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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转地球仪世界

_4 田中芳树 (日)
周一郎伸手拍了拍外甥女的头,多梦笑了,但表情随即一变。
“如果,西格玛公司真的来买地球仪的话,你会卖吗?”
“这个嘛……”
“渴不饮盗泉,是这样子对吧,周先生?”
“基本上是这样子没错啦,多梦很喜欢那个东西吗?”
“因为那是周先生买给我的呀。”
“那倒是。”
脸上再次浮现出不单纯的表情,周一郎的眼眸深处闪动着光芒。倘若不是西格玛公司,而是其他人登门表示想购买地球仪的话,或许他会视情况而将它卖了也说不定。这个可能性,周一郎并不是没有想过。并不是他需要钱。对于物品从不执着的周一郎只是认为,把东西让给比自己更想要的人,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总觉得,自从我买下地球仪的那一刻开始,就被一股邪气所笼罩着。”
“是地球仪吗?”
“不,是那个老婆婆。”
周一郎失望的表情令多梦放声大笑,连周先生也难以应付的对手,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说也奇怪,这个怪异的老妇人既不亲切又不大方,但是却也不令人讨厌,而且多梦还得感谢她呢。虽然这个那个地说了一堆,但最后不也是把最重要的事情告诉她了吗?
“听你这么一说,那个老婆婆还真像个女巫呢。”
“要是给女巫听到的话肯定会气死的。”
周一郎恶意地补上一句。真是巧合,一间适合贩卖奇妙地球仪的奇妙商店,还有那位奇妙的老妇人,但愿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
一路思考至此,周一郎忽然略显唐突地改变话题。这件事情他其实考虑了一段时间,之所以在这个时间点上提出来,主要是不希望多梦过度充满着担心与不安。
“提起盗泉我才忽然想到,多梦,我们好久都没去温泉了呢。反正都是泉,暖和的泉水应该比较好吧。”
“那么奢侈好吗?”
“喂,你未免太小看你的监护人了吧。不肖白川周一郎,虽然称不上大富大贵,但是支付温泉旅行的这点积蓄还是有的。”
“可是年尾到过年的这段期间房间很难订呢,全都客满了。”
“过了一月七日应该就没问题了,你先想想上哪儿的温泉比较好。”
“喔!”
多梦表面上点着头,心里却想着,如果可以不要去温泉而是到游乐场或博览会那该有多好。当她再看向周先生的时候不禁大吃了一惊,因为周先生的表情是那么严肃。
周一郎突然意识到,一个极度危险的状态正在形成当中,那就是“多梦的存在”。如果周一郎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西格玛公司的要求把地球仪交出来,他们会不会把多梦当成人质?
既然最坏的可能性都已经预想到了,在一瞬的尖锐紧绷之后,周一郎觉得自己似乎更能沉着地静下心来。对于周一郎而言,超出这个之外的不祥且不愉快的猜测仿佛完全都不存在,那是欧美犯罪电影中最常见的设定。所谓最常见的设定,换句话说,就是发生的可能性最高。自己被卷入危险之中也就算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多梦置身于这样的状况之内。多梦的正当权利,周一郎必须严密地加以保护。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人喜欢对孩子施以暴力并且虐待他们。尤其令人遗憾的是,全世界每年都有好几万个孩子遭到杀害和虐待。假设有这样的人想靠近白川家的话,他该如何防范呢?他真的防范得了吗?
