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些人造物体。我提高视频分辨率,初步认定那是
一些高大的楼群。对照记忆库中的资料,我认为那是一座城市。城市是人类的聚居之地
,里面应当有很多的人。我加快了速度。
然而随着距离拉近,我发现那些高楼均已残破不堪,有的全身都是破洞,有的似乎
失去了一些楼层。这是不是一座已然衰亡了的城市? 信息不足我尚不能下定论。
真是走运,没过多久我就看见了人。这些人有男有女,在各楼之间进进出出,忙着
些什么,他们还没看见我。我认为流浪结束了,又将有人给我发号施令了,我将和他们
一起生活,为他们而工作。
等他们发现我时,他们立刻聚在了一起,向我张望。不一会儿,五个男人冲出人群
向我跑过来,他们手中都端着很旧但擦拭得很干净的步枪和滑膛枪。
他们冲我大喊:“站住! ”于是我站住了。他们马上围住我,用枪指着我。
我已经知道该向他们说些什么了。“要我做些什么? ”经验已使我确立了为人类而
工作便是拯救人类这一逻辑。
他们互相看了几眼,但却都不给我下达指令。于是我继续问:“我要为你们而工作
,要我做些什么? ”“跟我来吧。”一个人说。随后他对另一个人说:“去告诉头儿。
”
我在他们的看护下走进了这座城市。大风吹过那些满身破洞的楼宇,呜呜的响声飘
荡在城市的上空。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向我投来目光。我认为这些男女老幼的营养健康
状况都不太好,他们需要足够的食物、保暖用品以及充裕的休息时间,我将尽我之力为
他们提供这一切,他们会需要我的。然而我只发现了为数很少的十来个机器人和一些机
械设备在为人类而工作。
在城市中央的一片空地上,站着一些人,其中就有先前走掉的那个人,他的身边,
站着一个高大的疤脸男人。此人脸上的伤疤从额头一直延伸到左脸颊脸部因此而扭曲。
疤脸男人打量了我一会儿,将一支短小的步枪递给我:“拿着。”
我接过枪,认出这是一支式样老旧的“法玛斯”自动步枪。
“向它射击! ”疤脸下了命令,他手指着楼墙脚下的一只破铁罐,距离五十二米远
,目标面积约0.04平方米。
我打开法玛斯步枪的保险,端起枪扣动扳机。铁罐随着枪声崩起,在空中翻了好多
跟头然后落下。
“不错。”疤脸点了点头,然后他对身边那个人说:“去。”
十分钟后,那人推着另一个男人回来了。新来者上身被铁丝紧紧缠着,双眼被一块
黑布蒙着。他被推着站到了墙脚。这个人在发抖,却一言不发。
“向他射击。”疤脸指着那人又下令。
我合上枪上的保险,松开手指让枪落在地上。“不行,我不能杀人。”我说。
疤脸叹息了一声:“见鬼,又是他妈一个废物……”
废物就是没有用处的意思,莫非他们不要我为他们工作? 为什么我不能杀人就是废
物? 我不明白。我还能干其它许多事。
“它懂得不能杀人,它似乎是他妈个高级货。”疤脸身边一个人说,“让我来看看
能不能用它派点什么用场? ”“你跟他去吧。”疤脸对我说。于是我随他而去。
我跟着他走了二十二分钟,在一幢宽阔的仓库前止住了脚步。打开库门,我看见这
仓库里横七坚八到处堆着各式各样的机器人和机械设备,还有工具和零部件,我一一认
出了它们的型号和规格,我的资料库中心全是这方面的信息。阳光从大大的窗口射进来
照在满是油渍的地面。
“你试试能不能把它修好。”带我来的人指着他身边的一个人形机器人,“它的毛
病好像还不大。”
我跪在这个半旧机器人身边看了看,认出了它的型号,于是我从资料库中调出了它
的构造图,对照资料将它检查了一遍。很快我发现它不过是内部电路出了点小毛病,于
是我用了七分钟,让它重新站了起来。
带我来的那人睁大眼睛看着我,嘴张了几下,终于笑出了声……
他们都不再认为我是废物了,我能让令他们束手无策的坏机器重重新运转起来,因
为我有维护程序和大量的资料信息。我这独一无二的本事为我赢得了这里人们的重视。
二十三天之后,这仓库里的大部分机器人和机器设备以及一些散落全城各处的机动车辆
都已被我修好。机器的毛病我全然不在话下,可我对人类的疾病却莫可奈何,人类实在
是种复杂的生物。
疤脸和来这儿的所有人都对我夸赞不已。我对他们说由于缺乏必需的零部件,剩下
的部分我无法修复。疤脸说不用着急,都会有的。
修的机器人全被疤脸带走了,机器设备也被运走了,偌大的仓库只剩下了我和那些
修复不了的废品。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来。每天我伫立在寂静的仓
库中,注视着这仓库中惟一会动的东西——地上阳光的图案,这光影每天都在地上爬来
爬去,但总是无法爬到对面的墙根。从前我每天都要为人类的生存而操劳,可现在我只
能目送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空流。没有人向我扔果核,没有人缠着我下棋,没有人冲着
我笑,甚至没有人和我说话……我等待着这无所事事的时光的结束。
第十五天,疤脸带人进了仓库。他们果然带来了不少机械零部件,用得上用不上的
都有,还有一些损坏了的机器人,其中大多是我不久前刚修好的。这些机器人大都是被
高速弹丸多次撞击损坏的,损伤颇为严重,修起来很麻烦。我尽量利用了新到手的零部
件,又让一些机器人走了出去。
此后陆续又有一些零部件和损坏了的机器人送来,我工作不息,尽力让它们恢复活
力以服务于人类。我修好它们,它们就会去帮助人类,从而人类的生存状态便能得到改
善,所以我正是在拯救人类。这个道理我懂,只是我不明白他们既然有零部件,为什么
不一次全给我,而要一次次地给? 如果一次全给我,我的效率会提高不少。
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百零五天时,一辆大型货车开到了仓库旁,开车的人叫我挑出
常用的零部件搬到车厢里。我干完之后,他叫我也上车。
货车驶过城市的街道,我看到被我修好的机器人正在为人类而工作,但数量不多,
其余的上哪儿去了?货车穿城而出来到了绿色的草原上。我看见了一支庞大的队伍。这支
队伍由约一千名男人和近两百个机器人以及数十辆车辆组成。我才知道大部分机器人都
在这儿。等我所乘的这辆货车汇入队伍中之后,疤脸站在一辆越野车上下达了出发命令
