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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话故事集

_5 安徒生(丹麦)
  可怜的艾丽莎哭起来了。她想起了她远别了的11个哥哥。她悲哀地偷偷走出宫殿,在田野和沼泽地上走了一整天,一直走到一个大黑森林里去。她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只是觉得非常悲哀;她想念她的哥哥们:他们一定也会像自己一样,被赶进这个茫茫的世界里来了。她得寻找他们,找到他们。
  她到这个森林不久,夜幕就落下来了。她迷失了方向,离开大路和小径很远;所以她就在柔软的青苔上躺下来。她做完了晚祷以后,就把头枕在一个树根上休息。周围非常静寂,空气是温和的;在花丛中,在青苔里,闪着无数萤火虫的亮光,像绿色的火星一样。当她把第一根树枝轻轻地用手摇动一下的时候,这些闪着亮光的小虫就向她身上起来,像落下来的星星。
  她一整夜梦着她的几个哥哥:他们又是在一起玩耍的一群孩子了,他们用钻石笔在金板上写着字,读着那价值半个王国的、美丽的画册。不过,跟往时不一样,他们在金板上写的不是零和线:不是的,而是他们做过的一些勇敢的事迹——他们亲身体验过和看过的事迹。于是那本画册里面的一切东西也都有了生命——鸟儿在唱,人从画册里走出来,跟艾丽莎和她的哥哥们谈着话。不过,当她一翻开书页的时候,他们马上就又跳进去了,为的是怕把图画的位置弄得混乱。
  当她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事实上她看不见它,因为高大的树儿展开一起浓密的枝叶。不过太阳光在那上面摇晃着,像一朵金子做的花。这些青枝绿叶散发出一阵香气,鸟儿几乎要落到她的肩上。她听到了一阵潺潺的水声。这是几股很大的泉水奔向一个湖泊时发出来的。这湖有非常美丽的沙底。它的周围长着一圈浓密的灌木林,不过有一处被一些雄鹿打开了一个很宽的缺口——艾丽莎就从这个缺口向湖水那儿走去。水是非常地清亮。假如风儿没有把这些树枝和灌木林吹得摇动起来的话,她就会以为它们是绘在湖的底上的东西,因为每片叶子,不管被太阳照着的还是深藏在荫处,全都很清楚地映在湖上。
  当她一看到自己的面孔的时候,马上就感到非常惊恐:她是那么棕黑和丑陋。不过当她把小手儿打湿了、把眼睛和前额揉了一会以后,她雪白的皮肤就又显露出来了。于是她脱下衣服,走到清凉的水里去: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美丽的公主了。
  当她重新穿好了衣服、扎好了长头发以后,就走到一股奔流的泉水那儿去,用手捧着水喝。随后她继续向森林的深处前进,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到什么地方去。她想念亲爱的哥哥们,她想着仁慈的上帝——他决不会遗弃她的。上帝叫野苹果生长出来,使饥饿的人有得吃。他现在就指引她到这样的一株树旁去。它的权丫全被果子压弯了。她就在这儿吃午饭。她在这些枝子下面安放了一些支柱;然后就朝森林最荫深的地方走去。
  四周是那么静寂,她可以听出自己的脚步声,听出在她脚下碎裂的每一起干枯的叶子。这儿一只鸟儿也看不见了,一丝阳光也透不进这些浓密的树枝。那些高大的树干排得那么紧密,当她向前一望的时候,就觉得好像看见一排木栅栏,密密地围在她的四周。啊,她一生都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孤独!
  夜是漆黑的。青苔里连一点萤火虫的亮光都没有。她躺下来睡觉的时候,心情非常沉重。不一会她好像觉得头上的树枝分开了,我们的上帝正在以温柔的眼光凝望着她。许多许多安琪儿,在上帝的头上和臂下偷偷地向下窥看。
  当她早晨醒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呢,还是真正看见了这些东西。
  她向前走了几步,遇见一个老太婆提着一篮浆果。老太婆给了她几个果子。艾丽莎问她有没有看到11个王子骑着马儿走过这片森林。
  “没有,”老太婆说,“不过昨天我看到11只戴着金冠的天鹅在附近的河里游过去了。”
  她领着艾丽莎向前走了一段路,走上一个山坡。在这山坡的脚下有一条蜿蜒的小河。生长在两岸的树木,把长满绿叶的长树枝伸过去,彼此交叉起来。有些树天生没有办法把枝子伸向对岸;在这种情形下,它们就让树根从土里穿出来,以便伸到水面之上,与它们的枝叶交织在一起。
  艾丽莎对这老太婆说了一声再会。然后就沿着河向前走,一直走到这条河流入广阔的海口的那块地方。
  现在在这年轻女孩子面前展开来的是一个美丽的大海,可是海上却见不到一起船帆,也见不到一只船身。她怎样再向前进呢?她望着海滩上那些数不尽的小石子:海水已经把它们洗圆了。玻璃铁皮、石块——所有淌到这儿来的东西,都给海水磨出了新的面貌——它们显得比她细嫩的手还要柔和。
  水在不倦地流动,因此坚硬的东西也被它改变成为柔和的东西了。我也应该有这样不倦的精神!多谢您的教训,您——清亮的、流动的水波。我的心告诉我,有一天您会引导我见到我亲爱的哥哥的。
  在浪涛上淌来的海草上有11根白色的天鹅羽毛。她拾起它们,扎成一束。它们上面还带有水滴——究竟这是露珠呢,还是眼泪,谁也说不出来。海滨是孤寂的。但是她一点也不觉得,因为海时时刻刻地在变幻——它在几点钟以内所起的变化,比那些美丽的湖泊在一年中所起的变化还要多。当一大块乌云飘过来的时候,那就好像海在说:“我也可以显得很阴暗呢。”随后风也吹起来了,浪也翻起了白花。不过当云块发出了霞光、风儿静下来的时候,海看起来就像一起玫瑰的花瓣:它一忽儿变绿,一忽儿变白。但是不管它变得怎样地安静,海滨一带还是有轻微的波动。海水这时在轻轻地向上升,像一个睡着了的婴孩的胸脯。
  当太阳快要落下来的时候,艾丽莎看见11只戴着金冠的野天鹅向着陆地飞行。它们一只接着一只地掠过去,看起来像一条长长的白色带子。这时艾丽莎走上山坡,藏到一个灌木林的后边去。天鹅们拍着它们白色的大翅膀,徐徐地在她的附近落了下来。
  太阳一落到水下面去了以后,这些天鹅的羽毛就马上脱落了,变成了11位美貌的王子——艾丽莎的哥哥。她发出一声惊叫。虽然他们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可是她知道这就是他们,一定是他们。所以她倒到他们的怀里,喊出他们的名字。当他们看到、同时认出自己的小妹妹的时候,他们感到非常快乐。她现在长得那么高大,那么美丽。他们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他们立刻知道了彼此的遭遇,知道了后母对他们是多么不好。
  最大的哥哥说:“只要太阳还悬在天上,我们弟兄们就得变成野天鹅,不停地飞行。不过当它一落下去的时候,我们就恢复了人的原形。因此我们得时刻注意,在太阳落下去的时候,要找到一个立脚的处所。如果这时还向云层里飞,我们一定会变成人坠落到深海里去。我们并不住在这儿。在海的另一边有一个跟这同样美丽的国度。不过去那儿的路程是很遥远的。我们得飞过这片汪洋大海,而且在我们的旅程中,没有任何海岛可以让我们过夜;中途只有一块礁石冒出水面。它的面积只够我们几个人紧紧地在上面挤在一起休息。当海浪涌起来的时候,泡沫就向我们身上打来。不过,我们应该感谢上帝给了我们这块礁石,在它上面我们变成人来度过黑夜。要是没有它,我们永远也不能看见亲爱的祖国了,因为我们飞行过去要花费一年中最长的两天。
  “一年之中,我们只有一次可以拜访父亲的家。不过只能在那儿停留11天。我们可以在大森林的上空盘旋,从那里望望宫殿,望望这块我们所出生和父亲所居住的地方,望望教堂的塔楼。这教堂里埋葬着我们的母亲。在这儿,灌木林和树木就好像是我们的亲属;在这儿,野马像我们儿时常见的一样,在原野上奔跑;在这儿,烧炭人唱着古老的歌曲,我们儿时踏着它的调子跳舞;这儿是我们的祖国:有一种力量把我们吸引到这儿来;在这儿我们寻到了你,亲爱的小妹妹!我们还可以在这儿居留两天,以后就得横飞过海,到那个美丽的国度里去,然而那可不是我们的祖国。有什么办法把你带去呢?我们既没有大船,也没有小舟。”
  “我怎样可以救你们呢?”妹妹问。
  他们差不多谈了一整夜的话;他们只小睡了一两个钟头。艾丽莎醒来了,因为她头上响起一阵天鹅的拍翅声。哥哥们又变了样子。他们在绕着大圈子盘旋;最后就向远方飞去。不过他们当中有一只——那最年轻的一只——掉队了。他把头藏在她的怀里。她抚摸着他的白色的翅膀。他们整天偎在一起。黄昏的时候,其他的天鹅又都飞回来了。当太阳落下来以后,他们又恢复了原形。
  “明天我们就要从这儿飞走,大概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们不能够回到这儿来。不过我们不能就这么地离开你呀!你有勇气跟我们一块儿去么?我们的手臂既有足够的气力抱着你走过森林,难道我们的翅膀就没有足够的气力共同背着你越过大海么?”
