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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一个鬼子都不留

佰川(近代)
一个鬼子都不留 作者:佰川
第1部分 第一章 血债
民国二十八年腊月二十六,天将子时,喝得有点醉醺醺的屠户庄继宗冒着漫天的大雪,借着雪地微微的亮光,骑着自家的走骡走在回家的路上。
虽然已近除夕,天寒地冻,但一想到家里暖乎乎的青石板火炕、热腾腾的酒菜和老婆石榴那温软如玉的身子,庄继宗幸福地咧了咧嘴,用脚后跟轻轻地磕了磕身下的走骡。跨下的牲口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快活心情,兴奋地甩了甩头,打了几个响鼻,声音在雪地里传出很远。
“狗日的,看把你美的。”庄继宗嘴里嘟囔着。
他从身后摸出酒葫芦抿了一口酒,满意地吧嗒了一下嘴,然后四不着调地哼起了“小寡妇上坟”,哼着哼着,心里突然想起了大兴寨的寡妇莲儿。几年前,他是和莲儿有一腿的。
庄继宗从小是个孤儿,根本不知道亲生父母姓甚名谁,只知道自己的小名叫石蛋,六岁那年流浪到这一带时被庄家营子的老绝户头、屠夫庄六领回家收为养子。
庄六年轻时曾先后娶过两房妻室,但不幸都中途病故。柳林镇有名的算命先生张铁嘴给他推过一卦,说他命硬克妻,无福消受女人,但将来身后必定有子。
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庄六左思右想不得要领,没女人哪儿来的儿子?再想问张铁嘴,张铁嘴却是一脸天机不可泄漏的模样。庄六又一想,有子没子现在还不好说,命硬克妻看来却是真的,要不怎么两房妻子都和自己过不到老?一想到前头两个妻子都是自己克死的,他不禁有些内疚,看来再也不能娶妻了,省得害人。想通之后,他索性死心塌地地打起光棍来。
二十多年的光棍生涯一眨眼就熬了过来。
也该这爷儿俩有缘。一遇见石蛋,他立刻想起张铁嘴的话来,偏这石蛋天生愣头愣脑也不认生,爷儿俩一见面便觉得前世有缘般亲切,于是庄六毫不犹豫地把石蛋领回了家。
回家后,庄六郑重其事地请来庄家的族长和长辈们,摆了几桌酒席。这等于向族人们宣布,从今往后石蛋就是他的儿子了,他庄六从此后继有人了。酒酣耳热之际,族长欣然为石蛋起了个大号:庄继宗。
常言说得好,跟种像种,编筐像笼。虽不是亲生,但继宗的性格却像极了庄六,一副愣、硬、横、外加不要命的驴脾气。
刚开始他和村里小孩儿玩耍,小孩儿们欺生,骂他是野种,这小子也不管能不能打得过人家,扑上去就打,而且是往死里整。那些孩子往往被他那玩命的打法吓倒,不得不向他服软求和。因此,从外面玩耍回来,继宗经常是鼻青脸肿却满脸得意。庄六问起来,他也不说。时间长了,村里的孩子都怕他,背地里都叫他“愣种”。
庄六常出去杀猪宰羊,回来时少不得带些头蹄下水,家中锅里碗里从来没断过荤腥。小继宗如同施足了肥、喝饱了水的庄稼,迎风就长,八岁时已比同龄孩子高出整整一头。
庄六年轻时学过点三脚猫拳脚,还练过一阵摔跤,更难得的是他把这个爱好坚持了下来,经过多年的练习,一套长拳打得虎虎生风、气势如虹。如今他虽已是六十开外的人,身手却还非常敏捷,交起手来三两个寻常壮小伙根本不是对手。一有空庄六就教继宗压腿、下腰、练拳。那继宗天分极高,不到两年,庄六的那些拳脚杂活儿全让儿子掏了个干干净净。正当庄六不知如何继续教下去的时候,在外宦游多年的庄敬斋告老还乡了。
庄敬斋,字函之,是前清的进士,民国后一直在江浙一带任教育厅长,退休后思乡心切,遂带着夫人和几个仆人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他回到家乡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家的老宅里办起了庄家营子历史上第一个半私塾性质的小学堂,由他本人亲自坐馆授课。
于是继宗进到庄敬斋的学堂里开始了他短暂的学生生涯,用庄六的话说就是:“到学堂去圈圈性子”。
继宗虽然顽皮,但到了先生面前还是规规矩矩、循规蹈矩的,书念得倒也很上心。此后,庄六家的院子里便时常传出稚嫩、琅琅的读书声。
然而,到了继宗十岁时,他却说啥也不念了。
庄六问他为啥不念,他说是没有跟着爹爹杀猪宰牛有意思,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觉得和那些比自己矮了许多、满口奶腔的孩子混在一起特没劲。庄六拗不过儿子,只好按儿子的意思领着他四处操刀杀猪宰羊。
俗语说:男孩不吃十年闲饭。十岁的小继宗已经快赶上成人的身量了,且天生力大,在外面干活时帮着爹爹挑水、烧火、褪毛,回到家里又麻利地帮着爹爹生火做饭;没事的时候就和爹爹务弄那几亩庄稼。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就是好几年。
庄继宗十八岁那年,庄六寿终正寝,享年七十二岁。从此,庄继宗继承了庄六的香火衣钵,忙时种几亩薄田,闲时操刀杀牛屠猪宰羊挣几个钱贴补家用,日子倒也逍遥快活、自由自在。
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如果要选“屠夫状元”的话,那绝对非庄继宗莫属。自打他接过庄六的营生后,这一带的屠户们立马觉得日子不好过了。
一般其他屠户替别人家杀个猪宰个牛的,到了主人家吆五喝六不说,还得好烟好酒伺候着,等喝得有点意思了,才摇摇晃晃地起来干活,干活时还免不了指使得主人团团转,磨蹭一天下来,除去工钱不说,还得混上两顿饭,临走还毫无愧色地再踅摸点头蹄下水。
这样的屠户能干出什么样的活可想而知。更可笑的是店头村的屠户张驴儿,一次在主人家喝得有点多,一刀下去猪没杀死,倒让那头猪带着刀从其裆下蹿过,结果可想而知——张驴儿被猪给阉了,而那猪则像戏台上身背旗帜的武将,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去才倒地不起。
至于让羊顶翻、让牛挑在头上满世界跑的屠夫那就更多了。
庄继宗杀猪与其他屠户都不同,每次都随叫随到,而且进门后直奔猪圈,从褡裢里捧出一捧自带的粮食,放在猪的面前,眼看着猪吃完最后一口,然后取出一钩一刀,嘴中念念有词:“猪啊猪啊你别见怪,你是阳世的一道菜。”不等话音落地,左手的钩已钩住猪的下颌骨,猪往后一挣,右手的刀已经准确而有力地刺入猪心,然后利索地一拔刀,血像喷泉一样喷射而出,一眨眼的工夫猪已气绝。然后他一探腰,两手抓住猪蹄提气旋身,两三百斤重的猪被轻轻提起溜入汤锅。接下来的煺毛、开膛更不用主人家搭手,一顿饭的工夫已收拾得清清爽爽、利利落落,让主人家准备打下手的人常常看得目瞪口呆。
