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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TEEN(十四岁)

_10 石田衣良 (日)
“你说奇怪,是怎么个奇怪法呢?”
阿润推了一下眼镜,动了动头发。
“那是一种好像香水和煮鸡蛋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总感觉到有一种汗臭味儿。”
我皱起了眉头。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就有可能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了。
“她们看上去十分可爱,我也觉得很可惜啊。可是,咱们还是要格外注意她们两个人哟。咱俩在这儿待得时间长了的话,可能会引起她们的怀疑,还是快点儿回去吧。”
我和阿润一起出了厕所,返回到了和建筑工地没有什么两样的、极其喧闹的舞蹈音乐里。
在那之后的大约两个小时里,大家都玩儿得十分尽兴。在这样的场所,有女孩子和没有女孩子在,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频繁地走到舞池里去,在不跳舞的时候,就谈音乐和电影什么的。我虽然喜欢读书,可是在这样的场合,那种话题却起不了什么作用,因为这些人谁都不怎么读书的。读书好像已经脱离了时代趣味吧。然而对于我来说,却比玩游戏要有趣得多,所以哪怕只剩我一个人也要把这种读书的爱好进行到底。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个小时了。在我的头脑当中已经列出了下次要在旧书店里找到并买下来的长长的一览表。马上就要到十点钟了,俱乐部终于迎来了开动马达的黄金时间。调音师一边将旧曲子与新曲子以非常适当的节奏衔接起来,一边煽动着舞池里人们的情绪。俱乐部里的灯光,将漂浮在空中的尘埃与跳舞的人们的牙齿都照射得泛着蓝光。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中间休息,就在我返回到坐位上的时候,直人对我说:
“再待一会儿,咱们就出去吧。我已经想要洗澡睡觉啦!”
阿大依依不舍地望着还在跳舞的那两个女孩子。
“好不容易就要成功啦。那个夕菜还真是很可爱呀!我要去跟她聊两句。”我们三个人离开桌子,沿着通道走向出口的时候,阿大带着那两个女孩追了上来。“你们等一等嘛!她们两个说是有点儿事情要说。”
身材矮小的阿绫拼命地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她那宽大领口处的前胸上,汗珠微微地闪着光。我这时才闻到了刚才阿润所说的那种奇怪的气味。夕菜显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而且还扭过脸去不予理睬似的。
“我说各位,我们两个离家出走已经是第四天了啊。如果在西餐馆或者咖啡屋睡觉的话,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假如跟那些变态的男人走的话,尽管也能住进情人旅馆,可是那样的话,还得跟人家做爱,那也太麻烦了吧。”说完就向上翻翻眼珠,双手合十,只张开一只眼睛,看着我们的反应。
“能不能让我们两个也住在你们那里呢?反正你们也就是初中生吧?因为毕业旅行或者什么的要回到这附近的宾馆去吧?”
我们大家一时都陷入了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我们暂时离开两个女孩子,四个人围成一圈儿商量起来。阿润说道:
“怎么办呢?咱们那个帐篷还能再住两个人吗?”
阿大十分可怜地看着夕菜那边。
“可是,今天晚上没有她们两个人睡觉的地方啊!”
直人用比舞曲声还要大的声音喊道:
“两个人好像已经有四天没洗澡了。咱们最好和她们一起去梅月公共浴池吧。”
最后一个发言的人总会得出结论的,这是我们四个人之间长期以来形成的一个游戏规则。这一次该轮到我来作决定了。
“那么,就告诉她们两个,咱们不是住在宾馆,而是在公园里住帐篷,假如这样也可以的话,就欢迎她们来住。”
阿大喜出望外地急忙点头表示同意。
“一定要这样!那么就这么定啦!”
阿润和我返回到女孩子们那里。我在阿绫的耳边说道:
“我们也是向父母撒了谎,在公园里搭帐篷住呐。按原计划的话,现在我们应该在房总半岛的野营地才对。跟我们在一起可能睡得不怎么舒服,到了早晨很可能会冷一些,如果你们觉得这些没什么的话,当然可以来啦!”
