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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的刺

_27 古龙(现代)
  这时候这二人敢越众而出,白痴也想得到刚才那句话一定是他们同时出口说的。
  男的看不到面孔,女的没人认识。
  当大家正在猜测他们是谁的时候,却发现到那女的眼泪已滴落,而一直定定的望着地上
晕迷的“快手小呆”。
  “站住——”杜杀吼道。
  “他们是谁?”杜杀老婆也凝神戒惧尖着嗓子问。
  “他……他是不是死了?”绮红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失声问道。
  “你是谁?你问的又是谁?”杜杀老婆不答反问。
  “我……我叫绮红,我问……问的是你们脚……脚旁边的那个人……”
  好坦白也好无心机的女人。
  杜杀的老婆一只大脚丫子已经踩在了“快手小呆”的心口。
  “朋……朋友。”绮红不敢再向前。
  李员外从笠帽的隙缝中望着仰躺在那的小呆。
  随着小呆微弱的呼吸,他的心在滴血。
  前一阵子他还恨不得亲手杀掉那个人,然而当他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却又恨不得自己变
成那人。
  毕竟他和他有着一段过命的交情。
  也毕竟他已认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种种误会,是真正的误会。
  李员外了解小呆就像他了解自己有几个脚趾一样。
  因之他知道只要有一点点可能,有一丝力量,小呆绝不可能让那一双看似多年未洗的大
脚丫子踩在胸口。
  他只能心在滴血,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像狗一样的被人踩着。
  虽然看不见竹笠后的面孔,但杜杀夫妇却已感到有一双充满了愤怒、痛苦、和怕人的眼
神隐藏在里面。
  难以自禁的心中有些发毛,杜杀老婆色厉内荏的尖着嗓子又道:“你……你又是谁?”
  “你问谁?问我吗?”李员外的声音像来自九幽。
  “他……他妈的,不问你问谁?你这装神弄鬼的家伙,莫非……莫非你见不得人,非要
这起‘盘”儿?”杜杀一面忍着断腿之痛,一面气极道。
  也难怪他会气,毕竟“杜杀夫妇”在江湖上称得上黑道巨枭,怎受得这人如此漠视?
  事实上他还真猜对了,李员外此时此刻还真见不得人。
  “是的,他是见不得人——”
  李员外一听到这声音,头就开始痛了,整个胃里泛起酸水。
  想都不用想他已经知道欧阳无双来了,猛回头,映入他眼帘的果然是她那张笑得令他发
麻的脸,以及几个怕人的美丽瞎女人。
  “不再装了,就算你磨成了粉,化成了灰,我还是认识你,我们的大员外,你何不摘掉
那顶帽子?”欧阳无双语含讥消的说。
  这句话无异像颗炸弹,震得场中诸人心头狂跳。
  李员外突然发现每个人的眼睛全直勾勾的瞧着自己,好像在看一个妖怪,也好像在看一
大堆银子。
  “李……李员外,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吗?”许佳蓉欣喜道。
  “不是我还有谁……”李员外摘掉了帽子,露出一种比哭还难看的微笑道:“许姑娘,
你……你还好吗?”
  发亮的眼睛,微圆的脸,许佳蓉仔细的打量他说:“我……我还好,只是你似乎瘦了
些。”
  “唉,吃饭的时候让人砸了锅,再加上无时无刻的要防着别人脱自己的裤子,我想胖也
胖不起来了……”
  许佳蓉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所以她笑了,笑得差些咬破了唇。
  然后她一下子就失去了笑容,因为她看到绮红一只手正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袖。
  女人总是最敏感的,有一丝妒意倏地升起,她轻声问:“能介绍你身旁的人吗?”
