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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TEEN(十四岁)

_4 石田衣良 (日)
“啊——啊——,他疯掉了啊。”
刚才那个男生开始拍手起哄了:
“飞呀,飞呀,飞呀……”
渐渐的,喊叫声越来越大,就连女生们也都加入了进来,最终变成了一场大合唱。我一直关注着阿让。只见阿让的脸一阵儿红一阵儿青,但是脸上好像依然带着羞臊的笑容。最终,他将双手举过头顶,自己来把握调子了。
“飞呀,飞呀,飞呀……”
阿让拼命地瞪大了眼睛,竟然和大家一起狂吼起来。当他站起来的时候,立刻将右臂伸直,接着大叫道:
“我,关本让,就要飞啦!”
这时,他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与此同时还向我这边瞟了一眼。阿让快速地穿过一排排桌椅,跑出了教室。我也赶紧慌慌张张地从后面追了过去。
我们初二的教室在三楼,而月岛中学的校舍是四层建筑。阿让任凭黑色的斗篷在风中飘扬,径自在走廊上飞奔,好像他的目标是位于校舍两边的楼梯。
“等一等啊,阿让!”
我朝着飞奔着的背影大叫起来,可是阿让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在我身后其他的同学也追了上来。阿润焦急地喊道:
“那个家伙,他想要干什么啊?”
然而,没有一个人回答。只有焦躁的情绪在不断地升温。当我们跑到三楼楼梯的时候,阿让已经跑过了楼梯中间的休息平台。我一步两个台阶地向上飞跑,手死死抓住扶手,然后在楼梯中间的休息平台上来了个急转弯儿,试图一口气登上就要到四楼的那一段路。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
阿让两手抓住敞开着的四楼的窗户框,毫不犹豫地仿佛是体育项目中跨栏比赛一样轻轻地跳跃过去了。在窗口外面那个显得有些迟钝的五月的天空里,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少年横躺着,漂浮着。乘着柔和的风儿,阿让好似在悠闲地休息着一般。风儿温柔地抚弄着斗篷的下摆和那狼头造型的发梢儿。追上我的同学们都在高声尖叫着:
“危险!不要跳啊!”
阿让的脸上有种十分为难的微笑,他在刹那间看了一下还留在校舍里的我们。那眼神仿佛是在可怜我们这些仍然被地面所束缚着的人们。随后,穿黑色斗篷的播音委员与一切地球上的物体一样,遵循了万有引力定律,开始飘落了。
阿让,坠落了下去。
阿润急切地叫喊着:
“阿大,快叫老师来呀!”
一直僵立在那里的我,听到这叫喊声,也终于想到要行动起来。我跑到四楼的窗边,急速地伸出头去,果然看到了在校园的绿色植物里躺着的阿让那小小的身影。人们正在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怎么样啊?阿让?”
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阿让一动也不动。几分钟后,我们听到了救护车的鸣叫声。那一天放学后,我们被严格地盘查了一番。基本上是两个老师负责对一个学生进行情况调查。即使是同样的话,我也不得不说了好几遍。当调查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班主任老师的手机响了起来。老师用低低的声音讲话,然后叹息着。因为像是个没有什么干劲的上班族,所以我们给老师起了个外号叫“上班族”。老师一关掉手机,就对大家说:
“关本已经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了,但是两腿受了重伤。”
我终于稍稍松了口气。通过谈话,我也终于弄明白了,“上班族”好像关心的是自己负责的班级里到底有没有“近似于欺负人的状况”。我解释了放学后的活动内容,也就是扮演阴阳师弄弯汤匙的表演等等。尽管我说得已经非常详细了,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什么都没有听懂似的。最后,我还是强调说:
“其实也没有发生过什么欺负人的事情。而且就连每次的活动也都是阿让自己策划的,大家并没有硬要他做什么。”
“那为什么关本会从四楼跳下去呢?”