  “是的,把我一同带去吧,”艾丽莎说。
  他们花了一整夜工夫用柔软的柳枝皮和坚韧的芦苇织成了一个又大又结实的网子。艾丽莎在网里躺着。当太阳升起来、她的哥哥又变成了野天鹅的时候,他们用嘴衔起这个网。于是他们带着还在熟睡着的亲爱的妹妹,高高地向云层里飞去。阳光正射到她的脸上,因此就有一只天鹅在她的上空飞,用他宽阔的翅膀来为她挡住太阳。
  当艾丽莎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陆地很远了。她以为自己仍然在做着梦;在她看来,被托在海上高高地飞过天空,真是非常奇异。她身旁有一根结着美丽的熟浆果的枝条和一束甜味的草根。这是那个最小的哥哥为她采来并放在她身旁的。她感谢地向他微笑,因为她已经认出这就是他。他在她的头上飞,用翅膀为她遮着太阳。
  他们飞得那么高,他们第一次发现下面浮着一条船;它看起来就像浮在水上的一只白色的海鸥。在他们的后面耸立着一大块乌云——这就是一座完整的山。艾丽莎在那上面看到她自己和11只天鹅倒映下来的影子。他们飞行的行列是非常庞大的。这好像是一幅图画,比他们从前看到的任何东西还要美丽。可是太阳越升越高,在他们后面的云块也越离越远了。那些浮动着的形象也消逝了。
  他们整天像呼啸着的箭头一样,在空中向前飞。不过,因为他们得带着妹妹同行,他们的速度比起平时来要低得多了。天气变坏了,黄昏逼近了。艾丽莎怀着焦急的心情看到太阳徐徐地下沉,然而大海中那座孤独的礁石至今还没有在眼前出现。她似乎觉得这些天鹅现在正以更大的气力来拍着翅膀。咳!他们飞不快,完全是因为她的缘故。在太阳落下去以后,他们就得恢复人的原形,掉到海里淹死。这时她在心的深处向我们的主祈祷了一番,但是她还是看不见任何礁石。大块乌云越逼越近,狂风预示着暴风雨就要到来。乌云结成一起。汹涌的、带有威胁性的狂涛在向前推进,像一大堆铅块。闪电掣动起来,一忽儿也不停。
  现在太阳已经接近海岸线了。艾丽莎的心颤抖起来。这时天鹅就向下疾飞,飞得那么快,她相信自己一定会坠落下来。不过他们马上就稳住了。太阳已经有一半沉到水里去。这时她才第一次看到她下面有一座小小的礁石——它看起来比冒出水面的海豹的头大不了多少。太阳在很快地下沉,最后变得只有一颗星星那么大了。这时她的脚就踏上坚实的陆地。太阳像纸烧过后的残余的火星,一忽儿就消逝了。她看到她的哥哥们手挽着手站在她的周围,不过除了仅够他们和她自己站着的空间以外,再也没有多余的地位了。海涛打着这块礁石,像阵雨似的向他们袭来。天空不停地闪着燃烧的火焰,雷声一阵接着一阵地在隆隆作响。可是兄妹们紧紧地手挽着手,同时唱起圣诗来——这使他们得到安慰和勇气。
  在晨曦中,空气是纯洁和沉静的。太阳一出来的时候,天鹅们就带着艾丽莎从这小岛上起飞。海浪仍然很汹涌。不过当他们飞过高空以后,下边白色的泡沫看起来就像浮在水上的无数的天鹅。
  太阳升得更高了,艾丽莎看到前面有一个多山的国度,浮在空中。那些山上盖着发光的冰层;在这地方的中间耸立着一个有两三里路长的宫殿,里面竖着一排一排的庄严的圆柱。在这下面展开一片起伏不平的棕榈树林和许多像水车轮那么大的鲜艳的花朵。她问这是不是她所要去的那个国度。但是天鹅们都摇着头,因为她看到的只不过是仙女莫尔甘娜(注:①这是关于国王亚瑟一系列传说中的一个仙女。据说她能在空中变出海市蜃楼(MorganasSkyslot)。)的华丽的、永远变幻的云中宫殿罢了,他们不敢把凡人带进里面去。艾丽莎凝视着它。忽然间,山岳、森林和宫殿都一起消逝了,而代替它们的是20所壮丽的教堂。它们全都是一个样子:高塔,尖顶窗子。她在幻想中以为听到了教堂风琴的声音,事实上她所听到的是海的呼啸。
  她现在快要飞进这些教堂,但是它们都变成了一行帆船,浮在她的下面。她向下面望。那原来不过是漂在水上的一层海雾。的确,这是一连串的、无穷尽的变幻,她不得不看。但是现在她已看到她所要去的那个真正的国度。这儿有壮丽的青山、杉木林、城市和王宫。在太阳还没有落下去以前,她早已落到一个大山洞的前面了。洞口生满了细嫩的、绿色的蔓藤植物,看起来很像锦绣的地毯。
  “我们要看看你今晚会在这儿做些什么梦!”她最小的哥哥说,同时把她的卧室指给她看。
  “我希望梦见怎样才能把你们解救出来!”她说。
  她的心中一直鲜明地存在着这样的想法,这使她热忱地向上帝祈祷,请求他帮助。是的,就是在梦里,她也在不断地祈祷。于是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高高地飞到空中去了,飞到莫尔甘娜的那座云中宫殿里去了。这位仙女来迎接她。她是非常美丽的,全身射出光辉。虽然如此,但她却很像那个老太婆——那个老太婆曾经在森林中给她吃浆果,并且告诉她那些头戴金冠的天鹅的行踪。
  “你的哥哥们可以得救的!”她说,“不过你有勇气和毅力么?海水比你细嫩的手要柔和得多,可是它能把生硬的石头改变成别的形状。不过它没有痛的感觉,而你的手指却会感到痛的。它没有一颗心,因此它不会感到你所忍受的那种苦恼和痛楚。请看我手中这些有刺的荨麻!在你睡觉的那个洞子的周围,就长着许多这样的荨麻。只有它——那些生在教堂墓地里的荨麻——才能发生效力。请你记住这一点。你得采集它们,虽然它们可以把你的手烧得起泡。你得用脚把这些荨麻踩碎,于是你就可以得出麻来。你可以把它搓成线,织出11件长袖的披甲来。你把它们披到那11只野天鹅的身上,那么他们身上的魔力就可以解除。不过要记住,从你开始工作的那个时刻起,一直到你完成的时候止,即使这全部工作需要一年的光阴,你也不可以说一句话。你说出一个字,就会像一把锋利的短剑刺进你哥哥的心脯。他们的生命是悬在你的舌尖上的。请记住这一点。”
  于是仙女让她把荨麻摸了一下。它像燃烧着的火。艾丽莎一接触到它就醒转来了。天已经大亮。紧贴着她睡觉的这块地方就有一根荨麻——它跟她在梦中所见的是一样的。她跪在地上,感谢我们的主。随后她就走出了洞子,开始工作。
  她用她柔嫩的手拿着这些可怕的荨麻。这植物是像火一样地刺人。她的手上和臂上烧出了许多泡来。不过只要能救出亲爱的哥哥,她乐意忍受这些苦痛。于是她赤着脚把每一根荨麻踏碎,开始编织从中取出的、绿色的麻。
  当太阳下沉以后,她的哥哥们都回来了。他们看到她一句话也不讲,就非常惊恐起来。他们相信这又是他们恶毒的后母在耍什么新的妖术。不过,他们一看到她的手,就知道她是在为他们而受难。那个最年轻的哥哥这时就不禁哭起来。他的泪珠滴到的地方,她就不感到痛楚,连那些灼热的水泡也不见了。
  她整夜在工作着,因为在亲爱的哥哥得救以前,她是不会休息的。第二天一整天,当天鹅飞走了以后,她一个人孤独地坐着,但是时间从来没有过得像现在这样快。一件披甲织完了,她马上又开始织第二件。
  这时山间响起了一阵打猎的号角声。她害怕起来。声音越来越近。她听到猎狗的叫声,她惊慌地躲进洞子里去。她把她采集到的和梳理好的荨麻扎成一小捆,自己在那上面坐着。
  在这同时,一只很大的猎狗从灌木林里跳出来了;接着第二只、第三只也跳出来了。它们狂吠着,跑转去,又跑了回来。不到几分钟的光景,猎人都到洞口来了;他们之中最好看的一位就是这个国家的国王。他向艾丽莎走来。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比她更美丽的姑娘。
  “你怎样到这地方来了呢,可爱的孩子?”他问。
  艾丽莎摇着头。她不敢讲话——因为这会影响到她哥哥们的得救和生命。她把她的手藏到围裙下面,使国王看不见她所忍受的痛苦。
  “跟我一块儿来吧!”他说。“你不能老在这儿。假如你的善良能比得上你的美貌,我将使你穿起丝绸和天鹅绒的衣服,在你头上戴起金制的王冠,把我最华贵的宫殿送给你作为你的家。”
  于是他把她扶到马上。她哭起来,同时痛苦地扭着双手。可是国王说:
  “我只是希望你得到幸福,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
  这样他就在山间骑着马走了。他让她坐在他的前面,其余的猎人都在他们后面跟着。
  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美丽的、有许多教堂和圆顶的都城。国王把她领进宫殿里去——这儿巨大的喷泉在高阔的、大理石砌的厅堂里喷出泉水,这儿所有的墙壁和天花板上都绘着辉煌的壁画。但是她没有心情看这些东西。她流着眼泪,感到悲哀。她让宫女们随意地在她身上穿上宫廷的衣服,在她的发里插上一些珍珠,在她起了泡的手上戴上精致的手套。
  她站在那儿,盛装华服,美丽得眩人的眼睛。整个宫廷的人在她面前都深深地弯下腰来。国王把她选为自己的新娘,虽然大主教一直在摇头,低声私语,说这位美丽的林中姑娘是一个巫婆,蒙住了大家的眼睛,迷住了国王的心。
  可是国王不理这些谣传。他叫把音乐奏起来,把最华贵的酒席摆出来;他叫最美丽的宫女们在她的周围跳起舞来。艾丽莎被领着走过芬芳的花园,到华丽的大厅里去;可是她嘴唇上没有露出一丝笑容,眼睛里没有发出一点光彩。它们是悲愁的化身。现在国王推开旁边一间卧室的门——这就是她睡觉的地方。房间里装饰着贵重的绿色花毡,形状跟她住过的那个洞子完全一样。她抽出的那一捆荨麻仍旧搁在地上,天花板下面悬着她已经织好了的那件披甲。这些东西是那些猎人作为稀奇的物件带回来的。
  “你在这儿可以从梦中回到你的老家去,”国王说。“这是你在那儿忙着做的工作。现在住在这华丽的环境里,你可以回忆一下那段过去的日子,作为消遣吧。”
  当艾丽莎看到这些心爱的物件的时候,她嘴上飘出一丝微笑,同时一阵红晕回到脸上来。她想起了她要解救她的哥哥,于是吻了一下国王的手。他把她抱得贴近他的心,同时命令所有的教堂敲起钟来,宣布他举行婚礼。这位来自森林的美丽的哑姑娘,现在成了这个国家的王后。
  大主教在国王的耳边偷偷地讲了许多坏话,不过这些话并没有打动国王的心。婚礼终于举行了。大主教必须亲自把王冠戴到她的头上。他以恶毒藐视的心情把这个狭窄的帽箍紧紧地按到她的额上,使她感到痛楚。不过她的心上还有一个更重的箍子——她为哥哥们而起的悲愁。肉体上的痛苦她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嘴是不说话的,因为她说出一个字就可以使她的哥哥们丧失生命。不过,对于这位和善的、美貌的、想尽一切方法要使她快乐的国王,她的眼睛露出一种深沉的爱情。她全心全意地爱他,而且这爱情是一天一天地在增长。啊,她多么希望能够信任他,能够把自己的痛苦全部告诉他啊!然而她必须沉默,在沉默中完成她的工作。因此夜里她就偷偷地从他的身边走开,走到那间装饰得像洞子的小屋子里去,一件一件地织着披甲。不过当她织到第七件的时候,她的麻用完了。
  她知道教堂的墓地里生长着她所需要的荨麻。不过她得亲自去采摘。可是她怎样能够走到那儿去呢?
