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安徒生童话故事集

_20 安徒生(丹麦)
  那星在玫瑰色的天空中看着,在这个年轻人的苍白的面颊上的两大滴泪中颤抖。他,这位在发高烧的他,——病得快要死了,他们在他病危躺在床上时这么说他。
  修道师兄伊格纳蒂乌斯⑩作为朋友,作为医生,来看望他,带着宗教慰人的语言来看望他,对他讲了教堂的和平和幸福,人类的罪恶,上帝的仁慈和祥和。
  他的话像温暖的阳光照射着湿润的沃土,从土地上升起一阵水气、一阵雾霭,成了一幅思想的图画,真实的图画。从这些浮动的岛上,他往下看人类生活:尽是错误和失望,他自己的生活就是如此。艺术是一个魔女人,她把我们引入虚荣、引入尘世的欢欲之中。我们对自己虚伪,对朋友虚伪,对上帝也虚伪。毒蛇总在我们心中说:“尝尝吧,你会变得和上帝一样⑾!”
  现在他觉得第一次认识了自己,找到了到达真与和平的道路。教堂里有上帝的光和清纯——修道士的修行室里有宁静,在那里人的树可以永恒地生长。
  修道士支持他的思想,决心不再动摇。一个尘世的孩子成了教堂的仆人,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辞弃了尘世,进了修道院。
  众修道士师兄诚挚高兴地欢迎他!他正式从事修练的日子过得像节日一样。他觉得上帝在教堂的阳光里,阳光从神圣的画像和闪亮的十字架上射出。现在在黄昏的时分,在日落的时刻,他站在自己的修室里,推开窗子,望着古罗马,那些塌废了的庙宇,那宏伟但已死掉的圆形剧场。在春天时节,在金合欢花盛开的时节看到它,那些长春树木很清新,玫瑰繁盛地开着,柑橙和桔子闪闪发光,棕榈叶子在搧动,他感到了从未感到过的投入和完满。那广阔安详的大平原一直伸到了被雪覆盖的蓝色山峦,这些山峦好像被画在天空中一般。一切都融汇在一起,精神的自由和美是那么地流畅,如梦一般。——这一切就是梦!
  是的,这时的世界是一个梦。梦可以在许多钟点里延续不断,可以在许多个钟点里再现。但修道生活是长年的,许多许多年。
  从人的内心中产生许多使人不洁的东西,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那偶然烧透他全身的火焰是什么样的一种火焰?那种违心的不断在心中涌现的又是什么样的邪恶的泉水?他惩罚他的肢体,但是邪恶产生在体内。那像蛇一般狡黠地曲卷着的,用博爱伪装起来的,用圣人在为我们祈祷,圣母为我们祈祷,耶稣把自己的血给了我们这样的话来安慰我们的,又是我们精神中什么样的一个部分。是不是幼稚或者年轻的轻浮使得他皈依上帝的仁慈,使自己觉得这样他得到了超脱,高于许多人。因为他超离了尘世的虚荣,他是一个教会的儿子。
  许多年后的一天,他遇到安吉罗,他认得他。
  “你这家伙!”他说道,“不错,是你!你现在幸福吗?你对上帝犯了罪,抛弃了他那仁慈地赐给你的礼赠,置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于不顾。去读一读那个藏钱的寓言!那个讲了这个寓言的大师,他讲了实话⑿!你赢得了什么,找到了什么!你不是在过一种做梦的生活吗!用你自己的头脑给自己编制一种宗教,像他们肯定都是这样干的那样。就像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梦、一种幻想、一些美好的念头罢了!”“撒旦退去吧⒀!”修道士说道,从安吉罗身边走开了。“有魔鬼,一个亲身出现的魔鬼!我今天看到他了!”修道士喃喃说道。“我若是伸一根指头给他,他便会抓住我的整只手——!不对!”他叹息道,“恶在我体内,恶在这人的体内。但是他并没有被它击垮,他昂首走着,过着自己的美满的日子;——我在宗教的慰藉中去找我的美满——!哪怕它只是一种安慰!哪怕这里的一切,就像我抛弃的那个世界一样,都只是美丽的思想!骗人,就像腥红的晚霞盛景一样,就像那飘忽的蔚蓝色的美丽的远山一样,走近到它们跟前,一切都是另一回事!永恒啊,你就如同那辽阔无际的宁静的大海一般,向我们招手,向我们呼唤,让我们满怀向往之情。然而,若是我们向你奔去的时候,我们却沉没,消失了,——死了,——再也不存在了!——欺骗!走开!下去!”
  没有泪,颓丧,他坐在自己的硬床上,跪着——为谁?墙上的那石十字架?不,习惯促使他这样曲身下来。
  他越是深入地看自己,他就越觉得黑暗。“体内空虚,体外也是空的!这一生浪费了!”这个思想的雪球滚动着,越滚越大,击垮了他——消灭了他。
  “我不敢把我体内的那在吞噬我的蛇对任何人讲!我的秘密是我的囚徒,要是我放掉了它,我便成了它的囚徒⒁!”上帝的力量在他的体内遭受痛苦、在挣扎。
  “主啊!主啊!”他在绝望中喊道,“发慈悲吧,给我信心吧!——你仁慈的赐予被我抛弃掉了,我丢掉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我缺乏力量,你没有给我力量。不朽,我胸中的普赛克,——走开,下去!——它将像我生命之晶的普赛克一样要被埋葬掉,永不让它从墓里再现到世上!”
  那颗星在玫瑰红色的天空中闪亮发光,那星终有一天要熄灭消失,而魂灵却永生,永远放射光芒。它的颤抖的光落到白墙上,但是它却没有写下上帝的辉煌,没有写下上帝的仁慈,没有写下在信徒胸中回响的博爱。
  “这里面的普赛克永远也不会死!——生活在意识中?——不可思议的事会发生吗?——是的!是的!我这个自我便是不可思议的。不可思议的你,啊,主啊!你的整个世界都是不可思议的;是力量、辉煌——爱的奇异的作品!”——
  他的眼明亮了,他的眼爆裂了。教堂的钟声是铺向他这个死者的最后的声音;他入土了,从耶路撒冷带回的土,掺和着其他虔诚的死者的灰烬的土,掩埋了他。
  许多许多年后,他的骨骸被挖出来,就像他之前的许多逝去的修道士一样,给骨骸穿上了棕色的僧衣,递给他的手一串珠子,骨骸被装进了一个用修道院里挖出的其他人骨做的骨龛里⒂。外面充满了阳光,里面香烟缭绕,一片做弥撒的声音。
  许多年过去了。
  骨骸脱开了,散做一堆;死者的头骨被堆了起来,形成了一整道教堂的外墙,他的头也在炽热的阳光中。死者很多,太多了,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名字。瞧!在阳光中那两个眼窟窿里有一个活的东西在蠕动。那是什么!一只花色蜥蜴跳进了头盖骨里,在两个空洞的大眼窟窿里钻出钻进。这个头骨里现在有生命了。从这个头骨里一度产生过伟大的思想、光明的梦,对艺术的爱和美好的东西,从这里流出了热泪,这里产生过对不朽的希望。蜥蜴跳着,不见了。头盖骨碎了,化成了尘土中的尘土。
  几百年过去了。那颗明亮的星照样闪着光亮,又大又明亮,和以往几千年一样,天空泛出红光,清新得犹如玫瑰,红得似鲜血。
  在那一度曾有一座废庙宇的那条窄街上,现在建起一座修女庵。在这里的院子里要挖一个坟坑,一个年轻的修女死了,这天早晨她将入土。铁锨碰到了一块石头;石头白晃晃的,可以看出是大理石,露出了圆圆的肩部,露出的越来越多。铁锨小心地挖着,露出了一个妇女的头,——蝴蝶翅膀⒃,在这块要把年轻修女埋进去的地方,在玫瑰红色的晨曦中,挖出了一个美丽的普赛克的雕像,用白色大理石刻成的。“多漂亮啊!多完美啊!是黄金时代的艺术品!”人们都这么说。大师会是谁呢?没有人知道。除去天上那颗几千年以来一直在闪烁着的明星之外,没有人知道他。这颗星知道他在人世间的道路、他经历的考验、他的弱点,他的:“只是人!”——但是人已死去,飞散掉了,像尘土必定也必须飞散掉一样。然而他那最好的努力成果,那反映他的内心最高尚的辉煌成就——普赛克,则是永生的。它的光辉盖过了他的名声,遗留在世上的这点光辉,永世长存,被人看到,受到承认、羡慕和喜爱。
  玫瑰红的天上的那颗明亮的晨星,一闪一闪地将它的光芒投到普赛克上,投到她嘴角的幸福微笑之上,投到仰慕者的眼里,他们在观看这个用大理石雕成的魂灵。
  属于尘世的那一点点儿,消逝了,被遗忘了,只有存在于永恒之中的那颗星知道它。属于天界的则在遗下的名声中闪闪发光,而当这遗下的名声也消逝的时候——普赛克还长存。
  题注:普赛克在希腊神话中是人的魂灵的化身,通常被描绘成带蝴蝶翅膀的少女。这个形象在公元前五世纪时开始出现。古罗马讽刺文学家阿普列乌斯(约公元125年至180年)曾写过十一卷巨著《变形记》(或《金驴》)。在这部巨著中,他出色地写了希腊爱神厄洛斯与普赛克(一个国王的美貌女儿)的悲欢离合的故事。普赛克一直吸引着欧洲的雕塑家、画家、戏剧家、诗人和作曲家,成了许多艺术家创作的主题。
  ①指罗马奥古斯都大帝的王后莉维亚的浴室。
  ②罗马圆形剧场是当年露天演剧的场所,建于公元75年。今日只遗下废墟了。
  ③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画家和建筑艺术家(1483—1520)。
  ④见《铜猪》注1。
  ⑤福尔纳林娜在意大利文中为烤面包的女人。拉菲尔的画《烤面包的女人》陈列在罗马乌菲紫宫。这幅画的模特据传是拉菲尔的情人。但此模特并不真是烤面包的女人,而可能是烤面包师的女儿或女佣人。关于拉菲尔的许多情人,世上有各种传说,可是都不十分可信。⑥安吉罗在意大利文中是天使的意思。
  ⑦关于这种舞,安徒生自己在《即兴诗人》中写道:“一种罗马民间舞,乐曲很单调。一个人独舞或是两个女人或者两个男人对舞。对舞的人都互不接触,只是足在跳,越来越快,跳的是半圆圈,胳臂的动作也同样猛烈。
  ⑧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⑨阿波罗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朱庇特则是罗马神话中的光明之神。
  ⑩伊格纳蒂乌斯实有其人,但是是安徒生同时代的人,是一位天主教神父。1861年安徒生在罗马旅行时去拜访过他。此前他曾读过安徒生的《即兴诗人》。
  ⑾指伊甸园中诱夏娃吃知善恶树果实的蛇。
  ⑿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5章第14至30句讲耶稣论对人应当按才干授责任时讲了一个譬喻,说主人分别给三个仆人五千、二千和一千银子往外国去。那领五千的用这些钱又赚了五千,领二千的赚了二千,那领一千的仆人却把银子埋入土中。三人回来时,带回来的分别是一万、四千和埋在地下的一千。主人于是按他们的才干给前两人以重任;但夺回了给第三个人的一千银子,并把这个无用的仆人丢在外面黑暗里。
  ⒀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4章说,耶稣受洗后,被圣灵引到旷野,受魔鬼的试探,看他是否忠诚和有悟性。经多次试验后,耶稣说了此话。
  ⒁据安徒生的笔记,这是一句希伯莱的谚语。
  ⒂安徒生这里写的是他在罗马参观一个教堂后的印象。埋在那里的修士,在被埋8年后要重被挖出,若是他的尸骨仍是完整的,便得以再披上僧衣,放入龛中。否则便被扔掉。
  ⒃即普赛克的翅膀,见本篇题注。
蜗牛和玫瑰树
  园子的四周是一圈榛子树丛,像一排篱笆。外面是田野和草地,有许多牛羊。园子的中间有一棵花繁的玫瑰树,树下有一只蜗牛,他体内有许多东西,那是他自己。
  “等着,等轮到我吧!”他说道,“我不止开花,不止结榛子,或者说像牛羊一样只产奶,我要贡献更多的东西。”“我真是对您大抱希望呢,”玫瑰树说道。“我斗胆请教一下,您什么时候兑现呢?”
