子深呼吸了一口,便跟着他走上了楼。他们来到五楼,肖泉在身上摸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钥匙,打开了一扇房门。
房间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的手指在墙上摸索着电灯开关。池翠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闻到了一股老房子里特有的腐烂味,她有些后悔了:自己难道疯了吗?居然在深更半夜跟着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跑到一间黑暗的鬼屋里来。
柔和的灯光终于亮了起来。池翠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光线,她看到了一个非常宽敞的客厅,至少有三十个平方米,摆放着几件看起来挺值钱的红木家具,但都蒙着厚厚的灰尘。随着她和肖泉的脚步,灰尘从地上轻扬起来,仿佛一层烟雾笼罩了房间。一股霉味直冲她的鼻子,她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这里好像有好几个世纪都没有透过空气了。
“这里就是你的家?”她好不容易才开口说话。
肖泉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你不相信吗?”
“我觉得这里更像是——”
“坟墓。”他打断了池翠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对不起。”池翠小心地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右手不断地在口鼻前挥舞着,以驱散那些灰尘,她注意到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帘遮住了,怪不得刚进门的时候一丝光都没有。
肖泉站在她身后,幽幽地说:“我知道你不会喜欢这里的。”
“那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吗?”
“是的。”
她回头问道:“那你家里人呢?”
“我的母亲很早就不在了,是父亲带着我长大的,他现在住在国外,每年偶尔回来一两次。”
“对不起。”池翠心里一震,她没有想到肖泉和她一样,也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她轻声地问:“你是在这个房子里长大的吗?”
“对,从出生直到——”
他突然停了下来。
“你怎么不说了?”
肖泉摇摇头:“没什么可说的。”
她也不再问了,走进客厅边的走道,向里面的房间看去,那些房间都被黑暗笼罩,她不敢进去。只有一个房间的门正对着客厅,她想进去看一看,她的手刚抓到门把手上,就立刻听到了肖泉的声音:“不要动。”
她回过头来,看到肖泉的脸色有些不对,她问道:“你怎么了?”
“池翠,请你不要进去。”
“好吧。”她后退了几步,回到了肖泉身边,但她的眼睛依然盯着那扇房门,她总觉得那扇门里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她。池翠的心跳加快了,她有些不安的预兆,抬腕看了看表,不知不觉已经深夜十一点半了,她却还在一个几乎陌生的男人家里。可她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才下定了决心说:“我该走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明白过来了:“当然,今天实在太晚了,我不该把你带到这里来。让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认识这里的路。”池翠快步走到门口,说:“肖泉,今天晚上,非常感谢你。你送给我的书,还有你给我的生日蛋糕。”
“再见。”
池翠走出房门以后,忽然回过头来对肖泉说:“明天我休息,你不要来找我了,除非你真的喜欢看我们店里的书。”
她不敢再看肖泉的眼睛了,飞快地走下了楼梯。来到楼下以后,她仰起头看着天空,发现一轮新月正高高地挂着。她忽然觉得,肖泉神秘的眼神正如同这轮凄冷的月光,她裹着一条毛毯,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一夜。
                第七章
第七天。
池翠直到中午十二点才醒来。她不记得昨天晚上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肖泉的眼睛却总是在她眼前晃动着,那双神秘的眼睛里究竟埋着些什么?她打开了自己的包,看到了那本肖泉送给她的《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她翻到了其中的一页,轻轻地念了出来——
“我想起了我是谁,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错觉已经消逝,我怀着噩梦般的惊恐(在某个不该来的地方凑热闹,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我真的怀着这种惊恐,我必须回到黑暗中去。我受不了目光,我绝望了,真像一只迷途的野兽,奔跑起来,尽快地跑呀,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是我能带走她该多好!‘还有一个对立的想法:“她去的地方还会有黑暗吗?’你问我是怎么生活的,我就是这样生活的。”
池翠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一句:“我受不了目光,我绝望了,真像一只迷途的野兽,奔跑起来,尽快地跑呀……”她觉得卡夫卡虽然是一个男人,但却有着和女子一样的敏感和脆弱。昨天晚上,当她面对肖泉的目光的时候,同样也有这种绝望的感受。
从中午到黑夜,整整一天过去了,她都在看着这本书,直到子夜时分。她扑到窗前,只见那轮新月又挂在中天。池翠不断地问自己怎么了?对她来说,肖泉只是一个幻影而已,
除了他的名字和那双神秘的眼睛,她还对他了解多少?理智告诉池翠,趁着两人之间还什么都没发生,赶紧忘了他吧,忘了他……
可是,她不能。
池翠知道自己疯了,但她无法控制自己。她冲出了房门,来到了楼下,深秋的凉风立刻让她颤抖起来。可她却感到浑身发热,仿佛中了魔咒一般,只往黑夜的深处冲去。
她往前狂奔了几百米的距离,忽然,听到了一阵奇特的声音。
那是笛子的声音。
池翠感到了死亡的恐惧,发热的血管似乎一下子就降到了冰点,整个人都凝固了起来。漆黑的深夜里什么都看不清,她就像一只无头苍蝇那样乱跑起来。
笛声如一双无形的腿,紧紧地追在她身后。
她无处藏身。
忽然,池翠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只是几乎感觉不到对方的热气。然而,她看到了那双眼睛,黑夜里的神秘眼睛。
“肖泉!”
她立刻叫了出来,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肩膀。一双有力的手,也死死地抓住了她,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别害怕,我送你回家。”
池翠依偎在肖泉的怀中,一同向前冲去,风和笛子的声音混杂一起,从耳边飞快地掠过。夜色迷离,一切都仿佛是在梦幻之中。终于,他们摆脱了那笛声,回到了池翠家的楼前。
肖泉扶着她回到了她家里。进了家门以后,池翠依然不敢离开他的怀抱,只是惊魂未定地说:“你怎么会在外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第六感了。”
她看着肖泉的眼睛说:“你的第六感救了我的命。”
“或许,这是注定了的事。”他把池翠放倒在沙发上,然后挣开了紧紧搂着他的手,站起来说:“你好好休息吧,别再深夜里跑出来了。我走了。”
突然,池翠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腕,她柔声道:“肖泉,你别走。”
她感到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们都不是孩子了。”
“不,你留下来吧。”池翠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刻骨的孤独,惟有眼前这个叫肖泉的男人,能为她驱散这种孤独,她深情地说:“我害怕,非常非常地害怕——我需要你。”
两行泪水缓缓流出了她的眼眶,在黑暗的房间里发出奇异的反光。这泪光既融化了她自己,也融化了肖泉。
肖泉回到了她的身边,抚摸着她的脸庞说:“你会后悔的。”
“我心甘情愿。”
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在黑暗的斗室里,她什么都看不见了,除了肖泉那双眼睛。
烈火……焚身……
窗外,害羞的新月躲进了白莲花般的云朵中。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七个夜晚。
                第八章
“池翠,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清晨昏暗的光线穿过百叶窗,缓缓流淌在他们的身上。池翠睁开眼睛,与肖泉的目光撞在一起,一股特别滋味从心底涌了出来,她说不清楚这是幸福或是毁灭。她只感到肖泉那双手是如此冰凉,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仿佛是两块冰。
她没办法将它们融化。
肖泉的声音继续在她耳边徘徊:“许多年以前,有一对山村里的年轻夫妇,他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虽不富裕但也安宁幸福,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孩子。忽然某一年,战争爆发了,丈夫被征入军队去远方作战,他在临行前与妻子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他一定会回到家中与妻子相会。如果届时不能相会,两人就在重阳之夜殉情而死。在丈夫远行的日子里,妻子始终矢志不渝,在小山村里忍耐寂寞,独守空房,苦苦地等待丈夫归来。时光荏苒,一晃三年过去了,重阳节将近,远方的丈夫依旧音讯渺茫。妻子每日都等在村口,却不见丈夫归来。在重阳节前一日,她在村口遇到一个游方的僧人,僧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事,于是便赠给了她一支笛子。”
“笛子?”池翠仰起头,盯着肖泉的眼睛。
“你害怕了吗?不敢听下去了吗?”
