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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之魂系列

_24 王洋(现代)
  “这、这是为什么?”她颤声问。
  铁面神捕苦苦一笑,涩声道:“现在,没人认识我了。其实……他们认识的我,也只是我的面具罢了……”他举手,指尖轻轻移过额上烙的字,声音又有一丝发抖:“我终于想明白了。你是对的,你并不是女盗,更不是什么贼。朝廷的律法并不代表绝对的公正,因为它不代表百姓。”他脸上又现出了极度苦涩的笑容,“抓了你,是我一生最大的错。不过,也是你让我明白了这一点,谢谢。对不起。”
  他转身走开,厉思寒发觉他的背影已颤抖得不能自控!
  “以后,我就是我,跖之子。不会再有铁面这个人了,他也死了。”
  “岳霁云,等一等!”在囚车重新行驶前,厉思寒拼命从栏中伸出手,一把抓住岳霁云的手。他缓缓回身,厉思寒看见有两滴泪水从他眸中滴落!只是一刹间,泪水已消失在尘土中。厉思寒拉着他的手,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下去!
  周围的士兵忙上来阻止,可厉思寒已松开了手。血,从腕上深深的牙痕中渗出来;血,染血了她原本苍白的咀唇,红得刺目……她突然微微地笑了。
  岳霁云捧着右手,看着囚车驶入刑场,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轻轻问他:“那些能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也一定蛮了不起的吧?”“你会不会记住他们一辈子呢?”……反反复复地问。
  在脑海中,在心灵深处,他回答:“会的,一定会的。”
  他终于转身离去。这也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从此后几十年中,他就像一去杳不复返的黄鹤,永远失去了踪迹。但有关他的传说仍是很多,却没有一个有凭有据。直到十年后,才有人亲眼在十三陵的墓地看见过他,只是那一次后,他彻底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为盗的女子却化成了一把剑鞘,禁锢了他的心灵……永远、永远地封印住了这把曾象征正义的利剑!
  厉思寒是第一个行刑的,周昌怕夜长梦多,让刽子手先处死她。
  但下斩的屠刀没有落下,因为圣旨已下。哲宗皇帝于昨夜病逝宫中,按其遗旨所嘱,三皇子北靖王朱胤爔即位,是为孝宗,当即下令大赦天下,派人飞马来报。
  大赦令到处,厉思寒及十一位义兄刀下还生,众人相拥而泣。
  当夜,厉思寒被秘旨传入宫中,看着宫中冷月下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人,她忍不住哭了。“猪一只,谢谢你!……”她真心诚意地道,她最最感激的,还是他救了十一位义兄,这比救了她自身还让她铭心刻骨地感激。
  孝宗皇帝忍不住轻抚她一头的秀发,把一封信递给了她。
  看完信后,厉思寒很久没有出声。“信上说什么?”孝宗忍不住问,他也很想知道。“承俊大哥说他要孤身浪迹天涯,以忘记往日的伤痛。他叫我不必担心,也不用找他了。”厉思寒长长叹息了一声,“他还说,如果可能,托你……托你代他照顾我。”她目光有些迷惘。
  “那……你的意思呢?”孝宗轻轻柔声问,生怕惊动了什么。
  厉思寒抬头,看见皇帝的冠冕下那双眼睛,她明白了。也许以往的她会不懂,可如今的她,早已明白了这种目光的含义。一种极其复杂的,温暖中又带着凄凉、欣慰中又有悲伤的情绪包围了她。
  “世上不会再有铁面这个认了,他也死了。”蓦然,岳霁云走时那最后一句话清清楚楚响起。铁面……死了?也许,铁面一旦摘下,也代表了一个人的永不复返。
  她一直渴望能在心灵与思想上与他弥补鸿沟,达成共识。可她也终于明白,一旦他接受了她的思想,世上便不会再有那个威严正气,铁面无情的人,也没有那正义化身般的英雄。因为他自己也迷失了。她所爱的那个铁面,已在这世上消失了……
  但迎着年轻皇帝那深情而又霸气的目光,她仍轻轻道:“让我多想一会儿,过一段日子我再回答吧。”她并不死心!
  以后的一年中,大江南北,大漠苗疆,她几乎踏遍了神州在寻找他。她想再看看他,看看岳霁云,看看这个人身上还是否留着让她眷恋的东西……
  可厉思寒从未找到过他,甚至也没听到任何他的消息。
  也许,上天注定了她一生中的情缘只有短短三个月,那三个月的押解之途!
