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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青诗选

_15 艾青(现代)
(选自《反法西斯》,1946年,上海读书出版社)

哀巴黎
柏林十四日下午六时海通社急电:据官方公告,“德军今晨已正式入巴黎。”
红白蓝的三色旗
卸下来;
代替它而飘扬于
塞纳河畔
龚果德广场上的
是缀着黑色∫字的血色的旗。
于是塞纳河的水
将无日夜地呜咽着,
缓流着
一个都市的沦亡的眼泪..
于是庄严的大厦倾倒了;
随着倾倒的
是刻有“自由,平等,博爱”的
宽大的门额..
于是
Pantheon


Invalides
②的门前
将举行
比第一执政官时代更隆重的“凯旋式”;
在那长长的肃穆的行列之间,
走过了一个
比拿破仑更冒险的人物;
卢梭,伏尔泰,丹顿的铜像,
将被无情的铁锤击落;
在他们的位置上,
将站立起
希特勒,戈贝尔,戈林的
两手插着腰身的姿态
人类的历史
将加上一页
充满诙谐与幽默的记载;
而在那历史的背面
暗暗地流着
① Pantheon为巴黎之伟大纪念物。原为众神合祭殿,革命后改为元老院,内有雨果、左拉等之遗骸及许多
含有历史与宗教性之名画。卢梭铜像即在元老院之左侧。
② Invalides为巴黎之伟大纪念物,国葬院,拿破仑之遗骸即存放该处。

纯洁与严肃的眼泪
法兰西——
这被赞颂民主的诗人①
赞颂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名字”,
如今,日耳曼人的手
要来涂改,并且
将代之以含糊的齿音:
德意志
我昔日也曾徘徊过的街道上
不再看见寻觅欢乐的美利坚人,
惯于把谎话和接吻混合在一起的贵妇人
带走了化装跳舞的绸制的假面
和黑丝的网形的手套,
将遁迹于北非洲刚果河畔。
平坦而宽阔的
香榭莉榭②
你玛格丽特③驾着
马车散步的道上,
正驰过标帜着
卍字的钢甲坦克,
和呼啸着“希特勒万岁”的轻骑兵队..
国社党的党员来了!
他们的长统靴上的马刺
从街头响过刺耳的声音
他们闯进了已关闭了一个礼拜的咖啡店
喝叱着那颤抖着的老妇
给他们以足够的混合酒。
文化与艺术的都市啊,
今天挺进队的队员
来叩开你博物院的门
他们用刺刀戳穿了
德拉克罗亚与大卫德①的画幅;
又把安格尔②的《土耳其浴堂》,
①指美利坚诗人惠特曼(
1819—1892),《草叶集》作者。
② Champs-elyses,巴黎中心最宽阔雅静之街道。公园路在龚果德广场与凯旋门之间。
③即小仲马的《茶花女》中的女主人翁。
① Delacroix(1799—1863)法国十九世纪大画家,生于圣·莫利斯,为以色彩歌颂革命的巨匠,所作《但
丁的船》为近代美术史划分了一个时期。David(1748—1825)生于巴黎,为波拿帕特皇朝画家,所作《拿
破仑之加冕礼》极伟大壮丽。

携回到总司令部;
在所有图书馆与美术馆里
将散布着《我的奋斗》
与“巴黎进军图”。
巴黎,你懦庸的统治者
已放弃你——
达拉第与雷诺说:
“苟被迫自欧陆撤退
则当迁往北非,
一旦必要时
拟迁往美洲之属地。”①
——他们依然
沉醉在统治的梦想里;
而你们——
善良而正直的
法兰西的人民啊
终于流徙了
“扶老携幼之难民
..犹如一极伟大之长蛇,
蜿蜒不绝..”②
而我所哀伤的
也就是你们啊..
不!
法兰西的人民是勇敢的。
普鲁士军队进入巴黎
也不只这一次,
每次击退侵略者的
是法兰西的人民自己。
法兰西的光荣的历史
是它的勇敢的人民的血写成的。
我们依然信任时间——
它将会给爱自由,爱民主的
法兰西人民以胜利。
当此刻,
我沉湎在对于巴黎之回想时,
我的耳际
② Ingres(1780—1867)法国大画家。
①引自《雷诺致罗斯福》书。
②引自路透社
1940年
6月
15日伦敦电。

还在响着
《马赛曲》、《国际歌》的歌声,
我的眼前
还映现从列宁厅出来的
劳动者的壮大的行列..
我相信:当达拉第,雷诺
卷带了法兰西的财富以及美女与香水
从波尔多迁往北非或美洲时,
法兰西人民将更坚强起来,
他们将在街头
重新布置障碍物
为了抵抗自己的敌人
将有第二公社的诞生!
1940年
6月
15日重庆
(选自《反法西斯》,1946年,上海读书出版社)

旷野(又一章)
玉蜀黍已成熟得像火烧般的日子:
在那刚收割过的苎麻的田地的旁边,
一个农夫在烈日下
低下戴着草帽的头,
伸手采摘着毛豆的嫩叶。
静寂的天空下,
千万种鸣虫的
低微而又繁杂的大合唱啊,
奏出了自然的伟大的赞歌;
知了的不息聒噪
和斑鸠的渴求的呼唤,
从山坡的倾斜的下面
茂密的杂木里传来..
昨天黄昏时还听见过的
那窄长的峡谷里的流水声,
此刻已停止了;
当我从阴暗的林间的草地走过时,
只听见那短暂而急促的
啄木鸟用它的嘴
敲着古木的空洞的声音。
阳光从树木的空隙处射下来,
阳光从我们的手扪不到的高空射下来,
阳光投下了使人感激得抬不起头来的炎热
阳光燃烧了一切的生命,
阳光交付一切生命以热情;
啊,汗水已浸满了我的背;
我走过那些用鬈须攀住竹篱的
豆类和瓜类的植物的长长的行列,
(我的心里是多么羞涩而又骄傲啊)
我又走到山坡上了,
我抹去了额上的汗
停歇在一株山毛榉的下面——
简单而蠢笨
高大而没有人欢喜的
山毛榉是我的朋友,
我每天一定要来访问,
我常在它的阴影下