  “啊,比起我心里所要忍受的痛苦来,我手上的一点痛楚又算得什么呢?”她想。“我得去冒一下险!我们的主不会不帮助我的。”
  她怀着恐惧的心情,好像正在计划做一桩罪恶的事儿似的,偷偷地在这月明的夜里走到花园里去。她走过长长的林荫夹道,穿过无人的街路,一直到教堂的墓地里去。她看到一群吸血鬼(注:原文是Lamier,这是古代北欧神话中的一种怪物,头和胸像女人,身体像蛇,专门诱骗小孩,吸吮他们的血液。),围成一个小圈,坐在一块宽大的墓石上。这些奇丑的怪物脱掉了破烂衣服,好像要去洗澡似的。他们把又长又细的手指挖掘新埋的坟,拖出尸体,然后吃掉这些人肉。艾丽莎不得不紧紧地走过他们的身旁。他们用可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但是她念着祷告,采集着那些刺手的荨麻。最后她把它带回到宫里去。
  只有一个人看见了她——那位大主教。当别人正在睡觉的时候,他却起来了。他所猜想的事情现在完全得到了证实:这位王后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王后——她是一个巫婆,因此她迷住了国王和全国的人民。
  他在忏悔室里把他所看到的和疑虑的事情都告诉了国王。当这些苛刻的字句从他的舌尖上流露出来的时候,众神的雕像都摇起头来,好像想要说:“事实完全不是这样!艾丽莎是没有罪的!”不过大主教对这作了另一种解释——他认为神仙们看到过她犯罪,因此对她的罪孽摇头。这时两行沉重的眼泪沿着国王的双颊流下来了。他怀着一颗疑虑的心回到家里去。他在夜里假装睡着了,可是他的双眼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看到艾丽莎怎样爬起来。她每天晚上都这样作;每一次他总是在后面跟着她,看见她怎样走到她那个单独的小房间里不见了。
  他的面孔显得一天比一天阴暗起来。艾丽莎注意到这情形,可是她不懂得其中的道理。但这使她不安起来——而同时她心中还要为她的哥哥忍受着痛苦!她的眼泪滴到她王后的天鹅绒和紫色的衣服上面。这些泪珠停在那儿像发亮的钻石。凡是看到这种豪华富贵的情形的人,也一定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王后。在此期间,她的工作差不多快要完成,只缺一件披甲要织。可是她再也没有麻了——连一根荨麻也没有。因此她得到教堂的墓地里最后去一趟,再去采几把荨麻来。她一想起这孤寂的路途和那些可怕的吸血鬼,就不禁害怕起来。可是她的意志是坚定的,正如她对我们的上帝的信任一样。
  艾丽莎去了,但是国王和大主教却跟在她后面。他们看到她穿过铁格子门到教堂的墓地里不见了。当他们走近时,墓石上正坐着那群吸血鬼,样子跟艾丽莎所看见过的完全一样。国王马上就把身子掉过去,因为他认为她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这天晚上,她还把头在他的怀里躺过。
  “让众人来裁判她吧!”他说。
  众人裁判了她:应该用通红的火把她烧死(注:这是欧洲中世纪对巫婆的惩罚。)。
  人们把她从那华丽的深宫大殿带到一个阴湿的地窖里去——这儿风从格子窗呼呼地吹进来。人们不再让她穿起天鹅绒和丝制的衣服,却给她一捆她自己采集来的荨麻。她可以把头枕在这荨麻上面,把她亲手织的、粗硬的披甲当做被盖。不过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比这更能使她喜爱的了。她继续工作着,同时向上帝祈祷。在外面,街上的孩子们唱着讥笑她的歌曲。没有任何人说一句好话来安慰她。
  在黄昏的时候,有一只天鹅的拍翅声在格子窗外响起来了——这就是她最小的一位哥哥,他现在找到了他的妹妹。她快乐得不禁高声地呜咽起来,虽然她知道快要到来的这一晚可能就是她所能活过的最后一晚。但是她的工作也只差一点就快要全部完成了,而且她的哥哥们也已经到场。
  现在大主教也来了,和她一起度过这最后的时刻——因为他答应过国王要这么办。不过她摇着头,用眼光和表情来请求他离去,因为在这最后的一晚,她必须完成她的工作,否则她全部的努力,她的一切,她的眼泪,她的痛苦,她的失眠之夜,都会变成徒劳。大主教对她说了些恶意的话,终于离去了。不过可怜的艾丽莎知道自己是无罪的。她继续做她的工作。
  小耗子在地上忙来忙去,把荨麻拖到她的脚跟前来,多少帮助她做点事情。画眉鸟栖在窗子的铁栏杆上,整夜对她唱出它最好听的歌,使她不要失掉勇气。
  天还没有大亮。太阳还有一个钟头才出来。这时,她的11位哥哥站在皇宫的门口,要求进去朝见国王。人们回答他们说,这事不能照办,因为现在还是夜间,国王正在睡觉,不能把他叫醒。他们恳求着,他们威胁着,最后警卫来了,是的,连国王也亲自走出来了。他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时候太阳出来了,那些兄弟们忽然都不见了,只剩下11只白天鹅,在王宫上空盘旋。
  所有的市民像潮水似地从城门口向外奔去,要看看这个巫婆被火烧死。一起又老又瘦的马拖着一辆囚车,她就坐在里面。人们已经给她穿上了一件粗布的丧服。她可爱的头发在她美丽的头上蓬松地飘着;她的两颊像死一样的没有血色;嘴唇在微微地颤动,手指在忙着编织绿色的荨麻。她就是在死亡的路途上也不中断她已经开始了的工作。她的脚旁放着10件披甲,现在她正在完成第11件。众人都在笑骂她。
  “瞧这个巫婆吧!瞧她又在喃喃地念什么东西!她手中并没有《圣诗集》;不,她还在忙着弄她那可憎的妖物——把它从她手中夺过来,撕成1000块碎片吧!”
  大家都向她拥过去,要把她手中的东西撕成碎片。这时有11只白天鹅飞来了,落到车上,围着她站着,拍着宽大的翅膀。众人于是惊恐地退到两边。
  “这是从天上降下来的一个信号!她一定是无罪的!”许多人互相私语着,但是他们不敢大声地说出来。
  这时刽子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她急忙把这11件衣服抛向天鹅,马上11个美丽的王子就出现了,可是最年幼的那位王子还留着一只天鹅的翅膀作为手臂,因为他的那件披甲还缺少一只袖子——她还没有完全织好。
  “现在我可以开口讲话了!她说。“我是无罪的!”
  众人看见这件事情,就不禁在她面前弯下腰来,好像是在一位圣徒面前一样。可是她倒到她哥哥们的怀里,失掉了知觉,因为激动、焦虑、痛楚都一起涌到她心上来了。
  “是的,她是无罪的,”最年长的那个哥哥说。
  他现在把一切经过情形都讲出来了。当他说话的时候,有一阵香气在徐徐地散发开来,好像有几百朵玫瑰花正在开放,因为柴火堆上的每根木头已经生出了根,冒出了枝子——现在竖在这儿的是一道香气扑鼻的篱笆,又高又大,长满了红色的玫瑰。在这上面,一朵又白又亮的鲜花,射出光辉,像一颗星星。国王摘下这朵花,把它插在艾丽莎的胸前。她苏醒过来,心中有一种和平与幸福的感觉。
  所有教堂的钟都自动地响起来了,鸟儿成群结队地飞来。回到宫里去的这个新婚的行列,的确是从前任何王国都没有看到过的。
  (1838年)
  这个故事发表于1838年,情节非常动人,来源于丹麦的一个民间故事,但安徒生却加进了新的主题思想,即善与恶的斗争,主要人物是艾丽莎。艾丽莎是个柔弱的女子,但她要以她的决心和毅力来战胜比她强大得多、有权有势的王后和主教,救出她被王后的魔法变成了天鹅的那11位哥哥。她忍受荨麻的刺痛、环境的恶劣和有权势的主教对她的诬陷,争取织成那11件长袖披甲,使她的哥哥们恢复人形。她承受了肉体上的折磨,但精神上的压力却更难当:“她的嘴是不说话的,因为她说出一个字就可以使她的哥哥们丧失生命。”正因为如此,她只好忍受人们把她当作巫婆和把她烧死的惩罚,而不能辩护,虽然她“知道自己是无罪的。”她的善良甚至感动了小耗子,它们帮助为她收集荨麻;画眉鸟也“栖在窗子的铁栏杆上,整夜对她唱出最好听的歌,使她不要失掉勇气。”她坐上囚车,穿上丧服,正在走向“死亡的路途上也不中断她已经开始了的工作。”在最后一分钟她的工作终于接近完成,她的11个哥哥也即时到来。他们穿上她织好的披甲,恢复了人形。这时她可以讲话了。她说出了真情,取得了群众的理解,同时也击败了有权有势的人对她的诽谤,最后她赢得了幸福。她终于成了胜利者。
母亲的故事
  一个母亲坐在她孩子的身旁,非常焦虑,因为她害怕孩子会死去。他的小脸蛋已经没有血色了,他的眼睛闭起来了。他的呼吸很困难,只偶尔深深地吸一口气,好像在叹息。母亲望着这个小小的生物,样子比以前更愁苦。有人在敲门。一个穷苦的老头儿走进来了。他裹着一件宽大得像马毡一样的衣服,因为这使人感到更温暖,而且他也有这个需要。外面是寒冷的冬天,一切都被雪和冰覆盖了,风吹得厉害,刺人的面孔。
  当老头儿正冻得发抖、这孩子暂时睡着了的时候,母亲就走过去,在火炉上的一个小罐子里倒进一点啤酒,为的是让这老人喝了暖一下。老人坐下来,摇着摇篮。母亲也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望着她那个呼吸很困难的病孩子,握着他的一只小手。
  “你以为我要把他拉住,是不是?”她问。“我们的上帝不会把他从我手中夺去的!”
  这个老头儿——他就是死神——用一种奇怪的姿势点了点头,他的意思好像是说“是”,又像“不是”。母亲低下头来望着地面,眼泪沿着双颊向下流。她的头非常沉重,因为她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睛。现在她是睡着了,不过只睡着了片刻;于是她惊醒起来,打着寒颤。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说,同时向四周望望。不过那个老头儿已经不见了;她的孩子也不见了——他已经把他带走了。墙角那儿的一座老钟在发出咝咝的声音,“扑通!”那个铅做的老钟摆落到地上来了。钟也停止了活动。
  但是这个可怜的母亲跑到门外来,喊着她的孩子。
  在外面的雪地上坐着一个穿黑长袍的女人。她说:“死神刚才和你一道坐在你的房间里;我看到他抱着你的孩子急急忙忙地跑走了。他跑起路来比风还快。凡是他所拿走的东西,他永远也不会再送回来的!”