她确实有些害怕了,肖泉讲这个故事的声音非常奇特,宛如他就是那个远行的丈夫。池翠仿佛能从他的话语里看到一片薄雾,在雾中隐藏着一个古老的山村,村口坐着一个美丽的妇人,苦苦地等待丈夫归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直到一个僧人,一支笛子……她摇摇头说:“不,我想听下去。后来发生了什么?”
“僧人送给她一支笛子,并吩咐她在重阳之夜吹响这支笛子,她的丈夫就会如约归来。
第二日,正是重阳节,妻子整整一日都守候在家中,她已经准备好了三尺白绫,一旦丈夫没有归来,她就会按照与丈夫的约定,悬梁自尽以殉情。入夜以后,丈夫依然没有回来,她只能按照僧人的吩咐,吹响了那支笛子,她把三年来的思念和痛苦都寄托于笛声之中。重阳之夜的笛声如泣如诉,悠悠地飘荡于村子四周的荒郊野外。当一曲笛声结束以后,她已开始往房梁上系那三尺白绫了。突然,她听到了一阵沉闷的敲门声——“
池翠立刻喘出了一口气,脱口而出:“她丈夫回来了?”
“是的。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她看到日思夜想的丈夫就伫立于门前。丈夫显得风尘仆仆的样子,她欣喜万分地将丈夫迎进了家门,帮丈夫脱去征战的甲衣,为丈夫端来热好的茶水,她要用三年来积攒的全部温存为丈夫洗尘。或许是千里迢迢赶回家太辛苦了,丈夫显得脸色苍白,身体羸弱,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妻子只能温柔地服侍丈夫睡下。接下来的几天,丈夫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或许他是从前线开小差逃回来的,所以不能让别人见到他。虽然,妻子总觉得丈夫有些怪异,但他们仍然一起度过了几个幸福的夜晚。直到某天夜晚,妻子又吹响了那支笛子,想要表演给丈夫看。可是丈夫一听到笛声就夺门而出,妻子追在后面,却只见村外的荒野里一片漆黑,雾气笼罩了一切,丈夫就消失在被大雾笼罩的一片枯树林中。妻子后悔莫及,她在村外的几十里地里寻找了三天三夜,却始终没有丈夫的踪迹,他就像是一个幻影被黑夜和笛声所吞噬了。又过了几天,几个和她丈夫一起被征入军队的同村人回来了,他们告诉她,她的丈夫在十几天前的重阳之夜战死了。她不敢相信,但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了她丈夫的死。更有知情者说,重阳节那晚,她丈夫在千里之外的沙场征战,知道自己已没有可能再回家履行与妻子的重阳之约。于是,在激烈的战事中,他故意冲在队伍的最前头,结果被敌军乱箭射死。他名为战死,实为殉情,以献身战场履行了与妻子的约定。”
“那么在重阳之夜,回到家里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鬼魂。”肖泉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是她丈夫的鬼魂,在重阳节如约归来。”
“我明白了,她丈夫在重阳之夜战死,为的就是让自己的魂魄能够飞越千山万水,乘风归去,回到心爱的妻子身边。而当妻子吹响那游方僧人赠与她的笛子时,神秘的笛声飘荡于夜空,能够指引已成孤魂野鬼的丈夫回家的路。”她喘着气说完了这段话,忽然觉得这故事既浪漫到了极点,也恐怖到了极点。
肖泉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后来呢?”
他闭起眼睛,停顿了许久后才说:“后来——关于这个故事的结尾有许多说法,其中有一个说法是:当妻子知道丈夫早已在远方战死的消息以后,万念俱灰,当夜她在村外的墓地里游荡,准备给丈夫置办阴宅。忽然,她看到有一块墓碑上赫然刻着她自己的名字,立刻被吓得魂飞魄散。她大着胆子,打开了埋在这座坟墓里的棺材,在棺材里躺着她自己的尸体。
她这才回想起来,原来在重阳之夜,久等丈夫不来,她便按照约定悬梁殉情。几乎就在三尺白绫结束她生命的同时,她丈夫的魂魄恰好如约归来了,但这时候已经太晚了,等待他的是吊在房梁上的一具尸体。丈夫的幽灵悲痛万分,吹响了那支神秘的笛子。妻子的灵魂已经出窍,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游荡于田野,听到这笛声以后又回到了家中。她看到了如约归来的丈夫,欣喜若狂,竟忘记了自己已成鬼魂,与丈夫的幽灵共度良宵。“
肖泉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那眼神仿佛是亲身经历过一般。然而,池翠却被这故事幽怨的气氛所征服了,她感叹着说:“他们生前恩爱但不得相聚,死后却双双变作幽魂共舞于黄泉之下。或许,他们是幸福的。”
“你羡慕他们?”
池翠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可惜,这只是一个灵异故事而已。你相信人世间真的会有这种事情吗?”
“你说呢?”