  孝宗熙平二年,宫中多了一位叫南雪衣的贵妃。貌美却不艳压后宫的她,却深得皇上独宠,为其兴建了披香殿,封为西宫之主。
  但关于南贵妃的出身,众人却传说纷纭,隐隐透出她往日出身的不高贵,可从未有人敢提起。宫女侍从们都说这南贵妃虽开朗活跃,可仿佛眉间总有难言的忧郁压抑。更有人私下传言,说南贵妃虽得独宠,却不专房,皇上甚至不在披香殿中留寝……
  稳定的环境,安适的生活,甚至可以秘密见见旧日老友,“南贵妃”的生活是极其奢华安逸的。可这……就是“照顾她一辈子”么?有时厉思寒不禁自问。
  可她累了,也倦了,她已经不起风浪的冲击。她是真正感激“猪一只”,也愿意就在他君临天下的怀抱中终此一生。可他却是清醒的,他对厉思寒借着庭中的白玉兰说过一段话:“我喜欢白玉兰,但我如果摘下它,它几天后就会凋谢;与其如此,不如让它在枝上静静地开,我也在一边静静地看。”他在政务繁忙之时抽空与她赏春,不由说出了一段心里话。
  厉思寒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怀念什么,是铁面?他已不复存在了,她甚至没有对他真正表白过心迹。当初她是死囚,不能说;如今,她是贵妃,更不能说了。她明白,在自己一生中,真正快乐的时光,只有在威海海滩上,那相对无言的一夜……
  孝宗也先后宠过不少其他的妃子,她们也一个个貌美多才,行止动人,可多则半年,少则一月,便又失宠。厉思寒看在眼里,在心里自嘲地笑笑:其实她与众妃又有什么真正的不同?宠爱是会过去的,特别是在这众星捧月的环境中,失去皇帝的关注,只是时间先后而已。
  但孝宗真正打动她的,还是那一夜……
  深夜的夜,厉思寒遣开了宫女,一个人在房中对着灯发呆。她入宫后已习惯晚睡,一个人静静地对灯想心事,想那三个月中的一点一滴,他的一言一行。
  已四更了,她准备就寝。但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她窗外有人!
  她推窗而视,却未料到是他。
  孝宗朱胤爔居然此刻站在庭中,静静地看着她。厉思寒心头一震,发觉他居然只穿了紧身袄儿,却未加外袍,她忙拿了一裘狐大氅,从窗口轻轻跃入中庭。“皇上,月下风寒露重,快加衣吧,身体要紧。”她边说边为他加上了大氅。
  “小丫头,”孝宗突然笑了起来,“还是本性不改,一急就从窗口跳出来了!”厉思寒面上一红,心知以贵妃之尊行为已不检,忙低头道:“皇上别取笑臣妾了。”她想了想,又细声问:“不知皇上到来,所为何事?”
  可孝宗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厉姑娘,你在这儿过得开心么?”厉思寒盈盈下拜:“禀皇上,臣妾很开心。”孝宗抬手让她平身,目光闪电般注视着她:“你可知欺君该当何罪?”
  他淡淡吐了口气,轻轻笑了笑:“你不开心的,朕看得出。刚才在梦里,朕还见你在哭……所以朕……就忍不住过来看看。但看你坐了很久,也没哭,只叹了不少气而已……”厉思寒心中蓦然一震,心中体会到他轻描淡写几句话中的深情,心中乍现一缕柔情。
  她明白,孝宗一定是在梦中见她不如意,午夜梦回,再也忍不住过来看她,又不愿惊动宫人侍从,才一个人匆匆过来的。厉思寒不由问:“皇上一路上没见着一个侍卫么?”
