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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开的花

_10 片山恭一 (日)
“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在真正意义上弄没的是什么。因为对现在手上东西的价值,自己是很难明白的。有也以为理所当然.而在弄没的一瞬间就会后悔,后悔没有好好珍惜,并且千方百计想找回来。可是,那时候什么都到不了手的,千真万确。”他略一停顿,“对于自己所处的环境,多少采取接受态度如何?”
再说下去已经没用,自己不想和藤木争论人生问题。他也好像看出我去意已决。一会儿,藤木站起身来,我也欠身立起。若是平常,这是谈话结束的表示。但他双手叉腰,似乎回想是为什么站起来的。
“对自己满足的人哪里也不存在。”他说,“也包括我自己。”
见我默然,他蓦地打开桌子抽屉,随即以困惑的神情看我。
“知道我做什么?找烟!往日习惯。”他苦笑着继续,“真是怪事,戒掉都已快十年了!在办公室,总是把烟放在抽屉里,因为放在胸袋里动不动就吸上一支。”
藤木缓步走近办公室墙上挂的一幅裸妇像。房间有十来幅画。除了弗拉曼克①和莫迪里阿尼②的素描,全是我不知晓画家的作品。“画布还白的时候,任何人都有可能画出世界性作品。”他看着画自言白语,“但画布一旦涂上颜色,在几乎所有的情况下都成了单纯的爱好。所以我不画,而代之以收集。如今可以说是唯一的爱好。”
①法国画家,画风粗犷,代表作有《红树》等。
②生于意大利,巴黎画派的代表画家。作品有《躺着的裸妇》等。
他移步到另一幅画前。
“不可思议啊!一段时间里非常喜欢的画,几年过去后开始觉得分文不值,觉得为这种画出大价的自己难以饶恕。肯定是年龄的关系。年轻时肉体和精神同时变化,嗜好和感性当然也变。而上了年纪,就不再那么变化了。近来,得知自己的爱好已固定下来,不再像过去那样为很多东西动心了。无论多么无名画家的画,也有只看一眼就知是适合自己的作品。相反,对戈雅①不再认为他是多么了不得的画家了,年轻时倒是相当为之着迷,甚至有一时段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画家。但现在已在相应的场所安顿下来,今后大概也不会有变化。”
藤木久久看着画。而后像有什么难以启齿似的注视脚下地毯。
“往后几十年时间里,你有可能在认为自己的人生位于别处当中度过的哟!”
“明白。”
不,你不明白,我预想他这样回应。然而最后一句话出乎我的意料:
① 西班牙画家。作品有《着衣的马哈》、《查理四世一家》和《1808年5月3日》等。
“啊,那怕也未尝不可,虽然失去你很遗憾。”
我从不久要离去的办公室窗口长时间眼望窗外。我想起谁写的一句话:钱成了新的性交。随着对轻松的性行为可能带来致命后果这点的认识,人们开始作为实现个人充实感的方法把兴致集中到钱上。无论美国主导的全球化还是作为主轴通货的美元,都未尝不可以说是艾滋病的受益者。
报纸上出现去年自杀者的数字:三万三千人。实际上恐怕数倍于此。原因的第一位是健康问题,第二位是经济、生活问题。还评论说年轻人自杀人数下降,中老年工薪阶层自杀人数上升。听得工薪阶层因苦于裁员自杀,把他们逼人死地的公司自然恼火。但是,公布大刀阔斧的裁员计划而可望提高收益的公司的股票上扬也是事实。继续买进那类公司的股票或重新买入后将其纳入股票品种以期取得最佳业绩一一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裁员也好自杀也罢都可成为赚钱材料。在这样的世界里活了许多年。若让藤木来说,即我的人生是在“那里”的。可是,恐怕到了离去也无妨的阶段。