  “李员外——”欧阳无双森冷的喊道:“你永远改不了吃屎的毛病,这位大姐,我奉劝
你最好远离这人。”
  从一开始,绮红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地上的小呆。
  在她来说周遭的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的情况,都不能让她分心,她只知道那个老太婆
的一只脚正踩在小呆的心口上。
  所以欧阳无双的话,她当然听不见。
  眼里闪过一丝恶毒,欧阳无双自嘲道:“如果一个人连死到临头也不知道,这才是一种
悲哀。”
  李员外明白欧阳无双是什么样的女人,他不觉有些紧张道:“小双——”
  “不要这样叫我。”欧阳无双暴叫道:“你已失去喊我名字的资格。”
  “不是我……真的,小双,我敢发誓绝不是我……”李员外痛心的解释。
  “李员外,你不但无耻而且可笑,鬼才相信你的话,任你说烂了嘴,也体想打消我杀你
的决心。”
  对李员外来说,欧阳无双是只猫,自己正是一只可怜的老鼠。
  老鼠见到了猫除了玩跑与追的游戏外是变不出任何花样。
  李员外绝望了,因为他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和绮红、许佳蓉三人已陷入了别人的
包围里。
  而空明、空灵、松花道长、还有那“杀千刀”的侏儒已封住了所有可退之路,他们每一
个人的脸上都似乎笑得像一只猎,一只发现老鼠的猫。
  这是怎么回事?
  他当然不明白这些人原本等的就是自己。
  如果说把空明那些人形容成猫,那么李员外连称老鼠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把他比喻成
鱼,一条死鱼。
  因为老鼠尚能到处溜窜,一条死鱼却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以李员外的身手想要逃脱这些似铁桶的包围圈,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他哑着嗓子长叹
一声道:“各……各位‘和尚’‘道士’‘杀千刀”的朋友,难道……难道你们也有毛病,
也想剥我的裤子?”
  能在这种时候还能说出笑话来,恐怕只有李员外了。
  当然因为这句笑话而笑的人,除了绮红外只有许佳蓉,绮红的心不在此,她也笑不出
来,所以只见许佳蓉笑得有如春花乱颤。
  “阿弥陀佛,施主果真是丐帮叛逆李员外?”空明脸色极其难看的单手问讯道。
  “大和尚,我是李员外。”苦笑了一声李员外道:“不过我不是丐帮叛逆。”
  “哦?那么施主也一定不承认欺师叛帮,残害同门之事对不?”
  “当然。”
  “那么坏人名节,毒杀无辜又怎么讲?”
  “大和尚何指?”
  “这位欧阳姑娘正是被你破坏名节的苦主,百里外三家村祖孙四口灭门惨案难道你也不
承认?”空明语气已趋严厉。
  祖孙四口?
  李员外瞪大了眼睛,他当然知道他又多了一项罪名。
  “大师父,出家人旨戒诓语,你凭什么认为是李员外毒杀无辜?”许佳蓉插嘴道。
  “姑娘何人?”空明侧首问。
  “许佳蓉,他……他的朋友。”
  “许姑娘又怎知非他所为?”
  “事发之时我在场。”
  “是吗?姑娘既是他的朋友,安知不会替他隐瞒?”
  “你胡说!”许佳蓉脸色一变道:“你……你又怎知那祖孙四人是他所杀?”
  笑了笑空明问:“姑娘可知李员外在江湖上最擅长什么?”
  “擅长什么?”许佳蓉自语:“他……他这人除了会烧狗肉好像没什么擅长……”
  “对事发现场遗留一锅狗肉,而经人证实能把狗肉烹调得那么好的人似乎只有他一个
人。”
  李员外听到空明的话后,就像被人狠狠的敲了一闷棍,同时暗暗发誓以后她奶奶的就算
饿死,也不再吃狗肉。
  “你难道不承认?!”空明又问。
  “我承……承认,噢 不,不,我只承那一锅狗肉……”
  李员外已从欧阳无双眼中看到一丝谲笑,他明白就算他现在舌头上能长出一朵莲花来,
恐怕也无法推翻那许多莫须有的罪名。
  “大师父,你们预备怎样?”许佳蓉已感觉出事态的严重。
  “不怎么样,只不过想杀他一千刀而已。”一直未曾开口的“杀千刀”可逮到机会反唇
相讥。
  人的一生偶而总会碰到一些有理也讲不清的时候。
  只不过李员外比较倒霉些,他不是偶而,而是经常。
  在这种时候,他当然知道只有一种结果,那就是谁的拳头大,谁的拳头硬,谁就是有理
的一方。
  “你们总不会一哄而上吧?”李员外叹了一口气问道。
  “那是当然。”空明湛然道。
  “那么谁先来?”
