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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TEEN(十四岁)

_5 石田衣良 (日)
玲美给我们拿出了刚刚榨好的橘子汁、黑巧克力和橘黄色的卷式点心。点心很甜,非常好吃。就在我们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学校的事情时,阿大已经稳扎稳打地多加了一份点心了。
只有阿润显得不太高兴,好像是因为什么而感到极其焦躁不安。玲美对直人说:
“哎呀,直人君不也是住在这栋公寓楼里吗?”
不知道为什么,直人的脸变得通红。
“比这里低五层楼,是朝向西南角的房间。”
“那么就是和这里正好相反了,是靠着大海那一边的呀,那么就是……”
就在这个时候,阿润突然发问了:
“玲美,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们所有人都停下话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把太阳镜放在了餐桌上。“既然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也就无所谓了。”
这样说着,她直视着正前方。玲美的左眼由于血色而显得通红,白眼球充血,看上去就好像眼珠漂浮在血水中一样。眼睛周围还残留着黑红色的印记。
“昨天晚上,我被丈夫打了一顿,理由竟是现在想都想不起来的十分无聊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今天是大家来我家做客的日子,我竟然是这副模样,真是对不起大家呀。”我们齐刷刷地低下了头,因为我们实在无法直视玲美的面容。或许是觉察到了这一点,她把刚刚取下的太阳镜又戴上了。
“来,让我们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事情,说点高兴的事吧。虽然阿润君说没有,难道在你们班里真的没有比较可爱的女孩子吗?”
这之后,阿大、直人和我都拼命地找出一些比较愉快的话题来谈个不停。都说了些什么,似乎一点都记不得了,总而言之是特别有趣的话题吧。我们不想让中间出现停顿,所以就把一个接一个的话题说个没完没了。在这期间,阿润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一直呆呆地望着空中的某一点。
我想我们在玲美的家里已经足足待了一个小时了。如此漫长的一个小时,即使是在牙医的诊室里也是很难体验得到的吧。大家都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我们丢下了说还有事情的阿润,就先走了。由于下雨,外面的湿度是百分之百,可就连伞下的空气都比那个房间里清爽得多。
同一周的星期六,阿润说有点儿事,约好我们在月岛社区中心的一楼大厅集合。等大家都到齐了,阿润就静静地说了起来:
“玲美和我的事情已经被她丈夫知道了。”
我不假思索地喊出声来:
“你说什么?”
这时有几个老人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们这边,可是我并没有在意。阿润本人显得格外的沉静。他慢慢地摆正了眼镜的位置。
“大家静一下。不过,差不多是我自己捅破的啊。”
阿大瞪大了眼睛,然后压低了声音问道:
“为什么啊?你不是想一直和玲美这样交往下去的吗?”
“是打算那样的啊,可是我实在是忍耐不住了。于是,我故意在她丈夫在家的时候打电话过去,或者发一些短信。”
直人十分担心地问:
“那么,她丈夫说了什么吗?”
阿润倔强地微笑着说:
“他说,让我明天到他家去。因此,我想拜托大家一件事。”
我有些不祥的预感,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应道:
“没问题,干什么都可以。”
阿润逐一地看了看我们三个人的表情。
“我想要阿大和哲郎陪着我去,行吗?这一次我是想要好好地跟他理论一番的。因为直人住在同一个公寓里,如果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麻烦了。所以,直人在下面的大厅里等着我们吧。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我会马上打电话给你,你是我们的联络员。知道了吗?”直人似乎有些不满,但还是点了点头。这时就见阿大在拍着胸脯。
“你就放心好了。尽管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但是我保证不会让他有机会对阿润出手的。”
阿润赶紧摇起了头。
“我叫大家来不是那个意思,而是想要大家当场做个证人。我、玲美还有她丈夫,都是事件的相关者。所以,我想,有人作为第三者在场的话,那么就好说话了。”之后,我们又谈妥了几件星期天要做的事情,然后就分手了。雨还在下着,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郁闷起来。因为有生以来第一次介入到朋友的乱伦(?)事件的仲裁当中。而且对方是在一家一流商社工作的有家庭暴力倾向的男子。因此,我实在无法使自己像NHK电视台节目里的《中学生日记》那样变得爽朗起来。
第二天,尽管天空布满了阴云,但却没有下雨。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阿润、阿大和我非常准时地按响了3908号房间的门铃。一个男人给我们打开了房门。这是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运动衫的比较矮小的男子,怎么也看不出他能够对一个女人施展暴力。一双恶狠狠的眼睛长得倒是很大,而且还显出十分傲慢的模样,给人的感觉酷似半鱼人的形象。玲美的丈夫看了一眼阿大,立刻显出一副阴险的表情来。阿大身高一米八,体重超过了一百公斤。玲美的丈夫丝毫也没有问候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道:
“如果是见证人的话,只要一个人不就足够了吗?那边的大块头就不要进来了!”是一种掷地有声而且令人颇感意外的大嗓门。阿大刚要回应说些什么,阿润抢先开口说道:“知道了。阿大,实在对不起,去到一楼大厅等我们好吗?”