“我——”她忽然从肖泉的怀中挣脱了出来,快步走到了窗前,隔着百叶窗看着外面,轻声地说,“我相信。”
肖泉不再说话了,他的表情有些痛苦,把头深深地埋进了双膝之中,颤抖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也站了起来,穿好了衣服。
“你要走了?”池翠回过头来,痴痴地说。
“是的,我本来就不应该来。”他用忏悔似的口气说:“昨晚的事情,根本就不应该发生。”
“别走。”她冲到了肖泉的跟前,抓住了他的手。
肖泉别过脸去,不再看她的眼睛了,他淡淡地说:“你会为昨晚的事情而后悔的。”
“不,我永不后悔。”池翠决然地回答。
他摇了摇头,径直走到了门口。
池翠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预感,这感觉让她感到撕心裂腑般痛苦,她紧紧地抓住肖泉的手说:“我很害怕——”
肖泉打开了房门,他颤抖着仰起头,轻声地说:“池翠,对不起了。”
“我知道,我们终究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的脸贴在肖泉的耳边,手从后面死死地抱着肖泉的腰,不让他离去,那感觉就好像是一对面临生离死别的爱人。
他的声音第一次如此凄凉:“你真傻,我不会给你重阳之约的。”
“我不要你的约定和承诺,我只要你。”
“不,这对你不公平。”
肖泉大声地说。然后,他用力挣脱开了池翠的双手,双眼流着泪说:“对不起……对不起……”
“不!”
她留不住她的爱人。
肖泉不敢再回头看她的眼睛了,他快步走下了楼梯。池翠紧紧地追在他身后,一起走下了楼。他在前面越走越快,但池翠也丝毫不愿意放弃,一直追到了马路上。
他冲进了地铁车站。
池翠没有意识到自己只穿着很少的衣服,清晨的风掠起她的头发。她已完全失去了理智,也跟着肖泉进了地铁站。现在正好是上班的高峰时期,地铁里全都是人,但她还是能够看到前面肖泉的背影。她看到肖泉走进了检票口,于是她也买了一张票冲了进去。
地铁站台里人潮汹涌,早已不见了肖泉的人影。一辆列车进站了,急着上车的人流挤得她东倒西歪。她在人群中疾走着,四处搜寻着肖泉,泪水在脸庞上流淌。
列车的门关上了,迅速地驶出站台。直到这个时候,她才透过列车的门玻璃,看到了肖泉的脸。他站在列车里面,静静地看着站台上的池翠。
“肖泉!”
她大叫着向前冲去。但是,肖泉的脸很快就随着飞驰的列车而消失了。她冲到站台边上,幸亏被工作人员死死地拦住了,否则她就要掉下铁轨了。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默默地看着列车消失在隧道中。
他走了。
                第九章
肖泉走了。
他再也没有回来过。每天晚上,池翠依然在书店里等待着他,孤独地躲在最后一排书架后,只要一听到脚步声,她就会立刻冲出来。但每一次见到的,都不是她所等的人。下班以后,她都会像幽灵一样在地铁里游荡,希望能够在某节车厢里与他邂逅,直到她被清场的工作人员赶出去。回家以后,她总是睡在沙发上,为肖泉虚掩着房门,因为她觉得随时随地他都有可能回来。
就这样,两个月过去了。季节也从深秋走到了冬天。就在一个冬日的清晨,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内部正在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
不,是致命的变化。
“不会的,不可能,这不是事实,我们仅仅只有一夜……”她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申述着,想要说服自己的胡思乱想。虽然大脑可以欺骗自己,但她的身体不会说谎。
最后,池翠还是去了医院,她希望这只是自己的某种错觉:因为对肖泉的日思夜想,而导致内分泌的失调。
然而,在她拿到医院的化验单的瞬间,她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
肖泉说得没错,这是根本就不应该发生的事。
在医院的走廊里,她呆呆地坐在长椅上,抚摸着自己的腹部。现在已确凿无疑了,她的腹中正孕育着一个全新的生命。
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不,她要找到肖泉,因为她腹中的生命,他们不能再分离了,肖泉没有理由离开她。
池翠离开了医院,凭着记忆找到了肖泉的家。
她站在肖泉的房门前,先清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然后按响了门铃。
许久,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但池翠有一种感觉,她觉得屋里有人,她能闻到人的气味。
终于,门开了。
不是肖泉。
开门的是一个大约六十岁的男人,脸上满是皱纹,戴着一副眼镜,花白的头发,还留着灰色的胡子,看起来像个华侨。
“请问肖泉在家吗?”
“你找谁?”老人的表情有些诧异。
“我找肖泉。”
老人把池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以一种奇怪的口吻说:“你是他过去的朋友吧?”
“是的,他现在是住这里吗?”
老人缓缓地吐了一口气:“请进来谈吧。”
池翠走进了屋里,发现这里比上次她来的时候要干净了许多,看起来也像是有人住的样子了。老人依旧以奇怪的目光看着池翠说:“我是肖泉的父亲,上个星期刚刚从美国回来。”
“你好,伯父。我叫池翠,是肖泉过去的朋友。”
“你们已经有多久没见面了?”老人还不等池翠回答,继续说道,“你一定不知道,肖泉已经死了。”
池翠张大了嘴巴,她还没明白过来:“他——死——了?”
老人难过地点点头,看起来这次谈话勾起了他的痛苦回忆,他叹着气说:“是的,在一年以前。”
“什么?一年以前?”池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两个月前,她和肖泉还共度了一夜。
“孩子,你一定有好多年没见过他了。如果你是他过去的朋友,你应该知道他一直都有头疼病。”
池翠想起了那一晚肖泉的痛苦,她点点头说:“是的,他偶尔会头痛。”
“两年前,我带他到国外的医院里做了检查,运用了最先进的仪器,终于发现在他的脑子里生了一个肿瘤。”说到这里,老人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但他还是强忍着悲伤说了下去:“这是不治之症,没有人能拯救他的生命。他一直都在与病魔斗争着,但是死神还是夺走了他年轻的生命,那是在一年零两个月前的一个夜晚。”
“一年零两个月前?”她快疯了。
“孩子,你一定悲伤过度了。你觉得我会把这个日期记错吗?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生命最后的希望,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不在了,命运对我们太不公平了。”
池翠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知道这里不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的时代,而是二十世纪的某一天。
一瞬间,她的脑子里掠过了许多东西,最后汇聚到她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难道那是——她感到了一阵彻骨的恐惧。
“你哭了?”老人走到她的跟前说。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泪水已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池翠连忙摇了摇头,擦去眼泪,轻声地说:“我只是感到……感到太意外了。”
池翠的心已经降到了冰点,面对肖泉的父亲,她应该说些什么呢?难道要对老人说她在两个月以前,和他已经死去一年多的儿子有过一夜之缘?这算什么?人鬼情?有谁会相信这种事呢?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不,她只能把这一切都埋在心底。
“你想看看他的灵堂吗?”老人问她。
“灵堂?”