  “自然是我。”“杀千刀”斜睇着她。
  “不,他是我的。”一旁憋了许久的杜杀老婆突然急急说。
  “你行吗?”“杀千刀”一付跃跃欲试的道。
  “你这‘杀千刀’的武大郎,老娘为什么不行?”
  “老太婆——”“杀千刀”冷然道:“你将为你说出的话后悔——”
  “省省吧!就凭你这德行,多了不敢说,老娘伺候你这种三五个总没多大问题。”杜杀
老婆“呸”了一声又道:“别以为你心里所想没人知道,打着冠冕的理由,其实……”
  “其实什么?!”“杀千刀”险些跳起道。
  “干嘛?你吓谁?其实你的目标只在那十万两赏银。”
  敢情是这回事。
  李员外不得不佩服钱的魔力。
  “你……你血口喷人,我只是服膺‘白玉雕龙’之令……”“杀千刀”一张怪异的脸已
红。
  “我呸,谁不知道你在洛阳欠了一屁股烂债,整天躲在家里连门也不敢出。”
  “我……我操你个二舅……”“杀千刀”简直已忘了身份。
  也难怪,一向自命侠义之辈的他,一旦被人揭了疮疤他怎能不怒?何况他有个畸形的身
材,自尊心更不容有丝损伤。
  一把小巧银白的刀,已顺着“杀千刀”前倾的势子,像午夜的流星极快的到了杜杀老婆
的咽喉。
  这一刀令场中诸人全为她捏了把汗。
  因为这里面已包含了无坚不摧的恐忿之气。
  每个人到这时候也才明白“杀千刀”的刀的确可怕。
  而要避开这一刀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揶身侧闪。
  怪叫一声,杜杀老婆根本不容细想,下意识的横窜三步堪堪躲过突如其来的一击。
  “你……你这杀千刀的……”
  “杀千刀”显然已对这个女人恨极,一招未中后,他一连又攻出三刀,刀刀狠厉,杜杀
老婆才骂了一句已被逼得难以出声。
  江湖中本来就没有永远的朋友,何况在利害冲突的时候。
  李员外想不到情形会变成这样。
  空明等人更想不到。
  而更想不到的事却又发生了——
  绮红像伺伏已久的豹子,在杜杀老婆的脚一离开“快手小呆”的胸口,她已冲了上前。
  因为她不得不如此做,连一点选择的余地也没有。
  因为杜杀的鸟木拐已落。
  更因为欧阳无双的手已扬,针已出。
  拐落,落在绮红的背骨上。
  针至,贯穿了绮红的后颈。
  而血——
  殷红、瑰丽、滚烫的鲜血,就这么一大口一大口的喷在小呆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上。
  她面对面的伏卧在小呆的身上,是那么的紧密、契合而牢不可分。
  因为在热血的刺激下,她终于也看到了小果缓缓睁开了眼睛。
  “是……是你?”小呆孱弱的说。
  “是……是我,你……你意外吗?”绮红露出一抹凄然的微笑。
  “你……你在流血……”
  “是……是的,为你而流……”
  这是一场混战。
  更是一场恶战。
  许佳蓉的长短双剑对上了欧阳无双的一双短剑。
  李员外的玉骨金扇卯上了杜杀的鸟木拐。
  杜杀老婆已经放弃了缠金丝的腰带,十指尖尖的迎战“杀千刀”手中的那把银刀。
  至于那六个瞎女人也被“松花道长”逼至一隅,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唯一没有对手的空明、空灵二位少林高僧却于一旁,不让任何人与兵器接近那一对紧拥
在一起的恋人。
  是什么原因改变了“松花道长”?
  又是什么原因让空明、空灵悲戚的一旁护守?
  “我……我压疼了你吗?”绮红再问。
  “没……没有。”小呆瞬也不瞬的直盯着她看。
  轻轻擦拭着小呆脸上的血迹,绮红幽幽道:“船期到……到了却不见船……船来,小
姐……小姐信鸽传来的消……消息却……却是失去了你的踪……踪迹,我……我好急,吃不
下也……也睡不着……”
  “所……所以你就离……离开了山里……”
  “你……你怪我吗?”
