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道:“他若守时无懈可击,攻击时一发如雷霆,而且,出手机变巧诈,竟能先布好
圈套,引人上钩。”
上官小仙道:“但你的飞刀若出手,他还是未必能闪避得开。”
叶开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对他的飞刀,他自己从不愿评论。
上官小仙道:“这人最可怕之处,一共有十六个字,你只说出了四个。”
叶开道:“哪四个?”
上官小仙道:“机变巧诈。”
叶开道:“还有十二个是什么字?”
上官小仙道:“深沉冷酷,机变巧诈,心如豺狼,貌似君子。”
叶开笑道:“他还是个年轻人,这十六个字,说得也许过份了些。”
上官小仙忽然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能击败你?”
叶开摇摇头。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说。
上官小仙却替他说了出来:“他能胜你,只因为你的飞刀未出手。”
她又问:“但你知不知道,你的飞刀为什么会没有出手?”
这次叶开想说话,上官小仙却不让他说出来,就已抢着道,“因为他自己先将剑掷了出
去,你当然不能再用刀。”
叶开道:“难道他先就已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根本不用剑的?”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可是他自己也再三声明,他的手也是杀人的利器。”
上官小仙道:“那只因为他已算准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知道越是这样说,你越不会
再使出飞刀来的,所以乐得故作大方。”
叶开苦笑。
上官小仙道:“你可知道最后他为什么不杀你?”
叶开道:“因为……”
上官小仙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真的要下杀手,你的飞刀也可能
出手的,他当然也知道你身上带的不止一把刀。”
叶开道:“可是,他最后又和我再度邀战……”
上官小仙道:“这次已对你手下留情,下次纵然再战,你能对他下杀手?”她笑了笑,
又道:“何况,经过这一战之后,你已觉得他是个英雄,已对他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以后他
纵然还要逼你出手,你也会尽量避免的。”
叶开不能否认,上官小仙道:“所以他不但击败了你,不但交了你这么样一个有用的朋
友,还博得了必将传扬天下的侠义名声。”
她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我才说他,深沉冷酷,机变巧诈,心如豺狼,貌似君子,这十
六个字,一点也没有错。”
叶开只有苦笑。
上官小仙道:“他不但有权术,有城府,还有阴谋,有野心。”
叶开道:“所以你才希望我能替你杀了他。”
上官小仙承认:“这个人活在世上,对我的确是种威胁。”
“至少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想出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叶开道:“所以你认为他比墨五星更可怕?”
上官小仙点点头,显得有些疲乏:“但是最可怕的,却还是第三个人。”
叶开道:“第三个人又是谁?”
上官小仙道:“韩贞。”
叶开怔住。
上官小仙道:“你想不到是他?”
叶开又在苦笑:“他的确是很阴沉、很有机谋的人,可是……”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却不相信他会比墨五星和吕迪更可怕?”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道:“你认为他的武功太差?”
叶开道:“他……”
上官小仙道:“你没有把握,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武功是不是真的比你差,世上也许
还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武功究竟是怎么样。叶开道:“你也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我也不知道。”
叶开沉吟着,道:“你认为他并不是真的对你忠心?”
上官小仙道:“我没有把握。”
叶开道:“但你却一直将他留在身边。”
上官小仙道:“因为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他对我做过一点不忠的事,我根本就
抓不到他一点错。”
叶开道:“也许他根本就对你很忠实,也许你对他的疑心根本就错了,女人的疑心病本
就比较大。”
上官小仙道:“但女人却有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有第三只眼睛一样,往往就能看出一
些男人看不出的事。”
叶开道:“你看出了什么?”
上官小仙道:“我早已感觉到,在我最亲信的几个助手中,有一个奸细,只要我一不小
心,就可能毁在他千里。”
叶开道:“你怀疑这个人就是韩贞?”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的嫌疑最大,我甚至怀疑地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但你却没有证据。”
上官小仙叹道:“连一点证据都没有。”
叶开道:“所以真正的奸细也很可能不是他,是别人。”
上官小仙道:“就因为我完全没有把握,所以我一直不能对他下手,他的确帮我做过很
多事,的确是个好帮手,我若不明不自地除去了他,不但别人看见要寒心,我自己也觉得可
惜。”
叶开淡淡道:“看来这‘金钱帮’的帮主,并不是容易当的。”
上官小仙道:“的确不容易。”
叶开道:“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又吃力、又危险的事?”
