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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歌全面超越《昆仑》新作:沧海

_3 凤歌 (现代)
  第31节:黑天书(2)
  当下宁不空口说手比,传授算法口诀,陆渐依法而行,不知为何,一旦拨算,竟觉那算珠便如生在指头上似的,拨打起来十分如意。
  两人一教一学,时光如飞,到晚间方才停下,二人出门时,却见仓兵卫手持斧头,正蜷在一堆柴草前打盹。宁不空听到鼾声,面色一沉,提了干柴,不问青红,狠狠将仓兵卫抽打一顿。仓兵卫匍匐在地,呜呜大哭,却不敢动。宁不空抽打已毕,径自去了,陆渐上前安慰,那知仓兵卫目光凶狠,冲着他大叫大喊。
  陆渐想他出身武士之家,全因自己一纸赌约,沦为奴隶,不但不以为忤,反而更添怜悯,只恨言语不通,无以表达心中善意,当下找到宁不空,学说倭话。宁不空问明缘由,不觉冷笑道:“你对这小畜生好,还不如将心思花在狗身上。”话虽如此,却仍是传他倭语。
  如此一来,陆渐一日之中,练功识字之外,更添上学珠算、学倭语。可喜的是,他珠算天分极高,精进神速,十指间若有神助,甚至于连陆渐也疑心这算盘自己往日学过。宁不空却不以为怪,陆渐算完一题,他便不动声色,再给一题。
  又过几日,宁不空开始出题,与陆渐比算,瞧谁当先算出结果。他算道精深,自是占尽上风;但陆渐算法虽不如宁不空简便,却因手快,拙能胜巧,竟也不落下风。
  这一晚,两人比算,陆渐略快半分,侥幸胜出。欢喜间,忽听宁不空冷冷道:“你的‘天市脉’已练完了吗?”天市脉是“三垣帝脉”最后一脉,陆渐沉溺珠算,竟忘了练功进度,听他一说,才醒悟道:“对呀,昨日刚刚练完。”
  宁不空道:“这就是了,这算盘也没白打。”
  陆渐怪道:“练内功和打算盘有什么干系?”
  宁不空道:“这干系大了,你内功精进越快,双手便越灵巧,双手越灵巧,算盘自也打得越快;反之,你算盘打得越快,你这双手便越灵巧,而你练的内功,也就精进越快。所以说,打算盘乃为练你双手,练你双手却是为了你内功速成。要么,凭你初学珠算,如何能胜过我宁不空?”说到这里,他干笑两声,阴声道,“小子,恭喜恭喜,你终于练成《黑天书》。”
  陆渐皱眉道:“《黑天书》是什么东西?”
  “《黑天书》便是你所练内功。”宁不空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宁不空的劫奴。”
  “黑天书、劫奴?”陆渐越听越觉糊涂,“都是什么?我不明白。”
  宁不空自离中国之后,难得心中畅快,不由得呵呵笑道:“《黑天书》乃是一部武经。但凡修炼者,须得有人以本身真气相助,方可练成。可一旦练成,给予真气者便是劫主,修炼者则为劫奴,若无劫主真气,劫奴便无法抗拒‘黑天劫’。”
  他笑了笑,又道:“你知道什么是‘黑天劫’么?那便是你每次修炼时,奇痒空虚、痛不欲生的那种感受,如果你不想遭受‘黑天劫’之苦,便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陆渐对宁不空的话似懂非懂,却恍惚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大的圈套,不由得慌张起来,吃吃地道:“你让我做什么?我干么要做?”
  宁不空见他如此不开窍,脸色一沉:“你若不做,我便不给你真气,你不害怕么?”陆渐心口仿佛挨了一拳,张口结舌。
  宁不空冷笑道:“从今以后,我若向东,你便不得向西,你就算是死,也要护着我。只因‘黑天劫’之苦,这世间唯有宁某的真气可以解除,其他的人,任他内力再强,修为再高,也不管用;这就是《黑天书》‘有无四律’的第一律:无主无奴。意即是,若无劫主,必无劫奴,劫主受害,劫奴必死无疑。”
  陆渐脑中嗡嗡作声,似有千百蚊虫扑翅噬咬,禁不住捧头大叫:“不对,不对,你骗人,你骗人……”
  “我骗你做什么?”宁不空冷笑道,“从今之后,你就是宁不空的影子,今生今世,也休想与我分开。”
  陆渐听得浑身发冷,却说不出一句话。他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床上,更不知是何时睡去,醒来时,已是次日傍晚,日光透窗而入,苍白无力。
  “想通了么?”忽听宁不空冷冷说道,“‘黑天劫’的威力你也深知,若无宁某的真气,你便是死,也要经历世间最可怕的折磨。”
  陆渐心头怒气一涌,大声叫道:“那我宁可死了。”
  “人生皆有一死,死何足惧?”宁不空徐徐道,“你一死容易,但晴小姐呢?你忍心与她天人永隔,永不相见吗?”
  刹那间,陆渐心头浮现出姚晴的动人娇靥,每天对她的思念,就像《黑天书》一样,既给他无穷的快乐,也给他难忍的痛苦。陆渐呆了许久,蓦地死念顿消,伏在床头,放声痛哭。宁不空木然端坐,既不劝慰,也不斥责。
  陆渐大哭一场,暗暗立誓,再也不练那《黑天书》,可那奇功一旦上身,便如魔咒附体,若是不练,发作更频,反之若是持续修炼,“黑天劫”便可来得缓慢许多,十天半月方才发作一次,只是发作之时,比修炼未成时更加猛烈。
  第32节:黑天书(3)
  陆渐明白此理,满腔雄心尽皆化为乌有,遂然听天由命,默认了这劫奴身分。宁不空见他屈服,便也待他温和了许多。他见陆渐珠算娴熟,便让他为城中豪门富户经理帐目,收取若干费用,此时珠算虽已流入日本,但方兴未艾,粗通者极少,精通者绝无,后世所谓的东洋“和算”更未开创。加之诸侯割据,尾张东陆小国,更无一人见过这神妙算具。陆渐理过几家帐目,名声大噪,但他心有怨气,全数发泄在算盘上,不足十日,便打坏三张算盘。宁不空知他心意,付之一笑,转而请高手匠人铸了一副黄铜算盘,这铜算盘一旦拨打太快,铜珠摩擦铜杆,便会滚烫如火,陆渐被灼伤几次,方知自己的智计与宁不空相比,委实天差地远。
  这一日,陆渐在房中算帐,忽听庭中嗬嗬有声,推门一瞧,却是仓兵卫手持竹枪,练得满头大汗。仓兵卫瞧见陆渐,眼神凶光一闪,蓦地举起竹枪,向他面门狠狠戳来,陆渐不防他突下毒手,转念不及,双手已不由自主伸将出去,握住竹枪,耳听咔嚓一声,竹枪被拧成两截。
  陆渐固然不知何以握住竹枪,又何以折断枪杆。仓兵卫更是万分惊骇,他本来以为这次偷袭,陆渐不死即伤,不料对方如此高明,未及还醒,眼前竹影闪过,脸上已狠狠挨了一记,抽得他半脸麻木,嘴里腥咸,跌退两步,瞪着陆渐,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陆渐丢了那半截竹枪,望着双手,神色怔忡,忽见仓兵卫的左脸发面也似的肿了起来,不觉好生歉疚,说道:“仓兵卫,对不住,打你不是我的本意,全怪这手不听使唤。”
  这事委实荒诞,别说陆渐不解,仓兵卫更是不信,对陆渐越发憎恨,破口大骂。陆渐已能听懂不少倭语,听他骂得恶毒,心中微微动气:“都是这双手作怪,我又不是有意打你的。”不想念头才生,双手便挥将出去,噼里啪啦,连抽仓兵卫四个耳光,陆渐收敛不住,惊怒交迸,连声喝道:“停下,停下……”但停手之时,仓兵卫已被打得如风车乱转,捂着脸哇哇大哭,连滚带爬奔将出去,耳听得陆渐叫唤,却哪敢回头。
  陆渐瞧着双手,纳罕不已,忽闻饭香扑鼻,才觉饭已煮好,只因打跑了仓兵卫,无人照管,当下取下蒸笼盛了饭菜,给宁不空端去。
  今日算馆甚是冷清,两人用饭已毕,忽见风骤云浓,雷霆大作,倾盆大雨刷刷落下。陆渐想到仓兵卫,颇为担心,欲要出门寻找,宁不空问明原由,冷笑道:“不用理他,他挨了打,当是去他老子鹈左卫门那里哭诉去了。”陆渐知他料无不中,只得作罢,又想起双手自发自动、不受控制的事,便询问宁不空,宁不空听了,淡然道:“这劲在意先,乃是武学高手梦寐以求的境界,你竟然轻易达到,可喜可贺。”
  陆渐还想细问,宁不空却道:“今日雨大,料是没人来了,你关上门,回房去吧。”
  陆渐应了,正要关门,忽听如练大雨中传来脚步之声,两道人影如风奔来,须臾便到眼前。
  那两人均打着描花的纸伞,当头的是一位青年男子,细长眉毛,丹凤眼飘逸有神,体格挺峭,着一身寻常短衣,裤脚高挽,腰间挂着青瓷水壶,还掖了一块白布手帕。他身后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个子瘦小,俊俏白皙,双颊至颈光洁如瓷,衣着却很拘谨,裤脚溅湿也不挽起
  “伙计。”那青年男子嘻嘻直笑:“这么早就关门了吗?”
  陆渐点头道:“雨大,没客人。”那青年男子笑道:“谁说没客人,我们就是客人。”
  陆渐微感迟疑,放入二人,后面那名矮小少年,入门时瞥他一眼,抿嘴微笑,陆渐也报之一笑,那少年忽地双颊绯红,低下头去。
  那青年大剌剌当堂一坐,拔开水壶塞子,大口喝水。宁不空端然静坐,神色木然。那青年喝足了水,一抹嘴,打量宁不空一眼,忽地笑道:“你是个瞎子?”