阿绫马上高兴得跳了起来:
“能让我们住啦!太好了!”
长得比较漂亮的那个女孩子依然是面无表情,沉默着低着头。
当我们走出俱乐部的时候,看到的依然是新宿明亮的夜晚。街道看上去比白天还要耀眼。我们六个人朝着公共浴池的方向走在了靖国大街上。我们打开硬币寄存箱,拿出了洗澡用的东西,这时,阿绫和夕菜突然惊叫起来:
“哎呀,真了不起啊!你们还真是有备而来呐!”
我想,什么东西都不带就离家出走,这才是有问题呐。阿大借给夕菜,直人借给阿绫多出来的毛巾。阿润在男女分开的鞋柜前面说:
“那么,在三十分钟后,咱们大家就在这儿集合吧。”
阿绫看了一下手表,又翻了下眼珠,发出了甜甜的撒娇的声音。然而我想,对我们这些初中生撒娇也是没有什么用的啊。
“我们都已经四天没有进浴室了,所以一个小时以后可以吗?”
还没等阿润回答,阿大就充满自信地拍了拍胸脯。因为有女孩子在,阿大直挺挺地挺起了胸膛。这一次他胸前的脂肪还真没怎么摇晃。
“当然可以啦!慢慢地洗吧。在那期间,我们也可以搭帐篷嘛!”
当我们爬进中央公园里的帐篷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半夜十二点了。我们把保温性能最好的直人的睡袋交给了两个女孩子。剩下来的睡袋也都打开拉链,或者当做褥子铺在了地上,或者当做被子盖在身上了。尽管外面因气温下降而冷了许多,可是公共浴池的水对于还非常年轻的我们来说还是太热了一些。为了预防夜间的寒冷,我们多准备了一些可以套起来穿的衣服,因此并没有冷得发抖。阿大脱掉了帕卡短外衣和汗衫,上身只穿着一件恤衫,此时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呢?嗯,可能是因为爸爸妈妈很烦人吧,心情很可以理解啊。”
我们以荧光灯为中心围绕成一圈。每一张脸都沐浴着蓝色的灯光,很像是幽灵一样,没有什么生气。阿绫忽然用很高亢的声音笑了起来。
“哈哈哈,可以啦!可以啦!”
“不好不好!”
一直保持沉默的夕菜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她茫然若失地望着荧光灯的侧面很像一个受了伤而躲进窝巢里去的小动物。
“我没有父亲,有母亲和一个妹妹。可是啊,尽管是亲子关系,但是各有脾气禀性吧。我的妹妹能和母亲相处得很好,可是我就完全不行。从小的时候起,我就总是想,这个人真是我的母亲吗?”
这之后,夕菜看了一眼阿绫,就微笑起来。她洗去化妆品后的脸显出了十五岁左右少女的容貌。我觉得此时的她看上去比刚才在俱乐部的时候更加美丽了。
“真对不起啊,阿绫。连累你也卷进这样的事情里来了。”
身材矮小的女孩子眼含泪水点了点头。在俱乐部里一直都没有放下倔强的表情,阿绫似乎很有为朋友着想的品格呐。阿大也的确是很直率,他蜷曲着巨大的身子,尽力向夕菜表示着自己也有同样的感受。
“我们也是差不多的啊。我老爸今年年初就死掉了。请你们不要问我是什么原因。我从心底里感到了安心呐。老爸是个常常使用暴力的人,还是个常常喝酒就醉的人,是个最差劲的老爸呀。托他老人家的福,我想可能要到职业高中去念书了。我弟弟比我脑袋瓜聪明,所以钱用在他身上才是对的。”
从阿大的嘴里听到这些话,就连我也是第一次,因此,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阿大缓缓地逐个巡视了阿润、直人和我三个人。这时阿润说道:
“不管是哪一个家庭都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吧。”
而我并不知道阿润的家里和我的家里到底有没有什么问题存在。可是,我还是和沉默着的大家一起点了点头。只是我还没有了解吧,或许家里成员当中真的有什么大的问题存在呐。像这样的事情,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会被巧妙地隐瞒起来的。或许明天自己就能够获得新生。这样想来,突然眼前就浮现出了父亲和母亲的容貌来了。我的父母关系很好,只要我不在家里,就像今天晚上一样,他们两个人一定会到什么地方去用餐的。
“咱们睡吧。”
直人由于这两天来的疲劳,脸上的皱纹仿佛变得更加深刻了。关掉了荧光灯的开关,就看到了树的影子投射在了帐篷的顶上。
“真是太谢谢你们了,给你们添麻烦了,真对不起啊。”
夕菜在一片幽暗里这么说着。这是我在进入梦乡以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在一片幽暗里,有个身影在悄悄地晃动着,好像是在摸索着阿润的腰间挎包。根据发型,我知道是那两个女孩子当中的夕菜。她从挎包里拿出了几张纸币后,又屏住呼吸慢慢地拉开了我腰间挎包的拉链。