上官小仙目光凝视远方,过了很久,才徐徐道:“因为我是上官小仙,是上官金虹的女
儿。”
叶开道:“所以你只有等着那个奸细先对你下手?”
上官小仙点点头,长叹道:“我只有等着他先出手。”
叶开道:“他的出手一击,很可能毁了你。”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叶开道:“所以你想安心地睡一晚上,却不容易。”
上官小仙的目光已自远方收回,正凝视着他,缓缓道:“这些年来,我只有在你陪着我
的那几个晚上才能安心的睡着。”
叶开避开了她的目光,冷冷道:“那是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
人,现在……”
上官小仙握住了他的手,道:“现在也一样,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人都不怕
了。”
叶开道:“你不怕我……’上官小仙道:“我不怕你,我信任你,我这一辈子,真正信
任的只有你一个人。”她的声音温柔如春风,慢慢地接着道:“只要我们两个人能在一起,
就算有十个吕迪,十个韩贞一起来对付我,我也有把握能将他们打回去,只要我们在一起,
这天下就是我们的。”
叶开没有再开口,连眼睛都已阖起。他居然睡着了。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地放下他的手,轻轻地走了出去,她看着
叶开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自信,好像已知道这个人是属于她的,看来她竟似已有非常的把
握。
韩贞低着头,垂着手,肃立在院子里,也等了很久,因为上官小仙要他在这里等。
“上官小仙就算要他站在热锅上等,他也绝不会移动半步,他的服从和忠心,令人不能
不感动。上官小仙正走下台阶,看着他,眼睛里也不禁露出满意之色。无论多挑剔的人,有
了这么样一个帮手,都已该心满意足了。上官小仙道:“我要你找的人,你已找齐了?”
韩贞点点头道:“叫他们进来。”
韩贞拍了拍手,外面竟有十个人走了进来,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货郎,有小
贩,有三姑六婆,也有市井好汉,他们的装束打扮虽不同,其实却是同一种人。
金钱帮门下,只有一种人——绝对忠心,绝对服从的人。
上官小仙说的话,就是命令。这次她的命令很商单:“到长安城去,传播叶开的死讯,
无论你们用什么法子,只不过一定要令人相信叶开已死了,只要还有一个人认为叶开是活着
的,你们就得死。”
她的命令虽简短,却有效。看着这些人走出去,她眼睛里又不禁露出了满意之色。叫这
些人去传播谣言,就等于要蜜蜂去传播花粉一样容易。她知道这次的计划也一定同样有效。
标题 <<旧雨楼·古龙《九月鹰飞》——第十八章 相见恨晚>>
古龙《九月鹰飞》
第十八章 相见恨晚
“叶开死了!”
“叶开怎么会死?”
“每个人都会死的,叶开也是人。”
“但他却是个很不容易死的人,据说他已可算是个天下第一高手。”
“天下第一高手也一样会死的,以前那些天下第一高手岂不是就全都死光了。”
“高手中永远还有高手,一个人若是做了天下第一高手,死得也许反而比别人快些。”
“但我却还是想不出有谁能杀他。”
“是两个人杀了他的。”
“哪两个人?”
“一个吕迪。”
“吕迪?是不是武当的‘白衣剑客’吕迪?”
“就是他。”
“他的武功比叶开高?”
“那倒不见得,叶开若不是已先伤在另一个人手下,这次绝不会死。”
“有谁能伤得了他?这个人又是谁?”
“是个女人,据说她本来是叶开最喜欢的女人。”
“为什么像叶开这么聪明的人,也会上女人的当?”
“因为英雄最难过美人关的。”
“这个女人是谁?”
“她姓丁,叫丁灵琳!”
丁灵琳睡在床上,屋子里很阴暗,被窝里却是温暖的,她已睡了很久,但却一直连动都
没有动。
她觉得很疲倦,就像是刚走完一段又远又难走的路,又像是刚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恶
梦。在梦中,她好像曾经用力刺了叶开一刀。
那当然只不过是梦,她当然绝不会伤害叶开的,她宁可自己死,也不会伤害叶开。
屋子里有了脚步声。
“莫非是叶开?”
丁灵琳真希望自己一张开眼,就能看到叶开,可惜她看见的却是郭定。
郭定的脸色看来也很疲倦,很憔悴,可是眼睛里却带着欢喜欣慰之色:“你醒了……”
丁灵琳不等他说完这两句话,就已抢着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
的?叶开呢?”
