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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科幻选

_6 (现代)
  几个船员询问地望望鲁克,鲁克头也不回地命令:“放了他。”
  盖茨做梦也想不到局势会突然转变,他很为自己的辩才自矜。他想起了鲁冰,走过去拍拍鲁冰的面颊:“冰儿,我的小鸽子,你怎么突然变成一头母狼了呢?请你原谅我,我刚才那一下实在是迫不得已。”
  鲁冰仇恨地瞪着他,扬手给了他一记脆响的耳光。
  盖茨耸耸肩,离开鲁冰向驾驶舱飘过去,笑嘻嘻地挤在鲁克旁边。飞船重新点火,几个小时过去了,飞船同地球的距离已缩短到二十万公里。这时传来地面的呼唤:“星球动物园号,鲁克船长,现在美国总统要同你通话,请注意!”
  “美国总统?我真的能有这个荣幸?”
  “鲁克先生,我是美国总统惠特姆。根据可靠情报,有一名恐怖分子盖茨已经登上了你们的飞船,现在情况如何?”
  鲁克平静地说:“噢,小事一桩,我们已经及时发现,并把他击毙了。”
  短时间的停顿,这不仅是20万公里造成的信号延迟,鲁克能从话筒中感觉到总统的惊喜。
  “仁慈的上帝!”总统低声喊道,“这真是个意外的好消息。谢谢你,美国谢谢你。”
  “总统先生,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我就要启动投料装置了。”
  盖茨兴高采烈地拍拍鲁克的肩膀,他很佩服鲁克能这么平静地向总统射出恶意之箭。地面上显然有片刻的犹豫,接着总统喊道;“鲁克先生,不要投放!请立即返回。”
  “为什么?总统先生,这不是开玩笑吧。”
  “不,请立即返回,回来后我们会告诉你返航的原因。请放心,原定的费用我们仍然照付。”
  鲁克恶声大笑起来:“总统先生,为什么不现在就说呢?害羞吗?还是让我来说出真相吧。你们让‘星球动物园’号运送的核废料实际是1250颗氢弹,足以把几亿人投入地狱之人的氢弹。你们还在投放机构里安置了延迟爆炸的炸弹,准备让几个辛辛苦苦的送货人在回程中送命。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
  他在向几十万公里之下的美国总统泼洒着仇恨的愤怒时,仿佛觉得自己受苦受难的先辈在天之灵正默默地注视着他。“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强盗!你们用火枪屠杀印第安人,夺去他们的家园;你们把赤身裸体的男女黑人展示在看台上,像牲口一样拍卖;你们屠杀澳洲土人,南美玛雅人,印度人,用肮脏的鸦片榨干中国人的血汗。你们干尽了天下最卑鄙的勾当。等你们有了钱,可以洗净血迹戴上白手套时,你们就人模狗样地谈论民主、自由、人权和公理。现在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在全世界都销毁了核武器之后,你们还暗藏着这么多的氢弹,是不是准备在自由女神像前来一场喜庆焰火?”
  他嘎嘎地笑起来,然后刻毒地说;“这点小事就让我代劳吧。我们正在返航,我们会把鲁斯式飞船悬停在美利坚上空,到华盛顿,啪,一颗;到纽约,啪,一颗。那将是世界上最绚丽的礼花。哈哈哈!”
  柯瑞·瑞德先生半夜被急骤的电话铃声惊醒。他从情人颈项下抽出手臂,不情愿地拿起话筒:“柯瑞·瑞德。请问是哪一位?”
  电话中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瑞德先生,你是《每日镜报》的主编吗?我是从电话号码中查到的。”
  瑞德的职业本能马上惊醒,他预感到年轻人要提供什么重要消息。他答道:“对,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一个业余无线电爱好者,今天无意中收听到一段奇怪的对话。信号是加密的,但正好我是一个破译密码的天才。”他得意地笑起来,然后,这个叫作马可尼的年轻人叙述了美国总统和“星球动物园”号飞船的通话。“你有什么感想?我已经给《每日电讯报》的主编打过电话,他大概认为我还没有睡醒。你相信吗?”
  瑞德对这像是天方夜谭的消息颇感可疑,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正因为它是如此荒诞,反倒很可能是真实的。他便立即按下录音键:“喂,马可尼先生,我相信你,请再说一遍,要尽量详细和准确。”
  几分钟后,镜报在电讯网络中向几百万订户送去了快讯:
  1000多亿吨当量级的氢弹正在我们头上游弋
  ……科学技术的发展使人类的生存变得如此脆弱,今天又有了一个鲜明的例证:地球的存亡竞然系在一个中国人的一念之中。让我们祈祷上帝唤醒他的良知,尽管我们怀疑上帝的法力对这些从不信奉上帝的中国人是否有效。
  20万公里之外停顿了片刻,才传来惠特姆总统的呼喊。“鲁克先生,不要冲动,千万不要冲动!”他诚恳地说,“鲁克先生,很可惜你的私人飞船上没有设传真装置,使我们不能对面谈心,但我面前有你的全部资料,有你的音容笑貌。我觉得我已经很了解你了,我知道你的话只是一时的愤激之言,我不相信一生耿直仁爱的鲁克会把亿万人推入地狱之口。你会吗,鲁克先生?”
  鲁克恶狠狠地说:“我会的!”但他在心底承认。这个狡猾的美国佬准确地击中了他的弱点。
  “鲁克先生,我知道对付你的最佳策略,是开诚布公的谈话。也许下面我说的你不会相信,”他苦笑道,“身为美国总统,这一切我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不不,我并不是推卸责任,既然坐上这个位子,那么这个国家的一切荣耀和罪恶都和我密不可分,我袒露这一点同时也袒露了一个总统的无能,我只是想以此证明我的诚意。我想还有一件小事能证明这一点:当你说恐怖分子已被击毙时,我并未让你启动投放机构——其实那是一个最好的办法,所有令人睑红的秘密在一刹那间都会化为灰烬,世界舆论会顺理成章地把爆炸归罪于恐怖组织。但我阻止了你们,我不想你们送死。我没说错吧?”
  鲁克讥讽地说:“对,你似乎对另外一种选择也有片刻犹豫。”他似乎在电波中也能感受到总统的脸红。
  “对,这正是一位顾问的建议,很庆幸我没有采纳。鲁克先生,我们的年龄相差无几,我是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因此,我不想继承先辈的罪恶,希望你也不要继承先辈的仇恨,这两者都不是好的遗产。鲁克朋友,你能听进去我的话吗?”
  鲁克在送话器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只狡猾的狐狸。”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美国佬已经占了上风,这完全是基于那个人的真诚。
  盖茨着急地低声说:“不要听他的鬼话!”
  鲁克怒喝道:“用不着你插嘴!”
