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这就说明了一个问题,光子到底穿过了一条缝或是两条缝本来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
但却反而需要由后面发生的事情来决定。我觉得这个实验说明了原因和结果并不是可以截然
划分的,甚至不是由谁决定谁的关系,它们之间也许是种互动的关系。”
“等等。”苏枫插上一句,“这个实验我知道,可是当初好像并没有得出你说的这种结
论。”
韦一光在旁边叹了口气,心想如果当初就有人得出那样的结论林欣又如何称得上是天
才。不过他并不赞同林欣的观点:“但那只是在微观世界里的现象,宏观世界里不存在你所
说的情况。”
林欣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微观和宏观又何尝能够截然分开,微观才是起决定因素的力
量,宏观不过是微观的统计效应罢了。如果在微观的范畴里证明了原因和结果可以互动的
话,那么宏观世界也必定适用于同样的理论。”
韦一江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他下意识地瞟了眼桌上的论文稿,上面的标题是《现代物
理学完备性论证》,这正是他准备在世界物理学年会上宣读的论文,在这篇论文里他站在哲
学和科学的双重高度上建立了一个迄今为止最为庞大而完备的物理学体系,这可说就是他一
生心血的结晶。本来再过几天就能完成它的初稿,不过现在看来他的处境有点像当年的瑞士
数学家费雷格在就要完成“从逻辑推出算术系统”时的情形。费雷格在著作附言里说:“使
一个科学家最难堪的事莫过于在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理论基础突然瓦解了。在
本书就要付印的时候,罗素先生的一封涉及悖论的来信使我陷入了这样的境地。现在整个数
学大厦的基础动摇了。”
韦洁如显然不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有些朦胧地感到在这场争论中林欣占据
了上风,就连父亲似乎也被难住了,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父亲的脸色这样严峻。从女孩子的
心思出发她真想蹦起来,因为她这次又站对了立场,不过她还是忍住了——气氛不对。韦洁
如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她想让大家轻松一下:“我讲个故事,同时也是一个问题噢。有一
个人到商店里去购物,突然发现柜台上居然在卖人的大脑,于是他走到一个标有‘爱因斯
坦’字样的大脑子前问是多少钱。柜员告诉他要五千块。他又走到一个标有‘普通人’字样
的大脑前问是多少钱,柜员说要一万块。他觉得很奇怪,又走到一个标有‘苏枫’字样的大
脑前问要多少钱,柜员说要一百万块钱。你们说,这是怎么回事情?答对有奖。”
苏枫有些茫然地看着韦洁如,他搔搔头:“怎么我的大脑会比爱因斯坦的贵?而且贵那
么多。你不会是在夸奖我吧?”他转过头求助地望了眼林欣,林欣含有深意地笑了笑,但没
有开口。
韦洁如得意地叫起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本小姐公布答案,人家爱因斯坦的大
脑是充分利用过的,而咱们苏枫的脑子却是从来没用过的,崭新的东西自然要贵得多啦。”
苏枫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想说什么但却张不开嘴。
出人意料的是韦一江突然发了火,他用力拍了下桌子:“小如,不要胡闹。”屋子里立
时安静下来,半天都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韦一江挥挥手,有些疲倦地扶住了额头:“你
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五
男孩很知趣地缄默不语,他不太明白为何苏枫总是一阵阵地出神。每次他都等到苏枫问
到他时才开口回答。说实话他不太喜欢这种场面,他现在有些想回家了。家,想到这个词的
时候男孩的心中有种温暖的感觉,尽管那里已是面目全非。他从小在那里长大,熟悉那里的
每一寸空间。记忆中当他从两三岁起每隔几个月便要接受一次脑部手术,开始时他感到害
怕,但次数多了之后也就无所谓了。他不知道每次手术都在他的脑子里加入或是取走了些什
么,不过随着手术次数的增多,他越来越明显地发觉自己的脑海里不时地传来奇异的声音,
眼前也经常晃动着不明来由的景象,就连他的语言表达方式也与他人有了不同。有一次他和
一群小孩子在田野上玩耍时看到满天鱼鳞样的云彩,其中一个孩子说:“天上钩钩云地上雨
淋淋,要下雨啦!”他却站出来纠正道:“你弄反了,是因为要下雨了所以天上才会有钩钩
云。”当时男孩看到站在一旁的林欣的脸上突然露出惊喜的目光。男孩直到现在也不理解为
何林欣临死前会毁去家中几乎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些大部分由他亲自设计的仪器。当时林欣
就像是疯了一样,脸色白得吓人,许久没有刮过的胡须乱糟糟地支楞着,眼睛里露出狂乱的
光芒。
“你快死了。”男孩怯生生地说,他害怕地躲在书柜的后面。
林欣一愣,他缓缓地转过头来:“你预知到我就要死去?我怎么死的?”