至于工钱,继宗更好说话,主人给多少是多少,从不讨价还价,没钱的用下水顶替甚至管顿饭就得。
继宗杀牛更绝,除了给待宰的牛喂粮食外,还要喂鸡蛋,然后用黑布蒙上牛眼,一手握着三尺长的宰牛刀,一手轻轻在牛脖子上摩挲着,嘴里不知在给牛念叨些啥,同时刀已经悄然压在了牛脖子上。只见他左手一扶刀背,右手迅疾推刀一抹,斗大的牛头落地,紧跟着牛身颓然倒地。——一般屠夫杀牛还不得十个八个的帮手?可他从不要帮手,整个过程全是他一人完成。就凭他这一手绝活,十里八乡就没人不服的。
说来也怪,同样的猪、牛、羊,经他手一过,肉味就比其他人杀出来的香。如此一来,周围庄子上但凡谁家杀猪宰羊都乐意找他,尤其赶上逢年过节,他几乎连家都不回,转着村子挨家挨户地干活,忙得不亦乐乎。
这么一来,周围的屠户们可不干了。在他们看来,继宗这么做纯粹是夺了他们的饭碗。于是一帮屠夫想要联起手来教训一下继宗,便凑钱请这一带著名的街皮老混混儿出面整治继宗。老混混儿名叫郑八斤,诨号“七寸子蛇”。这厮天生阴狠歹毒,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说来活该郑八斤倒霉,他也不考察考察这庄屠夫的脾气心性就大大喇喇地接下了这单买卖。在他看来,一个十八九岁满脸憨厚的愣头后生能滋出多高的尿来?摆平这个小后生,是一桩再简单不过的小生意。
那天是个大晴天,白亮亮的太阳挂在头顶上,晃得人眼睛生疼。
正晌午时分,继宗杀完猪,闷着头往家里走,迎面正碰上“七寸子蛇”郑八斤和他的俩徒弟挡在面前。看热闹的人呼啦围过来一大群,多半是那帮出钱的屠夫们。
继宗满脸茫然、睡眼惺忪,如刚睡醒的婴儿般看着挡在面前的三人。
“七寸子蛇”跳着脚给了继宗一记耳光。
再看那继宗,神色丝毫未变,慢腾腾地从篮子里取出一把斩骨刀,在手里掂了掂,叹了口气,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
寒光过后,郑八斤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落到地上的手,抬头望了望天上白亮亮的太阳,身子往后一仰便倒在地上。
两个徒弟见师傅倒地,咬牙切齿地做势要往上扑。
又是一道白光。继宗手中的刀尚在空中,扑在前面的一个徒弟已嚎叫着躺倒在地,面门上钉着那把斩骨刀。
继宗仍旧慢腾腾地从篮子里又摸出一把剔骨刀来,两眼紧盯着另外一个徒弟,直愣愣地向他走去。这小子一看愣杀神又瞄上了自己,吓得肝胆俱裂,扭头就跑。
继宗在后面不急不徐地撵着,那小混混儿被赶得三魂出窍、慌不择路,见前面有一口水井,心一横,不顾死活跳了进去。
可怜那郑八斤,横了一辈子,却栽在一个愣头后生手里。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不说,师徒三人还落了个两残一伤,想报复却又没那个本事,只有把一肚子的怨毒发泄到那些雇主身上。别看师徒三人惹不过杀神转世的庄屠夫,却能降住另外的那些屠夫,三天两头找他们要钱要粮,要吃要喝,稍不如意便死狗般躺在那些屠夫的家里撒泼耍横,抹脖子上吊。
这下那帮屠夫们可惨了,打鸟不成反被鸟啄伤。屠夫们天天提心吊胆,掐着指头算计着郑八斤师徒拜访的时间,日子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大家一合计:到了这个份儿上,还管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如今只有求庄继宗出面才能摆平此事。
有人出主意说大兴寨的张胜和庄屠夫是铁哥们儿,搬他出来好说话。于是大家可怜巴巴地找到张胜,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张胜一听呵呵笑个不停,完了说道:“我这兄弟不怕人硬,就怕人敬。你们以前早把这事跟他说明,哪还有后面的这档子事儿?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张胜到了继宗家里一说,继宗倒不好意思起来,没想到自己不经意间断了别人的财路,所有的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于是掏钱办了一桌酒席,邀上张胜及众屠户一同聚聚。
酒喝到一半,继宗提起随身带来的一个包袱,说声“去去就来”,就头也不回地去了。一袋烟的工夫,继宗回来了,只说了声“事情已经办妥了”就继续喝起酒来。
打那儿以后,郑八斤师徒再没敢到众屠夫家中闹过事。
事后张胜悄悄问继宗:“你给郑八斤提了一包袱啥玩意儿?”
继宗乐不可支:“东西不多,就三样:绳子、刀子、地瓜烧。”
刀劈老混混儿郑八斤让继宗名声大噪。提起继宗,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会竖起大拇指夸一声:“愣种。”
五年前,也是腊月二十六,张胜邀他去大兴寨杀猪。继宗忙了一整天,从早上开始到太阳快落到西边的山梁上,继宗一共撂倒了三十口猪、十只羊。
寒冬腊月的,他光着膀子,一副毫无寒意的样子,一身结实油亮的腱子肉随着每一个动作骄傲地滚动着。渴了喝口茶,饿了从刚开膛的猪肚子里割下巴掌大一块还微微冒着热气的板油吱溜一口吸下肚,再举起随身带的特大号酒葫芦灌口酒就算吃过了。
继宗干活时身旁总围着一大帮和他年龄差不多的青头小伙儿,他走到哪儿,小伙子们就跟到哪儿,为的就是看他那行云流水般的活路和一身的彪劲儿,再借机和他套套近乎、说上一阵话。
每当继宗停下来想吸口烟,旁边立刻有十几个人递烟打火,嘴里还乱叫着:“庄哥,来抽我的。”“庄哥,我的是大前门,抽我的。”“大前门咋了?我的还是红锡包呢!来,哥哥抽我的。”“庄老弟,咱俩以前喝过酒。来,抽我的。”
这闹哄哄的劲儿弄得继宗心里热乎乎的。于是他拿出自己的酒葫芦请大家喝酒,大伙的情绪立刻达到高潮,不管会不会喝酒,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开喝。继宗的酒是高度老白干,几口下肚,酒量小的往往当场醉倒在地,被拖到一边的柴火垛旁自顾睡去;没醉的得意洋洋,心想今后说起来咱也和庄哥喝过酒了。