我翻过身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夕菜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身体都僵在了那里。我用下巴向帐篷外示意了一下,然后悄无声息地钻出了帐篷出入口垂落着的门帘,她也跟了过来。
离开了帐篷,我们两个人坐到了下着露水的黎明时分的长椅上。
“你是怎么了?难道是很需要钱吗?”
夕菜并没有显出胆怯的样子,而是很坦白地点了点头。
“是的。”
鸟儿们一齐从睡着的树上飞了起来,就像是一面旗子在新宿的上空盘旋着。我呼出的气息都是白色的。
“为什么?”
夕菜用两手抱紧身体弓起了后背。在超短裙的下面穿上了阿大的平针毛料裤子,即使这样或许还是很冷吧,她的手和腿都在打颤。
“因为我可能怀上了。”
长椅的后面传来了阿大的声音:
“那是真的吗?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
在长椅上,她更加蜷缩起了身子。我在想,就这样像一个胎儿一样要把身子紧缩成一团吗?夕菜好像是在自嘲似的说:
“去年在过圣诞节的时候,我也离家出走过。那个时候,我喝得烂醉,和好几个人做了爱,所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就算知道,也不知道对方住在什么地方啊。”
阿大坐在夕菜的旁边,把自己的帕卡短外衣脱下来披到了她的肩上。被人家这么和善地对待,夕菜心里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已经破裂了,终于掉下了眼泪。
“对不起啊,都已经得到了你们的帮助,可还要偷你们的钱。不过,我心里非常地担心啊,简直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已经有三个月没来那个了,检测的药品在药店里有卖,可是我不知道价格是多少,也没有剩下什么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真对不起。”
她一边哭着一边向我伸过手来。在薄薄的手掌上有两张从阿润的钱包里拿出来的已经揉搓得皱皱巴巴的一千日圆纸币。我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来一张,放在了她的手掌上。阿大也同样拿出来一千日圆。
“可以吗?”
阿大笑着点了点头。天空中盘旋的小鸟的叫声比汽车的声音还嘈杂。在高层建筑物后面的地平线上,十分清澄的朝霞开始出现了。
“先起来的是我,所以你还真没有运气呐!如果是直人的话,那肯定是要拿出来一万日圆的啊。”
夕菜的脸上出现了既哭又笑的表情。阿大问道: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阿绫起来的话,我想请她跟我一起去一下药店。反正已经这样了,也跟直人说一下吧,药钱也请他捐一些吧。”
随后我们三个人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清晨的霞光。天空的颜色不断地急剧变化起来,整个天空里是一片霞光在铺展着。这是一个我们谁都没有相互确认或者说出来的美丽早晨的到来。这里有着清晨冰冷的空气,有着逐渐由深红色变为透明的金黄的太阳,还有沐浴着朝阳端正耸立的高楼。虽然已经忘记了脱衣舞剧场的舞台,然而,那天黎明时分的感觉,直到现在我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
播音工作室阿尔塔的后面有一家西餐厅,我们就在那里等她们两个人。在还给了阿润一千日圆之后,又从直人那里得到了一千,所以,夕菜一共得到了四千日圆的捐款。我虽然不知道检测怀孕的药品到底要多少钱,可是我想,那么多钱已经足够了吧。
阿绫和夕菜返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要了不知道是第几杯咖啡了。她们两个人站在了我们包厢席位的前面,给我们看了能够把体温计装进去那么大小的白色盒子。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阿绫也是显得十分的明朗快活。
“请看,这就是大家帮忙买的东西啊。
“不要说啦,多不好意思啊!