  陆渐见这人出言无状,微微皱眉。宁不空却是笑了笑,道:“我虽是瞎子,却不是呆子。”
  那青年耸然变色,忽又哈哈大笑,指着陆渐道:“不错,这伙计呆里呆气的,活脱脱一个呆子呢。”陆渐从未见过如此无礼的客人,不觉目有怒色。
  宁不空面色淡定,微微笑道:“有的人呆在面上,聪明却在心里。有的人眼前漆黑,心头却亮得很。”
  那青年笑道:“莫非你就是眼瞎心亮?”
  宁不空也笑道:“不敢当,阁下却有些外傻内精,就如织田国主一般。”
  吧嗒一声,那水壶跌得粉碎。那青年微一恍惚,瞳仁遽然收缩,目光锐利如鹰:“你不是瞎子!”
  宁不空闲闲地道:“足下当我是瞎子,我便是瞎子。足下当我是明眼人,我便是明眼人。”
  那青年默默听着,目光却缓和下来,一抹笑意从嘴角化开,温暖和煦,如二月春风:“我只是好奇,先生怎么瞧出来的?”
  第33节:黑天书(4)
  宁不空道:“迅雷疾电,怒雨横天,此乃天怒。天公震怒,非常之时。非常之时来我算馆者,必然求问非常之事,求问非常之事者,必为非常之人。常人当此天威,心胆俱寒,藏身匿形犹恐不及;而当此天威,仍能神明心照者,必是大有为之人,史书有载:‘舜入于大麓,烈风雷雨而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足下穿风过雨而来,仍能气定神闲,调笑诸君,此等气度,现于倭夷小邦,真是稀罕得很。”
  那青年听得这番话,容色百变,似惊讶,似恼怒,又似无奈,终于化为一团钦佩,叹道:“先生过奖了,但这世间的能人多得很,你怎能断定我就是织田?”
  宁不空道:“先前我只有七八成的把握,听你这句话,却涨到十成。”
  那青年笑道:“愿闻其详。”
  宁不空道:“其一,当年你入池寻蛟,足见生性好奇,但凡无法理解之事,必然寻根问底;其二,你掷香佛面,是因为你对佛法难以理解,但凡无法理解之事,你便不相信。这世间的能人着实不少,但如你这般穷究根底、自以为是的人物,却是少有得很。织田信长,你说是也不是?”
  那青年尚未答话,那矮小少年已喝道:“好呀,你敢叫国主的名字。”声音娇脆,竟是女声。
  宁不空微笑道:“令妹也来了么?”那矮小少年大惊失色,继而双颊泛红,艳若明霞,织田信长也讶道:“先生就算听出她是女子,又何以断定是我妹子,而不是我的妻妾。”
  宁不空道:“贵国女子素来拘谨,举动若合符节,若是妻妾,随足下外出,战战兢兢,犹恐触犯你织田国主,岂敢胡乱插嘴?唯有国主至亲至宠之人,方敢如此放肆,久闻国主有一妹子,名叫阿市,幼得国主娇惯,料来便是这位了。”
  织田信长苦笑道:“看来我兄妹二人易装前来却是多此一举,先生不能视物,反而不会为衣服外貌所迷惑,以心眼观人,透过表象,直入本来。”
  “国主谬赞,实不敢当。”宁不空淡淡地道,“不知国主前来,有何指教?”
  织田信长笑道:“既来算馆,自然是算命了。”宁不空哦了一声,道:“要算什么?”
  织田信长目光倏尔一凝,口中却闲闲地道:“就算一算我尾张国的国运吧!”
  宁不空哑然失笑,轻捻指间铜钱,却不作声。
  织田信长见状,起身一躬,正色道:“信长适才试探先生,多有得罪。鹈左卫门早已提过先生。信长心知先生必是唐人中的高士,只是不敢贸然拜访,一则,信长对先生的才干尚存怀疑;二则,信长内外交困,城中布满了敌人耳目,只怕连累了先生。直待这场大雨,算馆无人问津,才敢前来请教,还请先生不计前嫌,指点于我。”
  宁不空冷冷一笑,搁下指间铜钱,问道:“你的志向是什么?是尾张吗?”
  织田信长不觉一怔,这个问题,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问起,不觉沉吟道:“不是。”
  宁不空道:“是东陆吗?”织田信长摇头道:“不是。”宁不空道:“加上北陆呢?”织田信长仍是摇头。宁不空道:“西国、京都?”织田信长仍是摇头。
  “好大的野心!”宁不空不觉莞尔:“你的志向,是全日本吧!”织田信长笑笑,不置一辞。
  宁不空叹道:“自古取天下者,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尾张四战之地,无险可据,可谓地利全无;此外人民稀少,兵力孱弱,抑且织田家内斗不已,人和上也大打折扣。”
  织田信长点头道:“不错。”
  “不过三才之中,地利、人和均属次要。”宁不空道,“用兵得法,土地是可以抢夺来的;治国有方,人心也是可以收服的;唯有天道,无从预测,也不可捉摸,而取天下者,首推天时。孟子曾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过是儒生的无稽之谈罢了。”
  织田信长心头一震,探身道:“还请先生指点。”
  宁不空道:“我且问你,若论国土、兵力、战功、声望,你与北条氏康、武田信玄、上杉谦信、毛利辉元相比如何?”
  织田信长道:“信长远远不如。”
  “但有一件事,他们却不如你。”宁不空声调转沉,“那便是尾张国地处近畿,威逼京都。尾张小国,若要一统日本,须得借天时于京都。”
  织田信长喃喃道:“借天时于京都?”
  宁不空颔首道:“唐人有两句话,第一句话叫做“尊王攘夷”,第二句更直白一些,叫做‘挟天子以令诸侯’。当今之势,可先除内患,安定尾张,然后远交近攻,联姻于甲斐的武田氏,与之东西夹击今川氏,共分其国,而后北联朝仓,西联浅井,南破齐藤。待到你疆土日广,威名渐长,必定有闻于京都。足利幕府暗弱不堪,又被六角、三好一党挟制,无时无刻不想摆脱自立。其他诸侯纵然兵多将广,但远离京都,无法增援。你大可打着扶植幕府、护佑天皇的旗号,击溃三好党,攻入京都,再借天皇之名,征讨四方。”
  第34节:黑天书(5)
  织田信长野心素著,饶有雄才,一听此言,心领神会,方要致谢,却听宁不空冷冷道:“不必着急,这只不过是天时之一。”
  织田信长动容道:“还有之二吗?”
  宁不空道:“你的对手各有所长。武田、上杉擅长马战,毛利一族精于水战,你织田氏又精于何种战法?”
  织田信长想了想,道:“我有一百支鸟铳,不知可否算一种战法?”
  宁不空摇头道:“一百支太少,若要一统日本,非得五千支鸟铳不可。”他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悠然道,“五行轮转。金的世代快要完结了,火的世代即将到来,谁用好了火,谁就可以纵横天下。是故天时之二,便在火器。嘿嘿,明者火也,大明朝以火为号,却不重火器,真是可笑。听说佛郎机、英吉利西方诸国火器犀利,若有机会,我倒想见识见识。”
  织田信长听罢,呆然良久,蓦地神色一整,沉声道:“不空先生,信长以一半俸禄,请你做我的军师。”
  “我乃唐人,不当做你倭人的官儿。”宁不空淡然道,“何况今日不过纸上谈兵。将来真要统一天下,尚有无穷变数,稍有迟疑,只怕你一腔壮志,尽皆化为泡影。”
  织田信长笑道:“人只有五十年可活,就算活到化天之年(按:千年),也如梦幻一般,生又何喜,死又何悲?”
  以宁不空之能,也不觉动容:“你年纪轻轻,便如此看轻生死,绝非大吉之兆。轻生则无畏,无畏则少防备,是故能破强敌,难防小人啊。”
  织田信长一笑转身,忽又回头道:“不空先生,信长还有一问。”
  宁不空道:“但问无妨。”
  织田信长道:“敢问唐人之中,先生可是第一智者?”
  宁不空双眉陡立,冷笑道:“华夏纵横万里,人民亿万,宁某这点微才,算不得什么。”
  织田信长奇道:“难道有人比先生更聪明?”
  “若论智谋。”宁不空神色一黯,“确有一人胜过宁某,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流落异邦了。”陆渐听得一惊,心想竟有人智谋胜过宁不空,却不知这人是何样子,莫不成有两个脑袋?
  织田信长想了想,又道:“他会来日本么?”
  “那倒不会。”宁不空摇头道,“他今生今世,也不会来到日本。”
  织田信长露出释然之色:“今晚我便派人来接先生入府,先生不妨准备一下。”
  宁不空失笑道:“你要强逼我做军师?”
  织田信长微笑道:“其实天时不止有二,而是有三,一为京都,二为火器,三则为先生,得先生者得天下,信长岂敢大意。”又鞠一躬,携着阿市,撑开纸伞,悠然去了。
  二人方才离去,便有武士冒雨而来,守住大门。陆渐瞧得心惊,问道:“宁先生,我们真要去织田府么?”
  宁不空颔首道:“这信长厉害得很,我若不能为他所用,他必然杀了我们。”
  “他这样蛮横么?”陆渐气道,“宁先生你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咱们去别的藩国。”
  “陆渐。”宁不空忽地莞尔,“你不觉得,这织田信长很有趣么?”陆渐道:“凶霸霸的,有趣什么?”
  “你懂什么?这才叫霸者之风。”宁不空叹道,“我不是说过吗?乱世之法,随强者生,随弱者死,这座算馆,只不过是宁某的鱼饵,钓的正是织田信长这条能吞掉日本的大鱼啊!”