  惠特姆说:“鲁克先生,让我们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地处理这件事,怎么样?你有什么条件请提出来,我们将尽量满足。”
  鲁克犹豫地看着他的船员:班克斯目光阴沉,小兔子也是满脸的不情愿。他们不愿放弃盖茨许诺的500万美元,这样的机会一生中不会有第二次了,而且,毕竟是那些人对他们做下卑鄙的事。盖茨迷惑地盯着鲁克,他拿不准这个外表粗野的船长会作出什么决定。鲁冰孤独地缩在角落,当鲁克的目光与她相遇时,她的怨毒使鲁克几乎打一个寒战。老拉里忧郁地看着鲁氏兄妹。飞船离地球仍有二十几万公里,但是,即使用肉眼,也已经可以看清那个蓝色的星球。这会儿地球上大部分地区是晴天,裹着淡薄的云层。透过云隙,可以看到蔚蓝色的海洋。与十几年前相比,海洋已经大大地扩展了,这使地球更加漂亮,宛若一颗璀璨的蓝宝石。不过鲁克知道这种漂亮的代价太大了。地球,人类的诺亚方舟,真的会逐渐衰老甚至死亡吗?鲁克收回目光,厉声说:“好,第一个条件,把这桩阴谋的主使人送上法庭。”
  惠特姆略为停顿,苦笑道:“很遗憾,鲁克先生,我恐怕没有能力作到这一点,我也不想这样作。美利坚合众国已经千疮百孔了,我不想再毁掉它最后的自尊。但我可以允诺,我将尽我的力量使那几位老人退出政治舞台。我希望能得到鲁克先生的谅解。”
  不知为什么,鲁克对这个从未晤面的美国伦已经有了好感,他没有坚持这一点,又说:“第二点.除了运费外,飞船上的所有人加上我的律师平托先生一共七个人.每人付100万美元作为这次涉身危险的补偿。”
  惠待姆似乎没有料到他的要求会这样低,立即应允:“好,我完全答应。”
  盖茨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喊起来:“鲁克先生,这太便宜他了!”
  惠特姆总统听到了飞船上的争吵,他严厉地说:“盖茨先生,你该幡然悔悟了!你不要作历史的罪人!鉴于你没有什么前科,如果你立即回头,我会吁请最高法院宽恕你的罪行。”
  鲁克干脆地说:“好,我们成交。我现在就返回拉格朗日坟场,卸下这些货物,爆炸装置我们自己去排除。”
  惠特姆沉重地说:“一千亿吨当量的氢弹放在离地球这么近的地方不是好办法,它将成为高悬于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一旦某个小行星的撞击引爆了它,会给地球带来巨大的灾难。不过,你先卸在那儿吧,只有日后再想办法处理了。谢谢你,我的朋友。”
  鲁克关闭了送话器。他的满腔怒火这么轻易地就被那个美国佬平息,他觉得自己似乎扮演了一个轻信的傻瓜。
  盖茨也慌乱地说:“鲁克先生,你这是判了我死刑,我的组织决不会放过我的!”
  鲁克冷笑道:“你以为你的死活我会关心吗?如果不是怕脏了我的飞船,我会亲手掐死你的!”
  盖茨对着他的背影喊道:“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还有鲁冰!”
  鲁克的神经颤抖一下,但没理他,他向目己的船员下命令:“准备返回拉格朗日点。班克斯,你带盖茨去检查投料机构,排除爆炸装置,要看紧那个混蛋。”他看着懒洋洋的船员,叹口气道,“伙计们,不要太贪心。说到底,我们真能狠心投下炸弹吗?小兔子,你能狠心把氢弹投到千万人头上吗?那儿有白人,也有和你一样的黑人,他们都是无辜的。”
  布莱克作了个鬼脸,拍拍班克斯的肩膀:“鬣狗班克斯,走吧,100万已经不少了,只要你不把它花在赌场和妓院里——要是那样,500万照样不够。走,干活去。”
  老拉里笑哈哈地说:“说得对。走吧。”
  船员们开始准备返航。盖茨耸耸肩,不得不承认了现实。他倒是能随遇而安的,至于组织的惩罚,毕竟是几十万公里以外的事。他看见角落里的鲁冰,便凑过去:“冰儿,不要怪我,我是真心爱你的。没错,我接近你本来是为了接近你的哥哥,但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真的被你迷住了。我打算拿到那笔钱后就同你结婚。你要相信我。”
  鲁冰冷冷地横他一眼,甚至不屑于再骂他。鲁克厉声骂道:“给我滚!”他怜惜地看着妹妹,她的表情痛苦而迷茫。他想这些年来,妹妹实际上一直生活在幻梦中,折磨着别人更折磨着自己。“妹妹,你已经长大了,不要胡闹了。你这次的率性胡为几乎毁了爸爸的飞船。听哥哥的话,回头去找姚云其吧,那个男人是真心爱你的。”
  这阵子鲁冰一直在沉默地积聚着仇恨和愤怒,她并不关心世界是否会陷入一场核浩劫,她只知道自己失了面子,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那个拜倒在她的美貌下的男人,原来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工具。鲁克的劝说点燃一根导火索,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叫道:“鲁克,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我和哪个男人睡觉用得着你操心吗?”她歹毒地冷笑着,她的眼睛像黑暗里的狸猫一样发着绿光,“你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哥哥呢,要不我倒想嫁给你,我发觉你总是像恋人那样深情地看着我。”
  鲁克立刻满脸涨红,苦涩地转过身去。鲁冰看着这个被打败的雄性,快意地咯咯笑着。
  “冰儿,不要胡说八道!”老拉里喊,他又是愤怒又是伤心。
  鲁冰皱着眉头嘲弄地说:“拉里大叔有什么教诲吗?我知道大叔一向喜欢侄儿,讨厌我这个胡作非为的侄女。”
  拉里伤心地盯着她。他看看鲁克正在忙碌的背影,压低声音说:“冰儿,我想有些话也该向你说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父母横死的详情吗?跟我到生活舱去,我告诉你。”
  鲁冰身上一震。拉里冷淡地转身走了,鲁冰稍稍犹豫一下.顺从地跟在后边。她的全身血液猛地往头上冲,超负荷的心脏咚咚地跳着。
  “20年前.航天运输业中有一个私人经营者,他的事业很成功。夫妻两人,一个女儿,自然他们对独生女儿十分宠爱。”拉里苦笑道,“正是这种宠爱害了女儿和他们自己。这个、女孩儿从小骄纵任性,性格乖张。有次生病了,却蛮横地拒绝吃药,保姆只好喊来妈妈。妈妈不厌其烦地劝说哀求,女儿一怒之下,夺过勺子挥舞着,不料失手扎进妈妈的左眼中!佣人们赶紧喊来私人医生,又把她送进医院。闯下这场大祸后,那女孩于才知道害怕,全身发抖地缩在角落里。冰儿,这些情况你还记得吗?”
  老拉里残忍地拉开了一道帷幕,使鲁冰真切地回想起那个血淋淋的场景。那正是她强迫自己忘掉的.每当回忆到这儿,她的意识便尖叫着四散逃走。她常常在下意识中把罪责推给别人—一比如鲁克。这会儿,鲁冰突然抱着头,一声接一声地尖叫着。拉里看着她,毫不留情地说下去:“父亲从大空返回后才知道这件事,他狂怒地驾车从航天机场直奔医院。他的激怒导致了一场车祸,在高速公路上,十几辆汽车撞在一起,起火爆炸。等我们赶到时,只看到他烧焦了的尸体。”
  “那个女孩儿生性虽然十分冷血,但接二连三的惨祸终于使她崩溃,从此她完全失忆了.她的自卫本能迫使她把这些记忆关到铁门之外。病中的妈妈没有能承受住这些打击,几天后就去世了。”
  “老鲁船长手下有一个小伙子,忠心耿耿,为人坦诚爽直,船长夫妇很宠爱他、再加上两人同姓,所以我们常戏称他是船长的干儿子。鲁夫人去世前正式认他作义子,把家产留给他和女儿,又拉着你的手放到他的手里,嘱托他好好照料妹妹。冰儿,这些年你哥哥没有辜负你妈妈的嘱咐,他一直对你关怀备至,对你的胡作非为默默忍受,挤出钱财供你大手大脚地花销。他总说你是病人,不愿因某些不愉快的刺激引发你的病。这些苦心你能体会到吗?”
  老拉里痛心地继续说下去:“你知道你刚才的话是怎样刺伤你哥哥吗?告诉你,在鲁克还是飞船指令员的时候,他就爱上你了,但那时彼此地位悬殊,他只能藏在心里。后来,命运又使他成了你哥哥,他只好努力用兄长之情压制住恋情。我们冷眼看着,觉得他真可怜哪,他在两种感情中苦苦挣扎。后来我和平托先生劝他干脆向你说明真情.然后向你求婚,但他怕勾起你对过去的回忆,坚决不允许。可他直到35岁也不结婚.实际上他还是盼着你能痊愈。冰儿,我说的作相信吗?”