夕菜这么说着,拉起阿绫的手,立刻就消失在女厕所里了。这之后的十分钟,也许是这两天最长的十分钟了吧。阿润和直人还有我都显得很沉稳,只有阿大一个人好像是特别地紧张,用茶匙咯吱咯吱地敲打着桌角。阿润十分尖刻地叱责道:
“太吵人了,别敲啦!
阿大刚刚放下匙子,却开始更加激烈地摇晃起腿来了。他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想要和谁找茬打架似的,眼睛望着空中。阿绫静静地回来之后,就坐到了包厢坐垫的一端,表情严肃,什么也不说。阿大问了一句“怎么样了”,她就沉默着摇了摇头。
夕菜一只手拄着桌子站在那里。不仅仅是她的脸色,就连她穿着超短裙的腿也都显得没了血色似的。
“我真想笑啊!好像是得了非常意外的病了!说是阳性。回去之后,怎么对那个人说呢?肯定会被说相同的话吧,而且还要被戏耍吧。不要把自己就那么便宜地卖掉了。可能还会说我是自作自受。可是,难道喜欢一个人,还分什么贵和便宜吗?难道我们都是商品吗?”
夕菜毫不隐讳地哭诉着。即使是整个西餐厅里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她也是毫不在乎的样子,而且一边哭着一边握紧了拳头,似乎是在忍受着什么。看这种样子的女孩子我还是第一次,因为看上去她就好像要去和什么人进行一场决斗似的。阿大在狭窄的包厢里站了起来。
“嗯——虽然我和夕菜见面还不到半天的时间,可是,那个……”
不管什么时候都直率得令人吃惊的阿大,现在却吞吞吐吐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额头上满是汗水。
“……我说,生或者不生,不管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让我帮上忙呢?反正,到了明年的春天,初中一毕业,我就要去工作了。”
阿大这家伙究竟是在说些什么呀?我们只是张大了嘴巴呆呆地望着他。我们感觉到现在的说法好像跟“我喜欢你”这样的告白多少有些不同。还有就是到了今年的春天,阿大也还只是一个要升入初中三年级的十四岁的学生而已啊。餐厅里人们的视线这一次又完全集中到了阿大的身上了。
“嗯——冬天里我把自己的老爸给弄死了。我们家的人一时间都被弄得七零八落的。就算我多管闲事,可是我认为最好还是不要破坏家庭这个形式。假如不管怎么努力,你还是不能跟母亲生活在一起的话,我可以帮你建一个新的家庭啊。刚才,在等夕菜的时候,我就忽然想到了这么多事情。”
我终于理解了,如果有人敢于牺牲自己,而且能够发自内心地讲出来,那么这种语言是具有相当大的力量的。我也观察到,从原本好像是要去决斗的夕菜的身体里,那种原来的紧张感正在渐渐地消失。十几岁少女的气色仿佛又回到了她那苍白的脸上。“谢谢你,阿大。我决定今天就回家里去,然后和那个人商量一下看看啦。”
阿大满脸通红地坐着,连续喝了三杯冰水,然后慌忙地在腰包里摸索出一枝签字笔,在餐巾纸上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默默地递给了夕菜。夕菜尽管是极度疲倦的样子,仍然保持着微笑,接过了那张湿湿的餐巾纸。
“要保持联络啊。”
“这是多么动人的场面啊!阿大君,你太棒了!”