“你死于自杀。”男孩低声回答。
“我是想自杀,不过我并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现在你已经预感到了,也就是说我最多
还能活十分钟。”林欣反而平静下来了,他点上一支烟,氤氲的烟雾中他与几分钟之前已判
若两人,现在看上去他又有些像多年前的那个林欣了。
他咧开嘴做了个笑的表情:“也好,我活在这个世上的确已没有多少意义。每天都要忍
受病痛的折磨,而且……”林欣没有往下说,他怜爱地伸出手试图抚摸男孩的头,但男孩惊
慌地躲开了。
林欣马上就明白过来了:“你的确让我骄傲。不错,你的预知又正确了,刚才我有杀死
你的念头。”
“你不会杀死我的,我的预知表明在你死后我还活着,我躲开你只是本能的反应。对不
起。”男孩很老实地说。
林欣叹口气:“是啊,我怎么会杀死你呢。你是我一辈子的心血,也是我一生对与错的
证明。对与错,我现在才发觉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对与错值得用一生的幸福去证明呢。如果仁
慈的上帝能让我拥有健康的话我将耗尽我的余生去研究时间机器,我多么想回到从前,把当
初摆错了的姿势再重摆一次。”
男孩懂事地点头,“我了解你的心情。”
“不,你不会了解的。”林欣大声叫道,“因为那个问题,我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
老师,朋友,所有最美好的东西都离我而去,还有她。”林欣的脸因为巨大的痛苦而扭曲
了,他的眼中流出了泪水,“也许事实证明我对了,可我宁愿自己错了,那样我就可以回到
老师的面前请求他原谅我的年少无知,他一定会像以前很多次那样拍着我的肩膀说‘年轻人
错了怕什么,年轻人嘛,最大的优势就是有改过的机会’。可是,”林欣直钩钩地瞪着男
孩,“你居然证明我是对的。”
男孩不自主地退后两步:“你无法杀死我的,那是不会发生的事。”
“是的,你的预知中没有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上帝让我把
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究竟是什么意思。”林欣打了个冷颤,神色清醒了一些,“让我想想,
到目前为止你的预知还没有过失败的先例吧。那你有没有预知到我是如何自杀的?”
男孩的眼光瞟了眼阳台边上的一把做工精致的剃须刀,一抹淡蓝色的光芒在刀锋上闪
动:“你拿着那把剃须刀……”
林欣大笑起来,直至笑出了眼泪:“上帝,你真是仁慈,让我取得这么辉煌的成果。这
个孩子竟然一点不差地说出了我心中的想法。”
林欣止住笑,目光有些散乱地瞪着男孩:“你是我的杰作,你的能力是我赋予的。不
行,我要证明你错了,你必须错,那样我就可以回到老师那里去,我就可以见到洁如和苏枫
了。我要对他们说我错了,请他们原谅我。他们会原谅我的,一定会的,那样我们就又可以
在一起了。看着吧,我会证明你是错的。哪怕只是一次,只要一次就够了,我就可以回去
了。等等,你是说剃须刀是吧,我要扔了它!扔了它!”
林欣的精神陷入了极度亢奋的状态,一种狂热的光芒从他的眼中放射出来,他整个人都
仿佛被某种预期的幸福感包围着。“剃须刀,剃须刀……”林欣念叨着像一头猎豹般冲向阳
台,速度之快根本不像是一个久病的人,他极度厌恶地抓住剃须刀用尽全身力气想把它扔出
去。但是他忘记了一件事,奔跑带来的巨大惯性还未减除,再加上扔出剃须刀的动作更是让
他失去了全部重心,于是男孩的眼中林欣就如同一只试图学习飞翔但却一身绒毛的雏鸟般重
重地从离地面三十多米高的阳台跌落了下去。
男孩没有跟过去看林欣的伤势,因为在他的预知里林欣正是死于这一时刻,他仍然留在
原地,口中低声地说:“我是说你拿着那把剃须刀跳下了楼……”
六
苏枫叹了口气,把目光停留在了男孩身上。他柔声问道:“关于我们,林欣还对你说过
些什么?”
男孩想了想,答道:“他说他宁愿他自己是错的,这样他就可以回到你们中间了。我觉
得直到他死之前他的心中都一直这么想。”
“宁愿是他的错?”苏枫心中一凛,任谁也能听出这句话意味着什么。难道林欣真的找
到了预知未来的方法?说实话,即使再过一段时间自己真的涉及到一宗谋杀案,苏枫也未必
敢于相信这一点,因为这是与现行的一切理论相悖的。在差不多十五年前的那次世界物理学
年会上,韦一江宣读了他和苏枫共同署名的划时代论文《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这是迄
今为止人类对于物质世界作出的最系统最完美的解释。它完全符合人类对所有物质现象的观
测,并且成功预见了许多当时还没有发现的物质特性,使得人类对世界的认识飞跃到了一个
崭新的高度。关于物质的本原、运动、因果性,以及时间空间与物质的关系等等重大问题都
作出了超出前人的可称为经典的解释,迄今为止尚没有任何一件事实与之不相吻合。对苏枫
来说那真是激动人心的一年,论文在这一年里顺利发表,恩师韦一江达到了他一生成就的巅
峰。
苏枫自己也崭露头角,成为新生代物理学家中的佼佼者,而更重要的是,在这一年的秋
天,也就是在林欣失踪半年之后,韦洁如成为了他的新娘。婚礼的那一天苏枫真觉得自己是
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直到多年后的今天他仍能清楚地记起当时的每一个场景。
“他是这么说的,”男孩认真地补充着,他无法漠视苏枫怀疑的语气,“不过我觉得他
的确是正确的。我的预知说明了这一点。”
“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正确的话我们就全错了。”苏枫语气平静地说。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你们的对错与否不应该由我的对或错来判断,而应该由事件本身
的结果来认定。”男孩的眼中露出天真的神情,“我的预知是否正确也遵照同样的标准。你
说对吗?”
苏枫一噎,竟不知该怎样回答男孩的反诘。他笑了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男孩纠缠下
去,他握住男孩的一只手:“还是说说你们这些年的生活吧,过得好吗?”