被阿润那种沉静的目光所凝视,阿大也就没有表示出什么抵触情绪来。
“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马上打我的手机。”
阿大说完,就退出到玄关的外面去了。
“请进吧。”
玲美的丈夫头也不回地独自进到了里边。我们脱掉运动鞋,穿过短短的走廊走向客厅。在餐桌前,玲美紧缩身体坐在那里。男人站在窗边背对着我们说话了:
“听说你们是月岛中学的学生,对吧?最近的中学也不知道都在教些什么,初中二年级的学生竟然沉迷于乱伦俱乐部。你们两个都给我坐在那儿。”
阿润和我都站在房间的中间,阿润开口说话了:
“不行!我们就站在这里。你的夫人不也是沉迷于那家乱伦俱乐部吗?造成这种结果的不正是你吗?”
在静得能够听到空调声的房间里,阿润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这时,那个男人猛地转过身来。
“你在说什么?我是她丈夫,是你这个家伙骚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我是可以向你的父母要求支付赔偿金的!
阿润似乎一点也没有胆怯,挺起胸脯,两手挽在腹前,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就算是商社的职员,要想和阿润理论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今天的阿润是下定了决心来到这里的。
“如果你想做的话,那就请吧。如果是那样,我会上法庭详细地告发你对玲美使用了暴力,尽管我很喜欢玲美,可是玲美只是因为害怕而想找一个能够谈心的人。谁也不会认为初中生会搞什么乱伦,况且我们连手都没有牵过。这只能让你自己蒙羞。”“你在说什么?”
男人突然吼叫起来,然后就像水壶烧开了水那样发出了一连串儿不明所以的声音,嘴角边还聚积了一些白沫。他离开窗边,径直走向阿润,一把抓住他的恤衫领口,拼命地前后摇晃起来。阿润任凭他激烈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两眼一直怒视着前方。“我看不起你!”
“你这个家伙!”
男人挥起右拳向阿润的颧骨上打去。仿佛两个坚硬的东西碰撞在一起发出了沉闷的声音。阿润既不躲闪也不防护,只是挺胸站立在那里。这时,他向我使了个眼色,像是和我约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手,也不要保护他。
然而我的心中既有恐惧更有愤怒,我感到自己就要发疯了。在我的身体里有一股热流仿佛是在寻找出口一般四处撞击着。
“你在打人的同时,也正在失去一个对你来说非常珍贵的人。我看不起你!”阿润昂首挺胸地说了这番话。左面的脸颊红红地肿胀起来。
“小兔崽子!”
男人喘着粗气,用两手拼命地推搡着阿润的前胸。阿润虽然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两三步,可是又马上返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仍然是昂首挺胸地站立在那里。
“尽说些混账话!
男人瞄准了阿润的胃部又抡起右拳打了过去。
阿润捂着肚子,弯着腰,可是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昂首挺胸!
“不管你怎么打,我都不会屈服的。”
已经是第三下了,我在心里一直数着数。如果接下来这个男人再动手打阿润,就算是违反了约定,我也要出手来保护阿润了。我稍稍弯下腰,准备要冲上去。男人的声音仿佛是由于过度的兴奋而变得有些沙哑了。
“服与不服,试试看嘛!