  小呆的眼泪泪出,他音哑着说:“不,我喜……喜欢你来……”
  “那就……好……”凄然一笑绮红又说:“你……你哭了?你哭……的样子实……实在
不好看……我……我只喜欢看你……笑的样子,能……能再笑……再笑一次吗?我好……好
久好久都没……没见到你的笑……笑……”
  小呆笑了,笑得是那么令人心酸。
  “我碰……碰到李……李员外,真的,他真……真的像你所……所说……是个好……好
有趣的人,我……也替你们化……化解了许……许多误会……”
  “绮红……你休……休息会好……好么,等……等一下再说……”小呆的心碎了。
  “不,你……你知道……我不能休息……我好想好……好想听你的……话,然而……”
绮红口内又涌出一口血来。
  小果艰难的坐起,却极小心的把她抱入怀中。
  ‘谢……谢你,这样真……真好,我多……多希望你……你能永远这……这样抱着我,
我……我要去……去了……”
  “不,你……你振作点,你不能走……”小呆惊恐欲绝的道。
  “傻……傻弟弟,我也不……不想走啊,可……可是这……这是谁也没……没办法的
事……,记……记住姐……姐的话,我……我走后千……千万不要为我……悲伤,还有……
还有……如果碰碰到小姐……代我报……报答她……也……也请她原……原谅我……我私自
出山……出山……”
  小呆茫然的一直点着头,嘴里一叠声道:“你……你不能走……不能走,我……我不许
你走……”
  痛苦惨然一笑,绮红语声渐弱的说:“告……告诉你一……一个消……消息……你……
你本来六……六个月……以后可……可以做……做……做父……亲的……可……可是……现
在……我……我好难……难过……原……原谅我……”
  她无力的闭上了眼,眼角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滑落。
  一种满足而死而无悔的微笑亦已僵凝在她的脸上。
  苍白失色的嘴唇微张着,她还想说什么?
  小呆的热泪混合着脸上她的血,一滴滴的滴在她的脸上,绽开一朵朵血与泪的碎花。
  紧咬着下唇,血也从齿缝一滴滴的滴落,小呆知道她再也不会开口了。
  向晚时分总是分手的时刻。
  而秋天的晚霞更令人有种断肠的感受。
  小呆身已疲、心已碎、重创在身。
  然面他却凭着胸中一股积怨,悲愤的力量站了起来。
  他望着每中组厮杀的脸孔,终于他迎到了李员外焦急。关心、谅解的眼神。
  在那匆忙的一瞥里,已有太多太多的心声互相传递,他们也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然后他抱着绮红一步步艰难万分的离开战场。
  在经过空明、空灵的身旁,他只丢下了一句话。
  “我非菊门,誓必报仇。”
  空灵欲拦,空明却轻轻摇头。
  只因为空明已相信小呆的话,那么还有什么理由阻拦他的离去?
  虽然他们也知道小呆此刻一走,日后的麻烦必将不断,然而那终究是以后的事。
  夕阳红,红似血。
  小呆肝肠寸断,一步一血泪的踩在夕阳里,直向远处围观的路人行去。
  没有人能分辨出他本来的面目,因为他整张脸已让血染红。
  可是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快手小呆”,一个死而复生,身经数次战役仍屹立不倒的“快
手小呆”。
  当然他们更知道他抱着的是什么样的女人。
  于是当他艰难的掏出银票想要找一辆车子时,每个车夫都争先恐后的说自己的车子跑得
最快和最平稳。
  小呆坐上马车走了。
  他怎能留下他最好的朋友李员外而走?
  他难道不知道李员外还有许佳蓉仍在浴血苦战?
  他当然知道。
  因为他目前已失去了再战的能力。
  他已想过,仔仔细细的想过。
  与其全军覆没,何不保留实力。
  他不是懦夫,也不是临阵脱逃,最主要的是他不能死,尤其是束手待毙的死。
  人总要有最坏的打算,小呆心里一直在为李员外和许佳蓉祈祷,祈祷他们还能有再见的
一天。
  如果不能,那恐后就不只是他个人的悲哀,而是参与这一战所有的人共同的悲哀了。
  何为情?何又为爱?