。于是这支队伍迎着太阳向前开进。
除我以外所有的机器人均依靠自身动力行进,因而不多久就会有个把出些这这那那
的毛病,这时就用得上我了。毛病小的,我三两下修好了就让它去追赶队伍;毛病大的
,则搬到车上继续赶路。
晚上宿营时,人们点起一堆堆篝火,吱吱作响地烧烤食物。我能帮他们干这活儿,
从前我经常干,但我现在的工作是修理白天出了故障的机器人和检修维护其它机器人,
所以我不能像从前那样为人类烧烤食物了,不过我还是可以在太阳将要没入地平线之前
观看这场景一段时间。
就这样走了十天,我看到了另一座城市,另一群残破的高楼。
队伍停下了,人们在等待,我不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一小时后我看见几十个人从数
辆货车上抬下成捆的各式步枪,一支一支分发给了站在队伍最前面的那些机器人。
太阳开始落山之时,对面的高楼在火红阳光的斜照下清晰无比,疤脸向天空发射了
一发红色信号弹,于是那两名机器人列队向前缓缓走去。
机器人们走到距最近的高楼约五百米处时,一些机器人手中的武器喷出了火舌。随
即高楼和其脚下的一些低矮建筑的窗口也闪出了点点火花。空气中立刻充满武器的射击
声。
我启动红外视频系统,看见了那些建筑物里面的人类,他们在机器人的精确射击之
下一个又一个倒了下去。于是我知道了这些我修好的机器人是在杀害人类。不到一秒钟
我就知道若要拯救人类应当怎么做了。这一次不用人类的点拨,我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
了。
对面楼群的火花闪现频率渐渐减弱,很快就只剩下了一些枪弹摧毁不了的坚固火力
点。这时车队中仅有的一辆鲨鱼式步兵战车开了出来,战车上的那门三十五毫米速射高
平两用炮在一名机器人的操纵下一炮一个将那些火力点准确地摧毁了。
炮击停止了,沉寂重临大地。半分钟后,疤脸向天发射了一发绿色信号弹,于是早
已严阵以待的那些武装男人开始了奔跑。很快他们越过了已完成任务呆立在原地的机器
人们,接着冲入了那座城市,不一会儿,空气中又响起了枪声,只是比较稀疏。
我已明确了自己此刻的使命,所以我马上迈开步跳下货车走向那些机器人。
已有不少机器人被对方反击的枪弹打坏。我立即开始履行我的使命,我一个接一个
地破坏这些机器人的内部电路和电脑中枢。我破坏了它们,它们就不能再去杀人了,因
而人类就能得救了。这个道理我懂。
我认真仔细地干着,这事事关重大。绝大多数人都已冲进了城,看来城里有什么东
西很吸引人。剩下的四五十个人守护着车辆,没谁来干扰我,他们看来不知道我在干什
么。
夜幕降临之时,我履行完了使命。但我知道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没干,那就是毁了
我自己。这事最重要,只要我还在,人类就有可能修复这些机器人,而没有了我,他们
就无可奈何了。明白了这个道理,主电脑同意启动自毁程序,一分钟后,我就将死去。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死了之后我将不必再背负使命,不
必再为人类而操劳,也不必再经历失败。我不知道我死后会不会有人想着我,回忆和我
度过的时光,但这没有关系,我不会伤心的,我不会哭,所以我一直不知道伤心的真正
的涵义是什么? 所以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一次我肯定将不辱使命。这一次我终于明
确地认识到我胜利完成了拯救人类的使命。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自我毁灭就是拯救人类
,这真奇怪。我的使命是帮助人类拯救人类,可为什么我自我毁灭了,人类反而能得到
拯救? 这不合逻辑,我又陷入了混乱之中。
在浓浓的黑夜中,我全身上下喷出了明亮的电火花。我死了。
七重外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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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8月23日,小甘和姐夫乘坐中航波音747客机到达旧金山。姐夫斯托恩·吴,中文名叫吴中,买的是单程机票,给甘又明买的是往返机票。小甘必须在7天后返回北京,去上他的大学三年级课程。
在旧金山他们没出机场,直接坐上了联合航空公司去休斯敦的麦道飞机。抵达这个航天城时已是万家灯火了。高速公路上的车灯组成流动跳荡、十分明亮的光同,城市的灯光照彻夜空,把这座新兴城市映成一个透明的巨大星团。飞机开始下降,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个巨大的亮星团开始分解出异彩纷呈的霓虹灯光。直到这时,甘又明才相信自己真的到了美国。
下了飞机,他们乘坐地下有轨电车来到一个停车场,吴中找到自己那辆银灰色的汽车,用遥控器打开车门。10分钟后他们已来到高速公路上。吴中扳动一个开关后便松开方向盘,从随身皮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办公机,开始同基地联络。
“我在为你办理进基地的手续。”他简短地说。
甘又明惊讶地看着这辆无人驾驶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驶。路上,除了对面的汽车刷刷地掠过去之外,百里路面见不到一个行人和警察。在这道机械洪流中,甘又明真正体会到为什么“汽车人”在美国的动画片中大行其道。他们的汽车对前边汽车追尾太紧时,甘又明免不了心中忐忑,斯托恩·吴猜到他的心思,从办公机上抬起头,平淡地说:
“放心,它有最先进的防撞功能。”
甘问:“它是卫星导航?我见资料上介绍过,说这种自动驾驶方式是下个世纪的技术。”
姐夫微微一笑:“国内的资料比国外的现状常常有5~10年的滞后期,我带你去的B基地又是美国国内最超前的。你在那儿可以看到许多科幻性的技术,它可以说是21世纪科技社会的一个预展。比如这辆汽车,你知道它是什么动力吗?”