阿绫用手绢擦着眼睛喊道。由此看来,阿绫好像是特别爱掉眼泪的那种人呐。我一半是感到吃惊,另一半是被这种情景打动了,默默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即便如此,才刚刚十四岁,就敢于自告奋勇地要争当其他男人的孩子的父亲,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我久久地凝视着在突然之间仿佛已经长大成人的我朋友的脸。
在还没到中午之前,我们大家就到新宿车站送她们两个人了。直人有些不明白地说,如果要去代官山的话,不是应该乘坐地铁才对吗?可是就在这时,阿润碰了一下直人的肩膀,叫他不要再出声了。她们两个人买的是到总武线龟户站的车票,据说家在距离车站乘公车需要十分钟左右的地方。
阿大很想去把她们一直送到家里,但还是被我们几个给拦住了。见面才刚刚半天的时间,就要前去拜会对方的父母,这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有些操之过急了吧。当黄色的电车驶入月台的时候,阿绫马上低下了头。
“我们是本地高中一年级的学生,跟大家差两岁吧,所以我感觉到了年轻就是资本啊。”
她说的“资本”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全然不知。身材矮小的阿绫所注视的前方有一个同样身材矮小的阿润。阿润头脑聪明,肯定会明白这句话里所隐含的意思吧。夕菜用比电车的轰鸣声还要大的声音说道:
“我欠大家的。阿大君,谢谢你啦!刚才我终于明白了,不管是多么糟糕的时候,都可能有什么人会来做你的朋友的。我一定会跟你联系的。到时候可一定要帮忙商量一些事情哦!”
与从电车下到月台上来的人们相互交错,她们两个人进到了车厢里面。随着不近人情的电子铃声响起来之后,电车门关闭了。在玻璃窗里边,夕菜伸出了大拇指和小拇指,做出了一个打手机的姿势。阿绫则在脸颊上按着一个字型,好像是在照自拍贴纸相片一样。
电车已经飞驰而去,月台上只留下了那些工作地点就在新宿车站附近的人们的气息。这时的阿大用一种就要哭出声来的声音说道:
“啊——啊,她们两个都走了啊!”
阿润朝着车站南口的阶梯方向走了过去。
“咱们也准备回家吧。”
每次旅行,我都感觉到很不可思议的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去的时候总觉得要花费很多时间,可是回来却用不了太多的时间呢?距离并没有什么变化,原本应该是花费同样的时间才对的,可就是觉得回程也就只有来时的一半而已。
我们从公共浴池前面的硬币寄存箱里取出了行李,然后返回到新宿中央公园,从放置了三天的山地车上取下了防盗锁链,并且在后座上固定好了行李包裹之类的东西。在春意盎然却朦朦胧胧的天空下,在新宿车站西口高楼大厦间的大街上,我们骑着山地车驰骋起来。
只觉得山地车的脚踏板变得非常轻盈,我们每一个人的心情也是格外的好。尽管没有那么多快乐的事情发生,但我们还是按着原计划在新宿住进了帐篷,而且还多多少少成功地体验了危险的成人世界。我们沿着新宿大街一直往前飞奔,在我们最初来的时候第一次休息的地方——四谷的一家西餐厅里吃了相对晚一些的午餐。
那一天吃的是俄罗斯牛肉饭,惟独阿大说上一次来时吃的量比较大的意大利汉堡包比较好。即便如此,他还是追加了三碗饭,看来阿大的食欲即便是和那个女孩子刚刚分别,也都没有任何减少的迹象。
当我们来到半藏门的环线路时,大家开始了一场比赛,也就是所有的人都不用蹬,看谁在下坡道上滑行得最远。皇宫的绿色依然很深很浓,宫墙边大壕沟里的水也依然是混浊不清,就像是一个钓鱼的地方。我们的后背上承受着陆地的风吹,大家张开双腿,让山地车在坡度较大的坡道上飞驰而下。
获得胜利的当然就是阿大。阿大丝毫都没有蹬脚踏板,就滑行到了差一点就是日比谷十字路口的地方。在上坡时处于不利的重量,却在下坡的时候产生了十分有利的效应。惯性的法则的确不容忽视啊。
当我们回到银座的时候,就有了真正回到了自己的城市街区的感觉。我们穿过了午后购物客人熙熙攘攘的晴海大街,也穿过了和光、三越和歌舞伎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尽力打扮得十分得体和潇洒,而且还稍稍有些装模作样,我终于明白了,正是这样的街区,才是我最为喜欢的地方。当我们要过胜时桥的时候,阳光已经倾斜了许多,隅田川的下游蜿蜒流淌在一片金黄的色彩里。
到了与清澄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直人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我想起来了,咱们不是约定过在这次旅行当中,每个人都要说出一个从来都没有向别人坦白过的秘密吗?”