有评估个人市场价值的咨询公司。就领导能力、社交能力、语言能力、电脑技能等项目逐一评估,以其综合分数来评估一个人的劳动潜能。即使在公司内部,将各自的工作市场化、根据其市场价值决定待遇的成果主义也正在成为主流。市场价值低的人被无情列为解雇对象。这样的人事,唯其一看具有客观性和透明度,结果也就更糟。自己的能力被精细计算后告知“所以你要走人”,连反驳都无从反驳。一切都被可视化、表层化。就连和自己本身的关系也被置换成这类东西。
假如评估一个人能做什么并以此作为那个人的价值,那么我们恐怕很难从CRYOENESIS所推进的那种基因工程式未来中逃离出去。倘若能够不给周围添麻烦即可创造高产值的人即是有价值之人,那么父母企图控制将出生孩子的基因就是必然趋势。而像由希那样的人就只能选择安乐死,别无他法。
她房间的书架上有一本很薄的书,书中介绍了为不能去室外的小孩子提供其与动物接触机会的医疗计划。我从她那里借来这本书看了。有的孩子患小儿麻痹、肌肉营养障碍、脊椎破损等种种样样的身体障碍,有的孩子只能借助轮椅和可移式床来移动,甚至无法用语言沟通。也有的孩子因遭受虐待而有心灵创伤,还有的孩子被诊断为感染了HIV后遭父母遗弃。
临时去那种设施里的动物也大多有某种重负。失去一只翅膀的猫头鹰、不知道母亲而长大的狐狸、从养主那里逃出的狗。据计划的主持者介绍,孩子们目睹有障碍的动物们不失尊严地作为一个完全存在而生存的姿态,可以从中发现希望。并且,动物们并不介意孩子是否缺胳膊少腿以及会不会说话。人类社会的规则和常识不具意义。孩子们通过与动物接触而从心内的不安中解放出来。同时通过照料动物而感觉对自己以外的存在的责任,体会无偿给予的快慰。而且可以感觉到自己以前无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是一个完全的存在。
若比照这一计划,由希就是受伤的动物。身患不治之症、生活不自如的她自始至终不失健全的灵魂和威严一一这点让我怀以虔敬和谦恭的心情。我们之间存在不可思议的对称性。本应无所不能的我在她面前一无所能。相反,本应几乎一无所能的由希却给予了我某种东西。虽然那东西是什么我不清楚,但被治愈的总好像是我。
想想事情的确奇怪。最初,由希是作为身患重病的、需要帮助的人出现在我面前。但不知不觉之间,病症变得怎么都无所谓了。较之病人,我更把由希作为一个正常人来看待。现阶段连病人都不是了,至少对我来说。这莫非意味她已克服了病症?莫非以自己的力量、以自己的方法彻底恢复了健康?
面对由希,我逐渐觉得人纵使身患重病也不可能是完全软弱无力的、仅仅依赖他人的存在。只要还是一个生命体,人就不至于完全失却或损毁。没有生存价值的生命这个世界上是不可能存在的。生命应是被医治的这一想法似乎看错了生命的本质。从根本上说,医疗使人健康这一构思本身恐怕就是傲慢无礼的。在是病人或障碍者之前,他或她肯定是一个无需任何治疗和更生的无可替代的一个生命体。不管患多么严重的病,那个人也是能以自身的力量获得必要而充分的健康的。
就人而言,所谓完全,莫如说是一种残缺亦未可知。人生来就表现为各种各样的不完全。不完全才是人特有的。人因其不完全而得以成为唯一。所谓无可替代性不就是指的这个么?只要其人成之为其人,纵令并非完整也不缺少任何东西。在我看来,由希的无可替代性是尊贵的。
不觉之间想到了波佐间。在第三者眼里,他所做的不外乎选择胚胎,无非制作具有与自己夫妇同样的潜在能力的胚胎的染色组而已,并非从哪里找来新的基因来使用。因为仅仅是从父母基因的组合之中移植接受了正常对立基因的胚胎,所以较之精子银行之类,伦理问题要小得多。并且,夫妇的希望不过是要个男孩、要个健康的男孩。这是作为父母任何人都会有的普通心愿,波佐间想必也是这样认为的。