周一郎不知不觉地环视着四周。只身一人的话,爱怎么假装自己是一匹孤狼也无所谓,然而现在有了必须保护的对象,他绝不能愚蠢地去冒那个不必要的危险。他能把多梦交托给谁照顾呢?拥有血缘关系的人只剩下多梦亡父的姐姐夫妇而已,他们根本靠不住。朋友方面,福永和相马都能够信赖,然而向他们求助的话,肯定会为他们带来困扰。尤其是相马,他应该有个和多梦一样大的女儿,绝对不能把他牵扯进来。
在苦涩的认知之下,周一郎不得不作出结论。他仿佛也曾安然地置身于大组织当中。身为《东洋周刊》记者的当时,与西格玛集团之对决从未令他感到恐惧。是因为他本身的勇气和正义感吗?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只因为他是伟大的东洋报社之职员,所以他有报社的实力和权威护身。要抹杀一名记者不是难事,但是要消灭掉整个东洋报社可就有问题了。
周一郎更进一步地思考。他试着静下心来好好地思考。也许自己对于西格玛这个名字反应太过度了。弦月堂的老妇人或许作出了敏锐揣测,但那完全没有事实根据,也许只是正经表情之下的胡言乱语也说不定。
事情一路发展至此,中间曾经出现过好几个选择的状况。就是这所有状况,将他引导至这条方向错误的道路上。那天,骤然降雨是大自然之所为,并非人力所能掌控,要是出门时带把雨伞就好了。躲雨的时候,若是选择弦月堂以外的商店就好了。进了弦月堂的店内,根本没必要勉强地买下什么,就算是要买,好选不选就是不该挑那个地球仪。买下地球仪之后,不要傻乎乎地据实填写客户资料。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并非宿命注定,而是一连串的误判和失策所导致的结果。
最后所剩下的问题就在于西格玛执着于这个地球仪的理由。究竟是什么东西赋与了这个地球仪独一无二的价值呢?手指头一伸出去,周一郎随即打消了念头。他自己曾经在碰触之时感受到一股静电般的冲击,多梦似乎还失去意识。最好还是不要随便乱碰比较保险。
舅舅和外甥女的视线尽头,地球仪仍然持续不断地转动着。速度固定、没有声音,毫无迟滞地不停地转动着。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转动呢?
“既然怎么想都找不到答案,只好去找那个老婆婆打听了,这次不晓得又会被她推销什么高价的东西呢。”
牢骚的语尾才刚刚消失,电话铃声随即引发室内空气之波动。多梦正打算从地板上站起身来,却被周一郎所阻止。刚刚的谈话仅止于话题而已,但两人却不由自主地从彼此的脸上找到不安,周一郎于是对外甥女笑了笑。
“一定是打给拉面店的错误电话吧,这是小说情节之中最常见的模式呢。”
周一郎走到玄关处接起电话,“喂”了一声,正好被对方的声音所掩盖住。那是一个年长男性的声音,以稳重来形容也很恰当。
“你是白川周一郎先生吧,我手上握有一些情报,希望借由白川先生揭露出来。是关于西格玛集团上代总裁仓桥浩之介的事情。”
“什么样的情报?”
“总之是仓桥浩之介所做过的坏事。”
“什么样的坏事?你能够说得具体一点吗?”
“形形色色什么都有喔。比方说,在二次大战之间,他的矿场把中国劳工当成奴隶般压榨,事后还为了封口而将他们全体活埋杀害等等的。”
“……不可能吧!”
“看来,你也是受到仓桥浩之介的伟人说所蒙蔽的其中一员呢?”
话筒那端传来一阵冷笑,顷刻之间,周一郎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花了六秒半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打破沉默。
“听起来是挺有趣的,不过这种话可得有凭有据才行呀。”
“我就是握有证据,才敢说出这些话来。还有很多其他的内幕哟。他在参议员选举的时候所从事的收买和恐吓之种种行为,入阁期间的贪污渎职,将同业逼上破产和自杀的卑劣手段,还有最恶劣的,那就是将这些坏事全部掩盖起来的手段。简直是超级大恶人,这种人能够饶过他吗?”
“的确如此,假如你所言属实的话。”
“揭穿假象、把事实的真相摊开在太阳底下,应该是你们做记者的本分才对吧。”
停顿片刻,周一郎提出疑问。
“为什么找上我?世界上的记者那么多,名人也有,无名而有风骨的人也有。为什么偏偏选中我,理由为何?”
对方立刻回答。
“你是默默无名没错,但你也是为了要揭发西格玛公司的不法作为,所以才离开报社之人,这就是你被选中的理由。你愿意替那些上了西格玛当的众多人们出一口气吗?”