老人点点头,打开了一扇房门。池翠记得两个月前肖泉带她来到这里,当时她想要打开
这间房门,却被肖泉拦住了。那时候她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房间里藏着什么东西。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她跟着老人走进了这个房间,这里果然是灵堂,房间的中央设着灵位,在一块像是神龛的东西里,正供奉着肖泉的遗像和牌位。
池翠走到肖泉的灵位前,看着那张遗像,黑白照片里那张清瘦的脸庞,宛如活人一样呈现在她面前。她呆呆地看着遗像中肖泉的眼睛,那双迷人的眼睛,即便成为了黄泉下的幽灵,这双眼睛依然能诱惑她,征服她,最后,毁灭她。
她闭起了眼睛,几乎跌倒过去。老人哀叹着说:“肖泉活着的时候,这间是他的卧室,你看在墙上还挂着他过去的照片。”
池翠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她强打精神往墙上看去,在那些旧照片里的,是肖泉的过去。照片里的他是一个忧郁的少年,在他的眼睛里,藏着某种让人颤栗的东西。
瞬间,池翠的脑子里划过了七岁那年的夏天,夹竹桃灿烂地绽放,在那堵神秘的围墙前,那个奇特的少年。现在,这个少年就站在墙上的旧照片里——肖泉。
就是他。在她七岁那年的噩梦里出现的神秘少年,原来就是肖泉。
一切早已经注定了,她的生命将被他毁灭。
池翠不敢再在他的灵堂里呆下去了,她冲了出来,大口地喘息着。忽然,她又回头对老人说:“伯父,我还有一件事想问您。”
“说吧。”
“肖泉的骨灰入葬了吗?”
老人点点头,悲伤地说:“一年前就入葬了。你是想到他的墓前去看看吧?”
说罢,老人把肖泉的墓地告诉了池翠。
“谢谢,打扰你了。”池翠还没有失去理智,她再也不想停留在这里了,“再见。”
她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这栋楼房。夜色将至,繁华的马路上灯红酒绿,她飞奔着冲进了茫茫人海之中,周围是那么多的面孔,却没有一张是她所需要的。
没有人能拯救她。
                第十章
清晨七点,她找到了那座位于东郊的公墓。沿着一条乡村小道,池翠缓缓地踏进了墓园,眼前出现了一排排墓碑。周围是一片苍松翠柏,再往外是飘着白色芦花的苇丛。冬日的阳光还没有照射到这里,她听到几只鸟在树梢上鸣叫的声音,一阵轻幽的风掠起了她的头发。
她离那块墓碑越来越近了。
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她的心里还存着一丝幼稚的幻想:她希望那块墓碑上的名字不是肖泉,或者墓碑上的照片不是他。但片刻之后,池翠的幻想就立刻破灭了,她看到了那块墓碑,碑上写着“爱子肖泉之墓”,下面刻着立碑的时间“1995年12月”。
在墓碑的上方,镶嵌着一块瓷质的照片,肖泉那双诱人的眼睛正在墓碑上盯着她。池翠仿佛感觉到了肖泉目光的温度。她伸出了手,轻轻抚摸墓碑上肖泉的照片,
她的手指从墓碑光滑的表面划过,就好像在抚摸他的脸庞。
“肖泉,早上好。”
她轻声地对着墓碑说。然后,她低下了头。墓碑下面埋着的就是肖泉的骨灰。她想,他能听见她的话。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你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安静地躺在坟墓里,为什么要从坟墓里跑出来找我?”
一阵风呜咽着卷过墓地,这是肖泉的回答。
池翠摇摇头。她闭上眼睛,侧耳倾听风的声音,肖泉的声音就在风里,可是她听不清,她大声地对风说:“我听不清,肖泉,你在对我说什么?”
她永远都不会听清一个逝者的语言。
池翠忽然打开了她的包,取出那块绣着笛子的手帕。她把手帕放到肖泉的墓碑前说:“你为什么要把这块手帕送给我?是因为它沾过我的鼻血,还是因为手帕上绣的笛子?”
说到笛子,她忽然想起了肖泉说过的那个重阳之约的故事。他在暗示,幽灵的暗示?
所有的墓碑都在看着她。
太阳出来了。
阳光照耀在肖泉墓碑的照片上,池翠忽然有些害怕了。她感到坟墓里的那些人都要跑出来了,她紧张地气也喘不出来了,赶紧离开了墓地。
芦苇在风中摇曳。
她该去哪里?
从墓地里出来以后,池翠就拎着一只箱子,在这个城市里四处游荡。早上她已经退掉了她租的房子,因为在那间房间里,她总是能闻到肖泉的味道,感觉到那晚发生的事。她不能再在那里住下去了,否则会发疯的。池翠也不再去书店打工了,她不能忍受每天晚上九点半的时候,那种强烈的渴望和幻想:他还会来吗?这个念头以及不断产生的幻觉一直折磨着她。每当她听到书店里的脚步声时,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肖泉的幻影。但那只是影子,只是空气,只是虚幻。
池翠无处可去,只能任由时光带着向前走。她茫然地走进那条熟悉的小巷,那栋久违了的房子。终于,她敲响了父亲的房门。
门开了,父亲冷峻的目光注视着她。
“进来吧。”
                第十一章
这是池翠从小长大的房间,常年都处于阴暗之中,狭小而潮湿,还有许多个夜晚的噩梦。清晨,一丝微光射进她的眼睛里,从瞳仁的深处,映出了一点反光。她似乎能直接触摸到这光线,她知道,这光线来自于她身体的内部。她走下了床,总是在阴暗的房间里关着的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仿佛是透明的玻璃,一碰就会变得粉碎。
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回家了,昨天回到家以后,父亲的态度依然冷淡。她知道父亲并没有原谅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原谅了。她径直回到小时候的房间里,就这样度过了一夜。
现在,池翠打开了窗户,寒冷的风像一把把利剑送入了她的体内。她立刻感到了一阵头晕和恶心,她捂着嘴,满脸痛苦地冲出了房间,躲到卫生间里去了。
这一切立刻就被父亲看到了,他不安地看着女儿把卫生间的门重重地关上,然后从里面传来她痛苦地干呕的声响,接着是抽水马桶和水龙头放水的声音。终于门打开了,池翠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还有惊慌失措的神情都让父亲一览无余地收入眼中。
父亲轻声地问:“怎么了?”
此刻,他的语气是暧昧的,相当暧昧。池翠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父亲的忍耐到此为止了,他面色铁青地点了一支烟,然后直盯着女儿的眼睛,他希望女儿自己说出来。
可是池翠却无话可说,她该说什么呢?难道要她告诉父亲:一个已经死去一年多的男人,却在两个月前使她暗结珠胎,他会相信吗?
父亲的脸上呈现了一种绝望的表情,他终于直截了当地问了:“那个男人是谁?”
池翠也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他是谁呢?是人——还是鬼?