  孝宗年轻英俊的脸上突地显出一丝淘气的笑容,得意地道:“你别忘了,以朕的身手,又岂能被守卫的侍卫发觉?”他威严霸气的脸上,突然间象个小孩子。
  厉思寒心中感动。要知他以帝王的尊,居然要三更半夜飞檐走壁地偷偷来看自己的妃子,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她忍不住轻轻唤了声:“朱屹之……”“大胆,居然敢呼朕为猪一只?”孝宗半开玩笑半认真,“南贵妃,你该当何罪?”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当年在京师大街上初见雪衣少女之时,满口的调侃。
  厉思寒不语,只静静看着他。这一刹间,感激转成了爱。
  孝宗熙平三年春,南贵妃真正宠冠后宫,孝宗下朝后只去披香殿,两人或闲谈,或散步,兴致好时甚至会拔剑切磋一下武艺。当然,一向都是以南贵妃失败而告终,而孝宗往往大笑而止,并兴致极高地亲手教她一些武学诀窍。
  两人琴剑相谐,在宫中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厉思寒有时甚至会无缘无故地笑出声来,痴痴地看着庭中的花木。她以为自己的一生,终于也能有真正的幸福与爱情了,能与一位真心爱她而她也爱的男子,坐拥天下地过完一生。
  而她却没想到,她的一生,竟以噩梦而告终!
  那天,在用完早膳,她一个人在庭中练剑,突然她的指尖竟起了无法控制的颤抖!厉思寒大惊失色,强自运气压住体内的不适,吩咐左右侍女:“快去找皇上来这儿,快!”她已感觉到了一种强大而又阴毒的力量,在侵蚀她的五脏!毒,她中了毒!
  “思寒,思寒!”从大殿议事中抽身返回的孝宗心胆俱裂,抱着昏迷的她大声呼喊。不错,他很熟悉这种毒,这本是大内才有的杀人无形的“木犀清露”!
  当年,为了早日巩固自己的地位,明知周昌是南安王那边的人,他却故意去贿赂他,在思寒陷入险境的时候,利用了金承俊毒杀老皇帝,金承俊随后用其自杀。可如今,厉思寒竟也中了这种无药可解的毒!是天遣?是天意?
  孝宗一遍遍地用内力输入她体内,勉强护住她心脉。终于厉思寒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不说话,也说不出话了。孝宗心神俱乱,他这时才发觉,他最爱的原来不是权利,不是王位,而是怀中这个垂危的人儿!他曾那样地看重过手中的地位和权力……但是时至今日,他却甚至可以用所有的一切,向老天换取她的生命。可是,却已没有机会了……
  是他的错!是他的错!宫闱斗争的残酷他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却没有保护好她!
  厉思寒神智很清楚,目光一直看着他,张开了口,却无力说出一个字。她努力地抬起手,慢慢摸索着他的脸颊,轻轻为他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皇帝……不可以哭。”她突然轻轻说出了一句话,死灰色的脸上绽出了微笑,手便重重垂了下来……
  孝宗果然没再流泪。抱着宠妃的尸身,他整整三天没说一句话。
  第四日,他一反常态,上朝议事,下令刑部追察此案。
  一个月后,皇后与淑妃被赐死,据说与合谋毒死南贵妃一案有关。皇后一族在朝中势力颇大,朱胤爔当年也因为这个才立她为王妃,但他如今却不顾所有人的求情,于熙平四年六月二十日,用白绫缢死皇后淑妃于披香殿。
  熙平四年六月二十五日,孝宗下旨追封南雪衣贵妃为皇后,谥号端孝贞慈皇后,宣布国丧,以皇后之礼丧于十三陵内,同时大赦天下以志哀。孝宗不但亲自送殡,还在陵前素衣守墓呆了三天,才回朝议事。
  表面上,他仍平平静静地当着天子,有着三宫六院。可他常常会想起以前,想起在朱雀大街上的初见,想起她当时的娇憨任性,想起她的自立坚贞,也想起她多难的一生。特别是她在临死之时,那望着自己的目光,深情缠绵,却又伤心入骨,至今让他想起来就痛不欲生。
  孝宗知道,他虽富有天下,可失去了比天下更珍贵的东西……
  十年后,孝宗病逝,年仅三十七岁,正当英年。太医诊断,竟是死于区区的风寒高热。只是他不请医治疗,也不运功驱寒,终致病情一步步恶化。
  熙平十四年三月初七,孝宗入葬于十三陵,与端孝皇后同穴合葬。
  据说,在某一天,有人在那儿看见一个黑色斗篷的人在奠基,很象已失踪很久的传说中的铁面神捕,只是他脸上已不再有面具。谁也猜不透他在王陵干什么,奠谁。
  这是关于铁面神捕的最后一个消息,那以后,谁也没再见过他了……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也许,真的,不如相忘于江湖。
  (故事到此也结束了,曲终人散。悲也好,喜也好,你如果当它是个故事,那就置身局外地看完它;如果你不仅仅当它是个故事,你就去懂它、理解它,明白在故事背后我想用文字说明,却又道不明的内涵何对人生、对爱情与友情的看法……)
  幻 世
 
  鼎剑阁。
  秋。十一月。
  高宅深院里,一个四壁都是高墙的天井中,黑压压的跪着一群仆人。
  他们已经跪了很久了。为了等待门里的主人召唤他们进去。
  然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恐惧的神色——因为,前面所有进去的两个人,都没有再出来。
  门里面的那个少主,那个据说十六岁就有剑妖公子之称的少主,鼎剑阁第二代的继承者,在江湖的传闻中,是一个嗜血成性的修罗。每个月的月圆之夜,他都要找三个人进去,然后,永远都不会再看见那些人活着出来。
  现在,已经进去了两个人——就是说,还有一份厄运,必然要降临在他们当中的某人头上。所以,所有人的脸色,都是惨白的。
  忽然,那扇似乎永远都是关闭的门忽然开了!