郭定道:“这里是客栈,你中了玉箫的迷药,我救你到这里来的。”
玉箫突然出现,当着叶开的面将她劫走,这些事丁灵琳当然还记得。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事,郭定是怎么救她出来的,她就完全不清楚了。
可是她也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有一个人:“叶开呢?叶开在不在这里?”
郭定摇摇头:“他不在,我……我一直没有见过他。”
他没有说出真相,因为他生怕丁灵琳还受不了这种刺激。
她若是知道自己一刀刺伤了叶开,会多么悲伤痛苦,郭定连想都不敢想。
丁灵琳的脸色沉了下去,道:“你一直没有见到叶开?是不是因为你一直没有去找
他?”
郭定只有承认。
丁灵琳冷笑道:“你把我救到这里,却不去告诉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郭定无法回答,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是什么意思。
他们似乎是素不相识的人,但他却陪着叶开,冒险去救出了她。
为了怕玉箫的找去,他才将她带到这里来,为了照顾她,他已在这阴暗的斗室中耽了三
天,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多少委屈。
一个神智已完全丧失的女人,并不是容易侍候的,何况他本就没有侍候别人的经验。
这三天来,他几乎连眼睛都没有阖起过,换来的却是她的冷笑和怀疑。
可是他宁愿被怀疑,也不愿说出真相,不愿她再受刺激。
丁灵琳还在瞪着他,冷冷道:“我在问你的话,你为什么不开口?”
郭定还是不开口。
他不能开口,他心里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
丁灵琳的手在被窝中摸索——她身上还是穿着衣服的。
所以她的脸色总算已稍微好看了些,却又问道:“我已在这里耽了多久?”
郭定道:“好像已经快三天了。”
丁灵琳几乎跳了起来:“三天?我已在这里耽了三天?你也一直都在这里?”
郭定点点头。
丁灵琳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三天来,我难道一直都是睡着的?”
郭定道:“是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因为他说的是谎话。
这三天来,丁灵琳并不是一直睡着的,她做过很多事,很多令人意想不到、哭笑不得的
事。
这些事只有郭定一个人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再向别人提起。
丁灵琳咬着嘴唇,迟疑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呢?”
郭定道:“我?”
丁灵琳道:“我睡着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郭定苦笑道:“我没有于什么。”
丁灵琳仿佛松了口气,却还是板着脸道:“我希望你说的不假,因为你若是在说谎,我
迟早总会查出来的。”
郭定只有听着。
丁灵琳道:“你救了我,我以后会报答你,但我若查出你在说谎,我就要你的命。”
她竟似连看都懒得看郭定一眼,冷冷道:“现在我只希望你出去,快点出去。”
郭定也没看着她。
他心里在问自己:“我究竟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受这种侮辱委屈?”
他走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看着他瘦削疲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丁灵琳反而不禁有些歉息。
她并不讨厌这个人,也并不是不知道这个人对她的感情。
可是她只有装作不知道,她绝不能让这种感情再发展下去。
因为她心里只有一个人。
叶开,她一定要赶快找到叶开。
她第一个要找的地方,当然就是鸿宾客栈。
可是鸿宾客栈里的人看见她,都好像看见了鬼,又厌恶,又恐惧。
一个用刀刺伤了自己情人的女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受欢迎的。
“你们有没有见到那位叶公子?”
“没有。”
“你们,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叶公子的事,我们完全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到镖局里去打听打听?”
于是丁灵琳就到了虎凤镖局。
虎凤镖局的镖头们听见“丁灵琳”的名字时,表情也和鸿宾客栈的伙计们差不多。
“我们和叶大侠一向没有交往,但若要打听他的消息,不妨到八方镖局去,那里的总镖
头‘铁胆震八方”戴高岗,听说是叶大侠的生死之交。”丁灵琳心里在奇怪,为什么她一直
没有听说叶开有这么一个“生死之交”的朋友?她想再问,也没法子再问,她实在也很看不
惯这些镖头们的脸色。’不管怎么样,反正只要找到戴高岗,就可以向出叶开的下落。
了。”
她心里总算觉得踏实了些,因为她不知道她已永远没法子再从戴高岗的嘴里问出一句话
来。
八方镖局的院子里,正育几个伙计在洗刷着一辆黑漆大车。
一个身材很高、脸色很沉重的中年人,背负者双手,站在石阶上看着,正是这里的副总
镖头,“铁掌开碑”杜同。
丁灵琳冲过去:“你就是戴高岗总镖头?”