或许,孩子出现障碍到底是最初的挫折。他从那里开始追究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结果对自己的行为再也无法采取中立态度。他本身是在将“能做什么”视为首要价值的世界上生活过来的,势必感觉这样的自己的境遇是一种负担。可能是这点作为“自己毁坏式冲动”偏巧冒了出来。然而在自己孩子身上做了同样的事情,作为未来当总经理继承公司的人选择了尚不存在的他者。也许他在孩子的障碍上面看到了自身欲望的投影,所以才说孩子并不可爱。
波佐间害怕自己站在医疗者一边而导致孩子出现暴力性倾向。通过选择胚胎来控制孩子的诞生这一事实似乎像咒语一样挥之不去。一次也就罢了,但经受不住反复。他有可能认为对如此未来的自己是不可能原谅的。他能够从公司交椅上退下来,但不可能回避身为父亲这点。而且,只要他是父亲,他就必须是持续控制儿子的人。所以他想在那次登山中消灭自己一一想必是要退往绝对不可能行使力量的场所。
然而作为结果,他选择了生,选择了不死。我在这一选择上看到了高贵。这是因为,想死也好想不死而继续活着也好,都是我们无从原样返回这个世界一一我们便是这样存在着一一的一个确实例证。
这颗行星被统括在一个系统中,几乎没有其他东西起作用的余地。整个地球被微软化,成为别无选择的世界……活在其中的窒息感。世界只有单一可能性,亦即此刻只有现在。无处可逃,无术可逃。不能亡命,不能挣脱。不存在外部,哪里也没有藏身之处。然而,当人性内部发生变化时,我们便成为不从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将有全新的成长从中开始。纵然不能逃离自己背负的命运,也能通过改变自己而在结果上改变命运的含义。这样,生就有无数选项,充满所有多样性。我们总是为自己想成为什么而困惑而苦恼而挣扎一一便是作为这样的存在置身于世界之外。难道不是吗?
如波佐间所选择的那样,我也要做出选择。我知道那是残酷的做法。事实上我已然在这世界上占有一个位置。想成为什么也就意味要损坏什么。
7
几年来,每当沙织生日都在能吃到法国菜的饭店一起吃饭。名字起源于布勒东①作品的这家饭店,牛排和葡萄酒十分可口。吃罢主菜,沙织要了南瓜布丁作饭后甜食。我只要了咖啡。
“今天有要紧的话。”
我提起后,沙织不无畏缩地抬起脸来。
“怪吓人的,那么一本正经。”她打诨似的说,“说出什么倒不知道,不过请说得柔和点儿。”
我不晓得这样的场所和气氛是否适于说这种话。别的日子倒也罢了,在她生日里或许不该提分手的话。可是又不大可能置之不理地两人一起欢度良宵。何况什么时候说都是同一内容。
“打算辞职。”我绕弯子说。
“辞职报告已经提了?”她惊讶地问。
“正式还没有,但话已经通过去了。好长时间没见,是因为有工作要集中处理,已处理得差不多了。”
沙织定睛注视我的脸。而后倏然泻出笑意,拿起吃甜食用的小勺。
①法国女诗人、理论家。著有小说《娜佳》等。
“什么呀,原来是这事。”她以渗出释然感的声音说,“当然,听说辞职是吃了一惊。不过本以为是别的什么事。”
“还有事的。”
我从头慢慢讲起由希的事。两人相遇和重逢的前前后后,她的病,我为她做的一切,现在的情况和以后的可能。尽管是客观事实,但我还是注意说得尽可能准确。事情需要不留空白地按部就班讲出。讲的时间里,很难认为事情果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似乎实际发生的事和我现在讲述的事是两回事。但对于以后发生的事是有把握的,话自然拖长。这当中她不打断,也不插嘴或提问。感慨一概不形于色,一副专心倾听的样子。
我说完以后,沙织也久久一言不发,只是手托下巴呆呆看着房间。
“就是说是最后的晚餐了?”她终于开口了。
“对不起,好端端一个生日。”
“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没有说的必要,我想。”
“过分!”