不是姐夫问,他还真没想这个问题。他看看汽车,外形和汽油车没什么区别,车速表上的指针已超过了210英里(约337.9公里),汽车行驶得异常平稳。他猜道:
“从外形看当然不是太阳能汽车,是高能电池的电动汽车?氢氧电池的电动汽车?高容量储氢金属的氢动力汽车?在我的印象中,这些都是公元2000年以后的未来汽车。”
吴中摇摇头:“都不是。这辆汽车是惯性能驱动,它装备有12个像普通汽车汽缸大小的飞轮,转速3O万次每秒。所以储能量很大,充电一次可以行驶1000公里。飞轮悬浮在一个超导体形成的巨大磁场里,基本没有磨擦损失,使惯性能在受控状态下逐步转化为电能。这是代替汽油车的多种方案之一,但不一定是最好的方案。”
甘又明半是晒笑的说:“也许,B基地里还有能给植物授粉的微型昆虫机器?有克隆人?有光孤立子通信?有激光驱动的宇宙飞船?”
斯托恩·吴扭头看他一眼,平静地说:“没错,除了‘克隆人’囿于伦理问题没有付诸实施外,其他的都已投入实用或小规模试用。”
之后他就不再说话,在他的办公机上专心致志地办公。甘又明不由得暗暗打量他的侧影。他的相貌平常,身体比较单薄,大脑门,有如女性般的纤纤十指在电脑键盘上翻飞自如,时而停下来在屏幕上迅速浏览一下从基地发来的数据。
如鱼得水。甘又明脑子里老是重复这个词。这个文弱男子在科技社会里真是如鱼得水,无怪乎姐姐是那样爱他、崇拜他。这种人正是21世纪的弄潮儿,在女性心目中,他们已代替了那些筋腱突出的西部牛仔英雄。
7天前,34岁的斯托恩·吴突然飞回国内,第三天就同31岁的星子姑娘举行了婚礼。婚礼上,新娘满脸的幸福,新郎却像机器人一样冷静。刚从老家返校的甘又明借着三分酒气,讥讽地对姐夫哥说:
“谢天谢地,我姐姐苦苦等了8年,你总算从电脑网络里走出来了。你知道吗?很长时间,我认为你已经非物质化了,或者只剩下一个脑袋泡在美国某个实验室的营养液中。”
斯托恩·吴平静宽厚地笑笑,同小舅哥碰碰杯,一饮而尽。甘又明对他一直非常不满,甚至可以说是抱有敌意。8年来,至少是从他考进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3年来,他极少在姐姐那儿见到吴先生的消息,最多不过是在电脑网络中发来几句问候。甘又明曾刻薄地对姐姐说:
“你的未婚夫究竟是吴先生,还是一个ZHW@07.BX.US的电子函件地址?别傻了,那个人如果不是早已变心,就是变成了没有性程序的机器人。”
姐姐总是笑笑说:“他太忙,现在是美国B基地虚拟试验室的负责人。”不过弟弟的话并非没有一点影响。那天晚上,她发了一封电子函件,委婉地说想要一张他的近影。第二天一张表情漠然的照片传回来了——仍是在电脑网络中!为此,甘又明一口咬定这张照片是虚拟的:“美国的警务科学家早把面孔合成软件发展得尽善尽美,你想叫这张照片变胖变瘦,是哭是笑,或者想从10岁的照片变化出34岁的模样,都只用半秒钟的时间!你想,他为什么不寄一张普通相片呢,这里面一定有鬼!”
即使婚礼过后,甘又明仍然敌意难消。客人走后,他悻悻地对姐姐说:
“他为什么不接你去美国?这位上了世界名人录、名列美国20位最杰出青年科学家的吴先生养不活你吗?姐姐,我担心他在那边有了十七八个情人,甚至已成了家。我知道你是个高智商的学者,但高智商的女人在对待爱情上常常低能。用不用我再提醒一次?那个国度既是高科技的伊甸园,又是一个世界末日般的罪恶渊薮。”
星子已听惯了弟弟的刻薄话,她笑着说:“你不是说他是没有性别的机器人吗?这种机器人是不需要情人的。”
“那他为什么不接你去美国?”
