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旅人的存在,就像漫画中的主角,有着清晰的轮廓和符号。
我究竟是哪里病了,竟创造了一个应该是现实中不存在的虚构女孩?可是——第一次碰到旅人时,我摸到她柔软的脸庞是温暖的。
连自己的感觉都不可靠了,我明白这点不能当成证明“现实”的手段。可是——那个时候,我觉得她是活生生的,真的存在这个世界上。
——?
瞬间,一个疑问掠过我的心头。
因为活着,所以才是现实?虚构的人物就不是活着吗?不,浸淫在虚构的世界时,幻想中的登场人物的确会因而活着。那么,虚构的人物和现实的人物之间有什么差异?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砰地一声,我撞到了什么东西。
摔了一跤,跌坐在冰冷的走廊上。
“■■■、■■■■?”
很诡异——
响起一个奇怪扭曲、不像人类的声音。
然后,我看到一个恐怖的东西。
“■■■?”
那是一个透明、不祥的物体。
它的轮廓是人。不过,它的皮肤是透明的,衣服也是透明的,那个变成模糊人形的透明人——身上只是胡乱地涂了些像是把美术教室墙壁弄脏了的油画颜料的色彩!
啊!
我发出一声惨叫。
啊,哇!
“■■■■……”
那个透明人把我扶起来,对着我喃喃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吓得连声音也叫不出来,尽可能离那个奇异的生物远远的。
赶快跑,赶快跑,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教室。
“早安……御前江,你怎么了?”
小岛在教室里开朗地跟我打招呼。
我气喘吁吁地摇摇头说,没事。
没关系。小岛不可怕。
因为我可以清楚看见小岛的眼睛和她手指尖的周围。她不是那么透明。嗯!
第一卷 五、嘀嗒嘀嗒的鳄鱼
※※※
五、嘀嗒嘀嗒的鳄鱼
※※※
现在来谈谈脑袋。这并不是荒诞的言论。
你曾经想过自己的脑袋很狭小吗?这是很感觉的东西,不知能否解释得恰当。
例如:我们每天看似简单的生活,有时脑袋会浮现一些难解的问题。什么是“生”?什么是“人生”?即使不是那么哲学性的问题,学校的课业也一样——当我们专心思考如何解开数学和物理等问题时,有时会感到思绪碰到脑壁,有种戛然而止的感觉。
当你一碰到脑壁,就完蛋了。思绪会僵在那里,无论怎么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解决之道。你会急着突破脑壁,但这只是让自己更加头疼,毫无意义。
想来,那就是思考的极限吧!思绪之所以在原地打转,是因为大脑的容量不足。所谓大脑的容量,是指情报量和知识量。拥有大量的知识,才能不断往前思考,进而获得更详尽的结论。
再用RPG来做一下比喻。不太熟悉的人,只好说声抱歉。
就“死是什么?”这个问题来思考。
以RPG来做比喻,那就是“所谓死是~~”的结论——是为了获得宝物的冒险。亦即“我”在所谓“我的脑中”的假想世界徘徊,解开各种谜题,一步一步往前冒险。
可是——有时冒险会突然停止,怎么也无法往前迈进。那就是感到“脑袋狭小”的瞬间。我曾好几次因为脑袋狭小、我的世界太窄,而不得不中断一些冒险。
就像无法清除、抛开掉困难的RPG。
要往前迈进,总觉得少了什么。因此,无法到达思考之旅的终点。那是因为钥匙、工具、经验值或系统故障才动弹不得吗?
你应该能明白那种厌烦自己脑袋狭小、无论怎么思考都一无所得的感觉吧!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谜题,而我的脑袋又太狭小了。
※※※
唔、唔、唔、唔、唔!
我哼哼地叫着,像奇怪的生物吼着。
唔、唔、唔、唔、唔!