  “我得慢慢来,”蜗牛说道。“您总是那么着急!着急是不能成事的。”
  第二年蜗牛仍躺在玫瑰树下大体上同一个地方的太阳里。玫瑰树结了骨朵,绽出花朵,总是那么清爽,那么新鲜。蜗牛伸出一半身子,探出他的触角,接着又把触角缩了回去。“什么东西看来都和去年一样!没有出现什么进步!玫瑰树还在开他的玫瑰花,再没有什么新招了!”
  夏天过去,秋天到来,玫瑰还在开花,结骨朵,一直到雪飘了下来,寒风呼啸,天气潮湿;玫瑰树垂向地面,蜗牛钻到地里。
  接着又开始了新的一年,玫瑰又吐芽抽枝,蜗牛也爬了出来。
  “现在您已经成了老玫瑰枝了,”他说道,“您大约快要了结生命了。您把您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世界,这是否有意义,是一个我没有时间考虑的问题。但很明显,您一点也没有为您的内在发展做过点什么。否则的话,您一定会另有作为的。您能否认吗?您很快便会变成光秃秃的枝子了!您明白我讲的吗?”
  “您把我吓了一跳,”玫瑰树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
  “不错,看来您从来不太费神思考问题!您是否曾经考虑过,您为什么开花,开花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另外一样呢!”
  “没有!”玫瑰树说道。“我在欢乐中开花,因为我只能这样。太阳是那样暖和,空气是那样新鲜,我吸吮清澈的露珠和猛烈的雨水;我呼吸,我生活!泥土往我身体内注入一股力量,从上面涌来一股力量,我感到一阵幸福,总是那么新鲜,那么充分,因此我必须不断开花。那是我的生活,我只能这样!”
  “您过的是一种很舒服的日子。”蜗牛说道。
  “的确如此!我得到了一切!”玫瑰树说道;“但是您得到的更多!您是一位善于思考、思想深刻的生灵。您的秉赋极高,令世界吃惊。”
  “这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蜗牛说道。“世界与我不相干!我和世界有什么关系?我自身与我身体的事就够多的了。”
  可是难道说我们不应该把我们最好的东西奉献给别人吗!把我们能拿出的——!是啊,我只做到了拿出玫瑰来!——可是您呢?您得到了那么多,您给了世界什么呢?您给它什么呢?”
  “我给什么?我给什么!我朝它吐唾沫!它不中用,它和我没有关系。您去开您的玫瑰花去吧,您能干的就这么多了!让榛子树结它的榛子!让牛和羊产奶去吧!它们各有自己的群众,我的在我自身里!我缩进自己的身体里,呆在自己的躯壳里。世界与我没有关系!”
  于是蜗牛就缩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带上了门。
  “真是叫人伤心!”玫瑰树说道。“就算我特别愿意,我也无法把身子缩进去,我必须总是开花,总是开玫瑰花。花瓣落了,被风吹走!不过我却看见一位家庭主妇把一朵玫瑰花夹在赞美诗集里,我的另一朵玫瑰花被插在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的胸前,还有一朵被一个幸福地欢笑着的小孩子吻了一下。这些都叫我很高兴,这是真正的幸福。这是我的回忆,是我的生活!”
  玫瑰天真无邪地开着花。蜗牛缩在他的屋子里,世界和他没有关系。
  一年年过去了。
  蜗牛成了泥土里的泥土,玫瑰树成了泥土中的泥土,连赞美诗中留作纪念的玫瑰也枯萎了,——可是园子里新的玫瑰树开着花,园子里爬出了新的蜗牛,它们缩在自己的屋子里,吐着涎液,——世界与它们无关。
  是不是我们还要把故事从头念一遍?——它不会有两个样子的。
害人鬼进城了
  有一个人,他一度知道许多许多的新童话,可是他说现在它们都溜掉了。那个自己找上门来的童话不再来了,不再敲他的门了:它为什么不来?是的,这一点儿千真万确。这个人有整整一年没有想它,也没有盼着它会来敲他的门。不过,它确实也没有来过。因为外面有战争,家里又有战争带来的悲伤和匮乏。
  鹳和燕子长途旅行回来了。它们丝毫不考虑危险。当它们回来的时候,巢被烧掉了,人们的屋子也被烧掉了,到处乱七八糟,让大家受不了。是啊,简直是一无所有,敌人的马在古坟上踏来踏去。这真是艰难黑暗的时世,不过那也有尽头的。
  现在,那个时代过去了,人们这么说。可是童话仍旧不来敲门,也没有听到有关它的什么消息。
  “它大概是死掉了,和其他的东西一起完了。”这人说道。但是,那童话是永远不死的。
  整整一年过去了,他苦苦地想念着。
  “那童话还会再来,再敲门的吧!”他生动地记得童话来看他的时候的许多情景。它时而年轻漂亮,简直就是春天,就像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头上戴着车叶草编的花环,手中拿着山毛榉枝,眼睛亮得就像明朗的阳光下林中深湖里的水;它时而又变成货郎,打开他的货箱,让写着诗歌和古文的丝带飘起。但是最好不过的是它变成老妈妈到来时的样子,满头银发,眼睛又大又聪慧,最会讲远古时代的故事,那是比公主用金纺锤纺线、长龙和巨蟒在外面看守的那个时代还要古得多的时代。那时她讲得那么生动,四周听的人眼前都生了黑点,地被人血染成一片黑;看起来,听起来都那么可怕,却又那么有趣,因为这发生在远古时代。
  “不知道它还会不会来敲门!”这个人说道,眼睛盯着门,于是眼前、地上又生出了黑点。他弄不清楚那是血呢,还是那沉重、黑暗时代的哀纱。
  他坐在那里,心里想着,莫不是童话藏起来了,就像真正古老童话里的公主一样,藏起来让人去寻找,若是被找到了,那么它便会再度辉煌,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漂亮。
  “谁知道呢!说不定它就藏在随便扔在井边上的那些干草里呢。小心!小心!说不定它就藏在书架上一本大书里夹着的一朵萎谢的花里。”
  这个人走了过去,打开一本最新的书,想看个究竟。可是里面没有花,里面可以读到丹麦人霍尔格①的故事。这个人读到,那个故事是由法国的一位修道士编出来的,说那是一部小说,“被译成丹麦文出版”;说丹麦人霍尔格压根儿就不存在,也根本不会像我们歌颂过并且非常愿意相信的那样会再回来。丹麦人霍尔格和威廉·退尔②一样,都是随意杜撰的故事,不能信的。这都是有大学问的人写成书的。
  “是啊,我相信我所信的东西,”这个人说道,“没有被脚踏过的地方,是不会有道路的。”
  他合上了书,把它放回书架。然后,他走到窗台边上摆着鲜花的地方,说不定童话藏在有金边的红郁金香里,或者在玫瑰花里,或者在色彩鲜艳的茶花里。花瓣间有阳光,可是没有童话。
  “艰难哀伤的时世的花倒是漂亮得多。但是那些花都被摘下了,都被编成花环,放进棺材里,放在那展开的旗子上。说不定童话连同那些花一起被埋到土里去了!但是花应该清楚这一点,棺材应该感觉到它,泥土应该感觉到它,每一棵生长起来的小草都应该讲到它。童话是不会死的。”
  “说不定它已经来过、敲过门了。可是那时谁听过、想过它呢!人们的眼前一片昏暗,大家心事重重,几乎是怒气冲冲地看着春天的阳光、啾啾鸣叫的鸟儿和一切令人心旷神怡的绿色。是的,舌头上没有了那些古老的、人民性的歌曲,这些歌已经和许多我们心爱的东西一起被装进箱子里去了。童话完全可能来敲过门,但是没有人听到过,没有人欢迎它,于是它又走开了。”
  “我要去找寻到它。”
  “到乡下去!到海滩旁的树林中去!”
  乡间有一个古老的地主庄园,墙是红的,山墙是锯齿形的,塔上飘着旗子。夜莺在纤秀的山毛榉叶子下面唱歌,望着园子里繁花盛开的苹果树,以为它开着玫瑰花。这里,在夏日的阳光中蜜蜂十分忙碌,它们嗡嗡地唱着歌,围绕着它们的女皇飞着。秋天的风暴会讲那猎取野物的场面,讲一代代的人,讲树林的落叶。圣诞节的时候,野天鹅在开阔的水面上歌唱,而在老庄园里,在炉火旁,则是一种人们倾听歌声和远古传说的气氛。
  这个寻找童话的人,朝着园子里一个古老角落里的一条生满野栗子树的路走去。这条路有着半明半暗的树荫,用来引诱行人。风一度曾经飒飒地为他讲过瓦尔德玛·多伊和他的女儿们。树精,也就是童话妈妈本人,在这儿给他讲过老橡树最后的梦。老祖母在世的那个时代,这里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现在只长着蕨和荨麻。它们散开来,掩住了被遗弃在那边的残断的石像。石像的眼窝里长出了藓苔,不过它还能像以前一样看东西。寻找童话的人却不能,他没看到童话。它在哪里?
  在他上面,在老树的上面,成百只乌鸦边飞边叫:“在这儿!在这儿!”
  他走出园子,走向庄子的护庄河堤,走进了桤木林里。那儿有一所六角形小屋,小屋有鸡场和鸭场。屋子中央有一位老妇人在管理一切,她准确地知道生下来的每一个蛋,从蛋里出来的每一只小鸡。但是,她不是这个人要找的童话;她可以用受基督洗礼的证书和注射证书证明,这两张证书都在衣柜里。
  外面,离房子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小丘,上面长着红山楂和毒豆花。这儿有一块古墓碑,是许多年以前从城里教堂的墓地里搬来的,是纪念那城市一位有名望的市议员的。碑上面刻着他的妻子和五个女儿,都叠着手,穿着打绉领子的衣服站在市议员像的周围。你可以长时间地看着这东西,似乎它对思想产生了作用,而思想又对石块产生了作用。于是这东西便讲起了古时代的事情,至少这个寻找童话的人这么认为。这次他来到这里,看到了一只活蝴蝶正歇在市议员雕像的额头上。蝴蝶的翅膀在扇动着,飞了一小段路,又落到墓碑的附近,好像知道那儿长着什么东西。那里长着一簇四叶苜蓿,一共七株并排长着。要是幸福降临的话,这个幸福就是完满的③!他把这些花都摘了下来,放在兜里。幸福和现钱同样美妙,但是一个新的、美丽的童话却要更加美妙一些,这个人这么想,然而他在那儿没有找到它。
  太阳落下去了,又红又大。草地上泛起了湿雾,沼泽妇人又在煮酒了④。
  那是在晚上。他独自一人站在自己的屋子里,望着园子,望着草地、沼泽和海滩。月光明媚,草地上笼罩一层蒸气,好像那是一个湖。这里一度曾是一个湖,有过关于湖的传说,这种传说在月光中显现在眼前。这时这个人想起他在城里读过的故事:威廉·退尔和丹麦人霍尔格都没有那么回事儿,可是在民间传说中,却都确有其事,就像外面的湖一样,传说栩栩如生地在眼前。是的,丹麦人霍尔格又来了!
  就在他站在那里沉思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敲打着窗子。是只鸟吗?一只蝙蝠,也许是一只猫头鹰?是啊,虽然它们在扑打,还是不能放它们进来的。窗子自然而然地打开了,一个老妇人向这边望,看着这个人。
  “怎么回事?”他说道。“她是谁?一直朝二层楼望。她是站在梯子上吗?”