  鲁冰心中战栗不上,这些话她当然相信,实际上,她的失忆是靠家人的隐瞒和她自己的自我欺骗才勉强维持的,只要有人稍微划破一点窗纸,那可怕的过去就豁然显现了。但她随即回忆起一个梦魇。一个折磨她多年的梦魇。她常常回忆起自己赤身裸体,被鲁克紧紧抱在怀里,他的目光中有关切,也有羞愧和欲火。这些回忆飘渺不定,却顽固地一再出现,使她坚信这不是空穴来风,她甚至怀疑那个男人已经占有了她的身体。所以,这些年来,当她看到那位“兄长”问寒问暖时,他就从心里作呕。今天她下决心把这事弄清。
  “好吧,拉里大叔,你既然向我讲述了过去,我倒想知道,我的一个梦魇是否真实。我希望你不要替鲁克隐瞒。”
  听完她的叙述,拉里痛心地喊:“冰儿,你呀!……你的梦境确实是真的。这些年来,也许是良心上负担过重,你常常犯病,你哭喊,心里像烈火在烤,你会扯掉全身衣服在冰大雪地里跑,常常是鲁克把你拦住,把你拉回家,给你打上镇静剂。醒来后你会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你会若无其事地胡闹,而鲁克却咬着牙躲到一边,好多天阴郁不乐。”
  他看看失神的鲁冰,又是怜悯,又是嫌恶。他说:“这些情况你哥哥严禁任何人向你透露,我想,他对你的疼爱恐怕是害了你。今天我把真情告诉你,你好好想想吧。”
  他长叹一声,离开了生活舱。
  鲁冰撕扯着胸襟,那种被地狱之火煎烤的幻境又出现了。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行为使所有人厌恶,包括拉里、平托甚至鲁克。但是,她一直有强劲的心理支撑。是的,她是一直肆意折磨着鲁克,但那仅仅是因为鲁克是一个伪君子,他甚至对自己的妹妹也有非份之想,他和父母的死亡有隐隐约约的关系。而她还一直在替他隐瞒着这些丑恶哩!
  可是现在,一切都倒过来了!只有她,鲁冰,才确确实实是一个灾星,是一个祸害全家的罪人!她眼前血光浮动,她的母亲左眼血迹斑斑,他的父亲遍身血污,都在嫌恶地看着她,谴责她……她的神经终于崩溃,她撕心裂肺地尖叫着,踉踉跄跄向生活舱外划过去。
  鲁克问班克斯;“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盖茨笑嘻嘻地抢先回答,“是我把爆炸装置排除的,我在登机前专门接受了10天的工兵训练呢。不过,我这是亲手往自己的棺材上又钉了一根钉,我的组织不会饶过我的!”他苦笑着摊开双手。
  鲁克没有理他,正要下达投放命令,忽然生活舱内传来连绵不断的尖叫,鲁冰从里面冲出来,她衣襟散乱,胸前满是血痕。鲁克吃了一惊,急忙迎过去:“冰儿,这是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
  鲁冰咯咯笑道:“拉里大叔已告诉我全部真相,他说你不是我的亲哥哥,他说是我害死了自己的父母。鲁克先生,祝贺你,这十几年你已经修炼成人人景仰的圣人,你的宽厚慈爱正好反衬我的卑劣恶毒。我该怎样忏悔呢?现在,我只有这副躯体还值得一看。尊敬的鲁克先生,你能否赏光收下它呢,你不是暗地喜欢过它吗?”她偎在鲁克怀里,从容地解着衣服,“鲁克先生,收下它吧,这是我唯一能作的仟悔呀。”
  鲁克脸色阴沉地把她从怀里推开,他瞪着手足无措的老拉里,厉声道:“她又犯病了,把她拉到生活舱打一针!”
  鲁冰在拉里和小兔子的拉拽下挣扎着,三个人在空中激烈地翻滚。当两人终于把鲁冰拽进生活舱时,鲁冰扭头咬牙切齿地喊道:“鲁克你记住,我恨你,我一生一世都恨你!”
  驾驶舱忽然静下来,众人都怜悯地看着船长。鲁克锁着双眉,不语不动。他回忆起过去是怎样偷偷爱上鲁冰的,那是一种爱情和友情的奇特混合。他回忆起鲁冰犯病时的情形,那时他把“妹妹”的裸体抱在怀里,他用了很大的力量才压制住心中的欲念,这常使他有一种负罪感。他觉得,无论他为妹妹作了多少事,都不能补偿万一。现在妹妹咬牙切齿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他想,这正是我应该得到的惩罚呵。
  拉里他们出来后,都不敢惊扰船长,他们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种彻底的幻灭感。盖茨飘过来,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使两人又分开一些。鲁克向他点头示意,他觉得这个恐怖分子还不算真正的坏人。他平静地问:“实话告诉我,你的飞船真的发生故障了吗?”
  盖茨笑着摇头,他看看屏幕,那艘小飞船还在一万公里之外孤零零地飘荡着。
  “不,当然没有,它尽管破旧,但足以完成这次航行。”
  鲁克点点头:“好。”
  “什么?”
  鲁克拍拍盖茨的肩膀,恳切地说:“朋友,你不该参加恐怖组织,你不是那类人。刚才在生死关头,你没有向鲁冰开枪。盖茨,美国政府的赔偿金有你的一份,带上它,准备逃避恐怖组织对你的追杀吧。我希望你不要再找我妹妹,你们的性格不合适。你能答应吗?”
  盖茨疑惑地点头答应。鲁克向船员们下达命令:“调整航向,向飞蛾号靠拢。”
  班克斯奇怪地问;“靠近它干什么?”
  鲁克平淡地说:“不要问,执行命令吧。”
  几个小时后,两艘飞船已经并行。鲁克下令把星球动物园号的核废料桶投下去,这个命令很快执行了。鲁克离开驾驶位置,不言不语地穿上太空服,通过减压舱飘飞到太空中,把核废料桶系缆在飞蛾号后边。拉里他们迷惑又担心地注视着他。废料桶系好了,鲁克一言不发地钻进飞蛾号,开始锁闭密封门。拉里在通话器中焦灼地喊;“鲁克,鲁克!你要干什么?”
  没有回音,他一遍一遍地重复喊话,终于话筒上有了沙沙声,鲁克回话了,他的声音有一种超越生死的平静:“拉里大叔,那个该死的美国总统说得对,核弹存放在拉格朗日坟场太危险,它会成为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我把它投到太阳熔炉中去吧。”
  “什么?”拉里气急败坏地喊,“你要驾驶飞船投向太阳?孩子,千万不要胡来!”
  班克斯也急急地挤近话筒,喊道:“船长快回来,你不值得为那个臭女人去死!”
  布莱克也带着哭声喊:“回来吧,船长!回来吧!”
  鲁克爽朗地笑道:“不要拉我的后腿,老猢狲大叔,还有你们几个。我没有发疯,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我想多少为人类干一点事,也算这一生没有白活。再说,世界上有谁能像我死得这样壮烈呢。我马上就要启动飞船了,你们把星球动物园号开回去。大叔,班克斯,布莱克,还有盖茨,代我照顾好鲁冰,向平托大叔和姚云其问好。”
  船员们面面相觑,束手无策,盖茨忽然扭头冲进生活舱,打了镇静针的鲁冰还在床上睡着,身上系着固定带。她的眼角附近,有一颗圆圆的泪珠在轻轻飘动,她的脸庞红润,似一只带露的海棠。但这会儿盖茨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情,他用力扇着她的面颊:“醒醒,醒醒!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这条毒蛇,你这只澳大利亚毒水母!你哥哥要投入太阳自焚啦!”
