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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歌全面超越《昆仑》新作:沧海

_5 凤歌 (现代)
  第60节:故事(3)
  “和尚认得。”鱼和尚露出凄然之色,“这些人追了和尚已近十年,不想今日残忍至斯,竟连老人也不放过。”
  陆渐望着鱼和尚,满心疑惑,正想细问,鱼和尚已道:“先让这二人入土为安。”陆渐应了,俯身去抱那男子尸体,方才触及那人衣衫,忽生异感。霎时间,那尸体也动了,一抹刀光,从尸体胯下反掠而出,直刺陆渐小腹。
  陆渐异感一生,已施展跳麻之术,一纵数尺。刀光掠空,那尸体却一个筋斗翻转过来,竟是一个蒙面男子,正要转刀直刺鱼和尚,不防陆渐凌空一脚,重重踢在他腕上。
  诈死男子吃痛,长刀脱手。他见势不妙,只一矮,半个身子便已入地,忽听耳畔疾喝,腰腹微凉,继而剧痛难忍,上半身贴地滚出,当的一声,重重撞在屋角的米缸上。
  那人尚未就死,瞪着鱼和尚,嘶声道:“和尚你杀我……你竟然杀我……”叫喊间,鲜血如泉,从口中咕嘟嘟冒了出来。
  鱼和尚摇头叹道:“忍三郎,这一刀不是和尚砍的。”那男子忍痛转眼,但见陆渐手持长刀,鲜血顺着刀刃点点滴落,不由恍然大悟,惨笑道:“你是谁?能杀我忍三郎?”
  陆渐道:“我叫陆渐。”忍三郎道:“好汉子,请为我介错。”介错即是为剖腹将死的倭国武士砍掉头颅,助其往生。陆渐从未为人介错,微一犹豫,忽见忍三郎两眼上翻,脸色渐灰,头一歪,便已断气。
  鱼和尚与陆渐四处察看,见再无敌人,方将室内的尸体埋了,又寻到一些米面,暂且果腹。用过饭,两人启程向东,途中鱼和尚容色冷淡,一言不发,陆渐猜想他必是恼怒自己杀人,但想当时情景,自己义愤填膺,若不出刀,反而有悖于本性,鱼和尚若要怨怪,那也是无可奈何了。
  入夜时分,二人寻了一处洞穴容身。鱼和尚盘坐良久,开口叹息道:“陆渐,你可知道,你多用一次劫力,便如多欠了一笔债务,依照《黑天书》的第二律,将来势必偿还,劫力借用越多,黑天劫发作之时,便越是痛苦。”
  陆渐道:“这我知道的,宁不空说过。”
  鱼和尚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出手杀死忍三郎呢?那一刀之快,可是借了不少劫力。”
  陆渐不假思索,脱口便道:“这些人恁地残忍,连老婆婆都不放过,若不杀死,岂不害死更多人?就算‘黑天劫’再可怕十倍,遇上这等事,我也不能瞧着。”
  鱼和尚摇了摇头,苦笑道:“陆渐啊,你终是尘世中人,太过执著善恶之念。也罢,和尚传你一门功夫,将来若是遇上强敌,或许能够凭此保命。”
  他站起身来,两臂交叉,左手反转过来,直到右腋之下,右手则笔直向下,握住右膝。陆渐见他身子这般古怪扭曲,端地目瞪口呆。
  只听鱼和尚徐徐道:“你记住了,这是‘我相’。”说罢又摆一个怪异姿势,右足反踢后脑,右手向下,抓拿左足颈部,说道,“这叫‘人相’。”其后又扭转肢体,陆续变化出‘寿者相’、“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猪相”、“神鱼相”、“半狮人相”、“白毫相”、“诸天相”等十六种相态,演示已毕,命陆渐照此练习。
  陆渐初时修习,甚觉艰难,但劫力所至,渐渐便觉容易起来,到了半夜,已学会一十二相。鱼和尚忽道:“今日到此为止,睡去吧。”陆渐正当兴头,便道:“再练两相,再睡也不迟。”
  鱼和尚淡然道:“《黑天书》一旦练成,无论练功、动武,入手均是极快。比如这一十二相,即便天资卓绝,练来也须数年,而你三个时辰便有小成,全因借了《黑天书》的劫力。依照‘有无四律’的第二律,你体内劫力已然空虚,亟待偿还,虽说‘三垣帝脉’被封,黑天劫不致发作,但再练下去,于你身子终然有损。”陆渐只得作罢,调息片刻,倒头睡去。
  睡梦中,陆渐忽觉身子发轻,飘飘摇摇,离地飞升,好半晌才渐趋清明,举目望去,竟又来到那个半是光明、半是黑暗的地方,黑暗中星辰如故,唯独“紫微”、“太微”、“天市”三垣被一团灰白迷雾笼罩,模糊不清。
  “陆渐……”忽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陆渐听得耳熟,懵懂间四面望去,却不见人,只听那声音又叫道:“陆渐……”陆渐忍不住循声向前,只听那叫声不绝,忽上忽下,忽东忽西。陆渐随之茫然行走,也走了不知多远,忽听一声猫叫,陆渐低头望去,却见一只波斯猫蹲在足前,静静望着他。
  “北落师门?”陆渐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渐……”那呼唤声又响起来,几乎同时,北落师门一声长叫,这声猫叫锋锐如刀,竟将那叫声切割成无数片断,霎时间,四面八方均是“陆——陆——陆——渐——渐——渐——”的断续之音,渐轻渐细,终如柳絮随风,飘然散去。
  第四部分
  第61节:故事(4)
  陆渐神志稍凝,抬眼望去,忽见北落师门不知何时竟长大百倍,高如山岳,蓝莹莹的双目,如日月一般照着自己。
  陆渐肝胆欲裂,失声惨叫,蓦觉天旋地转,光与暗、星辰与巨猫尽皆消失,双足重又落回实地,他张眼望去,但见四周漆黑,树影参差,如魑魅潜行,身上尽被冷汗浸透,倏尔一阵晚风拂过,不觉打了个冷噤。
  他狠狠拧了一把大腿,甚觉疼痛,方信此时并非梦境。回想起来,自己当在山洞中酣睡,却不知为何,竟然到此。正觉不解,忽又听一声猫叫,举目望去,却见北落师门蹲在远处,自顾自舔着爪子。陆渐疑惑不已,自语道:“我怎么到了这里?”
  忽听鱼和尚的声音悠悠传来:“你狂奔二十余里,难道还不自知么?”陆渐回过头来,只见鱼和尚立在丈外,面带忧虑,不由怔怔地道:“大师,我,我一直做梦呢,梦里有人叫我,我就跟着那声音走了。”当下将梦境里的事情仔细说了。
  鱼和尚道:“叫你的声音你还记得么?”陆渐沉吟道:“听着耳熟,就像,就像……”蓦地脸色煞白,瞠目结舌。
  鱼和尚见他神色,问道:“像谁?”陆渐吃力地道:“像……像宁不空。”
  鱼和尚却不惊讶,点头道:“果然是‘召奴’之术,依照《黑天书》的第一律‘无主无奴’,劫主生则劫奴生,劫主死则劫奴死,是故劫主遇险,可以神识召唤劫奴来救。这法子我虽有耳闻,却没亲眼见过。这会儿,宁不空想必正用此法,召你回去。”
  陆渐听得冷汗直冒,吃惊道:“那他岂不是随时都能召我回去。”
  鱼和尚摇头道:“也不尽然,我自有法子破他。”
  陆渐心神初定,半晌问道:“可,可我怎会在梦里遇见北落师门?”鱼和尚沉吟道:“此事和尚也不明白。这只灵猫太多古怪,譬如它本来只认女子为主,为何会跟随于你?如今又进入你的梦境,破去宁不空的‘召奴’之术,端地让人无法理解。”
  陆渐不觉心生敬畏,抱起北落师门,叹道:“北落师门,多谢你啦。”那猫儿仍是懒懒的,只顾舔舐细软白毛。
  忽听鱼和尚又道:“你说梦里瞧见了‘三垣’帝星么?”陆渐点头道:“是呀,只是被浓雾罩着,瞧不太清。”
  鱼和尚低眉沉思半晌,叹道:“很好,回去吧。”
  二人返回洞穴,陆渐重又卧下。他梦中狂奔二十里,疲惫不堪,须臾入睡,此番再无异梦,隐隐觉得一股浩大暖流在体内徐徐流转,十分舒服。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转。抬眼望去,但见鱼和尚背对自己,端坐远处,觑其背影,益发干枯瘦小。
  “你醒了么?”鱼和尚便似脑后生眼,“今天我们来说第二个故事,这个故事,讲的是一门武功。”
  陆渐奇道:“武功?”
  鱼和尚道:“要说这门武功,须得从一对男女说起。其中的这位男子,绰号‘镜天’,天生聪慧,集合数家之长,在他三十岁时,天下已没了敌手;至于那位女子,却是昨日说到的那位大算家的唯一弟子,时人称之为‘风后’。镜天、风后并称于世,若论武功,镜天略胜一筹,但不幸的是,他偏偏恋上了那绰号‘风后’的女子。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镜天’爱慕‘风后’,风后心中却另有所属。可也很不幸,她所倾慕的,却是已然婚配的师父,是故这段情缘有如镜花水月,自也是永无着落。后来,也不知因何缘故,‘风后’与‘镜天’的亲友发生极大的冲突,初时她师父尚在中土,还能压制她的心魔。不料那位大算家为了消除神兵之劫,终于告别故土,和妻子远走海外。‘风后’那时远在西域,事后得知,悲痛欲绝,继而由悲转恨,一口咬定是‘镜天’的亲友逼走师父。双方言语不合,大打出手,‘镜天’的亲友无人可敌‘风后’,好几人身受重伤。‘镜天’迫不得已,亲自出手。两人一场激斗下来,‘风后’终于败落,但‘镜天’却无法对她施以杀手,甚至不惜得罪亲人,将她纵走。”
  陆渐听到这里,心想这“风后”听起来也是一个聪慧女子,但为何恁地固执;至于那位“镜天”,却是一位痴情之人。想到这里,不由思念起姚晴来,设想自己若是“镜天”,姚晴却是“风后”,面对如此窘况,又当如何?
  他神思翩跹,沉浸于想象之中,忽听鱼和尚道:“孩子,你在想什么呢?”陆渐一惊,却见鱼和尚已转过身来,注视自己,不由面色一红,嗫嚅道:“没,没想什么。”
  鱼和尚道:“这个故事与你干系极大,你务必用心细听。”陆渐奇道:“与我有什么干系?”
  鱼和尚却不回答,笑了笑,续道,“且说‘风后’败北之后,心中不忿,苦练武功,其后又几次挑战‘镜天’,却都输了。‘风后’羞怒之下,决意另辟蹊径,新创一门武功,出奇制胜。她苦思之下,便想到了‘隐脉’。”
  第62节:故事(5)
  陆渐忍不住问道:“什么叫隐脉?”