  他说到这里,忽觉门外的雨已然歇了,清风含润,破门而来,檐上积水如缕,泻在石阶之上,滴答有声,细碎空灵。
  是夜,宁、陆二人迁入织田官邸,仓兵卫晚间回来,听说此事,只喜得抓耳挠腮。只有陆渐闷闷不乐,总觉不妥,但探究缘故,却又无法道明。
  织田信长得宁不空辅佐,或以智取,或是力战,陆续打败叔伯兄弟;同时设立商队,大行贸易,又行“一钱法”,百姓盗一钱者斩,尾张风气为之一整。宁不空亲自改良火器兵甲,将鸟铳加长六尺有余,较之寻常鸟铳,射程倍增,可至两百余步,雄于日本。
  陆渐被宁不空派为账房,为他计算尾张全国财物出入,他眼见宁不空为织田家治国整武,想到真倭、假倭之说,不觉忧心忡忡:“织田家怎么说也是真倭,宁不空帮助真倭,岂不成了假倭?”他虽明知宁不空如此作为,祸害深远,却因《黑天书》修炼已久,沉溺太深,心中虽然忧虑,却不敢多言,生怕宁不空一怒之下,不予真气。
  樱花开落,鸥鸟来去,转眼间过去两年。这一年,又是樱花烂漫时节,织田信长终于一统尾张,前往京都觐见将军义辉,窥探京中形势。宁不空虽为信长谋主,却始终拒为织田家臣,两年来超然幕后,故而不便随其入京,留在尾张,终日闭门不出。
  这一日,陆渐向厨房要了一尾鲜鱼,来喂北落师门,到了房中,却见北落师门懒洋洋趴在地上,身旁不知何时多了几只小猫,围着它争相取宠。陆渐瞧得好笑,笑骂道:“这个土皇帝,倒会享乐。”
  第35节:黑天书(6)
  当下将鱼用盘盛了,放到北落师门面前,北落师门挥挥爪子,示意群猫先用,然后起身踱到门外,翘首凝望西方,小小的身子处在天穹之下,颇是落寞。
  陆渐不觉心生怜意,抱起它道:“北落师门,又想仙碧姊姊么?都怪我没用,不能带你回去。”北落师门仍是懒洋洋的,毫不理睬。
  忽听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您别急呀,小眉一定还在府里,咱们再找找看。”另有一个女子嗔怪道:“都是你不小心,一转身,就把小眉丢啦。”说到后面,竟微微哽咽,先说话的女子连忙低声安慰。
  陆渐心中诧异,织田府的女子平素都在内殿,除了出门礼佛,从不出现于外宅。怔忡间,忽见两个女子分花拂柳,钻将出来,一个年纪稍大,侍女打扮,微微发胖,圆圆的脸上双目细长;另一人年纪甚轻,宽大华丽的和服也掩不住苗条体态,雪白双颊泪痕未干,眉眼却是出奇的俊俏,不止倭人中绝无仅有,便是放之华夏,也是出色的美人。
  两人蓦然瞧见陆渐,均是一怔,那侍女张口便骂:“你这汉子,哪里来的,你那双贼眼珠子,可不要乱瞧。”陆渐心想你们自己突然出现,却来问我,再说不瞧便不瞧,谁又希罕了。当下别过脸去。
  那美貌少女却目不转睛瞧着他,忽地笑道:“信子,你别骂了,我认识他。”她见陆渐迷惘,便笑道,“你是‘不空算馆’那个呆呆的小伙计,对不对?”
  陆渐听她一说,恍然大悟:“你,你是那个什么,什么……”一时却想不起名字。那少女大为不悦,说道:“我叫阿市,你不记得了?”陆渐笑道:“对了,阿市,好久不见,你长这么大了。”
  信子见他出言无状,正待呵斥,阿市却莞尔道:“你也长高了,比哥哥还高呢。”陆渐虽高大许多,却不自知,听阿市一说,不觉微感疑惑,低头自顾。
  信子冷眼旁观,忽道:“公主,你瞧这个呆子怀里的猫儿怪俊的,既然找不到小眉,不妨把那只猫儿要来。”
  阿市瞧了北落师门一眼,说道:“这种猫儿我听说过,是西方波斯的异种。奇怪,他怎会有这么名贵的猫儿。”信子笑道:“不管名不名贵,找他要来就是,他敢不给,我便叫桥本君跟他要,还怕他不给。”
  阿市摇头说,“这样不妥,再说,我只要我的小眉。”
  信子碰了钉子,悻悻讪笑。阿市又轻声叫道:“小眉,小眉。”叫得两声,忽听喵的一声,从房内蹿处一只黄白相间的母猫。阿市喜道:“小眉。”将那猫一把抱住,怜爱不已。
  忽听北落师门轻叫一声,小眉听了,猛地挣脱阿市怀抱,跳到陆渐脚下,转来转去。陆渐恍然大悟:“敢情这猫儿是北落师门拐来的。”忙道:“北落师门,你又淘气了。”
  阿市也感惊讶,问道:“信子,小眉怎么了?”信子啐了一口:“小畜生思春啦,不中留的东西。”
  阿市伸手去抱小眉,小眉却竭力挣扎,冲着北落师门凄声叫唤。阿市大急,对陆渐说道:“小伙计,我的猫儿喜欢上你的猫儿啦,你把猫儿送给我好么?”
  若是寻常猫儿,陆渐送人自无不可,但这北落师门委实干系重大,只得摇头道:“不成,这猫儿不能送你。”
  “大胆。”信子喝道,“公主的话你也不听?”
  陆渐尴尬道:“这猫儿我不能送人的。”
  阿市自幼美貌,深得父兄宠爱,凡事予取予求,从未遭人拒绝,此刻被陆渐所拒,面色阵红阵白,蓦地轻哼一声,转身便走。信子急忙跟上,走了两步,转身对陆渐啐道:“不识时务的小子,你死定了。”
  陆渐无端受此奚落,大感无趣,一回头,忽见仓兵卫悄然立在身后,望着阿市身影,怔怔出神。便问道:“仓兵卫,你今天不去练剑?”原来入府之后,仓兵卫想跟府内武士练剑,宁不空初时不允,后来陆渐为他说情,方才答应。
  仓兵卫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没好气道:“练完了。”说着瞧了北落师门一眼,神色阴沉。陆渐还想与他说两句,仓兵卫早已掉头去了。
  陆渐呆了一会儿,将北落师门放下,倍觉孤寂,宁不空要么忙于军政,要么闭门静坐,仓兵卫则极少与他说话,至于织田府中,武士们各分派别,抱成一团,并无一个交谈之人。
  当下叹了口气,回账房处理帐务,至晚方闲,找来鲜鱼,叫唤北落师门。叫了一阵,却不听回应,四处搜寻,也没见着。正焦急间,忽见仓兵卫满脸笑容,迎面走来,忙上前问道:“仓兵卫,你瞧见北落师门了吗?”
  仓兵卫大不耐烦:“没瞧见,谁知道呢?说不准去田里捉老鼠了。”陆渐道:“不对,北落师门从来不捉老鼠,它只吃鱼。”
  仓兵卫道:“猫儿不捉老鼠,算什么猫儿?丢了也是活该。”陆渐听得眉头大皱,转眼间,忽见仓兵卫手上有五道血痕,似被兽类抓过,不由脸色一变,捉住他手,喝道:“这是什么?是不是北落师门抓的,你把它弄哪儿去了。”
  第36节:黑天书(7)
  他说话之时,手中便觉仓兵卫心跳加剧,血流变快,分明心慌紧张,但仓兵卫脸上却仍镇定,大叫道:“胡说,我没见过猫儿,你放开我。”陆渐又气又急,喝道:“你不把北落师门还我,我,我……”一时却想不出什么有力的法子,逼他就范。
  仓兵卫见状,胆气更粗,挺起胸脯,大声道:“反正我是你的仆人,你有本事打死我呀,打死我,我也不怕。”陆渐哭笑不得,道:“我打你做什么,你把北落师门还给我……”
  忽听有人冷笑道:“小伙计,我便知道你小气。”陆渐转眼望去,只见阿市容色冷淡,俏立远处,怀中一只波斯猫,正是北落师门。仓兵卫神色大变,匍匐在地,颤声道:“公主殿下安好。”
  陆渐又惊又喜,扑将上去,伸手便夺那猫儿,不防北落师门伸出爪子,倏地抓来,若非陆渐手快,几被抓着,不由诧道:“北落师门,你怎么啦?”那猫儿仍是懒洋洋的,正眼也不瞧他,阿市瞧陆渐一脸呆相,矜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陆渐正觉不解,忽听宁不空叹道:“陆渐,让它去吧,这猫儿是出了名的势利,一旦有了女主子,再也不会理你的。”
  陆渐回过头来,只见宁不空微微佝偻,悄立檐下,不由问道:“为什么?”
