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分,这位是中条弘树老师。老师是N大文学院国文学系的学生。」
「……」
(这世界如果有神的话,我一定要诅咒他!)
竟然让他和目击自己丢人现眼样子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重逢!
但是弘树不能在不知内情的家长面前表现出仓皇失措的样子,他试着亲切地跟野分打招呼。
「初……次见面……」
弘树死命控制他的脸部肌肉,才不至于使话僵在嘴边。
「初次见面。以后还请您多多指数。」
「……好的。」
弘树强忍下转身就走的冲动,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道。他已经试着不将自己的不悦表露在脸上,但是皱起的眉问却背叛了他的努力。
响彻屋内的电话铃声,打破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
「喂,我是风间……是大嫂啊?嗯,没问题……咦?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不用在意,我家孩子都那么大了。」
野分的母亲在电话里聊了一会儿后,便告诉野分她要出去一趟。
「野分,你伯父好像受伤了,你伯母要去医院照顾他,我也去看看,他们家的小孩还小,所以我今天可能住在那边。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
「我没关系。伯父没事吧?」
「他好像没什么大碍,所以不用担心。不过一些手续好像很麻烦……总之,接下来的事就麻烦你了。老师,真不好意思,没能跟您好好聊一聊。」
「不,您不用放在心上。」
「详细的事,我们下次再说,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
她再次道歉后,匆匆忙忙地开始准备出门,临行前还不忘叮咛儿子要好好看家。
「……」
房里只剩下弘树和野分两个人。弘树再度为房里飘起的诡异气氛皱起眉头。
(……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好啊……)
被唤为「野分」的青年,端正的容貌上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与一脸不知所措的弘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不会……」
「我叫风间野分。」
「……我叫中条弘树。」
两人的自我介绍里,隐约夹杂着佯装不知情的语气。
(这小子难道忘了那天的事了吗?还是说——)
「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相遇。」
「……」
至少你也装作你忘了这档事的样子吧!然而,弘树微小的期待瞬间化为泡沫幻影。更甚者,他居然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自我介绍,个性真是恶劣。
「对了,野分的『野』是原野的『野』,『分』是『分别』的『分』。这名字是『台风』的意思。」
弘树不知道野分是天生个性单纯,还是故意嘲弄他,无论如何,他的态度让弘树感到相当不悦。
弘树看了一眼不知为何一脸欢欣的野分,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不该接下家教这个工作的。不,正确来说,他并不是接下这份工作,而是被强迫推销。
不管怎么说,就算使出任何手段,他都不该来这里的,弘树深深体会到前人所说的「后悔莫及」的真谛。
总之,今天他人都已经来了,不论他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这项事实。但是,如果可能的话,他实在是不想督促一个曾经看过他丑态毕露的人念书。
弘树重新细细打量这个名为「风间野分」的人。
那天弘树并没有注意到,原来野分的身高和体格部比他大上好几分。野分的身高大概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吧!不过他也不是徒长身高,全身还包覆着匀称的肌肉。难道他有参加运动性社团吗?
再往上瞧,则是仿佛具有纯正日本血统般端正的五官,以及看似不甚松软的乌黑直发。而且,他还一定是时下难能可贵的彬彬有礼的好青年。
「今后还请你多多指数。」
「喔,彼此彼此。」
那张带着不安的纯真脸庞像针扎一般刺痛着弘树的心。
撞见弘树和女友吵架的场面并不是野分的错,话说回来,是他们自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争执的,责任全在他们自己身上。
「弘树,你要不要再喝一杯茶?」
「好啊……你干吗叫我名字!」
弘树口气不禁变得粗鲁了起来。再怎么说他们也才刚见面,竟然就直接叫他的名字,装熟也该有个限度吧?更何况对方年纪还比自己小。
「不行吗?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
被野分用他那双仿佛大型犬般的眼神凝望,弘树便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坏事,心中涌起一股罪恶感,让他不得不有所退让。
不理会心神不宁的弘树,满心欢喜的野分一面泡茶一面继续说道:
「因为我第一次请家教,本来还很担心到底会来一位什么样的人。老实说,这是我母亲擅自做的决定。」
「是吗?」
野分将重新泡好的茶倒入茶杯里。弘树手里拿着茶杯,敷衍地回应。
「不过,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像弘树这么漂亮的人,我好高兴。」
弘树没想到会从野分口中听到这么肉麻的话,含在口中的茶全部喷了出来。一些茶不慎跑入了气管,让弘树剧烈地呛咳了起来。
(这家伙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你没事吧?我马上去拿抹布来。」
「你……你说谁漂亮啊……?」
「当然是弘树你啊。」
野分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反倒让弘树全身虚脱无力。
「不准说那种恶心的话!漂亮不是用在男人身上的形容词吧!」
「真的吗?对不起,我对文科有点不拿手。」
并不是文科拿不拿手的问题!弘树精疲力竭地将身体倚在沙发的靠背上。
「如果不能说你漂亮的话,该说你什么才好?」
「什么都不必说!」
「……我知道了。」
野分瞬时露出了垂头丧气的样子。这让弘树有一种野分头上有一双看不见的耳朵沮丧地垂下的错觉。
(我又没有对他做什么坏事……)
看样子和野分在一起会让弘树失去冷静。
果然还是拒绝这份家教的工作吧!用这种马虎的态度来当家教的话,弘树就无法全力以赴来教野分,而且他还有两篇论文要写,哪来的闲工夫照顾考生啊?
