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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文集

_23 苏东坡(北宋)
  某此行本欲居淮、浙间,近得子由书,苦劝来颍昌相聚,不忍违之,已决从此计,氵斥汴至陈留出陆也。今有一状,干漕司一坐船,乞早为差下,令且在常州岸下,候迈到彼乘来,切望留意早早得之,免滞留为幸。懿叔必常得信,令子新先辈必已赴任。未及书,因家信道区区。
  【与程德孺运使三首(之三)】
  告为买杭州程奕笔百枝及越州纸二千幅,常使及展手者各半,不罪!不罪!正辅知已到京,非久上状次。乞因信致恳。
  【答清凉长老】
  昨辱佳颂见贶,足为衰朽之光,未缘面谢。
  【答钱济明三首(之一)】
  人来,领手教及二诗,乃信北归灾退,并获此佳宠,幸甚!幸甚!又知诗人穷而后工,然诗语朗练,无衰气,如季札者听,亦有以知君之晚节也。比日起居佳胜。某此去不住滞,然风水难必期,公闲居难以远涉,须某到真遣人奉约,与德孺同来金山乃幸也。所怀未易尽言,并俟面陈。惟万万自重。
  【答钱济明三首(之二)】
  某得来书,乃知廖明略复官,参寥落发,张嘉父春秋博士,皆一时庆幸,独吾济明尚未,何也?想必在旦夕。因见参寥复,恨定慧钦老早化,然彼视世梦幻,安以复为。儿子迨道其化于寿州时,甚奇特,想必闻其详。乃知小人能害其衣服尔。至于其不可坏者,乃当缘厄而愈胜尔。旧有诗八首寄之,已写付卓契顺,临发,乃取而燔之,盖亦知其必厄于此等也。今录呈济明,可为写放旧居,挂剑徐君之墓也。钦诗乃极佳,寻本未获。有法嗣否?当载之其语录中。契顺又不知安在矣,吾济明刻舟求剑,皆可笑者也。
  【答钱济明三首(之三)】
  居常之计,本已定矣,为子由书来,苦劝归许,以此胸中殊未定,待面议决之。所示谕孙君宅子,甚感其厚意,且为多谢上元令侄,行见之矣。王、范二君处,皆当力言也。刘道人若能同济明来会,深所望。未敢奉书,且为致此意。
  【答廖明略二首(之一)】
  远去左右,俯仰十年,相与更此百罹,非复人事,置之,勿污笔墨可也。所幸平安,复见天日。彼数子者,何辜独先朝露,吾侪皆可庆,宁复戚戚于既往哉!公议皎然,荣辱竟安在?其余梦幻去来,何啻蚊虻之过目前也。矧公才学过人远甚,虽欲忘世而世不我忘,晚节功名,直恐不免尔。老朽欲屏归田里,犹或得见,蜂蚁之微,寻已变灭,终不足道。区区爱仰,念有以广公之意者,切欲作启事上答,冗迫不能就,惟深亮之。
  【答廖明略二首(之二)】
  衰陋之甚,惟有归田杜门面壁,更无余事。示谕极过当,读之悚汗。毗陵异政,谣颂蔼然,至今不忘。为民除秽,以至虿尾,吴越户知之,此非特儿子能言也。圣主明如日月,行遂展庆,众论如此。目昏不能多书,悚怍不已。
  【答孔毅夫二首(之一)】
  久不通问,计识其无他。北归所过,皆公之旧迹,或见清诗以增感叹。忽辱手书及子由家讯,穷途一笑,岂易得哉!比日起居佳安,眷聚各康宁。仙舟想非久到阙,某当老江淮间矣。会合未期,万万自重。
  【答孔毅夫二首(之二)】
  中间常父倾逝,不能一奉慰疏,但荒徼一慨而已。惭负至今。承谕,子由不甚觉老,闻公亦蔚然如昔,不肖虽皤然,亦无苦恙。刘器之乃是铁人。但逝者数子,百身莫赎,奈何!江上微雨,饮酒薄醉,书不能谨。
  【答苏伯固】
  辱书,劳问愈厚,实增感慨。兼审尊体佳胜。今日到金山寺下,虽极艰涩,然尚可寸进,则且乘大舟以便幼累。必不可前,则固不可辞小艇也。余生未知所归宿,且一切信任,乘流得坎,行止非我也。离英州日,已得玉局敕,感恩之外,实荷余庇。得来示,又知少游乃至如此。某全躯得还,非天幸而何,但益痛少游无穷已也。同贬死去太半,最可惜者,范纯父及少游,当为天下惜之,奈何!奈何!子由想已在巴陵,得宫观指挥,计便沿流还颍昌。某行无缘追及。昨在途中,风闻公下痢,想安复矣。
  【答王幼安三首(之一)】
  索居八年,未尝一通问,每以惭负。屡得许下儿侄书云,比来亲族或断往来,唯幼安昆仲待遇加厚。闻之,感激。人来,辱书累幅,陈义慨然,如接古人语,信王谢风气传之有自也。老病强答,不复成语。不罪!不罪!
  【答王幼安三首(之二)】
  某初欲就食宜兴,今得子由书,苦劝归颍昌,已决意从之矣。舟已至庐山下,不久当获造谒。未间,冀若时保啬。
  【答王幼安三首(之三)】
  蒙示谕过重,虽爱念如此,然忧患之除,未忘忧畏,朋友当思有以保全之者,过实之誉,愿为掩讳之也。许暂假大第,幸甚!幸甚!非所敢望也。得庇偏庑,谨不敢薰污。稍定居,当求数亩荒隙,结茅而老焉。若未即填沟壑,及见伯仲功成而归,为乡里房舍客,伏腊相劳问,何乐如之。余非面莫究。
  【答胡道师】
  再过庐阜,俯仰十九年,陵谷草木,皆失故态,栖贤、开先之胜,殆亡其半。幻景虚妄,理固当尔。独山中道友契好如昔,道在世外,良非虚语。道师又不远数百里负笈相从,秉烛相对,恍如梦寐。秋声宿云,了然在吾目中。幸甚!幸甚!乍别,远枉专使手书,且审。已还旧隐。起居胜常,明日解舟,愈远,万万以时自重。
  【与李公择】
  逆风数日,为左右滞留,而孤旅蒙幸多矣。但以久别,得一见风度,亦不复以别去为戚也。比日,伏惟起居佳胜。小舟泛泛风浪声中,此怀又费照遣矣。古铁纳上,余万万善爱。
  【与黄师是三首(之一)】
  比归江淮间,蒙四遣人坠教,且致家信,非眷念特深,何以及此。比日履兹畏暑,起居清胜。少御之余,未满公论,但朝廷正欲君子在内耳。行别展庆,未间,万万若时自重。
  【与黄师是三首(之二)】
  子厚得雷,闻之惊叹弥日。海康地虽远,无瘴疠,舍弟居之一年,甚安稳。望以此开譬太夫人也。
  【与黄师是三首(之三)】
  人来两捧教赐,具审起居康胜。仲子之戚,惟当日远日忘,想痛割肠,何所及。中年以后出涕,能令目暗,此最可惜,用鄙言,慎勿出一滴也。儿子之爱虽深,比之自爱其目,岂不有间,幸深念之。余惟万万为国自重。
  【与子由二首(之一)】
  子由弟。得黄师是遣人赍来四月二十二日书,喜知近日安胜。兄在真州,与一家亦健。行计南北,凡几变矣。遭值如此,可叹可笑。兄近已决计从弟之言,同居颍昌,行有日矣。适值程德孺过金山,往会之,并一二亲故皆在坐。颇闻北方事,有决不可往颍昌近地居者。事皆可信,人所报,大抵相忌安排攻击者众,北行渐近,决不静尔。今已决计居常州,借得一孙家宅,极佳。浙人相喜,决不失所也。更留真十数日,便渡江往常。逾年行役,且此休息。恨不得老境兄弟相聚,此天也,吾其如天何!然亦不知天果于兄弟终不相聚乎?士君子作事,但只于省力处行,此行不遂相聚,非本意,甚省力避害也。候到定叠一两月,方遣迈去注官,迨去般家,过则不离左右也。葬地,弟请一面果决。八郎妇可用,吾无不可用也。更破十缗买地,何如?留作葬事,千万莫徇俗也。林子中病伤寒十余日,便卒,所获几何,遗恨无穷,哀哉!哀哉!兄万有一稍起之命,便具所苦疾状力辞之,与迨、过闭户治田养性而已。千万勿相念,今师是致此书。
  【与子由二首(之二)】
  程德孺言弟令出银二百星见借,兄度手下尚未须如此,已辞之矣。德孺兄弟意极佳,感他!感他!数日热甚,舟中挥汗写此,不及作诸侄书,且伸意。夫人晚年,且更慎护,勿令小有疾,副子孙意。五郎妇,更与照管慰安之,便令五郎般挈也。八郎续亲极好,但吾侪难自言,可人与说。今师是已除太仆卿,恐遂北行,兄不能见。又恐来省母苏州,若见,当令探其意也。少留真,欲缉房缗,令整齐也。五娘、七娘近皆得书,与孙皆安。胡郎亦有书来,甚安,行见之矣。
  【与冯祖仁三首(之一)】
  昨日奉辞,瞻恋殊甚。旦来孝履佳否?先什辄已题跋。鹤、鹿、马三轴,迫行不暇题,谨同纳上。祖仁方在疚,更不烦远出,昨所云金山之行,可罢也。乍远,保重。
  【与冯祖仁三首(之二)】
  辱回教,及蒙以岩砚、法醑、嘉蔬、珍果等为饷,已捧领讫,顾无以当之。适苦嗽,昏倦,裁谢草草。
  【与冯祖仁三首(之三)】
  辱笺教累幅,文义粲然,礼意兼重,非老朽所敢当,藏之巾笥,以为光宠,幸甚,幸甚。比日孝履何如?到韶累日,疲于人事,又苦河鱼之疾,少留调理乃行。益远,愈增瞻系也。岁暮,惟更节哀自重。
  【与郭功甫二首(之一)】
  昨辱宠临,久不闻语,殊出意表,盖所谓得未曾有也。经宿起居佳胜。闲居致厚馈,拜赐惭感。只今上谒次,一肉足矣,幸不置酒。
  【与郭功甫二首(之二)】
  某今日私忌,未敢上谒。辱诗和呈,为一笑。青皮一片,不以饷公,则无与尝者矣。
  【答孔毅父】
  日至阳长,仁者履之,百顺萃止。病废掩关,负暄独坐,醺然自得,恨不同此佳味也。呵呵。诲谕过重,乏人修写,乃以手简为谢。悚息。
  【答毕先辈】
  适辱从者临贶书教,礼意兼重,殆非不肖所堪。书词高妙,伏读增叹,病不能冠带,遂不果见,愧悚无地。
  【与米元章九首(之一)】
  岭海八年,亲友旷绝,亦未尝关念。独念吾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世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我积岁瘴毒耶!今真见之矣,余无足言者。
  【与米元章九首(之二)】
  两日来,疾有增无减。虽迁闸外,风气稍清,但虚乏不能食,口殆不能言也。儿子于何处得《宝月观赋》,琅然诵之,老夫卧听之未半,跃然而起。恨二十年相从,知元章不尽,若此赋,当过古人,不论今世也。天下岂常如我辈聩聩耶!公不久当自有大名,不劳我辈说也。若欲与公谈,则实未能,想当更后数日耶?
  【与米元章九首(之三)】
  某昨日归卧,遂夜。海外久无此热,殆不能堪。柳子厚所谓意象非中国人也。宗相遂弃世,当为天下惜。余非面莫尽。
  【与米元章九首(之四)】
  某两日病不能动,口亦不欲言,但困卧耳。承示太宗草圣及谢帖,皆不敢于病中草草题跋,谨具驰纳,俟小愈也。河水污浊下流,薰蒸益病,今日当迁往通济停泊。虽不当远去左右,且就快风活水,一洗病滞,稍健当奉谈笑也。
  【与米元章九首(之五)】
  昨日诗发一笑耳,慎勿刻石。太师雄篇已领,夹轴且留下。
  【与米元章九首(之六)】
  数日不闻来音,谓不我顾,复渡江矣。辱教,即承起居佳胜,慰感倍常。匆匆布谢。
  【与米元章九首(之七)】
  某昨日啖冷过度,夜暴下,旦复疲甚。食黄蓍粥甚美。卧阅四印奇古,失病所在。明日会食,乞且罢。需稍健,或雨过然时也。印却纳。
  【与米元章九首(之八)】
  某食则胀,不食则羸甚,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饱蚊子耳。不知今夕云何度?示及古文,幸甚。谢帖既未可轻跋,欲书数句,了无意思,正坐老谬耳。眠食皆未佳。无缘遂东,当续拜简。
  【与米元章九首(之九)】
  某一病几不相见,今日始觉有丝毫之减,然未能作书也。
  【与钱济明三首(之一)】
  一夜发热不可言,齿间出血如蚯蚓者无数,迨晓乃止,惫甚。细察疾状,专是热毒,根源不浅,当专用清凉药。已令用人参、麦门冬、茯苓三味煮浓汁,渴即少啜之,余药皆罢也。庄生闻在宥天下,未闻治天下也,如此而不愈则天也,非吾过矣。杨评事与一来亦佳,到此,诸亲知所饷无一留者,独拜蒸作之饷,切望只此而已。
  【与钱济明三首(之二)】
  家有黄筌画龙,拔起两山间,阴威凛然。旧作郡时,以祈雨有应,今夕具香灯试祷之。济明虽家居,必不废闵雨意,可来燔一炷香否?
  【与钱济明三首(之三)】
  蒙示谕,昨日所得过矣。思无邪,吾子自有,老拙何为者。神药希代之宝,理贯幽明,未敢轻议,少留谛观,俟从者见临,乃面论也。妙啜见分,幸甚。所问已得其端,通缓颊否?不倦,日烈见顾为望。
  【与径山长老惟琳二首(之一)】
  卧病五十日,日以增剧,已颓然待尽矣。两日始微有生意,亦未可必也。适睡觉,忽见刺字,惊叹久之。暑毒如此,岂耆年者出山旅次时耶?不审比来眠食何如?某扶行不过数步,亦不能久坐,老师能相对卧谈少顷否?即告晚凉,更一访。
  【与径山长老惟琳二首(之二)】
  岭海万里不能死,而归宿田野,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细故耳,无足道者,惟为佛为法为众生自重。
卷八十六
  ◎碑十首
  【表忠观碑】
  熙宁十年十月戊子,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知杭州军州事臣言:“故吴越国王钱氏坟庙及其父祖纪夫人子孙之坟,在钱塘者二十有六,在临安者十有一,皆芜废不治,父老过之,有流涕者。谨按故武肃王Α,始以乡兵破走黄巢,名闻江淮。复以八都兵讨刘汉宏,并越州,以奉董昌,而自居于杭。及昌以越叛,则诛昌而并越,尽有浙东西之地。传其子文穆王元。至其孙忠显王仁佐,遂破李景兵,取福州。而仁佐之弟忠懿王ㄈ,又大出兵攻景,以迎周世宗之师。其后卒以国入觐。三世四王,与五代相终始。天下大乱,豪杰蜂起,方是时,以数州之地盗名字者,不可胜数。既覆其族,延及于无辜之民,罔有孑遗。而吴越地方千里,带甲十万,铸山煮海,象犀珠玉之富,甲于天下,然终不失臣节,贡献相望于道。是以其民至于老死不识兵革,四时嬉游歌鼓之声相闻,至于今不废,其有德于斯民甚厚。皇宋受命,四方僭乱以次削平。而蜀、江南负其远,兵至城下,力屈势穷,然后束手。而河东刘氏,百战守死以抗王师,积骸为城,酾血为池,竭天下之力,仅乃克之。独吴越不待告命,封府库,籍郡县,请吏于朝。视去其国,如去传舍,其有功于朝廷甚大。昔窦融以河西归汉,光武诏右扶风修理其祖父坟茔,祠以太牢。今钱氏功德,殆过于融,而未及百年,坟庙不治,行道伤嗟,甚非所以劝奖忠臣慰答民心之义也。臣愿以龙山废佛祠曰妙因院者为观,使钱氏之孙为道士曰自然者居之。凡坟庙之在钱塘者以付自然,其在临安者以付其县之净土寺僧曰道微,岁各度其徒一人,使世掌之。籍其地之所入,以时修其祠宇,封殖其草木,有不治者,县令丞察之,甚者易其人,庶几永终不坠,以称朝廷待钱氏之意。臣昧死以闻”。制曰:“可。其妙因院改赐名曰表忠观。”铭曰:
  。天目之山,苕水出焉。龙飞凤舞,萃于临安。笃生异人,绝类离群。奋挺大呼,从者如云。仰天誓江,月星晦蒙。强弩射潮,江海为东。杀宏诛昌,奄有吴越。金券玉册,虎符龙节。大城其居,包络山川。左江右湖,控引岛峦。岁时归休,以燕父老。晔如神人,玉带球马。四十一年,寅畏小心。厥篚相望,大贝南金。五朝昏乱,罔堪托国。三王相承,以待有德。既护所归,弗谋弗咨。先王之志,我维行之。天胙忠孝,世有爵邑。允文允武,子孙千亿。帝谓守臣,治其祠坟。毋俾樵牧,愧其后昆。龙山之阳,岿焉新宫。匪私于钱,唯以劝忠。非忠无君,非孝无亲。凡百有位,视此刻文。
  【宸奎阁碑】
  皇中,有诏庐山僧怀琏住京师十方净因禅院,召对化成殿,问佛法大意,奏对称旨,赐号大觉禅师。是时北方之为佛者,皆留于名相,囿于因果,以故士之聪明超轶者皆鄙其言,诋为蛮夷下俚之说。琏独指其妙与孔、老合者,其言文而真,其行峻而通,固一时士大夫喜从之游,遇休沐日,琏未盥漱,而户外之屦满矣。仁宗皇帝以天纵之能,不由师傅,自然得道,与琏问答,亲书颂诗以赐之,凡十有七篇。至和中,上书乞归老山中。上曰:“山即如如体也。将安归乎?”不许。治平中,再乞,坚甚,英宗皇帝留之不可,赐诏许自便。琏既渡江,少留于金山、西湖,遂归老于四明之阿育王山广利寺。四明之人,相与出力建大阁,藏所赐颂诗,榜之曰宸奎。时京师始建宝文阁,诏取其副本藏焉。且命岁度僧一人。琏归山二十有三年,年八十有三。臣出守杭州,其徒使来告曰:“宸奎阁未有铭。君逮事昭陵,而与吾师游最旧,其可以辞!”