啪——
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在了池翠的脸上。脸上火辣辣的疼,但她忍住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坚强了起来。她冷冷地看着父亲,瞳孔仿佛是透明的,她想要以此来向父亲证明什么,但这没用。
父亲看着女儿倔强的眼神,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感,仿佛是他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剥光了衣服一样,他摇着头说:“你忘了,你全都忘了。从你小时候,我就一直在对你说,不要一个人出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晚上八点以前必须睡觉——”
池翠打断了父亲的话,就像是小学生背书一样,把父亲下面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睡前要把门窗全部关死,睡下以后就绝对不能再起来,一直到天亮。”
父亲再次以一个耳光赠送给了女儿。
池翠摇摇头,几滴鼻血流了下来。她仔细地看了看父亲,突然有了一种陌生感。她一把推开父亲,夺门而去,离开了这个家。
她不会再回来了。
                第十二章
下雪了。
这座城市已经好几个冬天都没有下过雪了,细小的雪粒缓缓地从天空飘落,像薄薄的烟雾般弥漫开来。雪花轻轻地落到了池翠的头上,再慢慢地融化,变成冰凉的水,渗入她的肌肤。
池翠仰起头,茫然地看着雪花飞舞的天空,一朵雪花飞进她的眼睛里,模糊了她的视线。等她停下的时候,医院的大门就在她眼前。她在医院门口停顿了许久,像雕塑一样站在风雪中。
忽然,她感到自己的耳边响起了许多奇特的声音,谁在对她说话?是夹着雪粒的风吗?
她不再犹豫了,快步走进了医院。
在挂号台前她等了很久,直到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才走上去。她用围巾遮着自己的面孔,
低着头轻声地询问着。挂号的护士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轻描淡写地为她挂了号,并回答了她的问题。
池翠依旧低着头,来到三楼的一条走廊里。她坐在一张长椅上等候排队,周围坐着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她们都低着头不说话,她们也都明白彼此来这里的目的——从自己的身上拿掉一块肉。
而更通常的说法是:把孩子做掉。
“做掉”?池翠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词——听起来更像是在月黑风高夜,野店荒郊外杀人的勾当。比一般的杀人更残忍的是,这是母亲杀死自己腹中的孩子,再也没有比血亲相残更罪恶的事情了。
她感到了深深的罪恶与耻辱。可是,她没有其他的选择,这原本就是一个错误,就让他(她)错误地来,再错误地去吧。
如果要拿掉他(她),那么现在还来得及,这是池翠最后的机会了。两个多月大的胎儿,不,应该算是胚胎——还不能算是“人”。现在拿掉它,无论如何是不能算杀人的,池翠想。
她抬起头来,看到前面的人越来越少,很快就要轮到自己了。忽然,耳边嗡嗡地响起了一阵声音,那声音非常奇怪,像是婴儿的临死前的哭声,哭得那样撕心裂肺,那种感觉直接渗透进了池翠的大脑。随着婴儿的哭声,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黑夜中的森林,一团火焰熊熊燃烧,火堆前是巨大的祭坛,一个披着白衣的少女躺在祭坛中央,一个萨满巫师坐在她身边跳着狂乱的舞蹈。然后,一把刀对着少女的腹部,深深地切了下去……
“池翠。”医生在里面的房间叫她的名字。
她慌忙地站起来,立刻就感到眼前一黑。瞬间,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看到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正躲藏在她的身体内部,从内向外地监视着她。池翠终于看清楚了,那只身体内部的眼睛射出了愤怒的目光——他(她)不是一个小小的水泡或鱼卵,而是一个具有独立思维的生命,他(她)介于人类和魔鬼之间。
突然,她听到一个来自她体内的神秘声音,直接对着她的大脑说:“你不能——不能杀死他(她)。”
“池翠。”医生继续在叫她。
但她已经听不到了,她只听到来自体内的声音,那是盛开的夹竹桃被风吹拂的声音,是遥远的夏天雷鸣的声音,是黑夜里悠扬的笛声……
不——
幻影覆盖了眼前的一切。池翠看到自己走在长长的地道里,四周一片漆黑,一个孩子的背影,像鬼魅般在前面小跑着。她想追上那个孩子,追上他(她),当她的手指将要触到孩子的后背时,那孩子突然回过头来。
——地狱的大门开启了。
                第十三章
她还活着。
睁开眼睛以后,她只看到白色的天花板,一些影子在眼前飞舞,很久以后才渐渐地消散。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尚留在人间。然后,她又用了很长时间来回忆自己的名字。
池翠——她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她的名字。
忽然,她感到了一种无意识的恐惧,这种恐惧促使她的手活动了起来,摸到了自己的腹部,轻轻地揉摸着。手指触到了一阵暖暖的感觉,从指尖的皮肤直渗入池翠的毛细血管,立刻贯穿了她全身。
他(她)还在。
池翠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几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溢了出来,她真想放声大哭,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那个胚胎,依然牢牢地占据着她的子宫。他(她)没有被“做掉”,他(她)完好无损地幸存了下来,而且,还在继续发育生长。
她能转动头颈了,她看到了白色的墙壁和床单,还有输液的瓶子和管子,一根针正扎在她的静脉,缓缓地输送着生理盐水。这里是医院的病房。
现在,池翠全部都回想起来了。她来到了这所医院,为了要拿掉腹中的胎儿。然而,当她在排队等候检查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一下子昏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了。
池翠忽然明白了,尽管她子宫里的那个生命还那么小,但他(她)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甚至控制母体——这真是令人不寒而栗。而当他(她)在池翠的子宫中生根发芽的时候,他(她)的父亲却已在坟墓里躺了一年了。
他(她)是幽灵的孩子。
池翠突然想起了肖泉说过的那个故事,或许还有另外一个结局——其实,那个妻子依然活着。她那已经变为鬼魂的丈夫,在重阳之夜回到了家里。而妻子并不知道他已经死了,于是就在那一夜,她怀上了孩子。至于当妻子知道丈夫早已死去的真相以后,有没有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谁也不知道了。
忽然,她看到在白色的天花板上,停着一只硕大的苍蝇。
冬天里的苍蝇?
瞬间,池翠又感到了那只眼睛,隐藏在她的身体深处的那只眼睛,正在冷冷地看着她。
她想,或许自己腹中怀着的不是一个胎儿,而是一只眼睛的胚胎。他(她)在她的身体内部监视着她,如影随形,无时不刻。她没有办法逃避。
要摆脱他(她)的话,也许只有一个途径——生下他(她)。
池翠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绑架者,被一个早已死去了的幽灵绑架,被不可捉摸的命运绑架。
她忽然感到身上又来了力量,一股热气从腹部深处升起,是那神秘的生命给了她这种力量。池翠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没事。她叫来了护士,要从这里离开。
现在,池翠在想,自己会生下一个什么东西?