  “请告诉我,他朝哪个方向走了?”母亲说。“请把方向告诉我,我要去找他!”
  “我知道!”穿黑衣服的女人说。“不过在我告诉你以前,你必须把你对你的孩子唱过的歌都唱给我听一次。我非常喜欢那些歌;我从前听过。我就是‘夜之神’。你唱的时候,我看到你流出眼泪来。”
  “我将把这些歌唱给你听,都唱给你听!”母亲说。“不过请不要留住我,因为我得赶上他,把我的孩子找回来。”
  不过夜之神坐着一声不响。母亲只有痛苦地扭着双手,唱着歌,流着眼泪。她唱的歌很多,但她流的眼泪更多,于是夜之神说:“你可以向右边的那个黑枞树林走去;我看到死神抱着你的孩子走到那条路上去了。”
  路在树林深处和另一条路交叉起来;她不知道走哪条路好。这儿有一丛荆棘,既没有一起叶子,也没有一朵花。这时正是严寒的冬天,那些小枝上只挂着冰柱。
  “你看到死神抱着我的孩子走过去没有?”
  “看到过。”荆棘丛说,“不过我不愿告诉你他所去的方向,除非你把我抱在你的胸脯上温暖一下。我在这儿冻得要死,我快要变成冰了。”
  于是她就把荆棘丛抱在自行的胸脯上,抱得很紧,好使它能够感到温暖。荆棘刺进她的肌肉;她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出来。但是荆棘丛长出了新鲜的绿叶,而且在这寒冷的冬夜开出了花,因为这位愁苦的母亲的心是那么地温暖!于是荆棘丛就告诉她应该朝哪个方向走。
  她来到了一个大湖边。湖上既没有大船,也没有小舟。湖上还没有足够的厚冰可以托住她,但是水又不够浅,她不能涉水走过去。不过,假如她要找到她的孩子的话,她必须走过这个湖。于是她就蹲下来喝这湖的水;但是谁也喝不完这水的。这个愁苦的母亲只是在幻想一个什么奇迹发生。
  “不成,这是一件永远不可能的事情!”湖说。“我们还是来谈谈条件吧!我喜欢收集珠子,而你的眼睛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两颗最明亮的珠子。如果你能够把它们哭出来交给我的话,我就可以把你送到那个大的温室里去。死神就住在那儿种植着花和树。每一棵花或树就是一个人的生命!”
  “啊,为了我的孩子,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哭着的母亲说。于是她哭得更厉害,结果她的眼睛坠到湖里去了,成了两颗最贵重的珍珠。湖把她托起来,就像她是坐在一个秋千架上似的。这样,她就浮到对面的岸上去了——这儿有一幢十多里路宽的奇怪的房子。人们不知道这究竟是一座有许多树林和洞口的大山呢,还是一幢用木头建筑起来的房子。不过这个可怜的母亲看不见它,因为她已经把她的两颗眼珠都哭出来了。
  “我到什么地方去找那个把我的孩子抱走了的死神呢?”她问。
  “他还没有到这儿来!”一个守坟墓的老太婆说。她专门看守死神的温室。“你怎样找到这儿来的?谁帮助你的?”
  “我们的上帝帮助我的!”她说。“他是很仁慈的,所以你应该也很仁慈。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亲爱的孩子呢?”
  “我不知道,”老太婆说,“你也看不见!这天晚上有许多花和树都凋谢了,死神马上就会到来,重新移植它们!你知道得很清楚,每个人有他自己的生命之树,或生命之花,完全看他的安排是怎样。它们跟别的植物完全一样,不过它们有一颗跳动的心。小孩子的心也会跳的。你去找吧,也许你能听出你的孩子的心的搏动。不过,假如我把你下一步应该做的事情告诉你,你打算给我什么酬劳呢?”
  “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了,“这个悲哀的母亲说。“但是我可以为你走到世界的尽头去。”
  “我没有什么事情要你到那儿去办,”老太婆说。“不过你可以把你又长又黑的头发给我。你自己知道,那是很美丽的,我很喜欢!作为交换,你可以把我的白头发拿去——那总比没有好。”
  “如果你不再要求什么别的东西的话,”她说,“那么我愿意把它送给你!”
  于是她把她美丽的黑头发交给了老太婆,同时作为交换,得到了她的雪白的头发。
  这样,她们就走进死神的大温室里去。这儿花和树奇形怪状地繁生在一起。玻璃钟底下培养着美丽的风信子;大朵的、耐寒的牡丹花在盛开。在种种不同的水生植物中,有许多还很新鲜,有许多已经半枯萎了,水蛇在它们上面盘绕着,黑螃蟹紧紧地钳着它们的梗子。那儿还有许多美丽的棕榈树、栎树和梧桐树;那儿还有芹菜花和盛开的麝香草。每一棵树和每一种花都有一个名字,它们每一棵都代表一个人的生命;这些人还是活着的,有的在中国,有的在格林兰,散布在全世界。有些大树栽在小花盆里,因此都显得很挤,几乎把花盆都要胀破了。在肥沃的土地上有好几块地方还种着许多娇弱的小花,它们周围长着一些青苔;人们在仔细地培养和照管它们。不过这个悲哀的母亲在那些最小的植物上弯下腰来,静听它们的心跳。在这些无数的花中,她能听出她的孩子的心跳。
  “我找到了!”她叫着,同时把双手向一朵蓝色的早春花伸过来。这朵花正在把头垂向一边,有些病了。
  “请不要动这朵花!”那个老太婆说:“不过请你等在这儿。当死神到来的时候——我想他随时可以到来——请不要让他拔掉这棵花。你可以威胁他说,你要把所有的植物都拔掉;那么他就会害怕的。他得为这些植物对上帝负责;在他没有得到上帝的许可以前,谁也不能拔掉它们。”
  这时忽然有一阵冷风吹进房间里来了。这个没有眼睛的母亲看不出,这就是死神的来临。
  “你怎么找到这块地方的?”他说。“你怎么比我还来得早?”
  “因为我是一个母亲呀!”她说。
  死神向这朵娇柔的小花伸出长手来;可是她用双手紧紧抱着它不放。同时她又非常焦急,生怕弄坏了它的一起花瓣。于是死神就朝着她的手吹。她觉得这比寒风还冷;于是她的手垂下来了,一点气力也没有。
  “你怎样也反抗不了我的!”死神说。
  “不过我们的上帝可以的!”她说。
  “我只是执行他的命令!”死神说。“我是他的园丁。我把他所有的花和树移植到天国,到那个神秘国土里的乐园中去。不过它们怎样在那儿生长,怎样在那儿生活,我可不敢告诉给你听!”
  “请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母亲说。她一面说,一面哀求着。忽然她用双手抓住近旁两朵美丽的花,大声对死神说:“我要把你的花都拔掉,因为我现在没有路走!”
  “不准动它们!”死神说。“你说你很痛苦;但是你现在却要让一个别的母亲也感到同样地痛苦!”
  “一个别的母亲?”这个可怜的母亲说。她马上松开了那两棵花。
  “这是你的眼珠,”死神说。“我已经把它们从湖里捞出来了;它们非常明亮。我不知道这原来就是你的。收回去吧;它们现在比以前更加明亮,请你朝你旁边的那个井底望一下吧。我要把你想要拔掉的这两棵花的名字告诉你;那么你就会知道它们的整个的未来,整个的人间生活;那么你就会知道,你所要摧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向井底下望。她真感到莫大的愉快,看见一个生命是多么幸福,看见它的周围是一起多么愉快和欢乐的气象。她又看那另一个生命:它是忧愁和平困、苦难和悲哀的化身。
  “这两种命运都是上帝的意志!”死神说。
  “它们之中哪一朵是受难之花,哪一朵是幸福之花呢?”她问。
  “我不能告诉你。”死神回答说。“不过有一点你可以知道:“这两朵花之中有一朵是你自己的孩子。你刚才所看到的就是你的孩子的命运——你亲生孩子的未来。”
  母亲惊恐得叫起来。
  “它们哪一朵是我的孩子呢?请您告诉我吧!请您救救天真的孩子吧!请把我的孩子从苦难中救出来吧!还是请您把他带走吧!把他带到上帝的国度里去!请忘记我的眼泪,我的祈求,原谅我刚才所说的和做的一切事情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死神说。“你想要把你的孩子抱回去呢,还是让我把他带到一个你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呢?”
  这时母亲扭着双手,双膝跪下来,向我们的上帝祈祷:
  “您的意志永远是好的。请不要理我所作的违反您的意志的祈祷!请不要理我!请不要理我!”