  鱼和尚道:“自古中土武人修炼内功,练的都是少阴、少阳、太阴、太阳、厥阴、阳明等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天竺与吐蕃武学练的则是‘三脉七轮’,名称虽有不同,但大体相通,并无太多差异,是以这些经、脉、轮,都可统称为‘显脉’。只不过,万事万物,有正必有反,有显达必有隐微。如果说‘显脉’是陆地之上的江河湖海,那么‘隐脉’便是地底深处的暗流阴河,迥异于‘显脉’中的任何一经、一脉、一轮,自成体系,藏于人体至深至秘之处,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发现,也不载于任何医家典籍。”
  陆渐听得入神,问道:“既然没人发现,‘风后’又怎么发现的呢?”
  鱼和尚道:“这却不是‘风后’发现的,而是她师娘发现的。她师娘是一位大神医,精于经脉之学。她在偶然之间,发现于寻常经脉之外,另有隐微脉流,当下一路探究,先后发现三十一条隐微脉流,因其脉性与寻常经脉截然不同,故而称之为‘隐脉’。她的丈夫,便是那位大算家听说之后,认为这‘三十一隐脉’暗合天数,便以‘三垣二十八宿’为之命名。”
  陆渐听到这里,不觉心子狂跳,呼吸也紧促起来,敢情鱼和尚这番话,说的不是别的,正是《黑天书》的来历。
  却听鱼和尚续道:“那女神医医道通神,当世无两。她深知‘隐脉’与‘显脉’互为克制,若是轻易开启‘隐脉’,有害无益,是故纵然发现,却秘不外宣,只是记在一部医书的空白处,以便将来查用。不料这部医书,鬼使神差,竟落到‘风后’手里。她屡败之下,便设法开启‘隐脉’,想要练出一门前所未有的奇功。只不过,以她的天资才智,仍不足以独自创立这门奇功,而天下唯一有资质者,除了她的师父,便是能胜过她的‘镜天’了。
  “‘风后’深知‘镜天’对自己情意深重,便约他一同参详,寻找开启‘隐脉’之法。‘镜天’为情所困,不疑有它,此人也是不世奇才,两人齐心协力,终于找到开启‘隐脉’的法门,记载下来,也就是后来的《黑天书》。”
  他说到这里,住口不言,陆渐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鱼和尚摇头道:“后来的事,非是和尚所能知晓。和尚只知道,从那之后,镜天风后,绝踪匿迹,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陆渐大失所望,本以为能从故事里寻到‘黑天劫’的解脱之法,不想竟是如此结局。但转念一想,又觉欣慰,说道:“或许镜天、风后经此一事,终于做了夫妻,再也不用抛头露脸。”
  鱼和尚摇头道:“怕只怕,他二人并非夫妻,而是主奴。”陆渐心头一沉,猛然想到《黑天书》的第一律,《黑天书》既是两人合创,那么二人未必就能逃脱这一铁律,倘若如此,真是莫大悲剧。
  鱼和尚说完故事,便即动身,他行走之时,步履沉滞,不如往日轻快,陆渐却是神气充足,三两步便抢到他前面,回头笑道:“大师,你昨晚没睡足么?今天的精神可不太好。”
  鱼和尚笑笑:“和尚年纪大啦,不如你年少力强。”
  陆渐嘻嘻直笑,忽听北落师门在怀里叫了一声,便道:“北落师门,你饿了吗?待会儿有小河小溪,我逮鱼给你吃。”话音未落,北落师门又叫两声,不知怎的,陆渐便觉毛骨悚然,这等异感,当日营救阿市时也曾有过。
  陆渐转念之间,猛然有悟,脱口叫道:“大师当心。”叫罢向后疾跃,将鱼和尚撞倒在地,耳听暴鸣声迭起,两人早先立足之处,激起点点烟尘。
  “鸟铳!”陆渐心念电闪,挽起鱼和尚,发足狂奔。身后鸟铳声此起彼落,蓦然间,鱼和尚身子一震,变得十分沉重,但陆渐不及多想,只顾奔跑。
  耳听那鸟铳声渐渐稀落,前方忽而传来哗哗水声,绕过一片翠绿竹林,但见前方大河奔流,水清如练,日光耀水,迸出万点碎金。
  陆渐喘了口气,回头望去,不由大惊失色,只见鱼和尚右腿被鲜血染红,血渍中弹孔分明。要知此僧身负大金刚神力,金刚不坏,当日曾以血肉之躯,挡下今川家的鸟铳攒射,不料今日竟挡不住一发铅丸。陆渐又惊又悲,不由脱口道:“大师,你怎么……”
  鱼和尚不待他说完,截口笑道:“不碍事,和尚大意了些。”
  忽听北落师门又叫一声,陆渐心头异感又生,慌忙双手触地,蓦地知觉:四人八足,正以细碎脚步奔近,将近之际,忽地分做两队,左右掠出。
  陆渐闭眼默数:“两个上了竹子,一个在土里,还有一个……”念头未绝,一声水响,一道黑影从河中蹿出,手中倭刀迎头劈落,敢情倏忽之间,敌人竟已绕到二人身后。
  但他快,陆渐更快,并非向前,而是迎着刀锋向后撞出,那忍者不料刀未劈下,眼前敌人已失,继而胸口被重重一撞,喉头微甜,手中刀柄狠狠砸在陆渐肩上。
  第63节:故事(6)
  陆渐惨哼一声,双手上举,握住忍者双手。咔嚓两声,那人凄声惨叫,两根小指被陆渐拧断,长刀脱手,陆渐一把接过,想也不想,奋力掷出,正中鱼和尚右侧三尺,齐柄而没。刹那间,一股血泉顺着刀柄喷涌而出,那地动了一动,蓦地破开,跃起一名蒙面男子,后心露出一截刀柄,他歪歪斜斜走了两步,砰然伏地,再不动弹。
  此时陆渐已落入水中。他长于海畔,平素摸鱼捉虾,潜游盏茶工夫也是寻常,一旦入水,便与那忍者扭打起来,那人水性并非极好,深感缚手缚脚,急欲了结对手,便腾出手来,想取兵器。陆渐凭借双手,水下情景了如指掌,一觉那人意图,便抢先自他腰间摸走两支钢镖。那人一摸落空,忽觉腰间剧痛,两支钢镖已然入体,当即忍痛去摸后腰匕首,不料二度摸空,后腰又是一痛。
  一时间,陆渐凭着手快,料敌先机,在那人全身乱摸,但凡摸到匕首、钢菱,无不刺在那忍者身上。直待刺到第七下,那忍者再不动弹,瞪着眼向河底沉去。他至死不悟,为何自家好端端的兵器,尽都落到对方手里。
  陆渐钻出水面,只觉一阵虚脱,遥见鱼和尚坐在岸边,正向水中张望,见他出水,方才松一口气。陆渐爬上岸,哆嗦道:“大、大师,还有两个在竹林里。”
  鱼和尚叹道:“忍者均是刺客,一击落空,势必远遁,你杀了忍二和忍十一,其他人便走了。”
  陆渐定眼望去,只见那地上尸体的衣角处绣了一个银色的“二”字,当是所说的忍二;至于水中那人,想必便是忍十一了。陆渐想到方才的生死搏杀,不觉双手发抖,蓦地鼻间酸楚,伏地大哭起来。
  鱼和尚知他连杀二人,心中内疚,便抚着他头,叹道:“好孩子,别哭,别哭。要知道,这些忍者,你不杀他,他便杀你,生死之间,原本顾不得许多的。”
  陆渐哭了一阵,方才平静,抹泪问道:“大师,这些忍者为何要追杀你?”
  鱼和尚叹道:“那是第四个故事。”说着举目眺望那条大河,说道,“今日暂不走了,你扶我去竹林,咱们说第三个故事。”
  陆渐自那忍者背上拔出长刀,将鱼和尚扶到林中,劈了竹子,燃起一堆篝火。鱼和尚也取了一枚无毒钢镖,自腿上起出铅丸,用布包了,忽见陆渐又从林外回来,手持一根削尖的竹竿,上面穿了几只大鱼,不觉笑道:“你捉鱼的本领却不差。”
  陆渐道:“不知为何,练了《黑天书》,我不需用眼,用手便能知觉水下情形,有鱼经过,一刺便着。”
  鱼和尚点头道:“若无‘黑天劫’,这《黑天书》可说是天下第一流的武经了。”
  两人烤鱼吃了,陆渐见鱼和尚气色衰败已极,便道:“大师你睡一阵子,我给你把风。”
  鱼和尚笑道:“不用,我怕一觉睡去,再也醒不来了。”忽见陆渐面露惊色,双目泛红,忙道,“孩子,别担心,和尚说笑呢,难道你不想听这第三个故事么?”
  陆渐见他谈笑风生,这才放下心来,说道:“自然想听的。”
  鱼和尚道:“这第三个故事,说的是一座城。”说到这里,轻轻一叹,“两百年前,元人无道,终于惹起红巾百万。那时候,义军蜂起,偌大中土陷入极大混乱。元人军队固然凶残可恶,义军之中也是良莠不齐。你见过天神宗,想也知道,他自恃武功,无所不为;当时的义军首领也大多如此,胸无大志,只图一己之私欲,从不好生约束士卒。有道是‘师行如火’,军旅若无纪律约束,比燎原之火还要可怕十倍。往往便是元军刚刚屠戮焚烧,义军的乌合之众又蜂拥而至,恣意抢掠。那时的老百姓,日子过得很苦很苦。”
  陆渐忍不住道:“难道没有好的义军吗?”
  鱼和尚道:“好的义军并非没有。但乱世之中,法术诈力远比仁义道德管用。若无过人的实力,仅凭德行,无以生存;那些有仁有义的义军首领,没死于元人之手,却先死在同袍、部将的手里,委实令人痛心。就如此,几经征战,涂炭了千万生灵,终于换来些许转机。”
  他顿了顿,问道:“陆渐,你还记得第一个故事里的那座东海岛屿么?”陆渐道:“记得。”
  鱼和尚说道:“那海岛上的大宋遗民自宋亡之后,无时无刻不在图谋恢复汉室。元末大乱方兴,岛上弟子便在东南起兵,攻破州县,割据一隅,有名的便有张士诚与方国珍。可是历经数代,这些遗民后裔,早已忘记先人初衷,一味贪图权势,自以为是,不但不想着匡定社稷,解民于倒悬,反而各逞私欲,互相攻打,以至于被元军各个击破。最后,元朝大丞相脱脱亲率百万大军,将张士诚围困于高邮城,准备一战而定东南,彻底肃清南方义军。
  “当此生死绝境,东海岛屿上的智者高士被迫尽弃前嫌,连成一气。所有的东岛弟子,无论亲疏贵贱,纷纷赴援高邮。那一战,可说是惊天动地、日月无光。元军人多势众,高邮外城几被荡平,内城也是岌岌可危。谁知东岛弟子不仅视死如归,抑且制造了许多可怕武器,屡屡重创元军。双方拉锯苦战,足有月余,元朝大军终于溃败,脱脱也被免职。从那之后,元廷再也无力聚集重兵,被迫放弃东南,退守北方。
  第64节:故事(7)
  “倘若此时,东岛弟子仍能齐心协力,大可乘胜北伐。谁知道,强敌方退,岛内又因功赏不一,生出龃龉。转眼间,南方再次陷于混战,百姓重又落入水深火热之中。也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驾乘孤舟,自海外悄然归来,登上了江南的土地……”
  陆渐脱口道:“是那位大算家么?”