这也是我在被调查情况的过程当中思考过好几遍的问题,于是乎,我就如实地回答了老师的疑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或许只是阿让突然想要自己飞起来一次吧?”
面对着歪着头半信半疑的“上班族”,我突然咽下了接着要说下去的话。这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飞奔出教室的阿让的笑脸。那个时候,难道阿让就没有想到自己真的会在天空里飞翔起来吗?
不仅仅是像我和阿让这样的初中生,不管是谁,都会有一味地相信自己什么都可以做的时候。当然,这种认死理的想法是不对的,因为这样往往会急速降落到现实的地面而摔得粉碎。然而,就是在那一瞬间,真的会有一种感觉:自己什么都会!
有这种感觉,的确是很不错的。因为,无论是单纯的认死理还是一种错觉,都比牛顿的定律更加让我们相信自己。
似乎这些比较微妙的语意丝毫没有得到“上班族”的理解,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即便是我,也都明白这种事情并不是正常的。可是,我们有时候就会想做一些平时看来神经不太正常的事情啊。
在月岛中学,关于阿让跳楼事件,被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地处理了。尽管也向当地的教育委员会以及警察局通报了这一事件,但也只是在学校里校长先生把所有的学生集合在体育馆,发表了一通关于生命的重要性的正式见解。
正是因为在自己负责的班里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情,所以,“上班族”要比平时花费更多的时间来开班会了。这对所有的学生来说都是一件不折不扣的麻烦事。而且最关键的人物阿让还在住院,因此谁都不知道他跳楼的真正原因。由于其他的学生谁都不想从四楼上跳下去,所以,生命的重要性这种话语仿佛就像纸巾一般轻飘飘地从大家的头顶飞走了。那以后又过了一周,我独自一人到医院探望了阿让。我想他一定很无聊,就到附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几本电视杂志。医院就是在隅田川对岸的圣路加国际医院。因为我从小就经常去这家医院看病,所以很顺利地在很像宾馆大厅的极其华丽的挂号处上了电梯,径直走向阿让的病房。这家医院虽然贵了一些,但是为了保护患者的个人隐私,所有的病房都是一个人住的单间。
我一边从颇似船舱窗口的圆圆的玻璃窗望进去,一边敲门,而且每次都要敲三下。“请进!”
里边传来了阿让充满活力的健康声音。自动门打开了,我进了病房。阿让的两脚被石膏和绷带固定着,靠着不锈钢管的床架欠起了上半身。我从便利店的白色塑料袋里拿出了电视杂志,放在了床边的桌上,然后就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据说,阿让的两条腿都在脚踝以上的部位骨折了。
“不要紧吧?还疼不疼呢?”
阿让依然是平素里的那副既悠闲又为难般的微笑,而且还轻轻地点了点头。“已经没问题了。就算是疼起来,只要一喝药,马上就不疼了。”
“是吗。”
我一直望着阿让。不管什么时候,总有人看上去像是游离于这个世界五厘米左右的样子。虽然阿让的脚被石膏和绷带牢牢地固定着,但是我仍然觉得他在医院的白色病床上好像悠闲漂浮起来了一样。
“那个时候,我真的被你吓死了啊,就因为你突然跑起来了。”
阿让点了点头,还是沉默着微笑。
“你为什么会想到要从四楼跳下去呢?”