……十分钟后,通话结束,打电话给白川周一郎之人挂上话筒转身向后。
“看来应该是上钩了吧。”
掏出一条白色丝质手帕擦着额头上汗水的这个人,正是西格玛公司的常务董事平嵨登。
“还没真正的把他钓上来呢,希望别在最后一刻让他给逃了才好。”
回应者是枫子小姐。研究过整个事态的她,为了引诱周一郎上钩,决定抛出祖父浩之介恶行这个甘美至极的毒饵。只要周一郎以记者心态继续保持着对西格玛之兴趣,他就一定会咬住这个饵。对于素未谋面之白川周一郎的为人,枫子似乎比平嵨更能正确地掌握。
只可惜,枫子的另一个预测也是正确的,周一郎并没有完全上钩。接到电话的时候,沸腾的记者精神确实将其他因素全都推到了一旁,然而在冷却之后,所有的理性也跟着回家了。理性的那只手抓着猜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绝对不可轻易相信。有没有可能是西格玛公司为了图谋什么,而刻意放出的伪造情报呢?看来只要是与西格玛有关的情报,最好都抱持着怀疑的态度比较安全呢。
正当他低头思考之际,一部分的脑细胞蹦地跳了出来。周一郎想到了一个小小的计策,或许不尽然是个良策,但是绝对有一试的价值。
第五章慌乱的岁末

针对那通来路不明的电话,周一郎决定采取积极之应对策略,会面日期定在翌年的一月四日。作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周一郎其实并无任何盘算,但就结果而论,这倒是给了他自己一段思考的空间。那时他所想到的策略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契机却是来自于圣诞节当天所打来的一通电话。那是西格玛公司的秘书室次长小谷,告之他再度造访之电话。
“这么看来,另外那通电话,应该不是西格玛公司的阴谋才对。难道是我太多虑了吗?”
想是这么想,然而在这个阶段就舍弃对西格玛的偏见与防范还是言之过早。拥有足够的时间思考,确实有它的好处存在。再次确认资料,周一郎忽然想起一个人物,仓桥真广有个妹妹,一个关系并不良好的妹妹,名字叫做枫子……
就这样,在逼近年终的这个月的二十六日,白川家再次迎接了小谷这个客人。
“一再到府上打扰实在是非常抱歉。请您体谅体谅我们为人下属的难处呀,得不到白川先生的允诺,我可得挨上司责骂了。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给我个正面的答复?”
周一郎若无其事地忽略掉对方美丽的词藻。
“我不属于那种需要预约的身份,直接来访我也不会在意的。只不过,不论你来几次,我的答案都不会改变。”
周一郎一边说话一边在心中思索着,这个秘书室次长不知参与了什么样程度的机密呢?像这样的交涉,首脑是不可能亲自出马的。这个人恐怕只是个知道表面事实的传话人罢了。
“对了,贵公司上代总裁仓桥浩之介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伟人呢。不知从你们内部人的眼中看来,又是如何?”
周一郎试着以话刺探,小谷次长随即在沙发上挺直腰杆,仿佛不得不纠正姿势一样。
“我所知道的仅限于上代的晚年而已。他是个无法以凡人尺度来衡量的人物,可称之为巨人吧。”
“巨人啊,确实如此。不论是身为经营者、政治家、学者,在每个领域都能成为一流的佼佼者,确实相当不容易呢。尤其他还创办了大学和美术馆等等,对于文化事业亦不遗余力,实在很值得尊敬。”
虽说是外交辞令,但大部分却是出于真诚,小谷仿佛也感受到这点,所以表情微微地软化下来。
“您的这一番话,不知是否表示着对于我方提议之接受呢?”
“不,这个与那个完全是两回事。我认同仓桥浩之介是个伟大的人物,但是并没有食西格玛之栗的意思。”
周一郎苦笑着摇摇头。
“说实在的,我并不是个适合待在组织或者团体之中的人,这一点你们只要向东洋报社打听一下就能够明白了,因为我向来把维护自己的步调看得比组织整体的利益还要重要。雇佣我,对西格玛根本没有好处呀!”