  鱼和尚笑道:“若算年纪,那位大算家已过百岁,如何能称年轻人呢?”
  陆渐微觉羞赧,讪讪道:“那便是那位大算家的后人了?”
  鱼和尚道:“许多人也都如此认为。但因种种缘由,这人的生世始终成谜,就算多年以后,他对来中土之前的往事,也是绝口不提,甚至于他的姓名,也没有几人知晓。当年和尚年少好事,听到师尊谈论此人,甚是景仰,四处搜寻他的生平,乃至于偷入皇宫大内,翻阅文献。
  “偷入皇宫大内?”陆渐失声道,“大师胆子好大!”
  鱼和尚摇头道:“皇宫大内,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说到胆子,和尚和那年轻人一比,可差得远了。为了查清他的生平,和尚先后出入大内七次,终于有所发现,在一本残旧奏章中,提到他时,称之为‘梁逆’,可见他与那大算家同姓;此外,又有奏折称他为‘贼思禽’,足见他姓梁名思禽了。”
  陆渐喃喃念道:“梁思禽么?”
  鱼和尚点头道:“却说这位思禽先生回到中土,目睹战乱之惨,心如刀割,遂动了匡定天下的念头。但他性子冲淡,并无王霸野心,通观南方群雄,大多贪婪暴虐,唯有本朝太祖、洪武帝朱元璋胸怀大志,待百姓多有善政,只苦于地势不利,被东岛群雄所包围,首尾难顾,形势十分不利。
  “思禽先生见状,便投入洪武帝帐下,助其治军整武,建造攻守利器,陆续打败东岛弟子。东岛群雄感觉不妙,二度联合起来,围歼洪武帝。一时间,双方各自建造庞大可怖的武器,征发数十万大军,打得难解难分;但思禽先生终是智高一筹,东岛无论运用何种机关计谋,均被破解,加之洪武帝又雄才伟略,经历几次大战,终将东岛群雄逼入绝境。这时间,东岛中人方才知道是思禽先生从中作梗,并猜出他的来历,双方百年旧仇,又添新恨,当下依武林规矩,寄刀留简,约在八月十五,灵鳌岛上,比武论道,一决生死。”
  鱼和尚说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道:“说起东岛一脉,原本智慧渊深,武功通玄,若是用之于正道,乃是苍生之福。但他们入世太深,一朝涉及权力财富,便不能克制私欲,逐渐腐化而不自知,所有的才智武功,反而成了祸害天下的利器。甚至于到此地步,还想凭借武力,维系本岛权势,可谓走火入魔,至死不悟了。”
  陆渐深以为然,连连称是。
  “灵鳌岛一战,不仅关系天下兴衰,抑且关乎武林运势。我派大苦祖师也曾有幸观战。据说当时,东岛的绝顶高手倾巢而出,先行布下阵势,准备让思禽先生有来无回。直到夜色将阑,圆月西坠,思禽先生也未露面,东岛诸大高手皆认为先生不敢来了,正在议论纷纷,忽听海上传来洞箫之声,思禽先生一人一箫,踏着一叶扁舟,飘然而至。”
  陆渐吃惊道:“他一个人么?”
  鱼和尚道:“他在中土并无亲友,纵有远亲,也在东岛。只不过,东岛纵然人多势众,却没料到一事。”
  陆渐急道:“什么事?”
  “那便是‘周流六虚功’!”鱼和尚道,“这门武学,在灵鳌岛上,第一次横空出世,令东岛中人措手不及。寻常武功,不过凭借兵刃拳脚,但这‘周流六虚功’,却可驾驭天地间诸般大能,天地山泽,风雷水火,无不成其利器,可说已不是人间的武功。这一战,东岛对‘周流六虚功’无法可施,被思禽先生连败九大高手,最后群起而攻,依然一败涂地。这一战之后,思禽先生在岛边石崖上裂石成纹,写下:‘有不谐者吾击之’。从此之后,这七字威震武林,而东岛却是一蹶不振,再也无力争夺天下。
  “此后,洪武帝再无敌手,陆续平定南方,并以破竹之势,挥师北伐,灭亡元朝,恢复大汉衣冠。然而就当此时,洪武帝与思禽先生之间,却有了极大分歧,终至于反目成仇。”
  陆渐讶道:“思禽先生帮了洪武帝那么多忙,交情一定很好,怎么会生出分歧呢?”
  鱼和尚叹道:“对帝王而言,交情再深,也不及权势要紧。当时,思禽先生说了两句话,大犯洪武帝之忌。”陆渐问道:“哪两句话?”
  鱼和尚道:“第一句叫做‘抑儒术’、第二句则是‘限皇权’。”陆渐听了,也不觉有什么奇处,浑不知为何这区区两句话,会令昔日朋友反目成仇。
  鱼和尚瞧出他的心思,说道:“这两句话虽只有寥寥六字,却牵涉到我华夏自古以来的两大弊端。自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考评人才,均以儒学作为准绳。而思禽先生却认为,儒学褒古贬今,愚民心智,理当加以抑制,便趁着新朝初创、制度未成之际,提出科举选士不能只以儒学为准绳,须得另设算科、格物科、天文科、医科、乐科、画科、商科、齐民科、百工科等九科,分门别类,挑选人才。”
  第65节:故事(8)
  陆渐喜道:“这样挺好呀,比如出海打鱼,就有许多门道,按理说,还该设一个‘出海打鱼科’。”
  鱼和尚摇头道:“若那样划分,却也太细。只此九科,便已震动朝野。不只洪武帝愠怒,朝中儒生,更是群起而攻之,就连开国名臣,如徐达、李善长、刘伯温也加入反对之列。双方当廷辩论数次,均无结果。思禽先生性情孤傲,愤激之下,竟私自开馆授徒,并在馆中设立九科。如此一来,更惹儒生怨恨。这也罢了,真正触怒洪武帝的却是后一句‘限皇权’。
  “要知道,自古以来,君权天授,这天下便是一家一姓的东西。老子是皇帝,儿子也必然是皇帝,做了皇帝,自也就能为所欲为。开国之主,或许允称英明,而后世子孙,往往聪明能干者少,暴虐无道者多。比如秦二世、隋炀帝,都是任意妄为、不恤民力的千古暴君。思禽先生有鉴于此,认为皇权若无限制,必然祸害国家,于是提出‘法自民出,君权法授’,也就是说,由‘士、农、工、商’四民之中挑选德高望重者,订立律法,律法一成,即便贵如帝王,也当信守,若不信守,当可依法废黜。”
  陆渐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这可糟了。”鱼和尚奇道:“那你说说,怎么糟了?”陆渐道:“若是如此,洪武帝一不小心犯了律法,岂不也要被废黜了。”
  鱼和尚叹道:“这一语正好切中肯綮。陆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陆渐摇头道:“这是宁不空说的,他常跟信长说,当皇帝,最不能放松的就是权力,权力一失,必然没命。”
  鱼和尚叹道:“宁不空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何况这位洪武大帝,虽说雄才大略,却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视权如命的皇帝,一瞧思禽先生的奏章,龙颜震怒,当场驳回。若是换了他人,必然知难而退,谁知这位思禽先生却有些不同凡俗的呆气,竟将奏章重抄一分,再次送上,还请求群臣廷议。如此一来,洪武帝大生疑心,怀疑思禽先生意欲借此律法,夺取他的权柄。但他忌惮先生神通,表面上不露声色,反而在宫中设下酒宴,宴请先生。思禽先生不疑有它,欣然赴宴,不料洪武帝已在宫中埋伏三千甲兵,同时在先生酒里,下了见血封喉的绝毒。”
  陆渐失声道:“岂有此理?”
  鱼和尚苦笑道:“这还不算什么,洪武帝晚年疑心更重,几将昔日功臣残杀殆尽,仅是胡惟庸、蓝玉两件逆案,便牵连杀害四万人之多。嗯,闲话休提,且说思禽先生应召入宫,他自来好饮,酒到杯干,并不推辞。半晌工夫,便连尽三壶……”
  “不对。”陆渐急道,“大师不是说酒中有毒吗?他怎能连尽三壶?”
  鱼和尚微微一笑:“你这一问,恰也是朱元璋当时的疑惑。他只恐是手下太监糊涂误事,拿错了酒,便命再添毒酒。就这般,众人从未时喝到亥时,宫中秘藏的毒酒俱已告罄,思禽先生桌上的空酒壶也多了十余个,却始终谈笑风生,只是除他之外,其他人无不变了脸色,洪武帝更是如坐针毡。
  “思禽先生却是从容不迫,喝完最后一壶,忽地笑问道:‘朱国瑞,还有酒吗?若还有酒,不妨再喝。’国瑞是洪武帝的字,思禽先生直呼其姓字,可见殊无敬意。洪武帝何等聪明,一听便知阴谋拆穿,当下作声不得。这时候,思禽先生才徐徐起身,说道:‘朱国瑞,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但你纵然自私狠毒,终不失为盖世枭雄。如今天下初定,你若一死,这世上只怕又会陷入战乱,但若有你一日,天下百姓,便可多享一日太平。你既不肯授权于民,还请效法古之圣王,自省自律,好自为之。’说罢将杯一掷,飘然而出。
  “洪武帝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羞怒交迸,见他去远,摔杯为号,三千甲兵一时俱出,但思禽先生的‘周流六虚功’出神入化,上天入地,遇水化龙,甲兵虽众,却摸不着他的影子。
  “思禽先生逃出宫城,召集情愿跟随的九科门人,杀出南京。洪武帝派兵追赶,思禽先生边战边走,一路向西,虽有千军万马围追堵截,还是被他逃了。洪武帝闻讯大怒,他对思禽先生的算学机关至为忌惮,深知先生的才智来自九科,倘若天下人人均如先生一般,他朱家的江山岂能稳坐?当即下召,捕杀未及逃离的九科门人,已逃走者,灭其满门,同时禁绝九科,连隋唐以来便有的算科也一并废了,代之以八股取士。从此以后,天下的读书人尽都沉溺于四书五经之中,再无新知锐见,大多成了不知变通的腐儒。”说罢,鱼和尚悠然长叹,流露遗憾之色。
  “后来呢?”陆渐忍不住问道:“思禽先生怎么样了?”