  宁不空道:“它的第一个主人便是女子,或许日子久了,已经习惯。从没男子能做它的主人,你陆渐也不例外。”
  阿市听得眉开眼笑,心道:“天下间还有这么乖的猫儿,只认女子,不认男子。”想着瞅了陆渐一眼,含笑示威。陆渐望着北落师门,见它蜷在阿市怀中,一派恬然,不知怎的,想到自己为它出生入死,事到如今,却被它轻轻抛弃,没的心生酸楚,恨不得大哭一场。
  阿市见他眼角泛红,芳心一沉,想将猫儿还他,又觉这猫儿如此依恋自己,若是给他,这猫儿岂不又伤心了,踌躇间,忽听宁不空道:“阿市公主,你身为女眷,当在内殿,擅来外宅,有违家法。”
  阿市脸色发白,轻哼道:“我是来还猫儿的,别人不肯送我,我也不要。”说罢瞪了陆渐一眼。
  宁不空道:“陆渐不肯送你,自有道理。但北落师门既然择你为主,你就好好待它。只不过,这猫儿非比寻常。若有一天,它离你而去,你也不要难过。”
  阿市听得似懂非懂,忽听宁不空扬声道:“公主请回内殿,宁某不送。”阿市身份虽然贵重,却知这人乃是兄长军师,权重尾张,是故不敢违背,小嘴一撅,转身去了。
  待阿市走远,宁不空忽又喝道:“仓兵卫,你为讨好阿市,偷盗北落师门,该当何罪?”仓兵卫面无人色,只是拼命磕头。陆渐瞧得不忍,说道:“北落师门总算无恙,便饶了他吧。”
  宁不空怒道:“浑小子,你还替他说话?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仓兵卫,我罚你跪到明天日出,胆敢起身,断你双腿。”说罢又向陆渐喝道,“浑小子,给我进来。”
  陆渐随他进屋,宁不空关门落坐,神色略缓,叹道:“陆渐,你为人朴实,随我三年,极少违拗于我,这是很好。除开《黑天书》的干系,你我身在异国,相依为命,也算是彼此间最亲近的人!”
  陆渐见他一反常态,温言说出这番话来,大觉惊讶,但回想这三年情景,确然又是如此。
  “既然这样。”宁不空道,“我想给你瞧一样东西,你瞧见什么,要半点不漏地跟我说,决不能有所隐瞒。”
  陆渐应了。宁不空从床头取来一个包袱,解开看时,却是四幅卷轴。宁不空取了一轴,徐徐展开,乃是一幅图画,画中一男一女,男子端坐椅上,剑眉入鬓,容貌俊朗,美中不足的是左颊一道伤疤,自颧骨划到嘴角。女子立在椅后,怀抱一只波斯猫,双目脉脉含情,望着那男子,她相貌虽非极美,但风姿楚楚,温柔可亲。
  那画笔法精湛,画工传神,尤其波斯猫那双蓝眼珠,慵懒迷离,如张似闭。陆渐瞧得眼熟,讶道:“这猫好像……”
  宁不空冷道:“好像北落师门么?”陆渐道:“是呀,像极了。”宁不空哼了一声,道:“除了猫还有什么?”陆渐道:“还有一对男女,却不知是谁?”
  宁不空道:“那是当年名震天下的一对神仙眷侣。咳,你就别问了,把画中人的样子说给我听,半点也莫遗漏。”
  陆渐按捺疑惑,将画中人特征一一说了,又道:“除了这对男女,右角还有七个大字。”说罢一字字念道:“有——不——谐——者——吾——击——之。”
  宁不空听到这儿,身子一颤,半晌方道:“还有呢?”
  陆渐道:“这行字的左下方有一枚三角印章,三角中有一方形,方形中又有一个圆圈,可惜没字。”宁不空不耐道:“这个也无须再说,还有什么?”
  陆渐详细描述所见,连轴承的纹理色彩也都说了,宁不空更是不断询问,直到问无可问,才道:“就这些么?”陆渐道:“没别的啦。”
  第37节:黑天书(8)
  “岂有此理!”宁不空露出疑惑之色,“难道八幅祖师画像一模一样?”
  他沉思一阵,将剩下三幅画像展开,问道:“陆渐,你瞧这四幅画像有何不同?”陆渐凝神观看,说道:“画像、文字、印章,均是一样,只是左下脚的记号不同。”
  宁不空道:“什么记号?”陆渐道:“第一幅画的记号是三道横杠,但第一道横杠从中断开,变成两道短横。”
  宁不空冷哼一声,道:“这个记号代表先天八卦中的‘兑’,乃是泽部标记,我派共分八部,这四幅画像分属泽、火、水、山四部,自也有兑、离、坎、艮四种标记,除了标记不同,还有什么异样?”
  陆渐道:“定要说异样,那么从左数起,第二幅画被火烧过,还被水浸过,画中女子的脸被烧坏了,画上的颜色也因为浸了水,浑浊不堪。”
  宁不空不觉苦笑,这一幅正是火部的祖师画像,当日在姚家庄,宁不空以画像诱敌,击败阴九重,是故画像先被火烧,后被水浸,留下诸多印迹。
  宁不空叹道:“陆渐,烧过的,浸过的,都不去管它,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同?”陆渐唔了一声,此时天色已晚,便燃起灯火,专心辨认。
  烛影摇红,光阴如流,陆渐久无声息,宁不空不由得绝望起来,他逼陆渐识字,就为让他辨识画上文字;教他《黑天书》,也是为了让这少年死心塌地效忠自己,如此一来,就算陆渐瞧破画中秘密,也无法离开自己。这计谋环环相扣,可谓滴水不漏,阴毒深长。
  饶是如此,宁不空仍不甘心将这四幅图示与陆渐,想凭一己之力寻出其中奥秘。卷轴的木轴,画纸的夹层,这三年中他反复摸索,均无异样,看来画像的奥秘终究还是在图文之上,而看图识字,又非明眼人不可,宁不空双目俱盲,唯一信任的人,只有劫奴,故此这几日他在房中摆弄画像未果,无奈之下,只好叫来陆渐辨认。
  但万没料到,这四幅画像竟然一模一样,倘若如此,当年的那句谶语,岂不是欺人之谈?而火部同门岂非白白死了?至于自己这双招子,岂不也白白瞎了么?
  宁不空心中忽而忐忑,忽而悲愤,忽而绝望、忽又自怜自伤。蓦然间,只听陆渐咦了一声,道:“宁先生,这幅图被烧焦的地方,似乎有字。”
  宁不空露出狂喜之色,一把攥住他手,颤声道:“什么字,快,快念给我听。”陆渐凝眸辨认,一字字地念道:“之——上——长——薄——东——季——握——穴。”
  “纸上藏帛,冬季卧雪?”宁不空沉吟道,“冬季卧雪却也易解,说的是冬天躺在雪里;但这纸上藏帛,却有些古怪了。”陆渐笑道:“先生错了,不是这八个字。”当下一字一字,说给宁不空听。
  “之上长薄东季握穴?”宁不空一阵茫然,“这句子好生不通。”他思索良久,又问道:“这八个字大小如何,在画像的什么地方。”陆渐道:“这八个字又小又淡,在三角印章的下方。”
  “谐之印的下方么?”宁不空沉吟道,“陆渐,你将泽部的画像抬起来,用烛火烘烤印章下方,但须小心,不要烧坏了卷轴。”
  陆渐举灯烘烤半晌,除了纸质变黄,并无字迹显现。宁不空想了想,又道:“你且瞧瞧,那八字所在之处,可有水浸痕迹?”
  陆渐定睛一瞧,那枚印章微微发毛,果然被水浸过,便道:“有的。”宁不空含笑道:“你取一碗水来,先将印章下方润湿,再用烛火烘烤。”
  陆渐依法润湿画像,再行烘烤,待得水尽纸燥之时,纸面上果然浮现出一行字来。宁不空听说,狂喜不禁,拍手道:“原来如此,此处必然涂有药物,须得水浸火烤,方能显形。阴九重啊阴九重,多亏有你,哈哈,若是无你,我又怎么勘得破这祖师画像的秘密。”他狂笑一阵,又命陆渐念出显现字迹,却是“大下白而指历珠所”八字。
  宁不空默念八字,引经据典,仍然思索不透,又命陆渐将其他画像的字迹显现出来,水部画像上写的是“卵有如山隔春山其”,山部画像则写着“以旌也雪树皆涡屋”。
  宁不空思索片刻,先用谐音重读之法,瞧这几行字是否用了谐音,继而又转换字序,瞧这些字是否调换了顺序,若将其重新排列,能否读出通顺句子。
  宁不空本是少有的聪明人,一旦陷入此等谜题,必然冥思苦想,废寝忘食。陆渐见他念念有词,甚觉无味,当下出门,却见仓兵卫孤零零跪在花圃前,一动不动,不由暗叹,寻来一张蒲团,说道:“仓兵卫,你跪在上面,舒服一些。”
  仓兵卫啐了一口,恨声道:“我死了,也不要你可怜。”陆渐气得说不出话来,骂道:“谁想可怜你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说罢将蒲团扔到他面前,转身便走,忽听得仓兵卫在身后发出低低的啜泣声,不觉胸中一痛,双眼酸热。
  第38节:黑天书(9)
  他躺回床上,寻思道:“仓兵卫虽然可怜,但怎么说也有父母,我却只有爷爷,现在连爷爷也没有了,仓兵卫有我可怜他,谁又来可怜我呢?”想着想着,眼泪不绝滑落。还记得那些海外奇谈,虽是陆大海的胡编,此刻想起,却是别有趣味;又还记得,那年他去卖鱼,被几个镇上的小泼皮抢走了鱼,按在泥地里往死里打。事后陆渐带着一身泥,哭着回家,陆大海听说了,二话不说便出了门,可很久都没回来,直到傍晚,陆渐才知道,爷爷打断了一个小泼皮的腿,被衙门抓去,打了三十大板,关在牢里。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又累又饿,浑身疼痛,心里却默默发誓,以后不论爷爷怎么说谎,怎么输钱,自己也不会怪他,不会跟他吵闹。那一夜,他忽然长大了,开始织网、打鱼,担负起家中的生计。
  这天晚上,陆渐不知为何十分伤心,竟是哭着睡去的。第二天醒来,推门一瞧,却发现仓兵卫倒在地上,浑身滚烫,陆渐忙将他抱回房内,找来大夫,诊断之下,却是受了风寒。陆渐去见宁不空,却见他神色呆滞,口中念念有词,似乎说什么“八图合一”。陆渐叫唤,他也不理,只得自作主张,叫来鹈左卫门,让他带仓兵卫回家休养。
  送走仓兵卫,院子里越发冷清,陆渐算帐之余,寂寞无聊,削了一把木剑,重新练起“断水剑法”,当他使剑之时,忽然发觉,自己念头方萌,木剑早已刺出,有时心中才想到十招,手上已使到十五六招上下,一把木剑如风中枯叶,飘忽迅疾,超乎想象。
  陆渐心中惊讶,猜测必是《黑天书》之故,不觉叹了口气,遥想姚晴往昔总是埋怨自己出剑太慢,若是看到今日这般快剑,也不知有何感想。想到姚晴,他胸中大痛:“三年不见,也不知她变成什么样子,仙碧姊姊给她解了毒么?她住在哪里?她父母双亡,家园被焚,孤零零的一个人,会不会伤心寂寞。”
  一时间,陆渐望着碧空流云,不觉痴了。忽听咯咯笑声,有人道:“小气男,丢了猫儿,还在伤心吗?”陆渐回头瞧去,只见阿市和服色白如雪,双袖和两膝处点缀了几点粉红樱花,怀中的北落师门与白衣混同一色,若非碧蓝双瞳,几乎难分彼此。
  “这样吧。”阿市笑道,“猫儿还是算你的,我帮你养着,要是将来它不喜欢我了,我便还给你。”陆渐摇头道:“猫儿原本就不是我的,它另有主人的。”阿市想到宁不空的话,忍不住问道:“那个主人也是女子么?”