张胜媳妇两次送来的酒菜、馒头自然也被大家分而食之,直气得张胜媳妇破口大骂:“馋鬼、饿死鬼托生的,都滚一边去,我兄弟还没吃饱呢!”愣头青们腆着脸笑着任由她骂,嘴上照吃不误。其实继宗根本饿不着,早有人飞快地从家里端来饺子、馄饨、猪蹄、条子肉等,场面热闹得如同过年一般。
一天就这么下来了。最后只剩下张寡妇家的猪了。
继宗长出了口气,微微歇了一歇,和大家拱手告别,大步流星奔张寡妇家去。
张家是个家境殷实的人家,分前后两进院子。前院正房三大间,两侧为六间开的厢房,廊檐下矗立着一根根朱红色的廊柱,所有的房间均青砖到顶,镂花带彩的木制门窗镶着明亮的玻璃,中间宽敞的空地是天井,用青砖砌出一个圆形花坛,一道月亮门隔开了前后两院。
张寡妇看起来三十来岁,上衣是水红缎面带滚边的对襟大袄,裤子为葱绿色,一双纤秀小巧的天足穿着大红起花缎面鞋,露出雪白的袜子,乌黑光亮的头发向后紧紧地抿着,宛若刀裁过一般,一根玉簪横斜在脑后,看样子是经过精心的修饰,面部保养得很好,肤如凝脂、眉似远黛、眼若秋水。
庄继宗心中微微一叹:“可惜了这样一个美人,年纪轻轻就没了男人。”
继宗和张寡妇略一寒暄,便来到后院,抖擞起精神开始张罗着干活。
到掌灯时分,一头猪已被庄继宗收拾得停停当当、利利落落。想着寡妇女人家家的,干力气活不利索,他还破例顺手将头蹄下水洗得干干净净,大块的猪肉也被分门别类地分割得整整齐齐码在石几上。
“嫂子,”庄继宗高声唤道,“活已经干利落了,往哪儿放?我顺手给你放好。”
女人闻声而出:“先搁那儿甭管。大兄弟,你进屋喝口茶喘喘气再说。”说着话引着庄继宗进到正房中堂。
堂屋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酒菜已经布好。六个清一色的白细瓷菜碟,一碟酱牛板肠、一碟花生米、一碟韭菜炒鸡蛋、一碟爆炒腰花、一碟心肝拼盘、一碟热腾腾的馒头,旁边是紫铜酒壶、酒盅以及俗称三炮台的盖碗茶,烛台上点着小孩胳膊粗的红烛。
张寡妇热情地张罗着继宗入座。这里是燕国故地,民风粗犷淳朴,在乡间,人们并不拘泥那些男女有别之类的虚礼。
见女主人殷勤让座留饭,庄继宗便不客气地落座端茶。茶是他从未喝过的好茶,一口啜下齿颊留香,舌边津液汩汩而出。
此时女人已殷勤地斟满了酒,“大兄弟,别拘着。来,先喝杯酒解解乏,我先干为敬。”说着朱唇轻启举杯一饮而尽。
等三杯酒下了肚,庄继宗也就放开了,大口吃菜、大口喝酒。
酒是好酒,醇香绵软,不像他平时里老喝的老白干那么辣嗓子,加上菜也精致,一来二去顷刻间一壶酒喝了个干干净净,继宗的头上微微沁出了汗。女人见状麻利地取来毛巾,款款地递给他擦脸,旋即又烫上一壶酒。
直到此时,继宗才放慢了吃喝的速度,略微带点酒意地仔细打量起对面的女人来。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女人杏眼含春、面如桃花,摆弄酒杯的手指如葱管般修长细嫩,粉色的指甲莹润如玉、皓腕如雪,可能是因为热,女人上衣的头一个梅花扣袢不知何时已经解开,露出白藕一样的一段脖颈来。
“唉!”继宗心中暗叹一声:“真是红颜自古多薄命啊!”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继宗马上想到:我这是咋的了?怎么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他不禁暗笑自己,赶紧将目光从女人身上移开,呷了口酒,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看起女人身后墙上的字画来。
女人轻笑一声,轻声慢语道:“那些都是我闲来无事信手涂鸦的,怕入不得大兄弟法眼。”
继宗更吃惊了!他上过几年私塾,书法诗词也能看出个大概。仔细看去,足有五尺见方的条幅几乎占了半个墙面,条幅上用端丽圆润的中楷誊写着李清照的《满庭芳》:
小阁藏春,闲窗销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恰似,何逊在扬州。
从来,如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玉减,须信道、扫迹难留。难言处,良窗淡月,疏影尚风流。
“好字!李易安的词也好!就是有点太伤感了。”继宗不禁脱口而出,他忽然间有点自惭形秽起来。
在这穷乡僻壤之地,女人识字者甚少,能写这样一手好字的女人恐怕更是凤毛麟角了,难怪继宗心里吃惊。
同样,当继宗随意说出李易安三个字时,女人也暗暗有些诧异,她不由得细细地打量起庄继宗来:高大魁梧的身板、面如重枣、长眉入鬓、目似朗星、鼻若悬胆,上唇黑亮的一字髯随着咀嚼东西的动作神气地抖动着,一双硕大的手掌显得异常强壮有力,说话不多但声音浑厚,浑身上下透出一种血气方刚、强悍粗犷的精气神儿来。
真是一副好相貌!
虽然他只是个屠户,却知道李易安,和那些平日里常见的呆头呆脑、粗夯不堪的庄户小伙真有天壤之别,要是能和这样的男人做上一回夫妻,也不枉来世上做一回女人!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女人心里突然涌出这样一个大胆的念头。她不禁心里一跳、脸上一热,心虚地偷觑了继宗一眼。
酒足饭饱,一天的乏劲渐渐袭上身来,继宗抬起膀子活动了两下,觉得后背有点酸。他的举动打断了女人的胡思乱想。“怎么了,大兄弟?”女人关切地问道。
“背有点困。”
“不要紧,来,嫂子给你捏捏。我那病秧子的死鬼男人在世时,常让我给他揉肩捏背的,保准捏后让你全身舒坦。”
女人一瞬间大胆得让她自己都有些吃惊。她站起来,不由分说转至庄继宗身后轻轻揉捏起来。继宗身上那股浓烈的男人气息让女人有种眩晕的感觉。她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定了定神。
继宗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和女人接触,何况对方是一个非常漂亮而且成熟的寡妇。他一时变得昏然木讷起来。一阵淡淡的脂粉香混合着女人身上特有的体香幽幽袭来,他只觉得浑身燥热,有心婉拒又有点舍不得,于是便半推半就,由着女人的一双白嫩柔软的手在他后背上如蛇一般游走捏弄。
“大兄弟,记着,往后累了就让你家小媳妇给你这样捏捏,解乏还活血。”女人在身后吹气如兰。
“媳妇?”他含混不清地笑道:“不知还在谁家正养着呢!”
“你的父母都还健在吧?”