  鱼和尚道:“思禽先生经历连场血战,逃到西域时,身边除了七名弟子,便只剩一名贴身小婢。思禽先生见状,伤心难过,不觉潸然泪下,于是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变化为‘天、地、风、雷、山、泽、水、火’八种神通,分别授予八人,并创立八部,命八人各领一部,以八部神通,在昆仑山建起一座恢弘巨城。城池竣工之日,先生号之为‘帝之下都’,意即是天帝在下界的都城,而武林中人,却将其比之东岛,称为西城。
  第66节:故事(9)
  “从此之后,思禽先生隐居城中,再不入世,终日精研算道、穷究物性,悠然度过三十年光阴。这一日,他将八部中人唤到堂中,说道:‘我当初少年意气,从海外返回中土,想以胸中才学造福万民,恰逢元末丧乱,苍生多苦,故而违背祖训,滥用智慧,造成无边杀戮。后来虽然天下一统,却也只填了独夫的欲壑,‘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终不可行。
  “他说罢,取出精研算学、物性所作的笔记书稿,说道:‘如今八股取士,愚弄万民。然而民智一旦封闭,欲要重新开启何其难哉。先祖说得好,智慧一物,只可用于适当之时,适当之地,若不然,就好比春开秋菊,冬放桃李,成了不合节令的妖红。方今民智不开,尚不足以运用我之智慧,若然落入歹人之手,徒添无穷祸害。违天者不祥,我今已知之,天机一脉,绝于今日。’说罢将笔记书稿等毕生心血付之一炬。望着熊熊火光,思禽先生忽地拍手大笑,连道:‘妖红已谢,天下太平,妖红已谢,天下太平……’
  “烧完笔记书稿,他又取出八幅画像,分授八名弟子,说道:‘这八幅祖师图像,各部须要好生收藏,不可遗失。若非万不得已,决不可将八图合一,只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切记,切记!’说到这里,思禽先生忽地拍床太息,‘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如此连叫三声,蓦地抓起身畔软枕,猛掷于地,竟有火光迸出,巨响如雷。雷火之后,这一代奇人,盘坐而逝。”
  鱼和尚说到这里,久久无语,陆渐也沉浸于故事之中,忘了言语。
  过了半晌,鱼和尚方道:“陆渐,你听了这个故事,有何感想?”陆渐想了想道:“这位思禽先生的做法奇怪得很,叫人无法理解,比方说,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毕生心血烧掉,还拍手大笑?”
  鱼和尚道:“这拍手大笑,却比那号啕痛哭更绝望十倍。当思禽先生发觉,自己一意推崇的‘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在这世上终究无法施行,而大道不行,与这大道相合的智慧,不但难以推行,反而会成为帝王独夫的工具。与其贻害世人,不如毁之于烈火。他口中虽笑,心中之痛却鲜有人知,是故临终时大叫‘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这一句话,才是他的心声。”
  陆渐听了,仍是不尽明白,欲要再问,忽生警兆,伸手扶住一根翠竹,翠竹中空,根连大地,将二里方圆的动静纤毫传来,但觉有几人伏在竹上,忽远忽近,游移不定。
  陆渐略一沉思,挥刀砍下几根竹枝,削成竹箭,向着一人藏身之处奋力掷出,但仅掷二十来步,便即坠地。
  鱼和尚猜到他的心思,说道:“你用‘我相’试试。”陆渐又取一支竹箭,依照“我相”扭转身形,蓄力已毕,猛然掷出。
  锐响排空,那竹箭去似惊电,在林中一闪,便听一声惨叫,绿竹上坠下一人,黑衣蒙面,肢体扭曲,额上犹见竹箭箭尾。
  陆渐本只想惊走来人,谁知竟然射死一人,当真目定口呆。耳听得竹林飒然,剩下的那些忍者被竹箭惊吓,转眼逃得远了。
  鱼和尚也甚吃惊,叹道:“此乃意外,和尚也没想到。”陆渐一日之中连杀三人,心中极不痛快,发了一阵呆,才选了根粗壮竹子,举刀砍削。
  鱼和尚奇道:“你做什么?”陆渐说道:“爷爷说过,大江大河,必通大海。我先造一个竹筏子,到了夜间,咱们悄悄顺水航行,到达海边。那些忍者一定料想不到。”
  鱼和尚默默点头,寻思陆上步步危机,随处皆是忍者陷阱,若是改走水路,可收出其不意之效。眼见竹竿粗大坚韧,陆渐砍伐费力,几度被竹竿反弹,崩得长刀歪斜,便道:“你以‘寿者相’出手,刀至竹身,再变‘猴王相’。”
  陆渐依法施展,刀锋所向,断竹有如割草,变得十分容易,只是身子扭来扭去,甚为别扭。
  鱼和尚道:“初习‘三十二相’,须得借用各种相态,激发劲力。将来练得久了,相态尽被化去,仅存神意,神意一动,劲力自生,即便端坐也可伤人,到那时,也不会如此别扭了。”
  陆渐砍了十多根大竹,削去枝桠,并破开其中一根,切割成条,搓制竹索。鱼和尚便教他用“诸天相”结索,以“多头蛇相”捆缚竹筏,果然事半功倍。陆渐不时感知四周情形,众忍者料是损兵折将,一时再无人来。
  待得入夜,陆渐将竹筏拖入水中,扶鱼和尚坐在筏首,撑着篙顺流而下。
  其时星月无光,水声如幽人呜咽,低微凄凉,两岸倾崖危岩,在天边勾勒出纤细模糊的影子,或如渴骥,或如奔麟,或如雄狮,或如饿虎,千姿百态,莫可名状。
  陆渐一颗心始终悬着,生怕哗啦一声,又从水中钻出人来。好在大半夜过去,也无动静,眼见天色将明,方才确信计谋成功,便坐了下来,正要打盹,忽听鱼和尚咳嗽一声,以倭语高声说道:“陆渐,你可知道,忍者杀人,大有学问,若无必杀把握,决不轻发。如今危险才刚开始,你千万不可大意。”
  第67节:故事(10)
  陆渐腾地站起,脱口问道:“有敌人吗?”
  鱼和尚声音一扬:“忍术的要旨只在八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如何动手,何时动手,被你猜着,便不算高明。至于时机,必在你最无防范之时。而常人最为疏忽的时候,正是天亮之时。”
  话音未落,忽听左岸传来一声低啸,几道黑影倏然纵起,如淡淡轻烟,缥缈逝去。陆渐不觉冷汗迸出,他自以为得计,不料这一众忍者早已尾随,料是定在黎明动手,却被鱼和尚一口喝破,只得暂且放弃。
  陆渐当下奋起精神,力撑数篙,将竹筏撑得驷马难追,却听鱼和尚叹道:“你且坐下,我有话说。”陆渐只得抛开竹篙,坐了下来。
  鱼和尚道:“如今暂无危险,咱们来说第四个故事。这个故事,说的却是和尚自己。”陆渐精神为之一振,凝神细听。
  却听鱼和尚悠然道:“和尚我隶属禅宗。我派中人云游四方,从不大开山门,也不属临济、云门、沩仰、曹洞、法眼等禅门五宗,自成一派,消遥自在。
  “自从九如祖师开启宗门、花生大士发扬光大以来,三百年间,已传六代。每代均是一师一徒,单脉独传。何以如此?只因‘大金刚神力’练成之后,得如大力菩萨,超越三界,倘若所传非人,必然造成无边罪孽。到和尚这一代,武林大势已生剧变,东岛西城遥相对峙,势如水火。
  “想当年,思禽先生坐化之后,因为他终生不偶,并无儿女。是故依照先生遗法,西城城主由八部公选,十年一换,轮流统领西城……”
  陆渐奇道:“思禽先生怎会没有儿女?”
  鱼和尚道:“此事也颇蹊跷,或许因为他厌恶父子相传的陋习,有意终生不娶,也未可知。但东岛挫败之后,始终怀恨,思禽先生在世之时,他们无如之何,先生一去,便大举进攻西城。虽说思禽先生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仍是非同小可,几次交战,东岛均没占到便宜。可这争端一启,东岛西城,一斗便是两百多年,为了取胜,无所不用其极。一百年前,西城不知从何处得到了《黑天书》,为了对抗东岛,竟妄顾天理,开始蓄养劫奴……”
  陆渐脱口道:“从百年前开始蓄奴,劫奴岂不是很多?”
  鱼和尚黯然点头,续道:“经过多年争斗,东岛也好,西城也罢,都是死伤惨重,仇恨一代一代,自也越结越深。不料四十年前,西城之中,出了一个名叫万归藏的天部弟子,只因他天资卓绝,机缘巧合间,竟被他从本部绝学之中,发现了‘周流六虚功’的奥秘,从而贯通八部绝学,周流六虚,法用万物,达到了思禽先生的境地。但他不仅悟性超凡,野心也不凡,先凭武力废去公选的城主左梦尘,强行登上城主之位,其后更全力攻打东岛。东岛弟子几被灭绝,幸存者纷纷逃往海外避难。和尚虽是世外人,也觉瞧不过去,毕竟东岛西城,三百年前本为一家,如此赶尽杀绝,有悖情理,是故约了万归藏,在天柱山相会,劝他罢手。
  陆渐担心道:“此人如此残忍狠毒,大师见他,岂不危险得紧?”
  鱼和尚叹道:“未见万城主以前,和尚也以为他必是骄狂自大、凶狠暴戾之徒。但当真见了,却大谬不然。这万归藏不仅潇洒如神,风度超逸,而且才智高绝、言语可亲,与之相交,如品千年醇酿,不饮自醉。和尚纵是空门弟子,也是一见心折,相谈欢洽。也可以说,和尚未曾交战,气度上已先输给他了。
  “既然相谈甚欢,和尚便劝他放过东岛残部,不料竟被一口回绝。劝说已久,终不免大动干戈;但‘周流六虚功’已破天道,和尚用尽全力,也只接下三招。从此之后,不但功力仅存一半,抑且伤势始终无法恢复。”
  陆渐心中大震:“大师的旧伤,竟是万归藏所为?大师如今功力减半,仍然这么厉害,当年全盛之时,却不知怎样了得?即便如此,也只接下三招。那万归藏真不知是何种人物?”