  外面等候的大群侍女仆人齐齐一惊,收敛了疲惫的神色,看着那黑沉沉房间里走出的人。那是一个多月以来,第一个从他们的少主人房间里,走出的活人。
  “幽草!”看见穿着淡绿色衫子的年轻侍女开门出来,所有下人都低低惊呼了一声——对于鼎剑阁中,唯一能安好的留在少主身边的人,所有下人们都怀着异样的敬畏。
  仿佛,这个和他们一样身份的绿衣侍女,也是如同少主那样的杀人如麻。
  “大家可以回去了。少主倦了,不想再见第三个人。”没有走到天井里,她只是站在门外的廊道底下,带着谦卑的微笑,对着那些和自己一样身份的,惴惴不安的仆人们说。看见那些人从鬼门关回来一趟似的脸色,她只是继续微笑着敛襟道了个万福,自顾自的关门。
  再次把门中的世界和外面一切隔开。
  隔开。那里面,只有她和那个人,那个他们以为是恶鬼的人。
  忽然,她仿佛记起了什么,又拉开了门,叫住那群四散的仆人:“请等一下,少主还有吩咐!”那些人的脸色,再度的惨白,看见她去而复返,有些人已经开始颤抖。
  幽草只是继续温柔的笑着,对为首的一名仆人道:“徐福,少主说,天气已经热了,那个钉在墙壁上的洛河少侠的尸体开始烂了,气味难闻的很!……少主要你叫几个人来清理一下房间。”她说的很自然,似乎只是打翻了一盏茶要人来收拾碎片一般,然,所有下人的脸都开始恐惧的扭曲,被点名的徐福更是结结巴巴,半天才回答:“是,是是……属下,知道。”“恩,徐大哥辛苦了。”绿衣女子毫无少主唯一侍女的架子,点头微笑。
  然而徐福已经象受了惊吓的猫一样,立时领人退了出去,连说客套的时间都没有。
  十天以后,一个消息传遍了江湖。
  曾试图向江南第一剑谢少渊挑战的江北第一人:洛河少侠莫宁,在鼎剑阁被谢少渊杀死,从此,天下第一剑客只有一个:剑妖公子,鼎剑阁少主谢少渊!