  臣谨按古之人君号知佛者,必曰汉明、梁武,其徒盖常以藉口,而绘其像于壁者。汉明以察为明,而梁武以弱为仁。皆缘名失实,去佛远甚。恭惟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未尝广度僧尼,崇侈寺庙。干戈斧质,未尝有所私贷。而升遐之日,天下归仁焉。此所谓得佛心法者,古今一人而已。琏虽以出世法度人,而持律严甚。上尝赐以龙脑钵盂,琏对使者焚之,曰:“吾法以坏色衣,以瓦铁食,此钵非法。”使者归奏,上嘉叹久之。铭曰:
  。巍巍仁皇,体合自然。神耀得道,非有师传。维道人琏,逍遥自在。禅律并行,不相留碍。於穆颂诗,我既其文。惟佛与佛,乃识其真。咨尔东南,山君海王。时节来朝,以谨其藏。
  【上清储祥宫碑】
  元六年六月丙午,制诏臣轼,上清储祥宫成,当书其事于石。臣轼拜手稽首言曰:“臣以书命侍罪北门,记事之成,职也。然臣愚不知宫之所以废兴,与凡材用之所从出,敢昧死请。”乃命有司具其事以诏臣轼。
  始,太宗皇帝以圣文神武佐太祖定天下。既即位,尽以太祖所赐金帛作上清宫朝阳门之内,旌兴王之功,且为五代兵革之余遗民赤子,请命上帝,以至道元年正月宫成,民不知劳,天下颂之。至庆历三年十二月,有司不戒于火,一夕而烬。自是为荆棘瓦砾之场,凡三十七年。元丰二年二月,神宗皇帝始命道士王太初居宫之故地,以法符水为民禳礻会,民趋归之,稍以其力修复祠宇。诏用日者言,以宫之所在为国家子孙地,乃赐名上清储祥宫。且赐度牒与佛庙神祠之遗利,为钱一千七百四十七万,又以官田十四顷给之,刻玉如汉张道陵所用印,及所被冠佩剑履以赐太初,所以宠之者甚备。宫未成者十八,而太初卒,太皇太后闻之,喟然叹曰:“民不可劳也,兵不可役也,大司徒钱不可发也,而先帝之意不可以不成。”乃敕禁中供奉之物,务从约损,斥卖珠玉以巨万计,凡所谓以天下养者,悉归之储祥,积会所赐,为钱一万七千六百二十八万,而宫乃成。内出白金六千三百余两,以为香火瓜华之用。召道士刘应真嗣行太初之法,命入内供奉官陈衍典领其事。起四年之春,讫六年之秋,为三门两庑,中大殿三,旁小殿九,钟经楼二,石坛一,建斋殿于东,以待临幸,筑道馆于西,以居其徒,凡七百余间。雄丽靖深,为天下伟观,而民不知、有司不与焉。呜呼,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臣谨按道家者流,本出于黄帝、老子。其道以清净无为为宗,以虚明应物为用,以慈俭不争为行,合于《周易》“何思何虑”、《论语》“仁者静寿”之说,如是而已。自秦、汉以来,始用方士言,乃有飞仙变化之术,《黄庭》、《大洞》之法,太上、天真、木公、金母之号,延康、赤明、龙汉、开皇之纪,天皇太一、紫微、北极之祀,下至于丹药奇技,符小数,皆归于道家,学者不能必其有无。然臣尝窃论之。黄帝、老子之道,本也。方士之言,末也。修其本而末自应。故仁义不施,则韶之乐,不能以降天神。忠信不立,则射乡之礼,不能以致刑措。汉兴,盖公治黄、老,而曹参师其言,以谓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以此为政,天下歌之曰:“萧何为法,<页>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静,民以宁壹。”其后文景之治,大率依本黄、老,清心省事,薄敛缓狱,不言兵而天下富。
  臣观上与太皇太后所以治天下者,可谓至矣。检身以律物,故不怒而威。捐利以予民,故不藏而富。屈己以消兵,故不战而胜。虚心以观世,故不察而明。虽黄帝、老子,其何以加此。本既立矣,则又恶衣菲食,卑宫室,陋器用,斥其赢余,以成此宫,上以终先帝未究之志,下以为子孙无疆之福。宫成之日,民大和会,鼓舞讴歌,声闻于天,天地喜答,神来格,祝史无求,福禄自至,时万时亿,永作神主。故曰“修其本而末自应”,岂不然哉!臣既书其事,皇帝若曰:“大哉太祖之功,太宗之德,神宗之志,而圣母成之。汝作铭诗,而朕书其首曰上清储祥宫碑。”臣轼拜手稽首献铭曰:
  。天之苍苍,正色非耶?其视下也,亦若斯耶?我作上清,储祥之宫。无以来之,其肯我从。元之政,媚于上下。何修何营,曰是四者。民怀其仁,吏服其廉。鬼畏其正,神予其谦。帝既子民,维子之视。云何事帝,而瘠其子。允哲文母,以公灭私。作宫千柱,人初不知。於皇祖宗,在帝左右。风马云车,从帝来狩。阅视新宫,察民之言。佑我文母,及其孝孙。孝孙来飨,左右耆。无竞惟人,以燕我后。多士为祥,文母所培。我膺受之,笃其成材。千石之钟,万石之ね。相以铭诗,震于四海。
  【昭灵侯庙碑】
  昭灵侯南阳张公讳路斯,隋之初,家于颍上县仁社村。年十六,中明经第。唐景龙中,为宣城令,以才能称。夫人石氏生九子。自宣城罢归,常钓于焦氏台之阴。一日,顾见钓处有宫室楼殿,遂入居之。自是夜出旦归,归辄体寒而湿。夫人惊问之。公曰:“我,龙也。蓼人郑祥远者,亦龙也。与我争此居,明日当战,使九子助我。领有绛绡者我也,青绡者郑也。”明日,九子以弓矢射青绡者,中之,怒而去,公亦逐之,所遇为溪谷,以达于淮。而青绡者,投于合淝之西山以死,为龙穴山。九子皆化为龙,而石氏葬关洲。公之兄为马步使者,子孙散居颍上,其墓皆存焉。事见于唐布衣赵耕之文,而传于淮颍间父老之口,载于欧阳文忠公之《集古录》云。
  自景龙以来,颍人世祠之于焦氏台。乾宁中,刺史王敬尧始大其庙。有宋乾德中,蔡州大旱,其刺史司超闻公之灵,筑祠于蔡。既雨,翰林学士承旨陶为记其事。盖自淮南至于蔡、许、陈、汝,皆奔走奉祠。景德中,谏议大夫张秉,奉诏益新颍上祠宇。而熙宁中司封郎中张徽奏乞爵号,诏封公昭灵侯、石氏柔应夫人。庙有穴五,往往见变异,出云雨,或投器穴中,则见于池,而近岁有得蜕骨于池者,金声玉质,轻重不常,今藏庙中。
  元六年秋,旱甚,郡守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苏轼,迎致其骨于西湖之行祠,与吏民祷焉,其应如响。乃益治其庙,作碑而铭之。铭曰:
  。维古至人,冷然乘风。变化往来,不私其躬。道本于于仁,仁故能勇。有杀有生,以仁为终。相彼幻身,何适不通。地行为人,天飞为龙。惠于有生,我则从之。淮颍之间,笃生张公。跨历隋唐,显于有宋。上帝宠之,先帝封之。昭于一方,万灵宗之。哀我颍民,处瘠而穷。地倾东南,潦水所钟。忽焉归壑,千里一空。公居其间,拯溺吊凶。救疗疾疬,驱攘螟虫。开阖抑扬,孰知其功。坎坎击鼓,巫师老农。斗酒只鸡,四簋其饣蒙。度公之居,贝阙珠宫。揆公之食,琼醴玉饔。何以称之,我愧于中。公之所飨,惟诚与恭。诚在爱民,无伤农工。恭不在外,洗濯厥胸。以此事神,神听则聪。敢有不然,上帝之恫。
  【潮州韩文公庙碑】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矣。故申、吕自岳降,而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恃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李逢吉之谤;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蒿忄妻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元丰七年,诏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词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遂李、杜参翱翔,汗流籍、堤走且僵,减没倒景不可望,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疑吊英、皇,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遗巫阳,忄暴牲鸡卜羞我觞。於粲荔丹与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峻灵王庙碑】
  古者王室及大诸侯国皆有宝。周有琬琰大玉,鲁有夏后氏之璜,皆所以守其社稷,镇抚其人民也。唐代宗之世,有比丘尼若梦恍惚见上帝者,得八宝以献诸朝,且传帝命曰:“中原兵久不解,腥闻于天,故以此宝镇之。”则改元宝应。以是知天亦分宝以镇世也。
  自徐闻渡海,历琼至儋,又西至昌化县西北二十里,有山秀峙海上,石峰然若巨人冠帽西南向而坐者,俚人谓之山胳膊。而伪汉之世,封山神为镇海广德王。五代之末,南夷有知望气者,曰:“是山有宝气,上达于天。”舣舟其下,斫山发石以求之。夜半,大风,浪驾其舟空中,碎之石峰下,夷皆溺死。儋之父老,犹有及见败舟山上者,今独有叮石存焉耳。天地之宝,非人所得睥睨者,晋张华使其客雷焕发酆城狱,取宝剑佩之,华终以忠遇祸,坐此也夫。今此山之上,上帝赐宝以奠南极,而贪冒无知之夷,欲以力取而己有之,其诛死宜哉!
  皇宋元丰五年七月,诏封山神为峻灵王,用部使者承议郎彭次云之请也。绍圣四年七月,琼州别驾苏轼,以罪谴于儋,至元符三年五月,有诏徙廉州。自念谪居海南三岁,饮咸食腥,陵暴飓雾而得还者,山川之神实相之。再拜稽首,西向而辞焉,且书其事,碑而铭之。山有石池,产紫鳞鱼,民莫敢犯,石峰之侧多荔支、黄柑,得就食,持去,则有风雹之变。其铭曰:
  。琼崖千里块海中,民夷错居古相蒙。方壶蓬莱此别宫,峻灵独立秀且雄。为帝守宝甚严恭,庇荫嘉岁屡丰。小大逍遥远虾龙,ジス安栖不避风。我浮而西今复东,铭碑晔然照无穷。
  【伏波将军庙碑】
  汉有两伏波,皆有功德于岭南之民。前伏波,邳离路侯也。后伏波,新息马侯也。南越自三代不能有,秦虽稍通置吏,旋复为夷。邳离始伐灭其国,开九郡。然至东汉,二女子侧、贰反岭南,震动六十余城。世祖初平天下,民劳厌兵,方闭玉关,谢西域,况南荒何足以辱王师,非新息苦战,则九郡左衽至今矣。由此论之,两伏波庙食于岭南者,均也。古今所传,莫能定于一。自徐闻渡海,适朱崖,南望连山,若有若无,杳杳一发耳。舣舟将济,眩栗丧魄。海上有伏波祠,元丰中诏封忠显王,凡济海者必卜焉。曰:“某日可济乎?”必吉而后敢济。使人信之如度量衡石,必不吾欺者。呜呼,非盛德其孰能然!自汉以来,朱崖、儋耳,或置或否。扬雄有言:“朱崖之弃,捐之之力也,否则介鳞易我衣裳。”此言施于当时可也。自汉末至五代,中原避乱之人,多家于此。今衣冠礼乐,盖斑斑然矣,其可复言弃乎!四州之人,以徐闻为咽喉。南北之济者,以伏波为指南,事神其敢不恭。轼以罪谪儋耳三年,今乃获迁海北,往返皆顺风,念无以答神贶者,乃碑而铭之。铭曰:
  。至险莫测海与风,至幽不仁此鱼龙,至信可恃汉两公,寄命一叶万仞中。自此而南洗汝胸,抚循民夷必清通。自此而北端汝躬,屈信穷达常正忠。生为人英没愈雄,神虽无言意我同。
  【淮阴侯庙碑】
  应龙之所以为神者,以其善变化而能屈伸也。夏则天飞,效其灵也。冬则泥蟠,避其害也。当嬴氏刑惨网密,毒流海内,销锋镝,诛豪俊,将军乃辱身节,避世用晦。志在鹊起豹变,食全楚之租,故受馈于漂母。抱王霸之略,蓄英雄之壮图,志轻六合,气盖万夫,故忍耻跨下。洎乎山鬼反璧,天亡秦族。遇知已之英主,陈不世之奇策。崛起蜀汉,席卷关辅。战必胜,攻必克,扫强楚,灭暴秦。平齐七十城,破赵二十万。乞食受辱,恶足累大丈夫之功名哉!然使水行未殒,火流犹潜。将军则与草木同朽,麋鹿俱死。安能持太阿之柄,云飞龙骧,起徒步而取侯王?噫,自古英伟之士,不遇机会,委身草泽,名堙减而无称者,可胜道哉!乃碑而铭之。铭曰:
  。书轨新邦,英雄旧里。海雾朝翻,山烟暮起。宅临旧楚,庙枕清淮。枯松折柏,废井荒台。我停单车,思人望古。淮阴少年,有目无睹。不知将军,用之如虎。
  【司马温公神道碑】
  上即位之三年,朝廷清明,百揆时叙,民安其生,风俗一变。异时薄夫鄙人,皆洗心易德,务为忠厚,人人自重,耻言人过,中国无事,四夷稽首请命。惟西羌夏人,叛服不常,怀毒自疑,数人为寇。上命诸将按兵不战,示以形势,不数月,生致大首领鬼章青宜结阙下。夏人十数万寇泾原,至镇戎城下,五日无所得,一夕遁去。而西羌兀征声延以其族万人来降。黄河始决曹村,既筑灵平,复决小吴,横流五年,朔方骚然,而今岁之秋,积雨弥月,河不大溢,及冬,水入地益深,有北流赴海复禹旧迹之势。凡上所欲,不求而获,而其所恶,不麾而去。天下晓然知天意与上合,庶几复见至治之成,家给人足,刑措不用,如咸平、景德间也。
  或以问臣轼:“上与太皇太后安所设而及此?”臣轼对曰:“在《易?大有》:‘上九,自天之,吉无不利。’孔子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顺,又以尚贤也。是以自天之,吉无不利。’今二圣躬信顺以先天下,而用司马公以致天下士,应是三德矣。且以臣观之,公,仁人也。天相之矣。”“何以知其然也?”曰:“公以文章名于世,而以忠义自结人主。朝廷知之可也,四方之人何自知之?士大夫知之可也,农商走卒何自知之?中国知之可也,九夷八蛮何自知之?方其退居于洛,眇然如颜子之在陋巷,累然如屈原之在陂泽,其与民相忘也久矣,而名震天下如雷霆,如河汉,如家至而日见之。闻其名者,虽愚无知如妇人孺子,勇悍难化如军伍夷狄,以至于奸邪小人,虽恶其害己仇而疾之者,莫不敛衽变色,咨嗟太息,或至于流涕也。元丰之末,臣自登州入朝,过八州以至京师,民知其与公善也,所在数千人,聚而号呼于马首曰:“寄射司马丞相,慎毋去朝廷,厚自爱以活百姓。”如是者,盖千余里不绝。至京师,闻士大夫言,公初入朝,民拥其马,至不得行,卫士见公,擎跽流涕者,不可胜数,公惧而归洛。辽人、夏人遣使入朝,与吾使至虏中者,虏必问公起居,而辽人敕其边吏曰:“中国相司马矣,慎毋生事开边隙。”其后公薨,京师之民罢市而往吊,鬻衣以致奠,巷哭以过车者,盖以千万数。上命户部侍郎赵瞻、内侍省押班冯宗道,护其丧归葬。瞻等既还葬,皆言民哭公哀甚,如哭其私亲。四方来会葬者,盖数万人。而岭南封州父老相率致祭,且作佛事以荐公者,其词尤哀。炷芗于手顶以送公葬者,凡百余人,而画像以祠公者,天下皆是也。此岂人力也哉?天相之也!匹夫而能动天,亦必有道矣。非至诚一德,其孰能使之!《记》曰:“惟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矣。”《书》曰:“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又曰:“德惟一,动罔不凶。”或以千金与人而人不喜,或以一言使人而人死之者,诚与不诚故也。稽天之潦,不能终朝,而一线之溜,可以达石者,一与不一故也。诚而一,古之圣人不能加毫末于此矣,而况公乎!故臣论公之德,至于感人心,动天地,巍巍如此,而蔽之以二言,曰诚、曰一。”
  公讳光,字君实,其先河内人,晋安平献王孚之后,王之裔孙征东大将军阳始葬今陕州夏县涑水乡,子孙因家焉。曾祖讳政,以五代衰乱不仕,赠太子太保。祖讳炫,举进士,试秘书省校书郎,终于耀州富平县令,赠太子太傅。考讳池,宝元、庆历间名臣,终于兵部郎中、天章阁待制,赠太师、温国公。曾祖妣薛氏,祖妣皇甫氏,妣聂氏,皆封温国太夫人。
  公始进士甲科事仁宗皇帝,至天章阁待制,知谏院。始发大议,乞立宗子为后,以安宗庙,宰相韩琦等因其言,遂定大计。事英宗皇帝为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论陕西刺义勇为民患;及内侍任守忠奸蠹,乞斩以谢天下,守忠竟以谴死。又论汉安懿王当准先朝封赠期亲尊属故事,天下韪之。事神宗皇帝,为翰林学士,御史中丞。西戎部将嵬名山欲以横山之众降,公极论其不可纳,后必为边患,已而果然。劝帝不受尊号,遂为万世法。及王安石为相,始行青苗、助役、农田水利,谓之新法,公首言其害,以身争之。当时士大夫不附安石,言新法不便者,皆倚公为重。帝以公为枢密副使,公以言不行,不受命。乃以为端明殿学士,出知永兴军,遂以留司御史台及提举崇福宫,退居于洛十有五年。及上即位,太皇太后摄政,起公为门下侍郎,迁正议大夫,遂拜左仆射。公首更诏书以开言路,分别邪正,进退其甚者十余人。旋罢保甲、保马、市易及诸道新行盐铁茶法,最后遂罢助役、青苗。方议取士择守令监司以养民,期于富而教之,凛凛乎向至治矣。
  而公卧病,以元元年九月丙辰朔,薨于位,享年六十八。太皇太后闻之恸,上亦感涕不已。时方祀明堂,礼成不贺。二圣皆临其丧,哭之哀甚,辍视朝。赠太师、温国公,衤遂以一品礼服,谥曰文正。官其亲属十人。公娶张氏,礼部尚书存之女,封清河郡君,先公卒,追封温国夫人。子三人,童、唐皆早亡,康,今为秘书省校书郎。孙二人,植、桓皆承奉郎。以元三年正月辛酉,葬于陕之夏县涑水南原之晁村。上以御篆表其墓道,曰忠清粹德之碑,而其文以命臣轼。
  臣盖尝为公行状,而端明殿学士范镇取以志其墓矣,故其详不复再见,而独论其大。议者徒见上与太皇太后进公之速,用公之尽,而不知神宗皇帝知公之深也。自士庶人至于卿大夫,相与为宾师朋友,道足以相信,而权不足以相休戚,然犹同己则亲之,异己则疏之,未有闻过而喜,受诲而不怒者也,而况于君臣之间乎?方熙宁中,朝廷政事与公所言无一不相违者,书数十上,皆尽言不讳,盖自敌以下所不能堪,而先帝安受之,非特不怒而已,乃欲以为左右辅弼之臣,至为叙其所著书,读之于迩英阁,不深知公,而能如是乎?二圣之知公也,知之于既同。而先帝之知公也,知之于方异。故臣以先帝为难。昔齐神武皇帝寝疾,告其子世宗曰:“侯景专制河南十四年矣,诸将皆莫能敌,惟慕容绍宗可以制之。我故不贵,留以遗汝。”而唐太宗亦谓高宗:“汝于李无恩,我今责出之,汝当授以仆射。”乃出为叠州都督。夫齐神武、唐太宗,虽未足以比隆先帝,而绍宗与,亦非公之流,然古之人君所以为其子孙长计远虑者,类皆如此。宁其身亡受知人之名,而使其子孙专享得贤之利。先帝知公如此,而卒不尽用,安知其意不出于此乎?臣既书其事,乃拜手稽首而作诗曰:
  。於皇上帝,子惠我民。孰堪顾天,惟圣与仁。圣子受命,如尧之初。神母诏之,匪亟匪徐。圣神无心,孰左右之。民自择相,我兴授之。其相惟何,太师温公。公来自西,一马二童。万人环之,如渴赴泉。孰不见公,莫如我先。二圣忘己,惟公是式。公亦无我,惟民是度。民曰乐哉,既相司马。尔贾于途,我耕于野。士曰时哉,既用君实。我后子先,时不可失。公如麟凰,不鸷不搏。羽毛毕朝,雄狡率服。为政一年,疾病半之。功则多矣,百年之思。知公于异,识公于微。匪公之思,神考是怀。天子万年,四夷来同。荐于清庙,神考之功。
  【赵清献公神道碑】
  故太子少师清献赵公,既薨之三年,其子几除丧来告于朝曰:“先臣既葬,而墓隧之碑无名与文,无以诏示来世,敢以请。”天子曰:“嘻,兹予先正,以惠术扰民如郑子产,以忠言摩上如晋叔向。”乃以爱直名其碑,而又命臣轼为之文。