  思忖间,却听鱼和尚叹道:“和尚既败,自然束手待死。却不料万归藏说道:‘贵我两派,渊源甚深。金刚一门,又是一脉单传,你这小徒弟神功未成,道兄一死,花生大士香火断绝,小弟九泉之下,无颜面对本派祖师。东岛则不然,与我派争斗两百年,仇深似海,若非一派灭绝,永无休止,是故唯有以杀止杀。道兄若瞧不过眼,大可远离中土,要么神通精进,有能为胜过小弟,否则小弟有生之日,还请莫要回来。’
  “他说得客气,实则已将和尚放逐。但以他斩草除根的手段,能放和尚一条生路,确是瞧了花生大士与他祖师的交情。足见此人纵是一代枭雄,却也并非无情之人。”
  陆渐见鱼和尚被万归藏重伤放逐,言语间仍处处替他开脱,心中端地好生不解。
  却听鱼和尚叹道:“和尚听了这话,无话可说,只好携了小徒不能,远赴东瀛。到达之时,却发现这小国烽火连天,正处乱世。这也罢了。不曾想,东瀛的佛法处于乱世,竟也堕落不堪。出家的僧人,不事修行,反而倚仗信徒众多,骄奢淫乱,娶妾生子,蓄养娈童;甚至于强夺民田,横征暴敛。佛法本为济世之法,到了此间,竟成了奸徒们愚弄世人、图谋私利的骗术。
  “和尚目睹种种罪恶,忍无可忍,与小徒前往比睿山,与东瀛僧人理论。比睿山号称东瀛的佛法王城,住了许多所谓的高僧。和尚便在比睿山上,与众僧辩论佛法,辩了足足三日三夜。那些僧人沉湎于享乐,佛法粗浅,如何能当和尚的机锋,理屈词穷之下,恼羞成怒,竟宣布和尚为‘佛敌’,派出僧军追杀。
  “事既至此,和尚虽不介意,小徒不能的心中却有了极大变化。他原本心地纯净,根性猛利,却坏在过于崇尚武力,见和尚败给万归藏,便对佛法生出极大动摇。到了东瀛,他目睹战乱,倭人残忍好杀的劣性与他的崇武之心一拍即合,再见东瀛众僧纵情享乐,他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暗暗羡慕。
  “那一年,我师徒被一向宗僧兵追杀,逃到北伊势时,和尚旧伤发作,无力逃走,被僧兵堵在木曾川边。那僧兵首领乃是一名力士,使一口号称‘日本第一大刀’的九尺长刀,耀武扬威,将我师徒视为砧上鱼肉。不能被他百般羞辱,终于忍无可忍,他那时神通已成,只一招便击毙那首领,夺下长刀,然后不顾和尚喝止,杀入阵中。那一战他魔性大发,将千余僧兵杀得一个不留,连木曾川的河水也被染红。事后他携刀而去,自号天神宗,横行日本,无恶不作。
  “和尚待得伤势稍愈,便去寻他,那孽障自知不敌和尚,四处躲藏,甚至十年之中,也不敢公然作恶。可恨,和尚那时也麻烦多多,北伊势之后,比睿山虽不派出僧兵,却买通伊贺忍者,悬以巨赏,刺杀和尚。这些忍者手法诡异,耐力绝强,十多年来不舍不弃,我几度遇险,也多次制住他们,但终究不忍杀害。谁知他们知道和尚不杀,益发肆无忌惮,和尚不胜其扰,以致于无法腾出手来寻那劣徒,让他造成更多罪孽……”
  说到这里,鱼和尚气血上涌,咳嗽几声,喘息道:“陆渐,你要明白,武力并非久恃之道,黩武者必亡于武。万归藏如此,不能也是如此。这些忍者纵然可恶,却均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你再与他们交手,须得心存慈悲,万不可像不能一般,因为一时之怒,坠入不复魔道。”
  鱼和尚说话声中,陆渐忽觉他一手按在头顶,霎时间,一股绝大热流奔腾而下,陆渐叫喊不及,脑间轰隆隆一声巨响,顿失知觉。
  第68节:九变龙王(1)
  九变龙王
  醒来时,已是朝阳如火,大河流金,陆渐举目望去,鱼和尚盘膝坐在筏首,双颊一改枯槁,澄澈莹润,微微透明,不觉诧道:“大师,你方才做了什么?”
  鱼和尚淡淡一笑:“陆渐,和尚要去了。”
  陆渐奇道:“去哪里?”鱼和尚道:“去西方极乐世界,参见我佛。”
  陆渐呆了呆,恍然惊道:“那不就是死么?”鱼和尚摇头笑道:“这不是死,死者必入六道轮回。和尚这一去,却是跳出生死外,不在五行中了。”
  陆渐心中大痛,不觉流出泪来,悲声道:“大师,你不是说好了,要带我去昆仑山,解开‘黑天劫’吗?”
  鱼和尚叹道:“这几日,你体内的劫力反噬越来越强,和尚所设的禁制却越来越弱,此消彼长,所以宁不空才能用‘召奴’之术召你。若我无伤,倒也罢了,但与不能交手之后,我内伤复发,神通日减,已然无力封闭‘三垣帝脉’。如此下去,不待离开日本,‘黑天劫’便会发作,断送你的性命。和尚思来想去,唯有以‘红莲化身断灭大法’,在你的‘三垣帝脉’处强行设下三重禁制。这三重禁制,足以支撑你回归中土,寻找‘黑天劫’的解脱之法……”
  说着,他勉力抬起手来,轻抚陆渐头顶,微笑道:“孩子,和尚不能陪着你,你要好生保重。还须牢记那四个故事,或许,故事中的那些人、那些物,你都会遇上的。”
  他说到这里,陆渐已泣不成声,不甘道:“大师,咱们上岸去找大夫,求他治好你。”
  “傻孩子。”鱼和尚叹道,“‘红莲化身断灭大法’一经施展,浑身精血均会化为神通。当初在神社,我曾想用这法子与不能同归于尽,只因北落师门,方才苟存性命。如今却不同了,和尚此身已如空壳,只怕轻轻一碰,便会破碎。正所谓‘断生入灭,万象俱空’,这大法行完之际,也就是和尚入灭之时。”
  陆渐终于明白,为何鱼和尚的身子会越来越弱,不但无法抵挡鸟铳,连走路也会输给自己,全因他这两日为压制黑天劫,自损佛体,以至于神通尽失。陆渐越想越悲,哭道:“大师,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鱼和尚笑道:“你是个好孩子,和尚倘若说了,只怕你宁可死了,也不肯接受和尚的心意。”说到此处,他举目望西,悠悠道,“时辰到啦。好孩子,你若有心,可将和尚焚化了,所余舍利,携到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说罢,口颂一偈:
  “劫因欲生,苦因乐苦,霜飞眉上,剑由心出;世间疮痍,众生多苦,茕茕菩提,寂寂真如。”偈中满是落寞悲悯,吟诵已毕,溘然化去。
  第69节:九变龙王(2)
  陆渐不禁号啕大哭,只觉今生今世,也从没如此难过。他虽不通佛法,心中却已将这佛门高僧看成祖父一般的长者,若是没有这位长者,今生今世,他也没有勇气对抗宁不空,更无法抗拒《黑天书》的铁律,必然甘心为奴,在这倭夷小国了此残生。虽只寥寥数日,鱼和尚却教会了他何为勇,何为信,何为苍生,何为慈悲。直到最后,竟为了这个无亲无故的年轻人付出生命。
  陆渐伤心之余,又觉茫然,鱼和尚在时,凡事均有他作主。而如今自己孤身一人,前途渺茫,不知何去何从。昆仑山在何方?西城又在哪里?谁又能解开“黑天劫”?前方的一切,都须他独自面对,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令他越发悲怆起来。
  蓦然间,双手又生异兆,陆渐一惊止泪。悄没声息间,水中探出一条长枪,直奔他下身。这一枪阴毒刁转,陆渐大怒,反手攥住枪杆,使一个“神鱼相”,弓背弯腰,哗啦一声水响,一名黑衣忍者被拽出水面,不待他放开枪杆,陆渐又变“人相”,反足后踢,正中那忍者心口。那忍者口喷血雨,飞出五丈,重重跌在岸上。
  才一动手,便听鸟铳连响,陆渐一顿足,竹筏一头下沉,一头竖起,有如一面大盾,挡开铅弹。
  竹筏竖起,陆渐也立足不住,背负鱼和尚的法体,纵身入水。法体入手,轻飘飘竟无几许分量,陆渐心知必是精血耗竭所致,不觉悲从中来。
  伤感之际,人已入水,但觉冥冥河水中,数张渔网,四面兜来,网上鱼钩密布,在水底微微闪亮。
  陆渐恍然大悟,忍者开铳,是想将自己逼入水中,再以渔网活捉。当即一沉身,奋力踩踏,沉沙泛起,河水变得浑浊不堪。众忍者视力受阻,陆渐却凭借双手,洞悉入微,当下牵了西边渔网,缠住南边渔网,又扯东边渔网,裹住北边的忍者。众忍者牵扯不清,却均以为抓住陆渐,奋力扪扯,被渔网裹住者犹为辛苦,鱼钩入体,钻心刺骨,欲要呼叫,河水早已入口,气泡咕噜噜乱冒。
  趁着混乱,陆渐身如游鱼,从渔网缝隙钻出,沿途踢起河沙,掩护身形,欲要上岸,忽又想到,岸上必有埋伏,略一沉思,默念道:“大师,得罪了。”当即放手,将鱼和尚的法体托出水面。
  岸上忍者瞧见浮尸,低声呼哨,立时有人抛出长索,钩住法体,拖向岸边,却不料陆渐藏在法体下,亦步亦趋,随之前行。
  顷刻法体近岸,众忍者正要拉上,忽听哗的一声,一道水幕迎面扑来。众忍者大惊,纷纷发铳,不料水幕落下,竟无人影。惊疑间,又听一声水响,陆渐破浪而出。鸟铳只得一发,再装弹药,已然不及。
  陆渐一旦上岸,使“神鱼相”贴地滚出,拽住一名忍者右足,以“诸天相”将他掷入河中,再以“马王相”翻身一脚,将一名忍者踢得倒地不起。剩下一名忍者抖手发镖,不料镖未出手,陆渐一展快手,抢先接住,反手扎在他腰上。那忍者至为剽悍,竟不惨叫,退后半步,反手抽刀。陆渐大喝一声,飞身施展“大须弥相”,一肩撞在他胸口,那忍者巨力加身,叫喊不及,闭气昏厥。
  陆渐撞倒此人,转眼一瞧,却见河中那名忍者湿淋淋爬上岸来,抱着鱼和尚法体飞奔,转眼便至五十步外。陆渐情急,自那昏厥忍者背上抽出刀来,使一个“我相”,如发射竹箭般奋力掷出,那刀去如流星,嗡的贯穿忍者小腿,将他钉在地上。