迎着光线,阿让眯起眼睛,一边眺望着窗外,一边说道:
“那时候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很厌烦了,而且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当然,也不管我能飞还是不能飞。不管什么结果,都无所谓了,就感觉到怎么样也不可能死掉吧?”我一时无言以对。可是,阿让反倒微微地笑了起来,说:
“不过,在那一瞬间,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在天空里飞翔。而且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我都一直是在四楼的窗外漂浮着。”
“或许是那样的吧。我从楼梯中间的休息平台上看到了,我还在想,阿让一直都会那样飘着而不会落下去吧?是不是阿让真的有什么特异功能呢?哪怕只是一瞬间,也许真的能在空中浮游呐。”
听我这样一说,阿让脸上笑开了花一样,然后又突然显出一副特别认真的表情来。“你可能也知道,我没有爸爸。在我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爸爸就死掉了,是自杀死的,而且也是跳楼。所以,突然被大家那么一喊‘飞呀飞呀’,我也就立刻变得特别想像我爸爸那样给他们飞一下看看了。”
阿让一脸茫然地笑着,可眼里却渗出了泪滴。我当然知道阿让没有父亲。可是,他父亲是自杀死的,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然而,我还是觉得什么地方有些蹊跷。有一次在学校举行的活动上,我明明看到过阿让的父亲。所以,我按捺不住地战战兢兢地问道:
“也许是我的错觉吧,不过,我感觉过去阿让的爸爸好像来过学校啊。”
阿让在床上惊讶得伸出了舌头。
“什么呀,原来北川君知道啊。离婚的确是事实,自杀就是我导演的了。昨天晚上,在NHK的纪录片里,我看了一个让人感到非常悲伤的故事。”
我放声大笑起来。
“于是乎,自己也就有了父亲去世的感觉了?”
不管怎么说,阿让就是阿让,一两次的跳楼事件是无法改变这位播音委员的。我说:“不要再叫我北川君了吧,从今往后,和大家一样,你就叫我哲郎吧。”
阿让用力地点点头,然后说道:
“喂,哲郎,这样的话,还是我们两个一起来唱岚的歌曲吧?因为第二个学期我回学校后,还是要竞选播音委员的。利用校内广播,我们会一炮走红的啊!”
“绝对不行!”
我们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之后我们又说了些无聊的话题,我就离开了阿让的病房,从停车场里取出自己的山地车。我跨上了蓝色的大梁,慢悠悠地在隅田川边的道路上骑起来。在像铅一般厚重的河面上,和一个星期以前一样,钝感的五月天空依然广阔无垠地延伸着。
我一边穿过佃大桥,一边入迷地看着那薄薄的蓝色天幕。那上面有许多初中生悠然自得地漂浮在空中,各自以自己喜欢的姿势在休息着。有的躺着,有的托腮沉思,有的高高地翘起二郎腿。
那里边既有阿让,也有阿润,还有阿大,更有直人。当然,一定还有我。
知道吗?在天空中飞翔,对于初中生来说,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啊!
十四岁的情事
在进入梅雨季节的前一个星期,恒温器仿佛被毁掉了一般,天气突然变得闷热起来。每天的最高气温都是三十三到三十五摄氏度。由于月岛地区是漂浮在东京湾里的填海造地区域,地面百分之百都是由柏油沥青和钢筋混凝土铺成的。因此,一到这样的日子,可真是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就像是炒锅里的爆米花一样,我们想找个稍微凉爽一点的地方,大家骑着自行车在小小的岛上穿行着。由于身体还没来得及完全适应暑热,即使不像阿大那么胖,我们也被热得头昏脑涨、疲惫不堪。
然而,今年却稍稍有些反常。不知道为什么,以往总是像被大卡车轧了的小猫一样最怕暑热的阿润倒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往常阿润只是说些嘲讽的笑话以及很酷的现实观察等等,可是现在他却站在佃大桥上说些什么诸如“夏日的晚霞多么美啊”之类的话。当时,直人、阿大和我都被弄得面面相觑。阿润靠在落有薄薄灰尘的栏杆上,一边仰望着耸立在佃岛上的超高层大厦,一边嘀咕着这些话。他那宽边太阳镜的镜片上映出了灯光半明的玻璃塔以及塔上面暗淡的蔷薇色天空。海风吹来,阿润额头前的短发飘了起来。我们三个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呆呆地望着夏日傍晚的天空和火烧云。
现在想来,那也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因为那个时候,阿润已经十四岁了,而且正处于新的恋情刚刚开始的阶段。不管是晴天、雨天,就连烂鱼从风暴卷起的乌云中掉下来,在初恋人的眼中也都注定是美丽的。看到这样的景象,阿润也都会说同样的话:“啊,腐烂的鱼真美啊!”