无言地,长久地,
看着旷野:
旷野——广大的,蛮野的..
为我所熟识
又为我所害怕的,
奔腾着土地、岩石与树木的
凶恶的海啊..
不驯服的山峦,
像绿色的波涛一样
横蛮地起伏着;
黑色的岩石,
不可排解地纠缠在一起;
无数的道路,
好像是互不相通
却又困难地扭结在一起;
那些村舍
卑微的,可怜的村舍,
各自孤立地星散着;
它们的窗户,
好像互不理睬
却又互相轻蔑地对看着;
那些山峰,
满怀愤恨地对立着;
远远近近的野林啊,
也像非洲土人的鬈发,
茸乱的鬈发,
在可怕的沉默里,
在莫测的阴暗的深处,
蕴藏着千年的悒郁。
而在下面,
在那深陷着的峡谷里,
无数的田亩毗连着,
那里,人们像被山岩所围困似的
宿命地生活着:
从童年到老死,
永无止息地弯曲着身体,
耕耘着坚硬的土地;
每天都流着辛勤的汗,
喘息在
贫穷与劳苦的重轭下..
为了叛逆命运的摆布,

我也曾离弃了衰败了的乡村,
如今又回来了。
何必隐瞒呢——
我始终是旷野的儿子。
看我寂寞地走过山坡,
缓慢地困苦地移着脚步,
多么像一头疲乏的水牛啊;
在我松皮一样阴郁的身体里,
流着对于生命的烦恼与固执的血液;
我常像月亮一样,
宁静地凝视着
旷野的辽阔与粗壮;
我也常像乞丐一样,
在暮色迷蒙时
谦卑地走过
那些险恶的山路;
我的胸中,微微发痛的胸中,
永远地汹涌着
生命的不羁与狂热的欲望啊!
而每天,
当我被难于抑止的忧郁所苦恼时,
我就仰卧在山坡上,
从山毛榉的阴影下
看着旷野的边际——
无言地,长久地,
把我的火一样的思想与情感
溶解在它的波动着的
岩石,阳光与雾的远方..
1940年7月8日四川
(选自《旷野》,1940年,重庆生活出版社)

公路
像那些阿美利加人
行走在加里福尼亚的大道上
我行走在中国西部高原的
新辟的公路上
我从那隐蔽在群山的峡谷里的
一个卑微的小村庄里出来
我从那阴暗的,迷蒙着柴烟的小瓦屋里出来
带着农民的耿直与痛苦的激情
奔上山去——
让空气与阳光
和展开在山下的如海洋一样的旷野
拂去我的日常的烦琐
和生活的苦恼
也让无边的明朗的天的幅员
以它的毫无阻碍的空阔
松懈我的长久被窒息的心啊..
绵长的公路
沿着山的形体
弯曲地,伏贴地向上伸引
人在山上慢慢地升高
慢慢地和下界远离
行走在大气的环绕里
似乎飘浮在半空
我们疲倦了
可以在一棵古树的根上
坐下休息
听山涧从巉岩间
奔腾而下
看鹰鹫与雕鸽
呼叫着又飞翔着
在我们的身边..
而背上负着煤袋的骡马队
由衣着褴褛的人们带引着
由倦怠的喝叱和无力的鞭打指挥着
凌乱地从这里过去
又转进了一个幽僻山峡里去
我们可以随着它们的步伐
揣摹着在那山峡里和衰败的古庙相毗连
有着一排制造着简陋的工业品的房屋
那些载重的卡车啊
带着愉快的隆隆之声而来
车上的货物颠簸着

那些年轻的人们
朝向我这步行者
扬臂欢呼
在这样的日子
即使他们的振奋
和我的振奋不是来自同一的原由
我的心也在不可抑制地激动啊
更有那些轻捷的汽车
挣着从金属的反射
所投射出来的白光之翅
陶醉在疾行的速度里
在山脉上
勇敢地飞驰
鼓舞了我的感情与想象
和它们比翼在空中
于是
我的灵魂得到了一次解放
我的肺腑呼吸着新鲜
我的眼瞳为远景而扩大
我的脚因欢忭而跛行在世界上
用坚强的手与沉重的铁锤所劈击
又用爆烈的炸药轰开了岩石
在万丈高的崖壁的边沿
以石块与泥土与水门汀
和成千成万的劳动者的汗
凝固成了万里长的道路
上面是天穹
——一片令人看了要昏眩的蓝色
下面是大江
不止地奔腾着江水
无数的乌暗的木船和破烂的布帆
几乎是静止地漂浮在水面上
从这里看去
渺小得只成了一些灰黯的斑点
人行走在高山之上
远离了烦琐与阴暗的住房
可怜的心,诚朴的心啊
终于从单纯与广阔
重新唤醒了
一个生命的崇高与骄傲——
即使我是一颗蚂蚁
或是一只有坚硬的翅膀的蚱蜢
在这样的路上爬行或飞翔
也是最幸福的啊..

今天,我穿着草鞋
戴着麦秆编的凉帽
行走在新辟的公路上
我的心因为追踪自由
而感到无限地愉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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