  陆渐点点头,阿市道:“她生得美不美?”陆渐道:“很美。”阿市小嘴一撇,轻哼道:“难怪你这么伤心,是不是怕丢了猫儿,就没法去讨好那个大美人儿呢。”
  陆渐一怔,失笑道:“她很美,你也很美啊。”他将阿市与仙碧相比,本无他意。阿市却俏脸微红,低头轻抚怀中猫儿,叹道:“美又怎样,又没人为我伤心。”
  陆渐不解她小女儿的心思,想了想,问道:“你一个人来外宅,家里人就不担心吗?”阿市摇头道:“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兄长里就大哥和我最好,这次大哥去京都,那些侍女们整天围着我,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闷死人了。”她偷瞧陆渐一眼,笑道:“小伙计,你叫什么名字?”
  陆渐说了,阿市怪道:“你的名字好怪。”陆渐道:“我是唐人,自然用唐人的名字。”阿市欢喜道:“我见过雪谷先生的山水画,画的就是大唐的山水,那是很好很好的。”
  陆渐挠头道:“我在海边长大,天天瞧着的都是海,山水什么的,却没见过。”
  阿市露出失望之色,歪着头想了想,笑道:“陆渐,你陪我‘跳麻’玩儿!”
  “跳麻?”陆渐奇道,“怎么玩儿?”阿市嫣然一笑,忽地拉住他手,一阵小跑。陆渐从没与女子牵过手,虽与姚晴练剑多日,也未有过肌肤之亲,但觉阿市小手滑腻温软,心头不禁砰砰乱跳,到得一堵墙前,脑子里才有知觉,却见墙边一树樱花,枝干扶疏,斜出墙外。
  阿市将北落师门背在身后,脱去木屐,系在腰间,露出一双白生生的嫩足,然后双手搂树,矫若狸猫,爬到大树分岔处,向陆渐招手道:“快来。”说罢涌身一跳,消失在墙外。陆渐大惊,忙爬上树,举目望去,却见墙外乃是一片麻田,麻苗初露,长势喜人。忽见阿市在田中招手道:“快下来呀。”
  陆渐见这围墙颇高,但阿市尚能跃下,自己堂堂男子,也不能输给她,当下纵身跃下,来到田间。
  “这些麻苗快一尺高了,”阿市道,“我每天都来跳,麻苗长得很快,一尺、两尺、三尺,不断长高,最后能长到一人高,若是懈怠,就跳不过去,人就输给了麻。”
  说罢她脱下和服,露出贴身衣裤,裤脚仅仅及膝,露出一段雪白光润的小腿。阿市吸一口气,从第一株麻苗上越过,脚才落地,又是一纵,从第二株麻苗尖上掠过,如此跳完一行麻苗,又跳下一行,初时尚能身轻若燕,但随体力渐衰,双足不断碰着苗尖。
  “跳不过啦。”阿市呼呼喘气,晶莹汗珠顺额而下,衣衫濡湿剔透,益显出曼妙身段,陆渐瞧得面红心跳,忙转过头去。
  “一个人跳也没意思。”阿市笑道,“以前都是大哥陪我跳,今天你来陪我跳吧。可不要输给麻哦。”陆渐不敢正眼瞧她,嗯了一声,放下木剑,学着阿市的法子,跳过诸麻,这一跳,才知其中的难处,初时几株尚称容易,但越跳越累,跳到后面,便是半尺高的麻,也跳不过了。阿市能跳四行麻,陆渐却两行也跳不过,当真无地自容,只觉无论如何,不能输给体态娇小的阿市,于是鼓足精神,全力以赴。
  一日跳罢,陆渐回到房中,双腿酸痛,伸屈艰难,是夜不敢再行他事,蒙头就睡。不料次日醒来,双腿酸痛竟然消失无踪。陆渐大喜。到得午后,阿市又来相邀,谁知不过一夜,陆渐强了许多,连跳两行,方才乏力。
  阿市奇道:“你腿不痛么?我第一次跳麻,双腿可痛得厉害,十几天也没下床。”陆渐挠头道:“也不知怎的,我昨晚痛得厉害,今早却全好了。”阿市凝眉思索,却猜不透其中奥妙,眼见那麻一日日长高,陆渐也越跳越高,越跳越快,麻苗长成五尺高的麻杆儿时,阿市早已无法跃过,陆渐却能轻轻一纵,跃过两株麻杆儿,身法飘忽,翩若惊鸿。阿市瞧得出神,待陆渐跳罢,问他缘由,陆渐却又张口结舌,说不上来。
  “那就是天生的了。”阿市不禁感叹,“大哥常说,天生的本领,不是学得了的。”
  这一日,陆渐将麻田中的麻杆尽都跳罢,意犹未足,见阿市含笑袖手,立在一旁,不由怪道:“阿市公主,你怎么不跳啦?”
  阿市白他一眼,嗔道:“大白痴,我又跳不过去。”陆渐笑道:“那我明天再来。”阿市摇头道:“明天不用来了,麻长到这么高,不会再长了。”
  陆渐道:“这么说……”
  “没错。”阿市不待他说完,拍手笑道,“你没有输给麻,胜过它啦。”陆渐恍然大悟,也笑起来。阿市说道:“陆渐你大获全胜,想我怎么奖赏你呢?”
  陆渐道:“我也不知道,你爱赏什么都成?”阿市微微一笑:“好呀,我想好了,便来找你。”说罢抱着北落师门去了。
  第39节:天神宗(1)
  天神宗
  陆渐回到房中,作罢当日帐务,天色已晚,吃了饭正要就寝,忽听笃笃之声,有人敲窗。陆渐开门一瞧,但见阿市身着绯色和服,左手抱着北落师门,右手提着方盒,见了陆渐,绽唇一笑,烛光摇曳下,当真齿若细贝,美眸流辉,说不出的明艳照人。
  陆渐奇道:“阿市公主,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阿市气道:“不愿我来么?”陆渐不知从何答起,阿市将方盒递在他手里,陆渐懵然接过,掌心忽又一暖,却是阿市握住他手。
  “快来。”阿市不由陆渐分说,拉着他跑到附近的佛堂边,但见一架木梯直通房檐。阿市拉着陆渐爬上房顶,笑道:“这里清净,没人打扰。”说罢当先一跳,轻轻落在屋脊前。
  这等跳跃,自不能与跳麻相比,陆渐如法施为,也跃到屋脊前。阿市将他拉到身边坐下,笑道:“陆渐,你打开盒子。”陆渐打开盒子,但闻香气扑鼻,乃是满满一盒天麸罗。
  “这是给你的奖赏,我亲手做的。”阿市目不转睛瞧着他,“你尝尝看?”