                第十四章
夏夜漫漫。
这年夏天的苍蝇特别多,甚至连十几层楼上的病房里,也出现了几只绿头苍蝇。池翠无力地挥了挥手驱赶它们,她觉得自从怀孕以后,身边的苍蝇就越来越多了。她记得自己上次来到这所医院时,还是在七个月以前,为的是拿掉腹中的孩子。现在,她又来到这里,是为了把孩子生下来。
池翠安静地躺在产科病房里,明天就是预产期了,他(她)——池翠仍然不知道腹中胎儿的性别,只感到一阵有节奏的胎动,他(她)有些迫不及待了。
池翠觉得胎儿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刚开始的时候,他(她)还只是一个放到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细胞。后来,变成了一个像鱼卵一样的东西,然后变成一团虫子,再变成一条鱼,从鱼变成两栖动物,再到爬行动物,直到成为一个像小老鼠那样的哺乳动物。后来,他(她)从老鼠那么大的动物,渐渐地变出人类的轮廓和体形。现在,他(她)已经有了眼睛、鼻子、嘴巴、四肢和骨骼——至少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据说,胎儿成长的过程就是人类从低等生物到高等生物进化的过程。但现在池翠的问题是:自己腹中的胎儿真是人类的后代吗?
七个多月来,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她。许多个夜晚,她都会梦见自己生下了一个鲜血淋淋的怪物——他(她)不停地扭曲着,从池翠的体内爬了出来,全身被羊水覆盖。他(她)自己伸出小手,把脐带放到他(她)的牙床里,拼命地咬着,那张小小的脸孔和鬼一样露出歪斜狰狞的表情。最后,婴儿硬生生地将脐带咬断了,依然看不出他(她)的性别。然后他(她)把嘴凑到了母亲的身体上,伸出舌头舔噬着母亲的血。他(她)不需要母乳,他(她)只需要喝血……
池翠就这样被梦魇所折磨着,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肖泉只是一个幻影,一个幽灵,而她自己,则是肖泉使自己复活的工具而已。自己的肉体正在被别的生命控制着,腹中的那团血肉只是侵入她体内的寄生物。
忽然,池翠感到腹部微微一颤——他(她)在子宫里踢了母亲一脚。最近几个小时以来,胎动越来越强烈了。那种生命的活力,让池翠感到害怕,这意味着他(她)快出来了——
人还是鬼?
又是一波刺骨的阵痛,如潮水般一浪一浪卷向她的肉体,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了。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即将做母亲的人,而依然是那个七岁的小女孩,在那堵神秘的围墙前,她被另一个生命所摆布着,送上了圆形的祭坛。
她感到手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被某种力量控制着,缓缓伸向了床头的警示灯。
灯亮了。
随着那红色的灯光一明一暗地闪亮着,池翠被阵痛的潮水所吞没。她似乎看见了肖泉的眼睛,正在某个黑暗的深处盯着她。
等她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担架车上,护士匆忙地推着她向前跑去。走廊里的灯光射进她的瞳孔,一切都在迅速地移动着,宛如坐上了过山车。
“你要带我去哪儿?”池翠喃喃地对护士说。
护士听到她的声音,显得非常惊讶,低下了头对她说:“你马上就要生了。”
“可预产期……预产期是明天。”
“你肚子里的孩子太调皮,他(她)要提前出来了。”
池翠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她的眼睛半睁半闭,白色的光线透过她眼皮之间的缝隙。她感到在那线白光中,一个黑色的幻影正向她逼近。
二十二点十分。
她被推进了产房。
                第十五章
二十二点十二分。
池阿男静静地看着墙上的钟,秒针一格一格地向前走去,永无止尽。他仰卧在床上,床头放着女儿池翠小时候的照片。池翠是他唯一的女儿,但他并不知道女儿此刻在哪里。
他已经七个月没有见过女儿了。他还记得那个冬天清晨,他发现女儿居然怀孕了。当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耻辱和羞愧让他怒不可遏,于是他打了女儿的耳光。然后,女儿就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过。其实,七个月来他一直都很后悔,他后悔自己的冲动,他甚至开始反思二十多年来的一切。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突然,池阿男的脑子里嗡嗡地响了起来,他似乎又听到了那阵致命的笛声。立刻,一丝虚汗从额头冒了出来。他痛苦地喘息着,仿佛又回到了1945年的那个夏夜。
那一年,池阿男只有五岁。他和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住在一起。他们过着虽不富裕但很平静的生活,即便是在那个战争的岁月里,他们一家还是非常幸运地没有遭受劫难,直到那个夏天的夜晚。
虽然过去了五十多年,但他还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五岁的他和十二岁的姐姐睡在一张小床上,那晚姐姐给他扇着蒲扇,嘴里轻轻地唱着歌。在姐姐柔美的歌声里,池阿男早早地睡着了。姐姐是个漂亮的小女孩,他总是习惯蜷缩在姐姐的身边,让姐姐的手搂着他入睡。后半夜他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了。
笛声,幽灵般的笛声。
五岁的池阿男被这笛声吓坏了,但当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晚的笛声将使他刻骨铭心,成为他一辈子的噩梦。当他被笛声惊醒以后,他忽然感到姐姐的手不在他身上了。他摸了摸身边的席子,却什么都摸不到。
姐姐不见了。
他不知所措地抬起头向窗外看去。夜色沉沉,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幽怨凄惨的笛声在继续。池阿男感到自己一阵头晕,笛声让他不寒而栗,他用手捂着自己耳朵,可是笛声依然像空气一样穿过他手指间的缝隙进入耳膜。他爬下了床,像是躲避妖怪一样藏进了床底下。在床底下发抖的池阿男只能看见房间的地板,随着笛声的起伏,他看到在黑暗的地板上,有几双脚缓缓地走过。他知道那是他另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但他不敢爬出来,依然躲在床底下。他看不到哥哥姐姐们的脸和身体,只有他们光洁细小的双腿,在黑暗的房间里发出某种反光。
他们都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五岁的池阿男在床底下躲了整整一夜,那神秘的笛声也响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惊慌失措的父母在床底下发现了他。而他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却都不知去向了。父母非常着急,他们找了整整一天,却没有任何结果。令他们惊讶的是,这夜丢失孩子的不止他们一家,附近许多人家的孩子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而且,昨晚子夜以后,人们都听到了一阵神秘的笛声。
晚上,一家人都沉浸在悲伤之中,一家七口一下子少了四个人,而池阿男则是唯一的幸存者。为了保住这最小的儿子,父母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用木板钉死了,晚上他们搂着儿子睡在一起。果然,当天晚上那笛声又响了起来,父母紧紧地抱着他,不让他动弹一下。但是五岁的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满耳都是那可怕的笛声,他的眼前不断地浮现出姐姐的影子——她去哪儿了?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走下床去,打开房门进入夜色之中,他知道姐姐就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等着他,召唤着他。姐姐在幽怨的笛声里慢跑着,渐渐地变成了一团美丽的影子,可他似乎还是能闻到姐姐身上散发出的体香。他要向姐姐跑去,和她在一起入眠,不论是在人间还是地狱。
然而,父亲那双铁一样坚硬的手臂紧紧地搂着他,直到五岁的池阿男挣扎到精疲力尽为止。一直到天明,池阿男始终都在父亲的臂弯里。而那一夜,附近又有不少孩子失踪了。第三个夜晚,笛声依旧响起,谁都不知道这笛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但谁都明白这笛声是致命的。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窗,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许多个家庭在恐惧中度过了那一夜。然而,还是有几个孩子在那晚失踪了。
第四夜,人们依然做好了防备,但笛声却没有再响起。但那年夏天,人们依然在恐惧中度过了许多个不眠之夜,特别是那些丢失孩子的家庭。池家原本还希望那四个孩子会自己回来,可是他们都像是被烧开的水一样,蒸发到空气里变得无影无踪了。池阿男的哥哥姐姐们再也没有回来过,而1945年那三个恐怖夏夜的笛声,则永远在他的心底生根了。
池阿男吐出了一口长气,他又看了一眼女儿池翠小时候的照片——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和当年池阿男的姐姐一样漂亮。事实上她们长得非常像,当池阿男看到女儿长到七岁的时候,就发现池翠简直就是五十多年前他失踪的姐姐的翻版。
当年失踪的姐姐现在还活着吗?