男人伸过手去试图要扭阿润的右腕。就在我要用身体猛撞过去的那一刹那,玲美飞速地离开了餐桌向客厅的墙壁飞跑过去。
“不要啊,不要再打啦!
玲美浑身颤抖着把手伸向了墙壁上的内线自动电话机。男人冷漠地喊道:“你要干什么?玲美!
“不要再打了,我也非常看不起你!
“别开玩笑了,你竟然还模仿这个臭小子的说法!
男人更加狠劲地猛扭阿润的右手腕。阿润紧咬着嘴唇,仿佛是在尽量使自己不叫出声来。玲美按下了内线自动电话机旁边的红色按钮。于是,整个房间里骤然响起了电子警报声。就连外面走廊里都响彻了这种声音。整幢高层大厦都好像是在这个警报声中震颤着摇晃着。从内线自动电话机里传来了嗞嗞啦啦的声音,随后是一个焦急的询问声:“这里是管理事务所,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要不要紧?”
玲美对着墙壁大声地呼叫着:
“我按错了按钮,请关掉警报吧。”
几秒钟后,刚才还好像是在大脑里响个不停的铃声突然消失了。突然的寂静使得耳朵有些不适应。然而,玲美的食指依然放在红色的按钮上面。
“如果你再对阿润君使用暴力,我就再按这个按钮一次。这一次我就要请保安上来了。请你不要再打了。”
男人放开了阿润的手腕,却突然涕泪交流地号啕大哭起来。
“不要按了,我不会再打他了。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对这小子发狠的呀。对不起啦,我不会再打他了。”
这时,玲美的声音里反倒充满了喜悦似的。
“不,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并不是因为爱你才和你在一起的。而是因为我太怕你了,所以才没有办法离开你的。不过,我现在已经无法认可你了。哲郎君,你来替我摸着这个按钮,等我十五分钟就行了。我要去收拾一下行李。”
我代替玲美来控制报警器。男人在最初的五分钟里一直跟在玲美的身后乱转,哭哭啼啼地央求着,又好像是绝望了一样在嘟囔着什么。而接下来的五分钟里,他用攥紧的拳头狠劲地捶打着自己的头部和胸部,还反反复复地嘟囔着“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那种自己敲打自己骨头的声音,令我终生难忘。最后的五分钟,男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在灰色的窗前,已经茫茫然不知所措了。
在两个包里装好了化妆品和换洗衣服之后,玲美对着男人的后背说了一句:“再见。”
我和阿润也迅速地离开了这个房间。在电梯里,玲美好像十分的愉快和兴奋。“七年来都没有做成的事情,今天只用三十分钟就做到了。人啊,只要想做就能做到啊。”阿润用舌头舔着破裂的嘴唇冲我笑着。
“真的,我被别人打,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呐。一开始的时候,我还真惊呆了,可是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玲美一下子抱紧了阿润,阿润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任凭玲美抱着他,自己却并没有伸出手去。
在大厅里,阿大和直人一直在等我们。直人看了阿润脸上的伤口,不无担心地说:“要不要紧呢?被人家打得很惨呐。”
阿大也问道:
“阿润被打得这么惨,那个男人怎么样了呢?”
阿润尽管嘴唇疼痛难忍,可还是回答说:
“那家伙倒没受什么伤,可是这里应该比我受的伤更大吧。”
阿润用纤细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心脏部位。之后,我们四个人把玲美送到“有乐町线”的月岛车站。据说,玲美是要回到自己的娘家冰川台去,然后认认真真地考虑自己今后的人生。我们在火车站前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买了罐装咖啡,一起举行了非常简单的庆祝仪式。直人几次三番地想听一听阿润直接面对玲美丈夫时的经过。到了傍晚,乌云散去了,好像打开窗帘之后的光线在一刹那照亮了整个填海造地地区。
我们约好了,星期一在学校见面,就各奔东西地分手了。与第二天肯定要见面的朋友说“再见”,稍稍会有些伤感的意味,但也的确是件很不错的事情。
进入暑假后我才知道那以后的事情。游泳回来后,在月岛社区中心的一楼大厅,我们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什么,也就有人问起阿润最近的情形来。
“玲美好像要和他丈夫离婚呐。协调事宜完全交给律师了。她说她根本不想和她丈夫见面了。她在发给我的电子邮件里说,那一天,看着被暴打的我,她才知道平时她自己是怎样被虐待的。她还说,只要无所畏惧,而且能够勇敢地去面对,那样的男人也的确没什么了不起的。”
从沙发上探起身来的阿大急不可待地问道:
“已经没有阻碍了,你们两个人交往得还好吧?”