  陆渐尝了一只,说道:“这是虾。”又尝一只,道:“这是鱼。”
  阿市笑道:“好吃吗?”陆渐点头道:“好吃。”阿市一笑,忽又嗔道:“真是大白痴。”
  这座佛堂专供府内武士素日参拜,为外宅最高处,此时坐在屋顶,益觉四周房舍低小,此处离天犹近。阿市举头望去,但见明月半缺,星光迷离,不觉微微出神。陆渐见状道:“你看到南天那颗最亮的星吗,那就是北落师门,也是这猫儿的名字。”
  阿市回头瞧来,双眼含笑,陆渐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连忙低了眼皮,忽听阿市叹了口气:“不知怎的,我跟你在一起,就很开心,就算这么坐着,不说一句话,心里也是暖暖的,像要飞起来。”
  陆渐奇道:“难道与其他人在一起,就不开心?”阿市摇头道:“妈妈死得早,我都忘了跟她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其他见过的女子,都是侍女,胆小怕事,多嘴多舌;至于男子,就更不成话,要么凶霸霸的,叫人害怕,要么低三下四,让人厌恶。以前喜欢大哥,可是大哥也变了,变得越来越像爸爸,瞧他的眼神,就想发抖;何况,就算跟以前的大哥在一起,也没这么开心,想要飞起来似的。”说罢,她将北落师门放在膝上,迎着晚风张开双袖,如一只绯色的大蝶,在月光下展开美丽的双翅。
  陆渐呆了呆,正想说话,阿市忽地双臂一合,轻轻将他搂住,陆渐一惊,颤声道:“阿市公主。”却听阿市轻轻地道:“别说话,我,我只想这样抱抱你呢。”
  第40节:天神宗(2)
  陆渐感觉她的身子火热起来,滚烫的脸颊贴着自己的脸,细白的牙齿似在轻啮自己的耳垂,这般耳鬓厮磨令他难以自持,神魂颠倒间,脑中蓦地闪过一张笑脸。
  阿晴!陆渐悚然而惊,急道:“阿市公主。”方欲推开阿市,定睛瞧时,却又诧然,只见阿市双眼微闭,竟已含笑睡去了,长长的睫毛便似两张乌黑的小扇子,在白玉般的双颊上轻轻颤动。
  陆渐见她睡态可掬,不忍唤醒,伸手将她抱起,走到檐前,这一瞧,忽地大惊,敢情那上房的木梯竟已不去向。此时阿市已然惊醒,但觉身在陆渐怀中,羞不可抑,微微挣动。陆渐觉出,忙将她放下。阿市听说梯子被拆,也不由失色,惊疑间,忽见远处火光闪动,向这方涌来。
  陆渐游目四顾,忽见远处生有一株大树,高及屋顶,他灵机一动,说道:“阿市公主,你藏在房顶,不要露面,我取梯子过来。”阿市心中慌乱,依言伏在屋脊边,但见陆渐长吸一口气,飞身跃出,不由脱口轻呼。不料数月间,陆渐苦练“跳麻”,此时显出非凡脚力,这一跃丈余,他半空中双臂伸直,哗啦一声,已攀住枝桠,继而两腿勾住树干,慢慢滑落。他一旦落地,见木梯躺在近处,正想上前扶起,接引阿市,忽见前方火光大亮,脚步声急,仓兵卫领着十余名武士匆匆走来。
  陆渐心中咯噔一下,放下木梯,高叫道:“仓兵卫,你上哪儿去?”仓兵卫见了他,只一愣,便露出狠厉之色,转头对一名武士道:“桥本师父,就是他,拐了公主。”
  那武士年约四旬,体格敦实,胡须根根竖起,有如一蓬钢针,闻言皱眉道:“仓兵卫,你说的都是真话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句句都是真话。”仓兵卫大声道,“桥本师父,我亲眼见他将公主骗到房顶上去的。”陆渐望着仓兵卫,口中苦涩难言,心知木梯也必然是这小子拆的,倘若自己没练过跳麻,无法下房,岂不被人捉个正着,自己生死事小,若因此坏了阿市的名节,岂不成了罪人。
  桥本喝道:“围住他。”呼啦一下,众武士将陆渐围在正中,陆渐念头疾转,忽地大声道:“桥本师父,公主自在内殿,怎么会来外宅呢?她那么聪明娇贵,又怎会被我哄骗上房呢?”
  桥本但觉有理,点头道:“说得也是……”仓兵卫急道:“桥本大人,你别信他的,我拆了上房的梯子,他能下来,公主却不能的,一定还在房顶上。”
  桥本眉头大皱,此事虽说匪夷所思,却也非同小可,倘若属实,不止败坏门风,贻羞诸国,自己身为织田武士之首,护卫不力,也脱不得干系,当下挥手道:“你们上房去瞧。”
  两个武士应声去搬木梯,陆渐情急,蓦地一纵,自二人之间穿过,刷刷两声,从两人腰间拔出刀来,搁在两名武士颈上。
  两武士面色惨白,桥本更是一惊:“这人好快的手。”口中喝道:“大胆,你做什么?”
  陆渐道:“这梯子谁也不许碰。”
  仓兵卫兴奋得脸颊通红,大声道:“桥本师父,你瞧见了吗,他心虚得很,不敢放人上去。”桥本一巴疑惑更甚,扬声道:“公主真的在房顶吗?”
  陆渐道:“没有。”桥本怒道:“那你为何怕人上房。”陆渐无言以对,只得胡诌道:“这梯子是坏的,人一踩就断了。”仓兵卫厉声道:“你说谎,这梯子好端端的,你分明是怕人瞧见公主。”
  桥本点头道:“年轻人,你空手夺了我两名弟子的刀,本事很好。这样吧,我上房去瞧,公主若不在,我严惩仓兵卫,给你出气。”仓兵卫一听,脸色发白,但眼神仍然倔强,死死盯着陆渐。
  陆渐摇头道:“公主不在,各位请回吧,若要上房,除非踏着我上去。”他终是不善说谎,这话欲盖弥彰,桥本不由嘿嘿直笑,忽听两声厉叱,两名武士一左一右,挥刀劈向陆渐腰胁。
  两人均是用刀好手,出刀快狠,陆渐若不撤刀自救,即便杀了身前二武士,也难逃腰斩之厄。他本无伤人之心,更不愿两败俱伤,双足一顿,使出“跳麻”之术,倏地拔起六尺。叮的一声,足下双刀彼此交斫,火星四迸。
  “好!”桥本鼓起掌来。掌声方起,忽见陆渐一个倒翻,犹未落地,两支朱枪闪电刺来。陆渐双刀一分,刀枪相交,刹那间,陆渐已明了对方劲力走向,双手自发自动,左刀下压,右刀上挑,啪的一声,一支朱枪被左刀压在地上,另一支朱枪则被右刀挑飞,嗖的蹿起丈余。
  陆渐起落之间,连挫四名好手。桥本眉头大皱,上前一步,接住下坠朱枪,挥手止住众武士,沉声道:“鄙人桥本一巴,织田家枪术教师,请教大名。”
  陆渐犹豫一下,道:“我叫陆渐。”桥本一巴奇道:“陆渐?莫不是不空先生的外甥?”陆渐无可抵赖,硬着头皮道:“就是我了。”
  第三部分
  第41节:天神宗(3)
  桥本一巴眉头微皱,暗忖宁不空是国主眼下红人,这人则是他亲属,若然得罪,颇是不妥,但眼前骑虎难下,一挺枪,喝道:“桥本一巴请教。”众武士齐齐变色,叫道:“桥本师父。”
  陆渐不喜争斗,但稍有退让,阿市名节势必受损,只得将心一横,见桥本一巴挺枪刺来,便后退一步,挥刀探出,贴上枪杆,却觉枪上劲力浑厚,无隙可趁。惶惑间,桥本长枪摇动,当心刺来。
  铮,陆渐未及动念,双刀已交,他竟借桥本摇枪之势,离地而起,贴着桥本枪尖,急速旋转。这一转,半是借了桥本枪势,另一半则来自“跳麻”中练出的腾挪之功。
  众武士从旁瞧得,只当桥本已将陆渐挑在枪尖,无不叫好。桥本却是有苦自知,陆渐连人带刀,压住枪尖,重逾百斤,眼见枪势运转不灵,不由喝一声“咄”,气贯枪尖,猛然送出。
  陆渐应枪后掠,忽觉足尖抵上硬物,不由惊悟,桥本这一枪,是要将自己逼到墙角,一枪钉死,当即双足一撑,蹴中墙壁。一霎那,陆渐身若惊鹘,已在半空,左刀倏晃,右刀破空,向桥本迎面劈落。
  这撑纵晃劈,均是自发自动,绝非陆渐本意,桥本一巴枪在外门,势难抵挡。陆渐不禁大骇,却如当日掌掴仓兵卫,想要收手,也是不及。
  嗡的一声,红影骤闪,陆渐刀势受阻,虎口剧痛,右手长刀把持不住,脱手射出,身子被那大力推出丈余,尚未撞壁,左手刀如风后刺,噌的没入墙壁,刹住退势。
  陆渐抬眼一瞧,但见桥本横持朱枪,噔噔噔连退五步,面上涌起一股血色。众武士一拥而上,纷纷道:“桥本师父,你没事吗?”
  桥本一巴双手微微发抖,心中骇然不胜,他枪术之强,无敌于尾张,但眼前这年轻人刀法莫测,方才若非千钧一发撤回朱枪,势必被他劈成两半,不由长吸一口气,压住胸中血气,嗡的一声挺直朱枪,喝道:“再请赐教。”
  陆渐一心维护阿市的名节,绝无退理,反手拔出长刀,他从未使过倭国长刀,出刀全凭本能,当即身形下蹲,左足前探,目光飘忽,刀锋向后。桥本一巴一瞧,便觉破绽百出,绝非高手风范,生怕是诱敌之策,故而徒自挺枪瞪视,却不敢先刺。
  他不动,陆渐也不敢动,两人目光如锥,凌空交接。场中气氛沉如铅铁,在旁武士均觉承受不住,呼吸转促,汗水顺着额角流淌下来。
  “咄。”桥本一巴大喝一声,壮如狮吼,身旁大树为之一颤,枝叶簌簌而落。
  此乃大将交锋,震敌之术,对手闻声按捺不住,必然应声出手,桥本觑其破绽,便可一枪挑之。谁料陆渐不善争斗,不敢先攻,仍是下蹲不起。
  桥本一声喝罢,不料对手无动于衷,他与陆渐正眼对峙,极耗精神,只觉体内精力消逝得飞快,背上热汗滚滚而落,对方的精力却似源源不绝,对峙已久,仍然两眼明澈,静若深潭。久而久之,桥本一巴身心俱疲,双腿微微抖将起来。
  正要按捺不住,率先出枪,忽听有人拍手大笑,桥本一巴精神松弛,收枪后退,道:“主公。”
  只见织田信长便服小帽,手摇折扇,带着几个随从,含笑道:“桥本一巴、尾张一虎,枪下没有一合之将。没想到今日竟然遇上了敌手。”桥本一巴叹道:“献丑啦。主公怎么来了?”