“这点我早就知道了。对我而言,这个任务简直是愚蠢透顶!”
小谷肯定很想如此回答,但毕竟还是没说出口。周一郎故意做出从容的表情,甚至还在沙发上盘起腿来。
“对了,现在的总裁是浩之介先生的……”
“是他的孙子。”
“呃,名字是……”
“总裁名叫真广。”
“他和祖父比较起来如何?是个值得以伟人称呼的人物吗?”
小谷的表情多了几道不悦的线条,浅浅的但是相当明显。一部分是针对周一郎的质问而感到不悦,另一部分则是对于难以肯定回答而感到不悦吧。
“总裁扎实地延续着祖父的事业。”
这是个模范答案,只是听起来毫无任何的说服力,显然他并不是个万人敬畏、令人慑服的巨人。
“那么,真广先生在公司内部有敌人吗?有没有人在暗地里策划要他下台呢?”
“怎么可能?!”
西格玛公司的菁英职员,猛烈地摇着头。像这样的场合,否定言行之强度只会激发出反效果。周一郎很想试试自己所构想出来的计策,就算不能奏效也无所谓。拿定主意之后,他首先丢出了小石子。
“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我接到了一通奇怪的电话。”
这的确是事实。只不过,说出这番话的目的与诚实的美德有点儿背道而驰。
“对方把西格玛公司从过去到现在的内部纠纷历史,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
“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谷的话中混杂着迷惑与警戒。在努力维持礼仪的态度背后,他试图探索真意地移动了视线。
“我记得对方说了一句富饶深意的话,‘西格玛公司应该回归到拥有正当权利之人的手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
和刚才同样的一句话,语气上却起了变化。
“诚如你先前所提到的,现任总裁是上代的孙子,他的继承人身份是上代生前所公认的,所以他便拥有双重甚至是三重的正当权利了呀。”
“原来如此,‘正当‘这个字眼,确实有做出各式各样解释的余地呢。”
周一郎尽可能地展露出看似阴谋家之笑容。
“倘若只是你们公司内部的事情也就算了,波及到我这儿来实在是令人困扰。总觉得呢,好象正受到某种胁迫,看来还是打消进入西格玛公司的念头比较明智……”
“您的意思是,这是我们公司所为?”
“对方是这么说的呀。”
“太荒谬了!”
一时按捺不住地言语失控,小谷赶紧重整崩溃的态势。
“抱歉,我失态了。但是,那通电话绝不可能来自我们公司,我们公司的人员绝不会做出那种轻率的行为!”
对于小谷这种爱公司的精神,周一郎讽刺地浇了他一盆冷水。
“西格玛公司并不是一块完整的磐石吧。主流存在的话就一定会有非主流的出现,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呀。就像日本的在野党或者过去的纳粹德国一样。”
“不可能的,至少在我们公司……”
“唉,就我的立场而言,好不容易再度就职却可能被卷入公司的内斗之中,我看还是算了吧。”
能够这么厚着脸皮信口开河,白川周一郎的神经确实有其粗枝大叶的部分存在。话虽如此,对他本人来说,尽管这只是万不得已而搬弄的小伎俩,但是他的内心对于自己现在在做的事情却感到不满。他的推测很可能与事实有极大的差距,或许打算向周一郎揭发西格玛公司丑事的人真的存在,或许周一郎一直在辜负着那个人的期待。倘若真是如此,他日周一郎恐怕会怀抱着远比狮王理查的棍棒还要重的后悔吧。只是此时此刻的周一郎,除了投石子之外,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能够测知水的深度和宽度。先将它搅动看看,接下来再观察反应。他必须继续发动第二波、第三波之策略。思绪不停转动的周一郎,所展现出来的悠然自得仅仅限于表面而已。