男孩的神色黯淡了下来,声音也变得低了许多:“我不觉得自己过得好,我想老师也是
一样。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过多的研究工作彻底摧毁了他的健康。我们在经济上也有困
难,有时候老师需要兼几份工作才能应付日常的开支。在我小的时候老师的脾气还好一点,
后来却越来越坏,他的酒量也越来越大。”
“他学会了喝酒?”苏枫惊诧不已,印象中林欣最痛恨的就是酒精之类会损伤大脑的东
西,他甚至拒绝喝任何种类的茶。
“他后来几乎每天都要喝接近四百毫升的烈酒,如果醉了就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他还
念着你们的名字。”男孩的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瘦弱的身子有些瑟缩。
苏枫的心中滚过一阵辛酸,他猛地把男孩拥进自己的怀中——从基因的角度上讲,他此
刻拥着的其实就是林欣:“不要怕,以后你就跟着我们,这里就是你的家。大家都会喜欢你
的。”
男孩有些茫然地看了眼苏枫,但旋即就释然了,苏枫温暖的怀抱让他不忍挣脱:“老师
没有说错,他说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孩子,不管你的预知是否正确我都会好好待你的。过一会儿你就和我一起回家去,那
里比别的任何地方都要温暖。”苏枫有些动情地说,在他心中其实已经把这个小男孩当成了
林欣。
“那里真的很温暖吗?”男孩流露出憧憬的表情,但他立刻想起了一件事情,“可是当
年我的老师为什么要离开呢?”
苏枫怔了一下,仿佛没有想到男孩会提出这个问题。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口中喃喃
说道:“是啊,你的老师离开了我们。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可一切就像是昨天才发
生…… ”
七
“我不能同意您的说法。”林欣已经有点激动了,他不理解为何老师会那么武断地认定
他是错的,“微观和宏观之间并没有无法逾越的鸿沟,实际的情形应该是由微观决定宏观,
这是不容置疑的。”
韦一江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印象中林欣从未像这次这样直接地顶撞过他。在上次的争
论之后他用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来研究林欣提出的观点,想把它并入“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
证”的体系中去。但随着研究的深入他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两者在根本上是互相排
斥的。“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体系要求承认物质世界或者说至少是在宏观世界里存在着
普遍的因果性原理,而林欣提出的观点所描绘的显然是一种因果虚无主义的的世界。在那个
世界里,原因根本不能决定结果,而只能说它们之间是平行的关系。就如同他在那个实验里
描述的情形一样,结果也能反过来作用于原因。韦一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意味着什么,最起
码它给“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体系制造了一个反例,而几乎倾尽他一生心血的这个体系
仅仅从名字上看就是容不得任何反例的。在科学史上因为一两个反例而颠覆了整个理论体系
的情形是很多的,最有名的一个例子就是二十世纪初因为“以太运动”和“能量均分学说”
两朵乌云而更改了几乎全部牛顿力学体系。韦一江坚信林欣的假设是错误的,他只是一时间
还没能找到驳倒它的办法而已。
韦一江沉默了几秒钟之后缓缓开口道:“就你说的那个实验而言,按照经典的量子力学
解释,微观粒子的行为是抗拒作因果性分析的。在该实验的条件下粒子到底穿过了几条缝是
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可您说的是‘经典’解释,我觉得这种解释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倒像是在逃避问题。
我们现在起码可以说至少在某些情况下结果可以反过来作用于原因,而这正是我提出预知理
论的基础。按照这个理论当一个事件导致不同结果时,每一个不同结果会对事件发生的早期
发生作用因而产生不同的征兆,从这一点出发我们不难得到预知。”
苏枫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争论的双方,他有插不上话的感觉。苏枫没有想到一个偶然提
出的问题会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他现在根本不知道应该站在哪一边。从本意上说,他倾向于
导师的观点,但很显然韦一江并没有成功地说服林欣。如果从客观的角度上看,苏枫觉得林
欣甚至是处于上风的一方。林欣的每次发言几乎都让韦一江陷入沉思,看得出韦一江正经历
着艰苦的搏斗。
“可你知道预知意味着什么吗?”韦一江很罕见地脸红了,“在一个结果可以反作用于
原因的系统里一切都是不稳定的,就如同逻辑学上的悖论一样。还记得罗素的‘理发师悖
论’吧,那个理发师规定自己只给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那么很显然,他将永远无法决定
能否给自己理发。因为按照这个规定,他将因为给自己理发所以不能给自己理发,同时又因
为不给自己理发而可以给自己理发。这个问题正好符合你说的结果与原因互相作用的情形,
但这不是纯粹的文字游戏了吗?在严格的物理学范畴里何曾有过类似的现象。”
苏枫眼睛一亮,刹那间他几乎想大声欢呼“老师万岁”。这就是物理学大师的语言,短
短几句话就道出了旁人无法想到的东西。没有比这种比喻更贴切的了,在苏枫看来胜负已
判,仅凭导师的这几句话就足以结束这场本来就不该开始的争论了。想到又可以回到以前那
种和谐的生活中去,苏枫的心中充满了喜悦。
但林欣却蹙紧了眉,没有人能够知道在这一秒钟里他的大脑里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情,但当他的眉头舒展开来之后一切都有了答案。他有些局促地说:“有的,在物理学范畴