“我从小是个孤儿,后来遇见我爹将我收养拉扯大。”他机械地回答着。
女人细细的气息惹得他脖子痒痒的,身体里有一种东西在酒精的烘烤下慢慢膨胀开来,继宗有些魂不守舍,呼吸逐渐浊重急促起来,觉得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毕竟他正处在血气充沛的年龄。
“好了。”就在这时,女人松开了手。
庄继宗隐隐感到一点失望,他很希望女人能一直这么给他揉捏下去。
“哎哟——”
哪知女人经过他身旁时脚下一软,一个趔趄直向他身上倒来。庄继宗忙伸手接住,女人温软如玉的身体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脸对着脸、嘴对着嘴,热烈的气息急促地吹到对方脸上。那女人深深地看了继宗一眼,舍身向前,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将她香软红润的朱唇紧紧压在了庄继宗的嘴上。
“轰——”
庄继宗脑子里如石破天惊般响了一声炸雷,浑身如火,再也把持不住,手开始在女人身上毫无章法地乱摸起来,嘴里拼命地吮着女人的香舌,下腹如憋了一团烈火般难受,整个人已是气喘如牛。
女人早已瘫软如泥,娇声吟吟,一只手牵引着他的手伸进自己的胸衣内,在她丰满硬挺的胸脯上大力揉搓着。
良久,女人腾出嘴来娇弱无力地指着卧室颤声道:“里屋……进……进……进去。”
昏头昏脑的庄继宗抱起女人踉踉跄跄走进卧室。两人倒在床上顿时滚作一团。
庄继宗云雨初试,哪里还顾得上怜香惜玉,只知道一味的大力冲撞;女人如久困沙滩的鱼儿,最初一浪来时兴奋得几乎晕厥过去;随后,万分愉悦的她借着浪势一次次将自己推向浪尖……
潮水渐退,云雨初歇。中堂里的蜡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燃尽了。两人一时无语。
女人云鬓散乱、香汗淋漓,雪白的肌肤在窗外泛进来的月光下发出玉一样的光泽,一只手在他肌肉结实的胸脯上轻轻抚弄。“我在娘家时的闺名叫莲儿,你今后就叫我莲儿吧。”黑暗中传来女人慵懒的声音。
“嗯。”继宗沙哑地应了一声,他觉得有些口渴。
莲儿起身披了件上衣,又点燃蜡烛,重新泡了碗茶端来递给他,就这样举着蜡烛站在床边看着他喝。灯光下,莲儿黑亮的头发瀑布般搭在前胸,脸上的潮红还未完全褪去,深深的乳沟在灯下撩人地时隐时现。
“怎么,还没看够?那就赶紧喝,喝完还有你的。”
看着他发直的目光,莲儿咯咯一笑。顺手接过空碗,连同蜡烛放到床头柜上,胡乱脱掉外衣翻身骑在他的身上。此时的庄继宗已是轻车熟路,莲儿更是老马识途,两人默契地像麦浪一样有节奏地起伏着。一时间屋内又是春光旖旎、燕语莺声……
那一年,庄继宗整二十,莲儿比他大半轮。
此后,继宗隔三差五就来莲儿的家中过夜,两人的这种关系一直保持到前年春上继宗结婚。
新媳妇是西山坳老李才家的闺女,年方二九,闺名石榴。
洞房之夜,石榴那种清纯可人、不胜娇羞的模样让继宗感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和莲儿开始逐渐疏远起来,最后干脆彻底断绝了关系,从此一心一意地和石榴过起了日子。
人们惊奇地发现,婚后不久,继宗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变得稳重、成熟起来。以往在外面豪横不羁的继宗回到家里见到媳妇,立马变得如老鼠看到猫一样百依百顺。人们都说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过门三天后,石榴脱下婚装,换上荆钗布裙,开始以女主人的心思谋划起来。
她先是在院子两侧靠墙处用水柳篱笆圈出两块空地,一块种上韭菜、辣子、白菜、蒜苗;一块点上黄瓜、南瓜、豇豆;再移来一些山花野草种在篱笆下。然后,又抱来了一窝小鸡,牵来一只小母山羊,抓了一只小花猪……一时之间,这个前几日还光秃秃、无声无息的小院子立刻变得生机勃勃。
每天早上天一放亮,石榴就起床洒水清扫院子,然后浇菜浇花。等庄继宗起来时,洗脸水已经摆好,随后早饭就会端到跟前,有汤有菜。
有时,庄继宗看着石榴风风火火地忙,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想搭把手帮着干点活。石榴总是娇憨一笑,将他搡到一边:“这些活哪是你男人家干的,你还是一边歇着吧。”
俩月下来,石榴抽空给他作了三双千层底的布鞋、三身新衣裳,有单有夹,把个庄继宗收拾打扮得如财主家的少东家,出门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硬硬挺挺的衣褂;进门洗脸擦身后又换一身干净衣褂。本来就人高马大的继宗英英武武地走到人前,谁不夸石榴手巧能干。
到了晚上,俩人在床上缠绵缱绻、卿卿我我,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完的嗑。
但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自从小日本来了以后,乡亲们的日子开始变得不太平起来。所有家里没及时藏好的粮食、牲口统统被抢到了柳林镇的据点里。更让人揪心的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如果不留神让小鬼子撞上,人被抢去糟蹋不说,最后连个尸首都见不着。
老百姓没了牲口,庄继宗也没有杀猪宰牛的活计了,只能终日里和石榴厮守在家,侍弄着家里的那几亩薄田打发清淡苦闷的日子。
前天,西山坳的好友、也是给他和石榴牵线搭桥的媒人李占魁捎信来说套了几只狍子,请庄继宗过去给拾掇拾掇。
继宗正因近来窝在家里都快闷出病来了,心想借这机会顺便看望看望老丈人一家也不错,自己和李占魁多年的交情也不能推辞,继宗爽快地答应了。
他原本让石榴和自己一起去,可石榴说都走了家里没人照应,他只好一人前往。
第二天,依照石榴的吩咐,继宗一大早就起来喂骡子赶路,等日照三竿时已到了丈人门前。他送上腊猪头、老母鸡、鸡蛋、木耳四样礼,略微一坐便风风火火赶到李占魁家。
要说这李占魁也是这一带响当当数得着的能人,平日在家侍弄庄稼,闲时和大兴寨的张胜搭伴去口外贩粮食,回来再牵些牲口,获利颇丰。他长得高大剽悍,有一身好功夫,人又仗义轻财,因张胜的关系认识了继宗,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喝过几场酒之后,一来二去竟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人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胜、占魁、继宗三人除了性情相似,更重要的是三人都有两手三脚猫的功夫,没事时常聚在一起,趁着酒兴比试切磋,完了再听张胜、占魁天南海北地吹吹牛皮、侃侃大山,继宗倒也长了不少见识,哥仨一直处得相当投缘,就差换帖子、拜把兄弟了。
小鬼子来了,牲口不能贩了,又将至年关,闲不住的李占魁上山挖陷阱、下套子,算计着整上几只野猪、黄羊、狍子啥的过年打牙祭。要说占魁的运气还真不错,还真让他套住了三只傻狍子,于是,他赶紧捎话给庄继宗,又约了张胜过来帮着一起给收拾收拾,其实真正的意思是哥儿几个老长时间没见面了,趁此机会好好聚聚。
这几只狍子在庄继宗手里跟玩儿似的,三下两下就收拾干净了。一会儿的工夫,大块的肉已经煮好端上了桌,哥仨儿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好不惬意,把让人窝心的小日本早忘到东洋三岛去了。
不知不觉中天已黑了,飘起鹅毛大雪。庄继宗心里记挂着石榴,好说歹说这才辞别二位,冒着漫天大雪急急往家赶去。
“咴儿……咴儿……”
走骡兴奋的叫声让继宗一激灵,把他从往事的回想中惊醒过来。借着朦胧的雪光,已经可以影影绰绰看见村口的大皂角树了,继宗开始拍打起落在身上的雪花。
“呱、呱……”突然,皂角树上乌鸦受了惊似的聒噪起来。
乌鸦的聒噪让他感到有些不安,心里泛起一丝不祥的感觉。一般情况下,只要太阳一落山,乌鸦便会回到巢穴,一直静静地蹲在窝里休息到天亮,除非受到惊吓,一般是不会在这半夜三更大声聒噪的。乌鸦此时的骚动显得有点邪气。
再仔细听听,又没动静了。他自失地一笑,觉得自己有些神神叨叨的。
家就在村口,骡子耐不住性子小跑起来。
然而院门竟是大开着的!
石榴从没和他开过这样的玩笑,特别是在这种不太平的年月。
他觉得头皮有些发紧,头发直竖,三步两步冲进院里,院里一片狼藉。房门洞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漫着,他太熟悉这种味道了。
“石榴!”他大声叫着,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屋里一片漆黑,死一般寂静。
他抖抖索索燃起火褶子,站在屋门口往里一看,屋里的惨象令他感到如同十万个炸雷在他头顶炸响,他身子一软,靠着门瘫坐在地。
石榴斜倒在炕沿上,两条腿搭在地上,小腹上有一个巨大的伤口,伤口的血已经凝结,她美丽的脸痛苦、僵硬地扭曲着。
火褶子在地上一跳,灭了,屋里重又一片漆黑。
庄继宗想哭,干呕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来。巨大的震撼和痛苦已使他失了声,一口气上不来,他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庄继宗悠悠醒来,爬过去抱着石榴失声恸哭……
天渐渐亮了,他的思维也多少有点恢复。“日本人干的!”如游丝般一缕可怕的念头掠过,他身子一激灵,“村里的其他人呢?”