  臣轼逮事仁宗皇帝。盖尝窃观天地之盛德,而窥日月之末光矣。未尝行也,而万事莫不毕举。未尝视也,而万物莫不毕见。非有他术也,善于用人而已。惟清献公擢自御史。是时将用谏官御史,必取天下第一流,非学术才行备具为一世所高者不与。用之至重,故言行计从,有不十年而为近臣者;言不当,有不旋踵而黜者。是非明辨,而赏罚必信,故土居其官者少妄,而天子穆然无为,坐视其成功,奸宄消亡,而忠良全安。此则清献公与其僚之功也。
  公讳,字阅道。其先京兆奉天人。唐德宗世,植为岭南节度使。植生隐,为中书侍郎。隐生光逢、光裔,并掌内外制,皆为唐闻人。五代之乱,徙家于越。公则植之十世从孙也。曾祖讳昙,深州司户参军。祖讳湘,庐州庐江尉,始家于衢,遂为西安人。考讳亚才,广州南海主簿。公既贵,赠曾祖太子太保,妣陈氏安国太夫人;祖司徒,妣袁氏崇国太夫人,俞氏光国太夫人;考,开府仪同三司,封荣国公,妣徐氏魏国太夫人,徐氏越国太夫人。
  公少孤且贫,刻意力学,中景元年进士乙科。为武安军节度推官。民有伪造印者,吏皆以为当死。公独曰:“造在赦前,而用在赦后。赦前不用,赦后不造,法皆不死。”遂以疑谳之,卒免死。一府皆服。阅岁,举监潭之粮料。岁满,改著作佐郎,知建州崇安,通判宜州。卒有杀人当死者,方系狱,病痈,未溃,公使医疗之,得不瘐死。会赦以免。公爱人之周,类如此。
  未几以越国丧,庐于墓三年,不宿于家。县榜其所居里为孝弟,处士孙处为作孝子传。终丧,起知泰州海陵,复知蜀州江原,还,通判泗州。泗守昏不事事,监司欲罢遣之,公独左右其政,而晦其所以然,使若权不己出者。守得以善去。濠守以廪赐不如法,士卒谋欲为变,或以告,守恐怖,日未夕,辄闭门不出。转连使徙公治濠。公至,从容如平日,濠以无事。
  曾公亮为翰林学士,未识公,而以台官荐,召为殿中侍御史。弹劾不避权幸,京师号公铁面御史。其言常欲朝廷别白君子小人。以谓小人虽小过,当力排而绝之,后乃无患,君子不幸而有诖误,当保持爱惜,以成就其德。故言事虽切,而人不厌。温成皇后方葬,始命参知政事刘沆监护其役,及沆为相而领事如故。公论其当罢,以全国体。复言宰相陈执中不学无术,且多过失。章十二上,执中卒罢去。王拱辰奉使契丹,还,为宣徽使。公言拱辰平生所为及奉使不如法事,命遂寝。复言枢密使王德用、翰林学士李淑不称职,皆罢去。是时邵必为开封推官,以前任常州失入徒罪自举遇赦而犹罢,监邵武酒税。吴充、鞠真卿发礼院吏代书事,吏以赎论,而充、真卿皆出知军。吕景初、马遵、吴中复弹奏梁适,适以罢相,而景初等随亦被逐。冯京言吴充、鞠真卿、刁约不当以无罪黜,而京夺修起居注。公皆力言其非是。必以复认知军,充、真卿、约、景初、遵皆召还京中,复皆许补故阙。先是吕秦出守徐,蔡襄守泉,吴奎守寿,韩绛守河阳。已而欧阳修乞蔡,贾黯乞荆南。公即上言:“近日正人贤士,纷纷引去,忧国之士,为之寒心,侍从之贤,如修辈无几。今皆请郡者,以正色立朝,不能谄事权要,伤之者众耳。”修等由此不去,一时名臣赖之以安。仁宗晚岁不豫,而太子未定,中外忄匈惧。及上既康复,公请择宗室贤子弟教育于宫中,封建任使,以示天下大本。
  已而求郡,得睦。睦岁为杭市羊,公为移文却之。民籍有茶税,而无茶地,公为奏蠲之,民至今称焉。移充梓州路转运使,未几移益。两蜀地远而民弱,吏恣为不法,州郡以酒食相馈饷,衙前治厨传,破家相属也。公身帅以俭,不从者请以违制坐之,蜀风为之一变。穷城小邑,民或生而不识使者,公行部,无所不至,父老惊喜相慰,奸吏亦竦。
  以右司谏召,论事不折如前。入内副都知邓保信引退兵董吉以烧炼出入禁中,公言:“汉文成、五利,唐普思、静能、李训、郑注,多依宦官以结主,假药术以市奸者也,其渐不可启。”宋庠为枢密使,选用武臣,多不如旧法,至有诉于上前者。公陈其不可。陈升之除枢密副使,公与唐介、吕诲、范师道同言升之交结宦官,进不以道,章二十余,上不省,即居家待罪。诏强起之,乃乞补外,二人皆相次去位,公与言者亦罢。
  公得虔州,地远而民好讼,人谓公不乐。公欣然过家上冢而去。既至,遇吏民简易,严而不苛,悉召诸县令告之,为令当自任事,勿以事诿郡,苟事办而民悦,吾一无所问。令皆喜,争尽力,虔事为少,狱以屡空。改修盐法,疏凿氵赣石,民赖其利。虔当二广之冲,行者常自虔易舟而北。公间取余材,造舟得百艘,移二广诸郡,曰:“仕宦之家,有父兄没而不能归者,皆移文以遣,当具舟载之。”至者既悉授以舟,复量给公使物,归者相继于道。
  朝廷闻公治有余力,召知御史杂事,不阅月为度支副使。英宗即位,奉使契丹,还,未至,除天章阁待制、河北都转运使。时贾昌朝以使相判大名府。公欲按视府库,昌朝遣其属来告,曰:“前此,监司未有按视吾事者。公虽欲举职,恐事有不应法,奈何?”公曰:“舍大名,则列郡不服矣。”即往视之,昌朝初不说也。前此有诏,募义勇,遇期不足者徒二年,州郡不时办,官吏当坐者八百余人。公被旨督其事,奏言:“河朔频岁丰熟,故募不如数,请宽其罪,以俟农隙。”从之。坐者得免,而募亦随足。昌朝乃愧服曰:“名不虚得矣。”
  旋除龙图阁直学士、知成都。公以宽治蜀,蜀人安之。初,公为转运使,言蜀人有以妖祀聚众为不法者,其首既死,其为从者宜特黥配。及为成都,适有此狱,其人皆惧,意公必尽用法。公察其无他,曰:“是特坐樽酒至此耳。”刑其为首者,余皆释去。蜀人愈爱之。会荣除转运使,陛辞,上面谕曰:“赵某为成都,中和之政也。”
  神宗即位,召知谏院。故事,近臣自成都还,将大用,必更省府,不为谏官。大臣为言。上曰:“用赵某为谏官,赖其言耳。苟欲用之,何伤!”及谢,上谓曰:“闻卿匹马入蜀,以一琴一龟自随,为政简易,亦称是耶?”公知上意将用其言。即上疏论吕诲、傅尧俞、范纯仁、吕大防、赵瞻、赵鼎、马默皆骨鲠敢言,久谴不复,无以慰缙绅之望。上纳其说。郭逵附签书枢密院事,公议不允。公力言之,即罢。
  居三月,擢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感激思奋,面议政事,有不尽者,辄密启闻。上手诏嘉之。公与富弼,曾公亮、唐介同心辅政,率以公议为主。会王安石用事,议论不协,既而司马光辞枢密副使,台谏侍从,多以言事求去。公言:“朝廷事有轻有重,体有大小,财利于事为轻。而民心得失为重,青苗使者于体为小,而禁近耳目之臣用舍为大,今不罢财利而轻失民心,不罢青苗使者而轻弃禁近耳目,去重而取轻,失大而得小,非宗庙社稷之福,臣恐天下自此不安矣。”言入,即求去,四上章,不许。熙宁三年四月,复五上章,除资政殿学士、知杭州。
  公素号宽厚,杭之无赖子弟以此逆公,皆骈聚为恶。公知其意,择重犯者率黥配他州,恶党相帅遁去。
  未几徙青州。因其俗朴厚,临以清净。时山东旱蝗,青独多麦,蝗自淄齐来,及境遇风,退飞堕水而尽。
  五年,成都以戍卒为忧,朝廷择遣大臣,为蜀人所爱信者,皆莫如公,遂以大学士知成都。然意公必辞,及见,上曰:“近岁无自政府复往者,卿能为我行乎?”公曰:“陛下有言即法也,岂顾有例哉!”上大喜。公乞以便宜行事,即日辞去。至蜀,默为经略,而燕劳闲暇如他日,兵民晏然。一日,坐堂上,有卒长在堂下。公好谕之曰:“吾与汝,年相若也,吾以一身入蜀,为天子抚一方,汝亦宜清慎畏戢以帅众,比戍还,得余赀,持归为室家计可也。”人知公有善意,转相告语,莫敢复为非者。剑州民李孝忠集众二百余人,私造符牒,度人为僧。或以谋逆告,狱具。公不畀法吏,以意决之,处孝忠以私造度牒,余皆得不死。喧传京师,谓公脱逆党。朝廷取具狱阅之,卒无以易也。茂州蕃部鹿明玉等逢聚境上,肆为剽掠。公亟遣部将帅兵讨之,夷人惊溃乞降,愿杀婢以盟。公使喻之曰:“人不可用,三牲可也。”使至,已絷婢引弓,将射心取血。闻公命,欢呼以听。事讫,不杀一人。
  居二岁,乞守东南,为归老计,得越州。吴越大饥,民死者过半,公尽所以救荒之术,发廪劝分,而以家赀先之,民乐从焉。生者得食,病者得药,死者得藏。下令修城,使民食其力。故越人虽饥而不怨。复徙治杭。
  杭旱与越等,其民尤病。既而朝廷议欲筑其城。公曰:“民未可劳也。”罢之。钱氏纳国,未及百年,而坟庙堙圮,杭人哀之。公奏因其所在,岁度僧、道士各一人,收其田租,为岁时献享营缮之费。从之,且改妙因院为表忠观。
  公年未七十,告老于朝,不许。请之不已,元丰二年二月,加太子少保致仕,时年七十二矣。退居于衢,有溪石松竹之胜,东南高士多从之游。朝廷有事郊庙,再起公侍祠,不至。几通判温州,从公游天台、雁荡,吴越间荣之。几代还,得见。上顾问公,甚厚。以几提举浙东西常平,以便其养。几复侍公游杭。始,公自杭致仕,杭人留公不得行。公曰:“六年当复来。”至是适六岁矣。杭人德公,逆者如见父母。以疾还衢,有大星陨焉。二日而公薨,实七年八月癸巳也。
  讣闻,天子辍视朝一日,赠太子少师。十二月乙酉,葬于西安莲华山,谥曰清献。公娶徐氏,东头供奉官度之女,封东平郡夫人,先公十年卒。子二人,长曰ヴ,终杭州於潜县令;次即几也,今为尚书考功员外郎。
  公平生不治产业,嫁兄弟之女以十数,皆如己女。在官,为人嫁孤女二十馀人。居乡,葬暴骨及贫无以敛且葬者,施棺给薪,不知其数。少育于长兄振,振既没,思报其德。将迁侍御史,乞不迁,以赠振大理评事。
  公为人和易温厚,周旋曲密,谨绳墨,蹈规矩,与人言,如恐伤之。平生不畜声伎,晚岁习为养气安心之术,悠然有高举意。将薨,晨起如平时,几侍侧,公与之诀,词色不乱,安坐而终。不知者以为无意于世也。然至论朝廷事,分别邪正,慨然不可夺。宰相韩琦尝称赵公真世人标表,盖以为不可及也。
  公为吏,诚心爱人,所至崇学校,礼师儒,民有可与与之,狱有可出出之。治虔与成都,尤为世所称道。神宗凡拟二郡守,必曰:“昔赵某治此,最得其术。”冯京相继守成都,事循其旧,亦曰:“赵公所为,不可改也。”要之以惠利为本。然至于治杭,诛锄强恶,奸民屏迹不敢犯。盖其学道清心遇物,而应有过人者矣。铭曰:
  萧望之为太傅,近古社稷臣,其为冯翊,民未有闻。黄霸为颍川,治行第一,其为丞相,名不迨昔。孰如清献公,无适不宜。邦之司直,民之父师。其在官守,不专于宽,时出猛政,严而不残。其在言责,不专于直,为国爱人,掩其疵疾。盖东郭顺子之清,孟献子之贤,郑子产之政,晋叔向之言,公兼而有之,不几于全乎!
卷八十七
  ◎碑二首
  【富郑公神道碑】
  宋兴百三十年,四方无虞,人物岁滋。盖自秦、汉以来,未有若此之盛者。虽所以致之非一道,而其要在于兵不用,用不久,尝使智者谋之而仁者守之,虽至于无穷可也。契丹自晋天福以来,践有幽、蓟,北鄙之警,略无宁岁,凡六十有九年。至景德元年,举国来寇,攻定武,围高阳,不克,遂陷德清以犯天雄。真宗皇帝用宰相寇准计,决策亲征。既次澶渊,诸道兵大会行在,虏既震动,兵始接,射杀其骁将顺国王挞览。虏惧,遂请和。时诸将皆请以兵会界河上,邀其归,徐以精甲蹑其后,歼之。虏惧,求哀于上。上曰:“契丹、幽、蓟,皆吾民也,何多以杀为!”遂诏诸将按兵勿伐,纵契丹归国。虏自是通好守约,不复盗边者三十有九年。
  及赵元昊叛,西方转战连年,兵久不决。契丹之臣有贪而喜功者,以我为怯,且厌兵,遂教其主设词以动我,欲得晋高祖所与关南十县。庆历二年,聚重兵境上,遣其臣萧英、刘六符来聘。兵既压境,而使来非时,中外忿之。仁宗皇帝曰:“契丹,吾兄弟之国,未可弃也,其有以大镇抚之。”命宰相择报聘者。时虏情不可测,群臣皆莫敢行。
  宰相举右正言、知制诰富公,公即入对便殿,叩头,曰:“主忧臣辱,臣不敢爱其死。”上为动色,乃以公为接伴。英等入境,上遣中使劳之,英托足疾不拜。公曰:“吾尝使北,病卧车中,闻命辄起拜。今中使至而公不起,此何礼也?”英瞿然起拜。公开怀与语,不以夷狄待之。英等见公倾尽,亦不复隐其情,遂去左右,密以其主所欲得者告公,且曰:“可从,从之;不可从,更以一事塞之。”公具以闻。
  上命御史中丞贾昌朝馆伴,不许割地,而许增岁币,且命公报聘。既至,六符馆之,反往十数,皆论割地必不可状。及见虏主,问故。虏主曰:“南朝违约,塞雁门,增塘水,治城隍,籍民兵,此何意也?群臣请举兵而南,寡人以谓不若遣使求地,求而不获,举兵未晚也。”公曰:“北朝忘章圣皇帝之大德乎?澶渊之役,若从诸将言,北兵无得脱者。且北朝与中国通好,则人主专其利,而臣下无所获。若用兵,则利归臣下,而人主任其祸。故北朝诸臣争劝用兵者,此皆其身谋,非国计也。”虏主惊曰:“何谓也?”公曰:“晋高祖欺天叛君,而求助于北,末帝昏乱,神人弃之。是时中国狭小,上下离叛,故契丹全师独克。虽虏获金币,充刃诸臣之家,而壮士健马,物故太半,此谁任其祸者?今中国提封万里,所在精兵以百万计,法令修明,上下一心,北朝欲用兵,能保其必胜乎?”曰:“不能。”公曰:“胜负未可知。就使其胜,所亡士马,群臣当之欤?抑人主当之欤?若通好不绝,岁币尽归人主,臣下所得,止奉使者岁一二人耳,群臣何利焉!”虏主大悟,首肯者久之。公又曰:“塞雁门者,以备元昊也。塘水始于何承矩,事在通好前,地卑水聚,势不得不增。城隍皆修旧,民兵亦旧藉,特补其缺耳,非违约也。晋高祖以卢龙一道赂契丹,周世宗复伐取关南,皆异代事。宋兴已九十年,若各欲求异代故地,岂北朝之利也哉。本朝皇帝之命使臣,则有词矣。曰:‘朕为祖宗守国,必不敢以其地与人。北朝所欲,不过利其租赋耳。朕不欲以地故,多杀两朝赤子,故屈己增币以代赋入。若北朝必欲得地,是志在败盟,假此为词耳。朕亦安得独避用兵乎?澶渊之盟,天地鬼神实临之。今北朝首发兵端,过不在朕。天地鬼神,岂可欺也哉!’”虏大感悟,遂欲求婚。公曰:“婚姻易以生隙,人命修短不可知,不若岁币之坚久也。本朝长公主出降,赍送不过十万缗,岂若岁币无穷之获哉?”虏主曰:“卿且归矣,再来,当择一授之,卿其遂以誓书来。”
  公归复命,再聘,受书及口传之词于政府。既行次乐寿,谓其副曰:“吾为使者而不见国书,万一书词与口传者异,则吾事败矣。”发书视之,果不同。乃驰还都,以晡入见,宿学士院一夕,易书而行。
  既至,虏不复求婚,专欲增币,曰:“南朝遗我书当曰献,否则曰纳。”公争不可。虏主曰:“南朝既惧我矣,何惜此二字?若我拥兵而南,得无悔乎?”公曰:“本朝皇帝兼爱南北之民,不忍蹈锋镝,故屈己增币,何名为惧哉?若不得已而至于用兵,则南北敌国,当以曲直为胜负,非使臣之所忧也。”虏主曰:“卿勿固执,自古亦有之。”公曰:“自古惟唐高祖借兵于突厥,故臣事之。当时所遗,或称献、纳,则不可知。其后颉利为太宗所擒,岂复有此理哉!”公声色俱厉,虏知不可夺,曰:“吾当自遣人议之。”
  于是留所许增币誓书,复使耶律仁先及六符以其国誓书来,且求为献、纳。公奏曰:“臣既以死拒之,虏气折矣,可勿复许,虏无能为也。”上从之,增币二十万,而契丹平。北方无事,盖又四十八年矣。契丹君臣至今诵其语,守其约不忍败者,以其心晓然,知通好用兵利害之所在也。故臣尝窃论之,百馀年间,兵不大用者,真宗、仁宗之德,而寇准与公之功也。
  公讳弼,字彦国,河南人。曾大父内黄令讳处谦,大父商州马步使讳令荀,考尚书都官员外郎讳言,皆以公贵,赠太师中书令、尚书令,封邓、韩、秦三国公。曾祖母刘氏,祖母赵氏,母韩氏,封鲁、韩、秦三国太夫人。
  公幼笃学,有大度,范仲淹见而识之,曰:“此王佐才也。”怀其文以示王曾、晏殊,殊即以女妻之。仁宗复制科,仲淹谓公曰:“子当以是进。”天圣八年,公以茂材异等中第,授将作监丞,知河南府长水县。用李迪辟,签书河阳节度判官事。
  丁秦国公忧,服除。会郭后废,范仲淹等争之,贬知睦州。公上言:“朝廷一举而获二过,纵不能复后,宜还仲淹,以来忠言。”通判绛州。景四年,召试馆职,迁太子中允,直集贤院。从王曾辟,通判郓州。
  宝元初,赵元昊反。公上疏陈八事,且言:“元昊遣使求割地邀金帛,使者部从仪物如契丹,而词甚倨,此必元昊腹心谋臣自请行者。宜出其不意,斩之都市。”又言:“夏守ど,庸人也,平时犹不当用,而况艰难之际,可为枢密乎!”议者以为有宰相气。召还,为开封府推官,擢知谏院。
  康定元年,日食正旦。公言请罢燕彻乐,虽虏使在馆,亦宜就赐饮食而已。执政以为不可。公曰:“万一北虏行之,为朝廷羞。”后使虏,还者云:“虏中罢燕。”如公言。仁宗深悔之。初,宰相恶闻忠言,下令禁越职言事。公因论日食,以谓应天变莫若通下情,遂除其禁。
  元昊寇延,杀二万人,破金明,擒李士斌,延帅范雍、钤辖卢守勤闭门不救,中贵人黄德和引兵先走,刘平、石元孙战死,而雍、守勤归罪于通判计用章、都监李康伯,皆窜岭南,德和诬奏平降贼,诏以兵围守其家。公言:“平自环庆引兵来援,以奸臣不救,故败,竟骂贼不食而死,宜恤其家。守勤、德和皆中官,怙势诬人,冀以自免,宜竟其狱。”枢密院奏方用兵,狱不可遂。公言:“大臣附下罔上,狱不可不竟。”时守勤男昭序为御药,公奏乞罢之,德和竟坐腰斩。
  延州民二十人诣阙告急,上召问,具得诸将败亡状。执政恶之,命边郡禁民擅赴阙者。公言:“此非陛下意,宰相恶上知四方有败耳。民有急,不得诉之朝,则西走元昊,北走契丹矣。”夏守勤为陕西都统管,又以入内都知王守忠为都钤辖。公言:“用守勤既为天下笑,而守忠钤辖乃与唐中官监军无异,将吏必怨惧,卢守勤、黄德和覆车之辙,可复蹈乎?”诏罢守忠。
  时又用观察使,魏昭丙为同州,郑守忠为殿前都指挥使,高化为步军都指挥使。公言:“昭丙乳臭儿,必败事;守忠与化故亲事官,皆奴才小人,不可用。”诏遣侍御史陈洎往陕西督修城,且城潼关。公言:“天子守在四夷,今城潼关,自关以西为弃之耶?”语皆侵执政。自用兵以来,吏民上书者甚众,初不省用。公言:“知制诰本中书属官,可选二人置局,中书考其所言,可用用之。”宰相以付学士,公言:“此宰相偷安,欲以天下是非尽付他人。”乞与廷辩。又言:“边事系国安危,不当专委枢密院。周宰相魏仁浦兼枢密使,国初范质、王溥亦以宰相参知枢密院事。今兵兴,宜使宰相以故事兼领。”仁宗曰:“军国之务,当尽归中书,枢密非古官。”然未欲遽废,内降令中书同议枢密院事,且书其检。宰相以内降纳上前,曰:“恐枢密院谓臣夺权。”公曰:“此宰相避事耳,非畏夺权也。”
  时西夏首领吹同乞砂、吹同乞山各称伪将相来降,补借奉职,羁置荆湖。公言:“二人之降,其家已族矣,当厚赏以劝来者。”上命以所言送中书。公见宰相,论之,宰相初不知也。公叹曰:“此岂小事而宰相不知耶?”更极论之,上从公言,以宰相兼枢密使。
  除盐铁判官,迁太常丞,史馆修撰,奉使契丹。二年,改右正言、知制诰,纠察在京刑狱。时有用伪牒为僧者,事觉,乃堂吏为之。开封,按余人而不及吏。公白执政,请以吏付狱。执政指其坐曰:“公即居此,无为近名。”公正色不受其言,曰:“必得吏乃止。”执政滋不悦,故荐公使契丹,欲因事罪之。欧阳修上书引颜真卿使李希烈事留公,不报。
  使还,除吏部郎中、枢密直学士,恳辞不受。始受命,闻一女卒,再受命,闻一男生,皆不顾而行。得家书,不发而焚之,曰:“徒乱人意。”寻迁翰林学士。公见上力辞,曰:“增岁币,非臣本志也,特以朝廷方讨元昊,未暇与虏角,故不敢以死争,其敢受赏乎!”