第二次的聘雇交涉仍然以失败收场,小谷一无所获地返回西格玛总公司。他实在不知该以什么面目向总裁仓桥真广报告,幸好当时真广正在会客当中,那是为了新泻市高层大楼及多功能巨蛋建设计划而来的访客。这正好给了小谷一段思考的时间。思考的内容,自然是白川周一郎所提到的好几项关于仓桥家的内部状况。
存在于仓桥家内部之真广与枫子的争执,周一郎当然不可能知道什么详细的内幕。惟一能够肯定的一点就是,兄妹之间绝不可能毫无纠葛。过大的权势与财富,对于近亲憎恶的双方而言就是最充分的理由。纵观世界各国的王族及皇室,简直就是一场杀父、杀子、杀兄弟、杀叔伯、杀甥侄、杀表兄弟的血腥展览会。仓桥家虽然不致发生兄妹互残之惨事,可是权利斗争却是必然存在的。
其实仓桥浩之介也不是什么圣人君子。圣人不该会创造出亿万财富或是成为政界巨头。不管怎么说,日本的政客和财界人士,总是被看成在与文化或社会性质无缘的场所中猎捕猎物,置身其中的浩之介确实大放异彩。中国的毛泽东是个伟大的诗人,英国首相丘吉尔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日本堪与这些人物匹敌的政治家惟有仓桥浩之介一人吧,即便是左翼政党的领导者都曾这么地形容过浩之介,给予他极高的评价。
浩之介获得高度评价,就等于是他经营的西格玛集团获得高度评价一样。事实上到目前为止,西格玛集团的风评一向不坏。直到真广这一代,种种的破绽才逐一浮现。好不容易在大型媒体当中得到了江坂这样的支持者,却因为小小的勉强而化为乌有。环境保护团体及消费者团体,也开始对西格玛投以前所未有的严厉眼光,圣诞节前一天所发生的事件就是一个证明。
对于秘书室次长小谷而言,自己的忠诚心该向着谁呢?这点他不得不慎重考虑。他并不是个受虐狂,因此像演唱歌词一样,“我会怎样都无所谓,只要那个人幸福就好。”这般的心境他是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的。该选择真广,还是选择枫子?两人毫无疑问都是浩之介的孙子,所以小谷完全没有出卖主人的内疚感。总之,不管真正继承浩之介遗志的是哪一个,只要选择那个人就是一种忠诚的表现,他只能这么想。
这不光是小谷一个人的心理而已。从副社长到一般董事,甚至是监察长,合计十六名的董监事成员们,几乎都在思考着相同的问题,惟有常董平嵨一人已经做下选择,其余的人仍然陷于迷惘之中。这当中年纪较轻的人,对于真广的批判越来越强烈。
“今后,那种团体的抗议和阻碍一定会越来越严重,这点程度的小事就失去冷静,将来实在不堪设想。”
这是真广批评派的意见,尽管是大家的心声,但还是有人会站出来为真广辩护。
“总裁不过才四十多岁而已,身为经营者的圆通还有待磨练呢。我们应该把眼光放长一点不是吗?”
日本财经界长久以来一直被戏称为“老人俱乐部”。在挨到七十岁后半才能获得独当一面的尊重的现况之下,四十多岁的仓桥真广只能算是黄稚小儿。不用说,上代浩之介强大而光辉的威望,一直在守护着真广,因此心怀“承蒙上代照顾”之念。而对真广另眼看待的长老也是大有人在。
在当事人真广的心里,事事都得仰仗祖父之名未必是件愉快的事。他知道自己远远比不上祖父,他也知道自己是靠祖父的禅让才得以登上统帅宝座。但是理性能够认同并不表示感情亦能够感到满足。从小孩到老人,就人类最平常的情感而言,真广非常希望得到他人的赞赏,然而这个欲望始终都得不到满足,他身边没有半个人会像周一郎对待多梦一样地称赞他“真了不起”。祖父虽然以立了真广为继承人而加以扶植,但是却经常对他的才干感到不足,而且屡次在人前展露出这种感觉。祖父在世的时候,真广就已经出现了萎缩的倾向,祖父过世之后,真广已然成为仓桥家的当家主人,但是却仍然无法随心所欲的行动。
另一方面,妹妹枫子的处境也不见得那么有利。
“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的巨型企业集团当中,从未有过以女性担任统帅之例。比起政界,财经界是个更加极端的男性社会。即使枫子强行夺取了哥哥的宝座,财经界想必也会联合起来将她击溃吧。”