“他说这儿有他的根,有他童年的根,人生的根。他说,当他在光怪陆离的科技社会里迷失本性时,他需要回来寻找信仰的支撑点,就像希腊神话英雄安泰需要地母的滋养一样。”
她在复述这些话时,脸上洋溢着圣洁的光辉。甘又明喊起来:
“姐姐呀,你真是天下最痴情又最愚蠢的女人!这都是言情小说中的道白,你怎么也能当真!”他看看表,9点40分,是中央7台的科技影视长廊节目时间,这个时间他是雷打不动的。他打开电视,嘟囔道:
“反正我把该说的都说了,到时你莫怪我。”
那晚的科技影视节目是“电脑鱼缸”——正是它促成了他的美国之行。“电脑鱼缸”是一种微型仿真系统,电脑中储存了几百种鱼类的基因,你只要任意挑选几种,按下确认钮,它们就开始在屏幕上从容邀游。画面48帧每秒,比电影快一倍,所以画面上看上去甚至比真鱼还逼真。不仅如此,这些鱼还会生长,会弱肉强食,会求婚决斗,会因鱼食的多寡而变肥变瘦。雌雄配对的机会完全是随机的,一旦某对夫妻结合,它们的后代就兼具父母的基因,因而兼具父母特有的形态习性。它们会根据环境条件产生变异。一句话,这个鱼缸完完全全是一个鱼类社会的缩影——但只是虚拟状态。
新婚夫妇来到客厅时,甘又明正在击节低赞:
“太奇妙了,太奇妙了!”每次看到类似的节目,他常有“浮一大白”的快感。这会儿他完全忘却了对姐夫的敌意,兴致勃勃地对姐夫说:
“很巧妙的构思。如果把节奏加快——这对于电脑是再容易不过了——是否可以在几分钟内预演鱼类几千万年的进化?还可以把主角换成人,来模拟人类社会的进化。比如说模拟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进程?把所有的社会矛盾、各国军力、民族情绪、宗教冲突、各国领导人的心理素质等等输进一个超级虚拟系统,推演出二三十种战争进程,我想它对军事统帅的决策一定大有神益。”
斯托恩·吴看了他一眼,他发现这个清华大三学生的思路比较活跃,不免对这位小舅子发生了兴趣。他坐到甘的面前,简捷地说:
“你说的不错,这正是虚拟技术诸多用途之一。不过这个电脑鱼缸太小儿科了,我们早已超过了它,远远超过了它。”
甘又明好奇地问:“发展到什么程度?能否给我讲讲,如果不涉及到贵国,”他有意把这几个字念重,“利益的话。”
吴中笑笑,接过妻子递过来的两杯咖啡,递给小舅子一杯。他略为思考后说:
“我想你已知道,在虚拟技术中,人可以‘进入’虚拟世界。”
“对,通过目镜和棘刺手套,人可以进入电脑鱼缸和鱼儿嬉戏。”
吴中摇摇头:“那都是20年前的旧古董了。我们现在使用的是一种被称作‘外壳’(Shell)的中介物。通过它,人可以完全真实地融入虚拟世界。我们的技术甚至已发展到这种程度:某人进入虚拟系统之后,如果没有系统外的帮助就无法辨别出所处环境的真假。正像一个密闭飞船里的乘员,若没有系统外参照物,就无法确认自己是否在运动。”
甘笑嘻嘻地说:“那个‘某人’是否服用了迷幻药?科克(Coke)?快克(Crack)?哈希什(Hashish)?”
斯托恩·吴看看他,心平气和地说:“没有。”
甘又明大笑起来:“那你就有点吹牛了!我想,一个神经健全、头脑清醒的人,肯定能从虚拟环境中找出破绽来!要不,是美国人普遍智力低下?也难怪,在美国,全民性的吸毒泛滥至少已延续了100年,难免引起智力退化。”
吴中冷冷地说:“说几句俏皮话是很容易的,不过献身科学的人一般已经摈弃了这种爱好。甘先生,你想试试向我的虚拟技术挑战?”
甘又明两眼发光,跃跃欲试地说:
“这可挠到我的痒处了!我天生喜欢这样的智力体操,从小至今,乐此不疲。不过,我恐怕暂时去不了美国吧。”
吴中笑笑,对妻子说;“我给他安排一次为期7天的短期访问,不耽误他回校上课。”
甘又明很快领教了姐夫的地位和能量。3天后,吴中告别新婚妻子匆匆返回美国时,甘又明也怀揣着一张往返机票、一份特别签证和1000美金坐在特等舱里,享受着空姐的微笑和茶几上的新鲜水果。
一条公路沿着海滩穿行,再往前是广阔的滩涂地。这儿人烟稀少,雪亮的灯光刺破夜色,展现出一个茂密安静的绿色世界,自然的蛮荒和嵌入其中的现代化建筑相映成趣。天光南亮,他们赶到一个营地。营地占地不大,在做工粗糙的铁栅栏中散布着十几座平房。虽然途中已经联系过,但警卫室声称没有收到对甘又明放行的命令。斯托恩·吴面色不豫,拿起内线电话,节奏很快地说了一通。甘又明的英语水平已经可以听懂他们的谈话。
吴说,我与贵国政府签订了合同,我自然会恪守它,包括其中的保密条款。实际上,只要这次我回国7天而未泄密,你就不必担心了。从这几句话中,甘又明听出了他的傲气。
他又说,实际上这位中国青年是作为临时雇员来基地的。你知道我们一直在招募挑选那些最有天资的美国青年,让他们去寻找虚拟世界的漏洞,以求改进设计。成功者还要发给1 美元的奖金。这位甘先生也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他思维灵活,天生是个怀疑派,而且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长大。我们的技术只有经过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士的检验,才是万无一失的。当然,甘先生没有经过例行的安全甄别,但我的话是否可以作为担保呢!
对方显然犹豫片刻,然后交谈了几句,吴中笑道:
“谢谢,我记住你的这次人情。”
他把话筒递给警卫,警卫听完后殷勤地说:
“头头说,对两位先生免除一切检查。我送你们过去。”
现在,在他们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管道。吴中按动一个电钮,管道上一座密封门缓缓打开。他们走进一个圆筒状的车厢,车厢内相当豪华,摆着四部真皮转角沙发。吴同仅有的两名乘客打了招呼,安顿甘又明坐下,打开酒柜门,问:
“喝点什么?威士忌、橙汁还是咖啡?”
“橙汁吧。”
吴中倒橙汁时,车厢非常平稳地起动了。甘又明只是在看到橙汁水平面向后倾斜时,才察觉到车厢在加速。他从窗户向外望去,看到飞速后掠的绿树旷野。一群海鸟在窗外掠过,立即出现在后边的窗户中。但他敏锐地发现,所谓窗户只是一张液晶屏幕上的仿真画面。他笑着用手敲敲假窗户:
“也是虚拟的?”