  庆历三年三月,遂命公为枢密副使,辞之愈力。改授资政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七月,复除枢密副使。公言:“虏既通好,议者便谓无事,边备渐驰,虏万一败盟,臣死且有罪。非独臣不敢受,亦愿陛下思夷狄轻侮中原之耻,卧薪尝胆,不忘修政。”因以告纳上前而罢。逾月,复除前命。
  时元昊使辞,群臣班紫宸殿门,上俟公缀枢密院班,乃坐,且使宰相章德象谕公曰:“此朝廷特用,非以使虏故也。”公不得已乃受。
  时晏殊为相,范仲淹为参知政事,杜衍为枢密使,韩琦与公副之,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为谏官,皆天下之望。鲁人石介作《庆历圣德诗》,历颂群臣,皆得其实。曰:“维仲淹、弼,一夔一契。”天下不以为过。公既以社稷自任,而仁宗责成于公与仲淹,望太平于期月之间,数以手诏督公等条具其事。又开天章阁召公等。公等坐,且给笔札,使书其所欲为者,遣中使二人更往督之,且命仲淹主西事,公主北事。公遂与仲淹各上当世之务十馀条。又自上河北安边十三策,大略以进贤、退不肖、止侥幸、去宿弊为本,欲渐易诸路监司之不才者,使澄汰所部吏。于是小人始不悦矣。
  元昊遣使以书来,称男而不臣。公言:“契丹臣元昊而我不臣,则契丹为无敌于天下。不可许。”乃却其使,卒臣之。
  四年七月,契丹来告,举兵讨元昊。十二月,诏册元昊为夏国主,使将行而止之,以俟虏使。公曰:“若虏使未至而行,则事自我出,既至,则恩归契丹矣。”从之。
  是岁契丹受礼云中,且发兵。会元昊伐呆儿族,于河东为近。上问公曰:“虏得无与元昊袭我乎?”公曰:“虏自得幽、蓟,不复由河东入寇者,以河北平易富饶,而河东险瘠,且虞我出镇定,捣燕蓟之虚也。今兵出无名,契丹大国,决不为此。就使妄动,当出我不意,不应先言受礼云中也。元昊本与契丹约,相左右以困中国,今契丹背约,结好于我,独获重币,元昊有怨言,故虏筑威塞州以备之。呆儿屡杀威塞人,虏疑元昊使之,故为是役,安能合而寇我哉!”或请调发为备。公曰:“虏虽不来,犹欲以虚声困我。若调发,正堕其计。臣请任之。虏若入寇,臣为罔上且误国。”上乃止,虏卒不动。公谓契丹异日作难,必于河朔。
  既上十三策,又请守一郡行其事,小人怨公不已,而大臣亦有以飞语谗公者。上虽不信,公惧,因保州贼平,求为河北宣抚使以避之。使将还,除资政殿学士、知郓州兼京东西路安抚使,谗者不已,罢安抚使。岁馀,谗不验。加给事中,移知青州兼京东东路安抚使。
  河朔大水,民流京东,公择所部丰稔者五州,劝民出栗,得十五万斛,益以官廪,随所在贮之。得公私庐舍十馀万区,散处其人,以便薪水。官吏自前资待阙、寄居者,皆给其禄,使即民所聚,选老弱病瘠者禀之。山林河泊之利,有可取以为生者,听流民取之,其主不得禁。官吏皆书具劳约为奏请,使他日得以次受赏于朝。率五日,辄遣人以酒肉糗饭劳之,出于至诚,人人为尽力。流民死者,为大冢葬之,谓之丛冢,自为文祭之。明年麦大熟,流民各以远近受粮而归,凡活五十馀万人。募而为兵者又万馀人。上闻之,遣使劳公,即拜礼部侍郎。公曰:“救灾,守臣职也。”辞不受。前此救灾者,皆聚民城郭中,煮粥食之,饥民聚为疾疫,及相蹈藉死,或待次数日不食,得粥皆僵仆,名为救之而实杀之。自公立法,简便周至,天下传以为法,至于今,不知所活者几千万人矣。
  王则据贝州叛,齐州禁兵马达、张青与奸民张握等得剑印于妖师,欲以其众叛,将屠城以应则。握之婿杨俊诣公告之,齐非公所部,恐事泄变生。时中贵人张从训衔命至青,公度从训可使,即以事付从训,使驰至郡,发吏卒取之,无得脱者。且自劾擅遣中使罪,仁宗嘉之。再除礼部侍郎。公又恳辞不受。
  迁资政殿大学士,以明堂恩,除礼部侍郎,徙知郑州。又徙蔡州,加观文殿学士,知河阳,迁户部侍郎,除宣徽南院使,判并州兼河东经略安抚使。至和二年,召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与文彦博并命。
  宣制之日,士大夫相庆于朝,仁宗密觇知之。欧阳修奏事殿上,上具以语修,且曰:“古之求相者,或得于梦卜。今朕用二相,人情如此,岂不贤于梦卜也哉!”修顿首称贺。
  仁宗弗豫,大臣不得见,中外忧恐。文彦博与公等直入问疾,内侍止之,不可。因以监视禳祷为名,乞留宿内殿,事皆关白而后行,禁中肃然。嘉三年,加礼部尚书、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
  公之为相,守格法,行故事,而附以公议,无心于其间,故百官任职,天下无事。以所在民力困弊,赋役不均,遣使分道相视裁减,谓之宽恤民力。又弛茶禁,以通商贾,省刑狱,天下便之。
  六年,丁秦国太夫人忧,诏为罢春燕故事。执政遇丧皆起复,公以谓金革变礼,不可用于平世。仁宗待公而为政,五遣使起之,卒不从命,天下称焉。
  英宗即位,拜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迁户部尚书。逾年,以足疾,求解机务。章二十上,拜镇海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河阳,封祈国公。公五上章,辞使相,且言:“真宗以前不轻以此授人,仁宗即位之初,执政欲自为地,故开此例。终仁宗之世,宰相枢密使罢者皆除使相,至不称职,有罪者亦然,天下非之。今陛下初即位,愿立法自臣始。”不从。
  神宗即位,改镇武宁军,进封郑国公。公又乞罢使相,乃以为尚书左仆射、观文殿大学士、集禧观使,召赴阙。公以足疾,固辞,复判河阳。熙宁元年,移汝州,且诏入觐。以公足疾,许肩舆至殿门,上特为御内东门小殿见之。令男绍隆入扶,且命无拜。坐语从容,至日昃,赐绍隆五品服。再对,上欲留公为集禧观使,力辞赴郡。明年二月,除司空兼侍中昭文馆大学士,赐甲第一区,皆辞不受。复拜左仆射、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公既至,未见。有于上前言灾异皆天数非人事得失所致者。公闻之,叹曰:“人君所畏惟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为者?去乱亡无几矣。此必奸臣欲进邪说,故先导上以无所畏,使辅拂谏诤之臣无所复施其力,此治乱之机也。吾不可以不速救。”即上书数千言,杂引《春秋》、《洪范》及古今传记、人情物理,以明其决不然者。
  群臣请上尊号及作乐,上以久旱不许。群臣固请作乐,公又言:“故事,有灾变皆彻乐,恐上以同天节虏使当上寿,故未断其请。臣以为此盛德事,正当以示夷狄,乞并罢上寿。”从之。即日而雨。
  公又上疏,愿益畏天戒,远奸佞,近忠良。上亲书答诏曰:“义忠言亲,理正文直。苟非意在爱君,志存王室,何以臻此。敢不置之枕席,铭诸肺腑,终老是戒。更愿公不替今日之志,则天灾不难弭,太平可立俟也。”公既上疏谢,复申戒不已,愿陛下待群臣不以同异为喜怒,不以喜怒为用舍。
  公始见上,上问边事。公曰:“陛下即位之始,当布德行惠,愿二十年口不言兵。”因以九事为戒。八月,以疾辞位,拜武宁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河南。复以公请,改亳州。
  时方行青苗息钱法。公以谓此法行则财聚于上,人散于下,且富民不愿请,愿请者皆贫民,后不可复得,故持之不行。而提举常平仓赵济劾公以大臣格新法,法行当自贵近者始,若置而不问,无以令天下。乃除左仆射,判汝州。公言:“新法臣所不晓,不可以复治郡,愿归洛养疾。”许之。寻请老,拜司空,复武宁节度及平章事,进封韩国公,致仕。
  公虽居家,而朝廷有大利害,知无不言。交趾叛,诏郭逵等讨之。公言:“海峤险远,不可以责其必进,愿诏逵等择利进退,以全王师。”契丹来争河东地界,上手诏问公。公言:“熙河诸郡,皆不足守,而河东地界,决不可许。”元丰三年,官制行,改授开府仪同三司。是岁,故参知政事王尧臣之子同老上言:“至和三年仁宗弗豫,其父尧臣尝与文彦博、刘沆及公同决大策,乞立储嗣,仁宗许之。会翊日有瘳,故缓其事,人无复知者。”以其父尧臣所撰诏草上之。上以问彦博,彦博言与同老合。上嘉公等勋绩如此,而终不自言,下诏以公为司徒,且以其子绍京为阁门祗候。
  六年闰六月丙申,薨于洛阳私第之正寝,享年八十。手封遗表,使其子上之,世莫知其所言者。上闻讣,震悼,为辍视朝,内出祭文,遣使致奠所,以赙恤其家者甚厚。赠太尉,谥曰文忠。十一月庚申,葬于河南府河南县金谷乡南张里。
  公之配曰周国夫人晏氏,后公四年卒。子男三人。曰绍庭,朝奉郎。曰绍京,供备库副使,后公十月卒。曰绍隆,光禄寺丞,早卒。女四人。长适保宁军节度使北京留守冯京,卒,又以其次继室,封安化郡夫人。次适承议郎范大琮。次适宣德郎范大。孙男三人。定方承事郎,直清承奉郎,直亮假承务郎。
  公性至孝,恭俭好礼。与人言,虽幼贱必尽敬,气色穆然,终身不见喜愠。然以单车入不测之虏廷,诘其君臣,折其口而服其心,无一语少屈,所谓大勇者乎!其好善疾恶,盖出于天资。常言:“君子小人如冰炭,决不可以同器。若兼收并用,则小人必胜,薰莸杂处,终必为臭。”其为宰相及判河阳,最后请老居家,凡三上章,皆言:“天子无职事,惟辨君子小人而进退之,此天子之职也。君子与小人并处,其势必不胜。君子不胜,则奉身而退,乐道无闷。小人不胜,则交结构扇,千歧万辙,必胜而后已。小人复胜,必遂肆毒于善良,无所不为,求天下不乱,不可得也。”
  其为文章,辩而不华,质而不俚。有《文集》八十卷,《天圣应诏集》十一卷,《谏垣集》二卷,《制草》五卷,《奏议》十三卷,《表章》三十卷,《河北安边策》一卷,《奉使录》四卷,《青州振济策》三卷。
  平生所荐甚众,尤知名者十余人,如王质与其弟素、余靖、张瑰、石介、孙复、吴奎、韩维、陈襄、王鼎、张р之、杜杞、陈希亮之流,皆有闻于世,世以为知人。
  元元年六月,有诏以公配享神宗皇帝庙廷。明年,以明堂恩,加赠太师。
  绍庭请于朝曰:“先臣墓碑未立,愿有以宠绥之。”上为亲篆其首,曰显忠尚德之碑,且命臣轼撰次其事。谨拜手稽首而献言曰:世未尝无贤也。自尧舜三代以至于今,有是君则有是臣,故仁宗、英宗至于神考,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则天畀以人,光明伟杰有如公者。观公之行事,而味其平生,则三宗之盛德,可不问而知也。古之人臣,功高则身危,名重则谤生,故命世之士,罕能以功名终始者。臣观三宗所以待公,全其功名而保其终始,盖可谓至矣。方契丹求割地,上命宰相,历问近臣孰能为朕使虏者,皆以事辞免。公独慨然请行。使事既毕,上欲用公,公逡巡退避不敢居,而向之辞免者,自耻其不行,则惟公之怨,比而谗公,无所不至。及石介为《庆历圣德诗》,天下传诵,则大臣疾公如仇,构以飞语,必欲致之死地。仁宗徐而察之,尽辨其诬,卒以公为相。及英宗、神宗之世,公已老矣,勋在史官,德在生民。天子虚己听公,西戎、北狄视公进退,以为中国轻重。然一赵济敢摇之,惟神宗日月之明,知公愈深。公虽请老,有大政事必手诏访问。又追论定策之勋,以告天下,宠及其子孙,然后小人不敢复议,雍容进退,卒为宗臣。古人有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岂不然哉!公既配食清庙,宜有颂诗,以昭示来世。
  其词曰:五代八姓,十有二君。四十四年,如丝之棼。以人为嬉,以杀为儇。兵交两河,腥闻于天。上帝厌之,命我祖宗。畀尔炉锤,往销其锋。孰谓民远?我闻其呻。宁尔小忍,无残我民。六圣受命,惟一其心。敕其后人,帝命是承。勿劓刖人,矧敢好兵。百三十年,讳兵与刑。惟彼北戎,谓帝我骄。帝闻其言,折其萌芽。笃生莱公,尺笞之。既服既驯,则扰绥之。堂堂韩公,与莱相望。再聘于燕,北方以宁。景德元祀,始盟契丹。公生是岁,天命则然。公之在母,秦国寤惊。旌旗鹤雁,降充其庭。云有天赦,已而生公。天欲赦民,公启其衷。北至燕然,南至于河。亿万维生,公手抚摩。水潦荐饥,散流而东。五十万人,仰哺于公。公之在内,自泉流濒。其在四方,自叶流根。百官维人,百度惟正。相我三宗,重华协明。帝谓公来,陨星其堂。有坟其丘,公岂是藏。维岳降神,今归不留。臣轼作颂,以配崧高。
  【赵康靖公神道碑(代张文定公作)】
  宋有天下百二十有五年,六圣相师,专用一道曰仁,不杂他术。刑以不杀为能,兵以不用为功,财以不聚为富,人以不作聪明为贤。虽有绝人之材,而德不至,终不大用。六圣一心,守之不移。故自建隆以来至于今,卿相大臣,号多长者。记人之功,忘人之过,含垢匿瑕,犯而不校,以为常德。是以四方人安,兵革不试,民之戴宋,有死无二。自汉以来,未有如今日之盛者。此六圣之德,而众长者之助也。《易》曰:“师贞,丈人吉。”《诗》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书》曰:“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孙黎民。”故太子少师赵公,服事三朝四十余年,其德合于《易》之所谓“丈人”、《诗》之所谓“老成”、《书》之所谓“一介臣”者。
  公讳,字叔平,其先河朔人也,徙于宋之虞城七世矣。曾祖著,后唐国子《毛诗》博士,赠太师中书令。妣刘氏,楚国太夫人。祖惠,宋州楚丘令,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韩国公。妣李氏,燕国太夫人,父干,尚书驾部员外郎,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鲁国公。妣张氏,鲁国太夫人,高氏,唐国太夫人。
  公七岁而孤,笃学自力。年十七举进士。当时闻人刘筠、戚纶、黄宗旦皆称其文词必显于时,而其器识宏远,则皆自以为不及。当赴礼部试,楚守胡令仪醵黄金以赠之,公不受。天圣五年,擢进士第三人,授将作监丞,通判海州。归见父老故人,幅巾徒步,人人至其家。召试学士院,除著作郎,集贤校理,出知涟水军。
  公为进士时,邓馀庆守涟水,馆公于官舍,以教其子。馀庆所为多不法,公谢去。数月,馀庆以赃败。及公为守,将至,或榜其所馆曰豹隐堂,赋者三十馀人。岁饥,公劝诱富民,得米万石,所活不可胜数。涟水有鱼池,利入公帑,岁杀鱼十馀万,公始罢之,作《放生碑》池上。
  移守通州,入为开封府推官。奏事殿中,赐五品服,且欲以为直集贤院。宰相以例不可,出知洪州。属吏有郑陶、饶者,挟持郡事,肆为不法,前守莫能制。州有归化兵,皆故盗贼配流已而选充者。与郡人胡顺之共造飞语以动公,曰:“归化兵得廪米陈恶,有怨言,不更给善米,且有变。”公笑不答。会归化卒有自容州戍所逃还犯夜者,公即斩以徇,收陶下狱,得其奸赃,且奏徙歙州,一郡股栗。城西南隅当大江之冲,水岁为民患,公建为石堤,高丈五尺,长二百丈,用石九千段,取之有方,民不以为劳。明年夏堤成,而水大至,度与城平,恃堤以全,至于今赖之。
  迁刑部员外郎、同知宗正寺,出知青州,改直集贤院。赋税未入中限,敕县不得辄催科。是岁,夏税先一月办,坐失举张诰,夺官罢归。起监密州酒,徙楚州粮料院,以郊赦还官职,知滁州。山东大贼李小二过境上,告人曰:“我东人也。公尝为青州,东人爱之如父母,我不忍犯。”遂寇庐、寿,犬牙不入境。
  召修起居注,朝廷欲用修玉牒。久之,除欧阳修起居注,朝廷欲骤用修而难于躐公。公闻之,乃请郡自便。以为天章阁待制,赐三品服,纠察在京刑狱,迁兵部员外郎,遂知制诰,勾当三班院。会郊礼当进阶封,且任一子京官。乞以母封郡太君。宰相谓公学士拟封不久矣。公曰:“母年八十二,朝夕不可期,愿及今以为荣。”许之。后遂以为例。
  改知审官院,判秘阁,与高若讷同判流内铨。若讷言往尝知贡举,闻母病不得出,几不能生。公矍然即请郡以便亲。宰相谓公曰:“旦夕为学士,可少待也。”公不听,遂除苏州。
  明年丁母忧,服除,召入翰林为学士,知贡举,馆伴契丹泛使,遂报聘焉。会猎于兴云山之西,请公赋诗。诗成,契丹主亲酌玉杯以劝公,且以素扇授其近臣刘六符,写公诗,置之怀袖。
  使还,加侍读学士,历右司郎中,中书舍人,提举在京诸司库务。奸人冷清诈称皇子,迁之江南。公曰:“清言不妄,不可迁。或诈,亦不可不诛。”诏公与包拯杂治之,得其实,乃诛清。李参为河北转运使,职事办治,进秩二等,且官其一子。郭申锡为谏官,争之曰:“参职事所当办,无功,不可赏。”上怒,欲罪申锡。公言:“陛下始面谕申锡,毋面从吾过。今黜之,何以示天下。”乃止。
  以龙图阁学士、礼部侍郎知郓州,徙南京留守,拜御史中丞。中官邓保吉引剩员董吉烧银禁中,公力言其不可,遂出之。又言:“张茂实不宜典兵卫。”未行。会公拜枢密副使,复言之。乃出茂实知曹州。