里有这样的现象。”
苏枫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转头去看着韦一江,发现他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苏枫回
过头来瞪着林欣,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他从未想到过悖论这样的逻辑问题会在真实的物
理世界里找到对应现象——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
林欣只说了两个字:“电铃。”
韦一江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看上去就像是在一瞬间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是的,电
铃。电铃的原理决定了它正是因为通电所以断电,同时因为断电所以通电,于是它不停地振
动。
良久之后韦一江叹了口气:“也许我真的老了。”他又看了眼桌面上的《现代物理学完
备性论证》的手稿,眼中浮现出复杂至极的神情。
苏枫在一旁叫道:“这只是极个别的特例,不能说明问题的。对‘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
证’构筑的庞大体系根本构不成冲击。在体系内解决它只是时间的问题。”
苏枫的话提醒了韦一江,他的精神好了一些。的确,在科学史上不乏类似的先例,有时
候人们必须等待诸如新的实验条件等因素的出现方能完全证实自己的理论。就如同当年狭义
相对论问世不久后的1906年,考夫曼提出他的高速电子荷质比实验结果不利于狭义相对论,
但事后却证明这个实验得出的结论是错误的。
“可是我看不出在体系内解决这个问题的可能性。”林欣坚决地摇了摇头,“这根本就
是完全对立的。我认为‘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肯定是不完善的。”
韦一江深深地看了一眼他曾经最感得意的学生,那种眼神就如同看着一个令他恐惧的陌
生人。林欣每一句话都像是锋利的刀子一般戳在他的胸口上,他感到自己的血液正在慢慢变
冷,越来越冷。
“你是叫我放弃发表‘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的论文?就因为你的那种关于预知的假
说。”韦一江的语气变得比他的血液还要冷,“你真是我的好学生。”
林欣没有注意到韦一江的语气变化,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这不是假说,我认为
这是可以实现的。”
韦一江大声笑了起来:“想不到我居然教出了你这样的学生。如果让人知道我生平最得
意的学生居然相信预感之类的歪门邪道的话叫我的脸面往哪儿搁。”
苏枫看出情形有些不对,他急忙拽了拽林欣的胳膊说:“不要再说了,你快向老师认
错。”
出人意料的是林欣挣脱了苏枫的手,他的脸涨得通红,眉宇间是一种义无反顾的神情:
“我没有错,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到时你们会知道是谁的错。”
韦一江用力扶住椅子的把手:“好,那么说是我错了。既然你比我正确我还怎么敢当你
的老师?”
苏枫大惊失色,他听出了韦一江这句话中的意思。他再次拽住林欣的手臂说:“你不要
和老师争了,就认个错吧。”
林欣仿佛没有听见苏枫的话,他的嘴唇微微发抖,脸色白得几乎要显出透明来,整个人
像是痴了般一动不动。良久之后他才轻轻转头扫视着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眼中闪现出决绝
的光芒。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缓步朝外面走去,口中低声重复着:“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我
会的。”
韦一江脸色苍白地看着林欣,痛苦的神情在他的眼底浮动着。苏枫几次想伸手去拉住林
欣都被他用目光制止了,他希望林欣自己回过头来,但他失望了。
……
林欣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何时天空中飘起了小雨,落在身上让人感到丝丝凉
意,他这才想起秋天已经快要过去了。这时依稀听到远处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好像是洁如
的声音。洁如,不知怎的此刻一想到这个名字林欣心中就会泛起一种疼痛的感觉。洁如,洁
如,他在心里反复吟唱着这个名字,宛如吟唱一支钟爱的歌,两行泪水自他的脸颊滑落,但
内心一个更为倔犟的声音却驱使他的脚步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八
苏枫打了个冷颤,他突然觉得自己怀中的男孩变得很陌生。你这是做什么?他问自己,
这个男孩是林欣的化身,他为什么要回到这里来。难道仅仅是来告诉你那桩可笑的谋杀事
件?
不,他回来是想作一个证明,他要证明当年的林欣是占有真理的一方。他想要摧毁你拥
有的一切,他还想要你的老师为当年的事情认错,他还要向这个世界大声宣布他才是真正的
胜利者。还有洁如,她很快就会知道当年林欣为什么会离去了,她会怎样看待你和她的父
亲?而你居然那么温柔地搂抱着这个男孩。
“我想起一件事。”男孩兴奋地说,“老师说过你曾经给他的理论指出过一处缺陷,好
像是在他第一次同你讨论预知问题的时候。”
“缺陷?”苏枫愣了一下,但他立刻想起是怎么回事了,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我的确
和你的老师讨论过一个问题,不过也许那不应该称作缺陷。”
“为什么?”男孩不解地问。
“你好像说过现在你能准确预知600 秒钟内发生的事情,对吧?”
“是的。”
“按照当年我们的讨论结果可以证明你其实已经具备了准确预知更遥远将来的能力。”
“真的?”男孩的眼中一阵发亮。
“当然是真的,证明的过程很简单。我举个例,假设在今天中午十二点整会下一场雨,
那么显然你在上午十一点五十分的时候就能准确预知到这一事件。那么基于同样的理由,你
将在十一点四十分的时候预知到‘你在十一点五十分的时候预知到在十二点整会下一场雨’
这一事件,而这实际上等同于你在十一点四十分就准确预知到了在十二点整会下一场雨。只
要以此类推岂不是可以几乎无限地扩展你的预知范围了吗?”