吴中微笑着说:“你的观察力很敏锐。对,这种管道是全封闭的,它是饱和蒸汽管道,车厢行进时,前方蒸汽迅速凝为水滴,车厢经过后又迅速气化,所以几乎没有空气阻力,可以达到两马赫的高速;使用磁斥悬浮和驱动。它是一种几乎不耗能的运输方式,相信在下一个世纪中叶,它将在很大程度上代替火车。”他笑道,“当然啦,因为是封闭环境,旅客容易感到压抑郁闷,所以我们搞了这些仿真窗户。”
磁悬浮车辆已达到最高速,正保持着这个速度无声地疾驶,窗外景物的后掠也越来越快。按方位和地图推算,这时头顶已经是浅海了。吴中严肃地说:
“还有10分钟时间。我想简单地介绍一下我们的虚拟技术,希望你不要过于轻敌。像你这样的青年志愿者我们已接待过上千人次,只有6个人挣到了自己的1 美元。此后我们堵住了所有的漏洞,再没人能挣到这笔奖金了。我很希望你能成为第七个成功者,但首先你要彻底清除你的轻敌思想。”
他略为沉吟,平缓地说:
“你要知道,一个封闭系统中的智慧生物很难对自身所处环境作出客观的判断。例如,当宇宙飞船接近光速时,时间速率就会接近为零。但光速飞船内的乘员感觉不到这个变化,他们仍然认为自己是在正常地吃饭、谈话、睡眠、衰老。再比如,我们说宇宙在膨胀,也能用光线的红移来测出膨胀速率。但这种膨胀只是天体距离的膨胀,天体本身并未膨胀。如果所有天体连同观察者本身也在同步地膨胀,我们能拿什么不变的尺度来确认宇宙的膨胀?绝无可能。”
甘又明笑道:“我信服你的理论,但进入虚拟环境中的人并未完全封闭,至少他们的思维是在虚拟系统之外形成的,自然带着它的惯性。我完全能以这种惯性作为参照物来判断环境的真实性,就像刚才用水面的倾斜来判断车辆是否加速。”
斯托恩·吴凝眸,看着他,良久才笑道:
“我没有看错你,你的思维确实非常明快,一下子抓到了关键。但请你相信,我们也不是笨蛋。我们已能把被试者的思维取出来,并即时性地反馈到虚拟环境中去。比如说,尽管我们的虚拟系统与全球信息网络相通,可以随时汲取几乎无限的信息,但它肯定不能囊括你的个人记忆:你母亲20年前的容貌啦,你孩提时住的房舍啦,童年时的游戏啦,你对某位女同学的隐秘爱情啦,等等。但是,”他强调道,“凡是你在自己的记忆库中能提取到的东西,立即会天衣无缝地织进虚拟环境中,所以你仍然没有一个可供辨别的基准。”
甘又明微笑不言,对自己的智力仍然充满信心。吴中也不再赘言,简捷地说:
“我的话已经完了,你记着,我们将让你在虚拟世界中跳进跳出,反复进行。何时你确认自己已回到真实世界中,就向我发一个信号。如果你的判断是正确的,你就会怀揣1 美元回国。”他又加了一句,“不要轻敌,小伙子。呶,已经到站了,下车吧。”
他们在地下南道里走了一段路,碰到的工作人员都尊敬地向吴中致意,这使甘又明又一次掂出了姐夫在这儿的分量。他们来到一座空旷的大厅,四周是天蓝色的墙壁和屋顶,浑然一体,大厅中央有两把测试椅。这幢大厅不算豪华,但建筑做工十分精致,每一处墙角,每一寸地板,都像象牙雕刻一样光滑严密,毫无瑕疵。吴中拿上一个遥控器,带甘又明来到大厅中间,说:
“先让你对虚拟世界有一个感性认识。让你看看哪种环境呢?”他略为思考,说:“你先看看我们的电脑鱼缸吧。”
他按动电键,大厅中瞬时间充满了清澈的海水,波光潋滟,珊瑚礁壁立千尺,有的成伞状,有的成蘑菇状。一只一米长的蛤蜊垂直嵌在珊瑚里,半露的身体犹如彩色的丝绒。还有彩色的赘虾、5条手臂的星鱼、漂亮的石斑鱼。突然前边冒出一只巨大的八足章鱼,它的小眼睛阴森地盯着前边,行动诡秘地缓缓爬过来。甘又明本能地蜷起身子,但章鱼熟视无睹,缓缓从他的身体中穿过,消失在幽蓝的深海中。甘又明喘口气,笑问:
“激光全息仿真技术?确实可以乱真。”
吴中点点头,按一下快进,眼前又立刻变成深海海底景色。火山口冒着浓烟,就像地狱中的烟囱。两米长的蠕虫在海水里轻轻摇动着,管端血红色的羽状触手缓慢地开合。熔岩上铺着一层细菌,犹如白色的地毯。一只奇形怪状的细菌蟹贪婪地一路吃过去,有时还去啃食蠕虫的肉质触手。这是加拉帕戈斯群岛海底依靠硫化氢为生的太古生物群。甘又明看呆了,虽然他明知这是个虚拟世界,但似乎能感受到那深海海水的阴冷和沉重。
忽然幻觉消失了,在一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甘又明一时跳不出视觉的惯性,呆愣愣地立在那儿。斯托恩·吴淡淡地说:
“这只是虚拟技术的开场锣鼓。下面我要为你套上所谓的外壳,使你与虚拟环境融为一体。跟我走。”
他们走进大厅旁的一间屋子。甘又明第一眼就看到一个光脑袋的女性人体模型,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它周围忙着。看见他们进来,那个人体模型竟然也扭过头来——原来是一个真人!
甘又明傻望着这个脑门锃亮的裸体姑娘,解嘲地说:
“我已经进了虚拟世界?这种景象我只在青年的绮梦中见过。现在这个一丝不挂又毫不羞涩的漂亮姑娘到底是真是假?”