因此,这一次就谈谈阿润恋爱的故事吧。这里既有闪闪发光的亮点,又有腐烂发臭的污点。那就好像是闪光发亮而又腐烂发臭的鱼。
可是不管到什么时候,恋爱或许都是这样的吧。
那一天,我们都在月岛社区中心,但并不是在三楼图书馆,而是在一楼的大厅,里面是区政府的办事处。大厅里放置着配套的沙发和大屏幕电视。冷气也开得十足。有几位看起来无所事事的老人,像往常一样发着呆。
为什么不到平时总去的图书馆里,而是待在大厅呢?因为只有在大厅里才不禁止使用手机。也不知道为什么,阿润强烈要求一定要待在能够使用手机的地方。我们坐在带有区政府特色的黑色乙烯树脂的沙发上,就像是躲避在冰箱里的企鹅,有气无力地懒散在那里。无奈,我们只好看看介绍东京都中央区的观光名胜的电视节目,什么酱菜市场啦,十返舍一九墓啦,还有水神祭,等等。在这段时间里,只有阿润一会儿打开手机盖,一会儿又关上,用他那战无不胜的拇指不断发送着短信(阿润拇指的速度只比光速慢一点)。每当有信息进来的时候,他就会起身离开沙发,到离得远一点儿的柱子后面去看。
如此反复着,刚过午后四点的时候,突然,阿润的手机响起了浑厚的和弦铃声,那是《一首爱的诗歌》的主题曲。据说那是阿润最近在音像出租屋里看了之后十分中意的电影。阿润瞟了一眼屏幕画面,刷地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然后立刻把手机放在了耳边,向着贴有白砖的柱子走过去。阿大一边盯着阿润削瘦的背影,一边说:
“我总觉得阿润这个家伙最近有点儿问题啊。”
直人也点了点半白的头。他有早衰症。
“是啊,最近他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感觉怪怪的。”
我在沙发上伸直了腿,然后说:
“好像是有什么不好意思跟我们大家说的事吧。”
“绝对是女人。”
阿大的话从来都不是白说的。阿大一边疲倦地看着电视,一边说道:
“我觉得,最好还是查出来,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但藏起来总是不大好的吧。况且,咱们之间还保什么密呢?”
阿大好像听了十分无聊的笑话,露出牙齿笑着。直人却有些不安地说:
“不过,阿润的事情,只要进展顺利,就会介绍给我们的,一定的。”
我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终于来了干劲儿,就对着吊儿郎当地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说道:
“我们要不要背着阿润查一查那个女的呢?最近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大家也都觉得很无聊吧?”