  “你口袋里有四叶苜蓿花,”她说道。“是啊,总共七株,其中有一株是六瓣的。”
  “你是谁?”这男人又问。
  “沼泽妇人!”她说道。“煮酒的沼泽妇人。我正在煮酒;酒桶上有塞子,可是有一个沼泽娃娃恶作剧,把塞子拔掉了,把它扔向园子这边,打在窗子上。现在啤酒从桶里流出来了,这可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可是请讲给我听!”这个男人说道。
  “好的,等一等!”沼泽妇人说道。“现在我还有别的事要办!”于是她便不见了。
  这个人正要把窗子关上,妇人又出现了。
  “好了,办完了!”她说道,“不过另一半啤酒我可以留到明天再煮,要是天气适宜的话。噢,您要问什么?我又来了,因为我是信守我说过的话的。您兜里有七株四叶苜蓿,其中一株是六瓣的,它很受尊敬,它生长在大道边,是勋章荣誉的象征,并不是每个人都找得到。噢,您有什么要问的吗?别像一根滑稽的尖棍子似地站着,我还得赶快去处理我的塞子和我的桶呢!”
  于是这个男人问到了童话,问沼泽妇人在路上是不是看到了它。
  “噫,您这蠢家伙!”妇人说道,“您的童话还不够吗?我的确相信大多数人的童话够多了。还有别的事要干的,要为别的事操心。就连孩子们都不再要那些东西了。还是给小男孩一支雪茄,给小姑娘一条有硬边的裙子吧!他们更喜欢这些东西。听童话,算了吧!确实有别的事情要操心,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个人问道。“您对世界知道些什么?您整天见到的只不过是青蛙、害人鬼罢了!”
  “是啊,请您当心害人鬼!”妇人说道,“它们出来了!它们挣脱跑掉了!要是您到沼泽地我那里去,我必须在场,我可以把一切都向您讲清楚。趁您的七株四叶苜蓿包括那株六瓣花叶的苜蓿还新鲜,趁月亮还高高在天上,请您快一点来。”沼泽妇人不见了。
  钟塔的钟声敲十二点,还没有敲到最后一下,这个人已经来到院子里,走出园子,走到草地上。雾已经散了,沼泽妇人停止煮酒了。
  “这么久才来!”沼泽妇人说道。“巫婆就是比人快,我真高兴我生来就是巫婆。”
  “现在您要对我讲什么?”这个人问道。“是关于童话的事吗?”
  “除了童话,您就不能问点别的什么吗?”妇人说道。“那么您能讲的是不是关于未来的诗的问题呢?”这人问道。
  “别那么夸夸其谈吧!”妇人说道,“我回答您吧。您只想着诗。您问童话,就好像她是主管一切的夫人一样!她诚然是最年长的,可是她总是觉得自己很年轻。我很清楚她!我也曾年轻过,那并不是什么幼稚病。我曾经是一个很水灵的妖姑娘,跟别人一起在月光下跳舞,听夜莺歌唱,到森林去会见童话小姐,她总是在那边到处乱跑。她一会儿跑到一朵半开的郁金香或者是一朵草花里去过夜;一会儿溜进教堂去,藏在从祭坛烛火前垂下的哀纱里!”
  “您的消息真有趣!”这人说道。
  “我知道的东西毫无疑问和您知道的一样多!”沼泽妇人说道。“童话和诗,是啊,那是一路货色!它们想躺在那里便躺在那里。它们的所为和所说,人们是可以跟着编,甚至会编得更好更便宜。您可以一个大子儿不花从我这里拿去:我有满满一柜子装了瓶的诗。还都是精髓,诗之精华;又都是草药,有甜的有苦的。我有一瓶瓶人们对诗各自所需求的一切,可以在假日洒点在手帕上让人闻。”
  “您说的这些都是极奇妙的事,”这人说道。“您有瓶装诗吗?”
  “多得怕您受不了!”妇人说道。“您当然很清楚那个关于为了不弄脏自己的鞋子,踩在面包上走的小姑娘的故事⑤?那个故事是口头流传并被印成书了的。”
  “那是我自己讲的。”这人说道。
  “好的,那您是知道那个故事的了,”妇人说道,“知道那姑娘一直沉到了地下的沼泽妇人那里了,那正是魔鬼的老祖母到酿酒坊串门的时候。她看见了沉落下去的那个小姑娘,便把她要去做柱子底座,算是来串门的纪念,她得到了她。我得到了一件对我毫无用处的礼物,一个旅行药柜,柜子里装满了瓶装诗。老祖母告诉我那柜子该摆在什么地方,它现在还在那儿。瞧!您知道您兜里有七株四瓣苜蓿,其中一株是六瓣的,所以您一定能看见那柜子。”
  的确,沼泽的正中有一棵粗壮的桤木,那就是老祖母的柜子。她说道,它朝沼泽妇人,朝世界各国和各个时代敞开着,只要他们知道柜子摆在什么地方。这柜子从前面、后面,从每一面和每一角都可以打开,是一件非常精致的艺术品,可是看上去只不过像一棵老桤木。所有国家的诗人,特别是我们自己国家的,都是在这里造就的。他们的灵感都经过仔细琢磨、评估、创新、浓缩之后才装进瓶子里去的。老祖母用人们的极大的本能,这是人们不愿说天才时用的字眼,原封不动地把这个或者那个诗人的原始灵气加上一点儿鬼才,装进瓶子,于是她便有了供将来用的瓶装诗。
  “让我看看!”这个人说道。
  “可以,不过还要给您讲讲更重要的东西!”沼泽妇人说道。
  “可是我们已经到了柜子旁边了呀!”这个人说道,他往里面望了望。“里面有大小不同的各种瓶子。这里面装的是什么?那里面又有什么?”
  “这是人们所谓的五月香!”妇人说道,“我没有试过它。可是我知道,只要洒一点点儿到地上,马上便会出现一个美丽的林中湖泊,长着睡莲、水芋和绉叶留兰香。只要洒两滴到一个旧练习本上,即便是最低班的,本子便会变成一部完整的芳香喜剧。人们完全可以上演它,也可以被它催眠睡去。瓶子上写着‘沼泽妇人酿造’,这是对我最大的恭维了。”“这儿有丑闻瓶。看上去里面只是装了些脏水,的确是一些脏水,可是里面掺了城市闲言碎语的发酵粉。三份谎言,两份真话,用一根桦树条搅混在一起。这树条子不是用盐水浸泡过,沾着被抽打得体无完肤的犯人的鲜血的那种尖条,也不是校长的教鞭。不是,是从扫街的扫帚上取下来的。”“这儿有虔诚的诗的瓶子,这些诗模仿着赞美诗的腔调。每一滴都能发出碰撞地狱之门的声音,是用刑罚的血和汗做成的。有人说它只是鸽子的胆汁,可是鸽子是最虔诚的动物;不懂自然史的人说它们没有胆。”
  “这是瓶子中最大的瓶子。它占了半个柜子:装满家常故事⑥。它是由猪皮和膀胱包着的,因为它经不起自己力量的丧失。每个民族用自己的办法来翻转瓶子,就可以配出自己的汤来。这里有古老的德意志血汤,里面有强盗丸子,也有小农清汤,汤里有真正的御前参事,像一丝丝的根沉在汤底,上面浮着哲学肥眼。有英国管家汤和法国柯克⑦式的鸡腿和麻雀蛋肉汤,用丹麦话说是康康舞汤。可是最好的汤还要算哥本哈根汤。家里人这么说。”
  “这儿有装在香槟酒瓶里的悲剧⑧。它会爆炸,它也该爆炸。喜剧像撒进眼里的细沙,也就是说精致的喜剧;粗糙一些的也有,但只是一些待用的招贴广告,上面剧名印得最醒目。有许多很好的喜剧剧名,如《你敢朝机器吐唾沫吗?》,《一记耳光》,《可爱的驴》和《她烂醉如泥》。”
  这个人看到这些不觉沉思起来。可是沼泽妇人想得更远一些,她想把这事告个段落。
  “您该看够了这货柜了吧!”她说道,“现在您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了。但是您应该知道的更重要的东西,您还不知道呢。害人鬼进城了!那可比诗和童话重要得多。现在我该住嘴了。不过好像有一股力量,有某种命运,有某种无可奈何的东西堵着我的嗓子,得把它吐出来。害人鬼进城了,它们挣脱束缚了。当心它们,你们这些人!”
  “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这个人说道。
  “请坐到柜子上!”她说道,“可是别跌了进去把瓶子压碎,您清楚里面都是些什么。我给您讲那件大事情;那不过是昨天的事,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还可以过三百六十四天。一年多少天,您大概是清楚的吧?”
  沼泽妇人讲了起来。
  “昨天这沼泽地可热闹极了!这里有一个儿童宴会。这儿生下了一个小害人鬼,实际上有一窝,一共是十二个。要是它们愿意的话,它们肯定可以像人一样,在人群中间转来转去,指手划脚,就好像它们生来就是人一样。这是沼泽一带的一件大事。沼泽地上,它们像小烛光一样,在草地上跳起舞来。所有的害人鬼都在,也有女害人鬼,不过它们不在谈论之列。我坐在那边的柜子上,十二个新生下来的小害人鬼都坐在我的膝上。它们一闪闪地就像是萤火虫。它们已经开始跳了,每过一分钟,它们就长大一点儿。因此不到一刻钟,它们看上去就像它们的父亲或者叔叔一样大了。有一条古老的惯例和特殊规定,如果月亮照得和昨天一样,风刮得和昨天一样,那么在那个时刻生下来的所有的害人鬼便都有权变成人,每位都可以在一年内行使它们的权力。害人鬼可以跑遍全国,而且如果它不害怕掉到海里或是被风暴吹跑的话,它还可以跑遍全世界。它们可以一下子钻到人的身体里去,替代他讲话,替他做各种动作。害人鬼可以变换任何一种形像,变成男人或者女人,以他们的神态行事,但必须按照自己的外貌把它想做的事都做出来。不过一年中它要懂得把三百六十五个人大规模地引入歧途,把他们从真理和正确的道路上引开。能做到这一点,一个害人鬼便算取得了它能取得的最高成就,成为为魔鬼华贵专车开道的侍从。它可以穿上深黄的闪光衣服,从嗓子里喷出火焰来。这是普通害人鬼垂涎渴求的。不过一个贪心的害人鬼想扮演这个角色,也有危险和很大的麻烦。若是一个人的眼睛看清了它是什么,便能把它吹掉,那么它便完了,只得回到沼泽地来。若是一年没有结束,害人鬼渴望回家探望家人,放弃了自己的事,那它也就完蛋了,不再闪闪发光,很快就会熄灭,再也燃不起来。如果一年结束,它还没有能够把三百六十五个人引入歧途,引离一切美好的事物,那么它便会被判罚监禁到朽木里,呆在里面闪光而不能动弹。这对活泼的害人鬼来说,是可怕的惩罚。这些我都知道,统统告诉了坐在我膝上的那十二个小害人鬼,它们听了个个都快活得发疯了。我对它们说,最保险的办法是放弃这种荣誉,什么也不干。这些小害人鬼不愿意,它们想着自己已经浑身焦黄闪亮,嗓子吐火了。‘和我们呆在一起吧!’有几位年纪大的说道。‘去戏弄人一番!’另外有的这样说。‘人们把我们的草地的水都抽干了⑨,他们排水,我们的后代怎么办!’”