斯托恩·吴微笑着,没有接腔,别人更听不懂他的中国话独白。几个工作人员开始小心翼翼地为那个姑娘套上“外壳”,那是一件色泽纯白、很薄很柔的连体服。她把双腿蹬上后,工作人员小心地展平外壳,使上面的神经传感乳头与她的身体完全贴合。吴中低声解释,这些乳头将把虚拟信号传到相应的感觉神经,比如你“踩”上火炭时,脚底神经就送去烧灼感的信号。外壳已套到肩部,只有头盔还未带上,它比较笨重,与黑色的目镜相连。姑娘在套上头盔前微笑道:
“我叫琼,琼·比斯特。很高兴作你的向导。”
甘又明疑问地看着吴,吴中点点头:
“对,这是你在虚拟世界里的向导,心理学和逻辑学博士,会3国语言,包括汉语。需要了解什么信息尽管问她。但她是完全超脱的,绝不会帮助你作出判断。现在请你脱光衣服,剃光头发。”
一个自动理发机无声地移过来,几秒钟内把他变成脑门锃亮的和尚,同时把发茬吸走。工作人员为他穿上那件洁白的衣服。这种衣服又薄又柔,弹性极好,穿在身上几乎变成了自己的皮肤。两人来到大厅,面对面坐在两只椅子上。听见送话器中斯托恩·吴用英语说:
“虚拟系统即将启动,请你瞪大眼睛寻找它的漏洞吧。你想从哪儿开始?是海洋,太空,还是台风眼中?我们都可以为你办到。”
甘又明稍稍想了一会儿,说:“还是从海水中开始吧,既然这一切都是由那个电脑鱼缸所引发。而且,我没有告诉你,我是北京高校百米自由泳纪录保持者。”
斯托恩·吴在屏幕中笑笑:“在虚拟世界里不会游泳并不是一个问题,电脑很容易为主人公加上令人信服的校正。不过,就按你的意见办吧。现在我要按下电钮了。”
甘又明在一刹那间被抛入水中。他看见自己和那位琼姑娘都穿着潜水衣,身后背着两个小小的黄色氧气瓶。他用力浮上水面,透过面罩远眺,海面十分广阔,只有后方隐约可见一线海岸。海浪轻轻地推揉着他,透过潜水服,能感到海水的浮力和温暖。他在水中作了几个滚翻,他的前庭器官感觉纤毛依旧精确地给出重力变化的方向。他知道这些都是假象,他身上穿的是白色的“Shell”而不是黑色的潜水服,他是坐在空旷的大厅里而不是在水中。但由那件“外壳”传给他的视觉、听觉和触觉效果太逼真了,实在太逼真了,使你没办法不相信。
他取下头盔——他真的感觉到把头盔取下了,能呼吸到海面上略带咸味的空气,感到清凉的微风。琼从他旁边冒出来,甩着水珠,他喊道:
“琼!这儿是什么地方?”他笑着有意强调,“或者说,这是模拟的什么地方?”
琼也取下了头盔,抖抖长发。她的长发如瀑布般散落,发出耀眼的金黄,这和他记忆中的光脑袋姑娘形成强烈的反差。他随口问道:
“这是你的真实形象么?”
琼奇怪地问:“你说什么?”
“你在剃光脑袋进入虚拟世界之前,就是这个模样么?”
琼笑笑,只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
“我想这儿就在我们基地上方,这儿是阿查法拉亚湾附近海面,离墨西哥不远。近年来这儿贩毒活动很猖獗。”
不远处海面上有一艘快艇,上面没有人——按照虚拟系统的逻辑,这当然是他们带来的。他忽然看见南边海面上出现一个三角形的背鳍,划破水面迅速逼近,他惊慌地喊道:
“鲨鱼!”
琼挺直身子看看,笑道:“不要慌,这是海豚。”
他们戴上面罩潜入水中,果然看到十几只海豚。它们的皮肤是鸽灰色的,十分光滑,嘴里有整齐的白牙,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喷水孔一张一合。它们排着队向西北方向游去,很快掠过两人的身边。甘又明甚至感到了海豚所搅起的湍流。他兴致勃勃地追过去,一边笑道:
“琼,如果在虚拟世界里被鲨鱼吃掉,会是什么后果?”
“你当然不会真地死去,但系统会‘死机’,只能重新进行冷启动。另外,你会真正感到鲨鱼利肯切断身体的痛苦。所以劝你不要尝试。”
在那群海豚之后,甘又明忽然又发现两只。它们的体形相当大,在飞速游动中严格保持着相对方位。当海豚靠近时,甘又明发现它们身上套着挽具,身后拖着一个流线型的容器,他大声喊:
“看哪,海豚邮递员!”
琼在水下通话器中听到了他的喊声,她也看到了那对海豚,它们像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马,目不旁骛,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他们的身边。琼饶有趣味地说:
“我看过一些资料,说军方在着力培训海豚蛙人,让它们咬断敌方通信电缆,或者给深海作业的潜水员递送工具,海湾战争中就征调了海豚部队去排除鱼雷。噢,对了,听说贩毒集团也开始利用海豚和信鸽越境贩毒,这是最廉价又最难发现的方法。”
甘又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想琼这几句话一定是预定情节中的台词。他嘻笑道:
“要不,咱们追过去?”