“不,那不是的,”我慌忙补充,“我说没有说的必要,意思是不值得一说。和那个人的关系完全没有浪漫的地方。甚至对方是女性这点,自己都好像意识不到。只打算为有困难的朋友做自己能做的事。”
“可头痛的是那个朋友是女性。”
“时至现在,那么说也没办法。当时没以为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所以连你也瞒着了。”
“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再次思索“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直接起因大概是由希发生呼吸困难被送去医院那次。那么,该是半年之前。可是,过去是上溯性的东西。我不知道可以上溯到那个时段。下定最后决心则是近几星期的事。
“所谓下决心,就是让她人户籍一起生活吧?”
“是的。”
不仅仅如此。但我没说。不是可以向沙织以至任何人说的那类事。
“不管怎样都够晚的了一一产生这么说的必要这个情况。”
我没有应对。
“可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她并非问我似的说,“感觉上就像被告知癌症晚期。此时此刻之前还一无所知地活着,一下子说你是癌症,好比说已经没救了。”
“抱歉。”
“不必道歉!”这回以命令声调说。随即换上恳求语气:“别急于下结论。”
我让经过身旁的男侍者再来一杯咖啡。也问了沙织,她默然摇头。
“已告诉那个人了,你的决心?”
“不,还没有。”
“总要告诉的吧?此事再不能变更了?”
“大概。”
“可对方拒绝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拒绝和你一起生活。没这种担心?”
“那当然,任何可能性都有。”
沙织盯住我的眼睛问:“真的喜欢?喜欢那个人……”没等我回答她就补充了自己的话:“好傻气的问话,哪有想和并不喜欢的人一起生活的人呢!不过,那个人不久于人世对吧?”
对不久于人世这一说法的同意还需要有所保留,但由于不愿意把话弄复杂,遂默默点头。
“那一来你能留下什么?那个人死了,你不是什么都留不下?”
“或许。”
沙织吃惊地看着我。“嗯,那是吧。”她以不无做戏意味的动作点头道。“不错,会有和那个人的美好回忆留下来。莫非你打算仅仅如获至宝地带着回忆往下生活几十年?”
“大概。”
“别说傻话!又不是修道僧。”沙织马上换成关切的语气:“心情可以理解,可你不认为那是一时性的?”
“或许。”
“住嘴!”她焦躁地说,“大概、或许……这说法够滑头的了。滑头、过分!不对?”
我倒要说什么,当即打断。助質
“等等!”她说,“往下别用‘大概’和‘或许’,好好回答,可以?”
“明白了。”
“那么……”
由于咖啡上来,话被打断。等往两人玻璃杯倒水的男侍者离去后,我说:
“她不在了以后的事我不清楚,或者后悔……”
“肯定后悔的嘛!”沙织以严峻的眼神瞪视我,少顷凄然低下头去,“百分之一百二你要后悔的。”
我又想说“或许”。
“接着说!”
“往后的事虽不清楚,但思考眼下自己应做什么的时候,这是没有余地的事。不然就前进不得。当然,即使什么也不做地袖手旁观,时间也径自前进,可那时我有可能成为彻底毁掉的人。”
沙织剧烈摇头。
“不成!现在让我听什么都像是一厢情愿的辩解。”
“作为一厢情愿的辩解听我讲完可好?”
她不应声,定定看着桌面。而后大大呼出一口气,“也罢,讲吧。”她说。
“从合理性角度看,我准备做的事或许是荒唐的。问题是人并不是仅靠合理性活着的。活着的过程的大部分基本是不合理的。除掉这部分,为什么活着就无从知晓了。”
“太伦理性了,你。”
“是不是伦理性我不明白,但至少现在愿意那么做。”
“所谓那么做,就意味抛弃真心爱你的女人,而跑去生命所剩无多的女同学那里?”