这样的约定,似乎我们早已经忘到九霄云外了。因为我们只顾忙于体验色情杂志、脱衣舞剧场或者夜间俱乐部这些成人的危险游戏了。这时,阿润一边看着手表一边说道:
“咱们就这么回家的话,还要等很久才能吃晚饭,也就是说,咱们在吃晚饭以前,就早早地到家了啊。怎么办呢?”
我们每个人似乎都不太愿意就这样马上相互告别回家去。因此,阿大就笑嘻嘻地说:
“咱们就这样继续一直往前走,去晴海码头公园吧。在那里,咱们一个一个地说出自己的秘密吧。只要来得及赶上晚饭,不就行了吗?”
阿润看了看我,我马上表态说:
“我没问题!”
这么说着,我就一直往晴海大街方向走了起来可是我一边走,还要一边思考着究竟自己要说出什么样的秘密才好呢?
晴海码头公园是一座位于客船终点站旁边的大型公园,也是只有在举行盛大烟火晚会的时候才有人聚集造访的非常幽静的场所。它坐落在填海造地区的最前端,朝向西方,从这里可以没有任何障碍物地一览无余地观赏沉落于东京湾的夕阳,即使是在东京也是十分难得的欣赏落日美景的最佳地点。然而,这一天却不巧是个阴天,原以为整个天空会在瞬间变成玫瑰色,结果在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经沉落下去了,天空和大海也都暗淡了下来。这种时候,整个天空都已经毫无分别地混合成了相同的颜色,就连往来穿梭于海湾的船只也都被染成了冰冷的蓝灰色调。
我们一边眺望着护栏那边并没有海潮气息的东京湾,一边在草坪上坐了下来。大腿的肌肉由于长途骑车产生了一种让人感觉舒适的热度。直人躺在草坪上说道:“是要说秘密吗?那么,从我开始说吧。可是,我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啊,大家早都知道了嘛。”
直人仍然是横卧在那里,好像是在逐个看着阿润、阿大和我。我想,应该没有一个人会去看直人的表情。至少是我,就不能够认真地去瞧一下这个既明朗又快活地表示拒绝坦白交代的家伙。
“在整个白天里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因为是和大家在一起,我也就忘记了自己患上早衰症这种病。可是,一到了晚上,就开始感觉到痛苦了。特别是啊,在出现糖尿病症状,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要喝药早一点儿躺下休息了,最痛苦的是在半夜里睁开眼睛的时候啊。”
直人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淡淡地说道。
“你们大家听不到那个声音吗?地球在以迅猛的速度自转着,每一天都发出嗷嗷的痛苦的呻吟声。我最怕的就是那个声音,因为,我的地球在以比你们的快三倍以上的速度在旋转着啊。这种事情,我连自己的爸爸妈妈都没有告诉呐。”
阿润小声问道:
“就是现在也能听到那个声音吗?”
直人笑着仰望天空。
“现在当然听不到啦。你们的确有一种能让地球自转变慢的了不起的力量。平时总是让我和你们大家一起玩儿,我心里非常高兴呐!”
他的话语停顿下来。风吹拂着,吹得自由自在生长着的小草在摇晃着。稍稍过了一会儿,阿润用稍稍带有令人讨厌的语气说道:
“那么,这次该轮到我了吧?”