就好像是向平静的水面上丢了一粒石子儿,阿大的脸上出现了表情的涟漪。“有风险,但也应该很有趣哦,我们一起干吧。”
我点了点头,我们两个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了直人的身上。直人似乎有些犹豫。他用细微的声音说道:
“可是,万一因为这个,阿润和对方闹崩了,那该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阿润回来了,心情绝佳的样子。他逐一观察了我们三个人的表情,然后提高了嗓门:
“你们这帮家伙在说什么呢?顶多也就是个没正经的计划之类的吧?真的对不起,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要回去啦。因为家里出了点儿急事儿呐。
“可是,我们在谈你阿润的事儿……”
就在直人这么说着的时候,阿大慌慌张张地插话道:
“行啊,行啊,如果真是有急事儿,那就快点儿回去吧,家里的人不是在等着你吗?”阿大一边微笑着,一边用胳膊肘儿捅了捅直人。果不其然,恋爱就像是一种重症。如果是平时的阿润,那么明显的动作应该是不会放过的,可在这时,却心甘情愿地自己承担罪名了。
“是嘛,不好意思啊。那么,我就先走一步啦。”
说着,他马上就抬起右手作起告别的寒暄来了。就这样,阿润一下子转过身走了。等他的迷彩恤穿过玻璃自动门后已经看不到了,我们三个人再也忍耐不住了,开始在寂静的大厅里飞跑起来。
虽是初夏的午后四点,但却与盛夏烈日炎炎无异。太阳毫无倾斜之意地悬挂在中天。阿润在停车场刚打开山地车锁的时候,我们三个人正好夹在两扇自动门之间。这里的冷气不如大厅里那么足,像玻璃温室一样。早早就已经开始流汗的阿大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额头。
“但愿不要太远啊。这么热的天,骑自行车跑的话,体重会减半的。”
直人好像仍然在犹豫着。
“可是,刚才阿润不是说了吗?他要回家的。”
我一边透过蒙着灰尘而变得模糊不清的玻璃门看着猫着腰的阿润,一边说:“那肯定是谎话啦,哪儿有初中生在外面玩的时候被叫回家还那么高兴的呢?肯定是和那个打来电话的人约好了见面,绝对的。”
阿润刚刚骑上红色的山地车,就沿着清澄街飞奔起来。我们一边注意确认交通信号,一边骑着各自的车紧追过去。
阿润穿过十字路口之后,顺着两边是法国梧桐树的道路进入了西仲街。每一家铁板烧烤店似乎都在忙着准备开始营业了。如果是回家的话,就应该在岗亭的拐角处转弯了,然而,阿润的山地车却径直向月岛车站奔去。落在最后的阿大叫喊起来:
“果不其然啊,我就觉得不对头嘛!”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就连直人都兴奋得两眼放光了。直人边骑着他那辆价格相当于微型汽车的进口山地车,边回头对我说:
“跟踪一个人,还真的能让人兴奋起来呐。”
我点着头,又拼命蹬起脚踏板来。由于阿润已经过了车站前面的绿灯,所以我们急急忙忙地奔向了十字路口。梅雨季节的前夕,连十字路口的热风都干燥而且轻盈。阿润可能做梦都不会想到后边会有人跟过来。红色的山地车穿过了佃岛一排排古旧的房屋,跨过仿佛是浑浊的泥水一般的沟渠,进了佃公园。那里是我们平时聚会的场所。从堤坝上可以看到来往于隅田川的平底船和小型油轮。直人很纳闷地说:
“阿润究竟打算去哪儿呢?”
在深绿的叶子繁盛茂密的染井吉野樱花树的上空,有几座“水岸都市”的高层建筑耸立着。离得这么近,想看到最上面一层楼的话,非得仰到脖子疼了不可。五十层以上的大厦,让人觉得那与其说是人工建造的,还不如说是在史前就已经伫立在那里了。似乎与夏季的炎热毫无关系,玻璃、铝合金以及钢筋水泥混凝土等等的固体分开了隅田川和晴海运河,巍峨地耸立着。
阿润在晴空灯塔的前面下了山地车,用锁链把车牢牢地锁在公园的扶手上。在这个城市,好的山地车也是常常被小偷盯上的。我们从绿阴处偷窥着阿润。这时候,就听阿大说道:
“这里就是直人家的公寓了。阿润这个家伙,也许是和住在这种地方的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在交往吧。”
阿润进入了价值亿万日圆的超高层大厦。我们也在二十秒后跟了进去。
大厦入口处的地面是用绿色和白色的大理石铺的,很像市中心的城市宾馆。建筑物的中心是采光天井,它是光和风的通道,而且一直延伸到最顶层。我们仿佛是懵懵懂懂地闯进了一家大教堂一般,光线垂直从天而降,这里是令人毛骨悚然般的寂静。
阿润在电梯大厅前排列的操作盘前面猫着腰,以他按手机键盘的速度按下了四位数的房间号码,然后把嘴靠近了操作盘上的麦克,刚说了一句话,玻璃自动门就打开了,于是阿润消失在了电梯大厅里。
“好像他经常来这里呐,咱们快点儿吧!”