  那忍者凄声惨叫,转手拔出刀来,一瘸一跛,还欲再逃,忽觉脑后风响,已着了陆渐一记刀鞘,两眼发黑,昏死过去。
  陆渐重又背起法体,忽听猫叫之声,遥遥望去,但见竹筏已翻了个身,北落师门湿淋淋蹲在筏头,顺水漂下。陆渐暗呼惭愧,心道怎将它忘在竹筏上了,慌忙转身奔回,拾起忍者惯用的长索,沿岸奔跑里许,掷向竹筏。索前铁爪勾住筏尾,竹筏前行,将那长索绷得笔直,北落师门也颇乖巧,顺着长索一溜飞奔,纵入陆渐怀里。
  陆渐正舒一口气,忽又生出警兆,反手一鞘,击落一支钢镖。转眼望去,数道黑影正掠过来,急忙发足奔逃。却见身周不时冒出黑衣忍者,不避身形,四面兜截而来。原来,众忍者所畏惧者,只有鱼和尚,一见鱼和尚坐化,再无所忌,一反常态,公然跳将出来。
  忍者人多,奔跑迅捷。只一阵,陆渐便被围在一片河滩上,众忍者目中凶光毕露,步步进逼。
  忽听一名忍者沉声道:“不要争功。”众忍者闻声驻足,陆渐定眼望去,但见那人装束与众忍相同,唯独衣角绣了一个银色的“太”字,不由忖道:“这些忍者以数字为名,既有忍二忍三,这人当为忍太了。”
  忽听那忍太道:“年轻人,放下尸体,我饶你性命。”
  陆渐摇头不语。忍太扬声道:“我们都很敬重大和尚的为人,他两次捉住我,都放我性命,饶命之德,终生不忘。他待你不薄,我们也不想为难你。”
  第70节:九变龙王(3)
  陆渐扬声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苦苦追杀他?”忍太叹道:“为人有信,我们先已答应比睿山,不能食言。”
  陆渐冷笑一声,道:“什么为人有信,怕是为了赏金吧?比睿山有钱有势,大师却只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和尚。”
  忍太被他一语道破心机,瞳子遽然收缩,他本想骗陆渐不战而降,谁知计谋落空,当下冷哼一声,厉声道:“无论如何,和尚的尸体,我都要带回比睿山。”
  陆渐眼中露出轻蔑之色,放下法体,攥紧刀鞘,扬声道:“那便试试。”猛地踏上一步,呔然大喝,扭身挥鞘,劈向忍太,出手之时,用的是‘寿者相’,鞘到半途,却已变成‘猴王相’,正是鱼和尚所传的劈竹法门。
  忍太见他大开大合,姿态怪异,微感吃惊,又见他只持刀鞘,当即挥刀迎出,仗着刀锋锐利,存心先断刀鞘,再斩陆渐。
  刀与鞘击,空响震耳,忍太只觉大力涌至,胸一闷,倒退两步,耳听吱嘎细响,定睛一瞧,只见刀锋裂纹如丝,扩散开来。
  这口倭刀乃祖传宝刀,切金断玉,如割腐竹,此时竟被一柄木鞘震裂。忍太心惊之余,又是心疼,不及多想,陆渐扭身挥鞘,二度劈来,忍太欲要躲闪,却不知为何,但觉那木鞘一挥之间,涵盖八方,来势竟无可避,惊怒间,只得挥刀再迎。
  又是一声空响,伴随当啷之声,忍太断刀、吐血,木鞘其势不止,击中他左腿,咔嚓一声,忍太腿骨折断,向后跌倒。
  忍者们见首领败落,呜呜号叫,挥刀扑来。陆渐却不管来者多少,均当成竹林中的竹子,先一个“寿者相”,再一个“猴王相”,木鞘挥转,如扫千军,无法可避,无法可当。
  忍者以偷袭为主,正面相搏非其所长,陆渐每挥一次刀鞘,便有忍者折刀断腿,场中二十名忍者,顷刻间倒了一半,忍太又惊又怒,急道:“快躲起来,发镖……”话未说完,不防陆渐回身一鞘,正中太阳穴,当即昏了过去。
  众忍者群龙无首,被陆渐一鞘一个,敲断手足,虽不致命,却失了行动之能。一时间,除了三两个忍者见机得快,溜之大吉,众忍者无一幸免,纷纷躺在河滩上哀嚎。
  陆渐环顾四周,也觉惊奇,本当必有一场生死恶战,谁料胜得如此轻易。他不知是“三十二相”威力太大,还只当这些忍者太过不济,不由忖道:“如此也好,大师叫我心存慈悲,今日一人未死,也算不违大师吩咐。”叹了口气,再也不瞧众人一眼,背起法体,顺河岸走去。
  入夜时,陆渐寻到一处干净空地,收拾柴火,将鱼和尚法体焚化,望着熊熊火光,陆渐又不免大哭一场。待到火熄,上前收殓骨殖,却见灰烬中许多珠子,小如米粒,大如尾指,或者红如血滴,或者白如冰雪,晶莹剔透,色泽辉煌。
  陆渐寻思:“这该是鱼大师所说的舍利了。”细细一数,共有二十一颗,便用布小心包了,贴身收藏。他在林中睡了半宿,待到天明,方才漫步向西。走到午间,便瞧见茫茫大海。陆渐久处深宅,此时沐浴海风,大生感慨。
  他沿着海滩走了半日,傍晚时分,渔火星散,海港在望。打探之下,得知港内有不少船只前往中土,正想如何混上船去,忽听一个大嗓门以华语呵斥道:“罗小三,让你找通译,怎么尽找这么些半通不通、只会要钱的东西,误了老爷的大事,仔细你的皮。”
  陆渐乍闻乡音,倍感亲切,回首望去,只见远处站了几人,均是唐人装束。其中一人身材高壮,紫袍玉带,蹬一双鹿皮快靴,衣饰可谓华美考究,却又贪图舒服,戴一顶道士用的网帽,故显得不伦不类,此时正吹须瞪眼,训斥一个年轻伙计。
  陆渐听那紫袍汉子所言,似乎是没有找到合用的通译,心念一动,上前施礼道:“诸位大叔安好?”那紫袍汉子睨他一眼,皱眉道:“你是唐人?”陆渐道:“对,你们要雇通译吗?”紫袍汉子露出警惕之色:“你偷听老爷说话?”
  陆渐笑道:“只是顺耳听见。我会说倭语,大叔你雇我好么?”紫袍汉子眉头大皱,眼中疑惑挥之不去,说道:“光会倭语可不成,我们是来倭国做买卖的,你不但要会华语、倭语,还要通晓经济买卖。”
  陆渐沮丧道:“经济买卖,我却不会。”转身便走,忽听紫袍汉子叫道:“回来。”陆渐回头道:“什么?”
  紫袍汉子笑道:“你这孩子倒也诚实,做买卖,最难得的就是诚信二字。你我素不相识,你若说自己通晓经济买卖,我也不会知道。难得你竟不撒谎,那是很好。我们这些到外国走海货的,最怕就是到了地方,却遇上不老成的经济牙子,跟通译两相勾结,三两下骗得你血本无归。嘿嘿,若做通译,你要多少钱?”
  陆渐惊喜交加,忙道:“我不要钱,你们回中土的时候,捎上我一个便好。”紫袍汉子未料竟有如此好事,又生疑惑,皱眉道:“我带你回中土不难,但钱也不能少你,三两银子如何?”陆渐志不在钱,当下便道:“也好。”
  第71节:九变龙王(4)
  三两银子,不及寻常通译雇银的十分之一。紫袍汉子大喜过望,拍着陆渐肩头,呵呵大笑。攀谈之下,陆渐才知这紫袍汉子姓周名祖谟,闽北人氏,以往出海,去的都是南洋,来倭国却是头一次,正愁没有合适通译。找了几个,要么要价太高,要么华语粗疏,言不达意,难得陆渐送上门来,解了燃眉之急。
  周祖谟大约占了便宜,心中欢喜,说起话来,东一句,西一句,颇有些不着边际。陆渐笑笑,问明他一行贩来货物,却是绸缎茶叶、瓷器药材,还有若干玉石。
  陆渐曾随宁不空做过账房,尾张一国的财物进出,大都经由他之手,是故这一船货物,仔细想来,竟也不算什么。
  他以倭语问明行情,如实告知周祖谟,周祖谟权衡之下,再选择交易。其间,陆渐又代他计算得失,两日交易下来,斩获颇丰。
  周祖谟不料寻了个廉价通译之外,更白赚了一个精细账房,端地喜不自胜。次日入夜时,细问陆渐出身,知道他是被人挟持来倭,不由一拍大腿,骂道:“他奶奶的,定然是狗倭寇干的好事。”
  陆渐道:“却不是倭寇,劫我来的是唐人。”周祖谟道:“那就是假倭了,操他祖宗,哼,这些狗汉奸的祖宗怕也没脸见老子。”
  陆渐不由奇道:“周大叔既然如此痛恨倭人,怎会来倭国做买卖?”周祖谟皱了皱眉,神色颇不自在,左顾而言他道:“那些臭小子呢?难不成又去逛窑子了?”
  陆渐一瞧,果然不见了几个船工,便问道:“逛什么窑子?”周祖谟瞧他一眼,露出古怪之色,嘿嘿笑道:“逛窑子么,便是去女人成堆的地方,花钱挑上一个,跟她大行周公之礼。”
  他见陆渐懵懂,一拍他肩头,笑道:“你有三两银子的佣金,要不老爷带你去逛逛,挑一个中看的姐儿开荤?天南海北的窑姐儿我也见得多了,唯独这倭国的还没见识呢。”周祖谟一介粗人,兴致一来,大谈生平艳遇,聊得兴起,色心大动,见陆渐不去,便另叫两个伙计,上岸快活去了。
  片刻人去船空,仅留三两个护卫照看货物,闲极无聊,聚在舱中赌钱。陆渐一贫如洗,自然无人叫他。陆渐无所事事,想到所学的“十六相”,尚有四相未能练成,便自到船尾苦练,子夜方告成功,心道:“大师说的三十二相,我只学了一半,却不知另一半上哪儿学去?”想到鱼和尚,思念之余,又觉黯然。
  次日,陆渐又和周祖谟上岸交易,将存货卖了七七八八,再觑行情,低价购入硫黄、苏木、刀扇、漆器等东瀛土产,打算运归中土。
  料是买卖顺畅,周祖谟甚是心宽,每晚都与众海客去妓楼寻欢,黄昏上岸,凌晨方回。陆渐则苦练十六相,渐渐贯通,只是远未达到鱼和尚所说的“化尽相态,仅存神意”的地步。
  这一日傍晚,周祖谟忽道:“小陆,你今晚随我们去吧。”陆渐吃惊道:“我可不去。”
  周祖谟笑道:“让你去,不是逛窑子,而是做通译。”陆渐道:“通译什么?有买卖吗?”
  “怎么没买卖?”罗小三笑道,“周老爷新近勾搭上一个倭妓,想给她赎了身,带回去做小老婆。你说,这算不算买卖?”