  拜参知政事。方是时,皇嗣未立,天下以为忧。仁宗始命英宗领宗正,公言宗正未足为重,遂与执政建言,宜立为皇太子。从之。
  英宗即位,迁户部侍郎,又迁吏部。熙宁初,迁左丞,公年七十矣,求去位,不许。章数上,乃以为观文殿学士、吏部尚书、知徐州,遂请老不已,以太子少师致仕。
  居睢阳十五年,犹以读书著文忧国爱君为事。集古今谏争为《谏林》一百二十卷,奏之。上甚喜,赐诏曰:“士大夫请老而去者,皆以声问不至朝廷为高。得卿所奏书,知有志爱君之士,虽退休山林,未尝一日忘也。当置坐右,以时省阅。”上祠南郊明堂,率尝召公陪祀,每辞以老疾,间尝一至都下,亦以足疾辞不入见。诏中贵人抚问,二府就所馆宴劳之。累阶至特进,勋上柱国,封天水郡开国公,赐号推忠保德翊戴功臣。元丰初,省功臣号。三年,官制改,解特进。
  六年正月十五日,薨于永安坊里第,享年八十八。辍视朝一日,赠太师,谥康靖。前作遗范以戒子孙,纤悉必具,以某年月日,葬于宋城县天巡乡,地与日皆公所自卜也。娶李氏,封汝阴郡夫人,先公二十五年卒于郓州。子荣绪,殿中丞,敦绪,将作监主簿,皆早亡;元绪,宣德郎;公绪,校书郎。女二人,长适光禄寺丞王力臣,幼适朝奉大夫程嗣恭。孙男四人,嗣徽通直郎,嗣真宣德郎,嗣贤试校书郎,嗣光未命。曾孙男六人,к,太庙斋郎,余未名。
  公为人乐易深中,恢然伟人也。平生与人,实无所怨怒,非特不形于色而已。专务掩恶扬善,以德报怨,出于至诚,非勉强者。天下称之,庶几汉刘宽、唐娄师德之徒云。始,欧阳修躐公为知制诰,人意公不能平。及修坐累对诏狱,人莫敢为言,公独抗章言修无罪,为仇人所中伤,陛下不可以天下法为仇人报怨。上感悟,修以故得全。公既老,修亦退居汝南,公自睢阳往从之游,乐饮旬日。苏舜钦为进奏院,以群饮得罪。公言与会者,皆一时名人,若举而弃之,失士大夫望,非朝廷福。张诰以赃败窜海上,公坐贬累年,而怜诰终不衰,间使人至海上劳问给之。代冯浩为郓州,吏举按浩侵用公使钱三十万,当以浩职田租偿官。公曰:“浩,吾同年也,且知其贫,不可。”以己俸偿之。公所为大略如此。至于敦尚契旧,葬死养孤,盖不可胜数。
  余于公为里人,少相善也,退而老于乡,日从公游,盖知之详矣。元绪以墓碑为请,义不可以辞。铭曰:
  维古仁人,仁义是图。仁近于弱,义近于迂。课其功利,岁计有余。在汉孝文,发政之初。欲以利口,登进啬夫。有臣释之,实矢厥谟。世谓长者,绛侯相如。皆讷于言,有口若无。岂效此子,喋喋巧谀。帝用感悟,老成是亲。清净无为,鉴于暴秦。历祀四百,世载其仁。赫赫我宋,以圣继神。于穆仁宗,如岁之春。招延朴忠,屏远佞人。岂独左右,刑于庶民。维时赵公,含德不发。如圭如璧,如金如锡。置之不愠,用之不怿。帝嘉其心,长者之杰。遂授以政,历佐三叶。济于艰难,不不跋。公在朝廷,靖恭寡言。不忮不求,孰知其贤。望其容貌,有耻而悛。薄夫以敦,鄙夫以宽。今其亡矣,吾谁与存。作此铭诗,以诏后昆。
卷八十八
  ◎墓志铭二首
  【范景仁墓志铭】
  熙宁、元丰间,士大夫论天下贤者,必曰君实、景仁。其道德风流,足以师表当世。其议论可否,足以荣辱天下。二公盖相得欢甚,皆自以为莫及,曰:“吾与子生同志,死当同传。”而天下之人亦无敢优劣之者。二公既约更相为传,而后死者则志其墓。故君实为《景仁传》,其略曰:“吕献可之先见,景仁之勇决,皆予所不及也。”轼幸得游二公间,知其平生为详,盖其用舍大节,皆不谋而同。如仁宗时论立皇嗣,英宗时论濮安懿王称号,神宗时论新法,其言若出一人,相先后如左右手。故君实常谓人曰:“吾与景仁兄弟也,但姓不同耳。”然至于论钟律,则反复相非,终身不能相一。君子是以知二公非苟同者。君实之没,轼既状其行事以授景仁,景仁志其墓,而轼表其墓道。今景仁之墓,其子孙皆以为君实既没,非子谁当志之,且吾先君子之益友也,其可以辞!
  公姓范氏,讳镇,字景仁。其先自长安徙蜀,六世祖隆,始葬成都之华阳。曾祖讳昌,妣索氏。祖讳遂,妣张氏。累世皆不仕。考讳度,赠开府仪同三司。妣李氏,赠荥国太夫人,庞氏,赠昌国太夫人。开府以文艺节行,为蜀守张咏所知。有子三人。长曰,终陇城令。次曰锴,终卫尉寺丞。公其季也。
  四岁而孤,从二兄为学。薛奎守蜀,道遇,求士可客者,以公对。公时年十八,奎与语奇之,曰:“大范恐不寿,其季廊庙人也。”还朝与公俱。或问奎入蜀所得,曰:“得一伟人,当以文学名于世。”时故相宋庠与弟祁名重一时,见公称之,祁与为布衣交。由是名动场屋,举进士,为礼部第一。故事,殿廷唱第过三人,则礼部第一人者必越次抗声自陈,因擢置上第。公不肯自言,至第七十九人乃出拜,退就列,无一言。廷中皆异之。释褐为新安主簿。宋绶留守西京,召置国子监,使教诸生。秩满,又荐诸朝,为东监直讲。用参知政事王举正荐,召试学士院,除馆阁校勘,充编修《唐书》官。当迁校理。宰相庞籍言公有异材,恬于进取,特除直秘阁,为开封府推官,擢起居舍人,知谏院兼管句国子监。
  上疏论民力困弊,请约祖宗以来官吏兵数,酌取其中为定制,以今赋入之数十七为经费,而储其三以备水旱非常。又言:“古者冢宰制国用,唐以宰相兼盐铁转运,或判户部度支。今中书主民,枢密主兵,三司主财,各不相知,故财已匮而枢密益兵无穷,民已困而三司取财不已,请使中书、枢密通知兵民财利大计,与三司同制国用。”葬温成皇后。太常议礼,前谓之园,后谓之园陵。宰相刘沆前为监护使,后为园陵使。公言:“尝闻法吏舞法矣,未闻礼官舞礼也。请诘问前后议异同状。”又请罢焚瘗锦绣珠玉以纾国用,从之。
  时有敕,凡内降不如律令者,令中书、枢密院及所属执奏。未及一月,而内臣无故改官者,一日至五六人。公乞正大臣被诏故违不执奏之罪。石全斌以护温成葬,除观察使。凡治葬事者,皆迁两官。公言章献、章懿、章惠三太后之葬,推恩皆无此比,乞追还全斌等告敕。文彦博、富弼入相,百官郊迎。时两制不得诣宰相居第,百官不得间见。公言隆之以虚礼,不若开之以至诚,乞罢郊迎而除谒禁,以通天下之情。议减任子及每岁取士,皆公发之。又乞令宗室属疏者补外官。仁宗曰:“卿言是也,顾恐天下谓朕不能睦族耳。”公曰:“陛下甄别其贤者显用之,不没其能,乃所以睦族也。”虽不行,至熙宁初,卒如公言。
  仁宗性宽容,言事者务讦以为名。或诬人阴私。公独引大体,略细故。时陈执中为相,公尝论其无学术,非宰相器。及执中嬖妾笞杀婢,御史劾奏,欲逐去之。公言:“今阴阳不和,财匮民困,盗贼滋炽,狱犴充斥,执中当任其咎。闺门之私,非所以责宰相。”识者韪之。
  仁宗即位三十五年,未有继嗣。嘉初得疾,中外危恐,不知所为。公独奋曰:“天下事尚有大于此者乎?”即上疏曰:“太祖舍其子而立太宗,此天下之大公也。周王既薨,真宗取宗室子养之宫中,此天下之大虑也。愿陛下以太祖之心行真宗故事,择宗室贤者,异其礼物,而试之政事,以系天下心。”章累上,不报。因阖门请罪。
  会有星变,其占为急兵。公言:“国本未立,若变起仓卒,祸不可以前料,兵孰急于此者乎?今陛下得臣疏,不以留中而付中书,是欲使大臣奉行也。臣两至中书,大臣皆设辞以拒臣,是陛下欲为宗庙社稷计,而大臣不欲也。臣窃原其意,特恐行之而陛下中变耳。中变之祸不过于死,而国本不立,万一有如天象所告急兵之忧,则其祸岂独一死而已哉!夫中变之祸,死而无愧,急兵之忧,死且有罪。愿以此示大臣,使自择而审处焉。”闻者为之股栗。
  除兼侍御史知杂事。公以言不从,固辞不受。执政谓公,上之不豫,大臣尝建此策矣,今间言已入,为之甚难。公复移书执政曰:“事当论其是非,不当问其难易。速则济,缓则不及,此圣贤所以贵机会也。诸公言今日难于前日,安知他日不难于今日乎?”凡见上,面陈者三。公泣,上亦泣,曰:“朕知卿忠,卿言是也。当更俟三二年。”凡章十九上,待罪百余日,须发为白,朝廷不能夺。
  乃罢知谏院,改集贤殿修撰,判流内铨,修起居注,除知制诰。公虽罢言职,而无岁不言储嗣事。以仁宗春秋益高,每因事及之,冀以感动上心。及为知制诰,正谢上殿,面论之曰:“陛下许臣今复三年矣,愿早定大计。”明年,又因享献赋以讽。其后韩琦卒,定策立英宗。迁翰林学士充史馆修撰,改右谏议大夫。
  英宗即位,迁给事中,充仁宗山陵礼仪使。坐误迁宰臣官,改翰林侍读学士,复为翰林学士。中书奏请追尊濮安懿王,下两制议,以为宜称皇伯,高官大国,极其尊荣,非执政意,更下尚书省集议。已而台谏争言其不可,乃下诏罢议,令礼官检详典礼以闻。公时判太常寺,率礼官上言:“汉宣帝于昭帝为孙,光武于平帝为祖,则其父容可以称皇考,然议者犹非之,谓其以小宗而合大宗之统也。今陛下既考仁宗,又考濮安懿王,则其失非特汉宣、光武之比矣。凡称帝若皇若皇考,立寝庙,论昭穆,皆非是。”于是具列仪礼及汉儒论议、魏明帝诏为五篇奏之。以翰林侍读学士出知陈州。陈饥,公至三日,发库廪三万贯石,以贷不及奏,监司绳之急,公上书自劾,诏原之。是岁大熟,所贷悉还,陈人至今思之。
  神宗即位,迁礼部侍郎。召还,复为翰林学士兼侍读、群牧使、句当三班院、知通进银台司。公言:“故事,门下封驳制敕,省审章奏,纠举违滞,著于所授敕。其后刊去,故职浸废,请复之,使知所守。”从之。纠察在京刑狱。
  王安石为政,始变更法令,改常平为青苗法。公上疏曰:“常平之法,始于汉之盛时,视谷贵贱发敛,以便农末,最为近古,不可改。而青苗行于唐之衰乱,不足法。且陛下疾富民之多取而少取之,此正百步与五十步之间耳。今有二人坐市贸易,一人下其直以相倾夺,则人皆知恶之,其可以朝廷而行市道之所恶乎!”疏三上,不报。
  迩英阁进读,与吕惠卿争论上前,因论旧法预买绸绢亦青苗之比。公曰:“预买亦敝法也。若陛下躬节俭,府库有余,当并预买去之,奈何更以为比乎?”韩琦上疏,极论新法之害,安石使送条例司疏驳之。谏官李常乞罢青苗钱,安石令常分析,公皆封还其诏。诏五下,公执如初。
  司马光除枢密副使。光以所言不行,不敢就职,诏许辞免,公再封还之。上知公不可夺,以诏直付光,不由门下。公奏:“由臣不才,使陛下废法,有司失职,乞解银台司。”许之。
  会有诏举谏官,公以轼应诏,而御史知杂谢景温弹奏轼罪。公又举孔文仲为贤良。文仲对策,极论新法之害。安石怒,罢文仲归故官。公上疏争之,不报。
  时年六十三。即上言:臣言不行,无颜复立于朝,请致仕。疏五上,最后指言安石以喜怒赏罚事曰:“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安石大怒,自草制极口诋公,落翰林学士,以本官致仕。闻者皆为公惧。公上表谢,其略曰:“虽曰乞身而去,敢忘忧国之心。”又曰:“望陛下集群议为耳目,以除壅蔽之奸;任老成为腹心,以养和平之福。”天下闻而壮之。安石虽诋之深,人更以为荣焉。
  公既退居,专以读书赋诗自娱。客至,辄置酒尽欢。或劝公称疾杜门。公曰:“死生祸福,天也。吾其如天何!”同天节乞随班上寿,许之。遂著为令。久之归蜀。与亲旧乐饮,赈施其贫者,期年而后还。轼得罪,下御史台狱,索公与轼往来书疏文字甚急。公犹上书救轼不已。朝廷有大事,辄言之。
  官制行,改正议大夫。今上即位,迁光禄大夫。初,英宗即位,仁宗主而迁僖祖。及神宗即位,复还僖祖而迁顺祖。公上言:“太祖起宋州有天下,与汉高祖同,僖祖不当复还。乞下百官议。”不报。及上即位,公又言乞迁僖祖,正太祖东向之位。时年几八十矣。
  韩维上言:公“在仁宗朝,首开建储之议,其后大臣继有论奏,先帝追录其言,存没皆推恩,而镇未尝以语人,人亦莫为言者,虽颜子不伐善,介之推不言禄,不能过也。”悉以公十九疏上之。拜端明殿学士。特诏长子清平县令百揆改宣德郎,且起公兼侍读提举中太一宫。诏语有曰:“西伯善养,二老来归。汉室卑词,四臣入侍。为我强起,无或惮勤。”公固辞不起,天下益高之。
  改提举嵩山崇福宫。公仲兄之孙祖禹,为著作郎,谒告省公于许。因复赐诏,及龙茶一合,存问甚厚。数月,复告老,进银青光禄大夫,再致仕。
  初,仁宗命李照改定大乐,下王朴乐三律。皇中,又使胡瑗等考正,公与司马光皆与。公上疏,论律尺之法。又与光往复论难,凡数万言,自以为独得于心。元丰三年,神宗诏公与刘几定乐。公曰:“定乐当先正律。”上曰:“然。虽有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公作律尺、龠、合、升、斗、豆、区、釜、斛,欲图上之。又乞访求真黍以定黄钟,而刘几即用李照乐,加用四清声而奏乐成。诏罢局,赐赉有加。公谢曰:“此刘几乐也,臣何与焉。”及提举崇福宫,欲造乐献之,自以为嫌,乃先请致仕。既得谢,请太府铜为之,逾年乃成。比李照乐下一律有奇。二圣御延和殿,召执政同观,赐诏嘉奖,以乐下太常,诏三省、侍从、台阁之臣皆往观焉。
  时公已属疾,乐奏三日而薨。实元三年闰十二月癸卯朔,享年八十一。讣闻,辍视朝一日,赠右金紫光禄大夫,谥曰忠文。公虽以上寿贵显,考终于家,无所憾者,而士大夫惜其以道德事明主,阅三世,皆以刚方难合,故虽用而不尽。及上即位,求人如不及,厚礼以起公,而公已老,无意于世矣。故闻其丧,哭之皆哀。
  公清明坦夷,表里洞达,遇人以诚,恭俭慎默,口不言人过。及临大节,决大议,色和而语壮,常欲继之以死,虽在万乘前无所屈。笃于行义,奏补先族人而后子孙,乡人有不克婚葬者,辄为主之,客其家者常十余人,虽僦居陋巷,席地而坐,饮食必均。
  兄卒于陇城,无子,闻其有遗腹子在外,公时未仕,徒步求之两蜀间,二年乃得之,曰:“吾兄异于人,体有四乳,是儿亦必然。”已而果然。名之曰百常。以公荫,今为承议郎。公少受学于乡先生庞直温。直温之子卒于京师,公娶其女为孙妇,养其妻子终身。
  其学本于六经仁义,口不道佛老申韩异端之说。其文清丽简远,学者以为师法。凡三入翰林,知嘉二年、六年、八年及治平二年贡举,门生满天下,贵显者不可胜数。
  诏修《唐书》、《仁宗实录》、《玉牒日历类篇》。凡朝廷有大述作、大议论,未尝不与。契丹、高丽皆知诵公文赋。少时尝赋“长啸却胡骑”,及奉使契丹,虏相目曰:“此长啸公也。”其后兄子百禄亦使虏,虏首问公安否。有《文集》一百卷,《谏垣集》十卷,《内制集》三十卷,《外制集》十卷,《正言》三卷,《乐书》三卷,《国朝韵对》三卷,《国朝事始》一卷,《东斋记事》十卷,《刀笔》八卷。
  积勋柱国,累封蜀郡开国公,食邑加至二千六百户,实封五百户。娶张氏,追封清河郡君。再娶李氏,封长安郡君。子男五人。长曰燕孙,未名而卒。次百揆,宣德郎监中岳庙。次百嘉,承务郎,先公一年卒。次百岁,太康主簿,先公六年卒。次百虑,承务郎。女一人,尝适左司谏吴安诗,复归以卒。孙男十人。祖直,襄州司户参军。祖朴,长社主簿。祖野、祖平,假承务郎。祖封,右承奏郎。祖耕,承务郎。祖淳、祖舒、祖京、祖恩。孙女六人,曾孙女三人。
  公晚家于许,许人爱而敬之。其薨也,里人皆出涕。以元四年八月己未,葬于汝之襄城县汝安乡推贤里,夫人李氏。
  公始以诗赋为名进士,及为馆阁侍从,以文学称。虽屡谏争及论储嗣事,朝廷信其忠,然事颇秘,世亦未尽知也。其后议濮安懿王称号,守礼不回,而名益重。及论熙宁新法,与王安石、吕惠卿辨论,至废黜不用,然后天下翕然师尊之。无贵贱贤愚,谓之景仁而不敢名,有为不义,必畏公知之。
  公既得谢,轼往贺之曰:“公虽退而名益重矣。”公愀然不乐,曰:“君子言听计从,消患于未萌,使天下阴受其赐,无智名,无勇功,吾独不得为此,命也夫。使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吾何心哉!”轼以是愧公。
  铭曰:凡物之生,莫累于名。人顾趋之,以累为荣。神人无名,欲知者希。人顾忧之,以希为悲。熙宁以来,孰擅兹器?嗟嗟先生,名所不置。君实在洛,公在颍昌。皆欲忘民,民不汝忘。君实既来,遁归于洛。絷而维之,莫之胜脱。为天相君,为君牧民。道远年徂,卒徇以身。公独坚卧,三诏不起。遂解天刑,竟以乐死。世皆谓公,贵身贱名。孰知其功,圣人之清。贪夫以廉,懦夫以立。不尸其功,无丧无得。君实之用,出而时施。如彼水火,宁除渴饥。公虽不用,亦相其行。如彼山川,出云相望。公维蜀人,乃葬于汝。子孙不忘,尚告来者。
  【张文定公墓志铭】
  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搜揽天下豪杰,不可胜数。既自以为股肱心膂,敬用其言,以致太平,而其任重道远者,又留以为三世子孙百年之用,至于今赖之。孔子曰:“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天下未尝一日无士,而仁宗之世,独为多士者,以其大也。贾谊叹细德之险微,知凤鸟之不下,闵沟渎之寻常,知吞舟之不容,伤时无是大者以容己也。故尝窃论之。天下大器也,非力兼万人,其孰能举之!非仁宗之大,其孰能容此万人之英乎!盖即位八年,而以制策取士,一举而得富弼,再举而得公。