  “‘我们要喷火!’那些新出生的害人鬼说道。于是便这样定了。”
  “于是这儿开始了一分钟舞会,不能再短了!精灵姑娘对着别的精灵转了三圈,为了不让人觉得了不起;除此之外,她们完全是和自己跳舞。接着便分发教父礼物:就是人们说的‘打水漂’。礼物像硅石似地飞过沼泽水面。每个精灵姑娘又分发了她们的一小片薄纱:‘拿着!’她们说道,‘这样你便立刻会跳更高级的舞了,在紧要关头也可以做那些摇摆、转动的动作了。你就有了恰当的风度,可以在最高贵的社交活动中露面了。’夜渡鸦教每个年轻的害人鬼说,‘好哇,好哇,好哇!’告诉它们在哪些最合适的场合说这些话,这是最有价值的礼物。猫头鹰和鹳也提了一些意见。不过它们说,这不值得一提,所以我们也就不提了。国王瓦尔德玛正要到沼泽地这一带来打猎,他们那帮老爷听说这里灯火辉煌在举行宴会,便赠送了一对漂亮的狗作为礼品。这两只狗打猎时跑起来可以追风,而且可以驮上一个甚至三个害人鬼。两个老梦魔,它们是靠骑个什么东西度日的,也参加了昨天的儿童宴。它们马上讲起自己钻钥匙孔的法术,有了这种法术,所有的门对你都是敞开的。它们还提出可以把那些年轻的害人鬼带进城去。它们对城里很熟悉。它们通常是骑在自己打成结的长鬃上飞过天空,这样可以坐得硬实一点儿。不过现在它们各自骑在一只凶野的猎狗身上,那些打算进城去迷惑人、引人入歧途的年轻害人鬼坐在它们的膝上,——呼哧!它们都不见了。这都是昨夜的事。现在害人鬼进城了,它们开始行动了。可是怎么行动,用什么办法,是啊,您说吧!有一根根气候的线穿过我的大脚趾,它总能告诉我点什么的。”
  “这简直就是一篇完整的童话。”这个人说道。
  “是啊,这只不过是一篇童话的开头,”妇人说道。“您能告诉我害人鬼现在怎样闯来闯去,怎样干的吗?它们变成什么形象来骗人入歧途呢?”
  “我完全相信,”这人说道,“可以写一大部关于害人鬼的长篇小说,分成十二卷,每卷讲一个害人鬼。或者,说不定更好一点儿,写成一部民间的大众化的戏剧。”
  “那得由您来写,”妇人说道,“要不然就算了。”“是啊,那样更好、更舒服。”这个人说道,“这样便不会被束缚在报纸里了。被束缚在报纸里常常就和一个害人鬼被关在一根朽木里一样难受,有闪光,可是连一个字也不敢说。”“对我全一样,”妇人说道,“不过还是让别人,让那些能写和不能写的人去写吧!我给您一个我的桶上的旧塞子,它可以打开盛着瓶装诗的柜子,他们可以从那里拿他们要的东西。可是您,好先生,我似乎觉得您的指头已经被墨水染得够黑的了,并且已经到了不必每年到处去找童话的年纪,已经清醒了,现在这里有重要得多的事要干。您看来已经明白正在发生着什么事了吧!”
  “害人鬼进城了!”这个人说道,“我已经听到了,明白了!可是您要我做什么呢?要是我看见而且告诉人们说:瞧,在那华贵的衣服里有一个害人鬼在作祟,您知道,我准得挨一顿揍——!”
  “连裙子里也有!”妇人说道。“害人鬼可以变成一切形象,钻到任何地方。它跑得进教堂,可不是为了上帝,说不定它是要钻进牧师的体内!它可以在选举日发表演说,不是为了国土和国家,而是为了它自己。可以变成摆弄颜色的艺术家或是舞台上的艺术家,但是,假若他一朝有权在手,那么什么绘画艺术,什么表演艺术,全都完了!我讲了又讲,唠叨半天,我得把堵住我嗓子的东西清出来,这害了我自己家人。可是我现在要做人类的拯救者了!实在并不是出自善心好意,或者为了得上一枚奖章。我做了我能做的最胡闹的事,我对一位诗人说这些,于是便满城风雨,人人都知道了。”
  “城里谁也不把这放在心上!”这个人说道。“任何一个人不会为此感到不安。当我以极严肃的态度认真地对他们说‘害人鬼已经进城了,沼泽妇人说,你们要当心’时,他们都以为我是在讲童话呢!”
  题注关于害人鬼的迷信,详见《妖山》注1。
  ①《丹麦人霍尔格》虽是丹麦故事,最初却出现在中世纪的法国。参见《丹麦人霍尔格》。
  ②关于威廉·退尔的故事见《教堂古钟》注9。下面说的有大学问的人,安徒生指的是一位叫腓德烈·席恩的学者,他说退尔的故事是北欧人的虚构,否认历史上有其人。
  ③苜蓿一般是三叶的,四叶苜蓿是很罕见的。丹麦有迷信,说找到四叶苜蓿的人便有完满的幸福。
  ④沼泽妇人煮酒的迷信,见《妖山》注3和《踩面包的小姑娘》。
  ⑤指《踩面包的小姑娘》的英娥,详见该文。
  ⑥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19。
  ⑦德意志血汤、英国管家汤和法国柯克式的鸡腿都是指这些国家的通俗文学。柯克指保罗·德·柯克(1793—1871),专门写巴黎生活中琐碎事小说的作家。
  ⑧安徒生在1865年4月17日的日记中记述当时一家地方报纸对哥本哈根崇尚无聊戏剧提出批评。这里指的便是那些低劣戏剧。
  ⑨丹麦于19世纪50年代开始治理沼泽。当时将许多沼泽地的水抽排掉,并将其改为良田。
风磨
  山坡上有一座风磨,看去很不可一世,他自己也觉得很了不起:
  “我一点儿也不骄傲!”他说道,“不过我很亮,很知书达理,外表内心都如此。太阳和月亮我可以外用,也可以内用。而且除此之外,我还有混合油烛、鱼油灯和油脂烛。我敢说我心明眼亮;我是会思考的生灵,体形匀称,令人高兴。怀里揣着一块很好的磨石。我有四个翅膀,它们长在我的头上,就在帽子下面。鸟儿只有两只翅膀,还需把它们背在背上。我生来是荷兰人,从我的体态就可以看出:一个漂泊的荷兰人①!它被认为是超自然的,我知道,可是我却很自然。我腰上有走廊,最底下一层有居室,我的思想便装在那里。我的最强大的、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被别的思想称之为:磨坊工。他知道他要干什么,他高高地站在麦粉麦麸之上。不过他也有自己的伴儿,人家把她叫做阿妈,她是我的心。她从来不倒着跑,她也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她温和得像一丝微风,强壮得像一阵狂风。她懂得怎么待人接物,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她是我的温柔的‘思想’,老爹是我的强硬的‘思想’;他们是两个同时又是一个,他们以‘我的另一半’相互称呼对方。他们两个还有小子:都是会长大的小‘思想’。小子们尽胡闹。不久以前,我曾经认真地让老爹和他的徒弟检查一下我怀里的磨石和轮子,我很想知道它们出了什么毛病。因为我的内部有了点毛病,谁都应该检查检查自己。这时,小子们胡闹了起来,样子非常可怕,对像我这样一位高高立在坡上的人来说,这很不成样子:你应该记住你是站在众目睽睽的地方。名声这东西是别人对你的看法。可是,我要说什么呢,小子们一阵可怕的胡闹!最小的一个一直爬到了我的帽子里喊叫,弄得我怪痒痒的。小‘思想’会长大,这我是知道的。外面也有‘思想’跑来,它们不完全是我这一族的,因为我谁也没有看到,除了我自己之外。那些没有传出磨盘转动声音、没有翅膀的屋子,它们也有思想。它们跑到了我的‘思想’里来,和我的‘思想’订了婚,就像通常说的那样。这太奇怪了!是啊,真是非常奇怪。我身上,或者说我的身体里起了某种变化:磨的结构似乎变了!就好像老爹换了另一半了,找到了一个性情更加温和,更可爱的伴儿,很年轻,很虔诚,不过还是原来的,是时间使得她变得更柔和更虔诚。叫人不痛快的事儿现在没有了,一切都使人十分舒服。日子一天天过去,新的日子又到来了,总是更加光明更加舒心。可是,是啊,千真万确,有一天我完了,完全结束了:我要被拆除掉,给我建立一个新的更好的磨坊。我结束了可是又继续存在着!完全成了另外一个,可又是同一个!要我明白实在困难,不管太阳、月亮、混合油烛、鱼油烛和油脂烛把我照得多么心明眼亮!我原来的木材和砖块要重新从地上竖立起来。我真希望我能保留住我的老‘思想’:磨坊的老爹、阿妈、大大小小,全家,我叫他们全体,一体,却又那么多,一整个的思想连队,因为我不能没有他们!我自己也要存下来,保存怀里的磨盘,头上的翅膀,肚皮上的走廊。否则我自己就会认不出自己来了,别人也就会认不出我来。他们再不会说,要知道山坡上有磨坊,看去很不可一世,可一点儿也不骄傲。”
  磨坊讲了这么一大堆,它讲的比这还要多,但是这些是至关重要的。
  日子来了又去了,昨天是它的末日。
  磨坊起火了。火焰窜得老高老高的,窜出窜进,把木梁木板都舔光、吞掉。磨坊塌了,只剩下了一堆灰。起火的地方冒着烟,风把烟吹走了。
  磨坊里活的东西都还在,这事故没有损伤他们,倒是因祸得福。磨坊一家,一个魂灵,许多“思想”,但仍然只是一个思想,又得到了一个新的、更加美好的磨坊,可以提供服务,它和旧的完全一样。大伙儿说:要知道山坡上有风磨,看去很不可一世!不过这座新磨坊里面设备更好,更符合时代的要求,因为它前进了。那些旧木料都是被虫蛀过的,都是腐朽了的,现在已经化为灰烬了;磨坊躯体不像他想的那样重新立起。他太抠字眼了,不应该从字眼上看待事物。
  ①漂泊的荷兰人是一个古老的美丽的故事。说的是一个荷兰人因向上帝挑战,被放逐永远漂泊,直到他遇到一个能真正喜爱他的姑娘,这个荷兰人乘着“漂泊的荷兰人号”船不停地漂泊。后来他虽然得到了爱情,但由于复杂的纠葛,他未能在活着的时候与钟情于他的姑娘结婚。但他得到解脱,和爱他的姑娘双双升天。伟大的作曲家瓦格纳将传说故事写成了著名的歌剧《漂泊的荷兰人》。
银毫子
  有一个银毫子,他亮锃锃地从造币厂里走出来,蹦蹦跳跳、丁丁当当,“好哇,我要到大世界去了!”这样他走进了大世界。
  孩子用温暖的手紧紧握着他,贪婪的人用冰冷粘湿的手抓着他;老年人把他翻来覆去地看,年轻人则一下子就把他花掉。这个毫子是银做的,掺的铜很少,来到世界上现在已经一整年了,也就是在铸造他的那个国家里转来转去一年了。后来他到外国旅行去了,他是那位要到外国旅行的主人钱袋里最后一枚本国钱。在他拿到他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枚钱。
  “我竟然还剩下一枚家乡的钱!”他说道,“可以带上他一起去旅行!”当他把银币放回钱袋里去的时候,银毫子高兴得蹦蹦跳跳、丁当乱响。在袋里他和外国伙伴呆在一起,那些外国伙伴来来去去,一个让位给另一位,可是家乡带来的这枚银毫子总是呆在里面,这是一种荣誉。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银毫子到了世界很远的地方,自己却一点儿不知道到了哪里。他听别的钱说,他们是法国的,是意大利的;一个说他们现在在这个城市,另外一个说,他们在那个城市;可是这枚银毫子却想象不出都是些什么地方。当你总是呆在袋子里的时候,你是看不见世界的,他的情形就如此。不过有一天,当他呆在那里的时候,发现钱袋没有捆紧。于是他悄悄爬到钱袋口上,想往外看看。他很不该这么干,可是他很好奇,他遭罚了——他滑出钱袋掉进裤兜里。当晚上钱袋被取出放在一旁的时候,银毫子留在裤兜里了。他在裤兜里躺着,和衣服一起被送到了走廊里;他一下子掉到了地上;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看到。
  清晨衣服被送进来。先生穿上衣服,走了。银毫子却没有跟着走,他被人发现了,又该为他人服务了,他和另外三枚钱一起被用了出去。
  “在世界上到处瞧瞧倒是真不错!”银毫子想道,“了解到一些别人、别的风俗习惯!”