他摇了摇头,他连自己女儿都不知道在哪里,又遑论早已失踪五十多年的姐姐呢?现在,池翠会在哪儿呢。
                第十六章
二十二点三十分。池翠被抬上了产床。
无影灯打开了,灯光照射着她的眼睛。透过半睁半闭的眼皮缝隙,她看到几双隐藏在口罩后面的眼睛。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些医生和护士戴着的帽子和口罩,是来自远古部落的祭司的装束,他们正在进行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而产房则是一个巨大的祭坛,她按照医生(祭司)的要求抬起并分开了双腿,这真是一个奇特的姿势,大概在遥远的古代,被当做牺牲的祭祀品的少女们,也是以这种双腿打开的姿势,被献给魔鬼或神灵的吧?来自下腹部的阵痛不断袭击着她,狂暴地撕扯着她。池翠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是医院的产房,还是远古的祭坛?她只知道,她身边这些穿着奇异服装的人,要从她的身体里取出某样东西。
池翠模糊地听到了他们的声音:“用力,再用把力。”
她用力了,似乎是种无意识的本能,她独自配合着阵痛的节奏,使尽全身的力气。她感到身体内部那个狭隘空间已经完全扩张开来了。池翠感觉似乎有一只手,那是远古祭司的手,冰凉而光滑。祭司的手粗暴地伸入了她的体内,作为祭祀仪式的最后一部分,被羊水包裹的他(她)被那双手牢牢地抓住了——在池翠的身体内部。
和着阵痛的节奏,池翠不停地深呼吸,痛楚如波浪般淹没了她——腹中的他(她)在不停地扭动着,这个幽灵的孩子已迫不及待了。
“胎儿进入产道了。”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她)让池翠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要被他(她)撕成两半。瞬间,池翠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意识——他(她)要杀死自己的母亲。
                第十七章
二十二点三十五分。
池阿男感到胸口逐渐闷了起来,他的心脏一直不太好,特别是女儿池翠离开他以后。他艰难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想要从柜子里寻找药片,但他摸不到。心跳越来越快了,那种感觉让他又回到了五十多年前,那些噩梦般的夜晚——
许多年来,他认为自己还是幸运的,如果不是父亲紧紧地搂着他,也许他也会在空气中消失的。虽然那么多年过去了,那神秘的笛声没有再响起过,可是他依然心有余悸,笛声已经成为了他心底永不消逝的一个噩梦,永远折磨着他。自从哥哥姐姐失踪以后,池阿男的父母就一蹶不振了,整整几个月他们都在到处奔波寻找自己的孩子,每夜他们都守在门口,期望什么时候四个孩子会自己回来。总之,这个家庭已经垮了,充满着死亡的气氛。池阿男的父母终日忧伤,每个夜晚他们都关紧了门窗,抱紧唯一幸存下来的儿子,度过漫漫长夜。
然而,关于夜半笛声的传说一直在附近流传,所有当年丢失过孩子的家庭,都对此深信不疑。还有一个传说——如果你运气不好的话,会在黑夜里见到一个小孩子的背影,如鬼魅一般,徘徊在昏暗无人的街道上。如果你跟着那个孩子走的话,那你就必死无疑了。据说,那是一个鬼孩子,说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所有看清他(她)长相的人,都没有能够活下来。他(她)就是当年被神秘笛声带走的许多孩子中的一个,阴魂不散地在这个城市中游荡着。鬼孩子的家,就住在附近一栋破败的空房子里。五十年代,许多人都声称在那栋房子周围,看到过鬼孩子的幻影趁着夜色出没。后来,人们在那栋空房子周围修起了一道围墙,希望能够把传说中的鬼孩子,永远地囚禁在墙里。从此以后,那堵墙成为了一个绝对的禁忌,谁都不敢靠近。
在池阿男十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因为工厂里的意外事故,从高高的行车上掉下来摔死了。他的母亲独自把他带大,但就在儿子结婚前的一个月,她却突然死去了。池阿男是三十岁才结婚的,婚后四年才有了女儿池翠。然而,池翠一生下来,就永远失去了母亲。那是一次可怕的难产,虽然孩子生了下来,但母亲却大出血死了。池翠的出生并没有带给池阿男快乐,反而使他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一个人抱着可怜的女儿,他发誓要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长着一双清澈迷人的眼睛的女儿。
女儿渐渐地长大,池阿男越来越害怕会失去她,害怕1945年夏夜的噩梦会突然重演。他和女儿相依为命,如果失去池翠,就等于失去了生命的一切。于是,当女儿开始记事起,他就不断地告诫女儿:绝对不要靠近那堵关着鬼孩子的墙,不要一个人出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晚上八点以前必须睡觉,睡前要把门窗全部关死,睡下以后就绝对不能再起来。
那么多年来,池阿男从来没有考虑过女儿的感受。直到女儿带着羞耻回来,然后又带着羞耻跑出去,再也不回来了。现在,他有一种预感,自己将要永远失去女儿了。
他还是没有摸到药片,心脏越来越难过,呼吸也开始困难了。他感到眼前出现了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他使劲抹了抹眼睛,只看到那个影子在虚幻之中。
那是一个小孩子的魅影……
                第十八章
二十二点四十五分。
池翠的身体被劈成了两半。
在恍惚中,她听到了助产士的声音:“小心,孩子的头出来了。”
她感到自己的呻吟像金属撞击的声音一样尖锐高昂,充满了一种母性的力量。在难以用语言表述的痛苦中,她什么都看不到了,除了一双神秘的眼睛——他看着她,在幽灵的世界里,看着自己的孩子降临人间。
从他的那双眼睛里,池翠还看到了初夏盛开的夹竹桃……坍塌的围墙……闪电……鬼孩子……
在几乎撕裂的身体里,他(她)就要弹跳而出了。池翠无助地伸开手臂,就像是受难的基督,这里是伯利恒的马槽吗?