  何为真情?何又为真爱?
  小果不知道绮红到底是死谁手,可是他从车夫口中知道了自己昏迷后发生的一切,他的
心坠入了万丈深渊中。
  急怒攻心,他喷出了一口鲜血。
  ——欧阳无双,我有饶你之心,奈何你却自寻必死之路。
  是的,小呆本已不愿想起过往的种种,无论那是一段情或孽,他已准备遗忘。
  因为终究他是真心的爱过她,他不敢承认那是段幼稚之爱,如绮红所说。
  在他想既然有过爱,就不应有恨,所以他只是努力的忘了她,甚至忘了在坠江前发现到
她那令自己心痛的眼光。
  可是现在他已想忘也忘不了,毕竟这中间已不是单纯的他和她的问题,而牵涉到了绮红
的死,以及一个无辜的新生命。
  路况很坏,马车不时的上下颠簸。
  一阵阵痛彻心扉的伤口牵扯,已让小呆的冷汗直落。
  密封的车厢里,他固执的仍旧抱着绮红微温的身体,那么紧,那么用力,生怕一不小心
她“真的”即将消逝。
  他紧紧的把脸贴在她的脸旁,热泪已濡湿了她的发梢。颈项、衣裳。
  他尽情的渲泄,无声的流泪。
  谁说英雄无泪?
  英雄当然有泪,只是英雄不在人前落泪罢了。
  一遍遍心里嘶喊着绮红,一遍遍的祷告上苍,祈求奇绩出现,然而……。
  从以前想到现,小呆痛苦得恨不得就这样死掉。
  因为他突然发觉自己对绮红竟有着太多的陌生,而可资回忆的竟是那么贫瘠。
  路尽,车远。
  为爱而死的人永无悔恨。
  为爱而活的人又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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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想时代 扫校
标题 <<旧雨楼·古龙《菊花的刺》——第三十章 雕龙现>>
古龙《菊花的刺》
第三十章 雕龙现
  江湖上已很少听过像现在这么惨烈的博杀。
  也不知有多久没有这么大规模的战役。
  许佳蓉和欧阳无双这两个女人,头发散乱,衣衫破裂,两个人的身上已全有了创伤,血
流着,汗亦淌着,她们全都明白这是一场生死斗,也是一场旗鼓相当的亡命战。
  李员外本不是杜杀的对手,然而他因杜杀已断了一腿,活动不便,攻拒之间无形中占了
甚大的便宜,一时之间恐也难分高下。
  “杀千刀”身轻体健,他的对手杜杀老婆十只鬼爪虽然虎虎生风,威风八面,却连他的
衣角也没占上,自然“杀千刀”的银色小刀也未奏功,想必他又使出了绝活,准备活活累死
对手。
  场中最轻松的当算“松花道长”,六个瞎女人剑术虽不弱,但比起他来却如萤火皓月。
然一来无仇,二来无怨,“松花道长”只不过有一搭没一搭的在那虚应故事,不让对手与欧
阳无双联合罢了。
  空明、空灵二位少林高僧一直默默的注视着场中的变化,他们不知道帮谁,也无从帮
起,他们的来本就是无可奈何,虽然李员外是此行的目标,但那也只能在一对一对的情况下
交手。毕竟以多欺少,以大欺小非他们所愿,哪怕李员外有一百个该死的理由。
  战况胶着,惨烈的进行着。
  酣战的人谁也没发觉一青衣蒙面人鬼魅也似的出现战场。
  这个人全身都蒙在布里,除了两只精光四射的双眸,露着冰冷的眼神外,只有两只手暴
露在空气中,好像他见不得阳光一般。
  冰冷的声音响起:“空明、空灵?”
  一股凉意直钻骨髓,空明双手合十道:“正是少林空明、空灵。”
  “很好。”青衣人道:“你们此行的目的?”