  “这是一枚什么钱,”马上就有人这么说道。“这钱不是这个国家的!是假的!不好使!”
  是啊,这就开始了银毫子后来自己讲的故事。
  “假的,不好使!这念头闪过了我的脑际,”银毫子说道。“我知道我是上等银子铸的,声音也很正,铸上的印记也是真的。他们一定是弄错了,他们说的不可能是我,可是他们说的正是我!就是我,他们说是假的,不好使!‘我得趁黑把它使掉!’拿到这文钱的那个人说道。于是我便被人趁黑使掉,白天又被人骂了一通,——‘假的,不好使!我们得设法用掉它’”。
  银毫子每次在人的手指中要被当本国钱转手用掉的时候,他总是浑身发抖。
  “我是多么可怜的银毫子啊!我的银子,我的价值,我的铸印,在它们都没有意义的时候,对我有什么用呢!世界相信你,你对世界才有意义。我本来是完全无辜的,只是因为我的长相与众不同便这么背时,让我心不得安宁,偷偷摸摸走罪恶的道路,真是可怕极了!——每次人家把我拿出来,我总要在那些注视着我的眼睛面前揣揣不安。我知道,我会被人甩了回来,被扔到桌子上,就好像我在撒谎在欺诈一样。“有一回,我落到了一个可怜的穷苦妇人的手上。她是靠每天辛勤操劳,作为一日的工资挣到我的。可是现在她根本无法把我使掉,因为没有人要我,我真为她感到不幸。
  “‘这下子我得拿它去骗人去了,’她说道。‘留一枚假钱,我可受用不起。可以给那个有钱的面包房老板,他能受用。可是不管怎么说,我的做法都是不对的。’”
  “得,这下子是我污染了这个妇人的良心!”银毫子叹息道。“上了年纪,我的变化当真就这么大吗?”
  “妇人去了有钱的面包房老板那里,但是他太会辨认市上流通的钱币了。他没有让我呆在我应该呆的地方,而是一下子把我扔到了妇人的脸上。她因此没能用我买到面包,我为我成为一枚引起别人苦痛的钱币而感到由衷的内疚。我,在年轻的时候那么快乐,那么自信,对我的价值、我的铸印那么深信不疑。我变得忧郁起来,一枚可怜的银毫子在没有人要的时候能多忧郁,我便多忧郁。不过妇人又把我拿回家去,她诚恳地看着我,很温和,很友好。‘不,我不拿你去骗人!’她说道。‘我要在你身上打个洞,让大家都看得出你是一枚假钱,——可是——我又觉得,——你也许是一枚吉祥币。是的,我相信是的!我有这个想法。我在银毫子上打一个洞,在洞上穿一根线,戴在邻居小孩的脖子上,当一枚吉祥币。’“于是她给我打了一个洞。身上被打洞总是不好受的,可是如果用心是好的,那么你便可以忍受许多许多。我被穿上了一根线,成了一种挂着的勋章,戴在那个小孩的脖子上。小孩笑眯眯地望着我,亲吻我,我整夜贴在小孩的温暖、天真的胸前。
  “到了清早,她母亲把我拿在她的指间,看了看我,有了她自己的想法,我很快便感觉到了。她找来了一把剪刀,把线剪断了。
  “‘吉祥币!’她说道。‘好吧,让我们看看!’她把我放进醋里,于是我浑身变成绿的。接着她把洞补上,擦了擦,趁黑到卖彩票的人那儿,买了一张会给她带来好运的彩票。“我太痛苦了,我浑身疼痛,就像要炸了似的。我知道我会被说成是假的,当着一大堆有可靠印记的银毫子、铜钱的面被挑出来。但是,我混过去了。卖彩票的人那里有许多人;他忙得不可开交,我和其他的钱币一起丁丁当当地落到了钱匣子里。用我买的那张彩票是不是中了彩,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第二天我便被人认作一枚假钱搁到一边,被继续拿去一遍遍地骗人。自己的品格本来是高尚的,这样骗来骗去真是叫人受不了。我对自己的品行是不会有任何怀疑的。
  “在整整一年里,我就这样从一只手转到另一只手,从这家转到那家,总是被人咒骂,总是被人恶眼相看。没有人相信我,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世界。这是一段艰难的时期。
  “最后有一天来了一位游客,我自然是混进他手里的,他对我是市上流通的银币深信不疑。可是后来他要把我用出去的时候,我又听到了那种喊声:‘不好使!假的!’
  “‘我是当作真的得到它的,’这个人说道,然后仔细地看了我一眼。于是他满脸笑容,这面孔与众不同,以前我没有见到过,‘怎么搞的,是怎么回事?’他说道。‘这可是我们自己国家的钱呀,一枚家乡货真价实的银毫子,它被人打了一个洞,说是假的。真是有趣!我得把它保留起来带回家去!’“欢乐一下子流遍了我的全身,我被人称作是货真价实的银毫子,要被人带回家去。那里人人都认得我,知道我是上等银子铸成的,有着真实的铸印。我真想冒出些欢欣的火星,可是我没有那种能耐。钢有那个本事,银子没有。
  “我被包在一块精致的白纸里,免得和别的钱币混在一起使掉。只是在团圆时刻,家乡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才把我拿出来让人看,受大家称赞。他们说我很有趣。一个人可以一言不发而被人称为有趣,这太妙了!
  “接着我便回到老家!我的一切苦难都过去了,我的快乐开始了。要知道我是上等银子铸的,我上面有真正的铸印。被人看成是假钱,在我身上打了一个洞再也不使我痛苦了。只要你不是假的,这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人得忍耐,到时自有公道的!这是我的信仰!”银毫子说道。
伯尔厄隆的主教和他的亲眷
  我们现在在日德兰北部,在荒野沼地的另一边。我们可以听到“西海岸的呜呜声”,听到浪花翻滚的声音,离我们很近。不过在我们眼前是一个很大的沙冈,我们早就看见这东西了,我们的车子朝着它奔去。在深厚的沙地上,车子走得很慢。沙冈上有一座很大的旧庭院,那是伯尔厄隆修道院,它最大的一翼现在仍是教堂。这天晚上我们到了那里,天虽然很晚,但天色明朗,光明夜晚的季节。你可以看到四周很远的地方,可以穿过田野和沼泽望到奥尔堡海湾,望过矮树丛生的地带和草原,一直望到那深蓝色的大海。
  我们已经到了那边,现在我们正从仓舍房屋之间慢慢穿过,拐来拐去,从大门走进那座古堡。这里椴树沿着墙成行地排着,墙为树挡了风雨,所以它们长成了大树,枝子几乎盖住了窗子。
  我们顺着石头铺的螺旋台阶走了上去,穿过木梁屋顶下的长廊。这里风的呼啸声很奇怪,无论外面还是里面,你真搞不清它到底在哪里。于是人们便说了起来——是啊,当一个人心中很害怕,或者想搞得别人害怕的时候,他讲出很多理由或看出很多理由。人们说,那些古老的灭亡了的教规便悄悄地从我们身边溜进了教堂,到唱圣诗的地方,你可以从风的呼呼声中听到它。这样一来,你的心情便被它搞得很奇怪,你便想着古代——想着想着,你便回到了古代。
  ——海岸上有船遇难,主教的下属都跑到那儿去了,对在海难中幸存下来的人,他们毫不留情;海水冲洗掉了从被击碎的头骨里流出的鲜血。遇难船上的货物成了主教的。东西真不少,海水冲来了一只只酒桶,满装着价值昂贵的酒,这些都到了修道院的地下酒窖里,而里面原来已经装满了啤酒和蜜水;厨房里堆满了宰好的牲畜、香肠和火腿;外边的水潭里,肥胖的鲫鱼和鲜美的鲤鱼游来游去。伯尔厄隆的主教是一个很有势力的人,他有土地,而且还想霸占更多;人人都得对这位奥鲁夫·格洛勃低头。在曲镇那个地方,他的一位富有的亲属死了。“亲人对亲人最糟糕”①,这话对那边的那位遗孀可成了真理。她的丈夫拥有除去教会的地产以外的全部土地。她的儿子在异国他乡。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便被送去学习异国风俗习惯,那是他的志向。好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说不定他已经躺进了坟墓,永远也不会回家来管理他母亲掌管的这些财产了。
  “什么,让一个妇人来管理?”主教这么说。他送信要召见她,传她到议事会。可是这帮得了他多少忙呢?她从不触犯法律,她正当地行使着自己的合法权利。
  伯尔厄隆的主教奥鲁夫,你在打什么算盘?你在那张空白的羊皮纸上写下些什么?你在盖了火漆印并用带子扎好的那封信里悄悄地写了些什么?为什么又让驿马差人和仆人带上它出国,跑到了远远的教皇城市去?
  这是落叶的时节,也是海上多难的时节。严冬马上到了。已经回来两拨人了,最后这次驿马差人和仆人在众人的欢迎中回来了。他们带着教皇的信从罗马回来了,这是一封谴责胆敢冒犯虔诚的主教的那个寡妇的信。“谴责她和她所有的一切!把她从教会和教徒中赶出去!谁都不应向她伸出援助之手;亲属和朋友应该像躲避瘟疫和麻风病一样避开她!”“不屈从的必须摧毁!”伯尔厄隆的主教说道。
  他们都远避她,但是她并不避开自己的上帝,他是她的保护人,是救助她的人。
  只有一个老仆人——一位老女仆对她很忠心。她和她一道去耕地。谷粟长起来了,尽管土地是受过教皇和主教的诅咒的。
  “你这个鬼东西!我一定要实现我的旨意!”伯尔厄隆的主教说道,“现在我要使用教皇的手压住你,让你服从诏令,接受审判!”
  于是,她把她最后的两头公牛套在车上,然后和女仆坐上去,走过荒原,离开了丹麦的国土。她来到讲外语,有异国风俗的异国人中,成了那里的异国人。她们走得很远很远,到了一片葱绿山丘堆成的、长着葡萄的大山。四处漂泊的商人来来往往,他们从装满货物的车子上恐惧地四下张望,害怕强盗匪徒来袭击。这两位妇人乘着由两头黑公牛拉着的破车,放心地行驶在那不安全的崎岖道路和密林中,来到了莱茵河中部国家。她在这里遇到了一位仪表不凡的骑士,后面跟着十二个全副武装的随从。他停住,望着这辆奇怪的车子,问这两位妇人旅行的目的,是从哪个国家来的。于是年纪轻一点的那个妇人提到了丹麦的曲镇,讲述了自己悲伤而苦难的遭遇。不过这一切很快便成了过去,上帝作了这样的安排。那位骑士正是她的儿子。他把手伸给她,拥抱她。母亲哭了。她多年来没有哭过了,而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直到鲜血流了出来。
  那是叶落的季节,海上多难的季节。
  海水把酒桶卷到陆地上,卷到主教的地下酒窖里和厨房中;熊熊的火上烤着铁叉上的野味。在这冷得刺骨的冬天,屋子里面十分温暖。这时传来了消息:曲镇的延斯·格罗勃和他的母亲回来了;延斯·格罗勃要召集议事会,要按宗教的教规和国家的法律来指控主教。
  “那对他没有用处!”主教说道。“放弃这场争议吧,骑士延斯!”