圣婴?还是——恶灵?
突然,她感到那个“东西”从自己的体内消失了,一股虚空感立刻充斥了她的身体。
他(她)出来了吗?
池翠来不及再想,就已经沉入了水底。
在失去意识的那个瞬间,她依稀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第十九章
二十二点四十五分。
池阿男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他茫然地看着房间四周,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或许,这哭声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觉得自己可以看到这个婴儿——在一个白色的世界里,一群穿着奇异服装的人,正围绕着刚出生的婴儿,他们在帮婴儿剪断脐带,擦去包裹在婴儿身上的羊水。
池阿男突然意识到——这是他女儿的孩子。
他却并不感到做外公的幸福,只有一种恐惧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他仿佛看到,那个婴儿对他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笑容。
“鬼孩子……鬼孩子……”
他没命似的大叫起来,死神已附着到他的身上了。
笛声——在池阿男的心底响了起来。这笛声已经在心里埋藏了五十多年,现在它该送他上路了。
几秒钟以后,他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
他死了。
                第二十章
七个小时以后,池翠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她的第一意识是:他(她)已经离开她的身体了。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做母亲了。
缓缓睁开眼睛,她艰难地看了看窗外,天色渐渐明亮了。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走过她的身边,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她轻声地说:“我能看看我的孩子吗?”
池翠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许自己生了一个怪物?她用尽了各种奇异想象,来形容这个不该来到人间的生命:但愿他(她)不会是一堆骷髅。
很快,护士把她的孩子抱来了。护士微笑着对池翠说:“恭喜你,生了一个儿子。”
“他是人吗?”池翠喃喃地问。
“你说什么?”
池翠的声音太轻了,年轻的护士没有听清楚。但护士没在意,她温柔地笑了笑,把婴儿送到了池翠的面前。
终于她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一个漂亮的婴儿,正闭着眼睛在襁褓里安静地睡着。
瞬间,一些眼泪涌出了池翠的眼眶。她伸出虚弱的双手,把孩子抱在了自己怀中。
一滴温热的眼泪,从她的眼里落到了孩子的小脸上。
或许是感受到了母亲眼泪的温暖,儿子的眼睛缓缓睁了开来——她看到了肖泉的眼睛。
  第二部 人间蒸发
                第一章
六年以后——
春天。
子夜十二点整,张小盼睁开了眼睛。
辗转反侧了半夜,这个十岁的男孩始终都睡不着。眼前总是浮现起一片烟雨中的墓地,
在薄雾中隐藏的墓碑,他仿佛能听到在坟墓底下发出的声音。那声音苍老而低沉,断断续续地传入张小盼的耳朵里。他脸上微微一凉,似乎感到有一双手在抚摸着他,那是一双从坟墓里伸出来的手,冰凉彻骨,轻轻地揉摸着张小盼白嫩的小脸。
那是三十年前死去的祖父的手。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祖父,祖父死的时候,张小盼的父亲还是一个少年。在墓地里,他恐惧地大叫起来,他的哭声让父亲勃然大怒,父亲一边烧着纸钱,一边训斥着儿子,告诉他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清明。
十岁的张小盼终于明白了,今天是属于死者的日子。他已经隐约懂得死亡的意思了,他想死亡就是如泡沫一样,蒸发在空气中。
已经子夜了,眼前依然被这些奇怪的幻影所占据着。张小盼没有意识到,一阵声波正缓缓飘入他的耳中——在进入耳道的过程中,这奇妙的声音被渐渐放大,耳鼓在中耳众多的细小嫩骨上产生振动,再传递给充满液体的内耳耳蜗。耳蜗毛状细胞上的振动变为电脉冲,传到了他的大脑,在这个巨大而神秘的空间里,被译成有意义的声音。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张小盼睁大着眼睛,直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是谁在黑夜中召唤着他?是坟墓里的爷爷吗?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上了他的皮肤。冰凉苍老的手充满了皱纹,让他浑身结起了鸡皮疙瘩。这只来自坟墓的手,将要把张小盼拖进坟墓里。
那是一个永远黑暗的世界。
他害怕。
不,他不想被拖进坟墓。他掀起了被子,从床上下来,然后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走进了外边黑暗的楼道。
那个来自坟墓的声音,继续追逐着他。
张小盼走下了楼梯,离开了这栋楼。他觉得爷爷就在他的身后。他甚至还能感到一股冰凉的气息,从死去了三十年的爷爷的口中,直吹到他脖子后面,再顺着衣领渗入他全身每一根汗毛。他走在子夜的巷道中,周围是在黑暗中摇曳的小树丛。清明的雨已经停了,只是地面上还是湿的。十岁的男孩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那声音还是如潮水一样涌进他的耳朵,在狭窄曲折的耳道中汹涌澎湃,飞溅起白色的泡沫。
他茫然地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远,那声音始终都跟在身后,就如同自己的影子一样。直到他走进一个完全的陌生的世界,他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前方一束幽幽的光。
终于,在那束光影中,他看见了三十年前死去的爷爷,爷爷又高又瘦,几乎是一具骷髅,微笑着伸出了一只没有皮肉只剩下骨头的手。张小盼向前跑去,当他即将要摸到爷爷那根只剩下骨头的手指时,那束光忽然消失了。
忽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十岁的男孩缓缓回过头去,他看见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笛声。
                第二章
叶萧又回来了。
他仰天躺在床上,在紧闭着的眼皮底下,他的眼球在不断地转着,这表明他正在做一个可怕的梦。
梦醒了。
他睁开眼睛。房间里被一片昏暗的光线所笼罩着,他茫然地看着窗外,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清醒了起来。他记得昨天自己去扫墓了,眼前浮现起那场清明的小雨,如同一张朦胧的纱布,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手上沾满了汗珠。
是因为梦。
在梦中,叶萧听到了笛声。
他还梦到了其他许多东西。然而,梦醒以后他都记不清了,只有那凄厉的笛声,仍顽固地滞留在脑子里。他竭尽全力地回忆着全部的细节,可是除了笛声,还是笛声。
正当他回想着笛声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
叶萧看了看时间,才清晨六点,这个时候谁会来找他呢?他急忙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门,原来是住在隔壁的邻居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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