我这样说着,立刻从大厅的柱子后面跑了出来。直人把钥匙链儿上的钥匙麻利地插进了操作盘里。阿大在自动门前以原地踏步的姿势等待着大门打开。我们一同跑进了电梯大厅里。这里的电梯有四部,大白天人总是显得十分稀少。那其中的一部电梯速度极快地在超高层公寓里蹿升着。数字显示电梯已经停留在了三十九层。阿大说:
“这我们就知道啦,阿润的女朋友住在这里的三十九层。”
可是,直人却有些不安地说道:
“怎么办呢?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到此为止吧?”
我抬头看着显示楼层的显示器,一边说:
“是啊是啊,今天就到这儿吧。”
可是阿大却显出了一种极其失望的表情。在没有什么人的电梯大厅里,就像KTV包间一样拢音。比较起来,这里的声音要比KTV包间里的声音好听得多。我一边试着听自己声音的回声,一边说道:
“既然跟踪到这儿了,咱们就到一楼大厅里去等阿润吧。反正他在吃晚饭前一定要出来的吧。”
听了我的话,阿大又恢复了原先兴奋的样子。
“那可太好啦!”
直人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我又劝说了一句:
“比起总是躲藏在暗处调查他,像现在这样,我想阿润他也会理解的吧。”这下直人才明确地表态说:
“知道了,就这么办。”
阿大高兴得什么似的,一直拍打着穿着恤衫的前胸。就像电视里级巨乳偶像一般,他那肥胖的前胸在摇晃着。
“就这么定了。平时总被阿润训斥欺负,这回我可要狠狠地反击一把了。反正他现在也不能马上返回来,那就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一点儿东西吧,嗓子渴得都要冒烟了。”于是,我们一行三人来到了水岸都市公寓里稍稍高级一点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罐装饮料和漫画杂志,然后就占据了一楼大厅的一个角落。这里十分安静,我们也不好喧哗。比起高级的超高层公寓来,我还是更喜欢像我们家那样的中等水平的公寓。
阿润出现在自动门那儿的时候,已经是接近下午六点钟了。当发现我们都在这里时,阿润显出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这位戴着眼镜、身材矮小、在我们班里学习第一的才子,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显得万般无奈地朝大厅方向走来。
“怎么就被你们发觉了啊?”
阿大耸了下肩膀。
“你总是那样看手机的屏幕,不管是谁都会觉得奇怪的啊。先不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啊?美人?大乳房?还是有钱人?”
这一次该轮到阿润耸肩膀了。
“全都没有猜对。这里不太方便,咱们到外面去吧。”
阿润好像很担心地望着四周,而且似乎特别担心我们背后的公寓入口处。我急不可耐地问道:
“有什么不方便的呢?不是已经结束约会了吗?”
阿润用伸直了的中指指尖推了下宽边眼镜。
“小孩子懂什么呀,我怕她的丈夫会回来。”
这时,我们三个人并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仿佛是切断了电源一般,一切都停止了。人真的被震惊的时候,大脑就不会转动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阿大才张开嘴巴问道:“人妻啊?真了不起!看来,我一辈子都要向阿润学习了啊。”
“行了行了,咱们走吧。”
稍稍有点儿躬着背的阿润打头,我们一行四人离开了高达一百二十多米的大厦。佃公园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堤坝的上段,另一部分在堤坝接近水面的下段。有时为了避开大人们的视线,我们常常去少有人去的下面那一部分。那一天,我们像是要从阶梯上滚下去一样跑下了台阶。坐在可以听到波浪声的长椅中间的是阿润,旁边是直人,我和阿大就坐在下面铺着石头的地方。阿大已经迫不及待了,追问道:
“可是,为什么想到要和人家的妻子交往呢?”