  第二年,又到了叶落和海上多难的季节,严寒的冬天来了。白色的蜜蜂②漫天飞舞,它叮在行人的脸上,一直到自己融化掉。
  今天空气很清新,出过门的人都这么说。延斯·格罗勃在沉思,火焰飞到了他的长袍上,是啊,烧出一个小洞。“你这个伯尔厄隆的主教!我能制服你!在教皇的庇护下,法律对你无可奈何。不过,延斯·格罗勃会收拾你的!”于是他给他在萨林的姐夫奥鲁夫·哈斯先生写信,请他在圣诞节前夕做晨祷的时候到维兹贝教堂,主教要在那里主持弥撒,所以他得从伯尔厄隆来到曲镇,延斯得知了这事。草原和沼泽都被冰雪覆盖着,马和骑士、整队人、主教和教堂的神职人员以及仆人,都要从上面走过。他们骑马抄近路穿过脆干的芦苇丛,在凄凄风声中向前走去。
  穿狐皮大衣的号手,吹起你那铜号吧!在清新的空气中,它的声音格外响亮。他们骑马走过了草原和沼泽地,炎热的夏日里莫甘娜仙女的草原幻影出现了,他们要往南去,直到维兹贝教堂。
  风吹着它的号角,吹得越来越响。刮起了暴风,最可怕的风越来越大,成了狂风,这是上帝赐予的天气。在这样的天气中,他们走向上帝的屋子。上帝的屋子屹立不动,可是上帝的狂风却在田野上、沼泽上、海湾、海上肆虐。伯尔厄隆的主教到了教堂,但是奥鲁夫·哈斯先生却没有到,不论他骑马奔得多快。他和他的随从从他住的海湾那边前来帮助延斯·格罗勃,要在最高议事会前对主教审判。
  上帝的屋子便是法庭,祭坛是审判台。巨大的铜烛台上的烛全都燃着。风暴在读控诉词和判决词。它的声音在天空中、在沼泽上、在荒原上,在波涛翻滚的海洋上呼啸。在这样的天气中,是没有渡船穿过海湾的。
  奥鲁夫·哈斯在奥德松德海峡边上站着。在那里他让他的随从回去,赠给他们马匹和马具,准假让他们回家去和自己的妻子团圆。他愿独自一人在那汹涌的波浪中去冒一下生命危险。但是他手下的那些人愿以身为证,延斯·格罗勃在维兹贝教堂孤立无援并不是他的过错。那些忠实的随从没有离开他,他们跟着他走进了深水,其中有十个人被水卷走了,奥鲁夫·哈斯本人和两个孩子到达了对岸。他们还有四里路要走。
  已经过了半夜,这是圣诞夜。风已经停了,教堂里灯火通明。明亮的光焰透过玻璃窗照到了草地和荒原上。太阳升起前的晨祷早已结束,上帝的屋子里一片静悄悄,人们可以听到熔蜡滴到地上的声音。这时奥鲁夫·哈斯到了。
  在悬挂徽记的大厅里,延斯·格罗勃欢迎他。对他说:“你好,我已经和主教和解了!”
  “和他和解了?”奥鲁夫说道,“这么说你和主教都不能活着离开教堂了。”
  剑出鞘了,奥鲁夫·哈斯动手了,延斯·格罗勃关上了那扇教堂的门,把他自己和哈斯隔开了,于是那扇门被劈碎了。
  “别着急,亲爱的兄弟,先看看是怎样的和解!我已经把主教和他手下的人全杀了。他们在这件事上没有多说一句话,我也没有讲我母亲所遭受的那一切冤屈了。”
  祭坛上烛光鲜红,但是地上的血更红。主教的头被砍掉落到地上,他的仆从都被杀死倒下。神圣的圣诞夜里,四周一片寂静。
  圣诞节后第三天晚上,伯尔厄隆修道院敲响了丧钟。那位被杀死的主教和仆从,被陈列在一个黑颜色的华盖下面,四周是用黑纱包裹起来的烛台。死者,这个一度十分威风的主教,现在身穿银线绣的袍子,手中握着十字杖,但已丧失权力了。香烟散发出香气,僧侣在唱。声音像是在哀诉,像是愤怒的谴责判决,这判决要乘着风,让风唱着传遍全国,使远近都听到。风会停歇,但是却永不会消失,总会再刮起,唱着自己的歌,一直唱到我们的时代。在那边唱着伯尔厄隆的主教和他的厉害的亲戚。这声音黑夜可以听到,为那些在沉重的沙上驾车行驶过伯尔厄隆修道院的惊恐的农民听到;为那些在伯尔厄隆厚墙内的屋子里难以入眠并注意着四周的人听到。因为它总是在通向教堂的发出回声的长廊里盘旋,教堂的入口早已经被砖块封住,但是在迷信者的眼中并非如此;他们仍旧看到这扇门,它是敞开着的。教堂铜烛台的火光还在闪耀,香烟仍在散发香气,教堂依旧保存着昔日的光彩,僧侣们仍旧在为那被杀死的穿着银线绣的长袍、失去了权力而拿着手杖的主教念着弥撒。在他那苍白而骄傲的额上,血迹斑斑的伤口在闪光,像火似的闪着光。那是尘俗的思想和邪恶的欲念在燃烧。
  听风的咆哮吧,它压过了海涛翻滚的声音!那边刮起了风暴,这风暴会叫人丧命!在新的时期中它并没有改变思想。今天晚上它张开大口吞噬生命,明天说不定又成了一只能反射一切影子的眼睛,就和那个已被我们埋葬掉的古老的时代一样。如果你能睡去,那就请安详地睡吧!
  现在到了早晨。
  新时代的阳光照进了屋子!风仍在肆虐。又传来了海难的消息,就像古时一样。
  夜里,在吕肯那个红房顶小渔村的附近,我们从窗子里看到一只船遇难。在那边外面稍远一点的地方,它触了礁。不过救生发射器③射出了绳索,为船骸和陆地间结上联系。船上所有的人都被救出来了,他们被送到岸上,送到床上去休息。今天他们被邀请到伯尔厄隆修道院。在舒适的屋子里,他们得到殷勤的招待,看到了温和的眼光,还可以受到本国语言的欢迎。钢琴键奏出自己祖国的乐曲,在这些结束之前,又有一根弦④颤动起来,虽说是无声的,却又十分响亮和充满信心:思想信息传到了那些航船遇难的人的故乡,通报他们已得救;他们的心灵感到了慰藉。今天晚上,在伯尔厄隆厅里的欢宴上会有舞会,我们会跳起华尔兹和方步舞,唱起歌颂丹麦和新时代的《勇敢的士兵》⑤的歌。
  新的时代啊,祝福你!乘着夏日清新的空气飞进城里吧!让你的阳光照进人们的心灵和思想里吧!在你光辉闪耀的大地上,那些艰难残酷的时代里黑暗的传说将消失。
  题注伯尔厄隆修道院在北日德兰吕肯城西6公里的地方,原是一个皇室的庄园。在12世纪时被改建为一个修道院。这里的教堂成了维兹贝区的主教堂。当时,主教是由修道院的僧侣们推选的。中世纪的丹麦还谈不上什么法制。他们保存着原始的人民议事习俗,重大问题都由人民在议事会上决定。议事会也是司法的地方。
  ①丹麦谚语。
  ②指雪花、雪片。
  ③丹麦西海岸海难很多,那里的渔民使用一种能发射带着绳索的箭一般的铁器的机械装置。渔民们把这种“箭”射到遇难的船上,再把船拖回;或者由船上的人扶索回到岸上。
  ④指电报线。
  ⑤丹麦诗人彼得·费伯的诗。
在幼儿室里
  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全看戏去了,只剩下小安娜和她的教父单独在家。
  “我们也来演戏,”他说道,“马上可以开始。”“可是我们没有戏台呢!”小安娜说道,“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登台演出的!我的旧玩具娃娃不行,她很讨厌。新玩具娃娃的漂亮衣服是不能弄绉的。”
  “总可以找到东西登台演出的,只要我们把我们的家当好好地找一下!”教父说道。“现在先来搭戏台。我们在这里放本书,那儿放一本,再放一本,斜着摆。那边也摆上三本;瞧,我们就有了边幕了!这里摆着的这只旧盒子可以当作背景,我们把它的底朝外面摆。这个戏台上布置的是一间屋子,谁都可以看出来!现在该找演员了!让我们看看玩具抽屉里可以找到什么!首先是人物,于是我们就可以演戏了,一个跟着一个,一定会很棒的!这儿有一个烟斗头,这儿有一只很好的手套。这两样东西可以演父亲和女儿!”
  “可是只有两个人物!”小安娜说道。“这儿是我哥哥的旧背心!它能不能演戏?”
  “它倒是够大的!”教父说道。“它可以演恋人。它口袋里没有东西,这已经很有趣了,这已经部分表示着他的爱情是不幸的了!——这个核桃夹子可以做靴子,还带着马刺!扑嗞,啪哒,跳马祖卡舞①!他会跺脚,会直着脖子走路。他可以演不合时宜、小姐不喜欢的求婚人。你想看一出什么样的戏呢?是让人伤心的,还是一出皆大欢喜的呢?”
  “要看皆大欢喜的。”小安娜说道,“大家都喜欢看这种戏。你会演吗?”
  “我会给你演上一百出!”教父说道。“演得最多的是根据法国戏剧编的。可是那种戏对小姑娘不好,不过我们可以演一出最漂亮的。说实在的,这样的戏大多内容一样。好了,我要摇袋子了!变变变!来一出崭新的!好啦!变出一出崭新的戏来了。好,先听听海报。”教父拿起一张报纸,装做在读的样子。
  烟斗头和好使唤的脑袋
  独幕家庭剧
  人物:
  烟斗头先生,  父亲。
  手套小姐,  女儿。
  背心先生,  恋人。
  冯·靴子②,  求婚的人。
  “现在我们开始了!幕慢慢升起。我们没有幕,所以幕已经升起了。人物全都上场了;所有的人物马上都登场了。现在我们作为烟斗头父亲讲话。他今天生气了,可以看见,他是烟薰的海泡石③:
  “‘嗨,唉,真烦人!我是一家之主!我是我女儿的父亲,听我说!冯·靴子是可以照出自己的影子的人物。他的上半截是上等羊皮,下半截钉着马刺;唉,嗨!他要娶我的女儿!’”“注意背心,小安娜!”教父说道。“现在该背心说话了。他的硬领朝下翻着,很谦逊,但是他很明白自己的价值,完全有权说他要说的话:
  ‘我身上绝无污渍!料子的质量也顶呱呱。我是真丝的,还有带子。’
  ‘只是举行婚礼的那天才是这样,多一天也坚持不了!你的颜色经不起水洗!’这是烟斗头先生在说话。‘冯·靴子是不怕水的,皮货坚固,会踢踢踏踏;马刺还会丁当响,还有一副意大利的相貌。’”
  “可是他们该用韵文讲话才对!”小安娜说道,“那才是最美的!”
  “这也可以,”教父说道。“观众有这样的要求,他们便得用韵文讲了!——瞧手套小姐,看她怎样伸动她的手指头:
  活了这么久,
  手套连个伴儿都没有!
  唉!
  这叫我真受不了!
  我的皮要裂掉,——
  嗨!”
  “后面的那个嗨是烟斗头父亲说的。现在背心先生讲话了:
  亲爱的手套小姐,
  虽说你是西班牙产的,
  你还是得嫁给我!
  丹麦人霍尔格这么说。”
  靴子不干了,跺着地板,把马刺弄得丁丁当当,踢翻了三块边幕。
  “真是好极了!”小安娜说道。
  “安静,安静!”教父说道。“不吱声地轻轻拍掌,表明你是头等席位里的有教养的观众。现在手套小姐要用颤音唱她伟大的咏叹调了:
  我不会讲,
  所以我只好
  咕格勒咕,在高高的大厅里!”