  看来,在老少两代阁主的武功势力之下,鼎剑阁拓展的势头已经锐不可当。
  然,让武林人窃窃私语的,是莫宁尸体可怖的死相——他是被一剑刺入喉头,活活钉死在墙壁上的,然后,尸体的四肢被一根根的切下,凌乱的扔了一地。据进去收尸的仆人私下说,那个漆黑的房间里,鲜血涂满了半面墙壁。
  鼎剑阁的少主,是一个武功绝顶的疯子。
  武林中,所有人都那么说。
  剑妖公子。谢少渊。
  “少主。”房间里是黑暗的,只有窗外的月光淡淡洒入。
  她走到那个凭窗而立的人身后,轻轻低下头,叫了一声,便站在了那里。
  那个被称为“少主”的人没有回头看——从很久以前开始,能站在他身后一丈之内说话的人,也就剩下了这一个——其他的,都已经被他钉上了墙壁。
  “那个脏东西弄走了?”黑发白袍的青年,伸出手指拨弄着窗外摇曳的竹枝,看着天上的满月,有些懒散的问,对于生前曾和自己齐名的一代少侠剑客,他却嫌恶到用“那脏东西”来形容。
  “是的。”“那把剑替我扔了,沾过死人的血,也是脏东西。”谢少渊的脸色冷冷的,在月光下有一种孤傲和高洁,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郁和病态——很多时候,即使是幽草,都隐约的觉得,少主,的确是有病的。
  “是的。”她再回答。
  “幽草……外面的人怎么说这次的事情?是说我是个疯子吗?”带着轻微不屑的笑意,谢少渊折下一枝青竹,问。
  “……是的。”沉默许久,淡绿衫子的女子终于回答。
  “那么,你呢?也许你心里也认为我是个疯子,是个如同传闻里那样的杀人魔吧?”白袍少主忽然莫名的有了怒气,“是的是的!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两个字?”“不是。”终于,幽草回答,“少主说了,那个洛河少侠有死的理由……”“啊……一个疯子说的话,你也相信吗?”看着她,谢少渊的嘴角忽然扬起了一个弧度,忽然,眼色变冷,问:“当年你是主动请求做我的侍女的罢?当时下人们都已经在说,我是个经常杀身边侍从,以杀人为乐的人,不是吗?为什么你不怕?”青竹的枝条,有意无意的,轻轻点在她颈部。
  “那只是传闻而已。”感觉到了忽然的窒息和杀气,幽草的脸有些苍白起来,强烈的剑气让她的血脉都无法上行。她仍然微微笑着,回答。
  “但是,你现在知道那都是真的了?”谢少渊忽然大笑起来,漆黑的长发如同被风吹起一样猎猎舞动,眼睛里的光如同剑般凌厉:“我,的确是,一个疯子……一个疯子而已!我今天杀的人还不够三个——如何?”他手中的青竹枝微微加力,看着幽草白皙肌肤下,淡蓝色的血管有些可怖地扭曲起来,大笑着问,眼睛里,有近乎病态和疯狂的光芒。
  “不,不……不如何。”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然而她挣扎着回答——“少主……少主想怎么做,是少主的事……然而,要做少主的侍女,是,是幽草……幽草自己的事!”一段几乎无法觉察的沉默,看着黑暗中的少女,鼎剑阁的少主忽然再度微笑:“看来……你也是个疯子。一个不要命的疯子。”他忽然收手,注满了杀气的竹枝“夺”的一声,从幽草脖子边擦过,将架子上的鹦鹉钉死在紫檀木的屏风上!
  “第三个。”谢少渊缓缓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眉头有些苦痛地皱了起来。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瓷小瓶,倾覆过来,许久,仅有的一粒黑色药丸从瓶中不情愿的滚出,被他急急吞入咽喉。几乎已经无法控制的杀气终于缓缓从他身上褪去。
  许久许久,他忽然抬手,颤抖的抚摩着侍女的秀发,长长叹息:“你不怕……我倒是有些怕。或许,真的有一天,我忍不住……会连你也杀了。”幽草微微一哆嗦,抬头看着他,看见他有些清瘦的脸颊,总是喜欢皱眉头,所以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皱,让整张的脸,都有些煞气。
  她的秀发在他手中如同波浪般拂动,漆黑的一握,如同窗外的夜色。鼎剑阁的少主低头,俯首于那如同瀑布般的发丝中,嗅着发间淡淡的白梅香。
  -Act-2-紫函
  “大哥。”忽然间,有人在门外轻呼。一个少年的声音。
  黑暗中,谢少渊的眼睛陡然亮了一下,如同闪电!
  幽草看见他的身体猛然绷直,眼神在瞬间变幻了无数次。
  “是二公子少卿。”听出了对方的声音,幽草低低的禀告她的主人,但是并没有过去开门迎接的意思——她知道,即使是兄弟,但是两个人却从来都是隔着门对话的。
  二公子少卿是个典型的豪族佳公子,开朗亲切——完全不同于怪僻危险的大公子少渊。深得所有人的宠爱,和老阁主一起把持着鼎剑阁日常的内外事务。在下人中也有着很好的口碑,每次为他更换使女,都有大批的姐妹抢着争先。
  大公子……真的一点也不象是二公子的哥哥呢!