阿润十分遗憾地摇着头说:
“相差二十岁的年龄,还是很难的啊。她说了,就算把我看做是一个可爱的男朋友,也没有办法把我当成一个男人。”
然而,奇怪的是,阿润的声音里好像充满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直人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他捅了捅阿润的肩膀,问道:
“那么请问,你们两个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呢?”
阿润优雅地张开了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的嘴巴,说道:
“也就是初级阶段。你们知道吗?人妻的嘴唇是非常非常柔软的,舌头也会动来动去的哟!”
阿大喊了一声“郁闷”,就开始乱抓乱挠起自己的前胸来了。直人却害羞得满脸通红。而我的反应应该和阿大的心情更加地接近吧。正因为如此,那一天回家的路上,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购物的所有费用就由阿润买单了。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点燃盛大烟火的夜晚
可能是刚刚从游泳池里上来,皮肤的感应器因为冰冷的水而有些失灵吧,三十五度的高温也没有感觉到有多热。白衬衫紧箍在身上,就像光着身子穿粗毛线衣一样,我们就这样走出了月岛中学的校门。尽管还不到正午,可是太阳却已经高悬在正中央了。在柏油马路上,投落下虽小却坚硬而浓重的影子。影子分四个部分,是阿润、阿大、直人和我。影子在道路上移动着,仿佛正发出一种焦渴的声音。其中最为粗大的那个影子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说道:
“快点儿去冷饮店吧,我都快融化了。”
“阿大跟雪人一样啊,只要冲着太阳放上半天,体重肯定就会减半呐。”
阿润趁机冷嘲热讽。这就是我们习以为常的拿肥胖做笑料相互攻击对方的一种调侃。大家谁都没有对阿大的提案提出反对意见。我感觉身体还是很冷,并没有觉得怎么口渴,或许是刚刚从游泳池爬上来的时候喝了清凉饮料的缘故吧。
我们穿过朝汐运河,朝着清澄大街走去。在月岛车站的一个有滚梯的出入口,又新开了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便利店的蛋卷冰淇淋和刨冰都很好吃,而且街边上有很宽的人行道和树阴,所以这里就成了我们聚会的场所了。我们经常坐在瘦削的山毛榉树下,边喝着冷饮,边让从东京都中心跨过隅田川吹来的热风吹着我们的全身。剩下的时间里,我们看着不知穿着哪一家私立中学校服的美少女飘然从我们身边走过,或者就是听着阿润那些比较尖刻的玩笑。总而言之,暑假的一个午后就这么悠然自得地度过了。
便利店内,许多人站着阅读各类杂志,很是混乱,我们各自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就围坐在便利店外的山毛榉树下。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直人的手上。“没事儿吧?喝那样的东西。”
直人手里拿着的并不是低糖可乐,而是普通可口可乐,还是半升的大瓶装。对于患有糖尿病的直人来说,这是被禁止的饮料。直人向街道那边转过脸去说道:
“可以吧。我实在是不能在游泳之后不喝可乐啊。我尽量不吃下午茶的点心不就行了吗?”