  “现在到了关键的地方了,小安娜!这是整出戏里最重要的地方。你看见了吗,背心先生解开了他的扣子,他正冲着你说话,想让你为他拍掌。别拍!这样更好些。听,背心的绸里子发出沙沙声。‘我已经别无选择了!小心点儿!看我的办法!您是烟斗头,我是好使唤的脑袋。——唰,您就不见了!’你瞧见了吗,小安娜!”教父说道。“这是非常精彩的一个场面,是一段好戏:背心先生抓住烟斗头把他塞进兜里;他呆在那里面,背心说话了:
  ‘您在我的衣兜里,在我最深的衣兜里!若是您不答应我和您的女儿——左手手套——结成伴侣,您永远也出不来;现在我伸出右手!’”
  “简直好玩得要死!”小安娜说道。
  “现在老烟斗头回答了:
  我觉得晕头晕脑!
  简直不像以前。
  我的好心情怎么不见?
  我觉得我丢失了烟斗柄子。
  嗨,我可是
  从来没有这么心烦意乱。——
  哦,把我的头
  从兜里取出,
  订婚吧,
  和我的女儿!”
  “戏就完了吗?”小安娜说道。
  “还长呢!”教父说道,“只是靴子先生演完了。那对情人跪了下去,有一位唱道:
  父亲!
  另一位唱道:
  再把烟斗头拿上,
  为儿子和女儿祝福!
  他们受到了祝福,举行了婚礼。家具一齐合唱:
  格格,嘎嘎,
  多谢,多谢!
  戏演完了。”
  “我们鼓掌吧!”教父说道,“直到他们出来谢幕,连家具也出来了,它们都是红木做的呢!”
  “我们的戏和别人在真戏院看的戏同样好吗?”
  “我们的戏好得多!”教父说道,“不太长,还不用花钱买票。现在到喝茶的时间了。”
  ①一种波兰民间舞蹈。
  ②“冯”是德文,通常作为名字的一部分放在名字中间,表示某某人是某某地方的。“冯”字同时还表示着某种高贵的出身。
  ③一种蔬松的石头,能浮在水上。
金宝贝
  鼓手①的妻子去了教堂。她看见有许多画像和雕刻了天使的新神坛。画布上的彩像和罩着的光环、镀金涂色的木雕像全都非常美观。他们的头发像金子和阳光一样明亮,非常美丽;不过上帝的阳光却更加地美丽。太阳落下的时候,它从树丛中射出的光更明丽、更红艳。看着上帝的面孔是很幸福的!鼓手的妻子望着红太阳陷入沉思;她想着鹳要给她送来的小宝贝。于是她心中非常高兴,她看了又看。她希望孩子从这里得到光辉,至少长得像圣坛墙上的一位天使那样。待她真的在手腕里抱着自己的孩子,并把他举向他父亲的时候,这孩子的确像教堂里的一位天使,他的头发亮得像金子似的,落日的金辉落入他的头发。
  “我的金宝贝,我的家财,我的太阳!”母亲说道,亲吻着他那一头发亮的卷发,她的吻像鼓手屋子里的音乐和歌声;屋子里充满了欢乐、生气,一片忙碌。鼓手敲了一阵鼓,一阵欢乐的鼓声。火警鼓声传出去:
  “红头发,小家伙长着红头发!相信我这层皮,别相信你母亲的话!咚隆隆!咚隆隆!”
  整个城市都像火警鼓一样地说着。
  小男孩到了教堂,受了洗礼。关于名字没有什么好说的,给他取的名字叫彼得。全城的人包括鼓在内,都把他叫做彼得,“鼓手的红头发儿子”;不过他的母亲吻着他的红头发,把他叫做金宝贝。
  在崎岖的道路上,在土坡上,许多人刻上了自己的名字留作纪念。
  “扬名,”鼓手说道,“扬名总是大事!”于是他把自己的和小儿子的名字也刻了上去。
  燕子来了。它们在长途旅行中看到在崖石旁、在印度斯坦庙宇的墙上刻着更耐久的字:强大的帝王的丰功伟绩,不朽的名字。它们非常古老,老得现在没有人能认出,也不知道是谁的名字。
  但美名远扬!无比显赫!
  燕子在崎岖的崖道旁筑巢,在土坡上啄出了洞。风霜雨露冲蚀了名字,鼓手和他儿子的名字也被冲掉了。
  “不过彼得的名字终归在那里留了一年半呢!”父亲说道。“蠢家伙!”火警鼓心中这样想,不过它只说:“咚、咚、咚!咚隆隆!”
  “鼓手的红头发儿子”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他的声音很美,他会唱歌,而且唱起来就像林中的鸟儿一样,好像是什么曲子,却又什么曲子也不是。
  “他该参加唱诗班!”母亲说,“在教堂里唱,站在模样像他一样美的那些镀金天使的下面!”
  “红毛猫!”城市脑袋瓜子机灵的人说道。鼓从邻家的那些妇人那里听到的。
  “彼得,别回去!”街上玩耍的孩子喊道。“要是你睡在阁楼上,那么最顶层便会着火,火警鼓也会敲响。”
  “当心鼓槌!”彼得说道。尽管他很小,却很勇敢,他给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孩子的肚子一拳,那个孩子两脚站不稳便摔倒了,其他的孩子抬腿就跑。
  这个城市的音乐师是一个体面而文雅的人,他是皇室掌管银器的人的儿子。他喜欢彼得,把他带回家好几个小时和自己在一起。他给他提琴并教他拉琴,就好像彼得天生十个音乐指头一样,他将来肯定不只是个鼓手,他会成为城市音乐师。
  “我想当兵!”彼得说道。因为他还只是一个小家伙,以为世界上最美的事是扛上一支枪,“一、二,一、二”地走,穿制服,挎腰刀。
  “你要学会听鼓的话!咚隆隆,来,来!”鼓说道。“是啊,他还能步步高升,踏上步当上将军!”父亲说道;“不过那得打起仗来才行!”
  “上帝保佑别打仗!”母亲说道。
  “我们又不会失掉什么!”父亲说道。
  “会啊,我们会失掉孩子的!”她说道。
  “可是他会当上将军回来的!”父亲说道。
  “丢了胳膊,失了腿!”母亲说道,“不行,我得让我的金宝贝完完整整的!”
  “咚!咚!咚!”火警鼓敲起来,所有的鼓都响起来,打起仗来了。士兵上了前线,鼓手的儿子也跟着去了:“红头发!金宝贝!”母亲哭了;父亲怀着“成名”的思想望着他;城市音乐师认为,他不应该去打仗,而应该留下在家学音乐。“红头发!”士兵们喊道,彼得笑起来。可是如果有人说:“狐狸皮!”他便咬紧嘴唇,眼睛朝广大的世界望去。他不理会这种骂人的话。
  这孩子十分机灵,性情勇敢,心情很好,老兵弟兄都说他是最好的“军壶”。
  好多好多个晚上,他不得不被雨淋露浸,浑身湿透地在露天中过夜。然而,他的心情依旧很好,他用鼓槌敲着:“咚隆!全体起床!”是啊,他显然是天生的鼓手。
  那是战斗中的一天。太阳还没有升起,不过已经是清晨了。空气寒冷,战斗激烈,天空中有雾,但是更浓的是火药味。子弹、炮弹在头上飞来飞去,穿过脑袋、身躯和肢体,可是,大家仍在挺进。有人跪倒下去,两穴流血,面色苍白。小鼓手还保持着自己的健康的颜色,他没有受伤。他愉快地望着团里的一只狗的脸,狗在他前面蹦蹦跳跳,非常高兴,就好像这一切都是闹着玩,子弹飞来飞去是为了给他们助兴。“前进,向前,前进!”这是传给鼓的命令,这些命令是不能收回的,不过它们可以被收回,而且这样做是很理智的。于是就有人喊:“后退!”可小鼓手敲着:“前进,向前!”他懂得这是命令,士兵必须服从鼓声。这鼓敲得很好,它对那些要退却的士兵起到了鼓励他们取胜的作用。
  在这场战斗中,有人丢了生命,有人断了肢体。炮弹炸得血肉横飞,伤残的士兵拖着身子来到干草堆的旁边,想离开战争几个钟头。炮弹点燃了干草堆,这些士兵大概就这样了却一生了。想这些本来于事无补,可是有人在想,即便是离这里很远的那个和平的城市里。在那边,鼓手和他的妻子在想,要知道彼得在战场上呢。
  “我讨厌唉声叹气!”火警鼓说道。
  又是战斗的日子。太阳还没有升起,却已经是早晨了。鼓手和他的妻子还在睡觉,他们可是几乎整夜未眠。他们在谈论儿子,他正在外面——“在上帝的手中”。父亲梦见战争结束了,士兵都回到了家园,彼得胸前挂着银十字勋章。可是母亲梦见她走进了教堂,看着那些画像和那些雕刻出金头发的天使;她亲爱的儿子,她的金宝贝,穿着白色的衣服站在天使中间。他们唱着美丽的歌——那种美丽的歌显然只有天使才能唱出,他和他们一起升入太阳光里,亲切地朝自己的母亲点着头。
  “我的金宝贝!”她喊了一声,立刻惊醒了。“上帝把他带走了!”她说道,把双手合起来,将头藏在床旁的布帷幔里哭了。“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安息?和许多人一起在那个为死者掘的大坑里吗?也许是躺在深深的沼泽水里吧!没有人知道他的坟墓!没有人为他念过上帝的圣言!”于是她的嘴唇默默地喊着上帝;她垂下头,她疲倦极了,又睡了过去。
  日子飞快地逝去,在人的生活里,在梦里!
  一天傍晚,战场上出现一道彩虹,它挂在森林边和低洼的沼泽上。民间传说中有这样的说法:彩虹能到的地方,下面埋藏着宝贝,金宝贝。这道彩虹下也躺着一个金宝贝。除了他的母亲外,没有人想着那个小鼓手,因此她梦见了他。日子飞快地过去,在人的生活中,在梦里。
  他的头上连一根头发——一根金发都没有受到损伤。“咚隆,咚隆!那是他!那是他!”鼓可以这样说。要是他的母亲看见他了,或者梦见他了,那她也会这样唱的。
  战争结束后,大家唱着歌、欢呼着,带着绿枝返回家园。团里的狗大步地在前面奔跳着,就好像要把道路搞得比平常长三倍。
  好多天,许多星期过去了,彼得走进了父母的屋子。他黑得像个野人,他的眼睛非常明亮,面孔像太阳光一样闪亮。母亲把他拥在怀里,吻着他的嘴、他的眼、他的红头发。她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不像他父亲梦到的那样胸前佩着银十字勋章,但是他的四肢完整,就像母亲梦见的那样。全家欢腾,又哭又笑。彼得拥抱着那只老火警鼓。
  “那老家伙还在那儿!”他说道。父亲敲打了鼓一通。“就好像这儿着了大火一样!”火警鼓说道。“屋顶着了,心燃了,金宝贝!卡、卡、卡!”
  后来呢?是啊,后来呢?只消去问城市音乐师!
  “彼得比鼓出息得多了!”他说道。“彼得比我伟大多了!”这位城市音乐师是皇室掌管银器的人的儿子,可是他一辈子学到的东西,彼得半年就学会了。
  他身上有某种东西,很勇敢,很高尚。眼睛闪闪发光,头发也闪闪发光,——谁也无法否认。
  “他应该把头发染了!”邻家的老婶母说道。“警察的那位女儿染了就很好!她订婚了!”
  “可是,头发马上就会变得像青浮萍一样,得老染才行呢!”
  “她染得起的!”邻家老婶母说道,“彼得也染得起。他出入最体面的家庭,甚至去了市长那里,教洛特小姐弹钢琴!”他会弹!他能直接从他的心中弹出最美妙的、迄今还没有写在乐谱上的曲子。他在长明的夜间、也在漆黑的夜间弹奏。真叫人受不了,邻居和火警鼓都这么说。
  他演奏着,于是思想升华了,浮现了伟大的未来计划:成名!