她说话虽然不大客气,脸色虽然不太好看;但放毕竟还是很美的女孩子,而且很年轻。
杜同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两眼,勉强笑了笑,道:“姑娘贵姓,找他有什么事?”
“我姓丁,想找他打听一个人。”
听到“丁”字,杜同的脸色已变了:“你姓丁?莫非是了灵琳?”
丁灵琳点点头道:“他在不在这里?我想当面问他几句话。”
杜同沉着脸,看着她,突然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找叶开?”
丁灵琳眼睛亮了道:“你也认得叶开?他在这里?”
杜同冷冷道:“不错,他在这里,他是跟戴总镖头一起回来的,就是坐这辆车回来
的。”
他脸上表情显然悲哀而愤怒,只可惜丁灵琳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只要想到能再见叶开,别的事她已全都不在乎。
“他们在哪里?”
杜同冷笑着转过身:“你跟我来。”
大厅里阴森森的,就像是坟墓一样。因为这个大厅现在已变成了坟墓。
丁灵琳一走进去,就看见了两口棺材。
两口崭新的棺材,还没有钉上盖。
棺村里有两个人的尸体,没有头的尸体。
杜同冷冷道:“他们是一起坐车出去的,也是一起坐车回来的,只不过,他们人虽然回
来了,头却没有回来。”
丁灵琳根本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她已认出了其中一具尸体上穿着的衣裳——生死之
交!
——据说叶开和戴高岗是生死之交,他们一起出去的,现在又一起躺在棺材里。
丁灵琳只觉得整个屋子都在旋转,鸿宾客栈的伙计和八方镖局的镖头们,也都在围着她
旋转,每个脸上都带着种残酷的冷笑。
“他们早已知道叶开死了?”
“叶开难道真的死了?”
丁灵琳想放声大哭,却不知道自己叫出来没有。
阴森森的大厅,阴森森的灯光。
丁灵琳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刚才倒下去的地方。
没有人来扶她一把,也没有人来安慰她一句。
杜同还是背负着双手,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她,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的憎恶之意。
丁灵琳勉强着站起来,咬着牙道:“他……他是死在谁手上的?”
杜同冷冷道:“你不知道?”
丁灵琳道:“我怎么会知道。”
杜同道:“你应该知道的。”
丁灵琳大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究竟是谁杀了他。”
杜同也在咬着牙,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是你!”
这两个字就像是把铁锤,打得了灵琳连站都站不住了:“是我?杜同冷冷道:“若不是
你先一刀刺伤了他,他怎么能败在吕迪手下?戴总镖头若不是为了要带他去治伤,又怎么会
跟他一起死在车上?”
丁灵琳的心已碎裂,整个人都似碎裂。
她又想起了恶梦里的事,又想起玉箫盯着她时,那双充满了邪恶的眼睛。
——快用这把刀去杀了叶开……
难道那不是梦?难道她竟真的做出那种可怕的事?
丁灵琳不信,死也不信。
她冲过去,一把揪住了杜同的衣襟嘶声大呼:“你说谎。”
杜同冷冷道:“我是不是在说谎,你自己心里应该知道。”
丁灵琳大叫:“我知道你在说谎,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杜同冷笑,突然出手,斜砍丁灵琳的肩。
他想不到丁灵琳的武功竟然比他想象中高出很多。
他的铁掌削出,丁灵琳已突然转身,一个时拳打在他肋骨上。
他已立刻被打得撞在墙上,痛得弯下了腰。
丁灵琳却已又冲了过去,一把将他揪了起来,嘶声道:“你说,你是不是在说谎?”