  鲁冰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头来回摇晃着,面颊被扇得又红又肿。
  “醒醒,醒醒,你这只南美箭蛙,非洲毒蜘蛛,你伤透了哥哥的心,他已经驾着飞船向太阳飞去啦!”
  等到清醒过来的鲁冰冲进指挥舱,飞蛾号已经开走了,屏幕上只能看到它的尾喷管和机侧喷管的绚丽火花,几个人在沉痛地呆呆地看着屏幕。鲁冰扑到送话器前嘶声喊:“哥哥,我是冰儿,请你原谅我,你快回来!”
  送话器中传来鲁克爽朗的笑声,十分清晰,就像在眼前:“冰儿,我没有责怪你,我只是去作一件该作的事。你好好活下去吧,永别了。”
  鲁冰双泪长流,只有这时,她才知道鲁克在她心目中是多么宝贵。她悲声道:“鲁克,回来吧,你知道我在心里实际是多么爱你吗?我要像一个听话的妹妹那样去爱哥哥,我也想像一个忠诚的女人那样去爱丈夫。鲁克,饶恕我,回来吧。”
  小飞船上再没有回答,只能听到轻微的无线电背景噪音。很长时间的静默之后,传来鲁克激情的声音:“多么壮丽的太阳啊。”
  BBC抢先播发了一则短讯;
  噩梦已经过去。夸父式的英雄曳着1250颗氢弹向太阳奔去。人类的理想主义将在一场最为壮烈的天火之葬中升华。50亿地球人都目不转睛地为英雄送行。
  星球动物园号飞船返回地球。在十个小时的回程中,飞船内气氛十分沉重,大家面色阴沉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只有一点,那就是每个人都绝不把目光投向鲁冰。鲁冰终于忍受不住这种目光的真空,她惨然一笑,走向减压舱门,她想跳进寒冷的太空去陪伴鲁克哥哥。众人都冷漠地看着她徒劳地企图打开减压舱门,最后拉里烦倦地说:“班克斯,盖茨,把她拉过去,再打一针。”两人表情憎恶地过去,制服了鲁冰的反抗,给她打了大剂量的镇静剂,又踢又咬的鲁冰终于安静下来。
  休斯敦美国航天中心不间断地向总统报告飞蛾号的方位,它后面拖着那些硕大的核弹舱,像一只蚂蚁拖着一只多足蜈蚣。飞蛾号就这样从容不迫地向太阳飞去。鲁克也偶尔回答地面上的问话,随着距离一天天拉长,通话时的迟滞越来越明显,信号也越来越微弱。两个月之后,也就是飞船进入水星轨道的前后,信号完全消失了。专家们推断,很可能乘员已经在高温下死亡。此后,飞船在太阳重力的作用下,仍然向着太阳飞去。
  飞船从此消失在太阳炫目的金黄色背景下。飞蛾号投入太阳熔炉的时间只是估算出来的。118天后,天文学家观察到一次日珥爆发。那天夜里他们在仪器中看到朱红色的日珥喷发到百万公里之外,形状变化多端,十分壮观。公众中很多人相信这是一千颗氢弹投入太阳后引发的,没有一个天文学家发表否定意见,虽然他们知道一千颗氢弹的能量对于太阳来说是太微不足道了。
  全世界的电台、电视台、电脑网络同时播放了哀乐。当这条仅为猜测的消息送到惠特姆总统的办公桌上时,他默默地起立致哀。他的智囊柯文告诉他,据盖洛普民意测验,他的声望猛增了11个百分点。
  “现在,我们可以对那几个老家伙说‘不’了。”惠特姆冷冷地说。
  注:
  ①拉格朗日:Joseph·Louis·Lagrange(1736.1.25—1813.4.10)法国一意大利数学家,在分析和数论的各个领域以及分析力学和天体力学中都有杰出贡献。
  ②凝灰质岩:一种火山碎屑物质含量小于50%的沉积岩,其层理清晰,不含生物化石。
乡村教师
刘慈欣
作者附言:
这篇小说同我以前的作品相比有一些变化,主要是不那么“硬“了,重点放在营造意境上。不要被开头所迷惑,它不是你
想象的那种东西。我不敢说它的水准高到哪里去,但从中你将看到中国科幻史上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意境。
他知道,这最后一课要提前讲了。又一阵剧痛从肝部袭来,几乎使他晕厥过去。他已没能气力下床了,便艰难地移近床边的窗口。月光映在窗纸上,银亮亮的,
使小小的窗户看上去象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那个世界的一切一定都是银亮亮的,象用银子和不冻人的雪做成的盒景。他颤颤地抬起头,从窗纸的破洞中望出去,幻觉立刻消失了,他看到了远处自己渡过了一生的村庄。
村庄静静地卧在月光下,象是百年前就没人似的。那些黄土高原上特有的平顶小屋,形状上同村子周围的黄土包没啥区别,在月夜中颜色也一样,整个村子仿佛已溶入这黄土坡之中。只有村前那棵老槐树很清楚,树上干枯枝杈间的几个老鸦窝更是黑黑的,象是滴在这暗银色画面上的几滴醒目的墨点......其实村子也有美丽温暖的时候,比如秋收时,外面打工的男人女人们大都回来了,村里有了人声和笑声,家家屋顶上是金灿灿的玉米,打谷场上娃们在桔杆堆里打滚;再比如过年的时候,打谷场被汽灯照得通亮,在那里连着几天闹红火,摇旱船,舞狮子。那几个狮子只剩下卡嗒作响的木头脑壳,上面油漆都脱了,村里没钱置新狮子皮,就用几张床单代替,玩得也挺高兴......但十五一过,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挣生活去了,村子一下没了生气。只有每天黄昏,当稀拉拉几缕炊烟升起时,村头可能出现一两个老人,扬起山核桃一样的脸,眼巴巴地望着那条通向山外的路,直到在老槐树挂住的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天黑后,村里早早就没了灯光,娃娃和老人们睡的都早,电费贵,现在到了一块八一度了。
这时村里隐约传出了一声狗叫,声音很轻,好象那狗在说梦话。他看着村子周围月光下的黄土地,突然觉得那好象是纹丝不动的水面。要真是水就好了,今年是连着第五个旱年了,要想有收成,又要挑水浇地了。想起田地,他的目光向更远方移去,那些小块的山田,月光下象一个巨人登山时留下的一个个脚印。在这只长荆条和毛蒿的石头山上,田也只能是这么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的,别说农机,连牲口都转不开身,只能凭人力种了。去年一家什么农机厂到这儿来,推销一种微型手扶拖拉机,可以在这些巴掌大的地里干活儿。那东西真是不错,可村里人说他们这是闹笑话哩!他们想过那些巴掌地能产出多少东西来吗?就是绣花似地种,能种出一年的口粮就不错了,遇上这样的旱年,可能种子钱都收不回来呢!为这样的田买那三五千一台的拖拉机,再搭上两块多一升的柴油?!唉,这山里人的难处,外人哪能知晓呢? 这时,窗前走过了几个小小的黑影,这几个黑影在不远的田垅上围成一圈蹲下来,不知要干什么。他知道这都是自己的学生,其实只要他们在近旁,不用眼睛他也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这直觉是他一生积累出来的,只是在这生命的最后时间里更敏锐了。
他甚至能认出月光下的那几个孩子,其中肯定有刘宝柱和郭翠花。这两个孩子都是本村人,本来不必住校的,但他还是收他们住了。刘宝柱的爹十年前买了个川妹子成亲,生了宝柱,五年后娃大了,对那女人看得也松了,结果有一天她跑回四川了,还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这以后,宝柱爹也变得不成样儿了,开始是赌,同村子里那几个老光棍一样,把个家折腾得只剩四堵墙一张床;然后是喝,每天晚上都用八毛钱一斤的地瓜烧把自己灌得烂醉,拿孩子出气,每天一小揍三天一大揍,直到上个月的一天半夜,抡了根烧火棍差点把宝柱的命要了。郭翠花更惨了,要说她妈还是正经娶来的,这在这儿可是个稀罕事,男人也很荣光了,可好景不长,喜事刚办完大家就发现她是个疯子,之所以迎亲时没看出来,大概是吃了什么药。本来嘛,好端端的女人哪会到这穷得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来?但不管怎么说,翠花还是生下来了,并艰难地长大。但她那疯妈妈的病也越来越重,犯起病来,白天拿菜刀砍人,晚上放火烧房,更多的时间还是在阴森森地笑,那声音让人汗毛直竖......