  市长的洛特小姐坐在钢琴前,她那纤秀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声音一直传到了彼得的心里。这声音变得对彼得太有吸引力了,而且不只一次发生过。于是有一天他一下子抓住了那些纤秀的指头和那只美丽的手。他吻着她的手,朝她那双棕色的大眼望去。上帝知道他说什么,我们别人只可以猜。洛特小姐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和肩上,她一个字也没有回答他——这时正好有外人来到屋子里,是三等参事官的儿子。他长着高阔、平展的额头,头朝后仰着,好像仰到了脖子后面。彼得和他们一起坐了很久,洛特小姐温柔地望着他。那天晚间在家中,他谈到了外面的大世界,谈到了提琴中为他蕴藏的金宝贝。
  成名!
  “咚隆,咚隆,咚隆!”火警鼓说道。“彼得完全疯了!我想家里要着火了。”
  第二天,母亲到市场去了。
  “你听说新闻了没有,彼得!”她回到家的时候说道,“好消息!市长的洛特小姐和三等参事官的儿子订婚了。是昨晚的事!”
  “不可能!”他说道,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可是母亲说是真的。她是从理发师的妻子那里听到的,她的男人是亲自从市长嘴里听到的。
  彼得的脸刷的一下子全白了,他又坐了下去。
  “天啊,你怎么了?”母亲说道。
  “很好!没事儿!不要管我!”他说道,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亲爱的孩子!我的金宝贝!”母亲说道,同时哭了起来。不过火警鼓唱起来了——是内心在唱,不是大声唱:
  “洛特完了!洛特完了!”是啊,那首歌结束了!
  歌还没有完,还留下了许多歌词,最美丽的词——生命的金宝贝。
  “她乱蹦乱跳,高兴得快疯了!”邻家老婶说道。“全世界都应该读一读她的金宝贝写给她的那些信,听一听报纸上关于他和他提琴的事。他给她汇钱,她很需要,现在她是寡妇了。”
  “他给皇帝和国王演奏!”城市音乐师说道。“我没有交过那样的好运,不过他是我的学生,不会忘记他的老师的。”“父亲做过这样的梦,”母亲说道,“梦见他从战争中回来,胸前带着银十字勋章。在战争中他没有得到它。在战争中得到它看来是很难的!现在他有了骑士勋章。父亲真应该能看到这一天!”
  “成名了!”火警鼓说道,他出生的城市也这样说道:“鼓手的儿子,红头发彼得;他们看见过的小时候穿着木头鞋的彼得;看见当过鼓手,给舞会伴奏过的彼得;成名了!”“在给国王演奏前,他先给我们演奏过呢!”市长夫人说道。“他那时对洛特很倾心!他总是抱负远大。那时他既鲁莽又荒唐!我丈夫听说这荒唐事的时候还大笑了一阵!现在洛特是三等参事官夫人了。”
  那个当小鼓手时曾敲着“前进,向前!”号令、给那些要退却的人鼓起胜利的勇气的穷苦男孩子的心灵中嵌着金宝贝。在他的胸中有一个金宝贝,那是音乐的源泉。泉水潺潺流过提琴,就好像里面是一架完整的风琴,好像夏夜所有的精灵都在弦上跳舞一样。人们听到了画眉鸟的鸣叫和人类的清亮的声音;这声音欢欣地涌过一颗颗的心脏,驮着他的名字飞驰过各个国家。这是一场大火,欢欣激动的大火。
  “而且他非常可爱!”青春淑女们说道,连老妇人也这么说。是的,最老的那位妇人还拿来一个收藏名人头发的纪念夹,就是为了要能从那位年轻的小提琴演奏家的浓密漂亮的头发里求到一撮,那个宝贝——金宝贝。
  儿子走进鼓手贫寒的屋子,清秀得像一个王子,比一个国王还要幸福。他的一双眼睛十分明亮,面孔就像阳光。他把母亲拥抱在怀里。她亲吻着他热烈的嘴唇,幸福地哭泣着,和在欢乐中哭泣一样。他对屋子里的每一件旧家具都点着头;对装着茶杯和花瓶的厨柜点头,对他小时候在上面睡过觉的长凳点头。可是,他把那面老火警鼓拖到屋子中央,他对母亲和鼓说道:
  “父亲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一定会敲一通鼓的!现在得由我来敲了!”他敲了一通鼓,鼓声轰鸣。火警鼓感到无上光荣,连它的皮都裂开了。
  “他干得真够漂亮的!”鼓说道,“这下子我永远地保留了对他的记忆!我觉得老婆子也会因为自己的金宝贝高兴得笑破肚皮。”
  这就是金宝贝的故事。
  ①当局雇来在街上敲鼓宣布政府告示的人。
狂风吹跑了招牌
  很久以前,外祖父还是一个小孩。他戴红帽穿红衣,腰上系一块纱巾,帽子上插了一根羽毛。因为在他小的时候,要把小男孩打扮得漂亮,就得这样穿戴,和现在算是大不一样了。那时街上常常有欢聚游行的场面,这种场面现在我们看不到了,给取消了,因为太过时了。可是听外祖父讲起这些事,是非常有趣的。
  那时,在鞋匠们因换公会馆所而搬迁他们招牌的时候,那种场面才真是算得上热闹。他们的绸旗在飘扬;旗子上画着一只大靴和一只双头鹰。年纪最轻的徒弟捧着招待宾客的食品什物,衬衣袖子上飘着红色和白色的缎带;年纪大一些的伙计拿着出了鞘的剑,剑尖上插着一个柠檬。此外,有一个完整的乐队,最美妙的乐器是外祖父称之为“鸟”的东西。那上面系着一个弯月和各种会丁当响的东西,是地地道道的土耳其音乐。它被高高地举起,摇来晃去,发出清脆的丁丁当当的声音。太阳照在那些金的、银的或者铜制品上,真叫人眼花缭乱呢。
  跑在队伍的前面的,是一个化妆成小丑的人。他穿着用各种颜色的小布块缝起来的衣服,脸涂得漆黑,头上戴着好些小铃,像一匹拖雪橇的马。他用演戏用的薄木板敲打着队伍中的人,这东西打起人来有响声但并不疼痛。人们挤成一团,有的想往前挤,有的想后退。男孩和女孩踩进路边的水沟里,摔倒了;老妇人用胳膊肘推推搡搡,一副酸相,嘴里还在骂人。有人大笑,有人闲聊。台阶上站满了人,窗户前也挤满了人,连屋顶上也都是人。太阳照射着,虽然下了些雨,可是这对农民是好的,要是真把大家浇得浑身湿透,对土地来说还真吉祥呢。
  哦,外祖父多能讲啊!他小时候见过这种热闹非凡的场面。同业公会最年长的成员总要上台去讲一番,台子上挂着招牌。他的讲演还押韵,就好像是作诗一般,的确也是这样。他们一共三个人在作诗,事先还喝上一大杯混合酒,好让写出来的东西漂亮。台下的人都为演讲欢呼。但是当小丑登台做怪模样的时候,大伙儿的喝彩声更高了。小丑把傻瓜相表演得淋漓尽致。他用烧酒杯喝蜜酒,随后又把杯子投向人群,让人们争先恐后地抢它。外祖父就有这样一只杯子,是一位泥水匠抢到后送给他的。这真有趣。新同业公会的会馆挂起了牌子,牌子上缀着花草。
  不管你活了多久,这种场面你是永不会忘记的。外祖父这么说,他的确丝毫没有忘记这种场面。尽管他看到过许多其他的场面,也讲起过其他的盛况,但是最有趣的依旧是听他讲首都搬迁招牌的故事。
  外祖父小的时候同父母去过那里,他以前从来没有到过我们国家的这个最大的城市。街上到处是人,他以为要搬迁招牌了,要搬迁的招牌太多。要是把这些有画的牌子挂在屋子里而不是挂在外边的话,那招牌准能装满一百间屋子。裁缝画了各式各样的服装图样,都是他可以为顾客剪裁缝制的式样,并且粗料细料一应俱全。烟草铺子的招牌上画着小男孩在抽雪茄,就像真有其事;有的招牌上画着干酪、咸鲭鱼;有的画着牧师的硬领;还有的画着棺材。此外还有的写着字,有的介绍自己的生意。你可以花一整天的时间在街上逛来逛去,光看招牌就很累,这样你马上可以知道店铺里面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因为他们把自己的招牌挂了出来。外祖父说这很好,很有教益,让人知道在一个大城市里的屋子里住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可是,就在外祖父到城里的那天,关于招牌却发生过这样的事。这是他自己讲的,他的耳朵后面没有那个鬼东西①。当他想让我们相信他的话的时候,母亲总说他耳朵后面有个鬼东西,他的样子很让人相信。
  他来到这个大城市的当天晚上,天气可怕极了,从来没有人在报纸上读到过这样的坏天气。那晚的天气在人们的记忆中不曾有过。满天屋瓦乱飞,旧栏栅被连根拔起。一辆手推车只不过是为了救自己的命,便自个儿在街上乱跑起来。天空里一片呼啸声,所有的东西都在摇晃,风暴就这么可怕。运河里的水一直涌到了岸上,它不知道自己该呆在什么地方。风暴刮过这座城市时,把烟囱也吹跑了,不止是一个教堂的塔尖被吹弯,而从那时起,它们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那位德高的老消防队长的门前有一个哨所,他总是乘着最后一辆救火车出发的。风暴没有放过他那座小哨所,它被连根拔起,在街上滚来滚去。可是,怪极了,它滚到一个寒酸的木匠学徒住的屋子前便立了起来,站在那里。这位木匠学徒在上次发生火灾的时候,救过三条命;可是这哨所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理发匠的招牌——一块很大的铜盘子,也被刮走了,落到了司法参事的窗洞里。这简直是恶作剧,邻居们说,因为他们以及最亲密的女友都管司法参事夫人叫做“剃头刀”②。她精明极了,她知道别人的事比别人知道她的事多多了。一块画着干鳕鱼的招牌,飞到了一位给报纸写文章的人的家门口,这是狂风开的一个不大漂亮的玩笑。它显然记不住,它不该和为报纸写文章的人开玩笑,他是自己报纸之王,是自己意见之王。
  风信鸽飞到了对面屋子的房顶上面,站在那里,像是最令人难堪的恶作剧,邻居们说道。
  箍桶匠的桶被吹起来,挂在“妇女饰物店”的招牌下面。原来挂在门旁的镶在结实的木框里的饭店菜单,被风刮到了从来没有人光顾的戏院门口,成了一块很滑稽的海报“萝卜头汤,白菜头包子”。不过这样一来,有人来戏院了。裘皮商的一张狐狸皮子——他诚实的招牌③,被吹到了一个年轻男子的门铃索上。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像一柄收拢起来的伞,总是做晨祷,总是追求真理,是一个“楷模”,他姨妈这么说他。
  写着“高等学府”的招牌被搬到了台球俱乐部,学府这边挂上了一块“这里用奶瓶喂养孩子”的牌子。这一点儿也不算卖弄文笔,而是淘气。但是,这是狂风干的,谁也管不了。
  那一夜简直可怕极了,到了早晨,想想看,全城的招牌都换了地方。有些地方受到的重创连外祖父都不愿说它。不过,他暗自发笑,我完全可以看得出来,这很可能就是因为他的耳朵后面有什么东西。
  这个大都市里的可怜的人们,特别是外来人见到的人完全不是他们要见的人。他们按照招牌去找,结果只能这样。有人要去参加处理重要事项的长者聚会,可是却跑进了乱哄哄的男童学校,这儿的孩子们都蹦到了桌子上。
  有人把教堂和剧院搞颠倒了,那真是可怕!
  这样一场狂风我们时代没有发生过,那是外祖父经历过的,那时他还很小。这样的狂风说不定不会在我们时代发生,而会出现在我们孙子的时代。我们真心希望、衷心祈祷,当狂风刮起的时候,他们都呆在屋里。
  ①丹麦谚语,说一个人的耳朵后面若是爬有什么东西,譬如说小精灵,那他讲的便是谎话。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