伤脑筋,烦死人了。我一筹莫展,愣在原地。
当人碰到自己怎么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时,思考和行动似乎都停止了。而此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手上拎着书包,想个白痴呆立着。
群灰舍大楼位于离我居住的城市稍远的地方。今天为了纪念我得奖,我得到出版社一趟,拿他们准备给我的奖状和奇形怪状的奖杯。原本我不太想出远门,因此曾跟出版社的负责人说,这些东西用邮寄的就可以了,但对方坚持亲自交给我,而容易改变心意的我也只好答应了。
我们碰面之后顺便聊了一下,那个负责人给了我一个建议。他说我的文章有点缺乏真实感,感觉好像是仅凭想象而写成的,所以他问我能否再多搜集、阅读一些资料,让文章更真实。
让文章更真实,让文章更真实,让文章更真实。
我呆呆听着对方不断传达那句话,回答:那是当然的,你说得没错。不由得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但仔细一想,自己在写小说的时候,不曾用过那样的资料。
“让文章更真实”这句话,像宗教家在我脑子里不断重复着。那个大个子的负责人挥着手目送我离去,于是我顺路走到位于群灰舍大楼旁的书店。
唔、唔、唔、唔、唔!
然后,简单地变成奇怪的生物。
那间书店的店名很奇特,叫做“无论是A或K”。不对,叫它书店总觉得有点不太相称。那叫书铺吗?不,应该是大书店。
这是什么?
书、书群、书海、群书大战?
该怎么形容才好?
举目所见,都是一排排的书。虽然说它是间书店,当然会有许多书,问题在于它庞大的藏书量。无论向左或向后看,书架和平台上的书都挤得密密麻麻的,书脊的缤纷色彩,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好大的一家书店啊!我在看到这栋建筑物的外观时就发现了。但并没有想到里面的空间竟是这么惊人。
我家那边的书店都是雅致的小空间,面积顶多像学校的教室那么大。里面的藏书量不多,一眼就看光了。
所以,第一次踏进这间大型书店时,它所呈现的景象,让人感到像是受到略微的文化冲击,而不禁屏住气息。虽说要搜集资料,但是要到哪里去找才好?我在书店入口附近看到楼层介绍,上面记载的事情令人更惊讶:
一楼/杂志·艺文书。二楼/新书·趣味实用。三楼/学习参考书——
整栋建筑物一楼到六楼好像都是书店。
呵呵呵,不可能。似乎不太可能。要从这个到处都是书的场所找出有用的资料,绝对不可能。
我认为书就像作者的脑子,是将作者的人格、知识和思想全部浓缩在一起的大脑。
只有自己的脑子,知识自然有限,所以我们要阅读别人的脑子——书,来增加知识。
像这样,想象书本等于脑子,那么,这间书店很不可思议地就瞬间变成人间魔境。到处都是脑子、脑子、脑子。
我尽想些令人不快的事,最后受不了,决定离开这家书店。不行,以我的程度不可能踏遍这么庞大的书店。
我这么想着,闭上眼睛,转身往回走。
结果——突然闻到一股香囊的香味。
——?
是蔷薇香吗?那股清香让我害怕恐怖的脑子、地狱的心略微安定下来。
我有些吃惊,视线随着那股清香望过去。
结果,那个面善的女生刚好从我身边经过。
她有一双细长的秀目,和我一样穿着县立香奈菱高中的制服,戴了一副薄镜片的眼镜,头发随便绑在脑后。
啊——
我不由得发出声音,她好像这才发现我似的抬起头来:
“咦?”
然后,向我方才一样,瞪大眼睛僵在那里。是处于思考和行动停止的状态。我了解。只要碰到惊奇的事物,就会变成这样。这很正常,因为我们是人。
你好。
我低头打声招呼。
“……你、你好。”
旅人好像和平常不太一样,满脸困惑地点了好几个头。
※※※
我得救了。
接下来,我花了一个小时左右在书店里找资料。这项艰巨的任务光靠我自己的力量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但是因为身边多了一位书店专家,所以很快就达成了。
旅人。
我笑着唤了她一声,觉得纸袋里装的三本书沉甸甸地。我不太会笑,不知道是否做得好。
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哪里。”
她在书店时,神情很严肃地凝视着一大堆书。而走出书店漫步在街道上时,那双细长的秀目就一直盯着她手中的袖珍本。她为什么一有空就看书?