剩下的都是外村的孩子了,他们的村子距这里最近的也有十里山路,只能住校了。在这所简陋的乡村小学里,他们一住就是一个学期。娃们来时,除了带自己的铺盖,每人还背了一袋米或面,十多个孩子在学校的那个大灶做饭吃。当冬夜降临时,娃们围在灶边,看着菜面糊糊在大铁锅中翻腾,灶膛里秸杆桔红色的火光映在他们脸上......这是他一生中看到过的最温暖的画面,他会把这画面带到另一个世界的。
窗外的田垅上,在那圈娃们中间,亮起了几点红色的小火星星,在这一片银灰色的月夜的背景上,火星星的红色格外醒目。这些娃们在烧香,接着他们又烧起纸来,火光把娃们的形象以桔红色在冬夜银灰色的背景上显现出来,这使他又想起了那灶边的画面。他脑海中还出现了另外一个类似的画面:当学校停电时(可能是因为线路坏了,但大多数时间是因为交不起电费),他给娃们上晚课。他手里举着一根蜡烛照着黑板,“看见不?”他问,“看不显!”娃们总是这样回答,那么一点点亮光,确实难看清,但娃们缺课多,晚课是必须上的。于是他再点上一根蜡,手里两根举着。“还是不显!”娃们喊,他于是再点上一根,虽然还是看不清,娃们不喊了,他们知道再喊老师也不会加蜡了,蜡太多了也是点不起的。烛光中,他看到下面那群娃们的面容时隐时现,象一群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拼命挣脱黑暗的小虫虫。 娃们和火光,娃们和火光,总是娃们和火光,总是夜中的娃们和火光,这是这个世界深深刻在他脑子中的画面,但始终不明其含义。
他知道娃们是在为他烧香和烧纸,他们以前多次这么干过,只是这次,他已没有力气象以前那样斥责他们迷信了。他用尽了一生在娃们的心中燃起科学和文明的火苗,但他明白,同笼罩着这偏远山村的愚昧和迷信相比,那火苗是多么弱小,象这深山冬夜中教室里的那根蜡烛。半年前,村里的一些人来到学校,要从本来已很破旧的校舍取下掾子木,说是修村头的老君庙用。问他们校舍没顶了,娃们以后住哪儿,他们说可以睡教室里嘛,他说那教室四面漏风,大冬天能住?他们说反正都外村人。他拿起一根扁担和他们拚命,结果被人家打断了两根胁骨。好心人抬着他走了三十多里山路,送到了镇医院。
就是在那次检查伤势时,意外发现他患了食道癌。这并不稀奇,这一带是食道癌高发区。镇医院的医生恭喜他因祸得福,因为他的食道癌现处于早期,还未扩散,动手术就能治愈,食道癌是手术治愈率最高的癌症之一,他算拣了条命。
于是他去了省城,去了肿瘤医院,在那里他问医生动一次这样的手术要多少钱,医生说象你这样的情况可以住我们的扶贫病房,其他费用也可适当减免,最后下来不会太多的,也就两万多元吧。想到他来自偏远山区,医生接着很详细地给他介绍住院手续怎么办,他默默地听着,突然问:
“要是不手术,我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呆呆地看了他好一阵儿,才说:“半年吧。”,并不解地看到他长出了一口气,好象得到了很大安慰。
至少能送走这届毕业班了。
他真的拿不出这两万多元。虽然民办教师工资很低,但干了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按说也能攒下一些钱了。只是他把钱都花在娃们身上了,他已记不清给多少学生代交了学杂费,最近的就有刘宝柱和郭翠花;更多的时候,他看到娃们的饭锅里没有多少油星星,就用自己的工资买些肉和猪油回来......反正到现在,他全部的钱也只有手术所需用的十分之一。
沿着省城那条宽长的大街,他向火车站走去。这时天已黑了,城市的霓虹灯开始发出迷人的光芒,那光芒之多彩之斑澜,让他迷惑;还有那些高楼,一入夜就变成了一盏盏高耸入云的巨大彩灯。音乐声在夜空中漂荡,疯狂的、轻柔的,走一段一个样。
就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他慢慢地回忆起自己不算长的一生。他很坦然,各人有各人的命,早在二十年前初中毕业回到山村小学时,他就选定了自己的命。再说,他这条命很大一部分是另一位乡村教师给的。他就是在自己现在任教的这所小学渡过童年的,他爹妈死得早,那所简陋的乡村小学就是他的家,他的小学老师把他当亲儿子待,日子虽然穷,但他的童年并不缺少爱。那年,放寒假了,老师要把他带回自己的家里过冬。老师的家很远,他们走了很长的积雪的山路,当看到老师家所在的村子的一点灯光时,已是半夜了。这时他们看到身后不远处有四点绿荧荧亮光,那是两双狼眼。那时山里狼很多的,学校周围就能看到一堆堆狼屎。有一次他淘气,把那灰白色的东西点着扔进教室里,使浓浓的狼烟充满了教室,把娃们都呛得跑了出来,让老师很生气。现在,那两只狼向他们慢慢逼近,老师折下一根粗树枝,挥动着它拦住狼的来路,同时大声喊着让他向村里跑。他当时吓糊涂了,只顾跑,只想着那狼会不会绕过老师来追他,只想着会不会遇到其它的狼。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村子,然后同几个拿猎枪汉子去接老师时,发现他躺在一片已冻成糊状的血汩中,半条腿和整只胳膊都被狼咬掉了。教师在送往镇医院的路上就咽了气,当时在火把的光芒中,他看到了老师的眼晴,老师的腮帮被深深地咬下一大块,已说不出话,但用目光把一种心急如焚的牵挂传给了他,他读懂了那牵挂,记住了那牵挂。
初中毕业后,他放弃了在镇政府里一个不错的工作机会,直接回到了这个举目无亲的山村,回到了老师牵挂的这所乡村小学,这时,学校因为没有教师已荒废好几年了。
前不久,教委出台新政策,取消了民办教师,其中的一部分经考试考核转为公办。当他拿到教师证时,知道自己已成为一名国家承认的小学教师了,很高兴,但也只是高兴而已,不象别的同事们那么激动。他不在乎什么民办公办,他只在乎那一批又一批的娃们,从他的学校读完了小学,走向生活。不管他们是走出山去还是留在山里,他们的生活同那些没上过一天学的娃们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他所在的山区,是这个国家最贫困的地区之一。但穷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里的人们对现状的麻木。记得那是好多年前了,搞包产到户,村里开始分田,然后又分其它的东西。对于村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大伙对于油钱怎么出机时怎么分配总也谈不拢,最后唯一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是把拖拉机分了,真的分了,你家拿一个轮子他家拿一根轴......再就是两个月前,有一家工厂来扶贫,给村里安了一台潜水泵,考虑到用电贵,人家还给带了一台小柴油机和足够的柴油,挺好的事儿,但人家前脚走,村里后脚就把机器都卖了,连泵带柴油机,只卖了一千五百块钱,全村好吃了两顿,算是过了个好年......一家皮革厂来买地建厂,什么不清楚就把地卖了,那厂子建起后,硝皮子的毒水流进了河里,渗进了井里,人一喝了那些水浑身起红疙瘩,就这也没人在乎,还沾沾自喜那地卖了个好价钱......看村里那些娶不上老婆的光棍汉们,每天除了赌就是喝,但不去种地,他们能算清:穷到了头县里每年总会有些救济,那钱算下来也比在那巴掌大的山地里刨一年土坷垃挣的多......没有文化,人们都变得下做了,那里的穷山恶水固然让人灰心,但真正让人感到没指望的,是山里人那呆滞的目光。