我把咖啡杯端到嘴边。沙织的咖啡已在杯里彻底变凉。
“不来点葡萄酒?”
她轻轻摇头。
“为什么事情成了这样子?不能解释一下?成了这样子究竟是因为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大概她也并不期待回答。片刻,她扬起脸来。
“习惯是很难的事。”她说,“很难习惯一个人生活。年轻时一直那么打算来着。遇见你,心想两个人也好。总算开始习惯两个人的人生了,却……又得习惯一个人生活。”
说到这里,她长长叹息一声。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转念止住。
“电视机打开不关好了!”良久,她说,“不喜欢家里没动静’这就是电视机的好处吧一一能发出入的声音。可是,电视机终究是电视机啊!”
她久久闭目合眼。较之思索什么,更像是消解疲劳。重新睁开眼睛时,沙织的脸看上去老了十岁不止。
“等着,等到那个人去世……我、是个讨厌的女人吧?”
“别那样!”
“为什么?”
“我不想做那种像是分散投资的事。”本来说的是真话,可说出口来竟像是开玩笑。
“明白了。”她轻轻带过,“你是想把一切都投资在那个人身上。不过投资很可能失败,你很可能失去一切,那时候回到我身边即可。”
我默然。但我清楚自己必须说的话。
“那不可能,不会再次回到你那里。我们的事今晚结束。”
沙织热泪盈眶地看着我。目睹这张脸,我知道这一瞬间她被击毙在地。她抓起手袋站起,发出椅子碰在桌子上的刺耳声响。
“我这是干的什么?我……”
我久久呆坐不动。沙织出门走了吗?想必走了。我思考自己做的事。没信心说自己做的正确。不知道怎么做算是正确。在事情如此之前更不知道。对于血肉之躯的我们,绝对正确的事大概是不可能有的。我认为正确的事,在沙织看来也是不正确的。人莫非能活在相对正确之中不成?或者说正确还是错误这样的提问方式本身就是错误的呢……我不知道。
我叫来侍者结账。
8
二月也过去一半的时候,下了一场告知冬日结束的雪。拉开面对阳台的客厅窗帘,耀眼的光线一直射到房间里头。星期日的清晨,时间还早。我三下两下换好衣服,走去公寓楼后面一座小山的公园。长着杂草的斜坡上的积雪沐浴早晨的阳光,蒸蒸腾腾涌起白蒙蒙细密密的水蒸气。公园草坪聚集着鸽子。附近有头戴针织帽身穿皮夹克的外国人遛一条牧羊狗般大的黑狗。鸽子们看样子并不怕狗,把嘴伸进浅雪里觅食。
沿草坪周边漫步。这里那里树上的梅花快开完了,差不多该是樱花鼓蕾时节。走完半圈的时候,在区政府广告板的提示下抬起眼睛一一富士山出现在正面。从嵌在高楼大厦之间的蓝天中白灿灿闪现出来。也许空气清澄的关系,山姿分外鲜明,因此虽然相距遥远,却好像一伸手即可用手指肚抚摸山顶似的。刚刚生成的云絮从楼宇上方厚墩墩流移。根本没想到可以在自己住处附近看到如此景致,觉得好像什么人悄悄为我准备的。无论往哪边看都流光溢彩,世界美不胜收。
我当即去由希家,想把如此清晨的感受告诉她。不料,几小时之间感动已黯然失色,甚至想告诉她的心情也萎缩殆尽。于是我代之以告诉她三月底将辞去工作。她没有显得怎么惊讶,只说了句“是吗”,再未多问。
“不问为什么?”
“为什么辞了?”