  织田信长皱眉道:“内殿里不见了阿市,这孩子怕是顽皮,四处玩儿,我找了一遭,却没见着,听到桥本的喝声,便来瞧瞧。”
  场中人无不变色,陆渐更觉心头狂跳。织田信长见气氛有异,便问缘由。桥本一巴不敢隐瞒,如实说了,又道:“这年轻人守在房前,不让属下上房察看。”
  织田信长瞧了陆渐一眼,点头道:“桥本你现今可以上去瞧了。”
  众武士正欲上前,忽见陆渐微抿嘴唇,掉转刀锋,杀气如浪汹涌袭来,一时纷纷止步。桥本一巴一摇枪,喝道:“好,我再来会他。”
  “慢来。”织田信长摇扇笑道,“持刀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陆渐道:“我叫陆渐。”
  “我想起来了,你是不空先生的小伙计。”织田信长笑道,“你为何不让人上房?这么说,阿市真的在房顶上啰。”陆渐咬牙不语。
  “阿市这孩子,动了春心呢。”织田信长叹道,“真是麻烦的事呀。”又问道,“陆渐,我们这么多人,你不害怕?”
  陆渐道:“自然害怕。”织田信长奇道:“既然害怕,为何不让开呢?”陆渐摇头道:“我再害怕,也不能让开。”
  织田信长微微一笑:“你真的宁可战死,也要保住阿市的名节吗?”陆渐不禁张口结舌。
  “我说中了吧。”织田信长击扇大笑,忽地扬声道,“阿市,你下来吧,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计较。”
  众武士面面相对,织田信长久不闻答应,笑道:“这孩子面嫩,桥本,你去请她下来吧。”桥本一巴应了,扶起木梯,见陆渐仍然紧握长刀,不觉迟疑。
  第42节:天神宗(4)
  忽听一声长叹传来。“不空先生。”织田信长莞尔道,“你来得正好。”
  宁不空冷哼一声,自暗处踱出,面向陆渐,月光下一对眼窝阴森森的,极为瘆人。只听他冷冷道:“织田国主,君无戏言,你说不计较,须得算数。”
  织田信长笑道:“不空先生小瞧信长了,阿市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他二人若真有染,她断不会留在房顶,不与我一个交代;而这年轻人即便一死,也要守护阿市的名节,足见是守义之人,但凡守义之人,又岂会干出苟且之事?”
  宁不空道:“很好。陆渐,你退下吧。”陆渐心神一弛,瘫软在地,敢情这番对峙,委实耗尽心力,方才的他,不过虚有其表罢了。
  桥本一巴亲自架梯上房,许久不闻动静。蓦然间,只听嗒嗒嗒下梯之声,分外急促,桥本一巴落地,左手提了一个方盒,右手则拿着一张素笺,说道:“房顶没人,只见这些。”陆渐一惊,心道阿市分明就在,怎说没人,欲要挣起,却觉双腿虚软,提不起力气。
  织田信长揭开盒子,瞧见天麸罗,尝了一个,笑道:“这是阿市的味道呢。”再持笺一瞧,眼神微变,许久方道:“柴田胜家,你念给大伙儿听。”
  身后一名武士接过素笺,大声道:“刀锋生锈,铁甲朽穿,十年无敌寂寞哀叹;得到美人、心中欢喜,小小尾张不堪一击。受今川义元之托,北海天神宗敬上。”柴田胜家越念面色越是苍白,声音发起抖来。
  织田信长皱眉道:“这天神宗是什么人呢?”柴田胜家定一定神,说道:“我也是听传闻,这个人似乎不算是人。”
  织田信长奇道:“不算是人?”柴田胜家道:“关于他最早的传说来自十五年前的北伊势,据说他手持九尺长刀,浑身腾起地狱之火,面对一向宗的僧兵,独自斩杀千人。从此以后,比睿山和本愿寺称他为‘九尺刀魔王’;而他却自称天神宗,意即天神的宗长。其后五年,他都在北陆和西国流浪,受雇于不同的诸侯。但不知为何,十年前他忽然消失了。”
  “他为何要与一向宗作对?”织田信长又犯起了穷根问底的毛病,“他既然十年不出,为何今天出现?若他受雇于今川义元来刺杀我,为何只掳走阿市呢?”
  柴田胜家道:“这个胜家也不明白,只听说天神宗十分好色。他在纸条上说‘得到美人,心中欢喜’,或许是因为……”说到这里,他嗓子一堵,已说不出下去。
  “或许因为迫不及待要享用美人吧。”织田信长冷笑道,“不过,这无知狂徒却也不是全无好处,他告诉了我一个很要紧的消息:今川义元的大军恐怕已在来尾张的路上。”众人闻言皆惊,柴田胜家失声道:“为什么?”
  织田信长道:“天神宗此次前来,是受今川之托来暗杀我,他既是千人斩的魔王,绝无失手之理。我若一死,国内混乱,今川大可趁机吞并尾张。以今川义元的急性子,这会儿他必然已在行军路上。”说到此处,他喝道,“佐久间,你带人增强边境守备;林通胜,你派人出境,探察今川军虚实。胜家,你加强府中戒备,召集所以家臣,到大堂商议军事。”
  众将火速领命而去,织田信长正要转身,桥本一巴忙道:“国主,公主怎么办?”织田信长摇摇头,叹道:“没办法,那是她的命运。”
  “国主!”仓兵卫蓦地叫道:“陆渐是天神宗的奸细。”织田信长哦了一声,斜眼望他道:“你是谁?”
  “我是鹈左卫门的儿子鹈左仓兵卫。”仓兵卫伏地说道,“国主您想,陆渐为什么一定守在这里,不让我们上房呢?可见他伙同外敌,将阿市公主骗到房顶,好让天神宗轻易掳走公主,谁知被我发现,故而负隅顽抗;再说,他一个账房,怎么能使长刀对付桥本师父的无敌枪法呢,定是他投靠了天神宗,从九尺刀魔王那儿学来的本领。”
  陆渐听说阿市被恶人所掳,已然心如刀割,悔恨交迸,心想自己若不是将阿市一人留在房顶,或许不会发生这种事。此时听得仓兵卫之言,更觉字字椎心。
  织田信长沉吟道:“仓兵卫说得有理,陆渐你跟此事难脱干系,你还有什么要申辩的?”
  陆渐欲要开口,忽觉一股钻心奇痒从“天市脉”里冒出来,迅速扩散到全身,刹那间,空虚无力汹涌而来,陆渐瞪大了眼,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咿呀的声音。
  众人望着他,均感讶异。“你在说话么?”织田信长眉头微皱,却见陆渐面如血染,两手抓胸,蜷在地上口吐白沫,显然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仓兵卫冷笑道:“他无话可说,就装疯卖傻,国主,应该将他抓起来,狠狠拷问。”织田信长见陆渐抽搐挣扎,形容凄惨,不觉皱眉道:“不空先生,你说呢?”
  宁不空漠然道:“他虽是我的外甥,但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无论他是否勾结天神宗,此事他都难脱干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第43节:天神宗(5)
  “杀倒未必。”织田信长道,“关起来拷问却不可少,桥本一巴,这件事交与你处置。”桥本大声答应。
  忽听宁不空道:“既然出了此事,在敝侄澄清罪责之前,与今川的战事,宁某理当回避。”织田信长瞥他一眼,皱了皱眉,向仓兵卫道:“你叫仓兵卫吗?你很机灵,从今天起,就做我的侍童吧。”仓兵卫又惊又喜,趴在地上连连磕头。织田信长也不多瞧,拂袖去了。
  桥本一巴等人一拥而上,将陆渐拎了起来,但觉他浑身颤抖,毫无抵御之能,心中都觉惊讶。忽听宁不空道:“桥本兄,入牢之前,宁某想单独与他说上几句。”桥本一巴道:“这个不成,拷问之前不得串供,不空先生见谅。”
  “你是信不过宁某人了?”宁不空冷冷道,“但他这个样子,你怎么拷问?”
  桥本一巴迟疑道:“不空先生能治好他?”宁不空道:“我自有法子,但却不能叫你们瞧见。”
  桥本一巴想了想,道:“不空先生,你若耍弄手段,桥本手中的枪不会答应。”说罢喝散众人,远远退开。
  宁不空走到陆渐身前,冷笑道:“难受么?你可知道是何缘故。”
  陆渐口不能言,唯有两眼朝天,死命摇头。
  “这便是《黑天书》‘有无四律’的第二律——有借有还。”陆渐耳中嗡鸣,宁不空语声空漠,仿佛来自天外,“《黑天书》修炼的力名为劫力,既不同于体力,也不同于内力、心力。劫力无内无外,无阴无阳,也正因为它无内无外,无阴无阳,反而能转化为天下任何体力、内力、心力。劫力练成,通常聚于人体某处,譬如你的劫力便聚于双手,故而你有了一双世间最奇妙的手,用死饵钓鱼胜过鹈左卫门;初学珠算,便能胜我半分,甚至于让你瞬间领悟倭刀的刀性,对敌桥本。
  “可惜,劫力纵然神妙,也仅能用之于双手,用之于别处,便须得向双手去借。好比你用之于双腿,能够一纵丈余;用之于眼,能与桥本一巴正眼对峙。但这些内力、外力乃至心力,都是腿和眼向你的双手借去的。但凡借了,都要偿还。
  “借用不多,倒也罢了,你炼过《黑天书》,劫力自生自长,慢慢还与双手;但若借用太多,偿还不及,势必引发‘黑天劫’。你不知如何练成出众腿力,今日大用特用不说,又与桥本正眼对峙,耗尽心力,以至于借用劫力太多,无法偿还。”
  说到这里,宁不空叹道:“原本你惹出这等事,死也活该。但念在你我主奴一场,我暂且解了你的‘黑天劫’,至于你能否逃脱织田家的大牢,全看你的造化。”说到这里,陆渐只觉一股热流自头顶灌入,痛苦烟消,化为无边极乐。
  桥本等人瞧见陆渐起身,纷纷上前,桥本一巴笑道:“不空先生好本事。”命人将陆渐捆了,陆渐走了几步,忽地回头,大声道:“宁先生,求你救救阿市公主,只有你能救她了。”
  宁不空漠然无语,桥本一巴厉声道:“胡说,天神宗是千人斩的刀魔,不空先生一介文士,怎能救出公主?”众武士连推带打,陆渐只是拼命大叫,宁不空却不理会,转过身,背脊佝偻,慢慢隐没在黑暗里。
  织田家的地牢阴冷湿暗,恶臭刺鼻。陆渐身上被踢打之处有如火烤炙。只因怕天神宗再犯,府内武士都被调拨了去守卫府邸,桥本一巴为武士之首,自然担负起统领之责,暂停拷问,先将陆渐锁在牢里。
  陆渐呆坐于地,心间不时闪过那张雪白秀丽的脸庞——“今天你来陪我跳吧,可不要输给麻哦……你没有输给麻,胜过它啦……这是给你的奖赏,我亲手做的……好吃吗……真是大白痴……我跟你在一起,就很开心,就算这么坐着,不说一句话,心里也是暖暖的,像要飞起来……”不知怎的,陆渐的眼泪忽就流下来。
  “阿市,阿市……”陆渐用头猛撞牢门木柱,发出空洞的闷响,但大牢冷清如故,只有回音寂寥,悠悠传来。
  陆渐撞了十几下,头晕眼花,傍着牢门无力坐下,咧嘴大哭。
  “喵”,猫叫声又轻又细,从身后传来。陆渐一惊,回头望去,不由狂喜道:“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雪白的影子,从黑暗中凸现出来,嘴里叼着一串钥匙。它蓦地一跃,钻入牢里,将钥匙塞到陆渐手里。陆渐钥匙在手,十指勾转,打开手足铁锁,继而又开牢门。
  北落师门当先引路,两人循通道而出,忽听得鼾声响亮,但见通道口横七竖八躺了几个武士,刀枪丢掷,睡得正酣、
  “北落师门。”陆渐讶道,“这都是你干的?”