他走累了,就在人行道边坐下来。他面前,是一家豪华的大餐馆,那餐馆靠街的一整堵墙全是透明玻璃,华丽的枝形吊灯把光芒投射到外面。整个餐馆象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穿着华贵的客人们则象一群多彩的观赏鱼。他看到在靠街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胖男人,这人头发和脸似乎都在冒油,使他看上去象用一大团表面涂了油的蜡做的。他两旁各坐着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暴露的女郎,那男人转头对一个女郎说了句什么,把她逗得大笑起来,那男人跟着笑起来,而另一个女郎则娇啧地用两个小拳头捶那个男的......真没想到还有个子这么高的女孩子,秀秀的个儿,大概只到她们一半......他叹了口气,唉,又想起秀秀了。
秀秀是本村唯一一个没有嫁到山外姑娘,也许是因为她从未出过山,怕外面的世界,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和秀秀好过两年多,最后那阵好象就成了,秀秀家里也通情达理,只要一千五百块的肚疼钱(注:西北一些农村地区彩礼的一个名目,意思是对娘生女儿肚子疼的补偿)。但后来,村子里一些出去打工的人赚了些钱回来,和他同岁的二蛋虽不识字但脑子活,去城里干起了挨家挨户清洗抽油烟机的活儿,一年下来竟能赚个万把块。前年回来呆了一个月,秀秀不知怎的就跟这个二蛋好上了。秀秀一家全是睁眼瞎,家里粗糙的干打垒墙壁上,除了贴着一团一团用泥巴和起来的瓜种子,还划着长长短短的道道儿,那是她爹多少年来记的......秀秀没上过学,但自小对识文断字的人有好感,这是她同他好的主要原因。但二蛋的一瓶廉价香水和一串镀金项链就把这种好感全打消了,“识文断字又不能当饭吃。”秀秀对他说。虽然他知道识文断字是能当饭吃的,但具体到他身上,吃得确实比二蛋差好远,所以他也说不出什么。秀秀看他那样儿,转身走了,只留下一股让他皱鼻子的香水味。
和二蛋成亲一年后,秀秀生娃儿死了。他还记得那个接生婆,把那些锈不拉叽刀刀铲铲放到火上烧一烧就向里捅,秀秀可倒霉了,血流了一铜盆,在送镇医院的路上就咽气了。成亲办喜事儿的时候,二蛋花了三万块,那排场在村里真是风光死了,可他怎的就舍不得花点钱让秀秀到镇医院去生娃呢?后来他一打听,这花费一般也就二三百,就二三百呀。但村里历来都是这样儿,生娃是从不去医院的。所以没人怪二蛋,秀秀就这命。后来他听说,比起二蛋妈来,她还算幸运。生二蛋时难产,二蛋爹从产婆那儿得知是个男娃,就决定只要娃了。于是二蛋妈被放到驴子背上,让那驴子一圈圈走,硬是把二蛋挤出来,听当时看见的人说,在院子里血流了一圈......
想到这里他长出了一口气,笼罩着家乡的愚昧和绝望使他窒息.
但娃们还是有指望的,那些在冬夜寒冷的教室中,盯着烛光照着的黑板的娃们,他就是那蜡烛,不管能点多长时间,发出的光有多亮,他总算是从头点到尾了。
他站起身来继续走,没走了多远就拐进了一家书店,城里就是好,还有夜里开门的书店。除了回程的路费,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书,以充实他的乡村小学里那小小的图书室。半夜,提着那两捆沉重的书,他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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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地球五万光年的远方,在银河系的中心,一场延续了两万年的星际战争已接近尾声。
那里的太空中渐渐隐现出一个方形区域,仿佛灿烂的群星的背景被剪出一个方口,这个区域的边长约十万公里,区域的内部是一种比周围太空更黑的黑暗,让人感到一种虚空中的虚空。从这黑色的正方形中,开始浮现出一些实体,它们形状各异,都有月球大小,呈耀眼的银色。这些物体越来越多,并组成一个整齐的立方体方阵。这银色的方阵庄严地驶出黑色正方形,两者构成了一幅挂在宇宙永恒墙壁上的镶嵌画,这幅画以绝对黑体的正方形天鹅绒为衬底,由纯净的银光耀眼的白银小构件整齐地镶嵌而成。这又仿佛是一首宇宙交响乐的固化。渐渐地,黑色的正方形消溶在星空中,群星填补了它的位置,银色的方阵庄严地悬浮在群星之间。
银河系碳基联邦的星际舰队,完成了本次巡航的第一次时空跃迁。
在舰队的旗舰上,碳基联邦的最高执政官看着眼前银色的金属大地,大地上布满了错综复杂的纹路,象一块无限广阔的银色蚀刻电路板,不时有几个闪光的水滴状的小艇出现在大地上,沿着纹路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行驶几秒钟,然后无声地消失在一口突然出现的深井中。时空跃迁带过来的太空尘埃被电离,成为一团团发着暗红色光的云,庞罩在银色大地的上空。
最高执政官以冷静著称,他周围那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的淡蓝色智能场就是他人格的象征,但现在,象周围的人一样,他的智能场也微微泛出黄光。
“终于结束了。”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振动了一下,把这个信息传送给站在他两旁的参议员和舰队统帅。
“是啊,结束了。战争的历程太长太长,以至我们都忘记了它的开始。”`参议员回答。
这时,舰队开始了亚光速巡航,它们的亚光速发动机同时启动,旗舰周围突然出现了几千个蓝色的太阳,银色的金属大地象一面无限广阔的镜子,把蓝太阳的数量又复制了一倍。
远古的记忆似乎被点燃了,其实,谁能忘记战争的开始呢?
这记忆虽然遗传了几百代,但在碳基联邦的万亿公民的脑海中,
它仍那么鲜活,那么铭心刻骨。
两万年前的那一时刻,硅基帝国从银河系外围对碳基联邦发
动全面进攻。在长达一万光年的战线上,硅基帝国的五百多万艘
星际战舰同时开始恒星蛙跳。每艘战舰首先借助一颗恒星的能量
打开一个时空蛀洞,然后从这个蛀洞时空跃迁至另一个恒星,再
用这颗恒星的能量打开第二个蛀洞继续跃迁......由于打
开蛀洞消耗了恒星大量的能量,使得恒星的光谱暂时向红端移动,
当飞船从这颗恒星完成跃迁后,它的光谱渐渐恢复原状。当几百
万艘战舰同时进行恒星蛙跳时,所产生的这种效应是十分恐怖的:
银河系的边缘出现一条长达一万光年的红色光带,这条光带向银
河系的中心移过来。这个景象在光速视界是看不到的,但在超空
间监视器上显示出来。那条由变色恒星组成的红带,如同一道一
万光年长的血潮,向碳基联邦的疆域涌来。
碳基联邦最先接触硅基帝国攻击前锋的是绿洋星,这颗美丽
的行星围绕着一对双星恒星运行,她的表面全部被海洋覆盖。那
生机昂然的海洋中漂浮着由柔软的长藤植物构成的森林,温和美
丽、身体晶莹透明的绿洋星人在这海中的绿色森林间轻盈地游动,
创造了绿洋星伊甸圆般的文明。突然,几万道剌目的光束从天而
降,硅基帝国舰队开始用激光蒸发绿洋星的海洋。在很短的时间
内,绿洋星变成了一口沸腾的大锅,这颗行星上包括五十亿绿洋
星人在内的所有生物在沸水中极度痛苦地死去,它们被煮熟的有
机质使整个海洋变成了绿色的浓汤。最后海洋全部蒸发了,昔日
美丽的绿洋星变成了一个由厚厚蒸汽包裹着的地狱般的灰色行星。
这是一场几乎波及整个银河系的星际大战,是银河系中碳基
和硅基文明之间惨烈的生存竞争,但双方谁都没有料到战争会持
续两万银河年!