“好的。”
他们迅速爬上快艇,瞅准那片背鳍追过去。海豚的速度很快,甘又明看看速度表,已超过每小时10海里(约18.52公里)。它们有时也潜入水中,好在海豚必须浮上水面换气,所以他们一直保持着追踪。马上就到岸边了,前边有一个狭长的海岛,海岸警备队的快艇远远向他们驶来。那两只海豚忽然昂起头——甘本能地感觉到它们是在作一次深呼吸——便潜入水中,悠然不见。琼急急地说:
“恐怕它们不会再浮出水面了,下水追踪吧。”
两人迅即下水,听见海岸警备队快艇上在大声喊叫着,似乎是在命令他们呆在船上听候检查,但两人都没理会。海豚的速度很快,一会儿就失去踪影了。两人在岸边的红树林中和乱石中徒劳的寻找了十几分钟,终于失望了。琼懊丧地说:
“找不到了,回航吧。”
就在这时,甘忽然发现前边有一个狭窄的洞口。那两只海豚正一前一后从洞口钻出来,径直向大海游回去。它们身上已没有了挽具和那个流线型的物体。但甘分明觉得它们就是原来那两只。从它们从容不迫的神情看,似乎已经完成了邮递任务。甘又明拉着琼游近观察,洞穴非常幽深。他问琼,“进洞看看?”
琼犹豫着,甘又明鼓动道:
“不会有危险的。既然海豚能游进去又能游出来,何况咱们还带着氧气瓶。”他笑着补充,“何况只是虚拟世界。”
“好吧。”
两人把面罩戴上,费力地钻进洞穴。进口相当狭小,但里面越来越宽,也越来越暗,几乎成了漆黑一团。他们继续前行,大约两公里后,前边出现了暗蓝色的微光。再往前游一会儿,海水逐渐变成清澈的天蓝色,浮光摇曳,色彩斑斓的各种鱼儿在蓝光中邀游。琼惊喜地说:
“太美啦,我在这儿当向导已经5年,一直没发现这个神奇的蓝洞。”
蓝光逐渐变淡,两人同时钻出水面,摘下面罩,好奇地打量着。这儿很像一个天井,水面离岸有几米高,头顶上方仍然是岩顶,岩洞四周卧着二三幢小房子。忽然有人高喊:
“水下有人!”
立即响起凄厉的警报声,十几个人一下子冒出来,从岸边探下身,端着枪向他们瞄准。两人知道这儿不是说理的地方,迅速戴上头盔,一个鱼跃,疾速向水下潜去。后边如开锅一样,无数子弹搅着海水。琼在通话器中气喘吁吁地说:
“一定是贩毒分子!否则不会不问情由就开枪的,我们赶快返回!”
他们尽力向来路游回去。眼看快到洞口了,忽然刷拉一声,一个秘密栅栏门从洞壁上伸出来,把洞口封得严严实实。甘又明用力摇撼,粗如人臂的铁栅栏纹丝不动。琼惊惺地喊:
“后边!他们追来了!”
十几个蛙人已经悄无声息地通过来,他们手中的长矛和水下步枪闪闪发亮,有如鲨鱼口中的利齿。他们透过面罩阴森森地盯着两人,慢慢把包围圈缩小。在这生死关头,甘又明忽然长笑一声,大声喊道:
“暂停!吴先生,场上队员要求暂停!”
眼前的景象忽拉一下子消失了,两人仍坐在椅子上。甘又明抬起胳膊想去掉头盔,两个工作人员急忙过来帮助他。头盔取下后,面前仍是那所空旷的大厅,两人仍穿着那件白色的外壳。他大笑着站起身:
“太奇妙了,太逼真了!我虽然明知道它是假的,却看不出一丝破绽。我能感受到海水的波动,子弹的尖啸和死亡的恐惧。那个蓝汪汪的洞穴实在美极了,还有那两个勤奋尽职的海豚邮递员!吴先生,真难为你编出这么生动的情节。”
琼也取下了头盔,笑问:
“你在哪儿看出了破绽?”
甘又明微笑道:“你不要拿我的智力开玩笑。这是个非常逼真的故事,可惜没有开头——我们是突然跌入海水中的。稍有逻辑判断力的大脑,自然能作出正确的结论。”
从控制室出来的斯托恩·吴一直没有说话,笑望着他。这时才问了一句:
“什么蓝洞?”
甘又明惊奇地说:“你是开玩笑吧,你们构思的情节,你能不知道?”
斯托恩·吴微微一笑:
“你太小觑我的系统了。告诉你,系统的信息来源是完全真实的,也几乎是无限的。但究竟把哪点信息用于这一次的虚拟环境——比如你在海水里看到的是海豚还是噬人鲨——却是完全随机的。电脑根据这些信息随机地进行构思,所以系统内的情节绝不会重复。”他开玩笑地说,“我说过,我一直不忍心把这套技术公开,我怕它砸了所有小说家、剧作家的饭碗。”
“那么,我们在虚拟世界里游逛时,你并不知道我们的经历?”
“当然可以知道,不过我们一般懒得监视,你的进入只是千百个普通试验中的一个。”
这话使甘又明的自尊心颇受打击。他简要讲了当时的情形,吴中似乎对海豚和蓝洞的情节很感兴趣,盯着问了几个问题。然后他说:
“今天到这儿结束。让琼陪你去逛逛美国吧,你已经只剩下6天了。”
甘又明点点头,从身上慢慢剥下那件白色的外壳,穿上他自己的衣服。从外壳的禁锢中解脱出来,顿时觉得十分轻松。
尽管在电影中、电视中对美国的夜生活已是耳熟能详,但只有亲身置于夜总会的环境中,才真地感受到那种世纪末的气氛。大厅里光线幽暗,烟雾腾腾,紫色、蓝色、血红色的光柱一波波扫过人群。高高的屋顶上垂下一个秋千,一个近乎裸体的艳色女郎嘎嘎笑着,一下下擦着头顶荡过人群。大厅正中是一个高台,一对身穿白色紧身衣的男女疯狂地扭动着,作出种种猥亵的动作,他们的紧身衣颇似B基地里的外壳。甘又明不由得想起裸体的琼套着外壳时的情形。他扭头端详琼,她今晚的打扮也很性感,裸露的肩头和脊背十分润泽,穿着短裙,大腿修长白皙。两人找到位置坐下,甘又明问:
“喝点什么?”