“……旅人?”
然后,她好像突然发觉那个称呼,满脸困惑地转头瞧了我一眼。
我买了一些不知对自己的小说有何用处的资料——一本食谱、一本关于飞机的书和一本化学书,感到有些莫名的满足,微笑地说: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所以,才这么称呼你。
“咦?啊——是吗?旅人嘛……”
她口中重复着那个名字,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感觉像是不好意思,又像是有些困扰。我对别人微妙的感情变化很迟钝,却不由得就知道她的情感,真是不可思议。
她好像不是很讨厌,那就没问题了。她在书中、幻想的世界里悠游徘徊,一定就像旅行的人一样过生活。
旅人频频点头,边看书边问:
“可是——你为什么会在书店?感觉你好像是第一次走进书店,而且还买了三本似乎没有关联的书。”
不——没什么。
若是要说自己在找写小说的资料,总觉得难以启齿,所以随便敷衍她一句后,问:
你呢?
“我?我——就像你看到的一样。”
她把手上的袖珍本展示给我看,有些自嘲地说:
“我喜歒看书。感觉要是自己不看书,就没办法呼吸。这几乎是一种病态——书呆子。”
所以,书店就像自己的领土,逛来逛去也不以为苦。
“领土?”
旅人巧妙地弯起一道眉毛。
“你的用字变了。”
我不想挨你的骂。
“是吗?你——这么听话,很令人意外。”
旅人好像觉得什么很有趣的样子,略偏着头笑着,束在脑后的头发也随之摇来摇去。在这个冷僻时间的街上,人群也稀稀落落的,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散步。彼此不清楚对方的名字,却像朋友,很自然地凑在一块。
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嘀嗒嘀嗒。”
旅人跟我一样望着周遭人群,突然嘟哝起来。她用一定的语调说着“嘀嗒嘀嗒”。
她一停止讲话,就疲累地叹了一口气,像看到怪物似的,望着那些匆匆忙忙朝着公司、学校和家庭走去的人们。
“……我怎么会被嘀嗒嘀嗒的鳄鱼追赶着呢?”
……?
圆筒状……鱼糕(※发音和“嘀嗒嘀嗒的鳄鱼”有些类似。)?什么意思?
“不是圆筒状鱼糕啦!不是圆筒状鱼糕。”
她讲了两遍,好像诡计得逞般放声大笑起来。难道她从刚才就一直在捉弄我?
“所谓‘嘀嗒嘀嗒的鳄鱼’,是指吞掉时钟、经常发出嘀嗒嘀嗒的时钟声的鳄鱼。是《彼得潘》里的怪物。”
又是彼得潘?你满喜欢它的嘛!
“那只嘀嗒嘀嗒的鳄鱼——只跟着小说中唯一的大人虎克船长伺机而动。彼得潘、温蒂和孩子们——好像都看不到它。”
如果被滴答滴答的鳄鱼追赶,就会变成大人,那就有点令人讨厌了——旅人喃喃自语。
不谙世故的她,彷佛从时间——不,从一切事物中解放出来似的,边走边重复说着“嘀嗒嘀嗒”。我一直追在她娇小的身后,生怕自己一闭眼就看不见她。
不久,便看到连接我们所居住的城市的灰色车站。
对了——旅人为什么符地来到这么远的车站?
“因为那间书店是这附近最大的一家。”
她理所当然地说。
“我家附近书店卖的书,我大部分都看过了。”
是吗——
听到这里,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旅人是特地坐电车到稍远的这个城市来,她陪我找资料——岂不是无法寻找她自己喜欢的书了吗?
当时我在书店入口处碰到旅人,她不忍心看我烦恼而给予帮忙,毫无怨言地指导我找书——让我感到有些抱歉。
请等一下。
好不容易走到车站,我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往前走。
“……干么?”