男孩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偏着头思考的样子看上去有几分顽皮。但他很快就弄明白了是
怎么回事,一时间他高兴得快要蹦起来了:“对啊对啊,是这样的,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呢。原来竟这么简单。”
男孩呆不住了,他挣出苏枫的臂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现在就要试试这个方法。现
在是上午十点半,我现在就来预知上午十一点会不会下雨。”男孩说着话便闭上了眼睛,仿
佛进入了入定的状态。
苏枫笑了笑:“为什么不预知更久一点。至少应该到十二点钟吧。”
男孩犹豫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那好吧。”
苏枫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男孩,在他感觉中男孩的脸和记忆中的林欣已经重叠在了一
起。“风雨故人来”,不知为何苏枫的心中突然划过这样一句诗。对每个人来说,故人往往
意味着一些过往的旧事,而故人到来的时候为何又常常是伴随着风雨?苏枫轻轻叹了口气。
男孩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两团不正常的潮红色在他的脸颊上显现出来,而他的嘴唇却
变得有些发白。
……
苏枫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当年自己和林欣就这个问题进行过的一番讨论。
“你这样说倒是让我为难了。”林欣苦恼地拍拍头,“这样推理下去的确能得出我们可
以预知永远的结论,但这个结论却是从只能预知几分钟的假设推出的。 很明显,这里产生了
一个佯谬。”
苏枫很高兴自己难住了林欣:“就是嘛,这分明是一个死结。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判断预
知问题是没有意义的。”
“那倒未必。”林欣很自信地反驳,“你的这个想法可以表述为‘预知自己的预知’,
属于数学上的递归问题,也就是一种调用自身的函数。对于递归问题的处理一般都受限于递
归的层次,也就是说必须在满足运算的精度要求之后跳出去,否则将陷入无限循环之中。”
苏枫在心中低叹了一声,隐然有“既生枫,何生欣”的意味,不过他并未死心:“在预
知问题上存在的递归性难道不是一道障碍吗?”
“所以我觉得我们始终只能作有限的预知。当然,如果在技术上有突破的话预知的时间
范围肯定可以加长。”
苏枫若有所思:“如果我们强行进行这种递归式的预知会带来什么结果?”
林欣想了想:“那样做将导致计算量呈几何级数增长,如果由电脑来作这样的事将产生
‘程序狂奔’,而如果由人脑来做这件事情的话,”林欣顿了一下,“这个人会累
死。”……
……
男孩的身体开始有些摇晃,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他的嘴微微蠕动着,仿佛念念有词,
而脸上已是一片蜡黄。
苏枫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差一分钟十一点。如果没记错的话,男孩曾说过在这一时刻
会有一桩谋杀事件发生。苏枫走到男孩身边蹲下来,把耳朵凑在男孩的嘴边想听清他在说些
什么。
“……啊,十二点了。真的在下雨,好大的雨……把世界冲得干干净净……”男孩的头
突然一偏,口中的话像被刀斩断般戛然而止,整个身躯也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苏枫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竟然麻木得没有一丝感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般
地站立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之后他开始收拾讲义,但他的手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使得那
些纸页似乎总是放不对地方。
是回家的时候了,想到家中的洁如和孩子们,苏枫的心中稍微平静了一些。今天中午说
好去导师家吃午饭的,他们现在一定都有些等不及了。他回头看了眼倒在地板就像是睡着了
的那个男孩,没有伤痕,没有暴力的迹象,看上去无论如何都只是一次自然的死亡。苏枫拿
起讲义朝教室外走去,到了门口他才发觉外面已经起了很大的风,在这个季节里这是很少见
的情形。苏枫裹紧了衣服走出门去。
快下雨了,苏枫想,而且会是一场很大的雨。
伤心者 作者:何夕
上午的菜场正是最繁忙的时候,我看着夏群芳穿过拥护的人群-她的背影很臃肿。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我看不清她买了些什么菜,不过她跟小贩们的讨价还价声倒是以听得很清楚。从这两天的经历我知道小贩们对夏群芳说话是不太客气的,有时候甚至于就是直接的奚落。不过我从未见过夏群芳为此而表现出生气什么的,她似乎只关心最后的结果,也就是说菜要买得合算,至于另的事情至少从表面上看去她是不计较的。现在她已经买完菜准备离开,我知道她要去哪儿。
这座城市的四月是最漂亮的时候,各个角落里都盛开着各种各样的花。气候不冷也不太热,老年人皮帽还没取小姑娘们就钻空在天气晴朗的时候迫不及待地穿起了短裙,这本来就是乱穿衣的时候呢。"乱花渐欲迷人眼"在这样的季节里成了不折不扣的双关说话。
夏群芳对街景显然并没有欣赏的打算,她只是低着头很费劲地朝公共汽车站的方向走,装满蔬菜的篮子不时和她短胖的小腿撞在一起,使得她每走几步就会有些滑稽地打个趔趄。道路两旁的行道树都是清一色的塔松,在这座温带城市里这种树比原产地要长得快,但木质也相对要差一些。夏群芳今天走的路线与平时稍有不同,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她总是在这个时候到C大去看她的儿子何夕。