想到这里,他放开抱了一夜、业已冰凉的石榴,打来清水仔细为石榴擦洗身子,又为她穿上平日里舍不得穿、只在过门时穿过的大红喜服。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怕弄痛了她似的,然后小心地为石榴盖上被子。
等这一切做完之后,他的思维开始逐渐清晰起来,他要到村里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左右街坊邻居怎么可能没有一丝的反应呢?
雪已经停了。村里静得有些可怕,家家门户洞开,空无一人。
继宗顺着巷子来到村西头打谷场上,首先看到的是村里公用的大石碾子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大堆人,虽然他们的身体已经被雪盖住了,但从形状上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一堆人。
他一阵狂奔,用手疯狂地扒开积雪,眼前的场景让他又一次险些背过气去——躺在石碾子周围的全是村里的男性,包括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身上都布满弹孔。庄函之老先生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半大小子,在最后一刻他还试图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挡住日本人的子弹和刺刀。地上的血迹已经结成足有两寸厚的冰。
他失神地抬起头四处望了望,发现打谷场四周草堆下还躺着一些人——那些全是赤裸着下身、被糟蹋后用刺刀挑死的妇女。里面有张胜那刚嫁过来不到半年的二妹、李占魁已经快六十的老姑……
继宗欲哭无泪,他用手盖住自己的双眼,哆嗦着给这些妇女们整理好衣服。
这种兽行只有日本畜牲才能做得出来!
跪在地上的庄继宗瞪着血红的眼睛,双手握拳,一拳拳砸向坚硬的地面,直到双手砸得鲜血淋漓。
石榴是他最亲最爱的人,可是现在她含恨而去;乡亲们对他恩重如山,在庄家营子他曾吃过百家饭、穿过百家衣,可是现在这些善良的乡亲在经受了极大的痛苦折磨之后被残忍地屠杀。
“我要杀尽这些畜牲!”对着灰蒙蒙的天空继宗狠狠发着毒誓。
第二章 鬼子的梦魇
自古以来,燕赵之地多慷慨悲壮之士,燕赵男子生性粗犷豪放、率性任侠,平日里遇到不平之事尚能挺身而出、拔刀相助,不惜流血送命,何况今天亲人惨遭日本人屠杀,岂有不报仇雪恨之理?
庄继宗、李占魁、张胜料理完庄家营子的后事,一齐来到了大兴寨张胜家。
“一定是这帮狗娘养的日本鬼子干的。”占魁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
“废话,这还用你说,只有这些牲口会这么干。”张胜有些狂躁地接道。“现在关键是要弄清楚是哪儿的鬼子干的。”
“管他妈哪儿的鬼子,只要让老子逮着,我见一个宰一个,一个都不留。小日本让咱日子不好过,咱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半天没吭声的继宗抬起头来。才一天一夜的工夫,继宗显得了苍老了许多,他满嘴的燎泡,双颊下陷,显得有些虚脱;塌陷的双眼布满了血丝,露出狼一样的寒光,让人看着心寒。
他盯着张胜一字一顿地说:“张哥,你表哥不是在皇协军吗?请他帮忙给打听打听。”
张胜有个远房表哥王金龙,是驻柳林镇皇协军的中队长。经过打听得知,庄家营子的大屠杀是驻柳林镇据点的日本人干的,而带日本人去的就是鬼子的翻译官刘大牙。
刘大牙一家是当地一霸,其父刘墨举仗着和冀中的大汉奸殷汝耕有点儿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近几年来在柳林镇一带欺男霸女、为非作歹,再加上儿子在日本人的据点里当翻译,更是无所顾忌、坏事做绝。
庄家营子村三面环山、背风朝阳,四周山脊状如卧龙,一条小溪从山里三弯两转潺潺流出,绕村而过,在阴阳先生眼里是一流的风水宝地。
刘墨举对庄家营子觊觎已久,为了这块风水宝地,他食不安、寝不宁。无奈庄家营子离柳林镇太远,庄家营子他一没亲戚、二没宅子,所以他找不到霸占这块风水宝地的由头。左思右想之下,他终于憋出来一条毒计:借日本人的手赶走或干脆杀掉村子的几十户人家,然后他再想法占有这块风水宝地。
此时正赶上柳林镇日军进山清乡,频频遭到游击队伏击,伤亡惨重,日军大队长小岛中佐正如红了眼的疯狗要找游击队报仇,于是,刘墨举趁此机会让儿子刘大牙向小岛报告,说庄家营子是游击队的老窝,经常有游击队出没。小岛信以为真,不假思索,立刻带兵杀向庄家营子,致使庄家营子大大小小近四百口人遭到灭顶之灾。
三天后的晚上,刘墨举家的庄园在一把大火中被烧为灰烬,刘墨举在火中变成了一团焦炭,而刘大牙则因住在据点里得以幸免。
这一切都是庄继宗、李占魁、张胜三人所为。三人趁黑夜潜入刘墨举家,将其一家杀了个干干净净,以祭奠庄家营子所有被杀的乡亲,然后将刘墨举这些年搜刮的金银细软洗掠一空,再放一把大火将各种痕迹烧得一干二净。
有钱之后,三人由王金龙出面买通现任镇长兼维持会会长张宁,买下了镇公所旧日的粮仓。有钱能使鬼推磨!拿到了钱的镇长不但痛快答应了,还格外热情地为三人开出了只有汉奸家属们才有的《特种良民证》。
有了良民证,今后许多事情干起来就好办多了。
正月刚过,已废弃不用好长时间的原镇公所粮仓被粉刷装饰一新,摇身一变,一个酒馆不声不响地开张营业了。
酒馆的名称是“桃园酒家”,暗含着桃园结义、同生共死之意。酒馆门口的酒幌子上斗大的“酒”字随风招展,大红金字的楹联上书:“壶中乾坤大;酒里日月长”,横批是“太白遗风”。
酒馆分前堂、雅间、后堂。前堂明亮宽敞,一色青砖地面儿。十几张八仙桌乌亮簇新,高背椅子分列周围。宽大的酒柜后摆有一溜酒坛,分类盛有汾酒、衡水老白干、东北烧刀子、河套老窖、杜康、绍兴女儿红、钱江老酒,酒客们下酒的各色冷荤菜品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四周雪白的墙上挂了一些名人字画的赝品,晋人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把小酒馆的档次一下拔高了许多。
酒馆开业那天,几个随镇长张宁来喝酒庆贺的当地士绅竖起大拇指,直夸有当年镇上最气派的“荣茂斋”的味儿。
掀起门帘进到里间,是分列在通往后堂走廊两边的四个大雅间。这几个雅间布置得更为适意。水磨石的地面,雪白的台布,红绒面坐垫,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花几上几盆鲜花正妖娆地怒放着,显得雅静而素洁。
走廊尽头是后堂,面积比前堂和雅间加起来还大,用作厨房和储物间。
“桃园酒家”的开张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地张罗,但还是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镇上又住着一帮子如狼似虎的日本兵,敢在这时候开店营业的人不但要有靠山,而且还要有不怕亏血本的财力,否则的话就是脑子有问题。
这自然也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
柳林镇处在通往县城的官道边上,日本人没来前,这里是一个非常繁华的大镇,冀中的粮食、口外的牲口、西山的山货、城里的日用小商品都在这里集散。街面上商铺林立、商品琳琅满目,每日里商贾云集,货走八方。可是自从日本人在此设了据点后,镇上的生意就萧条了。