这是财经界内部的一般性看法。而且就算真广再度坐回统帅的宝座,他也无法继续保有统治西格玛的实权。财经界一旦派遣出“有能力的经理人”,西格玛集团就会变质成为极其平常的企业集团,之后的真广就会被视为败坏祖父遗业的无能第二代,留下一个最不愿意留下的臭名。
换言之,真广与枫子两人怎么都无法以自身之名来实现大业。哥哥是固守祖父遗留下来之事业,进而确立自身。妹妹则是夺人所有,进而确保所夺之物。这场争夺战虽然尚未完全地表面化,却已一步步地将居住于国立市的失业者和中辍生之家庭卷入其中。
目前真广正在进行的新泻高层大楼建设计划,仍旧是祖父浩之介所构想的方案。“江户时代,海上的交通主轴为日本海,其中枢所在就是新泻。新泻的对岸是海参威,再过去就是满州和西伯利亚。一旦中国和苏联开放的话,新泻等于是日本通往敞开之欧亚大陆的门户,未来的发展肯定是不可限量。”这是浩之介的说法。
“上代确实是个伟大的人物,连未来都能精准地加以预测。”
即便是实际上由真广所领导之事业,到头来,还是成了强调祖父威望的工具。好比今日从新泻远道而来的县议员一行人,为了向西格玛公司寻求更多的资金投入,所以满口奉承地对浩之介赞扬到了极点。
他们离开之后不久,秘书室次长小谷立刻前来报告。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将征才失败之事告知总裁,真广忍不住咋舌骂道。
“他神气个什么劲啊?不过是个失业者不是吗?”
“俗话说,匹夫之志不可夺,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
小谷刻意以礼貌的措辞回应。
“那就用钱吧,反正那也是他以便宜的价格所买下来的没用老道具,干脆出个十倍或是百倍的价钱把它买下来算了。”
真广的话,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连对付一个失业者都无法如他所愿,也难怪他会这般地怒火中烧。然而从小谷的立场来看,他对总裁这个人的草率早已不抱任何想法,小小的失望一个一个地累积起来之后,最后终究会导致放弃对方。
“既然您如此裁示,那么我即刻试着用钱去交涉看看。”
小谷总算以必要之最小限度的报告,从总裁的面前退下。
三十分钟之后,平嵨常董慌慌张张地来到仓桥枫子的住处。他一接到小谷的报告,便立刻前来转达给枫子知道,品位着气味浓烈的英国烟草,枫子神色自若,似乎完全不受动摇。
“虽说事情得拖延到一月四日,可是在那之前,我们没必要袖手旁观吧?难不成真要像个绅士般地痴痴等待?”
“那倒不必。”
“那么,就让那两人去办吧,或许这是个行使实力的好时机呢。”
不管白川周一郎在言谈之中表现得有多么了解仓桥家的内部情况,在枫子看来,那些都只是故弄玄虚罢了。事实也确是如此,枫子本身是策划人,对于事情状况她自然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她所构想的是一个相当大胆而又武断的计划。用已故仓桥浩之介的秘密为饵将白川周一郎诱骗出来,并趁隙夺取那个地球仪,或是绑架他的外甥女逼他交出地球仪作为赎金。一来周一郎不可能带着地球仪外出,二来当他前去听取仓桥浩之介秘密的时候,应该不会带着外甥女同行才对。最适合进行强夺及绑架任务的只有“那两个人”。而且在任务完成之后,就算得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铲除掉也在所不惜,这是枫子的想法。
然而,率先提议采用“那两个人”的平嵨,这天所展现出来的态度却相当消极,一听到要绑架孩子,心里难免会感到畏缩吧。
“可是,事情总有轻重缓急。既然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进西格玛,我们何不用钱向他买下来,试着用这样的方法来交涉看看呢?我觉得,暴力手段还是等试过了之后再进行比较恰当。”
这个提议和真广草率指示之解决方案完全相同。枫子并不赞同,她一边吐着紫烟,一边说出她的意见。