由于历史的原因,C大的校园网被一条街道分成了两个部分,在这条街上还开着一路公共汽车。夏群芳下车后进入校园的东区,现在是上午十点,她直接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她知道这个时候何夕肯定在那里。同样由于历史的原因,C大的图书馆有两个,分别位于东西两个区。实际上C大的东西两区曾经是两所独立的高校,用校方的语言来说这两所学校是合并,但现在的校名沿用了东区的,所以当年从西区那所学校毕业的不少学生常常戏称自己是亡校奴并只对西区的那所学校寄予母校的情怀。何夕严格来讲也该算是亡校奴,不过何夕是在合并后才开始攻读C大的硕士学位,所以在何夕心中母校就是东区和西区的整体。
何夕坐在东区图书馆底楼的一个角落里悄悄地注视着他,窗外的人就是何夕的母亲夏群芳,她饶有兴趣看着聚精会神的何夕,汗津津的脸上荡漾着止不住的笑意。我看得出她有几次都想拍打窗户打个招呼,但她伸出手却最终犹豫了。
倒是临近窗户坐着的两个漂亮女生发现了窗外的夏群芳,她们有些讨嫌地白了她几眼。
夏群芳看懂了她们的这种眼神,不过好心情好不和她们计较,她有个读硕士的儿子呢,夏群芳在单位里可风光了。想到单位,夏群芳的心情变得有些差,她已经四个月没有从那个单位拿到钱了。当然她四个月并没有去上班,她下岗了,现在摆着个杂货铺,按照夏群芳一向认为合理的按劳取酬的原则,她觉得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夏群芳在窗外按惯例站了二十来分钟,她的表情显得心满意足。我算了一下,为了这一语不发的二十分钟夏群芳提着十来斤东西多绕了五公里路,这种举动虽然不是经济学家的合理行为,但是却是夏群芳的合理行为。
其实今天夏群芳是最没有理由来看何夕的,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何夕虽然住校但是星期天总是会回家一趟。不过他不会在家里住,吃过晚饭又不会回学校。何夕知道在何夕的心里学校比家好,不过对于这一点夏群芳并不在意,只是儿子觉得高兴她也就高兴。夏群芳永远都不会知道此刻摊放在何夕面前的那部大部头里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但很肯定的是每当夏群芳看到儿子聚精会神地沉浸在书中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一种没来由的欣慰感。这种感觉差不多在何夕刚小学的时候就成型了。她以前就从探究何夕读的是本什么书,更不用说现在何夕读的那些英文原著。从小到大何夕在学业上的事情都是自己做入,甚至包括考大学填志愿选专业,以及当后来大学毕业时由于就业形势不好又转回去读硕士时等等都是如此。想起儿子前年毕业时四处奔波求职时的情形,夏群芳就感到这个世界变化得实在太快,她从没有想到过大学生也有难找工作的一天,在夏群芳的心里这简直无异于天方夜谭。有个同事对夏群芳说这算啥,人家发达国家早就有这种事情了,说话的时候那人脸上有幸灾乐祸的神情。不过事实却肯定地告诉夏群芳的确没有一个好单位肯要她心中无比优秀的儿子何夕,她隐约地听说这似乎和何夕的专业不好有关。不过在夏群芳看来何夕的专业蛮好的,好象叫做什么什么数学。在夏群芳看来这个专业是挺有用的,哪个地方都少不了要写写算算,写写算算可不就是什么什么数学嘛。夏群芳有一次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讲给何夕听,但何夕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夏群芳的心中早就有了主见,自己的儿子可没有什么不好,儿子的专业也是顶好,那些不会用人的单位是有眼无珠,迟早要后悔死的。夏群芳有时候没事就在相有一天等何夕读完硕士后找个好工作一定要气气当初那些不识好歹的人,想到得意处便笑出声来。夏群芳有些不舍地又回头看了眼专心看书的儿子,然后才满怀踏实地欣欣然离去了。
伤心者The Sad One(二)
何夕抬起头来,向着我站的方向看过来。我愣了一下,立刻醒悔到他是在看夏群芳的背影。这里坐在窗边的那两个女生开始议论说刚才那个在外边傻乎乎看了半天的人不知是谁,何夕有些恼怒地瞪了她们一眼。他其实很早就知道母亲站在窗户外注视着自己,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几乎每个星期天的上午都会到学校的图书馆来看自己看读书。何夕知道母亲之所以选在这一天来纯粹是前几年的习惯所致,实际上母亲现在的每一天都可以说是假日,因为她下岗了。何夕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的情形也差不了多少。有时候何夕的心里会隐隐地升起一股对母亲埋怨,他觉得母亲实在太将就自己了。从小到大的许多事情她几乎都由何夕自己做主,如果当初母亲能够在选择专业上不要过分顺从自己就好了。何夕摇摇头,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埋怨母亲,他其实知道母亲并不是不想帮自己,而是实在没有这方面的见识。
何夕看了下表,急促地向窗外扫视了一下。按理说江雪应该来了,他们说好上午十一点在图书馆里碰面的。何夕简单收拾了一下朝外面走去,刚到门口里就看到了江雪。
和何夕比起来江雪应该算是现代青年了,单从衣着上讲江雪就比何夕领先了五年。这样讲好象不太准确,应该说是何夕落后了五年,因为江雪的打扮正是眼下最时兴的。发型是一种精心雕琢出来的叫做"随意"的新样式,脑后用丝质手绢绾了个小巧的结,衬出她粉白的面庞益发地清丽动人。看着那条手绢何夕心里感到一阵温暖,那是他送给江雪的第一件礼物。手绢上是一条清澈的江河,天空中飘着洁白的雪花,他觉得这条手娟简直就是为江雪定做的一样。看到他们俩人走在校园里的背影很多人都会以为是一个学生在向老教授请教问题,不过江雪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尽管要好的几个女生提到何夕时总是开玩笑地问"你的老教授呢".小时她和大她两岁的何夕是邻居。有过一些想起来很温謦的儿时回忆。后来由于母亲的工作变动而分开了,但却很巧地在十多年后的C大又遇上了。当时江雪碰到了迎面而来的何夕,两人不约而同地喊道"哎,你不就是……哎…