根据上峰的意思,小岛曾强令那些关门歇业的店铺开张营业,目的是粉饰和宣扬“大日本皇军”为“大东亚共荣”进行“圣战”而做出的“赫赫功绩”,但是一个月下来,客人连三成都不到,没生意啊! 让掌柜伙计们开着门喝西北风去?所以最后还是关门大吉。
就连那些各色的娼门窑子也没剩下几家。这些大日本皇军的武士们,尽管站到哪儿也就三块砖的高度,就像老百姓们戏称的:“站着没人高,蹲着没高;一把攥住两头不露”,但武士们在玩花姑娘这种事上却一个比一个瘾头大,不给钱还花样贼多。
整个柳林镇显得冷冷清清,日益萧条起来。小岛还为此受到联队长酒井三郎大佐的严厉斥责,使他一筹莫展。
小岛出身于平民家庭,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村田步兵学校。靠着个人的勤奋和努力,他从一个见习军官一步步升迁至步兵中佐,成了日军驻柳林镇的最高指挥官,但眼瞅着他的那些军校同学,凭着家庭背景和在一线战场所取得的战功,有的已经是大佐、准将级的军官,他一直有种郁郁不得志的感觉。
小岛认为,那些支那政府军在大日本皇军绝对优势的打击下几乎不堪一击,攻下一座城池往往要比消灭一支游击队容易得多。他相信,凭着自己的勤奋、勇敢和智慧,在一线战场获取战功是很容易的事情,而自己却偏偏不得不滞留在这样一个二线的守备部队里,整天和一群神出鬼没的游击队玩捉迷藏,还承担着筹粮收税的任务,他觉得自己都快变成治安官和收税官了,这样下去很难有所作为。这令他很压抑,同时也感到很不公平。每当听到哪个前线同学立功升迁的消息传来,都会令他阴郁好长一段时间。
原来滴酒不沾的他,近一年来动辄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喝闷酒,直到喝得酩酊大醉以麻痹自己,但酒醒之后心情却往往更为沮丧。这种恶性循环使他的性格变得阴鸷而且喜怒无常。
“桃园酒家”的开张让他感到一丝兴奋,这毕竟是他带兵驻军以来开张的第一家酒店,他决定过问一下此事。
第二天,柳林镇镇长兼维持会会长张宁被叫到据点里。小岛毫无表情地坐在办公桌后,旁边还站着哈着腰脸色苍白的刘大牙。
“张桑,‘桃园酒家’的什么的干活?你的明白?”小岛操着生硬的“协和语”问道。今天他看起来心情不错,脸上竟浮现出一丝难得的笑纹。
一听问这个,张宁放下心来,脸上立刻堆出媚笑:“回大太君的话,‘桃园酒家’的喝酒的干活。”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个喝酒的动作。
“太君是问掌柜的和伙计都是些什么人,你别东拉西扯!”刘大牙在一边不耐烦地插话道。
老子能不明白?要你多嘴!张宁心里咒骂着刘大牙,嘴里却道:“都是大大的良民,大大的良民,掌柜的张胜是皇协军王队长的亲戚。”
“哟西,你的去过?”
“昨天开张的,我的去过,喝酒的干活。”
这哪儿是在说人话啊?真他妈累!张宁心里骂着脸上笑着。
“你敢保证他们都是良民吗?”刘大牙阴着脸问了一句。
看来他家着火的事还窝在心里没缓过来劲儿来。老天爷真是不长眼,怎么不将你跟那个老杂毛一块儿烧死?张宁恨不得扑上去将刘大牙当场掐死。他咬着后槽牙,看也不看刘大牙,对小岛一鞠躬说道:“大太君的英明,我的对皇军的大大的忠诚,有王队长的担保,我调查过了,他们的大大的良民,大大的良民。”
小岛脸上的笑意更浓,唇上的人丹胡也快活地抖了两下。
看到小岛的笑容,张宁受到了鼓励:“大太君有空的我的可以请大太君的去喝酒的。”
“哟西,哟西……”小岛这下是真的高兴了。
“那……”
“八嘎!”刘大牙还要插嘴,让小岛一声怒骂给撅了回去:“我和张先生说话,你不要插话。”这句话小岛是用日语骂的。
“哈伊,哈伊。”刘大牙红着脸,胆怯地看着小岛,身子向后退了两步,点头如捣蒜,腰哈得更低了。
这下,张宁乐得浑身乱颤,但又不能笑,差点憋破肚皮。虽然他听不懂小岛的日语,但“八嘎”他还是能明白的,看来也小岛不满意刘大牙乱插话。
他忍住笑,用他斥之为“不是人话”的协和语揶揄道:“刘桑,大太君的话的你他妈的明白?”话中特意加进了脏字,反正小岛听不明白。
这下,轮到刘大牙窝心涨气了。他听出张宁在骂他,可当着小岛的面他又不敢翻脸,只能在心中暗骂:“张宁,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心里这样想着,嘴里还得说:“我的明白,我的明白。”他脸冲着小岛,一脸的狗相。
“好了的。”小岛一摆手,满意地站了起来。看着这两个人,他在一瞬间感到了自己拥有巨大的力量和绝对权威。
“你们两个的,要精诚团结的、效忠大日本皇军的,我的不会亏待你们的,开路,我们喝酒的干活。”小岛说完,迈着大步率先走出门去。小岛感觉到自己大踏步走路时,橐橐靴声中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颤抖,这种地动山摇的感觉让人惬意。
日本人在“桃园酒家”开张的第二天就出现,而且来的还是小岛,这是庄继宗、李占魁、张胜三人没有想到的。
三人事先是有分工的,张胜以前经常到口外跑买卖,来往打点经营练就了一身随机应变、揣摩应付的功夫,不论跟啥人交往,往往三言两语之间就能和对方熟络得如多年朋友,加上又是王金龙的表弟,因此,酒店掌柜的这个角色非张胜莫属。
李占魁小时曾跟着在承德最大的饭庄“隆盛酒家”当大炉头(厨师长)的舅舅学过几年红案,有一手酱、卤、蒸、煮的好活儿,对北派的菜系有相当的造诣,所以,本店炉头自然是占魁的了。
而继宗只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就只能在后堂做剁头剥皮、剔骨抽筋的活计,闲了在厨房给李占魁打打下手。
他们还另外雇了两个伙计,都是本镇人。跑堂的叫姜庭秀,五十来岁,是以前荣茂斋的堂倌,他是王金龙介绍来的,人很活泛。另外一个是站柜台兼账房先生,叫吕青田,近六十岁,打得一手好算盘,不爱说话,整天沉默寡言。
小岛一行还在门外,张宁就扯着嗓子喊开了:“张老板,你的面子大大的,你看我把谁给你请来了?”说着一弓腰伸手掀门帘请小岛先进。
堂倌肥肥地唱了一声喏,麻利地垂手打千请安。
“大驾光临,真是三生有幸啊!”张胜已经转出柜台,矬着身子迎上前来抱拳行礼,一脸的巴结相。
小岛仰着头,一脸的傲慢。
“这是大日本皇军驻柳林镇最高长官,小岛大太君阁下。”张宁忙不迭地介绍道。
“久仰、久仰,大太君威名,小的如雷贯耳。”
“听说你们刚开张,太君来视察视察。”刘大牙不甘落后急忙补充。
一看刘大牙的二鬼子打扮,再加上他那一对大暴牙,张胜立马猜出他是谁了:好狗日的,终于露面了,慢慢来,看爷爷怎么收拾你这个王八蛋。
“大太君军务繁忙,是我们请都请不来的,今日光临,令小店蓬荜生辉啊,请请请,请到雅间里坐。”张胜说完一弓腰一伸手,请小岛先行。
“三位贵客雅间里请——”堂倌亮了一嗓子,颠起小碎步掀帘、开门、让座。
日本军队等级森严,作为中下级军官,小岛平日除了在自己手下面前有点尊严,见到的多是上司的斥责与喝骂,动辄还要挨耳光,眼前这几个人屁颠屁颠地巴结逢迎,把长期心情很坏的小岛拍得心花怒放,浑身舒坦。
待三人坐定,张胜一躬腰开口:“今日大太君光临,小店荣幸之至,所有开销都算在本店账上,算我们孝敬大太君的一点心意,今天我们不做别人的生意,专门伺候大太君。”
说完转身吩咐堂倌:“姜师傅,去站在门口,有客人来就说本店今日有贵客,恕不接待。”
其实,前堂的动静继宗和占魁早听到了,继宗当时操起刀就要冲出去,被占魁死死拉住。二人正拉扯间,正赶上张胜进来,一眼就瞧出了端倪。
他看着继宗细声说道:“兄弟,今日情形,绝对不宜动手,你想,小岛几人今天肯定是招摇而来,动静挺大,我们如果现在就动手做了他们,立刻就会露馅的,那我们原来合计好的计划不就泡汤了?我们要的是不动声色、悄悄地、慢慢地把这些王八蛋操的柳林镇据点的日本人一个一个全他妈给宰了,所以要压住火气。兄弟你思量思量,看是不是哥哥说的这个理儿?”