  北落师门伸出爪子,将地上的刀推向陆渐,“你要我用刀?”陆渐迷惑间,拾起刀来。一人一猫走到通道口,陆渐推开圆门,但见夜色如晦,远处火光明灭。北落师门又叫一声,纵上一棵大树,回头望来,蓝眼珠幽幽闪亮,恰如两粒寒星。
  第44节:天神宗(6)
  陆渐猛然想起,当时北落师门和阿市一起留在房顶,阿市被掳了,它却回来。陆渐如梦初醒:“它带我去救阿市?”这念头令他浑身火热,但见北落师门眸子光芒遽盛,倏地一跳,上了围墙。
  陆渐将长刀别在腰间,展开“跳麻”之术,纵上墙头。北落师门形如鬼魅,走得悄没声息,陆渐身形微伏,紧随其后。
  “咻”,一支锐箭从后袭来,陆渐始才知觉,手已动了,长刀如流星曳尾,磕飞来箭。
  “刺客。”那名武士一箭不中,大叫起来。
  北落师门陡然折回,只一纵,跳到陆渐颈上。
  “鸟铳,鸟铳。”四面八方叫声迭起,。
  发铳声密如炒豆,四面响起,陆渐舞起长刀,他也不知刀有多快,只听见叮叮叮铅丸弹飞之声,难分先后。随他刀势变急,双手分明感受得到每一粒铅丸搅起的气流轨迹。
  顷刻间,灯笼火把齐至,照得庭院亮如白昼,荷枪实弹的武士们拥到围墙前,却见一道黑影在墙头轻轻一闪,便消失在茫茫夜空里。
  陆渐在野地里全力飞奔,前所未有的疲惫阵阵袭来,方才逃出清洲,几乎耗尽他所有力气,熟悉的空虚感阵阵袭来,蓦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北落师门,我跑不动啦……再跑下去……会死掉。”陆渐大口喘气。忽觉后颈剧痛,不禁惨叫一声:“北落师门,你咬我?”北落师门连声咆哮声,似乎极为焦虑。
  蓦然间,陆渐心中呈现出一幅图景,阿市目光惊恐,直挺挺躺在朱红的供桌上,刺耳的狂笑如滚滚惊雷,令他头脑晕眩。不知怎的,陆渐忽就明白了,阿市身处何方,面临何事,不禁挣扎起来,以刀撑地,蹒跚而行,走了两步,只听身后蹄声如雷,转身望去,但见四骑人马飞驰而来,当先一人横着朱枪,须发戟张,正是桥本一巴。
  陆渐筋疲力尽,难敌奔马,索性站住,握刀挺立。
  “真的是你。”桥本一巴勒住马,神色讶异,“你怎么逃出地牢的?”
  陆渐心念疾转,蓦地叫道:“桥本师父,你想救公主吗?”
  桥本一巴冷笑道:“废话,怎么不想救?”陆渐道:“我带你去。”桥本一巴奇道:“你知道公主在哪里?”
  陆渐道:“我知道,你敢去吗?”桥本一巴神色一变,蓦地哈哈大笑:“好得很,我正想去会会那天神宗。”随行的武士道:“桥本师父,不回去找帮手吗?”
  桥本一巴冷笑道:“害怕的,都可回去。”
  三名武士互视一眼,大声道:“情愿拼死跟随桥本师父。”
  “好。”桥本一巴喝道:“公主何在?”
  陆渐喜道:“东南方五十里。”桥本一巴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如此清楚,当真是奸细了,就算你有埋伏,老子长枪在手,又有何惧?”一伸手,将陆渐抓上马鞍,打马狂奔。
  不一阵,前方密林中现出灯火,丝竹之声伴着女子笑语,随风飘至。陆渐道:“到啦。”
  “前面是一座废弃的神社。”一名武士疑惑道,“怎会有人?”
  “管他是人是鬼。”桥本一巴道,“上去再说。”
  此时月华深藏,夜如浓墨,大地升起蒙蒙岚蔼,浮在密林深处,令那灯火也缥缈起来。
  桥本一巴策马到神社之前,将陆渐扔给属下,厉声道:“看住他,公主不在,便砍他脑袋。”翻身下马,提枪上前。
  神社内酒香醉人,铺锦堆绣,几个妖艳女子玉体横陈,绣衣半遮,肌肤若隐若现,手足交缠如蛇,淫靡香艳之处,令一众武士目定口呆。
  神龛前红火翻腾,一只初生牛犊,剥皮去脏,涂满浓厚酱汁,在火上烤得滋滋有声。
  一尊巨人盘坐龛内,即便坐着,也有一人来高,戴石盔,披石甲,遮得密不透风,乍一瞧,几疑为一尊石像,唯有盔后两点红光,闪烁不定。
  “阿市公主!”陆渐脱口大叫。众人之中,唯有他没被艳姬巨人所迷,一眼便瞧见阿市,她目光呆滞,躺在石甲人身前的供桌上,四肢摊开,被铁链绑在供桌的四腿上,秀发后披,发梢水珠滴落,衣衫被血红的液体浸得濡湿。
  石甲巨人哈哈大笑,笑声洪亮,屋瓦皆震,他蓦地举起一只斗大金碗,在身旁一尊黄铜大缸内,勺起如血液体,碗倾水落,淋在阿市的脸上,阿市紧闭双眼,发出呀呀哭声。
  几名武士头发上指,拔刀欲上,桥本一巴喝道:“别担心,那只是葡萄酒。”他一扬声,“你是天神宗吗?我是织田家枪术教师,桥本一巴。”
  石甲人笑道:“你来干么,来瞧我跟你家公主亲热吗?”
  桥本一巴面色丕变,喝道:“好狂徒!”一挺枪,欲要纵出,忽见精芒一闪,堂中有微风掠过,嚓的一声轻响,枪尖坠地,半截枪柄兀自握在桥本手中,他微微怔忡,低头望了望枪杆,又瞧了瞧左胁,忽觉眼前的景物无端动了。
  倏忽间,桥本一巴从颈至胁,半片身子保持着顾看姿势,斜斜滑落,鲜血自他身前身后,喷涌而出。
  第45节:天神宗(7)
  “桥本师父。”众武士凄声惊叫。
  天神宗的右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柄九尺长的黑沉倭刀,左手拈着金碗,勺起一碗猩红酒液,直灌入喉。“痛快。”酒一入肚,他目中妖光更戾,“哈哈,痛快。”
  剩下的三名武士手握长刀,自小腿起不住颤抖,渐渐有若筛糠,当啷一声,一名武士长刀落地,转身便跑,身下二人如法仿效,丢刀便逃。
  又是一道冷电,掠过大殿。那三人一前两后奔出四步,忽地从头至胯,齐整整分成六片,残躯兀自向前蹿出丈余,方才仆倒,腑脏鲜血,遍撒殿前。
  “哈哈,痛快。”天神宗又勺一碗酒,望着陆渐笑道,“你怎么不跑,人小鬼大的小子,想瞧我跟你们的公主亲热吗?”他刀横膝上,慢慢抚摸阿市的脸。
  陆渐脸色苍白,嗓子发干,一股冷气亘在胸腹之间,令他几乎直不起腰来,但见天神宗的手移向阿市胸口,也不知从哪来的气力,蓦地喝道:“拿开你的手。”
  “哈哈。”天神宗抬起头,眯眼瞧来,“十年来,你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唔,上次那个,好像是个城主吧,我跟他老婆亲热的时候,他也这么说。”
  陆渐被那一双妖目凝视,寒毛直竖,双腿有虚软之感,竭力定了定神,方道;“你的名字叫天神,既然是神仙,就不该行凶作恶。”
  天神宗笑道:“这话不对,我既是神仙,那么天下凡人都是我之奴隶,不只他们是我的,他们的金银珠宝、娇妻美妾都是我的,做一个神,就该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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