  于是她把头低低地垂下来。
  死神带着她的孩子飞到那个不知名的国度里去了。
  (1844年)
  这个故事最先发表在《新的童话》里。写的是母亲对自己的孩子的爱。“啊,为了我的孩子,我什么都可以牺牲!”死神把母亲的孩子抢走了,但她追到天边也要找到他。她终于找到了死神。死神让她看了看孩子的“整个未来,整个的人间生活。”有的是“愉快”和“幸福”,但有的则是“忧愁和贫困、苦难和悲哀的化身。”仍然是为了爱,母亲最后只有放下自己的孩子,向死神祈求:“请把我的孩子从苦难中救出来吧!还是请您把他带走吧!把他带到上帝的国度里去!”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说:“写《母亲的故事》时我没有任何特殊的动机。我只是在街上行走的时候,有关它的思想,忽然在我的心里酝酿起来了。”
犹太女子
  在一个慈善学校的许多孩子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犹太女孩子。她又聪明,又善良,可以说是他们之中最聪明的一个孩子。但是有一种课程她不能听,那就是宗教这一课(注:因为信仰基督教和信仰犹太教是不相容的。)。是的,她是在一个基督教的学校里念书。
  她可以利用上这一课的时间去温习地理,或者准备算术。但是这些功课一下子就做完了。书摊在她面前,可是她并没有读。她在坐着静听。老师马上就注意到,她比任何其他的孩子都听得专心。
  “读你自己的书吧,”老师用温和而热忱的口气说。她的一对黑得发亮的眼睛望着他。当他向她提问题的时候,她能回答得比所有的孩子都好。她把课全听了,领会了,而且记住了。
  她的父亲是一个穷苦而正直的人。他曾经向学校请求不要把基督教的课程教给这孩子听。不过假如教这一门功课的时候就叫她走开,那么学校里的别的孩子可能会起反感,甚至引其他们胡思乱想。因此她就留在教室里,但是老这样下去是不对头的。
  老师去拜访她的父亲,请求他把女儿接回家去,或者干脆让萨拉做一个基督徒。
  “她的那对明亮的眼睛、她的灵魂所表示的对教义的真诚和渴望,实在叫我不忍看不去!”老师说。
  父亲不禁哭起来,说:
  “我对于我们自己的宗教也懂得太少,不过她的妈妈是一个犹太人的女儿,而且信教很深。当她躺在床上要断气的时候,我答应过她,说我决不会让我们的孩子受基督教的洗礼。我必须保持我的诺言,因为这等于是跟上帝订下的一个默契。”
  这样,犹太女孩子就离开了这个基督教的学校。
  许多年过去了。在尤兰的一个小市镇里有一个寒微的人家,里面住着一个信仰犹太教的穷苦女佣人。她就是萨拉。她的头发像乌木一样发黑;她的眼睛深暗,但是像所有的东方女子一样,它们射出明朗的光辉。她现在虽然是一个成年的女佣人,但是她脸上仍然留下儿时的表情——单独坐在学校的凳子上、睁着一对大眼睛听课时的那种孩子的表情。
  每个礼拜天教堂的风琴奏出音乐,做礼拜的人唱出歌声。这些声音飘到街上,飘到对面的一个屋子里去。这个犹太女子就在这屋子里勤劳地、忠诚地做着工作。
  “记住这个安息日,把它当做一个神圣的日子!”这是她的信条。但是对她说来,安息日却是一个为基督徒劳作的日子。她只有在心里把这个日子当做神圣的日子,不过她觉得这还不太够。
  不过日子和时刻,在上帝的眼中看来,有什么了不起的分别呢?这个思想是在她的灵魂中产生的。在这个基督徒的礼拜天,她也有她安静的祈祷的时刻。只要风琴声和圣诗班的歌声能飘到厨房污水沟的后边来,那么这块地方也可以说是安静和神圣的地方了。于是她就开始读她族人的唯一宝物和财产——《圣经·旧约全书》。她只能读这部书(注:①基督教的《圣经》包括《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犹太教的《圣经》则限于《旧约全书》的内容。),因为她心中深深地记得她的父亲所说的话——父亲把她领回家时,曾对她和老师讲过:当她的母亲正在断气的时候,他曾经答应过她,不让萨拉放弃祖先的信仰而成为一个基督徒。
  对于她说来,《圣经·新约全书》是一部禁书,而且也应该是一部禁书。但是她很熟习这部书,因为它从童年时的记忆中射出光来。
  有一天晚上,她坐在起居室的一个角落里,听她的主人高声地读书。她听一听当然也没有关系,因为这并不是《福音书》——不是的,他是在读一本旧的故事书。因此她可以旁听。书中描写一个匈牙利的骑士,被一个土耳其的高级军官俘获去了。这个军官把他同牛一起套在轭下犁田,而且用鞭子赶着他工作。他所受到的侮辱和痛苦是无法形容的。
  这位骑士的妻子把她所有的金银首饰都卖光了,把堡寨和田产也都典当出去了,他的许多朋友也捐募了大批金钱,因为那个军官所要求的赎金是出乎意外地高。不过这笔数目终于凑集齐了。他算是从奴役和羞辱中获得了解放。他回到家来时已经是病得支持不住了。
  不过没有多久,另外一道命令又下来了,征集大家去跟基督教的敌人作战。病人一听到这道命令,就无法休息,也安静不下来。他叫人把他扶到战马上。血集中到他的脸上来,他又觉得有气力了。他向胜利驰去。那位把他套在轭下、侮辱他、使他痛苦的将军,现在成了他的俘虏。这个俘虏现在被带到他的堡寨里来,还不到一个钟头,那位骑士就出现了。他问这俘虏说:
  “你想你会得到什么待遇呢?”
  “我知道!”土耳其人说。“报复!”
  “一点也不错,你会得到一个基督徒的报复!”骑士说。
  “基督的教义告诉我们宽恕我们的敌人,爱我们的同胞。上帝本身就是爱!平安地回到你的家里,回到你的亲爱的人中间去吧。不过请你将来对受难的人放温和一些,放仁慈一些吧!”
  这个俘虏忽然哭起来:“我怎能梦想得到这样的待遇呢?我想我一定会受到酷刑和痛苦。因此我已经服了毒,过几个钟头毒性就要发作。我非死不可,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在我没有死以前,请把这种充满了爱和慈悲的教义讲给我听一次。它是这么伟大和神圣!让我怀着这个信仰死去吧!让我作为一个基督徒死去吧!”
  他的这个要求得到了满足。
  刚才所读的是一个传说,一个故事。大家都听到了,也懂得了。不过最受感动和得到印象最深的是坐在墙角里的那个女佣人——犹太女子萨拉。大颗的泪珠在她乌黑的眼睛里发出亮光。她怀着孩子的心情坐在那儿,正如她从前坐在教室的凳子上一样。她感到了福音的伟大。眼泪滚到她的脸上来。
  “不要让我的孩子成为一个基督徒!”这是她的母亲在死去时说的最后的话。这句话像法律似的在她的灵魂和心里发出回音:“你必须尊敬你的父母!”
  “我不受洗礼!大家把我叫做犹太女子。上个礼拜天邻家的一些孩子就这样讥笑过我。那天我正站在开着的教堂门口,望着里面祭坛上点着的蜡烛和唱着圣诗的会众。自从我在学校的时候起,一直到现在,都觉得基督教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好像太阳光,不管我怎样闭起眼睛,它总能射进我的灵魂中去。但是妈妈,我决不使你在地下感到痛苦!我决不违背爸爸对你所作的诺言!我决不读基督徒的《圣经》。我有我祖先的上帝作为倚靠!”
  许多年又过去了。
  主人死去了,女主人的境遇非常不好。她不得不解雇女佣人,但是萨拉却不离开。她成了困难中的一个助手,她维持这整个的家庭。她一直工作到深夜,用她双手的劳作来赚取面包。没有任何亲起来照顾这个家庭,女主人的身体变得一天比一天坏——她在病床上已经躺了好几个月了。温柔和诚恳的萨拉照料家事,看护病人,操劳着。她成了这个贫寒的家里的一个福星。
  “《圣经》就在那儿!”病人说。“夜很长,请念几段给我听听吧。我非常想听听上帝的话。”
  于是萨拉低下头。她打开《圣经》,用双手捧着,开始对病人念。她的眼泪涌出来了,但是眼睛却变得非常明亮,而她的灵魂变得更明亮。
  “妈妈,你的孩子不会接受基督教的洗礼,不会参加基督徒的集会。这是你的嘱咐,我决不会违抗你的意志。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是一条心,但是在这个世界以外——在上帝面前更是一条心。‘他指引我们走出死神的境界’——‘当他使土地变得干燥以后,他就降到地上来,使它变得丰饶!’我现在懂得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样懂得的!这是通过他——通过基督我才认识到了真理!”
  她一念出这个神圣的名字的时候,就颤抖一下。一股洗礼的火透过了她的全身,她的身体支持不住,倒了下来,比她所看护的那个病人还要衰弱。
  “可怜的萨拉!”大家说,“她日夜看护和劳动已经把身体累坏了。”
  人们把她抬到慈善医院去。她在那里死了。于是人们就把她埋葬了,但是没有埋葬在基督徒的墓地里,因为那里面没有犹太人的地位。不,她的坟墓是掘在墓地的墙外。
  但是上帝的太阳照在基督徒的墓地上,也照在墙外犹太女子的坟上。基督教徒墓地里的赞美歌声,也在她的坟墓上空盘旋。同样,这样的话语也飘到了她的墓上:“救主基督复活了;他对他的门徒说:‘约翰用水来使你受洗礼,我用圣灵来使你受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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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56年)
  这篇故事于1856年发表在《丹麦大众历书》上。它来源于匈牙利的一个古老的民间传说,但安徒生给它赋予了新的主题思想。犹太教和基督教是彼此排斥、势不两立的,但在安徒生的心中最大的宗教是“爱”。一切教派在它面前都会黯然失色——当然他的“爱”是通过基督来体现的。这也是安徒生的“上帝”观,事实上是他的“和平主义”和“人类一家”的思想的具体说明。
牙痛姑妈
  这个故事我们是从哪儿搜集来的呢?
  你想知道吗?
  我们是从一个装着许多旧纸的桶里搜集来的。有许多珍贵的好书都跑到熟菜店和杂货店里去了;它们不是作为读物,而是作为必需品待在那儿的。杂货店包淀粉和咖啡豆需要用纸,包咸青鱼、黄油和干酪也需要用纸。写着字的纸也是可以有用的。
  有些不应该待在桶里的东西也都跑到桶里去了。
  我认识一个杂货店里的学徒——他是一个熟菜店老板的儿子。他是一个从地下储藏室里升到店面上来的人。他阅读过许多东西——杂货纸包上印的和写的那类东西。他收藏了一大堆有趣的物件,其中包括一些忙碌和粗心大意的公务员扔到字纸篓里去的重要文件,这个女朋友写给那个女朋友的秘密信,造谣中伤的报告——这是不能流传、而且任何人也不能谈论的东西。他是一个活的废物收集机构;他收集的作品不能算少,而且他的工作范围也很广。他既管理他父母的店,也管理他主人的店。他收集了许多值得一读再读的书或书中的散页。
  他曾经把他从桶里——大部分是熟菜店的桶里一一收集得来的抄本和印刷物拿给我看。有两三张散页是从一个较大的作文本子上扯下来的。写在它们上面的那些非常美丽和清秀的字体立刻引起我的注意。
  “这是一个大学生写的!”他说。“这个学生住在对面,是一个多月以前死去的。人们可以看出,他曾经害过很厉害的牙痛病。读读这篇文章倒是蛮有趣的!这里不过是他所写的一小部分。它原来是整整一本,还要多一点。那是我父母花了半磅绿肥皂的代价从这学生的房东太太那里换来的。这就是我救出来的几页。”
  我把这几页借来读了一下。现在我把它发表出来。
  它的标题是:
牙痛姑妈
1
  小时候,姑妈给我糖果吃。我的牙齿应付得了,没有烂掉。现在我长大了,成为一个学生。她还用甜东西来惯坏我,并且说我是一个诗人。
  我有点诗人品质,但是还不够。但我在街上走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好像是在一个大图书馆里散步。房子就像是书架,每一层楼就好像放着书的格子。这儿有日常的故事,有一部好的老喜剧,关于各种学科的科学著作;那儿有黄色书刊和优良的读物。这些作品引起我的幻想,使我作富于哲学意味的沉思。
  我有点诗人品质,但是还不够。许多人无疑也会像我一样,具有同等程度的诗人品质;但他们并没有戴上写着“诗人”这个称号的徽章或领带。
  他们和我都得到了上帝的一件礼物——一个祝福。这对于自己是很够了,但是再要转送给别人却又不足。它来时像阳光,具有灵魂和思想。它来时像花香,像一支歌;我们知道和记得其它,但是却不知道它来自什么地方。
  前天晚上,我坐在我的房间里,渴望读点什么东西,但是我既没有书,也没有报纸。这时有一起新鲜的绿叶从菩提树上落下来了。风把它从窗口吹到我身边来。我望着散布在那上面的许多叶脉。一只小虫在上面爬,好像要对这片叶子作深入的研究似的。这时我就不得不想起人类的智慧。我们也在叶子上爬,而且也只知道这叶子,但是却喜欢谈论整棵大树、根子、树干、树顶。这整棵大树包括上帝、世界和永恒,而在这一切之中我们只知道这一小片叶子!