三人中张胜年岁最大继宗最小,张胜的话说得入情入理。继宗点点头,长吸了一口气,没言语。
菜多是半成品,所以不一会儿就齐了。不过在上菜前,三人给每盘菜里又加了不少佐料,又吐痰又捏鼻涕,然后胡乱搅巴搅巴,占魁还要掏出家伙往里撒尿,硬让张胜拦住了才算作罢。
酱牛肚、红油耳丝、芥末驴蹄筋、凉拌三鲜、口蘑炖山鸡、扒羊尾、干烧鲤鱼、滑熘里脊,一道道菜如流水般端将上去。
待斟满酒,张胜举杯敬小岛三人一人一杯,然后躬身退出。临出门前,他特意看了一眼刘大牙,心想:吃吧喝吧,反正都是你和你爹那个老王八蛋孝敬的。
偌大的酒家只供小岛一人享用,菜色香味美,酒醇香清冽;加上两个叭儿狗左一声右一句“亲爹”“干老子”地巴结着,左一杯右一盏地敬着酒,小岛这个日本鹿儿岛渔夫的儿子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不得志,沉浸在眼前的心满意足当中。
日本资源短缺,国土地域狭窄,又多处于纬度较高地区,农产品品种很少,所以国民在饮食上也就比较单调。小岛在家时,每日不过咸鱼米饭、米饭咸鱼;当兵后,军营里的伙食也大多粗陋不堪,如同喂猪。他觉得今天这餐饭是他从小到大吃过的最惬意的饭菜。略带酒意的他忽发奇想:天皇陛下的御膳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此时的他很得意,又有一丝悲哀。
大口餮饕着满桌的美味佳肴,眯眼享受着满耳的媚言谀词,小岛的尊严和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飘飘然之间,他醉了。
有了小岛的率先垂范,据点的鬼子兵们也就隔三差五的来酒家吃霸王餐,每次都得到了极热情的接待。不长时间,张胜就和这些日本兵混得极熟,每次迎来送往,张胜和这些日本兵都是勾肩搭背、拍拍打打,好不热乎。那种亲热劲儿在外人看来,还以为他和这些东洋兵们拜了把子、成了干哥们儿。
吃人的嘴短,只要提起“桃园酒家”,据点里的鬼子就会不约而同竖大拇指称赞:“张君的良心大大的好,菜的、酒的、哟西哟西。”“桃园酒家”一时之间仿佛成了大日本皇军的兵站。
下雨了,浓黑的乌云低低地压着树梢,让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白亮亮的雨像瓢泼般倾泻而下,满耳都是哗哗的雨声,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放晴的。
本来店里平日里客人就不多,赶上这么个下雨天,来的客人就更少了,不大一会儿雨小了些,原来在店里喝酒的两三个客人也趁着雨势暂歇结账离去。看着店里也没多少活计,两个伙计也被打发回家去了。
继宗坐在窗边、皱着眉有点出神地看着窗外,张胜、占魁两人默不作声地喝着酒。
“吧嗒,吧嗒。”两个日本兵冒着雨,如公鸡般在店外的大路上跳跑着,浑身湿得精透,看样子淋得够戗。
张胜看了一眼占魁,冲出店外。“小泉君、三木君。” 他大声招呼着。
两个日本兵对看了一眼,快要乐疯了,三步两步冲过来抱着张胜。
张胜和俩日本兵用半通不通的日本杂碎话乱侃了一气,弄明白这俩人是去送信刚返回,此时又饿又累浑身发冷,正急着想喝点酒暖暖身子。
张胜把二人让进酒馆,日本兵如到了家一样,大模大样地往雅间里走,嘴里还大声吩咐着:“酒的肉的快快的。”
小泉身材粗壮,胖脸上的五官如同包子的褶一样紧紧挤在一起,一说话两只小眼睛眨巴个不停,让人瞧着很累。三木的长相则更寒碜,一口黑糊糊的像野猪一样的暴牙,牙缝里残留着不知啥时候的食物残渣,一张口说话獠牙龇出仿佛要吃人,两条腿抽风似的抖动着。
也许是冷饿之极的缘故,两个日本兵大口吃着肉,几乎是往喉咙倒水似的举起瓶子灌着白酒,在他们看来,中国白酒比日本清酒好喝多了。不多时,两人已醉意沉沉。
该下手了。
继宗取出他杀猪用的家伙——钩和刀来,继宗、张胜、占魁三人相视一眼,继宗在前,占魁紧跟其后冲进雅间。
小泉和三木已趴在桌子上,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醉话。
继宗用杀猪刀在小泉头上重重地拍了两下,疼痛使小泉的意识在一刹那间恢复了。“八嘎!”小泉嘴里骂着。
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继宗手里的铁钩已准确地钩入他的下颌骨,左手一发力,小泉便像一块破布似的被拖过桌面。继宗头也不回,像拖猪一样拖着浑身脏污、倒在地上的小泉向后屋储物间走去。小泉因下颌骨被钩,发不出声来,用双手拼命抓住铁钩想挣脱出来,无奈继宗杀猪多年,无论钩猪的技术还是膂力都是一流的,怎容他挣脱。
到了储物间,早已等得迫不及待的张胜抬脚踩住小泉,麻利地将他一捆。继宗翻回头又去钩三木。
此时小泉口腔中的各个零件已被锋利的钩尖搅得一塌糊涂,嘴里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荷荷的声音来。
而三木几乎是被继宗挑在钩上挑进来的,活脱脱是北京全聚德的烤鸭出炉,发紫的舌头从暴牙间挤了出来,口腔分泌物混着血水挂在暴牙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细线,等继宗退出钩来,三木整个人已浑身哆嗦着委顿在地。
继宗面无表情、冷酷地说道:“一刀宰了这两个王八蛋太便宜他们了。”
于是,两个日本人被面对面地吊离地面。此时小泉和三木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看着平时和他们“亲如兄弟”的张胜脸上的笑容,他俩不相信这会是真的。
继宗咔咔两刀割断了两个鬼子的皮带,他俩的裤子很听话地垂到了脚踝上。他俩那极像中国婴儿尿布似的日式裤衩看起来很滑稽,占魁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泉和三木极力扭动着身子,两腿紧紧夹在一起,占魁的笑声让他俩感到了羞辱。
继宗抽出皮带,二话不说抡起皮带,没头没脑照着小泉猛抽起来。占魁也不甘落后,对着三木如同抽打劈柴一样劈里啪啦一阵猛揍。
在继宗、占魁雨点般的皮带下,两个鬼子皮开肉绽,翻了翻白眼,灵魂顿时出窍。
张胜等不及了,他提来凉水对着俩鬼子泼去,小泉和三木被凉水激醒过来。剧烈的疼痛使两个小鬼子相信这不是做梦,这是真的。张胜的皮带紧跟着也招呼起两个日本兵来。
这间储物间四墙密封,外面又大雨如注,即使小泉和三木二人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面对着三个彪形大汉,三木想象着自己会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死去,说不定还会被砍头,而按照日本军队的惯例,被砍头的日本军人灵位是不能进靖国神社的。想到这里,三木不禁全身战栗起来。