  语气非但不善根本像审讯。
  或许是被对方气势所慑,空明居然不由自主的开口道:“奉掌门令谕产除江湖败类李员
外。”
  “那么你们还等什么?”语气更见冷峻。
  蓦然醒觉,空灵性子本烈,按捺不住的道:“施主何人?用这种态度和老衲师兄弟二人
说话,不嫌太过?”
  说得也是,以空明、空灵武林中的身份、名望,江湖中恐怕真找不出几人够资格用这种
语气和他们说话。
  冷哼一声,青衣蒙面人道:“是吗?”
  随即手腕一翻又道:“你们可认得此物?”
  “‘白玉雕龙’?!尊……尊驾何人?”空明、空灵二人顶门冒出冷汗。
  “不要管我是谁,只问你们服不服调遣?”
  “这……传闻‘白玉雕龙’为两面……”空明呐声道。
  “你以为这是赝品?”青衣人拇指一拨,那根圆柱玉质雕龙齐中一分突现两面。
  “如何?你们胆敢违令?”青衣人冷厉道。
  “老衲不敢……”空明、空灵恭身后退一步道。
  “好。”青衣人身形突起,如飞掠去同时丢下一句:“等会的来人一并产除。”
  空明、空灵二人尚未意会,青衣蒙面人的身影已失。
  来了?有谁会来?
  以他高绝的身法莫说一个李员外,就算五个李员外他亦能轻而易举的击杀,为何尚要假
手别人?
  这是令人费解的问题。
  空明、空灵没想到这些,他们只知道“白玉雕龙”令下,当今七大门派所有门人弟子不
得不遵。
  好在掌门已有令谕,而李员外却也真是江湖败类,只有不顾身份亲自下手,否则错杀一
个不该杀的人,不但坏了本身修行,也有抬少林清誉。
  李员外汗如雨下;他一张圆脸已经变了形状。
  因为他在猛攻中不经意的发现到青衣人和空明、空灵暧昧的态度。
  他现在已经看到他们朝着自己这方向走来,使了一个虚招,跳出杜杀的拐影,他就直挺
挺的等着。
  而杜杀一腿已断,顿失目标,他当然更乐意趁此机会好生调息,同时也不明白的看着即
将行近的空明、空灵。
  “李员外。”空明单手问讯道:“老衲来讨教阁下。”
  李员外笑得有些凄凉说:“你们已认定我的罪名。”
  “老衲不得不如此,事实俱在。”
  “好得很,那么刚才你们为什么不一哄而上‘克我烂饭’?”(克烂饭意指以多欺少,
群起围攻。)
  空明祥和的脸上一阵青红道:“老衲……老衲岂是……”
  “何必解释。”李员外道:“江湖无常,我早已看透你们这些自认侠义名门之人,妈的
蛋,我李员外真成了稀世宝,连少林和尚都来抢,这十万两赏银真迷人哪!”
  “施……施主怎好出口伤人?”空明没想到他口吐秽言。
  “怎么?想听好听的?”李员并按捺不住一腔怒火道:“告诉你臭驴,你少自命清高,
车轮战和‘克烂饭’比起来也好不到哪去,他妈的,来啊,这累不倒我。”
  空明自人少林成名以来,这一辈子恐怕都没有碰过有谁敢满口粗话的对自己说话,顿时
张口结舌,气得悚动不已。
  其实他哪又知道李员外身背数罪全为莫名,再加上眼见绮红殒命,早已豁了出去,就算
皇帝老子当面,他也一定照骂不误。
  “混……”空明硬是不敢有失身份,把那下面的“蛋”字咽了回去,嗔目道:“老衲等
你,等你调息完毕。”
  “空明大师。”一旁的杜杀突然插口道:“李员外刁钻,万不能让他有可乘之机。”
  杜杀见空明、空灵主动前来接替自己,以为对方改变心意,立刻捐弃成见好心提醒。
  “你以为老衲是谁?”空明顶了回去。
  这句话有两种意思,一是瞧不起对方为人。二是讥悄对方无能。
  这一句软钉子碰了回去,杜杀气得头顶冒烟,嘴里没说,心里可把空明给骂翻了。
  李员外没好气的说:“什么意思?”
