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总、总之。”
旅人声音僵硬地说:
“要报警。”
报警?
那是——应该的吧!家里有人死了,当然要叫警察来调查。现在已经不是叫救护车的时候了。
不过,为什么我听到旅人的话——会觉得困惑?
总觉得她的建议非常现实。
我对她有什么期待吧?甚至以为她会像书中的英雄,施展不可思议的法术帮助我。
现实是虚构的失败之作。所有的人都没有资格当主角。既没有奇迹、法术,也没有拥有特殊能力的救世主。
这时,我——终于想起来了。
终于了解这个为了掩饰母亲死亡的事实,而用谎言所构筑出来的世界不是传奇故事而是现实。
“嗯,真央?”
我不想放开旅人,像个孩子般拚命地紧紧抱住她。然后,她的神情很困惑——忽然哇地大叫了一声,猛然把我推开。
顿失倚靠的我,一个踉睑跌坐在地上。
旅人?
“……真央,你。”
旅人摇摇头走了过来,俯身看着目瞪口呆的我。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这是什么?我不懂。这是什么——”
然后不知何时,小岛叫我摸摸自己的胸部和——下腹部,就闭上眼睛。
“……”
旅人?
“抱歉,对你这么粗暴。可是——我。”
她想说什么,又摇摇头,退了几步,问:
“报警吧!电话在哪里?”
从这个走廊右转,走到尽头就有电话。
旅人问我,我就这样回答。她向我点点头,然后以慈祥的目光望着想起母亲去世,又被她推到在地而茫然的我,说:
“没关系,不用害怕,我会陪在你身边。知道自己唯一的家人——你的母亲去世,你会这么慌乱也没办法。”
唯一的——家人?
不对。
为了拚命否定什么事,我气呼呼地摇着头。
不好意思,旅人,我——还有父亲和一个哥哥。他们现在好像也在屋子里,你没发现——他们在家的迹象吗?
“……”
结果她一脸哀伤地摇摇头,大概是为了让我镇静下来,她徐徐地说:
“嗯,我想这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因为没有鞋子,我也感觉不到有人的样子。”
那是一种虚幻、感到抱歉的声音。
“而且,二年级的御前江在农业区的大房子——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的传闻,在学校是众所周知的事。你已经变成超乎你想像之外的传奇人物了。”
……咦?
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哥哥?
“你在这里等一下。真央——你现在不是很正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点儿都不明白。
嗯,拜托——谁来告诉找。
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开始呜咽地哭起来。
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旅人的背影越来越遥远。
※※※
然后,不顾我的感受,事情就这样冷漠地进行着。
旅人叫来的警察仔细且毫不客气地踏入我的世界,每天询问母亲的事,而且以一种好像在看疯子的眼光,盯着实话实说的我。
不知隔了多久,母亲去世的消息传到学校,总觉得周遭的人都冷冷地远远观察着我,让人很不舒服。
尽管如此,警察还要在屋子里做调查,搞得我每天部垂头丧气,像个死人一样无精打采地上学。
真是悲惨的生活。
以前每天在回家的路上都很期待和旅人聊天,现在也变得有些走样。即使我讲了好几个话题,旅人也只是含糊以对。不仅如此,有个像是旅人的男同学刚好路过,我和他讲了几句话,他看起来好像在回避我。
我失去可以倚靠的人,感觉自己好像被抛弃在黑暗中。
这个世界缓缓变了样,我的心也已经到了忍受的极限。
肚子好痛。
在一切都很不真实的感觉中,唯独饿鬼的孩子在我腹中搔壁的痛楚是那么鲜明。我的内脏一定是被切成碎片,里面一片血肉模糊,连存放心脏的器官也消失殆尽,自己大概已经变成一个空壳子了。
就在这样的某一天——
《御前江,你真的杀了你母亲吗?》
这句话意外地写在我的桌子上。找麻烦的警察好像也向学校的人打探,所以母亲死亡的消息很快就传递整个校园——我也知道自己成了别人茶余饭后调侃的对象。
可是,这是什么?
写这句话的人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情会变得怎样吗?为什么我非得杀死自己的母亲?我看到垂死的人都会觉得很不舒服,又怎会夺走别人的性命?
是谁?
我环顾四周,没有人回应。
然后——过了一会儿。
我想应该是化学课下课后不久。我觉得很郁闷,只是机械性地在学习,早巳不在乎现在是上什么课、老师是哪位——所以我想不出那是谁做的。
我从移动教室回来,把课本和笔记收到抽屉后,突然发现——自己的桌子又被写了些什么。
那是一句很残酷的话,深深刺伤了我的心。
《小岛也是你杀的吧?》
……。
是谁?