阿润两手向后拄着,和直人一样仰望着天空。那是被一片云彩涂抹得十分明亮的东京的夜空。
“我的秘密,就是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胆战心惊的吧。”
阿润在我们班里是数一数二的才子,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把大家引领到意想不到的地方,于是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可是现在的说法却无法让人相信这是阿润所说的话了。我们都沉默着等待他说出下面的话来。然而,阿润却突然笑着说:
“我的确学习很好哇。不管是参加考试,还是不参加考试,不管学什么,我都感觉是件非常快乐的事情。可是,有的时候,学得过于好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诈骗犯似的。”
阿润抓住一把草,把它们连根拔起来,迎着风丢了出去。
“就这样,考上好一点儿的高中和大学,然后进入人们所说的一流公司,度过一个被人们称赞的人生。我究竟是在这样的世界里的什么地方呢?或许会欺骗身边所有的人,来度过自己的一辈子吧?我一想到这些事情,就有了彻夜不眠的夜晚啦。”
阿大开玩笑说:
“就算是那样想,但到了考试之前,你还能学下去吧?”
阿润躺在直人的旁边。
“是啊,不管是谁,只要是自己喜欢的,而且能很简单地就做好的事情,那当然愿意啦。脑袋聪明,肯定是遗传基因的问题吧,我的喜好就是学习啊。行啦,反正注定是要度过很无聊的一辈子了。”
不管是什么人,似乎好像都有各自不同的烦恼吧。我即便听了刚才两个人的秘密,但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说些什么才好。究竟我自己有没有可以向别人坦白的秘密和烦恼呢?因为我的确是那种极其平常的十四岁的小男孩儿啊。正在我沉默着的时候,阿大却抢先开始了。
“刚才,我突然说要帮助夕菜的时候,你们也都很吃惊吧?”
我很坦率地回答说:
“当时我还真以为你这个家伙疯了呐!还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有谁会去给别的男人的孩子当爸爸呢?”
阿大似乎觉得我的反应很奇怪,笑嘻嘻地看着我。
“所以啊,哲郎你这个家伙还是小孩子呀!我怕的还是我那死去的老爸。我在老爸去世以后,看了好多有关酒精中毒患者后代的书。不管是哪一本书都写着一个相同的事情,那就是说,经常打孩子的父母,在自己是孩子的时候也经常被他自己的父母打过。也就是虐待的恶性循环。这样一来的话,究竟今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和某一个喜欢的女人结婚,生了孩子,我也会变得像老爸那样来打我自己的孩子吧?最后,我也会被那个孩子杀掉吧?”
我把手放在了阿大的肩膀上,拼命地阻止他不要再说下去了。一个人不能那样想得太过于久远。然而,阿大的确是很坚强。在他圆圆的脸上浮现着坚强的微笑,然后他继续说道:
“没问题,让我继续说完吧。如果专家是对的,那么我的孩子也会像我干的那样,把我这个当老爸的杀掉吧。怎么做,才能把这个恶性循环给打破呢?我自己所受到的虐待不要让比我自己弱的人去承受,那么我该怎么做才能使自己强大起来呢?住帐篷的晚上,我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所以当我听到夕菜也许怀孕了的时候,我就想,这对我来说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在自己想东想西之前,还是豁出去啦!与其害怕,还不如干了再说。至少生下来的孩子是跟我老爸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婴儿呀。”
就在这时,阿大好像生平第一次哭出声来了。
“我觉得自己很可怕呐。将来的我好可怕啊。我特别喜欢的自己的小孩子,或许会被我亲手毁掉,这样的我太可怕了啊。”
我看到阿大厚厚的背部在颤抖着。一时间好像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安慰的话来。在最不合适的时候,轮到我了。其实我这种人并没有什么内容。就连我自己都认为,我也就是个极其平凡极其普通的初中生。然而,当我听过了他们三个人的讲述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许多想说出来的事情。我对阿大说:
“如果你不忘记现在的心情,你阿大就不会变成怪物的啦。也许会非常痛苦和不安,可是阿大就是阿大,肯定没有问题的。如果有什么苦恼的话,还有咱们这些朋友啊,当然还有专家呐。阿大能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在大家面前都说出来了,所说的坚强,实际上不就是这样的吗?阿大是很棒的啊!不过,绝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个人来承担。如果自己没办法承受,就一定要依赖别人。”
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情是特别冷静。虽然我没有预言家的灵感,但还是以百分之百的自信向阿大讲述了一番。
“阿大肯定会幸福的,阿大的孩子也是一样的。恶性循环的锁链已经让阿大自己给打破了啊,剩下的事就是你自己要能够觉悟到这些,那么你老爸肯定也会理解你的了。”这时候,躺在草坪上的阿润插话说:
“即使是特能吃、身体脂肪率特高、特别好色,阿大也有好的地方嘛!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咱们几个也不可能在一起啊。”
阿大擦着眼泪,往草坪上躺了下去,然后仰面望着天空说:
“就算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你们几个仍然还是跟我在一起玩儿,真是谢谢啦!我在你们三个人面前也许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呐。”
直人却十分罕见地开了个玩笑:
“的确是啊,因为咱们不是一起看了女人的‘那个地方’吗?这可是一辈子都不能消除的污点哦!”