  “老衲不愿落人口实,更不愿趁人之危,等你自认休息够了,老衲再讨教。”空明也没
好气的回道。
  “呸,干嘛,你少来那套假仁假义,讨教,说得多好听,其实你心里想超度我罢了,不
用等了,我现在就很好,车轮战就是车轮战,他妈的那么多理由好讲?”
  李员外就是李员外,他的话愈说愈狂,也愈说愈把空明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人也总是人,就菩萨也有三分土性,何况空明只不过是个和尚,怎受得了左一句“他妈
的”右一句“妈的蛋”?
  “好,好,你这混……混蛋,既如此,请。”空明终于忍耐不住,一袭灰色架裟无风自
动骂了出声。
  “清什么?这又不是上街逛戏园子,妈的蛋我已等着……”
  话没说完李员外一蓬针影已出,攻的对像却是一旁的杜杀,毫无防备连作梦也想不到的
杜杀。
  李员外的针到现在才出手,不是一根,而是全部。
  他等这个机会已等了许久,他迟不发针的原因一则是暗器须有距离,二则他没有把握能
制敌致胜。
  毕竟杜杀成名多年,在面对面的情形下暗器怎能称之暗器。
  他已恨极了杜杀的阴损,终于找到了万无一失的良机。
  四十三根大小一样的绣花针,果然万无一失的全打在杜杀的身上、咽喉、脸上。
  像是见到了鬼,(可能真见到了鬼),杜杀表情怪异的瞪视着李员外连一声惨嚎、一个
字也说不出来,就无声断气。
  李员外根本不理会空明、空灵二人。
  事实上他们也不会有所行动,因为他们不是趁人不备之徒,因为他们已让突发的情况震
惊。
  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神态,李员外对着兀立不倒的杜杀道:“我不会说抱歉,因为我没
有一丝愧疚,你该知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因为你刚刚不但意图偷袭一个毫无抵伉
能力的人,而且还杀了一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女人,一个令人敬佩,从未涉世的女人……”
  无论用任何方法,能杀掉像杜杀这样的江湖黑道巨枭,不只是件露脸的事,甚至连走路
都可横着走。
  因为江湖中成名最快的方法就是能杀掉一个像杜杀这样的人。
  而像杜杀这样的人,江湖中已不太多。
  就如同能够杀掉“快手小呆”必定成名是一样的道理。
  李员外没有一点兴奋和高兴的样子。
  不但如此,甚至他在对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已红,红得即将落泪。
  因为他知道即使他能杀掉一百个像杜杀这样的名人,也无法换回一个绮红,一个普通又
普通的绮红。
  李员外一生从不偷袭,虽然他经常突袭,但那都是在面对面的情况下抢先出手而已。
  现在他会如此做完全是恨极了杜杀的作为。
  他虽然只和绮红相处了短短的时间,他对她的认识已相当透彻,不只因为她救过他的
命,而是她本来就是个能让人一眼望穿的女人。
  她没有心机,她对世人没有恨,只有爱,她不隐瞒自己的感情,像她这样单纯无邪的女
人世上能有几人?
  他早已想过,假如有一天一切都过去的时候,非得好好调侃调侃小呆和她这段可爱、可
敬、又可笑的感情。
  甚至他已准备编一首叫子最拿手的“莲花落”“数来宝”来糗糗小呆和她。
  然而当杜杀的那一拐击下,什么都完了,连报恩的机会都随着那一拐而失去,他怎能不
痛心?不忿恨?
  尤其小呆临走那一瞥里,他明白他是多么的无奈与伤心。
  他知道小呆会回来,会讨回一切,但那终究是以后的事情,何况在空明、空灵表明了
“讨教”二字后,他更知道要想生离此地已不可能。
  因为据他所知这两个少林高僧手底下已经挫败了许多比自己有名和武功高强的江湖人物
了。
  因此他已抱了必死之心。
  因此他才敢满嘴“他妈的”“妈的蛋”。
  因此他才觑准时机一举把杜杀钉成了刺猬。
  杀一个够本,宰一双赚一个,毕竟这是每个将死的人所有的共同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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