坦白地讲,直人家是非常有钱的。他就住在佃岛上空大约一百米左右的超高层高级公寓里。每当我们下午去他家玩儿的时候,他那长得十分漂亮的母亲就会给我们倒上奶茶。阿大问道:
“那是什么呀?如果是我的话,平时总是在三点钟左右的时候,吃既经济又实惠的油炸脆酥薄饼干哦。”
“是那种边上有豁口的吧,那种薄饼干的确很好吃呐。因为豁口的边儿里有酱油的味道浸入了。反正,阿大和英国式的下午茶没什么关系啦。”
由于光线晃眼,阿润眯起镜片后的眼睛进行反击。即使是不晃眼的时候,阿润也是眯着眼睛,一副很酷的样子。阿大毫不理会阿润怎么说,将一升装的瓶子垂直竖起来,一直往嗓子眼里灌着麒麟柠檬饮料,简直就像是在清洁下水管道,气势异常凶猛。这时直人转移话题说:
“我的病倒没什么,我们大家还是商量一下后天的事吧。”
擦了一下嘴角之后,阿大点了点头。
“真是的,这一年时间过得也太快了,一转眼又要到盛大烟火晚会了啊。觉得去年才刚刚上初中,谁知现在都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了。”
阿润和我对视了一下。八月的第二个星期六,就在附近的晴海码头将要举行东京湾盛大烟火晚会。这是我们暑假前半期的高潮节目,也是东京一半以上的人都会参加的盛大烟火晚会。以彩虹桥为背景,将会连续发射烟火,这是一种叫做“尺玉”的烟火在八十分钟内不停歇地连续爆炸的豪华的声光表演。
“咱们在那里的特等席,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用了。哪个家伙最近去看过呀?”阿润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逐个审视每人的脸。可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阿大就说:“今天傍晚稍微凉快一点儿以后,咱们要不要一起去看一下呢?哲郎和阿润都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直人,你怎么样呢?”
阿大非常担心直人,因为他很容易就会感到疲倦。直人回答说:
“那样的话,我今天就早点儿午睡,你们去之前往我手机打个电话吧。只要响一声就可以了。我会马上下楼来的。”
“嘎恰——”
阿大模仿着电视台在宣传活动中使用的广告拟声词。这时,就快要到正午十二点了。在我们各自的家里午饭应该准备好了。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和别人吃相同的饭菜,当我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整个日本的人家都在吃着与别人家里不同的饭菜吧。也就是说,应该有数千万这种天文数字般的多姿多彩的午饭吧。
我们站起来后都先忙着拍打自己的校服裤子,然后把空瓶扔进专收塑料瓶的垃圾箱里,朝着十字路口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那是什么呢?”
我边说边用手指着立在十字路口拐角处的电线杆。在钢筋混凝土的电线杆上缠绕着凹凸不平的不锈钢,上面满是灰尘,很脏,那上面贴着一张白纸。那张纸十分干燥,右下角还掀开了,被风吹得上下翻飞。阿润和我走近电线杆的海报。我们飞快地阅读A4复印纸上的内容。
最后用两根万能笔那么粗的笔迹写下了移动电话号码。可以看到在寻人启事的下面有一张病人在床上欠起上半身的照片。好像是在医院病房里拍摄的彩色照片,就那么原封不动地拿来复印。更像是拙劣的漫画一般,照片上只有白白的光线和漆黑的阴影。以窗子为背景的面部几乎模糊不清,所以根本不会知道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他那很像小鸡破壳时的绒毛般的极短的头发,
寻人启事
赤坂一真(AKASAKAKAZUMA,六十二岁)
身高体重将近一米七,五十二公斤。
失踪时的服装条纹睡衣的外面穿着白色的浴衣,脚上穿着拖鞋。
昨天,在筑地国立癌症治疗中心前面乘上出租车之后,在月岛车站附近下的车。由于患有重病,如果不加以及时的治疗,那么在数日之内将会陷入极其危险的状态。如有发现者,请及时与下列电话号码联系。二十四小时可随时致电。佛光般朦胧地围绕着光光的脑袋。我们刚刚看完,阿润就说话了。
“啊——啊,还是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啊,估计现在恶作剧的骚扰电话肯定已经打爆了他家的电话线呐。”
认认真真地看着海报的直人回过头来用强有力的声音说道:
“我比你们都明白医院里的事情。那里自杀啦逃跑啦这样的事情特别多。所以,我多少比较理解这个人的心情。要死也不愿死在医院这种钢筋混凝土的盒子里,而是一定要死在自己喜欢的什么地方吧?”