我大叫,瞪了一眼在我附近的一个男生,但他只是别开视线。然后,我问了看着我这边,跟别人聊天的女生,她也只是笑一笑,并不清楚是谁干的。
是谁?到底是谁写这么过分的话?
我难过得眼泪直打转,开始一一询问在我附近的同学。有时还会激动地揪住对方的前襟问个不停。
写这种话太过分了。
我像小孩一样又说了一遍。
不过,没有用,没有人帮我。真是可怕——
我又看到很糟糕的幻觉。
“■■。■■■——”
“■■■”
“……■■■■”
才一眨眼,这个世界就突然完全变了个样。
它就像小说中奇妙的光景。
那些远远围观的、窃窃私语的学生,以及一副事不关己,准备上课的学生,甚至走廊上那些来来往往、毫不相干的学生,大家都变成像以前的武藤一样的怪物。
透明的皮膜上涂满了肮脏的油画颜料,嘴里吐着无意义的话,让人毛骨悚然。我快疯了。在我附近的其中一只怪物推了我的腹部一下,我一个不稳跌倒在地。
“■■■”
对方好像跟我说了什么话,但我听不懂。
在这个由怪物支配的世界,自己是如此无能为力。
我害怕、发抖地瞪着那个推开我的怪物。
不要怕,没什么好怕的。
前些天和武藤交谈时,我才稍微明白这个怪物的真面目。我这个饿鬼并不是视觉模糊,而是用嗅觉来判断别人。那些对我不怀好意的人——浑身散发出恶意的人,看起来都像怪物。
当时武藤找我谈小岛的事,严厉地指责我,所以我才会把她看成怪物。而我在那之前所撞到的怪物,大概是某个对我有敌意的人吧!对方或许是武藤,也可能是其他人。
如今,在教室的每一个人,对于跌倒在地的我,都变成冷眼旁观的怪物。
我就是不想别人这样看自己,所以才尽量不跟别人有瓜葛地过日子。但一切都是白费力气、毫无意义,最后还是变成自己所害怕最糟糕的情况。
出人意料地,我一下子就把那个怪物打倒在地,其他的怪物都紧张起来。
……滚开!我要回去。
走开!
我已经无法再待在这里。我抓起书包向教室的门口走去。可是,那个站在倒地不起的怪物旁的家伙堵住路,不准我出去。
——闪开!
我用双手推开那个家伙,依旧往前走。结果,有好几只怪物张开双手挡在我眼前。
我不是说别挡路吗?
肚子好痛。
我好想见旅人。
第一卷 十、那时总是望着天空
※※※
十、那时总是望着天空
※※※
我望着天空。天空蓝得让人受不了。我学旅人躺在农业区的田埂上发呆。
这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很想就这样躺它好几天。
即使风吹雨打,我也不想动。
我伸长双脚,缓缓呼吸着空气,只是望着上面。
好舒服啊!
死了也甘愿。
我的心情很散漫,不想动。连抬个手指都嫌麻烦。即使虫子爬在自己的脸上、全身沾满泥泞脏兮兮的,也不想动。
如果能这样被埋在地里也不错。
很不可思议地,心情很平静,身体没有感觉。
只是肚子隐隐作痛。
我的视线很模糊,热泪盈眶。感觉很痛、很苦、很难受。为什么我非得孤伶伶地躺在这里?
想着想着,我已经感到厌烦。
我觉得好累好累。
没错。
总之,就像同学所说的,我是个令人唾弃的家伙。我是杀害自己母亲和小岛,还逍遥度日的怪物。
这样就够了,已经够了。对不起,很对不起。很抱歉我还活着。反正饿鬼的孩子本来就不该活在人类的世界。
我拼命编造各种谎言,想尽办法生存下去——已经到我所能忍受的极限。我觉得很累,就此打住吧!
我失去母亲,大家认为责任在我身上,而且还指责我杀害小岛。我讨厌——生活在这种充斥怪物的世界。讨厌死了。我想就此溶化消失掉。
空气在我体内流动,我的血肉好像和风景交织在一起,有一瞬间我失去了知觉。
结果,突然有一个声音说:
“再那样下去你会死喔!”
那个严肃、凄凉、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喊着:
“……你想死吗?”