我轻轻一笑,她也随之笑了。之后两人都默不作声。时间出现一大段空白。我让今早的美景在脑海里复苏过来。将美诉诸语言是困难的,几近不可能。既然由希卧床不起,那么两人所能共同拥有的东西以后势必越来越有限。但是,这个世界是有今早所看景色那样的美好事物的。这一平凡的事实好像会用一缕光线持续照亮我和由希艰难的日子,我从中得到了勇气。
我一边确认自己的语声没有发尖或发颤一边说道:
“最后会让你去的。如果下回发生同样的事一定……我保证。不会再让你想起来就怕。”
由希什么也没说,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我,就好像在说不放我去任何地方。那视线含有奇异的力度,如热量一样传来,如早春的风一样扑来。
“一次讲过菊花移香的故事吧?”她像引用古证词那样继续说下去,“你还没忘记那时的约定。”过了一会儿,她以平稳的声音说:“一定得活到菊花时节才行。”她屈指数了数,“还有半年……川。”
我觉得不至于半年。一瞬间陷人类似天晕地转的感觉。
“一年半也好二年也好,只管贪婪地活下去就是了嘛!”我试着说。
“是啊。”
她漾出梦幻般的笑意。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我急急地摸她在毛毯下面的手。由希的手比我的手多少暖些,这让我放下心来。
“最后很可能让你别管我,让我一个人待着。这以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的心情。”
“那时候我拔院里的草什么的好了。”
风吹来,窗玻璃轻轻作响。我在自己心里感觉有风从院里的树梢上飒然掠过。有什么随着微微摇颤的树影一起摇颤。一次两人曾那样摇过、那样颤过。那种遥远的感觉犹如夹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的记忆苏醒过来。
“喜欢给你叫名字的,”她说,“从很久很久以前……”
于是我又产生恍惚之感。只以“由希”叫她并不是多么久远的事.可她一说“很久很久以前”,觉得好像远在几万年、几十万年以前。
“管我只叫永江可好?”
“希望直呼其名?”
我就此想了想。
“不,现在这样就可以的。”
“永江君。”
“什么?”
“没什么。”
相视一笑。
“一次想起在新宿一起看电影那个春日。”她以约略沁出睡意的声音说,“好像被弃置的空地。差点儿被不安摧毁的时候,我在舌面上悄悄念叨你教给我的名字。Cloudberry……于是感觉身体从里往外热乎乎舒缓开来。身体深处轻柔地振颤,云团开始缓缓鼓胀。充满令人怀念的温煦。就连为切近的死亡胆战心惊的夜晚也在某种亲密物的包拢之中一一便是那么叫人深信不疑的怀念之情。”
话意外止住,两人都觉得似乎有什么没有说完。至于那是什么却不知晓。倏然,一幕冶艳的记忆擒住了我。抱过此人的裸体,但觉整个人都被异常有诱惑性的记忆劫掠而去。脑袋一片混乱,不知自己此刻置身何处。而当嘴唇移近喃喃细语时,冷冰冰的肌肤为之一变。意识深处有什么松缓开来,向上浮升着渐次远离,少顷所有感觉失去轮廓流去。在虚无缥缈的景象中,甚至对方和自身的区别都已模糊不清,不知触与被触,不知尝与被尝,既不浅又不深,做完动作简约的、不知归宿的交合之后,呼出润湿的空气抬头一看,枕头上有一串植物。
似乎过去很长时间,而实际或许仅仅数秒。不知何时,风停了。早春阳光下的庭院绿树把姿影映在房间的磨砂玻璃上。我们看着那姿影,恍惚觉得自己是被什么叫来这里的。为了照看她的死?未必有如此限定的必要。在此刻身在此处的清晰意识之中,两人每次互叫名字,我都想到被带到当下光明里的奇妙活物.由于我答应帮助自杀,由希看上去比以前镇定了。接受她的愿望,岂不等于承揽了并无权利做的行为?这让我感到惊惧。但是,接受想死这一愿望同实际满足这一愿望是不同的。对由希来说,重要的或许是让对方接受自己的心情,是让一个人听取自己对于死的愿望。她需要和肯接受其愿望的人共同拥有一个东西。倘一再拒绝,势必等于连她的心情也拒之门外。
在此之前,我一直拒绝考虑由希之死。但问题是,否定她的死,恐怕连她的生都否定掉。一旦否定什么,予以倾听的行为必然终止。其结果,关键的倾诉也漏听了,即便能听到的东西也听不到。我是在一直听取由希不成声音的倾诉吗?所听的没有可能仅仅是自己的倾诉?我耳朵听得的不会仅仅是自己的需求?