  偶尔聊天,姐妹们都如此说,嬉笑着,带着怜悯和敬畏的眼光,看着一边沉默的幽草。
  然而,青衣的侍女只是沉默。
  “有什么事?”等目光里的亮色渐渐黯淡,谢少渊才吐出了这句话。
  “父亲说,要我把这个交给大哥。”外面的声音依旧是恭谨而开朗的,看来,这个少年,一直对于他传奇般的兄长保持着尊敬和景仰,然后,一阵轻轻的稀簌声,似乎有什么从门的下边塞了进来。
  看着少主点了点头,幽草走了过去,从门下捡起了一封紫色的信函。
  不用点灯,谢少渊只是就着窗外满月的光辉拆开看了看,眼色再度的变得很奇怪——那一瞬间,幽草几乎看见有野兽一般的残酷,烈火般在他眼里燃烧!
  “少主?”连她都忍不住吓了一跳,问。
  谢少渊没有回答,看完以后双手一搓,凭空里燃起了一团火光,纸笺化成了灰烬。然后,他对着门外的弟弟淡淡道:“回去告诉父亲,我知道了。”“那么,大哥,我告退了。你好好休息。”门外,少年的声音,似乎永远都带着欢快和欣悦。
  听姐妹们说起,二公子近来有了心上人,难怪连说话都带着笑影。
  谢少渊静静站在黑暗中,许久不动,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弟弟?弟弟!……哈哈哈哈!幽草,从小到大,你知道我见过他几面?”“只有两次!”“我自己的亲弟弟,我居然只见过他……两次。”他笑得很突然,在漆黑寂静的大房子里,如同幽灵般的回响。
  幽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直以来,她和其他下人们一样,都知道这一家人之间奇怪的状况,但是,却无从问起——只知道,从来,老爷就把大少爷和二少爷分开来养大,几乎不给两个兄弟见面的机会。而大少爷似乎从小身体就不好,要频繁的吃药,也许因为这样,久而久之,连性格都变得很孤僻。
  不仅是外人,有时候,甚至是她,都觉得少阁主……或许真的有些疯狂。
  许久许久,她才轻声问:“少主……又要出远门了吗?”她知道,每一次接到紫色信笺以后,少主就要从鼎剑阁里消失一段时间。
  然后,在少主回到这个漆黑房间以后不久,江湖中都会有惊人的消息传来,说是有什么武林大豪死去,或者有什么门派被一夜间灭门。
  那些名震一方的大侠的尸体,都是用一种极其残忍的手法,被钉在大门的门楣上。
  雪亮的利剑,摇晃的尸体,仿佛是下手的人在嘲笑着世间的一切。
  那是疯子做的事情。
  剑妖公子。谢少渊。
  鼎剑阁的少主没有回答,忽然幽幽的问了一句:“据说……少卿他在外面遇见了一个女子,是吗?”不等幽草回答,他自己复又奇异的笑了起来,转身走向内堂,吩咐:“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再替我备上一把好剑,一炉龙涎香。”“是的。”仍然是那样恭谨而温良的,青衣侍女回答。
  “……”走过了中堂,本是要一直入内的谢少渊忽然停了下来,返身回来,走到了幽草面前,停下。指尖聚力,“嗤”的一声,隔空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有些迟疑地,伸手抬起侍女的脸,看着,不出一言。
  许久,他皱了皱眉头,问:“听说你是孤儿?”幽草蓦然抬头,眼神忽然有些异样,但是转瞬又低下了头,轻轻回答:“是的……幽草自小父母双亡。倒是有个姐姐……可惜,七年前病死了。”“这样啊……那么,在这里等我罢。”莫名的,第一次,少主居然问起了她的身世,沉吟了一下,忽然道:“如果十天后我不回来的话……你就去找余总管,让他给你重新安排个差使。然后——”他顿了一下,随手一拨拉,桌子上的书卷器具掉了一地。
  “把我用过的东西,都烧了。不要被那些人的手弄脏……”脸上仍然有那种孤独的高洁,然而一边说话,一边不停的皱眉,眉间的皱纹变得有如刀刻。
  幽草的脸色却不自禁的苍白下去,颤声问:“少主……连你,也说这样的话?难道,这一次老爷要你杀的人,比少主还厉害吗?”“他?哈哈!……翻手为云覆手雨,天下英雄他第一……”谢少渊转身向深深的内堂走了过去,断断续续的长吟。
  听到了这句诗,幽草身子一晃,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恍惚。
  翻云覆雨手……武林盟主方天岚。
  老阁主,老阁主要少主去杀的……竟然是武林盟主方天岚!ACT-3-疤痕
  龙涎香馥郁的气味充满了黑暗的房间,幽草侍立在屏风后,听到沉香木浴桶中时断时续的水声。
  少主是个有洁癖的人……每次杀人前,沐浴和薰香,都是必不可少的。
  这一次,他洗了很久。
  ——是否,那也表示着,这次要杀的人,是极端棘手的?