现在,除了历史学家,谁也记不清有百万艘以上战舰参加的
大战役有多少次了。规模最大的一次超级战役是第二旋臂战役,
战役在银河系第二旋臂中部进行,双方投入了上千万艘星际战舰。
据历史记载,在那广漠的战场上,被引爆的超新星就达两千多颗,
那些超新星像第二旋臂中部黑暗太空中怒放的焰火,使那里变成
超强辐射的海洋,只有一群群幽灵似的黑洞漂行于其间。战役的
最后,双方的星际舰队几乎同归于尽。一万五千年过去了,第二
旋臂战役现在听起来就像上古时代飘渺的神话,只有那仍然存在
的古战场证明它确实发生过。但很少有飞船真正进入过古战场,
那里是银河系中最恐怖的区域,这并不仅仅是因为辐射和黑洞。
当时,双方数量多的难以想象的战舰群为了进行战术机动,进行
了大量的超短距离时空跃迁,据说当时的一些星际歼击机,在空
间格斗时,时空跃迁的距离竟短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几千米!这样
就把古战场的时空结构搞得千疮百孔,象一块内部被老鼠钻了无
数长洞的大乳酪。飞船一旦误入这个区域,可能在一瞬间被畸变
的空间扭成一根细长的金属绳,或压成一张面积有几亿平方公里
但厚度只有几个原子的薄膜,立刻被辐射狂风撕得粉碎。但更为
常见的是飞船变为建造它们时的一块块钢板,或者立刻老得只剩
下一个破旧的外壳,内部的一切都变成古老灰尘;人在这里也可
能瞬间回到胚胎状态或变成一堆白骨......
但最后的决战不是神话,它就发生在一年前。在银河系第一
和第二旋臂之间的荒凉太空中,硅基帝国集结了最后的力量,这
支有一百五十万艘星际战舰组成的舰队在自己周围构筑了半径一
千光年的反物质云屏障。碳基联邦投入攻击的第一个战舰群刚完
成时空跃迁就陷入了反物质云中。反物质云十分稀薄,但对战舰
具有极大的杀伤力,碳基联邦的战舰立刻变成一个个剌目的火球,
但它们仍向奋勇冲向目标。每艘战舰都拖着长长的火尾,在后面
留一条发着荧光的航迹,这由三十多万个火流星组成的阵列形成
了碳硅战争中最为壮观最为惨烈的画面。在反物质云中,这些火
流星渐渐缩小,最后在距硅基帝国战舰阵列很近在地方消失了,
但它们用自己的牺牲为后续的攻击舰队在反物质云中打开了一条
通道。在这场战役中,硅基帝国的最后舰队被赶到银河系最荒凉
的区域:第一旋臂的项端。
现在,这支碳基联邦舰队将完成碳硅战争中最后一项使命:
他们将在第一旋臂的中部建立一条五百光年宽的隔离带,隔离带
中的大部分恒星将被摧毁,以制止硅基帝国的恒星蛙跳。恒星蛙
跳是银河系中大吨位战舰进行远距离快速攻击的唯一途径,而一
次蛙跳的最大距离是二百光年。,隔离带一旦产生,硅基帝国的
重型战舰要想进入银河系中心区域,只能以亚光速跨越这五百光
年的距离,这样,硅基帝国实际上被禁锢在第一旋臂顶端,再也
无法对银河系中心区域的碳基文明构成任何严重威胁。
“我带来了联邦议会的意愿,”参议员用振动的智能场对最
高执政官说:“他们仍然强烈建议:在摧毁隔离带中的恒星前,
对它们进行生命级别的保护甄别。”
“我理解议会。”最高执政官说,“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
各种生命流出的血足够形成上千颗行星的海洋了,战后,银河系
中最迫切需要重建的是对生命的尊重。这种尊重不仅是对碳基生
命的,也是对硅基生命的,正是基于这种尊重,碳基联邦才没有
彻底消灭硅基文明。但硅基帝国并没有这种对生命的感情,如果
说碳硅战争之前,战争和征服对于它们还仅仅是一种本能和乐趣
话,现在这种东西已根植于它们的每个基因和每行代码之中,成
为它们生存的终极目的。由于硅基生物对信息的存贮和处理能力
大大高于我们,可以预测硅基帝国在第一旋臂顶端的恢复和发展
将是神速的,所以我们必须在碳基联邦和硅基帝国之间建成足够
宽的隔离带。在这种情况下,对隔离带中数以亿计的恒星进行生
命级别的保护甄别是不现实的,第一旋臂虽属银河系中最荒凉的
区域,但其带有生命行星的恒星数量仍可能达到蛙跳密度,这种
密度足以使中型战舰进行蛙跳,而即使只有一艘硅基帝国的中型
战舰闯入碳基联邦的疆域,可能造成的破坏也是巨大的。所以在
隔离带中只能进行文明级别的甄别。我们不得不牺牲隔离带中某
些恒星周围的低级生命,是为了拯救银河系中更多的高级和低级
生命。这一点我已向议会说明。“
参议员说:“议会也理解您和联邦防御委员会,所以我带来
的只是建议而不是立法。但隔离带中周围已形成3C级以上文明的
恒星必须被保护。“
“这一点无需质疑,”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闪现出坚定的红
色,“对隔离带中带有行星的恒星的文明检测将是十分严格的!”