这种说法仿佛是在说,逃跑的患者已经死了。气氛似乎变得有些过于认真了。阿大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说:
“是啊,现在又是夏天,所以还是在外面心情会好一些呀。”
接着是阿润冷漠地说道:
“而且,马上就要到盛大烟火晚会了呀。在一瞬间盛开,又在一瞬间消失!”只要有一个人一旦变得认真起来,这样“太过认真可不太好”的想法就会产生作用,从而使谈话的气氛很快恢复到平时的样子。对于被打断了话的直人来说,这是一种玩笑形式的救命稻草。
我们在信号灯变绿时,十分缓慢地走过了清澄大街,手也就刚刚举到肩膀的高度,大家都无力地默默分手了。没有必要高高举起手来进行告别问候,也许是因为太热了,而且反正到了傍晚还是要见面的。没有被太阳晒黑的手掌的白色刚刚一闪之后,由于疲倦而蜷缩的那些背影就消失在各自家的那个方向了。
但其实,谁也没有那么累,却还是显出十分疲倦的样子,或许这就是心绪的缘故吧?
将近下午五点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在隅田川堤坝后面我家的公寓停车场,我拽出了自己的山地车。在停车场的出入口,已经有阿润的山地车和阿大的无梁自行车在等候了。已经是傍晚了,但是气温仍然超过了三十度。只是阳光照射的角度发生了变化而已,刮着的风和暑热依然都与白天毫无两样。
“直人那家伙,这么活蹦乱跳的,没问题吧?”
阿大把双脚张开一百三十度,骑上了调到最低的车座上。
“应该没问题吧。不要太过于在乎身体的情况才好哦。”
我从五分裤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下了直人的号码。信号音刚刚响了一声,就立刻关掉了手机。
“咱们走吧,离晚饭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们沿着汽车不太行驶的河边道路并排地飞驰起来。穿过高架线,从月岛进入佃区,街道的情形突然变得越来越像历史剧了。
几百年间一直延续下来的佃煮屋(用豆腐、萝卜、芋头、鱼肉丸子等炖的杂烩小吃店)的门帘竟然有塑料苫布那么大,住吉神社的门牌坊以及十分低调的本殿、连接着淤水壕沟的屋形船星罗棋布。在乌黑的水里,有着一些好似脸上的粉刺一般大大地冒出来的气泡。经常有电视台的外景拍摄队来这里拍摄东京里面的日江户。
爬上佃公园的坡道,穿过两边长有樱花的隧道,就是高层公寓耸立的高级住宅区了。就连人行道的地砖以及护栏似乎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这是个安静却有点儿做作的街区。我们在晴空灯塔一层好像很贵的餐馆前面等着直人。直人骑着和我一样的山地车,从光线照射着的正门出入口钻了出来。虽说是同一个厂家生产的,但是直人的山地车车架与车轮都是用碳素纤维制成的,前后轮都带有电控闸,是相当于一辆微型小汽车价钱的竞技用的赛车。玻璃自动门慢慢地向左右两边打开,传来了直人细细的声音。
“等很久了吗?”
这么大热的天,他却穿着防风外衣戴着宽檐帽子。总之是一种奇装异服。大家都沉默着摇了摇头。我们默不作声地开始朝着清澄大街飞驰起来。
“我说了我讨厌这种像高尔夫球场服务员一样的服装,可是……”
直人似乎还很在乎自己的穿着。骑在大家前面的阿润将山地车提了速,说道:
“行啦,紫外线不是很毒吗?直人不是连去游泳池都穿着恤衫吗?”
我们选择马路上有阴凉的一侧飞驰着。大江户线路的工程不久就要完工了,清澄大街马上又要恢复原来的宁静了。道路两旁排列着的不是像银座那样的时髦商店,而是一些酒馆、美发店、旧书店等等原来的店铺。像烧烤用的铁板似的柏油马路烘烤着的风在我们的队列之间刮过去,我们在四五米宽的人行道上排成一列继续向前飞驰着。而从我们的队列之间刮过去的是比我们的体温还要热的风。
“他妈的,真热啊!
是阿大喊了这么一句。
阿润用力蹬着脚踏板,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虽然热得要死,可是心情也好得要死啊。就这样,要是道路能延续上千公里就好了!”