弘树心里虽然觉得过意不去,但还是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我说……」
「是。」
野分朝气蓬勃并且迅速的回应,让弘树反而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和他说话真的会乱了步调……)
弘树假装轻咳一声,重新振作起精神。该说清楚的话就必须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才行。
「今天因为没有人能过来所以我才来的,下次我会请别人来当你的家教。」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野分显然对他所说的话脸色骤变。弘树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罪恶感,但还是狠下心来把话说清楚。
「我还有论文的事要忙,所以下次我会找一个比我更会教的人来——」
「我不要。」
「……你说不要也……」
「我只要弘树。」
野分坚定的语气让弘树一时语塞。野分一改温和的表情,拼命恳求的态度让弘树不禁心软。
「不是弘树的话我就不要。」
「你怎么……」
野分干吗那么执着于自己?难道他有什么理由非要自己当他的家教老师不可吗?
面对野分清澈真挚的目光反而让弘树无言以对。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也能完全配合你的时间。」
「既然如此,不是我当你的家教老师也没关系吧?」
既然野分能让步到这种地步,谁当他的家教老师应该都无所谓。弘树觉得野分并无需执着于他。
「不行!」
「莫名其妙!你为什么那么固执?」
「那是因为……」
野分一时语塞。野分明明那么执着于他,却不能告诉他理由吗?
「总之,我只能来今天一天而已。好了,别浪费时间了,我们开始吧——」
「为什么?」
「你很罗嗦耶!我不是说了我很忙吗?」
野分不可能没听见弘树刚刚说的理由,弘树为了让他死心又再说了一次他的借口。然而,野分却一脸认真地问他:
「——因为我之前看见你哭的关系吗?」
「……!」
弘树的心事被野分一语道破,不禁倒抽一口气。然而,野分并不就此作罢。
「所以你才不想见到我吧?」
「没……没这回事!」
弘树粗暴的语气反而成为被追问的材料。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那么生气?」
「那……我……因为……」
竟然被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高中生逼得哑口无言,一股气恼让血液直冲弘树脑门。弘树实在很想大骂一声:「别开玩笑了!」然后转身就走,但是这么一来自己好像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一样。
「弘树。」
「……!」
野分似乎不愿放过弘树一丝一毫的反应,正面凝视着他,弘树却尴尬地别过视线。弘树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开口说了一项提议。
「——这样好了,我这里有选来的题本,要是你能在明天之前把这些都写完,我就答应当你的家教。」
语毕,弘树从背包里拿出参考书和题本。
因为不知道对方的学力如何,所以弘树每个学科各买了几本不同的参考书和题本,要做完全部必须耗费相当的时间。
(这家伙听到这么无理的要求,在做题目之前就会先放弃了吧——)
「你愿意当我的家教老师吗?!」
野分瞬间笑颜逐开,弘树不禁为野分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反应怔了一下。
「等……等你写完再说。不过,如果你只是随便写写答案,或是有些题目略过不写,你就出局了。」
「要在明天以前全部写完吗?」
「你听好了,别想去买同样的题本回来抄答案,也不准请朋友帮忙写。」
「我不会这么做,我会自己做完题目。啊……不过,你不会要求我答案要写得完全正确吧?」
「不会。不过,如果你的正确率在一半以下的话,你就不用请什么家教了,给我乖乖去上补习班。我可不想花时间照顾那种笨蛋。」
「我知道了。」
野分非常认真地回答。
(这家伙……脑袋没问题吧……?)
弘树是因为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但野分似乎有意奉陪到底。弘树本来还料想,野分应该会哭着向他求饶。
这个白痴是没看到眼前堆积如山的题本吗?还是他根本不明白题目的量有多少?
不过,教授说野分的学力程度很高,根本不需要请家教,所以野分才有自信在明天以前写完题目吗——?