  当我正在坐着的时候,米勒姑妈来看我。
  我把这片叶子和上面的爬虫指给她看,同时把我的感想告诉她。她的眼睛马上就亮起来了。
  “你是一个诗人!”她说,“可能是我们的一个最大的诗人!如果我能活着看到,我死也瞑目。自从造酒人拉斯木生入葬以后,我老是被你的丰富的想象所震惊。”
  米勒姑妈说完这话,就吻了我一下。
  米勒姑妈是谁呢?造酒人拉斯木生是谁呢?

  我们小孩子把妈妈的姑妈也叫做“姑妈”;我们没有别的称呼喊她。
  她给我们果子酱和糖吃,虽然这对我们的牙齿是有害的。
  不过她说,在可爱的孩子面前,她的心是很软的。孩子是那么心爱糖果,一点也不给他们吃是很残酷的。
  我们就为了这事喜欢姑妈。
  她是一个老小姐;据我的记忆,她永远是那么老!她的年纪是不变的。
  早年,她常常吃牙痛的苦头。她常常谈起这件事,因此她的朋友造酒人拉斯木生就幽默地把她叫做“牙痛姑妈”。
  最后几年他没有酿酒;他靠利息过日子。他常常来看姑妈;他的年纪比她大一点。他没有牙齿,只有几根黑黑的牙根。
  他对我们孩子说,他小时候吃糖太多,因此现在变成这个样子。
  姑妈小时候倒是没有吃过糖,所以她有非常可爱的白牙齿。
  她把这些牙齿保养得非常好。造酒人拉斯木生说,她从不把牙齿带着一起去睡觉!(注:指假牙齿,因为假牙齿在睡觉前总是取出来的。)
  我们孩子们都知道,这话说得太不厚道;不过姑妈说他并没有什么别的用意。
  有一天上午吃早饭的时候,她谈起晚上做的一个恶梦:她有一颗牙齿落了。
  “这就是说,”她说,“我要失去一个真正的朋友。”
  “那是不是一颗假牙齿?”造酒人说,同时微笑起来。“要是这样的话,那么这只能说你失去了一个假朋友!”
  “你真是一个没有礼貌的老头儿!”姑妈生气地说——我以前没有看到过她像这样,以后也没有。
  后来她说,这不过是她的老朋友开的一个玩笑罢了。他是世界上一个最高尚的人;他死去以后,一定会变成上帝的一个小安琪儿。
  这种改变使我想了很久;我还想,他变成了安琪儿以后,我会不会再认识他。
  那时姑妈很年轻,他也很年轻,他曾向她求过婚。她考虑得太久了,她坐着不动,坐得也太久了,结果她成了一个老小姐,不过她永远是一个忠实的朋友。
  不久造酒人拉斯木生就死了。
  他被装在一辆最华贵的柩车上运到墓地上去。有许多戴着徽章和穿着制服的人为他送葬。
  姑妈和我们孩子们站在窗口哀悼,只有鹳鸟在一星期以前送来的那个小弟弟没有在场。(注:根据丹麦民间传说,新生的小孩子是鹳鸟送来的。)
  柩车和送葬人已经走过去了,街道也空了,姑妈要走,但是我却不走。我等待造酒人拉斯木生变成安琪儿。他既然变成了上帝的一个有翅膀的孩子,他一定会现出来的。
  “姑妈!”我说。“你想他现在会来吗?当鹳鸟再送给我们一个小弟弟的时候,它也许会把安琪儿拉斯木生带给我们吧?”
  姑妈被我的幻想所震动;她说:“这个孩子将来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当我在小学读书的整个期间,她重复地说这句话,甚至当我受了坚信礼以后,进了大学,她还说这句话。
  过去和现在,无论在“诗痛”方面或在牙痛方面,她总是最同情我的朋友。这两种病我都有。
  “你只须把你的思想写下来,”她说,“放在抽屉里。让·保尔(注:让·保尔(JeanPaul)是德国作家JeanPaul EredrichRichter(1763—1825)的笔名,著作很多。他曾经想靠创作为生,结果背了一身债。为了逃避债主,他离开了故乡,过着极端贫困的生活。)曾经这样做过;他成了一个伟大的诗人,虽然我并不怎样喜欢他,因为他并不使人感到兴奋!”
  跟她作了一番谈话以后,有一天夜里,我在苦痛中和渴望中躺着,迫不及待地希望成为姑妈在我身上发现的那个伟大诗人。我现在躺着害“诗痛”病,不过比这更糟糕的是牙痛。它简直把我摧毁了。我成为一条痛得打滚的蠕虫,脸上贴着一包草药和一张芥子膏药。
  “我知道这味道!”姑妈说。
  她的嘴边上现出一个悲哀的微笑;她的牙齿白得发亮。
  不过我要在姑妈和我的故事中开始新的一页。

  我搬进一个新的住处,在那儿住了一个月。我跟姑妈谈起这事情。
  “我是住在一个安静的人家里。即使我把铃按三次,他们也不理我。除此以外,这倒真是一个热闹的房子,充满了风雨声和人的闹声。我是住在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每次车子进来或者出去,墙上挂着的画就要震动起来。门也响起来,房子也摇起来,好像发生了地震似的。假如我是躺在床上的话,震动就透过我的四肢,不过据说这可以锻炼我的神经。当风吹起的时候——这地方老是有风的——窗钩就摆来摆去,在墙上敲打。风吹来一次,邻居的门铃就响一下。
  “我们屋子里的人是分批回来的,而且总是晚间很晚的时候,直到夜深以后很久。住在这上面一层楼的一个房客白天在外面教低音管;他回来得最迟。他在睡觉以前总要作一次半夜的散步;他的步子很沉重,而且穿着一双有钉的靴子。
  “这儿没有双层的窗子,但是却有破碎的窗玻璃,房东太太在它上面糊一层纸。风从隙缝里吹进来,像牛虻的嗡嗡声一样。这是一首催眠曲。等我最后睡下了,马上一只公鸡就把我吵醒了。关在鸡埘里的公鸡和母鸡在喊:住在地下室里的人,天快要亮了。小矮马因为没有马厩,是系在楼梯底下的储藏室里的。它们一转动就碰着门和门玻璃。
  “天亮了。门房跟他一家人一起睡在顶楼上;现在他咯噔咯噔走下楼梯来。他的木鞋发出呱达呱达的响声,门也在响,屋子在震动。这一切完了以后,楼上的房客就开始做早操。他每只手举起一个铁球,但是他又拿不稳。球一次又一次地滚下来。在这同时,屋子里的小家伙要出去上学校;他们又叫又跳地跑下楼来。我走到窗前,把窗子打开,希望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当我能呼吸到一点的时候,当屋子里的少妇们没有在肥皂泡里洗手套的时候(她们靠这过生活),我是感到很愉快的。此外,这是一座可爱的房子,我是跟一个安静的家庭住在一起。”
  这就是我对姑妈所作的关于我的住房的报告。我把它描写得比较生动;口头的叙述比书面的叙述能够产生更新鲜的效果。
  “你是一个诗人!”姑妈大声说。“你只须把这话写下来,就会跟狄更斯一样有名:是的,你真使我感到兴趣!你讲的话就像绘出来的画!你把房子描写得好像人们亲眼看见过似的!这叫人发抖!请把诗再写下去吧!请放一点有生命的东西进去吧——人,可爱的人,特别是不幸的人!”
  我真的把这座房子描绘了出来,描绘出它的响声和闹声,不过文章里只有我一个人,而且没有任何行动——这一点到后来才有。

  这正是冬天,夜戏散场以后。天气坏得可怕,大风雪使人几乎没有办法向前走一步。
  姑妈在戏院里,我要把她送回家去。不过单独一人行路都很困难,当然更说不上来陪伴别人。出租马车大家一下就抢光了。姑妈住得离城很远,而我却住在戏院附近。要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倒可以待在一个岗亭里,等等再说。
  我们蹒跚地在深雪里前进,四周全是乱舞的雪花。我搀着她,扶着她,推着她前进。我们只跌下两次,每次都跌得很轻。
  我们走进我屋子的大门。在门口我们把身上的雪拍了几下,到了楼梯上我们又拍了几下;不过我们身上还有足够的雪把前房的地板盖满。
  我们脱下大衣和下衣以及一切可以脱掉的东西。房东太太借了一双干净的袜子和一件睡衣给姑妈穿。房东太太说这是必须的;她还说——而且说得很对——这天晚上姑妈不可能回到家里去,所以请她在客厅里住下来。她可以把沙发当做床睡觉。这沙发就在通向我的房间的门口,而这门是经常锁着的。
  事情就这样办了。
  我的炉子里烧着火,桌子上摆着茶具。这个小小的房间是很舒服的——虽然不像姑妈的房间那样舒服,因为在她的房间里,冬天门上总是挂着很厚的帘子,窗子上也挂着很厚的帘子,地毯是双层的,下面还垫着三层纸。人坐在这里面就好像坐在盛满了新鲜空气的、塞得紧紧的妻子里一样。刚才说过了的,我的房间也很舒服。风在外面呼啸。
  姑妈很健谈。关于青年时代、造酒人拉斯木生和一些旧时的记忆,现在都涌现出来了。
  她还记得我什么时候长第一颗牙齿,家里的人是怎样的快乐。
  第一颗牙齿!这是天真的牙齿,亮得像一滴白牛奶——它叫做乳齿。
  一颗出来了,接着好几颗,最后一整排都出来了。一颗挨一颗,上下各一排——这是最可爱的童齿,但还不能算是前哨,还不是真正可以使用一生的牙齿。
  它们都生出来了。接着智齿也生出来了——它们是守在两翼的人,而且是在痛苦和困难中出生的。
  它们又落掉了,一颗一颗地落掉了!它们服务的期间没有满就落掉了,甚至最后一颗也落掉了。这并不是节日,而是悲哀的日子。
  于是一个人老了——即使他在心情上还是年轻的。
  这种思想和谈话是不愉快的,然而我们却还是谈论着这些事情,我们回到儿童时代,谈论着,谈论着……钟敲了12下,姑妈还没有回到隔壁的那个房间里去睡觉。
  “我的甜蜜的孩子,晚安!”她高声说。“我现在要去睡觉了,好像我是睡在我自己的床上一样!”