她吓了一跳。我握住她好烫的手,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然后发现视线的那一端有家咖啡店,我转头注视着她的眼睛,低头行礼:
请让我答谢你。
※※※
那是家普通的咖啡店,没什么特色。
如果一定要说,只有一点值得一提,就是那家咖啡店的店名“亚”,不知道是指“亚洲”的“亚”,还是“亚美利坚”的“亚”。
尽管如此,它还是不怎么样。
“……”
有趣的是,旅人全身僵硬地坐在咖啡店的位子上——我的正对面,低着头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不好意思。
她看起来很不安,所以我从菜单中抬起头来,问:
你讨厌咖啡店吗?
“——咦?啊,不会。”
旅人硬装得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把手电筒和袖珍本从伸手可及的书包里拿出来,开始看书。
你为什么常常看书?
“咖啡店……我第一次来……怎么办?”
她嘟哝着,但声音太小了,我完全听不懂。我一面让椅子发出细细的嘎嘎声,一面说:我要红茶——旅人,你呢?
“嗯!啊——那么……”
旅人瞪着菜单,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耐心地等着。有谁可以夸奖我一下,我等她的回应足足等了五分钟。
“……哎。”
不久,她抬起头来,杏眼圆睁,喃喃地说:
“不行。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又把里面的文字从头看到尾。”
请把我的五分钟还来。
“那,那么——红茶。”
她困扰地说。我把店员叫来,点了两杯红茶。这家咖啡店大概很识究细节,店员详细询问我要哪个牌子以及温度什么的,我都随便回答。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茶的味道有何不同。
旅人也一本正经地回答店员,不知不觉地叹了口气。她看到店员离去,立即把视线放回书上,然后突然望了我一眼,说:
“什么?为什么你看到了?”
不,不为什么。
旅人经常充满自信地跟我说些不清不楚的话,我发现自己看到她不太一样的一面。
那是开心还是寂寞?自己也不太了解那种心情的波动。
在等红茶的时候,我又低头向她道谢。
你今天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
“嗯?啊,你不用放在心上。反正我是穷极无聊才到书店。”
虽然她这么说,但我真的太幸运了。
所以,咖啡的费用我来付。
“你要请我吗?……不好意思。”
她有些客气地说,我摇摇头。她大概觉得我们那样子很可笑,又放声笑了起来。
她笑逐颜开的样子比起沉默不语更吸引人。虽然我还是觉得自己好像被捉弄了。
“……你很开心吧!”
嗯,真是很抱歉。
我含糊地点点头,此时店员刚好把红茶端给我们。这家店很讲究,所以上茶的速度慢得可以。我把随杯附上的柠檬放进冒着烟的红茶里,不禁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跟她在一起会这么安心?
就像有一位要好的老朋友,觉得自己在这里很放心。那真是很不可思议的感觉。店里播放的怀旧音乐、红茶的淡淡清香和安详的气氛,让我感到片刻的满足。
说起来,一直不说话也满尴尬的,于是我随便找个话题聊。真是稀奇。我不大会说话,通常尽量不开口。
《彼得潘》是个怎样的故事?
这是旅人提及好几次的故事,我有点兴趣。虽然曾经随便问了一下,其实并不知道它是怎样的情节。
“怎样的情节——”
旅人大概很怕烫,慢慢地啜饮着红茶,偏着头说:
“你没看过迪士尼的影片吗?”
什么是迪士尼?
我问。她的脸色变得有些严厉,僵在那里,好像看到什么怪物。
咦?咦?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迪士尼到底是什么?
“……哎,算了。”
她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疲惫地说:
“其实,迪士尼的电影和原着情节相差很多——也就是说,几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或许不知道比较好。”
她如此嘟哝着,用平静的声音朗诵似的说明给我听。
《彼得潘》是英国的戏剧,作者是詹姆斯·马修·巴利(※JamesMatthewBurrle,1860-1937,英国小说家、剧作家。)。
真是恐怖,旅人是在背书吗?她流利地背诵着。
“彼得潘小时候迷了路,自此以后没有人找到他,他就变成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