  公姓张氏,讳方平,字安道。其先宋人也,后徙扬州。高祖克,唐末为亳州刺史。曾祖文熙,亳州军事推官,赠太师,娶苏氏,追封武功郡太夫人。祖峤,以进士及第,太宗尝召对,选知郓州,赐亲扎,给全俸,终于尚书都官员外郎。娶刘氏,追封沛国太夫人。考尧卿,生而端默寡言,有出世间意,以父命勉娶,非其意也,父没,遂居一室,家人莫得见其面者十有七年。与祖考皆赠太师、开府仪同三司,皆封魏国公。娶嵇氏,追封谯国太夫人。
  公年十三,入应天府学。颖悟绝人。家贫无书,尝就人借三史,旬日辄归之,曰:“吾已得其详矣。”凡书皆一阅,终身不再读。属文未尝起草。宋绶、蔡齐见之曰:“天下奇材也。”与范讽皆以茂材异等荐之。
  以景元年中选,授校书郎,知昆山县。蒋堂为苏州,得公所著《刍荛论》五十篇,上之。以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荐公,射策优等,迁著作佐郎,通判睦州。
  时赵元昊欲叛而未有以发,则为书求大名以怒朝廷,规得谴绝以激使其众。公以谓:“朝廷自景德以来,既与契丹盟,天下忘备,将不知兵,士不知战,民不知劳,盖三十年矣。若骤用之,必有丧师蹶将之忧。兵连民疲,必有盗贼意外之患。当含垢匿瑕,顺适其意,使未有以发,得岁月之顷,以其间选将厉士,坚城除器,为不可胜以待之。虽元昊终于必叛,而兵出无名,吏士不直其上,难以决胜。小国用兵三年,而不见胜负,不折则破,我以全制其后,必胜之道也。”是时士大夫见天下全盛,而元昊小丑,皆欲发兵诛之,惟公与吴育同议。议者不深察,以二人之论为出于姑息,遂决用兵,天下骚动。
  公献《平戎十策》,大略以边城千里,我分而贼专,虽屯兵数十万,然贼至常以一击十,必败之道也。既败而图之,则老师费财,不可为已。宜及民力之完,屯重兵河东,示以形势。贼入寇,必自延、渭而兴州,巢穴之守必虚,我师自麟、府渡河,不十日可至。此所谓攻其所必救,形格势禁之道也。宰相吕夷简见之,谓宋绶曰:“君能为国得人矣。”然不果用其策。
  召对,赐五品服,直集贤院。迁太常丞,知谏院。首论祖宗以来,虽分中书、枢密院,而三圣英武独运,断归于一。今陛下谦德,仰成二府,不可以不合。仁宗嘉之。会富弼亦论此,遂命宰相兼枢密使。
  方元昊之叛也,禁兵皆西,而诸路守兵,多拣赴阙,郡县无备,乃命调额外弓手。公在睦州,条上利害八事。及是,有旨遣使于陕西、河东、京东西路刺弓手为宣毅、保捷指挥。公连上疏,争之甚力,不从。宣毅十四万人,保捷九万人,皆市人不可用,而宣毅骄甚,所在为寇。自是民力大困,国用一空。识者以不从公言为恨。
  时夏竦并护四路,刘平、石元孙、任福之败,皆贬主帅,而竦独不问。贼围麟、府,诏竦出兵牵制。竦逗留不出,使贼平丰州、夷灵远而去。公极言之。诏罢竦节制。自是四路各得专达,人人自效,边备修完,贼至无所得。
  及庆历元年,西方用兵,盖六年矣。上既厌兵,而贼亦困弊,不得耕牧休息。虏中匹布至十余千,元昊欲自通,其道无由。公慨然上疏曰:“陛下犹天地父母也,岂与此犬豕豺狼较胜负乎?愿因今岁郊赦,引咎示信,开其自新之路,申敕边吏,勿绝其善意。若犹不悛,亦足以怒我而怠彼,虽天地鬼神,必将诛之。”仁宗喜曰:“是吾心也。”命公以疏付中书。吕夷简读之,拱手曰:“公之及此,是社稷之福也。”是岁,赦书开谕如公意。明年,元昊始请降。自元昊叛,公谋无遗策,虽不尽用,然西师解严,公有力焉。
  修起居注,假起居舍人、知制诰使契丹。戎主雅闻公名,与其母后族人,微行观公于范阳门外。及燕,亲诣前酌玉卮以饮公,顾左右曰:“有臣如此,佳哉!”骑而击球于公前,以其所乘马赐公。朝廷知之,自是虏使挟事至者,辄命公馆之。
  寻召试,知制诰,迁右正言,赐三品服。诰命简严,四方诵之。
  兼史馆修撰。章得象监国史,以日历自乾兴至庆历废不修,以属公。于是粲然复完。
  权知开封府。府事至繁,为尹者皆书板以记事,公独不用,默记数百人,以次决遣,不遗毫厘。吏民大惊以为神,不敢复欺。
  拜翰林学士,领群牧使。牧事久不治,公始整齐之。元昊遣使求通,已在境上,而契丹与元昊构隙,使来约我,请拒绝其使。时议者欲遂纳元昊,故为答书曰:“元昊若尽如约束,则理难拒绝。”仁宗以书示公与宋祁。公上议曰:“书词如此,是拒契丹而纳元昊,得新附之小羌,失久和之强虏也。若已封册元昊,而契丹之使再至,能终不听乎?若不听,契丹之怨,必自是始。听而绝之,则中国无复信义,永断招怀之理矣。是一举而失二虏也。宜赐元昊诏曰:‘朝廷纳卿诚款,本缘契丹之请。今闻卿招诱契丹边户,失舅甥之欢,契丹遣使为言,卿宜审处其事,但嫌隙朝除,则封册暮行矣。’如此于西北为两得。”时人伏其精识。
  拜谏议大夫,为御史中丞。中外之事,知无不言,至于宫妾宦官,滥恩横赐,皆力争裁抑之。
  寻知贡举。士方以游词险语为高。公上疏,以谓文章之变,实关盛衰,不可长也。诏以公言晓谕学者。宰相贾昌朝与参知政事吴育忿争上前。公将对,昌朝使人约公,当以代育。公怒叱遣曰:“此言何为至于我哉!”既对,极论二人邪正曲直。然育卒罢,高若讷代之。
  时当郊而费用未具,中外以为忧。宰相欲以是危公,复拜翰林学士,为三司使。公领使未几,以办闻,仁宗大喜。至于今,计司先郊告办,盖自公始。前三司使王拱辰请榷河北盐,既立法矣,而未下。公见上问曰:“河北再榷盐,何也?”仁宗惊曰:“始立法,非再也。”公曰:“周世宗榷河北盐,犯辄处死。世宗北伐,父老遮道泣诉,愿以盐课均之两税钱,而弛其禁,世宗许之,今两税盐钱是也,岂非再榷乎?且今未榷也,而契丹常盗贩不已。若榷之则盐贵,虏盐益售,是为我敛怨而虏获利乎?虏盐滋多,非用兵莫能禁也。边隙一开,所获利能补用兵之费乎?”仁宗大悟曰;“卿与宰相立罢之。”公曰:“法虽未下,民已户知之,当直以手诏罢,不可自有司出也。”仁宗大喜,命公密撰手诏下之,河朔父老,相率拜迎于澶州,为佛老会七日,以报上恩。且刻诏书北京,至今父老过其下,必稽首流涕。
  南京鸿庆宫成,奉安三圣像,当遣柄臣,特命公为礼仪使,乡党荣之。
  仁宗遂欲用公,而公以目疾求去甚力,乃加端明殿学士归院,判尚书都省,兼领银台司审刑院太常寺事。庆历中,卫士夜逾宫垣为变。仁宗旦语二府,以贵妃张氏有扈跸之功,枢密使夏竦倡言宜讲求所以尊异贵妃之礼,宰相陈执中不知所为。公见执中,言:“汉冯婕妤身当猛兽,不闻有所尊异,且皇后在而尊贵妃,古无是礼。若果行之,天下谤议必大萃于公,终身不可雪也。”执中耸然,敬从公言而罢。修宗正寺玉牒,补缀失亡,为书数百卷。
  自陕右用兵,公私困乏,士大夫争言丰财省费之道,然多不得其要。公自为谏官、御史中丞、三司使,皆为上精言之。一日,仁宗御资政殿,召两府、侍从赐坐,手诏问天下事。公退直禁林,是日有旨锁院。公既草制书,又条对所问数千言,夜半与制书皆上。仁宗惊异,又手诏独策公。明日复出数千言,大略以谓:“太祖定天下,用兵不过十五万,今百余万,而更言不足。自祥符以来,万事堕弛,务为姑息,渐失祖宗之旧。取士、任子、磨勘、迁补之法既坏,而任将养兵,皆非旧律。国用既窘,则政出一切,大商奸民,乘隙射利,而茶盐香矾之法乱矣。此治乱盛衰之本,不可以不急治。”公既明习历代损益,又周知祖宗法度,悉陈其本末赢虚所以然之状,及当今所宜救治施行之略。而其末乃论:“古今治乱,在上下离合之间。比年已来,朝廷颇引轻险之人,布之言路,违道干誉,利口为贤。内则台谏,外则监司,下至胥吏僮奴,皆可以构危其上。自将相公卿宿贵之人,皆争屈体以收礼后辈,有不然者,则谤毁随之,惴惴焉惟恐不免,何暇展布心体为国立事哉!此风不革,天下无时而治也。”上益异之,书“文儒”二字以赐。月余,御迎阳门,召两制近侍,复赐问目曰:“朕之阙失,国之奸蠹,朝之忄佥谀,皆直言其状。”独引公近御榻,密访之,且有大用语。公叹曰:“暴人之私,迫人于险而攘之,我不为也。”终无所言。
  公既刚简自信,不恤毁誉,故小人思有以中之。会三司判官杨仪,以请求得罪,公坐与仪厚善,遂罢职,出知滁州。不数月,上悟,还端明殿学士,知江宁府。明年,加龙图阁学士,迁给事中,知杭州。公平生学道,虚一而静,故所至皆不言而治。既去,人必思之。
  自杭丁太夫人忧,服除,以旧职还朝。判流内铨。建言畿内税重,非所以示天下。是岁郊赦,减畿内税三分,遂为定制。
  秦州叛羌断古渭路,帅张发兵讨贼,而副总管刘涣不受命,皆罢之。拜公侍读学士、知秦州。公力辞不拜,曰:“涣与有阶级,今互言而两罢,帅不可为也。”以故得不罢。
  以公为礼部侍郎,知滑州,改户部侍郎,移镇西蜀。始,李顺以甲午岁叛,蜀人记之,至是方以为忧。而转运使摄守事,西南夷有邛部川首领者,妄言蛮贼侬智高在南诏,欲来寇蜀。摄守妄人也,闻之大惊,移兵屯边郡,益调额外弓手,发民筑城,日夜不得休息,民大惊扰,争迁居城中。男女昏会,不复以年,贱粥谷帛市金银,埋之地中。朝廷闻之,发陕西步骑戍蜀,兵仗络绎相望于道。诏促公行,且许以便宜从事。公言:“南诏去蜀二千余里,道险不通,其间皆杂种,不相役属,安能举大兵为智高寇我哉?此必妄也,臣当以静镇之。”道遇戍卒兵仗,辄遣还入境。下令邛部川曰:“寇来吾自当之,妄言者斩。”悉归屯边兵,散遣弓手,罢筑城之役。会上元观灯,城门皆通,夕不闭,蜀遂大安。已而得邛部川之译人始为此谋者斩之,枭首境上,而配流其余党于湖南,西南夷大震。先是朝廷获智高母子留不杀,欲以招智高,至是乃伏法。
  复以三司使召还。奏罢蜀横赋四十万,减铸铁钱十余万,蜀人至今纪之。初主计京师,有三年粮,而马粟倍之。至是马粟仅足一岁,而粮亦减半。因建言;“今之京师,古所谓陈留,天下四通五达之郊,非如雍、洛有山河形胜足恃也,特依重兵以立国耳。兵恃食,食恃漕运。汴河控引江淮,利尽南海。天圣以前,岁发民浚之,故河行地中。有张君平者,以疏导京东积水,始辍用汴夫。其后浅妄者,争以裁减费役为功,河日以堙塞。今仰而望河,非祖宗之旧也。”遂画漕运十四策。宰相富弼读公奏上前,昼漏尽十刻,侍卫皆跛倚,仁宗太息称善。弼曰:“此国计大本,非常奏也。”悉如所启施行。退谓公曰:“自庆历以来,公论食货详矣,朝廷每有所损益,必以公奏为议本。凡除主计,未尝敢先公也。”其后未期年,而京师有五年之蓄。
  迁吏部侍郎,复以目疾请郡,迁尚书左丞,知南京。未几以工部尚书知秦州。时亮祚方骄僭,阅士马,筑堡筚篥城之西,压秦境上,属户皆逃匿山林。公即料简将士,声言出塞,实按军不动。贼既不至,言者因论公无贼而轻举。宰相曾公亮昌言于朝,曰:“兵不出塞,何名为轻举?张公岂轻者哉!贼所以不至者,以有备故也。有备而贼不至,则以轻举罪之,边臣自是不敢为先事之备也。”议者乃服。
  初命公秦州,有旨再任,当除宣徽使。议者欲以是沮挠之,公笑曰:“吾于死生祸福,未尝择也,宣徽使于我何有哉!”力请解,复知南京。封清河郡公。
  英宗即位,迁礼部尚书,知陈州。过都,留判尚书都省,请知郓州。陛辞论天下事,英宗叹曰:“学士其可以去朝廷哉!”公力请行,加侍读学士,徙定州,乞归养,改徐州。
  英宗屡欲召还,而左右无助公者。一日谓执政曰:“吾在藩邸时,见其《刍荛论》及所对策,近者代言之臣,未尝副吾意。若使居典诰之任,亦国华也。”执政乃始奉诏拜翰林学士承旨。问治道体要,公以简易诚明为对,言近而指远,不觉前席曰:“吾昔奉朝请,望侍从大臣,以谓皆天下选人。今乃不然,闻学士之言,始知有人矣。”
  胡宿罢枢密副使,上欲以公代之,而执政请用郭逵。英宗以语公。公曰:“自庆历以后,擢任二府,必参之中书,臣知事君而已。”迁刑部尚书。
  英宗不豫,学士王圭当直不召,召公赴福宁殿。上凭几不言,赐公坐。出书一幅,八字,曰“来日降诏,立皇太子”。公抗声曰:“必颍王也,嫡长而贤,请书其名。”上力疾书以付公。公既草制,寻充册立皇太子礼仪使。
  神宗即位,召见侧门。公曰:“仁宗崩,厚葬过礼,公私骚然,请损之。”上曰:“奉先可损乎?”公曰;“遗制固云以先志行之,天子之孝也。”上叹曰:“是吾心也。”
  公又奏百官迁秩,恩已过厚,若锡赉复用嘉近比,恐国力不能支,乞追用乾兴例足矣。从之,省费十七八。
  迁户部尚书。御史中丞王陶击宰相,参知政事吴奎与之辨,上欲罢奎。公适对,上曰:“奎罢,当以卿代。”公力辞。上曰:“卿历三朝,无所阿附,左右莫为先容,可谓独立杰出矣。先帝已欲用卿,今复何辞!”公曰:“韩琦久在告,意保全奎,奎免,必不复起。琦勋在王室,愿陛下复奎位,手诏谕琦,以全始终之分。”上嗟叹久之,继出小纸曰:“奎位执政而击中司,谓朕手诏为内批,持之三日不下,不去可乎?”公复论如初。上从之,赐琦诏,如公言。久之,琦求去坚甚,夜召公议。公复申前论。上曰:“琦志不可夺也。”公遂建议宜宠以两镇节钺,且虚府以示复用,从之。
  面命公为参知政事,以亲疾辞。上曰:“受命以慰亲意,庶有瘳也。”是夕,复诏知制诰郑獬内东门别殿,谕以用公意,制词皆出上旨。制出,公以亲疾在告,召对,押赴中书。
  御史中丞缺,曾公亮欲用王安石,公极论安石不可用。不数日,魏公捐馆,上叹息不已。命近及内司宾存问日至,虚位以待公。寻诏起复,四上章乃免。服除,以安石不悦,拜观文殿学士,留守西京。
  入觐,请南京留台,上欲以为宣徽使修国史,不可,则欲以为提举集禧观、判都省。所以留公者百方,公皆力辞,遂知陈州。
  时方置条例司,行新法,大率欲丰财而强兵。公因陛辞,极论其害,皆深言危语。曰:“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兵犹火也,不戢当自焚。若行新法不已,其极必有覆舟、自焚之忧。”上雅敬公,不甚其言,曰:“能复少留乎?”公曰:“退即行矣。”上亦怅然。
  至陈。陕西方用兵,卒叛庆州,声摇关辅。京西漕檄捕盗官以兵会所属州,白刃横野,民大惶骇。公收其檄不行而奏之。上谓执政曰:“守臣不当尔耶?临事乃见人。”诏京西兵各归其旧。吏方以苛察为能,小不中意,辄置司推治,一州至数狱,追逮数千里,死者甚众。公以事闻。诏立条约下诸路。时监司皆新进,趋时兴利,长吏初不与闻。公曰:“吾衰矣,雅不能事人,归欤以全吾志。”即力请留台而归。
  未几,复知陈州。暇日坐西轩,闻外板筑喧甚,曰:“民筑嘉应侯张太尉庙。”公曰:“巢贼乱天下,赵以孤城力战保此邦捍大患者也,此而不祀,张侯何为者哉!”命夷其庙,立赵侯祠佛舍中。
  未几改南京,且命入觐。不待次,对前殿。曰:“先帝尝言卿不立交党,退朝掩关,终日无一客。”命坐赐茶。
  寻拜宣徽北院使、检校太尉,判应天府。公曰:“宣徽使非寄任不除,臣求乡郡自便而得之,恐启侥幸路。”上曰:“朕未之思。”改判青州,告免。
  延和殿赐坐,问:“祖宗御戎之策孰长?”公曰:“太祖不勤远略,如夏州李彝兴、灵武冯晖、河西折御卿,皆因其酋豪,许以世袭,故边圉无事。董遵诲捍环州,郭进守西山,李汉超保关南,皆十余年,优其禄赐,宽其文法,而少遣兵。诸将财力丰而威令行,间谍精审,吏士用命,贼所入辄先知,并兵御之,战无不克。故以十五万人而获百万之用。终太祖之世,边鄙不耸,天下安乐。及太宗平并州,欲遂取燕、蓟,自是岁有契丹之虞。曹彬、刘廷谦、傅潜等数十战,各亡士卒十余万。又内徙李彝兴、冯晖之族,继迁之变,三边皆扰,而朝廷始旰食矣。真宗之礼赵德明纳款,及澶渊之克,遂与契丹盟,至今人不识兵革,可谓盛德大业。祖宗之事,大略如此,亦可以鉴矣。近岁边臣建开拓之议,皆行险侥幸之人,欲以天下安危试之一掷,事成则身蒙其利,不成则陛下任其患,不可听也。”上曰:“庆历以来,卿知之乎?元昊初臣,何以待之?”公曰:“臣时为学士,誓诏封册,皆臣所草。”具言本末。上惊曰:“尔时已为学士,可谓旧德矣。”时契丹遣泛使萧禧来,上问:“虏意安在?”公曰:“虏自与中国通好,安于豢养,吏士骄惰,实不欲用兵。昔萧英、刘六符来,仁宗命二府置酒殿庐,与语,英颇泄其情,六符色目之,英归,竟以此得罪。今禧黠虏,愿如故事,令大臣与议,无屈帝尊与虏交口。”上曰:“朕念庆历再和之后,中国不复为善后之备,故修戎事为应兵耳。”公曰:“应兵者,兵祸之已成者也。消变于未成,善之善者也。”公每辞去,上辄迁延之,三易其期。遂诏公归院供职。
  萧禧至,以河东疆事为辞,上复以问公。公曰:“嘉二年虏使萧扈尝言之,朝廷讨论之详矣。”命馆伴王洙诘之,扈不能对。录其条目,付扈以归。因以洙稿上之。禧当辞,偃蹇卧驿中不起,执政未知为言。公班次二府,因朝,谓枢密使吴充曰:“禧不即行,使主者日致馈而勿问,且使边吏以其故檄虏中可也。”充启用其说,禧即日行。
  除中太一宫使。进对礼秩,凡皆与执政同。公在朝,虽不任职,然多建明。上数欲废易汴渠。公曰:“此祖宗建国之本,不可轻议。饷道一梗,兵安所仰食?则朝廷无置足之地矣。非老臣,谁敢言此。”
  自王安石为政,始罢铜禁,奸民日销钱为器,边关海舶,不复讥钱之出,故中国钱日耗,而西南北三虏皆山积。公极论其害,请诘问安石,举累朝之令典,所以保国便民者一旦削而除之,其意安在?