…那个……哎吗",等到想起对方名字后两人都大笑起来,所以后来两人还常常大声地称呼对方为"那个哎".江雪觉得何夕和自己挺合得来,别人的看法她并不看重,她知道几个计算机系还有高分子材料系的男生在背地里说他们是鲜花和牛粪。在江雪看来何夕并不像外界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个迂腐的书呆子,恰恰相反,江雪觉得何夕身上充满了灵气。给江雪印象最深的是何夕的眼睛,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谁拥有这样一双睿智的眼睛,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江雪总止不住地想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一定是不平凡的。
每当看到江雪的时候何夕的心情就变得好,实际上也只有这时候他才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何夕很小就知道自己的性格缺陷。当他手里边有事情没有完成的时候总是放不下,无论做别的什么事情总还惦记着先前的那件事。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是这种性格了,但江雪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和江雪在一起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像换了一个人,那些不高兴的事,那些未完成的事都可以抛在脑后,甚至包括"微连续".一想到"微连续"何夕不禁有些分神,脑子里开始出现一些很奇特的符号。但也立刻收回了思想,实际上只有在江雪到来时才收回了思想,实际上只有江雪到来时他才会这样做,同时也只有在江雪到来时他才做得到这一点。江雪注意到何夕一刹那的走神,在她的记忆里这是常有的事。有时大家玩得正开心的时候何夕却很奇怪地变得无声无息,眼睛也很飘渺地盯住虚空中的不知什么东西。这种情形一般不会持续很长,过了一会儿何夕会自己"醒"过来,就像从睡梦中醒来一样。这样的情况多了大家也就尖意了,只把这理解成每个人都可能有的怪僻之一。
"先到我家午饭,我爸说要亲自做拿手菜。"江雪兴致很高地提议,"下午我们去滑旱冰,老麦才教了我几个新动作。"何夕没有马上表态,眼前浮现出的是老麦风流倜傥的样子来。老麦是计算机系的硕士研究生,也算是系里的几个大才子之一,当初同位居几大佳人这列的江雪本来就开始有了那么一点意思,但是何夕出现了。用老麦的话来说就是"自己想都想不到会输给了江雪的儿时回忆".渤老麦却是一个洒脱之人,几天过后便又大大咧咧地开始约江雪玩,当然每次都很君子地邀请何夕一同前往。从这一点讲何夕对老麦是好感多于提防,不过有时候连何夕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老麦和江雪站一起的时候显得那样协调,无论是身材相貌还是别的,这个发现常常令何夕一连几天都心情黯然。但是江雪的态度却是极其鲜明,她毫不掩饰自己对何夕的感情。有一次老麦有点不屑地说"小孩子的感情靠不住",结果江雪出人意料地激动了,她非要老麦为这句话道歉,否则就和他绝交,结果老麦只得从命。
当时老麦的脸上虽然仍旧挂着笑,但何夕看得出
老麦差点儿就扛不住了。在这件事情之后老麦便再也没有作任何形式的"反扑"-如果那算是一次反扑的话。
何夕在犹豫要不要答应江雪,他每个星期天都答应母亲回家吃晚饭的,如果去滑旱冰晚上就赶不到回去吃饭的时间了。但是江雪显然对下午的活动兴致很高,何夕还在考虑的时候江雪已经快乐地接着他朝她家跑去,那是位于学校附近的一套商品房。路上江雪银玲一样美妙的笔声驱跑了何夕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
伤心者(三)
江北园解下围裙走出厨房,饶有兴致地看着江雪很难称得上娴淑的吃相。退休之后他简直可称为神速地练就了一手烹调手艺,高兴得江雪每次大快朵颐之后都要大放厥词称他本来就不该是计算机系的教授而应当是一名厨师。也许正是江雪的称赞使他终于拒绝了学校的聘请。何夕有些局促地坐在江雪的身旁,半天也难得动一下筷子。江家布置得相当有品味,如果稍作夸张的话可称得上一般性的豪华。以江北园的的眼光来看何夕比以前常来玩的那个叫什么老麦的小伙子要害羞得多,不知道性格活泼的江雪怎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不过江北园知道世上有些事情是不能够讲道理的,女儿已经长大了,家里人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代她去作判断了。
"听小雪说你是数学系的硕士研究生。"江北园问道。
何夕点点头:"我的导师是L."
"L."江北园念叨着这个名字,过了一会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说,"退休后我的记忆不如以前了。"何夕有脸微微发红:"我们系的老师都不太有名,不像别的系。以前我们出去时提起他们的名字很多人都不熟悉,所以后来我们都不提了。"江北园点点关,何夕说的是实情。现在C大最有名的教授都是诸如计算机系外语系电力系的,不仅是本校,就连外校和外单位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大名-有些是读他们的编写的书,有的是使用他们开发的应用系统。不久前C大出了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一位学生发明的皮革鞣制专利技术被一家企业以七百万花买走,而后皮革系的教授们也荣升这一行列。
"你什么时候毕业。"江北园问得很仔细。
"明年春季。"何夕慢吞吞地挟了一口菜,感觉并不像江雪说的那样好吃。
"联系到工作没有。"江北园没有理会江雪不满的目光,"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何夕的额头渗出了细小的汗珠,他觉得嘴里的饭菜都味同嚼腊。"现在还没有。我正在找,有两家研究所同我谈过。另外刘教授也问过我愿不愿意留校。"江北园沉吟了半晌,老实说何夕的回答只是让他放心但并没有让他欢心。他转头看着笑咪咪的女儿,她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何夕看,仿佛在做研究。
"你有没有选修其它系的课程?"江北园接着问。
"老爸,"江雪生气地大叫,"你要查户口吗?又不是你同何夕谈恋爱,问那么多干嘛?"