那一时刻果真到来怎么办呢?现在的我想的未免乐观。她已同自己的病相伴不止十年。关于她的病,包括医生以内,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所以,她认为快要不行了,就是真不行了。即使不能用语言表达,也会发出某种信息。我只要侧耳倾听由希的诉说即可,应该不至于听漏。
为什么对最后如此执著呢?迄今为止几乎分别度过所有时间的我们为什么想一起度过所剩无几的朝朝暮暮呢?莫非因为我们不得不考虑“死后”不成?因为我们并不认为一切并不因死而终结不成?
死后的生有还是没有,谁都无法断言。大约怎么都无所谓的。在死这个问题上,有时候只能出以各自的考虑表述。如生之意义属于个人性质的,死的意义也极具个人性质。既有人相信死后的生,又有人认为归之于无。他人对此不宜说三道四,看来最后只能委身于各自心目中描绘的死。
即使逝者和送行者之间,死也同样各人是各人的,甚至有可能截然不同。逝者有逝者的死,送行者有送行者的死。一如逝者委身于其本身描绘的死,送行者也同样要物色坐起来舒适的位置目送逝者。大概唯一可以断定的是:我们生前构筑的关系将为各自备下两相适合的死。死是在生的样式中形成的,或者莫如认为是死的一部分为好。
现代科学文明把死弄成不可知的东西。但不可知和虚无不同,完全不同。死的不可知,使我们的生有了丰富多彩的可能。以我自身而言,同样不认为有死后的生。若有,恐怕也是和生不同的什么。至于那是什么,大概永不可知。我们以不可知这一形式触摸永远,与不可知的相伴而生。我觉得此即足矣。
死是无可回避的现实。但,迄今为止未曾有人闸明死也是事实。既然那样的人一个也没有,而又不能体验自身的死,那么将来我们也绝不可能闸明死。也就是说,死永远是未知的东西,是一个个水灵灵的崭新崭新的东西。未尝不可以说死是我们两人特有的东西。
由希的病发展着,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每次都需要产生有所失的感觉吗?就不可以认为有所得、又朝什么接近一步吗?死诚然割断了一种关系,但也催生新的关系。有形之物迟早有终结那一天。有形之物的终结有可能是无形之物的开端。这么想会是不合理的么?如果说不想缺失了她的体温和微笑的世界,那是说谎。于是,我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好。但我不认为现在的自己不幸。
都说唯独人对死有认识。也许人在认识到死的时候发明了类似爱的情感。为什么呢?因为自己是理应死之存在这一认识同能够爱他者这一能力看上正相平衡。若将意识到自己所爱之人是唯一的、无可替代的存在这点视为对一个人的爱的本质,那么我们大概就能通过对如此他者的思念来救赎自己的死。
所以,我觉得为什么执著于“最后”这个设问同为什么人与人邂逅这一设问是同一回事,回答的将是同一场所的同一难题。接近找出答案的感觉有时也是有的,但第二天又再次远离一一我便是如此日复一日地活着。
9
以为会继续暖和下去,不料第二天就冷了起来,仿佛倒回了冬季。季节在时进时退当中缓缓流移。那家医院位于郊外幽静的田园地带。三月末一个春天特有的风和日丽的日子。从停车场爬上徐缓的斜坡,一座白色建筑出现了。问传达室,告以房间在二楼,单人间。我确认白尼龙带上用记号笔写的名字,敲了敲门。意外快活的语声催我进去。
“来得好来得好!”