  有星孛于轸,诏求直言。公上疏论所以致变之故,人皆为恐栗。上皆优容之。求去愈力。上曰:“卿在朝岂有所好恶者欤,何欲去之速也?”公曰:“臣平生未尝与人交恶,但欲归老耳。”上知不可留,乃以为宣徽南院使、检校太傅、判应天府。上曰:“朕初欲卿与韩绛共事,而卿论政不同。又欲除枢密使,而卿论兵复异。卿受先帝末命,卒无以副朕意乎?”因泫然泣下,赐带如尝任宰相者。
  高丽使过南京,长吏当送迎。公言臣班视二府,不可为陪臣屈。诏独遣少尹,使者见公恐栗,不敢仰视。师征安南,公以谓举西北壮士健马,弃之南方,其患有不可胜言者。若社稷之福,则老师费财,无功而还。因论交趾风俗与诸夷不类,自建隆以来,吴昌文、丁部、黎桓、李公,四易姓矣,皆以大校篡立,有唐末五代藩镇倾夺之风,此可以计破者也。遂条上九事。习知蛮事者,皆服其精炼。师还,如公言。新法既鬻坊场河渡,司农又并祠庙鬻之,官既得钱,听民为贾区。庙中侮慢秽践,无所不至。公言:“宋,王业所基也,而以火王,阏伯封于商丘,以主大火;微子为宋始封。此二祠者,独不可免于鬻乎?”上震怒,批出曰:“慢神辱国,莫甚于斯!”于是天下祠庙皆不得鬻。公自念将老,无以报上,论事益切,至于论兵起狱,尤为反复深言,曰:“老臣且死,见先帝地下,有以藉口矣。”上为感动。至永乐之败,颇思其言。
  公请老不已,拜东太一宫使,就第。章数十上,拜太子少师,以宣徽使致仕。官制行,罢宣徽院,独命公领使如旧。今上即位,执政辄罢公使,以太子太保致仕。元六年,诏复置宣徽使,乃命公复南院,章四上,不拜,玺书嘉之。以其年十二月二日薨,享年八十五。
  讣闻,辍视朝一日,特赠司空,制服苑中,官其亲属五人。太皇太后对辅臣嗟叹其忠正,公遗令不请谥,尚书右丞苏辙为请,诏有司议谥曰文定。
  娶马氏,太常少卿绛之女,追封永嘉郡夫人。四子:邦彦大理评事,邦直、邦杰太常寺太祝,皆先公卒;恕今为右朝散郎、通判应天府,信厚敦敏笃学,朝廷数欲用之,以公老不忍去左右,诏听之。三女:长适殿中丞蔡天申,次适右朝奉郎王巩,其季已嫁而复归。孙男四人;钦咨、钦亮、钦弼、钦宪。孙女三人,并幼。
  公晚自谓乐全居士,有《乐全集》四十卷,《玉堂集》二十卷,《注仁宗乐书》一卷。神宗尝赐亲扎曰:“卿文章典雅,焕然有三代之风,书之典诰,无以加焉,西汉所不及也。”
  所与交者,范仲淹、吴育、宋祁三人,皆敬惮之。曰:“不动如山,安道有焉。”晚与轼先大夫游,论古今治乱,及一时人物,皆不谋而同。轼与弟辙以是皆得出入门下。
  轼尝论次其文曰:“孔北海志大而论高,功烈不见于世,然英伟豪杰之气,自为一时所宗。其论盛孝章、郗鸿豫书,慨然有烈丈夫之风。诸葛孔明不以文章自名,而开物成务之姿,总练名实之意,自见于言语,至《出师表》简而尽,直而不肆,大哉言乎!与《伊训》、《说命》相表里,非秦汉已来以事君为说者所能至也。常恨二人之文,不见其全,公其庶几乎?乌乎,士不以天下之重自任久矣!言语非不工也,政事文学非不敏且博也,然至于临大事,鲜不忘其故、失其守者,其器小也。公为布衣,则颀然已有公辅之望。自少出仕,至老而归,未尝以言徇物,以色假人,虽对人主,必同而后言,毁誉不动,得丧若一,真孔子所谓‘大臣以道事君’者。世远道散,虽志士仁人或少贬以求用,公独以迈往之气,行正大之言,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上不求合于人主,故虽贵而不用,用而不尽;下不求合于士大夫,故悦公者寡,不悦公者众。然至言天下伟人,则必以公为首。”世以轼为知言。
  公始为谏官,荐刘夔、王质自代,即日擢用。及贝州军叛,上欲遣公出征,举明镐自代,即以为将,而贝州平。熙宁中,轼将往见公于陈。宰相曾公亮谓轼曰:“吾受知张公,所以至此者,公恩也。”轼以问公。公怅然久之,曰:“吾密荐公亮,人无知者,岂仁宗以语之乎?”轼以是知公虽不偶于世,而人主信之,盖如此。
  公性与道合,得佛老之妙。属纩之日,凛然如平生,有星陨于北牖。及薨,赤气自寝而升,里人望而惊焉。以七年八月九日庚申,葬于宋城县永安乡仁孝里。其子恕,以王巩之状来求铭。铭曰:
  大道之行,士贵其身。维人求我,匪我求人。秦汉以来,士贱君肆。区区仆臣,以得为喜。功利之趋,谤毁是逃。我观其身,夏畦之劳。纷纭丛脞,千载一律。帝闵下俗,异人乃出。是生我公,龙章凤姿。翔于千仞,世挽留之。浩然直前,有碍则止。放为江河,汇为沼。穆穆三圣,如天如渊。前席惟谊,见黯必冠。岂不用公?道有不契。出其绪余,则已惊世。公之所能,我不敢知。乘云驭风,与汗漫期。噫天何时,复生此杰?我作铭诗,以诏王国。
卷八十九
  ◎墓志铭十二首
  【故龙图阁学士滕公墓志铭(代张文定公作)】
  神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初临海内,厉精为治,旁求天下,以出异人,得英伟大度之士。滕公元发始见知于英祖,而未及用,书其姓名藏于禁中,帝以是知之。既见公,姿度雄爽,问天下所以治乱。不思而对曰:“治乱之道,如黑白东西,所以变色易位者,朋党乱之也。”帝曰:“卿知君子小人之党乎?”公曰:“君子无党。譬之草木,绸缪相附者必蔓草,非松柏也。朝廷无朋党,虽中主可以济,不然,虽上圣不治。”帝太息曰:“天下名言也。”
  遂以右正言,知制诰谏院、开封府,拜御史中丞、翰林学士,且大用矣。而公性疏达不疑,在帝前论事,如家人父子,言无文饰,洞见肝鬲。帝知其诚尽,事无钜细,人无亲疏,辄以问公。或中夜降手诏,使者旁午,公随事解答,不自嫌外。而执政方立新法,天下汹汹,恐公有言而帝信之,故相与造事谤公。帝虽不疑,然亦出公于外。以翰林侍读学士知郓州,移定与青,留守南都,徙齐、邓二州,用公之意盖未衰也。而公之妻党有犯法至大不道者,小人因是出力挤公,必欲杀之。帝知其无罪,落职,知池州。徙蔡,未行,改安州。既罢,入朝,未对。而左右不悦者,又中以飞语。复贬筠州。士大夫为公危栗,或以为且有后命。公谈笑自若,曰:“天知吾直,上知吾忠,吾何忧哉!”乃上书自明,帝览之,释然,即以为湖州。方且复用,而帝升遐。公读遗诏,僵仆顿绝。久之乃苏,曰:“已矣,吾无所自尽矣。”
  今上即位,徙公为苏、扬二州,除公龙图阁直学士,复以为郓州,徙真定、河东。治边凛然,威行西北,号称名将。而宦官为走马者,诬公病不任职,诏徙许州。御史论公守边奇伟之状,且言其不病,诏复留河东,而公已老,盖年七十有一矣。即力求淮南,上不得已,乃以龙图阁学士、知扬州,未至而薨。盖元祐五年十月二十四日也。
  方平历事三宗,逮与天圣、景祐间贤公卿游。公虽为晚进,而开济之资,迈往之气,盖有前人风度。以先帝神武英断,知公如此,而终不大用。每进,小人辄谗之。公尝上章自讼,有曰:“乐羊无功,谤书满箧。即墨何罪?毁言日闻。”天下闻而悲之。呜呼,命也夫!
  公讳甫,字元发。其后避高鲁王讳,以字为名,而字达道。东阳人也。滕氏出周文公之子错,封于滕,所谓滕叔绣者。十一代祖令琮为唐国子司业,令琮生太常博士翼,翼生赠户部侍郎伉,伉生赠礼部侍郎盖,盖生户部侍郎赠右仆射向,向生太中大夫睦州刺史迈,迈生越州观察推官纟勃,纟勃生祠部郎中文规,文规生公之曾祖讳仁俊,为温州永嘉令。祖讳鉴,不仕。皇考讳高,赠中大夫。曾祖母、祖母皆范氏,继祖母陈氏。皇妣王氏,追封太原郡君,生公之夕,梦虎行月中而堕其室。
  九岁能赋,敏捷过人。范希文,皇考舅也,见公而奇之,教以为文。希文为苏州,而安定胡先生瑗居于苏,公往从之,门人以千数,第其文,公常为首。尝举进士,试于庭。宋子京奇其文,擢为第三人,而以声韵不中法,罢之。其后八年,复中第第三。
  授大理评事,通判湖州。时孙元规守钱塘,一见公曰:“名臣也,后当为贤将。”授以治剧守边之要。
  召试学士院,充集贤校理,判吏部南曹,除开封府推官,三司盐铁户部判官,同修起居注,判户部勾院。公在馆阁,未尝就第见执政,故宰相不悦,不迁者十年。既遇知神宗,为谏官,知无不言。然御史中丞王陶论宰相不押班为跋扈,上以问公。公曰:“宰相固有罪,然以为跋扈,则臣为欺天陷人矣。”
  为开封府。三狱皆满,公视事之日,理出数百人,决遣殆尽,京师翕然称之。
  为御史中丞。中书、密院议边事,多不合。赵明与西人战,中书赏功,而密院降约束;郭逵修堡,枢密院方诘之,而中书已下褒诏矣。公言:“战守大事也,安危所寄。今中书欲战,密院欲守,何以令天下!愿敕大臣,凡战守除帅,议同而后下。”上善之。谏官杨绘言宰相不当以其子判鼓院。上曰:“绘不习朝廷事,鼓院传达而已,何与于事?”公曰:“人有诉宰相者,使其子传达之可乎?且天下见宰相子在是,岂敢复诉事?”上悟,为罢之。种谔擅筑绥州,且与薛向发诸路兵,环、庆、保安皆出剽掠,西人复诱杀将官杨定。公上疏,极言亮祚已纳款,不当失信,边隙一开,兵连民疲,必为内忧。京师郡国地震。公三上疏指陈致灾之由。大臣不悦,出公知秦州。上面谓曰:“秦州非朕意也。”留不遣。诏馆伴契丹使。前此馆伴非其人,使者议神塔子事,往复纷然。是岁,契丹遣萧林牙、杨兴公来聘,朝廷忧之。公见兴公,开怀与语,问其家世父祖事,委曲详尽。兴公惊且喜,不复论去岁事。将去,与公马上泣别。林牙谓兴公曰:“君与滕公善,岂将留此乎?”上闻之大喜。因公奏事殿中,叹曰:“朕欲擢卿执政。卿逾月不对,而大臣力荐用唐介矣。”公曰:“臣恨未有死所报陛下知遇,岂爱官职者。”唐淑问、孙觉言公短,上不信,悉以其言示公,所以慰劳公者甚厚。公顿首曰:“陛下无所疑,臣无所愧足矣。”
  河朔地大震,涌沙出水,坏城池庐舍,命公为安抚使。官吏皆幄寝,居民恐惧,弃家而茇舍。公独卧屋下,曰:“民恃吾以生,屋摧民死,吾当以身同之。”民始归,安其室。乃命葬死者,食饥者,除田税,察惰吏,修堤防,缮甲兵,督盗贼,河朔遂安。
  使还,大臣将除公并州。上复留公开封府。民有王颍者,为邻妇隐其金,阅数尹不能辨。颍愤闷至病。伛杖而诉于公。公呼邻妇,一问得其情,取金还颍。颍奋身仰谢,失伛所在,投杖而出,一府大骇。
  除翰林学士。夏国主秉常被篡,公言:“继迁死时,李氏几不立矣,当时大臣不能分建诸豪,乃以全地王之,至今为患。今秉常失位,诸将争权,天以此遗陛下。若再失此时,悔将无及。请择一贤将,假以重权,使经营分裂之,可不劳而定,百年之计也。”上奇其策,然不果用。
  欲以公为三司使。力辞,已而除公瀛州安抚使。公入,顿首曰:“臣知事陛下而已,不能事党人,愿陛下少回昔日之眷,无使臣为党人所快,则天下皆知事君为得,而事党人为无益矣。”上为改容。
  公以皇考讳,辞高阳关,乃除郓州。治盗有方,不独用威猛,时有所纵舍,盗为屏息。
  移定州。许入觐,力言新法之害。曰:“臣始以意度其不可耳。今为郡守,亲见其害民者。”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定州,以上巳宴郊外,有报契丹入寇边民来逃者,将吏大骇,请起治兵。公笑曰:“非尔所知也。”益置酒作乐。遣人谕逃者曰:“吾在此。虏不敢动。”使各归业。明日问之,果妄。诸将以是服公。
  韩忠彦使契丹,杨兴公迎劳,问公所在,且曰:“滕公可谓开口见心矣。”忠彦归奏,上喜,进公礼部侍郎,使再任。诏曰:“宽严有体,边人安焉。”公因作堂,以“安边”名之。公去国既久,而心在王室,著书五篇,一曰尊主势,二曰本圣心,三曰校人品,四曰破朋党,五曰赞治道,上之。其略曰:“陛下圣神文武,自足以斡运六合,譬之青天白日,不必点缀,自然清明。”识者韪其言。天下大旱,诏求直言。公上疏曰:“新法害民者,陛下既知之矣,但下一手诏,应熙宁二年以来所行新法,有不便者悉罢,则民气和而天意解矣。”
  富彦国之守青州也,尝置教阅马步军九指挥。彦国既去,军稍缺不补。公至青,复完之,至溢额数千。其后朝廷屡发诸路兵,或丧失不还,惟青州兵至今为盛。
  其谪守池、安,皆以静治闻,饮酒赋诗,未尝有迁谪意。侍郎韩丕,旅殡于安五十年矣;学士郑獬,安人也,既没十年,贫不克葬。公皆葬之。著作佐郎木炎居丧以毁卒,公既助其葬,又为买田之。敕使谢堙市物于安,因缘为奸,民被其毒,公密疏奸状,上为罢黜堙。自安定先生之亡,公常割俸以其子,及为湖州,祭其墓,哭之恸,东南之士归心焉。
  自扬徙郓。岁方饥,乞淮南米二十万石为备。郓有剧贼数人,公悉知其所舍,遣吏掩捕皆获,吏民不知所出。郡学生食不给,民有争公田二十年不决者,公曰:“学无食,而以良田饱顽民乎!”乃请以为学田,遂绝其讼。学者作《新田诗》以美之。时淮南、京东皆大饥,公独有所乞米为备,召城中富民与约曰:“流民且至,无以处之,则疾疫起,并及汝矣。吾得城外废营地,欲为席屋以待之。”民曰:“诺。”为屋二千五百间,一夕而成。流民至,以次授地,井灶器用皆具。以兵法部勒,少者炊,壮者樵,妇女汲,老者休,民至如归。上遣工部郎中王古按视之,庐舍道巷,引绳棋布,肃然如营阵。古大惊,图上其事,有诏褒美。盖活五万人云。
  徙真定。乞以便宜除盗,许之。然讫公之去,无一人死法外者。秋大熟,积饥之民,方赖以生,而有司争籴,谷贵,公奏边廪有余,请罢籴二年,从之。
  徙知太原府。河东兵劳民贫,而土豪将吏皆利于有警,故喜作边事,民不堪命。公始至,蕃族来贺,令曰:“谨斥候,无开边隙,有寇而失备,与无寇而生事者,皆斩。”自军司马沿边安抚以下,皆勒以军法。西人猎境上,河外请益兵。公曰:“寇来则死之,吾不出一兵也。”河东十二将,其四以备北,其八以备西,八将更休,为上下番。是岁八月,边郡称有警,请八将皆上,谓之防秋。公曰:“贼若并兵犯我,虽八将不敌也。若其不来,四将足矣。”卒遣更休。而将吏惧甚,扣阁争之。公指其颈曰:“吾已舍此矣,颈可断,兵不可出。”卒无寇,省刍粟十五万。河东之所患者,盐与和籴也。公稍更其法,明著税额,而通盐商配率粮草视物力高下,而不以占田多少为差,民以为便。阳曲县旧治城西,汾决,徙城中,县废为荒田,公奏还之。使县治堤防如黄河,民复成市。诸将驻列城者,长吏或不欲,捃诬以事,有至死者。公奏立法,将有罪,徙他郡讯验。诸将闻之,喜曰:“公保吾生,当报以死。”西夏请复故地,诏赐以四寨,而葭芦隶河东。公曰:“取城易,弃城难。昔弃罗凡,西人袭我不备,丧金帛不赀,且为夷狄笑。”乃命部将訾虎、萧士元以兵护迁,号令严整,寇不能近,无一瓦之失。将赐寨,公请先画界而后弃,不从。西人已得地,则请凡画界以绥德城为法,从之。公曰:“若法绥德,以二十里为界,则吴堡去葭芦百二十里,为失百里矣。兵家以进退尺寸为强弱,今一举而失百里,不可。”力争之。已而谍者得西人之谋曰:“吾将出劲兵于义、吴二寨之间,劫汉使不得出兵,则二寨亦弃矣。”公遂复前议,章九上,至数万言。议者谓近世名将无及公者。