  “幽草。”在她出神地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满月的时候,忽然听见“哗啦”的水声,似乎是少主已经沐浴完毕,从水中站起,唤她。
  她连忙从屏风后转出,抖开寝衣,从背后给他披上。
  很奇怪,虽然是刚刚在热水中沐浴过,少主的肌肤仍然是潮湿而冰冷。
  如往常一样,将白绸的长衫裹到身上,借着依稀的月光,幽草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下他肩膀上有些起皱的衣衫。
  她的手忽然停顿了,那个伤疤……她又碰到了那个伤疤!
  记得两年前刚过来服侍少主的时候,第一次无意触及左肩下那个奇怪的伤疤,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少主的剑已经划破了她咽喉上的皮肤!
  那一次,他几乎杀了她。
  然而,这一次,有些失措的她,却只听见少主忽然叹了口气,然后,把刚披上的白绸长衣缓缓拉下,抬手回过肩,抚摩着那个奇怪的伤痕。
  幽草瞬间呆住——这一次,她看清楚了!那伤疤……不止一个。
  左右肩胛骨下方,各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伤口,那里,虽然刚刚用浴巾擦洗过,仍然有黑色的腐臭的液体,细细的渗出!在伤痕的深处,依稀可见森然的白骨。
  “少主!”她忍不住脱口惊呼,服侍少主近两年,身为贴身的侍女,她居然丝毫不知主人有这样的伤!
  那样丑陋肮脏的溃口,竟然在这样一个极端爱洁净的人身上。
  她拿过丝绢,准备擦拭背上的伤处,却看见少主双手交叉着环过肩头,手指掩住了伤口,漆黑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了下来,覆盖了苍白的肌肤。
  在寂静如死的夜里,谢少渊就这样背对着她站着,全身开始微微发抖。
  幽草不知道说什么,只看见黑暗中,一向诡异桀骜的大公子发疯一般地,忽然回过手,用手指狠狠撕扯着肩背上那两个伤口!
  “啊!啊啊!!……”陡然,有类似于负伤野兽的声音,从那个人咽喉里绝望的吐出。几乎疯狂的摧残着自己的身体,他的手,忽然伸向案上供着的那把名剑:冰雪切。
  “少主!少主?”幽草惊惶失措,来不及想什么,扑上去,赤手握住了那把出鞘了一半的冰雪利刃!从窗外照进的淡淡月光,映出了眼前这个人近乎扭曲的面容——他抬头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再是一个“人”所有的!
  每一次,在少主出现这种眼神的时候,都会有人,会被钉死在这个房间的墙壁上。一定会,有人死。
  她下意识地开始退缩,一步步往门外退去。
  “呀!”陡然间,她只觉全身一轻,咽喉剧痛,连半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脖子忽然被人卡住!苍白的手指渐渐勒紧,她窒息的张大了嘴巴呼吸——姐姐!姐姐!……
  在内心深处,她忽然忍不住绝望的呼喊着,神智渐渐模糊。
  “你在做什么?渊儿?”忽然间,拼命挣扎的她听见了房间门口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然后,仿佛如同被雷电击中,抓住她的手瞬间无力。
  老阁主……老阁主来了。
  半昏迷的她,在心里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
  “我,我……”陡然,听到他重重跪倒在地上的声音,声音里还是带着极力的挣扎和残留的野性,然,那个几乎疯狂的声音,忽然发出了奇异的扭曲——昏昏沉沉的她过了很久,才惊觉过来,那,那竟然是……
  啜泣!
  少主?少主!