  于是她就去休息了,但是屋里屋外却没有休息。狂风把窗子吹得乱摇乱动,打着垂下的长窗钩,接着邻家后院的门铃响起来了。楼上的房客也回来了。他来来回回地作了一番夜半的散步,然后扔下靴子,爬到床上去睡觉。不过他的鼾声很大,耳朵尖的人隔着楼板可以听见。
  我没有办法睡着,我不能安静下来。风暴也不愿意安静下来:它是非常地活跃。风用它的那套老办法吹着和唱着;我的牙齿也开始活跃起来:它们也用它们的那套老办法吹着和唱着。这带来一阵牙痛。
  一股阴风从窗子那儿吹进来。月光照在地板上。随着风暴中的云块一隐一现,月光也一隐一现。月光和阴影也是不安静的。不过最后阴影在地板上形成一件东西。我望着这种动着的东西,感到有一阵冰冷的风袭来。
  地板上坐着一个瘦长的人形,很像小孩子用石笔在石板上画出的那种东西。一条瘦长的线代表身体;两条线代表两条手臂,每条腿也是一划,头是多角形的。
  这形状马上就变得更清楚了。它穿着一件长礼服,很瘦,很秀气。不过这说明它是属于女性的。
  我听到一种嘘嘘声。这是她呢,还是窗缝里发出嗡嗡声的牛虻呢?
  不,这是她自己——牙痛太太——发出来的!她这位可怕的魔王皇后,愿上帝保佑,请她不要来拜访我们吧!
  “这儿很好!”她作出嗡嗡声说。“这儿是一块很好的地方——潮湿的地带,长满了青苔的地带!蚊子长着有毒的针,在这儿嗡嗡地叫;现在我也有这针了。这种针需要拿人的牙齿来磨快。牙齿在床上睡着的这个人的嘴里发出白光。它们既不怕甜,也不怕酸;不怕热,也不怕冷;也不怕硬果壳和梅子核!但是我却要摇撼它们,用阴风灌进它们的根里去,叫它们得着脚冻病!”
  这真是骇人听闻的话,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客人。
  “哎,你是一个诗人!”她说“我将用痛苦的节奏为你写出诗来!我将在你的身体里放进铁和钢,在你的神经里安上线!”
  这好像是一根火热的锥子在向我的颧骨里钻进去。我痛得直打滚。
  “一次杰出的牙痛!”她说,“简直像奏着乐的风琴,像堂皇的口琴合奏曲,其中有铜鼓、喇叭、高音笛和智齿里的低音大箫。伟大的诗人,伟大的音乐!”
  她弹奏起来了,她的样子是可怕的——虽然人们只能看见她的手:阴暗和冰冷的手;它长着瘦长的指头,而每个指头是一件酷刑和平具。拇指和食指有一个刀片和螺丝刀;中指头上是一个尖锥子,无名指是一个钻子,小指上有蚊子的毒液。
  “我教给你诗的韵律吧!”她说。“大诗人应该有大牙痛;小诗人应该有小牙痛!”
  “啊,请让我做一个小诗人吧!”我要求着。请让我什么也不是吧!而且我也不是一个诗人。我只不过是有做诗的阵痛,正如我有牙齿的阵痛一样。请走开吧!请走开吧!”
  “我比诗、哲学、数学和所有的音乐都有力量,你知道吗?”她说。“比一切画出的形象和用大理石雕出的形象都有力量!我比这一切都古老。我是生在天国的外边——风在这儿吹,毒菌在这儿生长。我叫夏娃在天冷时替我穿衣服,亚当也是这样。你可以相信,最初的牙痛可是威力不小呀!”
  “我什么都相信!”我说。“请走开吧!请走开吧!”“可以的,只要你不再写诗,永远不要再写在纸上、石板上、或者任何可以写字的东西上,我就可以放松你。但是假如你再写诗,我就又会回来的。”
  “我发誓!”我说,“请让我永远不要再看见你和想起你吧!”
  “看是会看见我的,不过比我现在的样子更丰满、更亲热些罢了!你将看见我是米勒姑妈,而我一定说:‘可爱的孩子,做诗吧。你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也许是我们所有的诗人之中一个最伟大的诗人!’不过请相信我,假如你做诗,我将把你的诗配上音乐,同时在口琴上吹奏出来!你这个可爱的孩子,当你看见米勒姑妈的时候,请记住我!”
  于是她就不见了。
  在我们分手的时候,我的颧骨上挨了一锥,好像给一个火热的锥子钻了一下似的。不过这一忽儿就过去了。我好像是漂在柔和的水上;我看见长着宽大的绿叶子的白睡莲在我下面弯下去、沉下去了,萎谢和消逝了。我和它们一起下沉,在安静和其中消逝了。
  “死去吧,像雪一样地融化吧!”水里发出歌声和响声,“蒸发成为云块,像云块一样地飘走吧!”
  伟大和显赫的名字,飘扬着的胜利的旗子,写在蜉蝣翅上的不朽的专利证,都在水里映到我的眼前来。
  昏沉的睡眠,没有梦的睡眠。我既没有听到呼啸的风,砰砰响的门,邻居的铃声,也没有听见房客做重体操的声音。多么幸福啊!
  这时一阵风吹来了,姑妈没有上锁的房门敞开了。姑妈跳起来,穿上衣服,扣上鞋子,跑过来找我。
  她说,我睡得像上帝的安琪儿,她不忍心把我喊醒。
  我自动地醒,把眼睛睁开。我完全忘记了姑妈就在这屋子里。不过我马上就记起来了,我记起了牙痛的幽灵。梦境和现实混成一起。
  “我们昨夜道别以后,你没有写一点什么东西吗?”她问。
  “我倒希望你写点呢!你是我的诗人——你永远是这样!”
  我觉得她在暗暗地微笑。我不知道,这是爱我的那个好姑妈呢,还是那位在夜里得到了我的诺言的可怕的姑妈。
  “亲爱的孩子,你写诗没有?”
  “没有!没有!”我大声说。“你真是米勒姑妈吗?”
  “还有什么别的姑妈呢?”她说。
  这真是米勒姑妈。
  她吻了我一下,坐进一辆马车,回家去了。
  我把这儿所写的东西都写下来了,这不是用诗写的,而且这永远不能印出来……
  稿子到这儿就中断了。
  我的年轻朋友——这位未来的杂货店员——没有办法找到遗失的部分。它包着熏鲭鱼、黄油和绿肥皂在世界上失踪了。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
  造酒人死了,姑妈也死了,学生也死了——他的才华都到桶里去了:这就是故事的结尾——关于牙痛姑妈的故事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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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72年)
  这篇故事于1870年6月开始动笔,完成于1872年6月11日,发表于1872年在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三卷第二部。这是一起象征性的略具讽刺意味的作品,还有一点“现代派”的味现。一般人总免不了有点诗人的品质,青春发动期的小知识分子尤其是如此——如中学生,不少还自作多情,会写出几首诗。有的因此就认为自己是“诗人”,有些天真的人还会无偿赠予他们的“诗人”的称号。这事实上也是一种“病”。这种病需要有“牙痛姑妈”来动点小手术才能治好。于是“牙痛姑妈”就果然来了——当然是在梦中来的,而这整个的事儿确也是一场梦。
金黄的宝贝
  一个鼓手的妻子到教堂里去。她看见新的祭坛上有许多画像和雕刻的安琪儿;那些在布上套上颜色和罩着光圈的像是那么美,那些着上色和镀了金的木雕的像也是那么美。他们的头发像金子和太阳光,非常可爱。不过上帝的太阳光比那还要可爱。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它在苍郁的树丛中照着,显得更亮,更红。直接看到上帝的面孔是非常幸福的。她是在直接望着这个鲜红的太阳,于是她坠入深思里去,想起鹳鸟将会送来的那个小家伙。(注:据丹麦的民间传说,小孩子是由鹳鸟送到世界上来的。请参看安徒生童话《鹳鸟》。)于是鼓手的妻子就变得非常高兴起来。她看了又看,希望她的小孩也能带来这种光辉,最低限度要像祭台上一个发着光的安琪儿。
  当她真正把抱在手里的一个小孩子举向爸爸的时候,他的样子真像教堂里的一个安琪儿。他长了一头金发——落日的光辉真的附在他头上了。
  “我的金黄的宝贝,我的财富,我的太阳!”母亲说。于是吻着他闪亮的鬈发。她的吻像鼓手房中的音乐和歌声;这里面有快乐,有生命,有动作。鼓手就敲了一阵鼓——一阵快乐的鼓声。这只鼓——这只火警鼓——就说:
  “红头发!小家伙长了一头红头发!请相信鼓儿的皮,不要相信妈妈讲的话吧!咚——隆咚,隆咚!”
  整个城里的人像火警鼓一样,讲着同样的话。
  这个孩子到教堂里去;这个孩子受了洗礼。关于他的名字,没有什么话可说;他叫比得。全城的人,连这个鼓儿,都叫他“鼓手的那个红头发的孩子比得”。不过他的母亲吻着他的红头发,把他叫金黄的宝贝。
  在那高低不平的路上,在那粘土的斜坡上,许多人刻着自己的名字,作为纪念。
  “扬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鼓手说。于是他把自己的名字和小儿子的名字也刻下来。
  燕子飞来了;它们在长途旅行中看到更耐久的字刻在石壁上,刻在印度庙宇的墙上:强大帝王的丰功伟绩,不朽的名字——它们是那么古老,现在谁也认不清,也无法把它们念出来。
  真是声名赫赫!永垂千古!
  燕子在路上的洞洞里筑了窠,在斜坡上挖出一些洞口。阵雨和薄雾降下来,把那些名字洗掉了。鼓手和他小儿子的名字也被洗掉了。
  “可是比得的名字却保留住了一年半!”父亲说。
  “傻瓜!”那个火警鼓心中想;不过它只是说:“咚,咚,咚,隆咚咚!”
  “这个鼓手的红头发的儿子”是一个充满了生命和快乐的孩子。他有一个好听的声音;他会唱歌,而且唱得和森林里的鸟儿一样好;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调子,但又似乎没有调子。“他可以成为一个圣诗班的孩子!”妈妈说。“他可以站在像他一样美的安琪儿下面,在教堂里唱歌!”
  “简直是一头长着红毛的猫!”城里的一些幽默人物说。鼓儿从邻家的主妇那里听到了这句话。
  “比得,不要回到家里去吧!”街上的野孩子喊着。“如果你睡在顶楼上,屋顶一定会起火(注:这是作者开的一个文学玩笑;这孩子的头发是那么红,看起来像火在烧。),火警鼓也就会敲起火警。”
  “请你当心鼓槌!”比得说。
  虽然他的年纪很小,却勇敢地向前扑去,用拳头向离他最近的一个野孩子的肚皮顶了一下,这家伙站不稳,倒下来了。别的孩子们就飞快地逃掉。
  城里的乐师是一个非常文雅和有名望的人,他是皇家一个管银器的人的儿子。他非常喜欢比得,有时还把他带到家里去,教他学习拉提琴。整个艺术仿佛是生长在这孩子的手指上。他希望做比鼓手大一点的事情——他希望成为城里的乐师。
  “我想当一个兵士!”比得说。因为他还不过是一个很小的孩子;他仿佛觉得世界上最美的事情是背一杆枪开步走;
  “一、二!一、二!”并且穿一套制服和挂一把剑。
  “啊,你应该学会听鼓皮的话!隆咚,咚,咚,咚!”鼓儿说。
  “是的,只希望他能一步登天,升为将军!”爸爸说。“不过,要达到这个目的,那就非得有战争不可!”