从宽檐帽的影子底下发出了直人的声音:
“可不是嘛!就这样飞奔下去,不管是上学还是得病,都会像是在梦中一样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现在在风中飞驰才是真的。”
我想起了前不久爸爸推荐给我看的一本书。我骑自行车,所以我存在。真实不就存在于极其单纯的快乐当中吗?就算是迪卡尔的书不也是写得非常简单吗?
我们的目的地就在清澄大街的尽头。按照距离来算,也就有两公里半左右。穿过月岛桥,越过胜时警察署,就是填海造地区边界的水产码头附近了。尽管东京湾盛大烟火晚会是在晴海码头举行,然而由于前去观看的人很多,如果没有入场券的话,是不能进入晴海主会场的。而且回来的路途也不是自行车能够飞驰起来的那种情形。因为人行道上有行人和摊床,马路上放着路牌,挤满了汽车,根本就看不到地面。所以我们总是到流淌着朝汐运河的丰海町那里欣赏烟火。从那里可以十分清晰地看见烟火,因为相隔的距离也就只有四五百米而已。映照在海面上的连续发射的烟火,就好像是在黑暗的海面上,光的瀑布从上下两端气势磅礴地相互倾注着,那的确是别有一番情趣。
去年,就在排列着冷冻仓库的寂寞的街道一角,阿润发现了一处极其珍贵的特等席位。
“没什么变化嘛!”
阿润剥开塑料薄膜,然后把手放在生了锈的铁丝网上。里面是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有一人多高蒿草的工厂用地。
“那个洞,原来是在哪儿啊?”
阿大在四处巡视着。除了一些排成弧形的冷冻拖车在准备进入仓库以外,其他几乎没有什么人在这条街上走动了。
“没问题,去年咱们是做了记号的。”
阿润说着,便沿着铁丝网走了起来。在离我们稍远的地方,四辆自行车用链子拴在一起并排放在那里。我们紧随阿润跟了上来。没过多久,就发现在铁丝网中央悬挂着一把表面模糊的南京锁。
“就是这儿了。”
阿润确认了道路的左右两端之后,便蹚起脚下的草来。在这里的铁丝网下面,有一块地像被挖下去似的向下凹陷着。但杂草丛生,遮挡了那个洞穴。
“要去看看吗?”
说着,阿润就蹲下身去,像是要隐身于杂草间一般钻过了铁丝网。紧接着,阿大也试图要钻过去。阿润在对面还没有站起身来,赶忙说道:
“阿大行动比较慢,所以最后过来吧。现在还是大白天,说不定会有人来呐。”
这样一来,我就成了第二个要钻过去的人。当脸颊刚刚接触到地面时,就感觉到杂草的气味沁润了整个肺腑。我屏住呼吸准备从铁丝网的下面钻过去。我很想快一点钻过去,就像是在挣扎一样,把脑袋伸过了那道绿色的屏障。看到这种情形,阿润笑着说:
“你倒是很像怕把脸浸到水里的小孩子嘛!”
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无所谓了。实际上,我已经有些哆嗦了。那心情就好像是在穿过科幻片里经常有的奇异空间的大门一样。我刚刚过了上半身,马上就跟着抽出了腿脚。从铁丝网的下面钻过去,多少有些令人不愉快的感觉。之后钻过来的是把宽檐帽子掖进牛仔服里的直人和阿大。阿润站在最前面,开始拨开密密麻麻的蒿草前进了。
这里是一处很大的工厂后面的建筑用地。一穿过沿着铁丝网的绿色屏障,就看到了一些不知道用于什么的钢材以及装满了金属碎片的汽油桶,通通堆积在那里。脚下的沙砾被机油染得黑黑的,好像长了一层苔藓,包裹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我们越来越接近工厂里那些空空如也的建筑物了。
“正像我爸爸说的那样,世道是不太景气了啊。”
阿大用毛巾擦拭着就像刚刚洗过一样流淌着汗水的脸。似乎从远处传来了机器运转的声音,可怎么说也不算是个景气的工厂吧。即使是被丢弃的材料也有一种被随意放弃不管的感觉。
“工厂不景气,对咱们来说还是幸运的啊。”
这么说着,阿润轻松地越过了钢筋混凝土墙壁旁边的、有腰部那么高的栅栏,进入了安全阶梯。我们几个人毫无声息地向前行进着。这个阶梯和普通人家的一样高,在第三个阶梯的地方,就是我们观赏盛大烟火晚会的特别席位了。阿大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在审视了所有人的眼睛之后,嘟囔起来了。
“看看谁能最先到达休息平台,要不要打赌赢一下回去路上喝的可乐啊?跑在最前面的管够。”
我们突然大叫起来,互相推搡着飞奔上了安全阶梯。