“来杯威士忌。”
甘又明为自己要了3瓶矿泉水,一杯杯地往肚里灌。他解嘲地说:“早就渴坏了。”
琼呷了几口威士忌,问:“跳舞吗?我在等你邀请呢。”
甘说:“我去一趟洗手间。”他在挨肩擦背的人群中费力地挤过去。洗手间是男女合用的,便池各自独立,两名女子正对镜整妆。他拉开一间便池的门,忽然吃惊地后退一步,一个40岁左右的黑人男子侧卧在便池上,眼睛像死鱼一样翻着,胳膊上的静脉血管插着一只注射器。
不用说,这是过量吸毒引起的猝死。那两名女子出门时也看到了尸体,但她们只漠然地扫了一眼,若无其事地走了。甘又明厌恶地看着这名吸毒者。他一直生活在正统保守的中国,对席卷全球的吸毒狂潮只有3个字的感受:不理解。他不理解竟然有数千万人屈服于这种魔鬼的诱惑之下,莫非末日审判的钟声已经敲响了么?
他回到柜台前,向侍应生问清了报警电话,把电话要通。警察局的值班人员说:
“谢谢,我们将在10分钟内赶到。请问你的名字?我们在哪儿可以找到你?”
“我叫甘又明,10分钟内不会离开这家夜总会,你到第七号餐桌前找我。”
回到桌旁,他看见座位已空,琼正同一个陌生男子跳舞,狂热地扭动着臀部和肩部。她的眼光仍留意着这边,见甘返回,向他作了一个抱歉的手势。甘又明向她摆摆手,坐到原位。
两个中年人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们身着便衣,一个身材矮胖,手上长满金色的软毛;另一个是瘦长个子,耳朵很大。矮个子彬彬有礼地问:
“你是中国来的甘又明先生?”
甘又明狐疑地看着两人,嘲讽地说:
“两位来得太快了吧,这不像是真实世界的速度。”他有意把这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我报案才一分钟。再说,我在电话中并没说我是从中国来的呀。”
这下轮到那两人纳闷了:“你说什么报案?”
“你们不是警察?”
“我们是联邦警察,”两人出示了证件。“我们是联邦调查局派驻B基地的警官汤姆和戈华德。但你说什么报案?”
甘又明讲了刚才的见闻。听了甘的解释,大耳朵的戈华德警官匆匆去洗手间处理那桩凶杀案。汤姆笑道:
“一场误会,我们是为另一件事来的,要占用你一点时间,你不会介意吧。”
“我不会介意,但我首先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他笑着问,“请二位向我解释一下,你们是如何在一个远离B基地的繁华小镇一下子就找到了我,一个刚来美国的外国人?”
“很容易。我们知道琼经常来这儿玩,又在停车场发现了她的汽车。”
甘又明噢了一声,觉得自己是多疑了。他说:“那么请讲吧,什么事情我可以效劳?”
汤姆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你和琼无意中发现了一条贩毒通道?”
甘又明哑然失笑:“先生,你是B基地常驻警官,难道对他们的虚拟技术一点也不了解?对,我们是发现了一条通道,还差点丧了命。但那只是一个虚拟的故事。”
汤姆微笑着说:
“恐怕正是你本人还不了解虚拟技术。你是否知道,虚拟环境中所涉及的信息都是真实的,是从间谍卫星、水下拾音器、水下摄像机输到电脑中的。海岸警备队在南部海岸线确实设了许多秘密摄像机,以便监督无孔不入的贩毒分子。所拍摄的数千英里的胶片都经过电脑的处理,把有用的资料甄别出来,送到联邦缉毒署长的办公桌上。但是,电脑不是万无一失的,它也有可能漏掉很重要的一段,又偶然被组织进那次的虚拟环境中去。我们尚未在浩如烟海的背景资料中查到这一部分,为了稳妥,请你帮我们复查一下。这也是吴先生的意见。”
“现在就去?”
“越快越好。”
“好吧,”他把最后半瓶矿泉水灌进肚里,“需要琼一块儿去吗?”
“当然。”
他把琼从舞池中唤回来,戈华德正好也返回了,他说:“本巡区的警官已经去了洗手间。我们走吧。”
琼迷惑地问:“到哪儿?”
“上车再说吧,走。”
警用快艇上已经备好了4套轻便潜水服和水下照明灯。甘又明很有把握地说:“我想我会很快找到的。当时我仔细记下了岸上的特征和水下岩石的特征。”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他已在黝黑的水底找到了那个洞口,洞口看不见栅栏。甘低声说:
“就是这儿,不会错的。余下的工作由你们去做吧,我可不想再被关进这个捕鼠笼子里被人捅死。”
戈华德游近洞口察看,怀疑地低声说:
“是这儿吗?洞口处没有安装栅栏的痕迹呀。甘先生,琼小姐,请你们再辨认一下。”
甘又明不相信自己会弄错,他和琼游过去,一眼就看到栅栏缩回的两排小圆洞。他猛然惊醒,但不等他作出反应,两名警官忽然用力把他们向洞里推去,同时按下一个按钮,铁门刷拉一声合拢了,把两人关在里面。琼惊呼道:
“上当了!他们一定和毒贩有勾结!”
两名警官在外面狞笑着:“聪明的姑娘,可惜你醒悟得晚了点儿。回头看看吧。”
后边刷地射来一道强光,两人本能地捂住双眼。等眼睛稍微适应了光亮,他们看到五六个蛙人正迅速逼近,手中的水手刀和水下步枪像鲨鱼的利齿。琼失声惊叫着,甘又明迅速地把她拖到身后。
但他知道这是徒劳的。蛙人正慢慢逼近,身后是坚固的栅栏,即使栅栏外面也是虎视眈眈的敌人。甘又明用身体把琼压在栅栏上,忽然厉声喝道:
“汤姆警官,临死前我有一个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