(不,这些题本的量可是不容小看。)
虽然必须向野分的干劲十足说声抱歉,不过弘树毫不担心野分写得完题目。
「如果你的正确率高达九成,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真的吗?」
「是啊,要我倒立还是做什么的,都悉听尊便……你真的觉得自己写得完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希望弘树能当我的家教老师,所以我会全力以赴。」
「是……是吗……」
野分干脆的回答和灿烂的笑容让弘树不禁愕然。
竟然遇到了一个令人棘手的家伙。弘树忍不住诅咒起教授和自己的命运。
[第二章]
「怎么办……」
把题本全部写完就接下家教的工作——弘树不禁开始后悔昨天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脱口而出的赌注。
这么一来,弘树就非得再去一次野分家不可。当时,弘树只是想找一个借口逃离现场,没想到那个借口竟成了自掘坟墓的主因。
即使如此,弘树并不认为野分能写完那些数量庞大的题本里的题目。这么一来弘树便赢得了这场赌注,然后他就不需要接下家教这个工作,也再也不用去野分家了——
(……那么今天不去也无所谓吧?)
结果不用确认也知道。弘树已经向几个人提过来接替这份工作的事,接下来只要告知教授一声就可以了。
为了躲避野分居然做到了这个地步,弘树虽然觉得自己的作法有点过火,不过他再也不想见到野分了。
虽然大部分的因素是:「野分是目击自己落泪的唯一证人」,但更重要的理由是,他不擅长和野分相处。
或许是因为弘树至今不曾遇到像野分那种类型的人,所以只要和野分在一起,就会让弘树变得不像平常的自己。
和一个无法靠自己的步调沟通的人在一起,总让弘树感到惴惴不安。
弘树一边细想着这些事情,下了车站的阶梯,身旁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回来了。」
「唔哇!」
弘树看向声音的来源,一个身穿制服的颀长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一边走路一边想事情很危险哦。」
「你……你为什么在这里?!」
野分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想法,这让弘树心里不禁感到一阵惶恐。不过,野分就像是要否定弘树心里所想的事一般,说出了令人喷饭的话。
「我在等你。因为我想早点见到你。」
「……!」
野分用柔和的笑脸吐露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台词,让弘树哑口无言。野分略为腼腆的表情似乎也感染了弘树,让弘树感到脸颊一阵火热。
那张端正俊逸的脸庞不论露出什么表情都能对人产生影响力。明明知道他们两个人都是男人,不知为何,弘树见到野分就会感到不知所措。
「接下来要去我家吗?」
「啊、嗯……对……」
看来野分并不是看穿了他想直接回家的念头,这让弘树不禁松了一口气,含糊其辞地敷衍野分。
「那我们一起走吧!」
「……唔……」
就这样,两人并肩而行。但弘树还是感到一阵尴尬,他苦恼着不知该跟野分说些什么。
野分却似乎没有察觉弘树的烦恼,兴高采烈地与弘树攀谈。
「不过,仔细想想,弘树已经四年级了,有时候根本不用去学校上课,就算在车站等也不一定能见到你……」
「没错。」
「那这就是命运了!」
「……!你……你……你……你开什么玩笑!再……再说,你把题目都写完了吗?!」
为了阻止野分再说出令人害羞的话,弘树的语气变得粗暴了起来。要是再让野分畅所欲言下去,弘树一定会羞愤而死。
「写完了。」
「这样啊,你果然写完了……咦?!」
得到和预想完全相反的答案,让弘树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等等!他刚刚说的是「写完了」吗……?!)
野分的意思是,他真的把自己昨天留在他家的题本全部写完了吗?野分的表情看起来不像在说谎,但一时之间让弘树难以置信。
「我全部都写完了。不过题目的量太多了,熬了一晚的夜才写完的。」
这么说来,野分的下眼睑处的确浮现了黑眼圈。虽然野分平常看起来就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但是现在看起来比昨天更添加了几分疲惫。
「你该不会只是把答案随便写写吧……」
「我有好好作答,也没有看解答,所以你不用担心。要现在检查也可以。」
野分泰然自若的态度让弘树无言以对。
弘树接过野分从背包里拿出的一本题本,故作镇定地翻过一页又一页。就像野分所说的一样,题本里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解答。
「……答案对不对还是个未知数。」
「我觉得我已经尽力了。」
野分所写的答案与他谦逊的语气不成正比,弘树目前所看到的页数里没有任何一个错误。弘树匆忙地从背包里拿出解答,开始对照其它页的答案。
(喂,骗人的吧……)
弘树发现野分所写的答案不仅完全正确,而且一点也看不出是抄解答的影子。弘树发现这点,随即停下脚步。
「怎么了吗?」
「看……看来你真的写完了。」
弘树强压下内心的慌乱回答道。
「答案对吗?」
「照目前确认的地方来看,是还没发现任何错误,不过其他科目可就不一定了吧?」
弘树像是自欺欺人般地说道。
(没错,或许是因为这是野分的拿手科目。)
弘树心中怀抱着一丝希望,又开始迈步走了起来。
「啊,等一下。」
野分连忙追上因心急而步伐加快的弘树,不一会儿便追上弘树,与他并肩而行。就连和野分步伐大小的差异,都让弘树感到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