舰队统帅的智能场第一次发出信息:“其实我觉得你们多虑
了,第一旋臂是银河系中最荒凉的荒漠,那里不会有3C级以上文
明的。”
“但愿如此。”最高执政官和参议员同时发出了这个信息,
他们智能场的共振使一道孤形的等离子体波纹向银色金属大地的
上空扩散开去。
舰队开始了第二次时空跃迁,以近乎无限的速度奔向银河系
的第一旋臂。
夜深了,烛光中,全班的娃们围在老师的病床前。
“老师歇着吧,明儿个讲也行的。”一个男娃说。
他艰难地苦笑了一下,“明儿个有明儿个的课。”
他想,如果真能拖到明天当然好,那就再讲一堂课。但直觉
告诉他怕是不行了。
他做了个手势,一个娃把一块小黑板放到他胸前的被单上,
这最后一个月,他就是这样把课讲下来的。他用软弱无力的手接
过娃递过来的半截粉笔,吃力地把粉笔头放到黑板上,这时这是
又一阵剧痛袭来,手颤抖了几下,粉笔哒哒地在黑板上敲出了几
个白点儿。从省城回来后,他再也没去过医院。两个月后,他的
肝部疼了起来,他知道癌细胞已转移到那儿了,这种痛疼越来越
历害,最后变成了压倒一切的痛苦。他一支手在枕头下摸索着,
找出了一些止痛片,是最常见的用塑料长条包装的那种。对于癌
症晚期的剧疼,这药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可能是由于精神暗示,
他吃了后总觉得好一些。度冷丁倒是也不算贵,但医院不让带出
来用,就是带回来也没人给他注射。他象往常一样从塑料条上取
下两片药来,但想了想,便把所有剩下的12片全剥出来,一把吞
了下去,他知道以后再也用不着了。他又挣扎着想向黑板上写字,
但头突然偏向一边,一个娃赶紧把盆接到他嘴边,他吐出了一口
黑红的血,然后虚弱地靠在枕头上喘息着。
娃们中有传出了低低的抽泣声。
他放弃了在黑板上写字的努力,无力地挥了一下手,让一个
娃把黑板拿走。他开始说话,声音如游丝一般。
“今天的课同前两天一样,也是初中的课。这本来不是教学
大纲上要求的,我是想到,你们中的大部分人,这一辈子永远也
听不到初中的课了,所以我最后讲一讲,也让你们知道稍深一些
的学问是什么样子。昨天讲了鲁迅的《狂人日记》,你们肯定不
大懂,不管懂不懂都要多看几遍,最好能背下来,等长大了,总
会懂的。鲁迅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的书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读
读的,你们将来也一定找来读读。”
他累了,停下来喘息着歇歇,看着跳动的烛光,鲁迅写下的
几段文字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那不是《狂人日记》中的,课
本上没有,他是从自己那套本数不全已经翻烂的鲁迅全集上读到
的,许多年前读第一遍时,那些文字就深深地刻在他脑子里。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
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
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
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
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接着讲下去。
“今天我们讲初中物理。物理你们以前可能没有听说过,它
讲的是物质世界的道理,是一门很深很深的学问。
“这课讲牛顿三定律。牛顿是从前的一个英国大科学家,他
说了三句话,这三句话很神的,它把人间天上所有的东西的规律
都包括进去了,上到太阳月亮,下到流水刮风,都跑不出这三句
话划定的圈圈。用这三句话,可以算出什么时候日食,就是村里
老人说的天狗吃太阳,一分一秒都不差的;人飞上月球,也要靠
这三句话,这就是牛顿三定律。
“下面讲第一定律: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将
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不变。“
娃们在烛光中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反应。
“就是说,你猛推一下谷场上那个石碾子,它就一直滚下去,
滚到天边也不停下来。宝柱你笑什么?是啊,它当然不会那样,
这是因为有磨擦力,磨擦力让它停下来,这世界上,没有磨擦力
的环境可是没有的......“
是啊,他人生的磨擦力就太大了。在村里他是外姓人,本来
就没什么分量,加上他这个倔脾气,这些年来把全村人都得罪下
了。他挨家挨户拉人家的娃入学,跑到县里,把跟着爹做买卖的
娃拉回来上学,拍着胸脯保证垫学费......这一切并没有
赢得多少感激,关键在于,他对过日子看法同周围人太不一样,
成天想的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这是最让人讨厌的。在他
查出病来之前,他曾跑县里,居然从教育局跑回一笔维修学校的
款子,村子里只拿出了一小部分,想过节请个戏班子唱两天戏,
结果让他搅了,楞从县里拉过个副县长来,让村里把钱拿回来,
可当时戏台子都搭好了。学校倒是修了,但他扫了全村人的兴,
以后的日子更难过。先是村里的电工,村长的侄子,把学校的电
掐了,接着做饭取暖用的秸杆村里也不给了,害得他扔下自个的
地下不了种,一人上山打柴,更别提后来拆校舍的房掾子那事
了......这些磨擦力无所不在,让他心力交瘁,让他无法
做匀速直线运动,他不得不停下来了。
也许,他就要去的那个世界是没有磨擦力的,那里的一切都
是光滑可爱的,但那有什么意义?在那边,他心仍留在这个充满
灰尘和磨擦力的世界上,留在这所他倾注了全部生命的乡村小学
里。他不在了以后,剩下了两个教师也会离去,这所他用力推了
一辈子的小学校就会象谷场上那个石碾子一样停下来,他陷入深
深的悲哀,但不论在这个世界或是那个世界,他都无力回天。
“牛顿第二定律比较难懂,我们最后讲,下面先讲牛顿第三
定律:当一个物体对第二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第二个物体也会
对第一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两个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娃们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听懂了没?谁说说?”
班上学习最好的赵拉宝说:“我知道是啥意思,可总觉得说
不通:晌午我和李权贵打架,他把我的脸打得那么痛,肿起来了,
所以作用力不相等的,我受的肯定比他大嘛!”
喘息了好一会,他才解释说:“你痛是因为你的腮帮子比权
贵的拳头软,它们相互的作用力还是相等的......”
他想用手比划一下,但手已抬不起来了,他感到四肢象铁块
一样沉,这沉重感很快扩展到全身,他感到自己的躯体象要压塌
床板,陷入地下似的。
时间不多了。
“目标编号:1033715,绝对目视星等:3.5,演
化阶段:主星序偏上,发现两颗行星,平均轨道半径分别为1.
3和4.7个距离单位,在一号行星上发现生命,这是红690
12舰报告。”
碳基联邦星际舰队的十万艘战舰目前已散布在一条长一万光
年的带状区域中,这就是正在建立的隔离带。工程刚刚开始,只
是试验性地摧毁了五千颗恒星,其中带有行星的只有137颗,
而行星上有生命的这是第一颗。
“第一旋臂真是个荒凉的地方啊。”最高执政官感叹到。他
的智能场振动了一下,用全息图隐去了脚下的旗舰和上方的星空,
使他、舰队统帅和参议员悬浮于无际的黑色虚空中。接着,他调
出了探测器发回的图象:虚空出现了一个发着蓝光的火球,最高
执政管的智能场产生了一个白色的方框,那方框调整大小,圈住
了这颗恒星并把它的图象隐去了,他们于是又陷入无边的黑暗之
中,但这黑暗中有一个小小的黄色光点,图象的焦距开始大幅度
调整,行星的图象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推向前来,很快占满了半个
虚空,三个人都沉浸在它反射的橙黄色光芒中。
这是一颗被浓密大气包裹着的行星,在它那橙黄色的气体海
洋上,汹涌的大气运动描绘出了极端复杂的不断变幻的线条。行
星图象继续移向前来,直到占据了整个宇宙,三个人被橙黄色的
气体海洋吞没了。探测器带着他们在这浓雾中穿行,很快雾气稀
薄了一些,他们看到了这颗行星上的生命。
那是一群在浓密大气上层飘浮的气球状生物,表面有着美丽
的花纹,那花纹不停在变幻着色彩和形状,时而呈条纹状,时而
呈斑点状,不知这是不是一种可视语言。每个气球都有一条长尾,
那长尾的尾端不时眩目地闪烁一下,光沿着长尾传到气球上,化
为一片弥漫的荧光。
“开始四维扫描!”红69012舰上的一名上尉值勤军官
说。
一束极细的波束开始从上至下飞快地扫描那群气球。这束波
只有几个原子粗细,但它的波管内的空间维度比外部宇宙多一维。
扫描数据传回舰上,在主计算机的内存中,那群气球被切成了几
亿亿个薄片,每个薄片的厚度只有一个原子的尺度,在这个薄片
上,每个夸克的状态都被精确地记录下来。
“开始数据镜像组合!”
主计算机的内存中,那几亿亿个薄片按原有顺序叠加起来,
很快,组合成一群虚拟气球,在计算机内部广漠的数字宇宙中,
这个行星上的那群生物体有了精确的复制品。
“开始3C级文明测试!”
在数字宇宙中,计算机敏锐地定位了气球的思维器官,它是
悬在气球内部错综复杂的神经丛中间的一个椭圆体。计算机在瞬
间分析了这个大脑的结构,并越过所有低级感官,直接同它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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