江北园立时打住,过了一会儿说:"我去烧汤。"汤端来了,冒着热氯。没有人说话,包括我。
伤心者(四)
老麦姿态优美地滑过一圈弧线,劝作如行云流水般酣畅。何夕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脚下凭空多出来的几只轮子,心知自己决不是这块料。江雪本来一手牵着何夕一手牵着老麦,但几步下来便不得不放开了何夕的手-除非她愿意陪着何夕练摔筋斗的技巧。
这是一家校外叫做"尖叫"的旱冰场,以前是当地科协的讲演厅,现今承包给个人改装成了娱乐场。条件比在学校里的要好许多,当然价格是与条件成正比的。由于跌得有些怕了,何夕便没有上场,而是斜靠着圈栏很有闲情般地注视着场内嬉戏的人群。当然,他目光的焦点是江雪。老麦正在和江雪练习一个有点难度的新动作,他们在场里穿梭往来的时候就像是两条在水中翩游弋的鱼。这个联想让何夕有些不快。
江雪可能玩得累了,她边招手边朝何夕滑过来,到眼前时却又突然打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急旋方才稳稳停住。老麦也跟着过来,同时举手向着场边的小摊贩很潇洒地打着响指。于是那个矮个子服务生忙不迭地递过来几听饮料,老麦看着牌子满意地笑着说你小子还算有点记性。
江雪一边擦汗一边啜着饮料,不时仰起神采飞扬地同老麦扯几句溜冰时的趣事。你撞着那边穿绿衣服的女孩好几次,江雪指着老麦的鼻尖大声地笑着说,别不承认,你肯定是有意的。老麦满脸无辜地摇头,一副打死也不招的招势,同时求救地望着何夕。何夕觉得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帮不了老麦,只好装糊涂地看着一边。算啦,江雪笑嘻嘻地摆摆手,我们放过你也行,不过今天你得买单。老麦如释重负地抹抹汗说,好啦,算我蚀财免灾。何夕有点尴尬地看着老麦从兜里掏出钱来,虽然大家是朋友,但他无法从江雪那种女孩子的角度反这看作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至少有一点,他觉得他总是由老麦做东是一件令他难以释怀的事。但想归想,何夕也知道自己是无力负担这笔开支的。老麦家里其实也没有给他多少生活费,但是他的导师总能揽到不少活,有些是学校的课题,但更多的是帮外面的单位做系统。比方说一些小型的自动控制,或是一些有关模式识别方面的东西,以及帮人做网页,甚至有些根本就是组一个简单的计算机局域网,虽然名称叫做什么综合布线。这所名校的声誉给他们招来了众多客户,在老麦看来他们都是些对高校充满盲目迷恋的外行。很多时候老麦要同时开几处工,虽然他所得的只是导师的零头,但是已足够让他的经济水准在学生中居于上层了,不仅超过何夕,而且肯定也超过了何夕的导师刘青。在何夕的记忆里除了学校组织的课题之外他从未接到过别的工作,何夕有一次闲来无事的时候把自己几年参与课题所得加总在一起之后发现居然还差一块钱才到一千元。接下来的几小时里何夕简直动破了脑筋想要找出自己可能忽略了收以便能凑个整数,但直到他启用了当代数学最前沿的算法也没能再找出哪怕是一分钱。
"今天玩得真高兴。"江雪意犹未尽地擦拭着额上的汗水。老麦正在远处收费处结帐,不时和人争论几句。何夕默不作声地脱着脚上的旱冰鞋,他这才感到这双脚现在又重新属于自己了。
"四点半不到,时间还早呢。"江雪看表,"要不我们到'金道'保龄球馆去。"何夕迟疑了片刻:"我看还是在学校里找个地方玩吧。"江雪摆头,乌黑的长发掀起了起伏的波浪:"学校里没有什么好玩的,都是些老花样。还是出去好,反正有老麦开钱。"何夕的脸突然涨红了:"我觉得老让别人付钱不好。"江雪诧异地盯着何夕看:"什么别人别人的,老麦又不是外人。他从来不计较这些的。"
"他不计较可我计较。"何夕突然提高了声音。
江雪一怔,仿佛明白了何夕的心思。她咬住嘴唇,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四周。这时老麦兴冲冲地跑回来,眼前的场面让他有些出乎意料。"怎么啦?"老麦笑嘻嘻地问"你们俩在生谁的气?"他看看表,"现在回去太早啦,我们到'金道'去打保龄球怎么样?"何夕悚然一惊,老麦无意中的这句话让他心里发冷。又是"金道",怎么会这么巧,简直就像是-心有灵犀。他看着江雪不想正与她的目光撞个正着,对方显然明白了他的内心所想-她真是太了解他了,江雪若有所诉的眼光像是在告白。
"算了。"何夕叹了口气,"我今天很累了,你们去吧。"说完他转身朝室外走去。
江雪倔强地站在原地不动,眼里滚动着泪水。
"我去叫他回来。"老麦说着话转身欲走。
"不用了。"江雪大声说,"我们去'金道'."我正意识地挡在何夕的面前,但是他笔直地朝我压过来并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我的身躯。
伤心者(五)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