  下意识地,她想过到他那边去,然而,身体不能动。
  两年来,她从未想象过,身边这个冷利桀骜的人,居然会跪在地上痛哭。
  很久以来,她甚至以为,除了杀戮和沉默,没有其他什么会发生在这个人身上。
  “不要这样……渊儿。要知道,没有别的办法……”寂静中,老阁主的声音传来,有些悲悯。陡然间,那一直呜咽的声音忽然失去了控制,痛哭的近似于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那个时候死了?!”“爹和娘也是人啊!渊儿……难道你,要爹亲手杀自己的儿子?”平日里,喜怒莫测的老阁主,声音竟然也开始哽咽。忽然,叹了口气,说——“不要担心,渊儿——医生说过,既然已经种药入骨了,如果你一直不终止的吃'焚心丹',你就能活下去。”“虽然你出生就得这种怪病,但是按着这个方子,你能活的比普通人还久……”“——我都快疯了!”陡然间,跪在地上的少主爆发似的嘶声喊了起来——“我恨这月亮!每次满月的时候,身体里的血就要烧起来一样!”“那药逼得我非杀人不可!非杀不可!”他的目光,在散落的长发后奕奕闪亮,如同厉鬼,鼎剑阁的少主忽然又疯狂一样,用手指抠着肩背上的两处伤口——“什么药?什么药在那里面!”黑红色的血,顺着他苍白的手指淅淅沥沥洒下。
  地上的她刚缓过一口气,但是却被眼前的情况吓坏了。
  “别这样,别这样……不吃药你会死的!”老阁主似乎是俯下了身,安慰着儿子,“那些人不过是些蠢猪一样的下人,杀几个有甚么了不起的?”幽草呆住——平日里威严慈爱的老阁主,眼光却如同恶魔一般!
  “爹,爹!大哥怎么了?又发病了吗?”门外,似乎是被少主方才的嘶喊声惊起,忽然有下人们跑动的声音,二少爷少卿的声音焦急的在外面响起:“我可以进来吗?”“不许!我说过你不许进你哥的房间!快给我走开!别靠近!”一反常态,老阁主竟然有那样严厉的语气呵斥着向来宠爱非常的幼子。
  他回手抚摩着儿子漆黑的长发,另一只手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药瓶,倒了一些红色的粉末出来,洒在少渊肩背上的两处伤口内。然后,将一粒乌黑的药丸,纳入了儿子口中。
  仿佛有神奇的力量,疯狂边缘的少主,忽然渐渐安静下来。
  “渊儿,既然你不愿意杀那些下人,那么这次就去杀了方天岚吧……他那样的人,的确是吾儿在世间不多的几个值得一战的对手!”“方天岚?翻云覆雨手?……哈,哈……很好,我会用剑把他钉死在他家门口那个'天下第一'的牌匾上!”如同以前无数次一样,没有问为什么,渐渐平静下来的少主,将染血的白衣拉过肩头,遮住了那两个可怖的伤疤,冷冷的微笑着。
  如同疯子一边的冷酷笑容。
  房间里终于又寂静了。
  “渊儿的病越发的重了……只怕总有一天,他会六亲不认。”喃喃说着,看着在药力发作下陷入昏睡的儿子,老阁主将目光投向惊呆在一边的幽草,忽然严厉的吩咐:“今天晚上,你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知道吗?”“……是的。婢子什么都没看见。”依然是低着头,温顺的,她回答。
  “好好照顾大少爷……记住你姐姐的下场!”拉开门,正准备走出去的老阁主忽然回头,说出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
  她正拿了一个软枕,想去垫在昏睡的少主颈下,听了那样的话,手一颤,枕头“啪”的掉了下去。脸色苍白如死。
  “爹,大哥他……”门外,焦急的二少爷少卿一见父亲出来就问。
  “没事了……以后不许你再过来了!知道吗?不许进这个院子!”极端严厉的声音。
  少卿的声音有些不解,有些委屈:“为什么?大哥明明有病!”“因为你大哥和你不是一样的人!少惹他,知道吗?!”声音渐渐远去。
  幽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缓俯下身去,将一床藕色的褥子,轻轻覆上了沉睡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陡然间,她的眼泪就掉落在他脸上。
  ACT-4-舞风
  初春的原野。
  郊外踏青游人不断,红男绿女,袖挽春风。处处看来,都是旖旎风光。
  陌上,一个白衣长发的男子,有些落寞的走过来。
  他身后,默不作声的跟着一位淡绿衫子的少女,几乎是小跑着,跟着他的风一般的脚步,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布包。
  陌上杏花盛开,一阵风过,便如雨般的洒落无数花瓣。白衣男子停下了脚步,看着落花,似乎想起什么似的,眉头又皱了皱,眉间的深痕有如刀刻。
  “少主,老爷他们在那边等呢。”看他有些出神,身后的绿衣侍女轻声提醒。
  他的目光投向长亭,那里,鼎剑阁的几个元老,在设宴饯行——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所有来相送的人,居然都是一身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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