在这样的场合,一般都是我跑得最快。因为,阿大身体太重,阿润身材矮小,因此步伐也太小,直人体力不足。大体上不管哪一项,都是我比较平均,所以是该轮到我争第一位了。我挥动着双臂,以一种拼命的姿势一步跨两个台阶地登上了最后一个台阶。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白色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使用的塑料袋子突然闯入我的视野。在休息平台的角落里放着崭新的塑料袋。不好,好像这里已经有人了。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由于我在安全阶梯的中间地带突然停了下来,所以,阿润从后面撞到了我的后背。“你在干什么啊?后面都已经挤得满满的啦。”
随后,好像阿润也立刻感觉到了有什么人已经在这里了。他不做声地从我的肩膀上方张望着休息平台。阿大和直人也都屏住呼吸追赶了上来。这时,从休息平台的角落里传来了一个沙哑的
声音:
“你们好像不是这家工厂的人吧?”
这并不是我们已经听惯了的训斥别人的声音。在这个声音里,既没有强大的力量,也没有叱责的语气,而是一种怎么样都可以的调子。我回过头去看了一下后面。阿大和直人已经改变了姿势,以便随时都可以跑下阶梯去。当我们的目光相撞的一刹那,阿润慢慢地向我点了点头。我没有出声,继续上了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然后我终于从休息平台的墙壁上探过头去。有三十平米那么大的宽敞空间一下子展现在了我的眼前。在渗出油渍的墙壁一端,像是用于机床包装的薄薄的泡沫塑料堆积得有膝盖那么高。去年我们就是用这种泡沫塑料来做垫子铺在地上,大家随便地躺倒在上面来观赏烟火的。
现在,就在那个垫子上面,有个披着白色肥大睡衣的清瘦男人横卧在那里。那个男人好像是懒得动弹一样,仅仅是抬起头来看着我们这一边。就在我们双方的目光相互碰撞的那一刻,我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子就是那张寻人启事上要找的人,也就是那个从医院里逃出来的已经到了生命尽头的患者。他稍稍低下了头,似乎有些放心地说道:
“原来是一帮小淘气鬼啊……我要在这里稍稍休息一下。请你们到那边去,让我安静地在这儿待一会儿吧。”
站在最下面台阶上的直人问道:
“请问,您就是赤坂先生吧?您的家人在担心您呐,整个城市里几乎所有的电线杆上都贴满了找您的寻人启事。您应该是直接从医院里跑出来的吧?”
赤坂先生勉强探起上半身来,他那穿着凉鞋的瘦瘦脚踝在颤抖着。仿佛刚刚从游泳池爬上来时在眼睛里滴了眼药水一般,赤坂先生吃惊地瞪大了饱含泪水的眼睛。“你们大家都知道吗?”
站在最前面的我代表大家点了点头。
“也许是我们多管闲事儿,对您来说,回到医院不是更好吗?”
赤坂先生沉默半晌,然后死死地盯着我们。这是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睛,仿佛是在透过我们凝望着夏季傍晚的天空以及东京湾迟钝的海面,又好像是一下子翻转过来在窥视着自己的内心世界。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变成了电线、钢筋混凝土阶梯以及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的塑料袋。觉得自己不是什么人,而仅仅是构成这个世界的一个物体而已。赤坂先生把一只手伸进了肥大的睡衣口袋里去,说道:
“我活不了多久的。医生的治疗简直就跟为了暂时的精神安慰而动用的暴力一样,而且我的儿子们又在医院的走廊里压低了声音吵架。所以,那里已经不是我想要回去的地方了。”
赤坂先生就这样以一种并没有什么痛苦的声音淡淡地叙述着。说完这些之后,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怎么样?我们来做一次交易,好吗?”
说着,他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胭脂色的皮革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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