阿润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最近人妻之类的录像带不是很流行吗?一是我想肯定会很棒的,再有就是还可以学到好多东西呀……”
阿润话还没有说完,就从牛仔裤的屁股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打开手机盖儿,不知要给什么人打电话。他把彩屏的液晶画面朝向了我们这一边,小小的画面上有紫色的文字在闪烁着。
“乱伦是所有人的乐趣!电话俱乐部。”
阿润切断了互联网的连接之后,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我发现的乱伦专用网页。如果提前交三个月的会费,每个月只需一千五百日圆,就可以随便发送短信给你不断更新的对象。”
直人好像是从心底里受到了震撼,有些难以启齿地问道:
“那些对象就真的都是人妻吗?”
阿润好像没有了负担,干脆地回答说:
“大约有一半左右都是年轻美眉,剩下的就是已经结婚的人妻了。因为和‘玲美’住的比较近,所以就试着给她发了短信。最初也只是谈谈西仲街那一带的铁板烧烤饭很好吃之类的话题。”
阿大在炎热的地砖上扭动着身体,听到这样的故事,他就始终无法安稳下来吧。从隅田川河口附近宽阔的水面飘过来的晚风格外凉爽。
“那可爽了,就是说,现在可以跟人妻随便干了?”
阿润抬眼向远处望去,对岸的筑地以及新富町的很不整齐的汽车游览公路尽收眼底。“不是那样的,到现在还没有牵过手呐。”
“对方不是性欲得不到满足的人妻吗?”
阿润瞟了一眼阿大,然后又看了一下我,显出了一种希望能够得到理解的眼神。阿润又说道:
“阿大看人妻类的录像带看得太多了吧。因为性欲得不到满足,就随便找人睡觉的人妻,那不就和《东京体育新闻报》写的完全一样了吗?如果是真的,那可就不得了了。可是,实际上,那样的人哪儿都不会有的啊。因为发送了许多短信,我是知道的。每一个人都彼此彼此啊。
我发问道:
“什么意思嘛?”
“大家都在因为什么而痛苦着。或许每个人都在想,现在的我就这个样子行吗?也许因为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而苦恼着。快乐的乱伦俱乐部里有的是那样的女人。她们和我们这些初中生完全没有什么两样。当然,每个人苦恼的问题是不一样的了。
阿润好像是在为什么而愤怒着。发动机在发出好似痛苦的噗噗声,拖船慢悠悠地沿着隅田川逆流而上。直人战战兢兢地说:
“那位……是叫做玲美的吧?她的问题是什么呢?”
被这么一问,阿润的声音就变得难以听得见了。
“她有一个平时看上去很和善的丈夫。可是,有的时候就会打她,几乎是一周两次。据说最近还不用自己的手来打了,而是用什么晾衣架、电视机遥控器之类的东西。光是今年就已经换了三个遥控器了。
期待着人妻乱伦内容的我们,听了这些话,一下子就泄了气。阿润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过,我还是个初中生啊,也帮不上玲美什么忙。有的时候我会胡乱地空想一番,如果我初中毕业了,找到工作以后,那么就能和她生活在一起了,等等。可实际上,那是不可能的,而且不能为她做什么事情。我只能是写些短信息来鼓励她,或者偶尔像今天这样去她家里喝喝茶什么的。这样我就会听她讲许多令人悲伤的故事。因为玲美是绝对不可能跟熟人谈她自己丈夫的暴行的。”
阿大小声地嘀咕道:
“这和我老爸一样嘛!在外面好像很老实,可是在家里就会因为屁大点儿的事情大发淫威。我说阿润,你今后还会和那位夫人交往下去吗?”
阿润用无力的眼神环视了我们每一个人,然后说:
“如果是碰到了好事,还会期待更好的事,会给下一个人发送短信,可是如果什么人突然把他自己最脆弱的地方暴露给你看了的话,就不那么容易说再见了啊。就算是你阿大也会理解的吧。”
阿大仰身躺在公园地面的石砖上,对着渐渐昏暗下去的天空说道:
“啊——啊——理解啦!他妈的,我太理解啦!”