杜同苍自的脸,冷汗滚滚而出,不停地喘息着,突又冷笑道:“好,你杀了我吧,你连
叶开都能杀,还有什么人不能杀,只不过你就算杀了我,我还是只有这几句话。”
丁灵琳突然松开了子,全身都在发抖,抖得就像是急风中的铜铃。
大厅四周,仿佛有千百对眼睛在看着她,每双眼睛里都充满了憎恨和厌恶。
“我本该杀了你,替戴总镖头和叶开报仇的,可是你这种女人,根本不值得我们杀你,
你走吧……你走吧……你走吧……”
‘我杀了叶开……我竟真的做出了这种可怕的事?”丁灵琳掩着脸狂奔,奔出了镖局,
奔上了长街。街道似在旋转,天地似乎在旋转。她倒了下去,倒在街上。街上的泥泞也是冰
冷的,泥泞里还带着冰碴子,可是她不在乎。街道上的人都在看着她,好像都已知道她是个
杀人的女凶手。她也不在乎。她希望自己能变作泥泞,让这些人在她身上践踏,她希望自己
能变作飞灰,让这刺骨的冷风将她吹散,散入泥泞中。但这时却有一只手,将她拉了起来。
一只坚强稳定的手,一张充满了悲伤和同情的脸。她一直没有流泪,她已连哭都哭不出,看
到了这张脸,她的眼泪才泉水般的迸发。郭定扶起了她,她却已哭倒在他怀里。他让她哭,
他希望她的悲伤能发泄。等她哭够了时,她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阴暗的斗室里。灯光昏
暗,郭定正坐在孤灯下看着她,他也并没有说什么安慰她的话,可是他的目光已是种安慰。
丁灵琳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痴痴地看着那盏昏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痴痴他说道:
“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郭定道:“不是你!”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这件事根本就不能怪你。”
丁灵琳道:“这件事你知道?”
郭定道:“是我和叶开救你出来的。”
丁灵琳道:“我刺他那一刀时,你也在旁边看着?”
郭定道:“就因为我在旁边看着,所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能怪你,因为,那时的你,已
根本不是你自己。”
丁灵琳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不管怎么样,刀总是在这双手上,这是事实,她自己知
道自己心里的歉疚和痛苦,是永远无法解脱的。无论什么人,无论用什么话安慰她都没有
用。
郭定慢慢地接着又道:“你若想替叶开报仇,就不该再折磨你自己,我们应该去找的人
是玉箫,是吕迪。”
丁灵琳道:“我们?”
郭定点点头:“我们,我和你。”
丁灵琳道:“但这件事却完全跟你没有关系。”
郭定道:“怎么会没有关系,你是我的朋友,叶开也是我的朋友,你们的事就是我的
事。”
丁灵琳霍然拾起头,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一直不肯将这件事告诉我,
宁可忍受我的侮辱也不肯告诉我,为的只不过怕我伤心。”
郭定道:“我……”
丁灵琳不让他开口,抢着又道:“现在你要去替叶开报仇,也只因为你知道我绝不是玉
箫和吕迪的对手。”
郭定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因为他不敢接触她的眼光。
丁灵琳的眼睛里已没有泪:“你的意思,我已经完全明白,现在我也希望你也明白我的
意思。”
郭定在听着。
丁灵琳道:“这是我的事,我不想要你管,玉箫和吕迪无论是多么可怕的人,我都有法
子对付他们,也用不着你担心。”
郭定忍不住问:“你有法子?”
丁灵琳握紧了双拳,道:“我是个女人,女人要对付男人,总会有法子的。”
她的声音也变得冷酷而坚定。她本是个天真而娇美的女孩子,但现在似已变成了另外一
个人。
郭定的心在往下沉。
他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已感觉到了丁灵琳一定会做出些很可怕的事。
他想阻止,却不知怎么佯阻止。
丁灵琳站起来,慢慢地走到小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
夜色还不深。
她忽然回过头问:“你身上有没有银子?”
郭定道:“有。”
丁灵琳道:“有多少?”
郭定道:“不少。”
丁灵琳拢了拢了头发,道:“现在时候还不太晚,我想上街去买点东西,吃顿饭,你陪
我去好不好?”
酒楼果然还没有打烊,丁灵琳叫了七八样菜,她吃得很慢,还喝了点酒。
然后她就在长安城里最热闹的一条街上闲逛着,买了些胭脂花粉,买了几件色彩很鲜艳
的衣服,还买了些价钱不贵、却很好看的首饰。
这些东西本就是女孩子们最喜欢的,尤其是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
这些事本来就很正常。
可是,在她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心情做这些事,就很不正常了。
她显得很冷静。
只有一个已下了极大决心的人,才会忽然变得这么冷静。
她究竟下了什么决心?