“我不认为金钱可以打动那个叫做白川周一郎的男人,就算你出上一亿,他也未必答应吧。这么一来,结果还是得诉诸武力,而且到了那个时候,想要猜出谁是幕后主谋可就容易多了。”
“啊,您说得太对了……”
平嵨不得不承认枫子所言之正确性。的确没错,当他们下手夺取地球仪或是绑架他外甥女的时候,白川周一郎绝对会认定犯人和西格玛有关。因为先前西格玛提议以重金购买地球仪遭到拒绝,这样的推测是理所当然的。即使没留下物证,心证和情况证据难免还是会遗留下来。假设白川周一郎求助警方的话,警方应该会对西格玛公司和仓桥家有所顾忌才对。但他要是大声嚷嚷引起骚动的话,这对西格玛公司绝对不是件好事。
“枫子小姐,不如这样吧。找猎头来替我们出面。我们可以命令几个古董商去和他交涉看看。”
枫子沉默不语。若非哥哥真广一开始就使用地位来引诱白川周一郎,事情也不会变得如此复杂。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毫无意义。
“也许是迂回了点,但是欲速则不达呀。如果让真广少爷察觉到这边的行动,那么在大事之前免不了要先展开一场无益的纷争。”
平嵨孜孜不倦地鼓吹他的温和策略,枫子有些勉强地点头同意。
“我并没有放弃的意思,但若是能够就此达成协议的话,那么自然是没有比和平主义更好的选择。”
枫子决定暂且妥协,对她来说,在企业营运方面能够信赖的心腹,目前就只有平嵨而已,她不希望因为忽视他的意见而造成两人之间的疏离。
从结局来看,枫子也算是因为不了解白川周一郎的真正为人而错施计策。
其实她只需要亲自打一通电话给周一郎,跟他这么说就行了,只需要这样做就行了。
“那个地球仪是我祖父的遗物。虽然是个没什么价值的古老装饰品,可是却充满了重要的回忆,所以我一直非常珍惜。自从大扫除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它当成没用的东西卖掉之后,我就四处在寻找着它。这个请求是冒昧了点,不过能不能请你将它卖给我呢?”
“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请你把它拿回去吧。”
事情的进展应该会是这样子吧。就算周一郎提出“你有什么证明吗”之类的要求,最后一定会被人情所打动。只可惜,枫子在这个时候竟让一个可能性从自己的手中给溜走了。

周一郎把纸袋递给多梦,里面装了四个热腾腾刚刚起锅的洋芋可乐饼,那是他刚从中央线沿线一家非常有名的店里买来的。
“小心烫喔!”
“嗯。”
隔着油纸拿着仿佛会烫伤人似的可乐饼大口一咬,一股暖意立刻在口中扩散开来。接近傍晚时刻,许久未曾出现的冬阳在头顶上展开,走在大学路上的多梦,一颗心正跳着踢踏舞。他们这会儿并不是要去游乐场。而是要去弦月堂向那个老妇人打听一些事情,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她还是感到雀跃不已。今天洗了衣服,原本以为又得留在家里看家,没想到周先生却叫她一起出门。事情背后其实隐藏着某些深刻的理由。周一郎所担心的是,把多梦一个人留下来看家,万一遭到什么人袭击的话,事情可就严重了。
“多梦不害怕一个人看家。”
“可是周先生害怕呀。”
开了个失败玩笑的周一郎,故意以咳嗽掩饰尴尬。只因为自己能够勉勉强强地预测未来就变得如此悲观,实在可怜啊。而且就算加上了小说家似的幻想力,怎么努力,都无法将思考推往好的方向。放多梦单独一人,就算会不安也是无可奈何,然而和周一郎在一起,结果恐怕会是两个人同时被收拾掉也说不定。姑且不论勇气和责任感,光就实战技巧而言,周一郎实无半点自信。如果是江坂那样的对手倒也还好,假设来的是杀手或者职业摔角选手的话,那么他的防卫手段可就差太远了。
“其实我也想过,干脆把地球仪卖给他们,把这一切通通忘掉算了。我们是可以这么想,但对方不见得愿意忘掉,如果他们硬要猜想我们知道秘密,事情或许会变得更糟也说不定。”
周一郎耸耸肩膀。多梦把第二个可乐饼分成两半,把一半拿给周先生,二个半和一个半,正确而且符合身体容积之分配比例。
“不如我们报警吧。”