我也躺在阿大的旁边。只要不看阿润,难以启齿的问题也就能顺利说出口了。“阿润,你是真的喜欢那个人吗?”
阿润的声音仿佛痉挛般地颤抖着,我没有看着他,所以并不清楚,或许他在哭泣吧。“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啊。简直不能考虑其他的事情了。”
我们都沉默下来。从距离只有五十厘米左右的下面的河畔传来了水波拍打的声音。一半天空似乎都被灯光开始亮起来的高塔占据了。到了六点半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慢吞吞地回到了停放自行车的地方。在每人家里都有各自不同的晚饭在等待着我们。
从第二天开始,再也没有人提起阿润柏拉图式的情事。阿润也依然不时地接收或者发送着短信,因此,也就再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大家的笑料了。即使是我们这些人,也能够区分哪些事情可以作为笑料,而哪些事情是不可以的。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左右,东京的天空里热气退去了,已经进入了梅雨季节。每天都是布满阴霾的天空和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小雨。在转瞬间,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尽管阿润说过他已经不能再想其他的事情了,可是他照样考得那么好!),我们只是一心等待着暑假的到来。
我们变得轻松起来,大家一起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当我们走到西仲街的拱顶下面时,阿润说话了:
“我跟玲美说了大家的事情,她说要请大家吃东西,就是现在,咱们一起去好吗?”
听阿润这么一说,我们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弄得手足无措,只好面面相觑。因为正下着雨,也没有其他什么要紧的事情,所以阿大就赶紧说:
“反正我没事儿,哲郎你呢?”
我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
“行啊,我也去。要去的话,最好是大家一起去吧。直人,你也去吧?”
直人也点了点头。阿润马上开始发短信。我茫然地看着道路前方的高层建筑,它的最顶层仿佛已经融化在低矮的云层里了。在那座塔里会有怎样的生活呢?我很难想象在那里能够吃到纳豆、冷豆腐和炸鸡块。阿润用爽朗的声音说道:
“好吧,我们先回一下家,四点在大厅集合吧。”
我们换了衣服以后,乘电梯到了三十九楼。正面是贯穿整栋大楼的通风口。阿大跑到扶手栏杆旁向下面看着。
“真高啊!”我也在内部走廊上一边走着一边向下看。下面出入口的地砖花纹已经变得模模糊糊的了。
“是这边。”
阿润走在我们前面,大家穿过门窗整整齐齐排列着的长长走廊。很难想象这里有什么人居住,因为太过于寂静了,简直就像无人看管的高科技监狱。
“就是这里了。”
阿润停了下来。3908号房间的门牌上刻着金色的字:泽井。阿润按了下门铃,随后金属大门就打开了。
“初次见面,打扰了。”
我们各自寒暄了一下,就进到了玄关的里面。门里边站着一位身材瘦小却很苗条的女人,看起来比阿润说的三十四岁要年轻得多,简直难以想象是和我们相差二十岁。她穿着显得腿修长的喇叭形牛仔裤,配上白色的背心,再加上通透面料的衬衫。稍微带有红色的茶色头发烫成了很自然的波浪。虽然是在房间里,她却戴着黑框深色镜片的太阳镜。最后一个进到玄关里来的阿润看到这种情形,不禁大惊失色。
“没事儿吧?玲美?”
她好像差一点就要扭过脸去了,轻轻地说道:
“嗯,没事儿。请进,请进,请大家都进来吧。”
我们大家都进到了里边。我们刚到客厅就看到正面有一排大窗子,被乌云染成了一种铅灰色。客厅有一百平米那么大,放着看上去好像可以代替床铺的白木大餐桌和成套沙发。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大的剩余空间。我们四个人并排坐在了餐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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