波佐间从靠窗床上以笑脸迎接我。我道歉自己好久没来,递出自己带来的果篮。三个月没见,看上去他的脸好像返老还童了,甚至比我知道的学生时代还要孩子气。脸庞的棱角没有了,多了一点儿脂肪,整个脸圆乎乎的。也许一段时间离开工作的关系,或者也有所服药物的作用。
“住起来好像蛮舒适的嘛!”我环视房间说。
“被索去不少差额费用!”他边倒茶边应道。
除了床,房间还有放衣物的柜和不大的洗漱台,还有电视机和电冰箱。
“太太呢?”
“应该傍晚来。”
腿伤治好后,波佐间转来这家医院,来一个月了。本来可以早些前来看望,但用电话说倒也罢了,见面总让人心里沉甸甸的,况且对方也好像并不希望。
“最初一星期药合不来,”他递出用袋袋茶泡的红茶,开始以事不关己似的语调讲以前的经过,“我好像安眠药不起作用的体质。药力大了,昏睡一整天起不来;药力小了,又睡不着。好像和安定药搭配使用来着……如此这般,为调药就花了两个星期。”
“现在睡得可舒服?”
“舒服虽谈不上,但总能人睡了。毕竟,在这里睡觉就好比工作。”
在电话中说听着诵经声睡觉,是去年年底的事了。奇妙的入睡法那时也听他说了。不过,好像还很难自行保证正常睡眠。伴随睡眠的紊乱,出现了抑郁症状。转院是他本人的意思。
“你那边如何?”他大致讲完自己的情况后,以听起来未尝不可以说是冷淡的口吻问。
“基本可以了。”我说。
“是吗。”
辞职的事在电话中说了,和由希的事也说了。但波佐间无意接触那两件事,仍以快活的语调大讲特讲一一还兼带治疗者的眼光一一自己的身心情况。从中我感觉出他的恭谨与体贴。
“关键是一天做一点、一天天坚持做下去,人家说。”他提起定期去咨询的事,“没有哪个马拉松选手起跑时就考虑42.195公里开外的事。人这东西活在世上本来就不该考虑得太远一一听得我心悦诚服。想想确是理所当然。往远里说,除了全都要衰老死去没别的。”
我们天南地北地聊着,没什么特定话题。但还是在房间待了三十来分钟。
“差不多到OT时间了。”他看着电冰箱上的钟说。
“就是作业疗法那玩意儿?”我边起身边问。
“现在做陶艺和皮革艺术品。今天是陶艺。技术提高了,也给你做个茶杯什么的。”
作业疗法室位于从病房稍离开些的地方。医院院子里栽的樱花树已三三两两开花了。据气象台说,这个星期就进入赏花期。波佐间在一棵老树下止步立定,仰望树梢。大大分开的树枝之间的蓝天有喷气式飞机曳着雪白的云絮飞过。
“咱是要变天了。”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是有个说法说一有飞机云出现就要下雨吗?”
我在想其他事,随即说出口来:
“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波佐间回过头:“我又不是读心术专家!”他吃惊地说,“那,想什么呢?”
给他这么正式一问,我倒犹豫起来了。不过又觉得对此人明说也并无不可。
“我在想:幸亏自己讲的语言是日语。”
他诧异地歪起脑袋。我补充道:
“用英语说天气的时候,作为不定代词要用we吧?比如我们上个月有很多雨啦什么的。”
“那又怎么?”
“对于失去心爱之人的人来说,那说法岂不太伤心了?”
波佐间脸上现出比这么说的我还要难过的神情。往下两人都没开口,默默走到通往作业疗法室的小路前。
“那么,就此告辞。”我说.
“今天太谢谢了!”他也笑着爽快地应道。
波佐间轻轻拖着脚开始走去。我目送他的背影。在杜鹃花丛中行走的波佐间忽然停住脚步,缓缓回过头,隔肩说道:
“教你一件好事可好?”
这回轮到我歪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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