  公为文与诗,英发妙丽,每出一篇,学者争诵之。笃于行义,事父母,抚诸弟,以孝友闻。临大事,决大议,毅然不计死生。至于己私,则小心庄栗,惟恐有过。其事上及与人交,驭将吏,待妻子奴婢,一以至诚。仕自大理评事至右光禄大夫,职至龙图阁学士,勋至上柱国,爵至南阳郡开国侯,食邑至一千六百户,实封至八百户,赠银青光禄大夫。有文集二十卷。娶李氏,唐御史大夫栖筠之后,晋卿之女,累封建安郡君。先公卒,赠永宁郡君。子三人,、祁皆承奉郎,裕尚幼。女五人,长适朝请郎知楚州何洵直,次适宣德郎秘书省正字王炳,早卒。次适宣德郎太学博士王涣之,次复适王炳,季适方平之子朝散郎南京通判恕。孙男六人。将以元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癸酉,葬于苏州长洲县彭华乡阳山之栗坞。铭曰:
  天之降材,千夫一人。人之逢时,千载一君。生之既难,得之岂易。而彼谗人,曾不少置。昔在帝尧,甚畏巧言。谗说震惊,虽尧亦然。伟哉滕公,廊庙之具。帝欲用公,将起辄仆。赖帝之明,虽仆复兴。小试于边,戎狄是膺。日月逝矣,岁不我与。老成云亡,吾谁与处。若古有训,无竞维人。公之治边,折冲精神。猛虎在山,藜藿茂遂。及其既亡,樵牧所易。公官三品,以寿考终。我铭之悲,夫岂为公。
  【王子立墓志铭】
  子立讳适,赵郡临城人也。始予为徐州,子立为州学生,知其贤而有文,喜怒不见,得丧若一,曰:“是有类子由者。”故以其子妻之。与其弟子敏,皆从余于吴兴。学道日进,东南之士称之。余得罪于吴兴,亲戚故人皆惊散,独两王子不去,送余出郊,曰:“死生祸福,天也,公其如天何。”返取余家,致之南都。而子立又从子由谪于高安、绩溪,同其有无,赋诗弦歌,讲道著书于席门茅屋之下者五年,未尝有愠色。余与子由有六男子,皆以童子从子立游,学文有师法,人人自重,不敢嬉宕,子立实使然。元四年冬,自京师将适济南,未至,卒于奉高之传舍,盖十月二十五日也。享年三十五。
  曾祖讳,赠中书令。妣田氏,楚国夫人。祖,工部侍郎知枢密院,赠太尉,谥忠穆。妣宋氏,仁寿郡夫人。考讳正路,比部郎中,知濮州,赠光禄大夫。妣李氏,寿安县君。一女初伏,有遗腹子裔。文集十五卷,其学长于礼服,子由谓其文“朱弦疏越,一唱而三叹”者也。七年十一月五日,其兄蘧子开葬于临城龙门乡两口村先茔之侧。铭曰:
  知性以为存,不寿非其怨也。知义以为荣,不贵非其羡也。而未能忘于文,则犹有意于传也。呜呼!百世之后,其姓名与我皆隐显也。
  【宝月大师塔铭】
  宝月大师惟简,字宗古,姓苏氏,眉之眉山人。于余为无服兄。九岁,事成都中和胜相院慧悟大师。十九得度,二十九赐紫,三十六赐号。其同门友文雅大师惟庆为成都僧,统所治万余人,鞭笞不用,中外肃伏。庆博学通古今,善为诗,至于持律总众,酬酢事物,则师密相之也。凡三十余年,人莫知其出于师者。
  师清亮敏达,综练万事,端身以律物,劳己以裕人,人皆高其才,服其心。凡所欲为,趋成之。更新其精舍之在成都与郫者,凡一百七十三间,经藏一,卢舍那阿弥陀弥勒大悲像四,砖桥二十七,皆谈笑而成,其坚致可支一世。师于佛事虽若有为,譬之农夫畦而种之,待其自成,不数数然也。故余尝以为修三摩钵提者。蜀守与使者皆一时名公卿,人人与师善。然师常罕见寡言,务自却远,盖不可得而亲疏者。喜施药,所活不可胜数。少时,瘠黑如梵僧,既老而皙,若复少者。或曰:“是有阴德发于面,寿未可涯也。”
  绍圣二年六月九日,始得微疾,即以书告于往来者,敕其子孙皆佛法大事,无一语私其身。至二十二日,集其徒问日蚤暮。及辰,曰:“吾行矣。”遂化,年八十四。是月二十六日,归骨于城东智福院之寿塔。弟子三人,海慧大师士瑜先亡;次士隆;次绍贤,为成都副僧统。孙十四人,悟迁、悟清、悟文、悟真、悟缘、悟深、悟微、悟开、悟通、悟诚、悟益、悟权、悟缄。曾孙三人,法舟、法荣、法原。以家法严,故多有闻者。师少与蜀人张隐君少愚善,吾先君宫师亦深知之,曰:“此子才用不减澄观,若事当有立于世,为僧亦无出其右者。”已而果然。余谪居惠州,舟实来请铭。铭曰:
  大师宝月,古字简名。出赵郡苏,东坡之兄。自少洁齐,老而弥刚。领袖万僧,名闻四方。寿八十四,腊六十五。莹然摩尼,归真于上。锦城之东,松柏森森。子孙如林,蔽芾其阴。
  【陆道士墓志铭】
  道士陆惟忠,字子厚,眉山人。家世为黄冠师。子厚独狷洁精苦,不容于其徒,去之远游。始见余黄州,出所作诗,论内外丹指略,盖自以为决不死者。然余尝告之曰:“子神清而骨寒,其清可以仙,其寒亦足以死。”其后十五年,复来见余惠州,则得瘦疾,骨见衣表,然诗益工,论内外丹益精。曰:“吾真坐寒而死矣。每从事于养生,辄有以败之,类物有害吾生者。”余曰:“然。子若死,必复为道士,以究此志。”余时适得美石如黑玉,曰:“当以是志子墓。”子厚笑曰:“幸甚。”久之,子厚去余之河源开元观,客于县令冯祖仁,而余亦谪海南。是岁五月十九日,竟以疾卒,年五十。祖仁葬之观后,盖绍圣四年也。铭曰:
  呜呼多艺此黄冠,诗棋医卜内外丹。无求于世宜坚完,龟饥鹤瘦终难安。哀哉六巧坐一寒,祝子复来少宏宽,毋复清诗助酸。龙虎尤成无或奸,往驾赤螭骖青鸾。
  【惠州官葬暴骨铭】
  有宋绍圣二年,官葬暴骨于是。是岂无主?仁人君子斯其主矣。东坡居士铭其藏归曰:
  人耶天耶?随念而徂。有未能然,宅此枯颅。后有君子,无废此心。陵谷变坏,复棺衾之。
  【李太师墓志】
  李氏之先,世有德人。使皆好学,忠信而文。则其成材,五季得之。崎岖兵间,亦何所为。世养于蒙,以待承平。允文太师,发迹于经。人知诵之,公蹈用之。其言皆经,其行中之。仁致麟凤,自不覆巢。使公逢时,凤鸣其郊。公为狱官,遇囚如子。视囚出入,如己生死。以德报怨,世有或然。任其不叛,仁人所难。是心惟微,实闻于帝。无疆之休,以来本世。笃生三子,其幼益隆。如谊、仲舒,乌阳是逢。始葬于魏,物不称德。河流墓改,礻遂以冕服。公之令闻,追配太丘。子孙公卿,有进无羞。安安之原,太行之麓。有或兆之,匪筮匪卜。
  【朱亥墓志】
  崔嵬高丘,其下为谁?惟魏烈士,朱亥是依。时惟布衣,不震不惊。晋鄙在师,孔严不孤。进承其颐,视如豚犭。昔其在屠,谁养其威?鼓刀市人,谁者畏之?世之勇夫,杀人如蒿。及其所难,或失其刀。惟是贫贱,无以自豪。是谓真勇。士之布衣,其亦在养。有或不养,临事而恐。惟是屠者,其养可取。
  【刘夫人墓志铭(代韩持国作)】
  夫人姓刘氏,开封人。曾大父处士讳岩,大父大理寺丞讳惟吉,考赠右金吾卫将军讳达。夫人年十七,归于武功苏才翁。翁讳舜元,参知政事讳易简之孙,赠工部侍郎讳耆之子也。少与弟子美、圣辟皆有盛名。苏氏既大家,而姑王夫人太尉文正公之息女也,严重有识,素贤其子,自为择妇,甚难之,久乃得夫人。夫人事其姑,能委曲顺其意。尝侍疾,不解衣累月。凡姑所欲,不求而获;所不欲,无一至前者。既愈,谓家人曰:“微是妇,吾不起矣。”命诸女拜之而弗答也。子美、圣辟皆早世,夫人待二姒,抚诸孤,恩礼甚厚。子美,正献杜公婿也。杜公闻而贤之,曰:“可以为女师。”夫人既老,二子涓、更守寿春。已而涓守襄阳,复按本道刑狱,夫人皆就养焉。及涓徙平阳,道京师,子注为尚书郎,拜觐门外,士大夫荣之。涓侍夫人至管城,以疾不起,注逆以归京师。夫人悼涓不已,后涓四十五日,元丰八年十月五日,以疾卒于私第,享年八十一。
  夫人孝友慈俭,薄于奉身,而厚于施人;严于教子,而宽于御下。姻族中有悍妒者见之,辄惭而化。性不蓄财,浣衣菲食以终其身。涓自蜀还,以重锦二十两以献夫人。夫人喜曰:“可以适吾意之所欲与者。”命刀尺以亲疏散之,一日而尽。好诵佛书,受五戒,预为送终具甚备。至疾革,怡然不乱。
  始封隆德县君,后为彭城县太君,改仁寿县太君。才翁既显于世矣,而位不充其志,仕至尚书郎,赠光禄大夫。而子男七人,皆以才显。涓,朝奉大夫知潞州;,朝清郎,京西提点刑狱;注,朝散郎,尚书司勋郎中;洞,右赞善大夫,将作监丞。洪、洎、汶,皆举进士。女二人,长适进士虞大蒙,次适承议郎郭逢原。孙男十三人:之颜,无为军判官;之闵,早卒;之冉,汝州梁县尉;之孟、之偃、之友、之恂、之悌、之邵、之杨、之南、之烈、之点。孙女十三人。曾孙男七人,开、宪、洁、商、若、赤、仕。曾孙女五人。将以元丰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葬夫人于润州丹徒县五老山下才翁之茔,使求乞铭。才翁于余为从母子,而余娶于苏氏,故知夫人为详。铭曰:
  孝友慈俭,行为女师。笃于教也,轻财乐施。属纩不乱,几于道也。寿考康宁,子孙多贤。不虚报也,我铭孔约。无有愧辞,以信告也。
  【亡妻王氏墓志铭】
  治平二年五月丁亥,赵郡苏轼之妻王氏,卒于京师。六月甲午,殡于京城之西。其明年六月壬午,葬于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轼铭其墓曰:
  君讳弗,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六年,而归于轼。有子迈。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未期年而先君没,轼谨以遗令葬之。铭曰:
  君得从先夫人于九原,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乳母任氏墓志铭】
  赵郡苏轼子瞻之乳母任氏,名采莲,眉之眉山人。父遂,母李氏。事先夫人三十有五年,工巧勤俭,至老不衰。乳亡姊八娘与轼,养视轼之子迈、迨、过,皆有恩劳。从轼官于杭、密、徐、湖,谪于黄。元丰三年八月壬寅,卒于黄之临皋亭,享年七十有二。十月壬午,葬于黄之东阜黄冈县之北。铭曰:
  生有以养之,不必其子也。死有以葬之,不必其里也。我祭其从与享之,其魂气无不之也。
  【保母杨氏墓志铭】
  先夫人之妾杨氏,名金蝉,眉山人。年三十,始隶苏氏,颓然顺善也。为弟辙子由保母。年六十八,熙宁十年六月己丑,卒于徐州,属纩不乱。子由官于宋,载其柩殡于开元寺。后八年,轼自黄迁汝过宋,葬之于宋东南三里广寿院之西,实元丰八年二月壬午也。铭曰:
  百世之后,陵谷易位,知其为苏子之保母,尚勿毁也。
  【朝云墓志铭】
  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生子遁,未期而夭。盖常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曰:
  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
卷九十
  ◎行状二首
  【司马温公行状】
  曾祖政,赠太子太保。曾祖母薛氏,赠温国太夫人。祖炫,试秘书省校书郎,知耀州富平县事,赠太子太傅。祖母皇甫氏,赠温国太夫人。父池,尚书吏部郎中,充天章阁待制,赠太师,追封温国公。母聂氏,赠温国太夫人。公讳光,字君实,其先河内人,晋安平献王孚之后。王之裔孙征东大将军阳,始葬今陕州夏县涑水乡,子孙因家焉。自高祖、曾祖皆以五代衰乱不仕。富平府君始举进士,没于县令。皆以气节闻于乡里。而天章公以文学行义事真宗、仁宗为转运使,御史,知杂事,三司副使,历知凤翔、河中、同、杭、虢、晋六州,以清直仁厚闻于天下,号称一时名臣。
  公自儿童,凛然如成人。七岁闻讲《左氏春秋》,大爱之,退为家人讲,即了其大义。自是手不释书,至不知饥渴寒暑。年十五,书无所不通。文辞醇深,有西汉风。天章公当任子,次及公,公推与二从兄,然后受补郊社斋郎,再奏,将作监主簿。年二十,举进士甲科。改奉礼郎。以天章公在杭,辞所迁官,求签书苏州判官事以便亲,许之。未上,丁太夫人忧。未除,丁天章公忧。执丧累年,毁瘠如礼。服除,签书武成军判官事,改大理评事,为国子直讲,迁本寺丞。
  故相庞籍名知人,始与天章公游,见公而奇之,及是为枢密副使,荐公召试馆阁校勘,同知太常礼院。中官麦允言死,诏以允言有军功,特给卤簿。公言:“孔子不以名器假人,繁缨以朝,且犹不可,允言近习之臣,非有元勋大劳,而赠以三公之官,给以一品卤簿,其为繁缨,不亦大乎?”故相夏竦卒,诏赐谥文正。公言:“谥之美者,极于文正,竦何人,可以当此!”书再上,改谥文庄。迁殿中丞,除史馆检讨,修日历,改集贤校理。庞籍为郓州,徙并州,皆辟公通判州事。公感籍知己,为尽力。
  时赵元昊始臣,河东贫甚,官苦贵籴,而民疲于远输。麟州窟野,河西多良田,皆故汉地,公私杂耕。天圣中,始禁田河西者,虏乃得稍蚕食其地,俯窥麟州,为河东忧。籍请公按视。公为画五策:“宜因州中旧兵,益禁兵三千,厢兵五百,筑二堡河西,可使堡外三十里虏不敢田,则州西六十里无虏矣。募民有能耕麟州闲田者,复其税役十五年,能耕窟野、河西者,长复之,耕者必众,官虽无所得,而籴自贱,可以渐纾河东之民。”籍移麟州,如公言。而兵官郭恩勇且狂,夜开城门,引千余人渡河,载酒食,不为战备,遇敌死之。议者归罪于籍,罢节度使知青州。公守阙,三上书,乞独坐其事,不报。籍初不以此望公,而公深以自咎。籍既没,升堂拜其妻如母,抚其子如昆弟,时人两贤之。
  改太常博士,祠部员外郎,直秘阁、判吏部南曹,迁开封府推官,赐五品服。交趾贡异兽,谓之麟。公言:“真伪不可知,使其真,非自然而至,不足为瑞。若伪,为远夷笑,愿厚赐其使而还其兽。”因奏赋以讽。
  迁度支员外郎,判句院。擢修起居注,五辞而后受。判礼部。有司奏六月朔,日当食。公言:“故事,食不满分,或京师不见皆贺,臣以为日食四方见京师不见,天意人君为阴邪所蔽,天下皆知,而朝廷独不知,其为灾当益甚,皆不当贺。”诏从之。后遂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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