阿大说了一句“我的可爱的立可等相片!”,就立刻伸手去帕卡短外衣的口袋里确认了照片是否安然无恙。我们大家一起在渐渐黑暗下来的天空和大海之间大笑起来。阿润说:
“最后一个应该轮到你了吧?哲郎。快快道来,好让大家快乐起来呀!”
我凝视着躺在草坪上的三个十四岁的少年。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我最值得珍惜的朋友。
“我恐惧的是:变化。大家都会发生变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忘记今天在这里这样四个人在一起的感觉。我们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步入成人的行列。进入社会,人性会被这样那样的事情
扭曲,说不定会取笑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或许会认为那只是初中生的游戏呀,是无知的青涩少年呀。但是,即使是那时,我希望也能唤起此时的感觉。变化虽然是好事,然而不变也有好的一面。”
阿润又十分冷静地插话了:
“这个嘛,倒也是啊!
我笑了,看了阿润一眼。阿润把草含在嘴里,然后将两手交叉放在脑后。风吹动着他额头上的短发。
“从现在开始,过了几年之后,在咱们自己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就想想今天的事情吧。那个时候,非常要好的家伙们一共有四个人。即使是在自己人生最美好的时候,也能够说,自己能够加入到四人小组里去,那才是人生当中最美好的!让咱们不要忘记现在的软弱和不安吧。这么一来,一定……”
说到这里,我已经不知道接着往下该说什么了。直人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可思议地说:
“可是,光是这些,就算是活着,也许就没有什么快乐的事情了吧。”
我点了点头,天空已经是夜色了。
“或许的确没有什么好事情。不过,如果真能那样的话,再怎么不好的事情也都能够想方设法地忍耐过去的,也能够想方设法地生活下去。如果能够忍耐人生当中最不好的时期,那就像玩游戏机胜利了一样啊。
阿润站起身来,拍掉粘在裤子上的枯草,然后轻声说道:
“哲郎说的一些话好像很支离破碎的,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阿大也站起身来,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脸上的汗珠和泪水。
“你在说什么呢?”
“尽管是胡说八道,我在心灵深处知道那是正确的事情。而且一定会是那样的。咱们也都肯定会依赖现在的友谊生存下去的。就这些。那么,咱们准备回家吧。”
直人一边走向自己的山地车,一边说道:
“我还是不能把这个小偶人带回家里去呀。你们谁能帮我保管一下吗?”
阿润和阿大马上都举起手来喊道:
“好好,我来我来!
我们四个排成一排,并列着在黑暗下来的公园里好像游行一般地向前飞驰起来。夜晚的风是令人吃惊般的柔软,从背后推着我们骑着车向前行进。我们又开始了平时的自行车比赛,也就是看谁能第一个冲过黎明桥。
十五分钟以后,我们就会各自分散地消失在月岛街区的每一个家里去了吧?我们也会互相道声“再见”吧?
跟第二天肯定还会再见面的朋友说“再见”,不管是在什么时候,都是一件非常非常快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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