我连动一下眼睛也懒得动,睁开刚要闭上的眼睛,看了一眼就站在旁边俯视着自己的女生。
她有一双细长的秀目、穿着学生制服、背着书包,但今天没看到她戴眼镜、拿着书本。
是旅人。
我对于经常带着蔷薇香囊的她所知不多,也尽量不去知道她的本名、住址、年级或其他的事。
她是那个望着天空,说“生活很苦”的女生。
她背对朝日,俯视着我——悄悄蹲下来,近距离凝视着我的脸。
“嗯!”
接着,用有点恐怖、私语的声音喃喃地说:
“你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吗?”
嗖地一声,她修长的手指掐着我的脖子。我只感到些微的压迫感,一副事不关己地想着:啊,我要被掐死了。没有想像中那么痛苦。大概是因为旅人的手指不太用力吧!
我知道她的手腕有好几道伤疤。
那是她自杀未遂所留下来的伤痕。
也就是说,她比我更接近死亡。
“一直想着死啊死的,就会濒临死亡好几次。”
旅人喃喃地说。
“即使这样,我还是没死。因为太恐怖了……”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声音带着某种感情,对着空虚的我说:
“一个人孤伶伶地踏上黄泉,死后的世界又暗又冷。死亡——特别是将死之前,真的很恐怖。死后的世界没有任何人。我会一个人孤单地消失。那种感觉太恐怖了,所以我至今还没死。”
至今?
总觉得——她的语气好像有些厌烦。我眨眨眼睛。她大概看出我的表情,有些哀伤地说:
“真央,跟我一起死怎么样?”
咦?
……。
旅人用有些空虚的声音对着一脸讶异的我说:
“我想如果不是一个人走,我就不会害怕。能够毫不恐惧地死。”
旅人?
我凝视着她,总觉得她变得很虚幻。那天是我把割腕自杀的她强留在这个世界上。这项事实像一点一点侵蚀人体的慢性毒药般,厌恶的感觉传遍我全身。
“嗯,要不要一块死?”
旅人似乎很开心地说。
我的周围满是尘埃和泥泞,虽然污秽不堪,今天仍是一片田园景色。绿色植物和泥土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展现出丰富的生命力,一群飞鸟背对着太阳掠过天际。随风飘摇的杂草、倒置的农具,这个世界好像时间停止似的静止不动。
旅人和我在这个世界的一隅凝视着彼此,连呼吸都忘了。
……。
我——
我突然害怕起来。
我会就这样死去?和旅人一起?失去生命,化为乌有?
它看上去好像是甜美的奖赏,实际上却是毫不留情地令人丧失一切。
死,那么我御前江真央这个人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我的记忆、人格以及至今活了十六年的岁月都将不复存在。这——让我有种说不出来的害怕。
那时我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
它是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死,就这样死去?踏上没有愤怒、悲哀,当然亦无喜乐,幸福的世界?被人抛弃在黑暗中,就这样一直永远、永远地待在里面。
要死吗?
“……”
我讨厌这样。
我不想死。
“是吗——”
旅人的神情很复杂,不知她对眼眶泛着泪水的我有何想法。
她的表情看起来好像觉得很无聊又有些安心得样子。我无法完全正确地理解哪种微妙的感情波动。
那时她在想什么?到底对我有什么要求?
我不知道。只是怕得不想死。
“喂,我可以躺在你旁边吗?”
她突然喃喃地说,放开我的脖子,躺了下来。干净的制服被不懂情趣的泥土弄脏了。我们像以前一样躺在彼此身边,痴迷地注视着宁静的天空。
旅人大概也想到以前的事,一脸怀念的样子,说:
“……从那以后,发生了好多事。虽然没有特别事件,但总觉得我们的相遇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嗯!
我小声回答。没错,我偶然遇到她——和今天一样,在乡间小路看到旅人。之后,她又出现在我面前好几次。不知不觉地,我们每天都会在回家的路上相遇——等到我发现时,她早已深深影响了我。
说我们是朋友,又觉得不像。
可是,她对我来说却是无比重要的人。
就像她所说,没有事件发生。我们只是聊聊天、倾听彼此的烦恼、毫无意义地抓抓蜻蜓和一起散散步。
尽管如此,她的存在着实帮了我很多。
那么——我又能帮她多少?
※※※
……。
事到如今,我想了好几次。
我能让旅人幸福一些些吗?能够让受到严重打击而想死的她感觉到一丝丝的幸福吗?
心想自己能不能多替她做些什么。
我想和她多谈谈心、多接触、一起生活下去。
可是——
※※※
旅人突然坐起身来,把制服的上半部整个撩起,路出雪白的肚子。我不晓得她这个举动有何意义,满脸困惑地直眨着眼。
“看得到吗?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