  周祖谟笑骂道:“死猴儿,尽会子虚乌有,损你老子。但说起来,那些倭婆子叽里呱啦的,也不知多收了老子的过夜钱没有。陆渐你今晚去了,定要给我弄明白了,省得大叔尽花些糊涂钱。”
  众海客你一句我一句,尽拿妓楼中的勾当说事。陆渐听得面红耳赤,作声不得。周祖谟却不容他多想,连唬带哄,拖他上岸。
  一行人吆喝笑闹,行了一程,转入一个小巷,巷内昏暗幽深,檐角风灯摇曳、珠箔飘转,映得众人的面孔忽明忽暗,巷子里气息颇是污浊,浓得化不开的脂粉气混合了一股奇特的腐败味道。两侧的小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偶尔能从门缝间瞧见一张素白如绢的脸。
  走到巷子尽头一扇漆门前,周祖谟止步道:“你们在附近守候,我跟小陆进去。”众人一反嬉笑神态,肃然转到檐下。
  陆渐但觉奇怪,却见周祖谟走到漆门前,敲了几下,漆门打开,露出一张敷满白粉的妇人圆脸,左眼下一粒朱砂小痣,分外惹眼。
  只听那妇人道:“你们找谁?”陆渐一怔,却听周祖谟道:“小陆,你告诉她,我们来找龙崎先生。”陆渐说了,那妇人露出疑惑之色。周祖谟忽地取出一大块银子,塞到她手里,那妇人怔了怔,退后关门。
  两人立了半晌,那漆门忽又敞开,那妇人出门鞠躬道:“对不住,龙崎大人问有什么事?”周祖谟听了通译,举起手来,嘴里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那妇人一呆,又关上门,半晌方出,说道:“龙崎大人有请。”周祖谟咧嘴一笑,当先入内,进门时还毛手毛脚,在那妇人身上摸了一把,惊得她后退两步,低声咒骂。周祖谟左右听不懂倭语,装聋作哑,扬长去了,陆渐跟在后面,却连挨那妇人几个白眼。
  第72节:九变龙王(5)
  漆门虽小,门内却别有乾坤,方一入门,便见回廊曲柱,围着一簇高及两丈、七孔八窍的峻峭湖石,回廊四角,朱灯流转,映照出奇花异卉,花香幽幽,弥漫中庭。
  那曲廊十步三折,穿行其间,难辨东西,时见山石嶙峋,池沼溶溶,睡鹤惊起,寒凫飞渡。周祖谟不禁骂道:“这狗倭寇倒会享受,竟把苏杭的园林也搬来了。”
  咒骂间,二人被领到一所小厅,那圆脸妇人一拍手,进来两名年少女子,身着短衣,眉眼清秀。那妇人道:“请二位更衣。”
  陆渐吃了一惊,周祖谟听了通译,笑道:“这些倭人倒也谨慎。小陆你告诉她,更衣不必,若要搜身,大可搜来。”
  陆渐说了,那圆脸妇人点点头,示意二女上前。周祖谟乃是风月老手,放开四肢,任其摸索,面上露出陶醉之色。
  陆渐却觉那少女紧贴自己,娇躯火热,呼吸微闻,十指所过之处,有如蚁附蛇行,不自禁头皮发麻,浑身燥热,当那少女摸到大腿根时,他再也忍耐不住,猛然后跃。那少女初时一怔,继而掩口轻笑,转身跟那圆脸妇人议论。那妇人不时瞥视陆渐,眼角聚满笑意,陆渐越发羞赧,几乎抬不起头来。
  搜身已毕,那妇人当先带路,又转过两道曲廊,忽见远处一座花厅灯火通明,笑语时来。
  那妇人走到厅前,躬身道:“龙崎大人,人带来了。”厅中一寂,有人以倭语高声道:“谁要买鸟铳呀?”陆渐定眼望去,说话的是一个矮胖倭人,光头无须,大肚腆出,乍一瞧,绝似一尊弥勒佛象,他身周坐了几个美貌倭女,媚眼顾盼,向着二人打量。
  却听周祖谟笑道:“小陆,别只顾瞧娘儿们,那人说什么来着?”陆渐含羞说了。周祖谟笑道:“你告诉他,我买鸟铳。”陆渐大吃一惊,瞪眼望他。周祖谟拍拍他肩,叹道:“小陆,什么都别问,自管通译便是。”
  陆渐满心疑惑,将周祖谟的话说了。那龙崎道:“你是唐人,按本国律法,不能卖鸟铳给你,若是卖了,便有莫大风险。”
  周祖谟笑道:“一分生意三分险,三分险中十分利,没有风险,不成生意。风险越大,利就越多,龙崎先生想必也懂这个道理。”
  龙崎道:“话是这么说,但若命都没了,再多的利也没用了。”周祖谟道:“此事你知我知,只要不传出去,谁又会要你的命?”
  龙崎沉默半晌,问道:“你要多少支?”周祖谟道:“一千五百支。”陆渐吃了一惊。龙崎听了通译,也是骇然变色:“什么?这么多?”
  周祖谟笑道:“我这几天在附近的妓楼里打听清楚了,这个数目,别人拿不出来,但对龙崎先生而言,却不算什么?”
  龙崎摇头道:“我只是一个卖铳的商人,并非造铳的豪强。一千五百支,委实太多,须得花时间凑齐,嗯,你给什么价钱?”
  周祖谟伸出四个指头,道:“我给现银,四两银子一支。据我所知,这个价全日本也没有过。”
  龙崎沉吟道:“不成,你是唐人,要数又多。一口价,五两银子一支,还要先付三成定金。”
  周祖谟心中狗倭寇、死胖子一阵大骂,脸上却笑嘻嘻地道:“好说,一言为定。待会儿我便让人送定金过来。”
  龙崎眉开眼笑,忙摆手道:“不慌不慌,来,来,大伙儿喝两杯,叙一叙。”
  周祖谟笑道:“我有事在身,便不叨扰了。龙崎先生何时能凑足鸟铳?”龙崎沉吟道:“五天左右。”
  周祖谟点头道:“好,我五日后再来。丑话说在前头,鸟铳须得支支精良,若有一支次货,休怪周某无礼。”龙崎笑道:“你放心,本处的鸟铳,全为名匠锻造,无论铳力准星,都是绝好的。”
  周祖谟笑笑,拱手告辞。他出了漆门,满肚皮怒气才发作出来,大骂龙崎。众海客一听五两银子一支,也都气愤,猪狗畜生一阵乱骂,直骂到船上,方才消气。
  陆渐心存疑惑,问道:“周大叔,你买那么多鸟铳作甚?而且七千五百两银子,账面上哪来这么多。”周祖谟摆手道:“小陆,此事你不要问。只需知道,我买这些鸟铳,并不是为非作歹就是了。”言罢,命人抬出两口铁箱,揭开一瞧,尽是白花花的官银。
  周祖谟称足二千三百两,对罗小三道:“你和小陆带人送到龙崎那里,多出的五十两银子,就说是周某送给他身边姑娘的脂粉钱,望他笑纳。”
  “送他娘的棺材钱。”罗小三怒道,“那奸商占了恁大便宜,干么还要多给他银子?”
  周祖谟正色道:“骂人归骂人,做生意归做生意。我受先生重托,这笔买卖只许成,不许败。我瞧那龙崎眼神游移,性情奸诈,若不多赔些银子,怕是栓不住他。”
  罗小三将信将疑,招呼两个伙计,与陆渐扛了银子,送往龙崎府上。路上陆渐忍不住问道:“罗大哥,你们不像是来做生意,倒像专门来买鸟铳似的。”
  第73节:九变龙王(6)
  罗小三苦笑道:“是啊,早先那些生意都是顺手买卖,做做样子。这批鸟铳才最紧要;可惜买得太多,寻常商人供给不起,我们在妓楼里厮混了好几天,才知道龙崎这条途径……”说到这里,他自觉失口,忙道,“小陆,你别太好奇,乖乖做你的通译。要么此事涉入太深,将来想脱身也难了。”
  陆渐不禁默然,两人将银子送到龙崎府上,领了收条,方才回船。
  其后几日,周祖谟似乎忘了买铳之事,仍令陆渐卖出存货,购入土产;初时周祖谟尚且自己经手,后见陆渐诚实可靠,便乐得轻闲,放手让他交易。陆渐却知这周祖谟外表粗鲁不文,实则内心精细,锱铢必较,当下不敢怠慢,每笔交易都做得勤勉小心,货比三家,始敢下手。但他心中却始终惦记那一批鸟铳,心道数目如此之巨,便是尾张一国,也不曾有过,但周祖谟一掷万金,购入恁多,真不知作何用途,倘若行凶做恶,那可大大不妙了。
  疑虑间,五日过去。这日入夜,一个倭人找上船来,说道:“龙崎大人的货已备齐了,让你们带好银子,随我去取。”周祖谟听了,点头道:“你等一阵子,我们点齐银子就来。”
  当下转入内舱,周祖谟取出四口银箱,装齐银两,又加了两口空箱,命众海客从各自房里取来刀剑弓弩、短枪盾牌等物,藏在箱内。
  陆渐看得发楞,却见周祖谟神色郑重,沉声道:“咱们只防小人、不防君子。倭狗若守信用,那也罢了。若是不讲信用,大伙儿也不要跟他客气。”又对罗小三道,“若动起手来,你看好小陆,莫让人伤了他。”罗小三笑道:“包在我身上。”
  众海客扛箱出舱,随那倭人走了三里路程,到了海边一排木房前。还未走近,便见那龙崎光头腆肚,走出门来,笑道:“终于来啦。”寒暄两句,问道:“银子带来了吗?”
  周祖谟揭开一口银箱,龙崎瞧得整齐银锭,眼中流露贪婪神气,招呼手下人验了成色,方笑道:“足下果然守信。”言毕引入库中,但见库内叠放百十口木箱,龙崎撬开两口,箱内均是簇新鸟铳,周祖谟取了一支细看,果然锻造精良,又随意抽查两箱,质地数目也无差池。
  龙崎道:“每箱十支,共有一百五十箱,快些点完数目,咱们两清。”周祖谟命众海客各择一处清点,点完数目,在陆渐处汇总。
  周祖谟闻报不差,大拇指一跷,笑赞道:“龙崎先生好本事、好信用。”龙崎嘿嘿一笑,率人扛起四箱银子,扬长而去。
  周祖谟对三名手下道:“此处离船甚远,不好搬运,你们几个回去将船开过来,咱们就在这里装货。”那三人应了,径自回船。
  罗小三皱眉道:“周老大,这买卖未免太顺了些,我总觉得蹊跷。”
  周祖谟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咱们给的银子足,自然事半功倍。”众海客听了,纷纷点头。
  不一阵,海面灯火飘近,正是那海船来了。众海客嘴里说得轻松,货没上船,一颗心终究悬着,此时见状,不约而同,欢呼起来。
  欢呼才起,忽见船上灯火尽数熄灭,整艘船暗沉沉的,仅余一个朦胧轮廓,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微微摇晃。
  周祖谟不禁骂道:“这些直娘贼干什么勾当?黑灯瞎火的,怎么装货上船?”
  话音未落,船尾一灯如豆,又燃起来。周祖谟瞧得不耐,逐一叫唤船工姓名,却不闻答应,顿时心头一沉,忽听罗小三颤声道:“周老爷,你瞧那灯,似乎不大对头。”
  周祖谟皱眉瞧去,那盏孤灯如被阵风吹送,轻飘飘掠过船舷,飞到船头,蓦地凌空一跃,在空中画出一道绚丽火光,落在岸上,又向这边飘了过来。
  海客们见那火光逼近,神为之夺,周祖谟蓦地大喝一声:“操家伙。”众海客纷纷取出兵器,布成阵势。周祖谟见那灯火越飘越近,心头一紧,厉声叫道:“什么人?”
  灯火微微一亮,映出一个男子形影,衣若纯金,双颊雪白,鹰鼻凤眼,眉挑如飞,虽然俊美,却不知为何,始终透着一股莫名邪气。他的衣袖很长,右袖拖地,左手则穿袖而出,五指修美,轻轻拈着一盏黄铜油灯。
  周祖谟涩声道:“你是谁?怎的在我船上?”那男子轻轻一笑,说道:“我姓犬火狄,你或许听说过。”
  周祖谟喃喃道:“姓狄?”蓦地浑身一震,失声叫道:“九变龙王,东岛狄希?”那男子笑道:“好见识。”
  刹那间,周祖谟只觉心跳如雷,嗓子干涩,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声。
  狄希笑了笑,道:“是沈瘸子派你来的么?天部似乎没有姓周的高手。”
  周祖谟被他道破来历,心头又是一震,努力定一定神,冷笑道:“周某只是天部的小卒,算不得高手。”
  狄希摇头道:“万归藏一死,八部越发良莠不齐了。竟连奸商淫棍,也都成了天部中人?”
  第74节:九变龙王(7)
  周祖谟怒啐道:“老子纵然奸猾好色,也比你东岛勾结倭寇、贻羞祖先的好?”