  “愿上帝阻止吧!”妈妈说。
  “我们并不会有什么损失呀!”爸爸说。
  “会的,我们会损失我们的孩子!”她说。
  “不过假如他回来是一个将军!”爸爸说。
  “回来会没有手,没有腿!”妈妈说。“不,我情愿有我完整的金黄的宝贝。”
  隆咚!隆咚!隆咚!火警鼓也响起来了。战争起来了。兵士们都出发了,鼓手的儿子也跟他们一起出发了。“红头发,金黄的宝贝!”妈妈哭起来。爸爸在梦想中看到他“成名”了。
  城里的乐师认为他不应该去参战,而应该待在家里学习音乐。
  “红头发!”兵士们喊,比得笑。不过他们有人把他叫“狐狸皮”(注:有一种狐狸的毛是红色的。这儿“狐狸皮”影射“红头发”。)这时他就紧咬着牙齿,把眼睛掉向别处望——望那个广大的世界,他不理这种讥讽的语句。
  这孩子非常活泼,有勇敢的性格,有幽默感。一些比他年纪大的弟兄们说,这些特点是行军中的最好的“水壶”。
  有许多晚上他得睡在广阔的天空下,被雨和雾打得透湿。不过他的幽默感却并不因此而消散。鼓槌敲着:“隆咚——咚,大家起床呀!”是的,他生来就是一个鼓手。
  这是一个战斗的日子。太阳还没有出来,不过晨曦已经出现了,空气很冷,但是战争很热。空中有一层雾,但是火药气比雾还重。枪弹和炮弹飞过脑袋,或穿过脑袋,穿过身体和四肢。但是大家仍然向前进。他们有的倒下来了,太阳穴流着血,面孔像粉笔一样惨白。这个小小的鼓手仍然保持着他的健康的颜色;他没有受一点伤;他带着愉快的面容望着团部的那只狗儿——它在他面前跳,高兴得不得了,好像一切是为了它的消遣而存在、所有的枪弹都是为了它好玩才飞来飞去似的。
  冲!前进!冲!这是鼓儿所接到的命令,而这命令是不能收回的。不过人们可以后退,而且这样做可能还是聪明的办法呢。事实上就有人喊:“后退!”因此当我们小小的鼓手在敲着“冲!前进!”的时候,他懂得这是命令,而兵士们都是必须服从这个鼓声的。这是很好的一阵鼓声,也是一个走向胜利的号召,虽然兵士们已经支持不住了。
  这一阵鼓声使许多人丧失了生命和肢体。炮弹把血肉炸成碎片。炮弹把草堆也烧掉了——伤兵本来可以拖着艰难的步子到那儿躺几个钟头,也许就在那儿躺一生。想这件事情有什么用呢?但是人们却不得不想,哪怕人们住在离此地很远的和平城市里也不得不想。那个鼓手和他的妻子在想这件事情,因为他们的儿子比得在作战。
  “我听厌了这种牢骚!”火警鼓说。
  现在又是作战的日子。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但是已经是早晨了。鼓手和他的妻子正在睡觉——他们几乎一夜没有合上眼;他们在谈论着他们的孩子,在战场上、“在上帝手中”的孩子。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战争已经结束,兵士们都回到家里来了,比得的胸前挂着一个银十字勋章。不过母亲梦见她到教堂里面去,看到了那些画像,那些雕刻的、金发的安琪儿,看到了她亲生的儿子——她心爱的金黄的宝贝——站在一群穿白衣服的安琪儿中间,唱着只有安琪儿才唱得出的动听的歌;于是她跟他们一块儿向太阳光飞去,和善地对妈妈点着头。
  “我的金黄的宝贝!”她大叫了一声,就醒了。“我们的上帝把他接走了!”她说。于是她合着双手,把头藏在床上的布帷幔里,哭了起来。“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安息呢?在人们为许多死者挖的那个大坑里面吗?也许他是躺在沼泽地的水里吧!谁也不知道他的坟墓;谁也不曾在他的坟墓上念过祷告!”于是她的嘴唇就隐隐地念出主祷文(注:主祷文是基督教徒祷告上帝时念的一段话。见《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九至十三节。)来。她垂下头来,她是那么困倦,于是便睡过去了。
  日子在日常生活中,在梦里,一天一天地过去!
  这是黄昏时节;战场上出现了一道长虹——它挂在森林和那低洼的沼泽地之间。有一个传说在民间的信仰中流行着:凡是虹接触到的地面,它底下一定埋藏着宝贝——金黄的宝贝。现在这儿也有一件这样的宝贝。除了他的母亲以外,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小小的鼓手;她因此梦见了他。
  日子在日常生活中,在梦里,一天一天地过去!
  他头上没有一根头发——一根金黄的头发——受到损害。
  “隆咚咚!隆咚咚!他来了!他来了!”鼓儿可能这样说,妈妈如果看见他或梦见他的话,也可能这样唱。
  在欢呼和歌声中,大家带着胜利的绿色花圈回家了,因为战争已经结束,和平已经到来了。团部的那只狗在大家面前团团地跳舞,好像要把路程弄得比原来要长三倍似的。
  许多日子、许多星期过去了。比得走进爸爸和妈妈的房间里来。他的肤色变成了棕色的,像一个野人一样;眼睛发亮,面孔像太阳一样射出光来。妈妈把他抱在怀里,吻他的嘴唇,吻他的眼睛,吻他的红头发。她重新获得了她的孩子。虽然他并不像爸爸在梦中所见的那样,胸前挂着银质十字章,但是他的四肢完整——这正是妈妈不曾梦见过的。他们欢天喜地,他们笑,他们哭。比得拥抱着那个古老的火警鼓。
  “这个老朽还在这儿没有动!”他说。
  于是父亲就在它上面敲了一阵子。
  “倒好像这儿发了大火呢!”火警鼓说。“屋顶上烧起了火!心里烧起了火!金黄的宝贝!烧呀!烧呀!烧呀!”
  后来怎样呢?后来怎样呢?——请问这城里的乐师吧。
  “比得已经长得比鼓还大了,”他说。“比得要比我还大了。”然而他是皇家银器保管人的儿子啦。不过他花了一生的光阴所学到的东西,比得半年就学到了。
  他具有某种勇敢、某种真正善良的品质。他的眼睛闪着光辉,他的头发也闪着光辉——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他应该把头发染一染才好!”邻居一位主妇说。“警察的那位小姐这样做过,你看她的结果多么好;她立刻就订婚了。”
  “不过她的头发马上就变得像青浮草一样绿,所以她得经常染!”
  “她有的是钱呀,”邻居的主妇说。“比得也可以办得到。他和一些有名望的家庭来往——他甚至还认识市长,教洛蒂小姐弹钢琴呢。”
  他居然能弹钢琴!他能弹从他的心里涌出来的、最动听的、还没有在乐器上写过的音乐。他在明朗的夜里弹,也在黑暗的夜里弹。邻居们和火警鼓说:这真叫人吃不消!
  他弹着,一直弹到把他的思想弄得奔腾起来,扩展成为未来的计划:“成名!”
  市长先生的洛蒂小姐坐在钢琴旁边。她纤细的手指在键子上跳跃着,在比得的心里引起一起回声。这超过他心里所有的容量。这种情形不只发生过一次,而是发生过许多次!最后有一天他捉住那只漂亮的手的纤细的手指吻了一下,并且朝她那对棕色的大眼睛盯着望。只有上帝知道他要说什么话。不过我们可以猜猜。洛蒂小姐的脸红起来,一直红到脖子和肩上,她一句话也不回答。随后有些不认识的客人到她房间里来,其中之一是政府高级顾问官的少爷,他有高阔的、光亮的前额,而且他把头抬得那样高,几乎要仰到颈后去了。比得跟他们一起坐了很久;她用最温柔的眼睛望着他。
  那天晚上他在家里谈起广阔的世界,谈起在他的提琴里藏着的金黄的宝贝。
  成名!
  “隆咚,隆咚,隆咚!”火警鼓说。“比得完全失去了理智。我想这屋子一定要起火。”
  第二天妈妈到市场上去。
  “比得,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她回到家里来的时候说。
  “一个好消息。市长先生的洛蒂小姐跟高级顾问官的少爷订婚了。这是昨天的事情。”
  “我不信!”比得大声说,同时从椅子上跳起来,不过妈妈坚持说:是真的。她是从理发师的太太那儿听来的,而理发师是听见市长亲口说的。
  比得变得像死尸一样惨白,并且坐了下来。
  “我的天老爷!你这是为什么?”妈妈问。
  “好,好,请你不要管我吧!”他说,眼泪沿着他的脸上流下来。
  “我亲爱的孩子,我的金黄的宝贝!”妈妈说,同时哭泣来。不过火警鼓儿唱着——没有唱出声音,是在心里唱。
  “洛蒂死了!洛蒂死了!”现在一支歌也完了!
  歌并没有完。它里面还有许多词儿,许多很长的词儿,许多最美丽的词儿——生命中的金黄的宝贝。
  “她简直像一个疯子一样!”邻居的主妇说。“大家要来看她从她的金黄的宝贝那儿来的信,要来读报纸上关于他和他的提琴的记载。他还寄钱给她——她很需要,因为她现在是一个寡妇。”
  “他为皇帝和国王演奏!”城里的乐师说。“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幸运。不过他是我的学生;他不会忘记他的老师的。”
  “爸爸做过这样的梦”,妈妈说;“他梦见比得从战场上戴着银十字章回来。他在战争中没有得到它;这比在战场上更难。他现在得到了荣誉十字勋章。要是爸爸仍然活着看到它多好!”
  “成名了!”火警鼓说。城里的人也这样说,因为那个鼓手的红头发的儿子比得——他们亲眼看到他小时拖着一双木鞋跑来跑去、后来又作为一个鼓手而为跳舞的人奏乐的比得——现在成名了!
  “在他没有为国王拉琴之前,他就已经为我们拉过了!”市长太太说。“那个时候他非常喜欢洛蒂。他一直是很有抱负的。那时他是既大胆,又荒唐!我的丈夫听到这件傻事的时候,曾经大笑过!现在我们洛蒂是一个高级顾问官的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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