郭定心里的那种想法更深了,但却只有默默地跟着她走,什么活都不能说。
无论她已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她毕竟还没有做出来。
逛着逛着,忽然又逛到八方镖局,丁灵琳将手里的大包小包全都交给了郭定,从从容容
地走进去。门户口的镖伙们,吃惊地看着她,居然没有人来拦阻。
因为他们都已发觉了这女孩子竟似忽然变了,变得太快,变得太可怕。
一个刚才是那么悲惨、那么激动的女孩子,竟会忽然变得如此冷静,这简直是件无法思
议的事。
甚至连杜同看见她时,都觉得吃惊:“你又来干什么?”
丁灵琳道:“我想请你去转告玉箫道人和吕迪,他们若想找上官小仙,若想得到那些秘
笈和宝藏,就叫他们明天中午,在鸿宾客栈等我。”
杜同道:“我……我怎么能找得到他们?”
丁灵琳道:“想法子去找,若是找不到,你就最好自己一头撞死。”
她的声音也很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
但这种微笑却比什么表情都可怕,杜同竟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丁灵琳已经从从容容地走出去,居然已找了个小面馆,吃了大半碗面,又喝了一点酒。
她微笑着道:“今天的胃口很好。”
看着她的微笑,郭定也这一旬话都说不出了。
这时夜已很深,他们踏着严冬凄凉而平静的夜色,漫慢地回到小客栈,回到那间阴暗的
斗室。
丁灵琳道:“我要睡觉了。”
郭定默默地点了点头,正准备出去。
丁灵琳却忽然笑了笑道:“你不必出去,这张床够我们两个人睡觉。”
丁灵琳却已拉开了被褥:“你先睡进去,我喜欢睡在外面。”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却像是母亲叫孩子上床睡觉一样。
郭定竟完全无法拒绝,只有直挺挺的睡下,身子紧紧的贴着墙。
丁灵琳也睡了下去,微笑着道:“今天晚上我也许会做恶梦的,你最好不要被我吓得跳
起来。”
郭定点了点头。
除了点头外,他连动都不敢动。
丁灵琳忽然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哺道:“你知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跟别的男人在一张
床上睡过、我本来以为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跟别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过了半晌,竟似已真的睡着。
夜很静。她的呼吸很轻,轻得就像是春风。
郭定也倦了,也想睡一会儿、可他怎么能睡得着?
他的心从来也没有像这样乱过,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应该想的事,也有很多他不该
想的事。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跟丁灵琳睡在一张床上,也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跟一个女孩子
睡在床上时,会像现在这种情况。
他是个男人,血气方刚的男人。他也有过女人,在这方面,他并不像外表看来那么严
肃。
现在睡在他身旁的,正是他一生中总是梦想能得到的那个女人,自从第一眼看见她,他
就对这个女人有了种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感情。
可是现在他却完全没有那种心情,他心里只有恐惧和悲伤。
他已知道丁灵琳下定决心要去做的,是什么事了。
只有一个已决心要死的女人,才会有这么可怕的改变。他也已下了决心,他绝不能让丁
灵琳死,只要能让这个女人活着,他不惜去做任何事。
夜更静,冷风在窗外呼啸,他忽然发觉丁灵琳身子已开始颤抖。
不停地颤抖,不停地呻吟,不停地轻位。
星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已流满了泪。
他的心也像是在被刀割着,几乎已忍不住要翻过身去,紧紧地拥抱住她,告诉她生命中
还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事,无论什么深痛的伤痕,都会慢慢的平复。
可是他不敢这么做,也不能这么样做。他只有陪着她流泪,直到泪已将干的时候,他才
朦胧地睡去。
然后他的身子突然颤抖,不停地颤抖。
这时他若张开眼来,就会发现丁灵琳正在凝视着他,眼晴里也充满了悲伤、同情、怜惜
和感激。
一种永远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也永远无法报答的感激……
郭定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
丁灵琳己换了一身昨夜刚买来的衣服,正坐在窗前梳妆。
她的动作轻柔而优美,她的脸在窗外的日光下看来,显得说不出的容光焕发。
就连这阴暗的斗室,都似已因她这人而变得有了生命,有了光彩。
郭定已看得痴了。
——假如这是他的家,假如这就是他的妻子,他一觉醒来,看见他的妻子在窗下梳妆。
那么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幸福能比得上这种幸福?
他的心又在刺痛。
他不想再想下去,连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