  “谁说我东岛勾结倭寇了?”狄希神色一冷,“沈瘸子就会想方设法,污我东岛名声。”
  周祖谟胆气稍壮,高声道:“你若不是勾结倭寇,怎么会来这里?是不是龙崎叫你来的?他想财货两吞吗?”
  狄希笑道:“你却不笨。只不过也算不得勾结,龙崎原本就是我布在东瀛的棋子,他做买卖的本钱是我给的,赚的钱大半也是我的。这些年叫沈瘸子吃足苦头的鸟铳,也都是我让他买来的。沈瘸子不愧为天部之主,诡计多端,竟让你这痞子奸商冒充海贼,偷来东瀛购买鸟铳。只可惜,他心气太高,竟想一次购齐千铳,是故寻来寻去,竟寻到龙崎那里。哈哈,也罢,难得沈瘸子不惜血本,帮我收购鸟铳,狄希若不笑纳,岂不辜负了他的美意。”
  众人无不变色,周祖谟厉喝道:“大家并肩子上。”众海客各持兵刃,方要动手,忽见狄希身形离散,幻化出十几道身影,重重叠叠,状如金龙摇尾,掠过当场,只听当啷之声不绝,三名海客刀剑落地,两眼发直,额上多了一个小孔,血流如注。
  一声轻笑,那幻影散而复聚,又合为一人,狄希手拈铜灯,立身原地,气度悠闲已极。
  周祖谟失声叫道:“龙遁?”
  狄希笑道:“不愧是天部的小卒,挺有见识。”他笑语晏晏,一双凤眼辉光流转,落到众海客身上,众人无不彻骨生寒,毛发倒竖。
  周祖谟脸色铁青,眼珠一转,忽地扬声叫道:“九变神龙,你是东岛五尊之一,‘龙遁’之法威震天下。我却只是天部一名小卒,武功低微得很。但老子武功不济,却不怕死,今天倒要跟你赌上一场。”
  狄希笑道:“赌什么?若是赌逛窑子,那就免了。”
  周祖谟面皮一热,呸道:“老子跟你赌武功。听说‘龙遁’是世间无双的身法,老子偏不服气,就赌你十招之内,抓不住我。”
  狄希笑容渐敛,冷冷道:“你命在我手,凭什么跟我赌?”
  周祖谟道:“凭你九变神龙的威名。你若不敢赌,将来传出去,江湖中人必然说,堂堂东岛五尊,害怕我这个天部的小卒;即便你丢得起人,东岛三百年声威,也只怕毁了。”
  狄希失笑道:“你这厮不愧是痞子奸商,真会强词夺理。但你放心,今晚之事,一星半点都不会传出去的。”众人均是心头一沉,深知狄希此言一出,已存了杀光众人之心。
  周祖谟计谋落空,额上冷汗迸出。忽又见狄希微微一笑,闲闲地道:“只不过,狄某却有些好奇,想瞧一瞧,你怎么逃过这十招?”
  周祖谟喜出望外:“你答应赌了?”
  “不错。”狄希道,“我若胜了,那便休提。你若胜了,我饶你不死。”周祖谟摇头道:“不成,我若胜了,在场的人都须活着离开,这批鸟铳,我也要带走。”
  狄希眼神数变,忽而笑道:“也罢,若你真能接我十招,人货双收,也是理所应当。”
  周祖谟干笑两声,将手掖在腰间。狄希笑意不改,掌心灯火微暗,身形倏然而散,一叠金色幻影若有若无,扫了过来。
  周祖谟蓦地抽出手来,掌心迸出一蓬白光,那白光射到半空,化作千百细丝,凌空交织,势成一张无朋巨网,罩向那重重幻影。
  “敢情沈瘸子把‘天罗’传了你?”狄希轻轻一笑,“好,这算第一招。”倏尔幻影俱无,又归一人。那些白光也遽然收缩,化为蚕茧大小一团,在周祖谟右掌心游走。
  周祖谟背上冷汗淋漓。这“天罗”是天部绝学,以“周流天劲”注入蚕丝,织就大网,一旦罩住对手,“周流天劲”一生二,二生三,“天罗丝”笼罩越广,韧性越强,韧比牛筋,坚如精钢,被罩之人若不懂破解之法,势难脱身。
  周祖谟的“周流天劲”修炼未深,支撑如此绝学,端地辛苦。但他却知“龙遁”身法不仅包含轻功,更有极精妙的数术、幻术,多年来让西城高手吃尽苦头。狄希此时的幻影,也是一种幻术,虽不知他如何施展,但你若将它当做幻影,幻影立时化为真人;你若当他是真人,真人又会变成幻影,其中的虚虚实实,叫人无从捉摸。是故唯一之法,不管它是真人也好,幻影也罢,均以这张“天罗”一网打尽。
  忽听狄希笑道:“第二招!”
  周祖谟心神一凝,只见火光摇曳中,狄希幻影又生,当即张手,“天罗”满天罩出,倏忽间,狄希人影尽被笼住。
  周祖谟但觉网内一沉,心中大喜,“天罗”瞬间收缩。却听一声惨叫,定睛一瞧,网中之人,竟是一名随从海客。惊疑间,忽听狄希轻笑一声:“第三招。”后脑锐风陡起,破空袭来。
  原来狄希在“天罗”将收未收之际,凭着绝顶身法,偷梁换柱,抓了一个伙计掷入网中,骗得周祖谟收网。自己则转到他身后,周祖谟变招不及,“天罗”就此破了。狄希计谋得逞,一指刺向周祖谟后脑,不料身侧风起,忽地一只拳头,横空击来。
  第75节:九变龙王(8)
  狄希但觉拳风凝若实质,雄浑无匹,心中暗惊,一转手,食指点中来拳,借势飘退两丈,定眼望去,却是一个衣衫粗陋的年轻男子,双拳紧握,神色颇为紧张。
  周祖谟见了那人,不觉一呆,吃惊道:“小陆?是你?”陆渐点头道:“周大叔,你没事么?”周祖谟神色一灰,望着狄希,惨然道:“我输了”
  众海客蓦地躁动起来,忽有两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发足狂奔。狄希一声长笑,身形左右分散,化出两叠幻影,一叠向东,一叠向西,有如金鹏展翅,同时扫中二人,那两人脑后血如喷泉,扑地便倒。
  那两叠幻影向内一收,合二为一,又向在场众人扫来。陆渐见势危急,不及多想,迎着幻影,变一个“半狮人相”,屈膝蹲身,左拳后勾,右拳前送。
  那幻影如被拳风激荡,向右一折,陆渐正要随之转身,忽生警兆,忙变一个“雀母相”,矮身疾转,但觉一道锐风自左袭来,擦过耳轮,火辣辣生痛。
  狄希一指落空,咦了一声,忽见陆渐高高纵起,以肩撞来,不觉吃惊,心道此人竟能在幻影离合之间,辨出自己的真身,真是奇哉怪也。但觉这一撞重如山岳,刚猛异常,当下不敢怠慢,右手托住陆渐肩头,足下陡转。
  “龙遁”之法,不但能以身法躲避天下任何招式,而且能以身法化解天下任何劲力。陆渐只觉这一个“大须弥相”仿佛撞在空虚之处,狄希疾风斗转间,竟如抽丝剥茧,将这一相中所蓄的劲力丝丝抽去。陆渐心知劲力抽尽之时,便是狄希反击之机,急使“诸天相”,双手齐出,去缠他右手。不料狄希随他双手来势,身法转折,总不让他缠着。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变化虽繁,落到众人眼中,却是快如电闪。才见狄希实形虚影,散聚无方;转眼之间,又见陆渐被狄希一手抄住,悬空飞旋起来。
  众人瞧得眼花缭乱,唯独周祖谟眼力最强,瞧出若干变化,心中惊诧万分,万不料这朴实青年,竟然身负如此神通,又见陆渐竭力去捉狄希右手,总不能够,不由为之心急。蓦然间,忽见陆渐双手再伸,狄希也随之转折,却不料陆渐右脚倏地反踢,这一踢直达肩头,狄希若不脱手,必被踢中手背,无可奈何,只得放手纵开。
  陆渐这一踢,正是出自“人相”。“人相”反踢可至后脑,踢中肩头只是等闲。他情急间想到这一变相,先以“诸天相”虚晃一枪,再行反踢,果然一举脱身,坠地之时,又以“神鱼相”翻滚变化,以防狄希趁虚施袭。但这一轮变相,几令他耗尽气力,若非劫力源源补充,早已累趴在地。
  翻滚数匝,陆渐起身瞧时,却见幻象尽消,狄希又归于一,拈灯含笑,身形若聚若散,莫知所出。
  陆渐见此情形,心念微动,蓦地双手撑地,拿个大顶,倒立起来。
  众人均感奇怪:“这小子疯了么?这当儿还有拿大顶的心思?”狄希也是微露讶色。
  陆渐闭目凝神,劫力透过双手,密布数丈方圆,狄希双足所至,当即可知。如此一来,种种幻象,均然破灭,在陆渐心中,仅余实相。
  故此狄希一动,陆渐亦动,狄希幻影才生,陆渐便以“大自在相”翻转过来,左掌挥出,以“寿者相”出招,“猴王相”收势,刷的一掌,狄希左手灯火倏灭,重重幻影一时尽消。
  狄希幻术被破,但觉掌风扑面,冷哼一声,挥手抓出。陆渐吃过苦头,心知一旦被他沾身,身上劲力势必被他借力打力,尽数化去,当下火速变相,缩手后退。
  周祖谟不由赞了声:“好。”再见灯火一灭,幻影虚像均然不见,不觉叹道:“原来幻术的根源竟在这盏油灯,真真叫人意想不到。”
  众人听了这话,恍然大悟,要知人眼喜光,畏惧黑暗,故而黑夜中一盏孤灯,往往能吸引众人心神。狄希正是借这孤灯光影,以身法与之配合,幻化出重叠虚影,扰得众人眼花缭乱,再施杀手。
  狄希悄立半晌,忽地冷冷道:“小子,你能瞧破我的真身,确是不凡?不过,九变龙王,本有九变,你破了我的‘光明变’,却不知我还有‘无色变’。”
  陆渐皱眉道:“无色变?”狄希笑道:“没错,你瞧明白了。”话音方落,人影骤失,陆渐但觉身周风起,慌忙变相。霎时间,连变三相,方才避过这一击。
  一时间,众人借着星月光芒,瞧不见狄希的影子,却只见陆渐独自一人,手舞足蹈,四肢飞速扭转,仿佛正与瞧不见的对手激斗,不由得目瞪口呆,连呼古怪。
  陆渐只觉身周劲风掠来掠去,疾逾闪电,身子时被扫中,虽借变相化解,仍是疼痛难当,忽听狄希一声轻笑,火光一闪,那盏油灯又被点燃,将场中情景照得分明。
  陆渐一怔,忽觉冷风吹来,胸背发凉,低头望去,不由大惊,敢情那件衣衫千疮百孔,经海风一吹,竟然片片散去。骇然间,下体又是一凉,慌忙低头,但见裤子四分五裂,处处见肉,陆渐急忙攥住裤带,生恐一阵风来,将这裤子也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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