这是个合理的提议,然而周一郎却摇了摇头。光是应付实际发生的犯罪和事故,警察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对于尚未发生之犯罪,他们是不会认真看待的。
“如果可以把多梦安排到某个值得信赖的地方,那我就安心多了。”
周一郎的台词,多梦明快地加以否决。
“那是不可能的呀。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周先生更值得信赖的人了。”
“但是……”
“啊,不行不行,你想趁这个机会把妨碍你结婚的外甥女赶走,甩掉累赘,我看是行不通的喔!因为多梦绝对不会离开周先生的。”
表面化的憎恶口吻之下,蕴藏的却是无比深切的信赖感。如果周先生将会面临危险,那么多梦愿意和周先生共同面对,她不可能只顾虑到自己的安危。
那是她住进白川家超大房子里的第一个晚上的事情。多梦被安置在二楼东南角的一个洋式房间里,当时房间里还没有放置多少家具摆设。整个人缩在床上的感觉,就像是一叶小舟漂浮在到处都长魔物的大海之中。黑暗和寂静甚至化成了物理性的压迫感,紧紧地压上多梦的身体。天花板上好象有什么东西存在,窗户边也有,床上也有,床底下也有,不止,连大床的角落也有什么东西潜伏着,仿佛正在等待多梦进入梦乡。
终于按捺不住,多梦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身睡衣装扮从房间进入走廊,下了楼梯,一路朝着周先生的书房前进。周先生也许正在撰写报道或是调查资料吧。不管怎样,她只希望能在旁边待一会儿。正当她想到这儿的时候,忽然注意到走廊上所溢出的光线,书房的门是开着的,从室内流泄出来的光线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块长方形的图案。
那块长方形的光抚平了多梦的不安。周先生想必是预料到多梦很可能在夜里感到不安,所以特地让书房的门保持敞开。那是保护者在述说着,“安心吧,我就在这里”的一种暗示吧,多梦心想。她轻轻地呼吸着,直到确定胸中的悸动稳定了下来之后,才转身离开。再次钻进被窝的时候,多梦已经完全从不安与孤独的感觉当中解放出来,并慢慢地滑落至健康的梦乡里。
周先生把话题一转。
“等版税进来,我们的财务稍微宽松一点之后就可以进行了呢,多梦。”
“要进行什么?”
“二楼的北边不是有件储藏室吗?我想把那儿改装一下加个天窗。再摆一台天文望远镜,弄成私家天文台,你觉得怎样?”
“真是太棒了!可是,你的伯父会同意吗?”
“我早就取得他的同意了,只不过因为资金不足,所以一直没有进行。话说回来,那个地球仪……”
周一郎为了扔掉空的可乐饼袋子而四处寻找垃圾筒,因此前后两句话的中间,隔了八秒钟的空白。
“说不定是一道门呢,至少是一种可能性。”
“什么门?”
“奇幻小说或是恐怖电影里面不是经常出现吗?和魔界相连能够让怪物或是妖魔进入人类世界的通道呀。”
“那个地球仪可以变成一条通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想要进入异世界的人不就得跳进那个地球仪里面吗?跳进去?到地球仪里面?该怎么做?多梦提出了一连串的疑问,周一郎不禁皱起眉头。
“也对,倘若以画或镜子为门的话倒还说得过去,地球仪嘛……”
周一郎主动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第二,那么小的地球仪该如何通过?光是这点就不合理了。”
“要这么说的话,那透过画或镜子出入也是不合理的呀。”
周一郎本来要摸摸外甥女的头,却发现手掌沾到了可乐饼的油,于是便拿出手帕擦手,这时多梦说话了。
“啊,周先生,那条手帕记得要丢进洗衣机里。手帕一定得天天换洗,否则是不会有女人缘的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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