眼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了,继宗操起刀对两个奄奄一息的鬼子说道:“你们这些杂种都不是人养的,是魔鬼,是牲口,即使你们在阳世受尽折磨也偿还不清你们在中国犯下的罪孽,现在爷爷送你们上路,下辈子投胎记着做个好人。”说罢手中刀往前一送,刀穿胸而过,结果了两个罪恶累累的日本鬼子。
继宗的话听得占魁“扑哧”一笑:“兄弟好善性,对这些牲口不如的东西想杀就杀,怎么做都不过分,依着我性子,我还想留他们到明晚再接着消遣呢。”
“况且,他们俩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呀。”张胜补充道。
“你咋不让他们下辈子投胎变成猪,好让你接着杀。”占魁又来了一句。
俩人一唱一和,说得继宗一笑:“好歹是条命,说几句话超度超度,你们俩又不是没见过我宰猪,我宰猪杀牛还要说几句的。”
继宗的辩解之语让二人听得乐不可支,几乎笑破肚皮:“你这辈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作孽杀生几千条,恐怕只有今天宰这俩日本鬼子才是真正的善举,阎王判官会给你记在功劳簿上的。”
第二天早上,小泉和三木的尸体在街上被发现。两人光着屁股并排跪在泥汤子里,嘴上套着马嚼子,腮帮子鼓鼓的,不知被塞进什么东西,肿胀的脸笑眯眯的,仿佛在拼命地吹口琴,只是小泉的眼再也不会快速眨动了,而三木的一口暴牙也不翼而飞,显得非常腼腆,两人滑稽的模样令过往的中国人无不掩口而笑。
小岛是在晚些时候知道此事的。
小泉和三木的被杀并没有引起他多少震动。在他看来,作为皇军士兵,为大日本帝国殉国是件很光荣的事情,但两人光着屁股的样子却让大日本皇军的面子很不好看。
小岛有些恼火,在桌前不停地踱着步,挂在腰上的制式军刀不停地碰到马靴,他一生气,解下军刀拍在了桌子上,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克制了半天才使自己逐渐平静下来,他吩咐传令兵叫来刘大牙商议此事。
“一定是山里的游击队干的。”刘大牙苦着脸一口咬定。
看着刘大牙一口暴牙的样子,小岛想起了三木的那嘴獠牙和他噙着马嚼子的怪样,突然有一种忍不住要笑出来的感觉。
看着小岛阴阳不定、难以捉摸的表情,刘大牙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但他又不敢问,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冒冒失失地发言,在这些事情上应该先听听小岛的意思再说不迟。想到这儿,他闭上了嘴不再多说。
小岛从来就没有指望从刘大牙这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不过刘大牙作为翻译和他相处日久,许多场合需要刘大牙在场,叫他来纯粹属于一种习惯。
在小岛眼里,刘大牙是个背叛了本民族的人,这种没有骨气的人是不值得尊重的,更是不可靠的,小岛从心底瞧不起他。即使刘大牙说得再有道理,小岛也不会采纳。况且,像小岛这样自视甚高的人大多刚愎自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更何况是刘大牙之流。特别是上次刘大牙趁他喝醉,一口咬定庄家营子窝藏有游击队,自己带兵奔袭十几里,除了杀掉一些老百姓外,别说游击队了,连一把像样的兵器都没搜着,这令他非常光火。他当时就有一种被刘大牙愚弄操纵的感觉,但还不能发作,因为发作就等于承认自己错了,毕竟当时是自己亲自带队去的。
此时看到刘大牙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说话,小岛内心有点厌恶,他鄙夷地挥了挥手,示意刘大牙退下。
虽然对刘大牙所说的不屑一顾,但一年多来的战况似乎也证明了他说的有一点道理。在小岛看来,自忻口战役结束之后,中国政府军在华北的军队几乎再没有出现过,现在除了在山西境内的中条山、黄河东岸还能遇到中国政府军的抵抗外,几乎华北全境已成为皇军的后方,只有游击队在活动,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有其他的反日武装。所以,刘大牙之言也不无道理。
想到是令他头痛的游击队,小岛十分烦恼。在山区清乡时,多少次连人影还没看见,自己的手下就被冷枪击毙,追来追去的不是踩了地雷就是中了埋伏,损兵折将不说,根本就没见过游击队影子。
但这次对小泉和三木的死,小岛还是满腹狐疑。两个全副武装、身体强壮的皇军士兵遇见游击队绝不会轻易俯首就擒的,他们一定会拼死抵抗,但三木和小泉身上并无枪伤,只有刀伤和类似鞭伤的痕迹,下颌仿佛被利器刺穿过,死后还被戴上马嚼子扔到据点外的大街上,这不像游击队的一贯作风。
难道是当地老百姓干的?
不可能!
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些性格孱弱的老百姓来,以往一两个皇军士兵闯进村子里,一村的老百姓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儿,哪儿还有勇气杀人?绝对不可能!
那到底是什么人干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他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在一线战场,绝对不会发生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想到前线,联系到个人的处境,他的情绪立刻变得很糟,再也没有心情往下想,他烦躁地挥了挥手,仿佛要赶走脑子里这些令人不快的念头。
干掉了两个日本鬼子,继宗三人的神情有了些许的改善。
以前三人在没人的时候总是默默相对,不是抽烟就是喝酒,心里一直憋着气,整日想的就是杀日本人为亲人报仇,现在,随着两个鬼子成为刀下之鬼,这种情况有所缓解,所以,今日关门上板之后,弟兄三人决定喝点酒庆贺庆贺。
三人原本就酒量很大,加上今日心情不错,索性放量而饮,桌上的酒菜还未动一口,一坛衡水老白干已见了底。
占魁二话没说,起身又提来两坛衡水老白干,往桌上一,只说了一个字:“喝!”
“慢慢来,先垫些菜,这么好的菜我们不吃对不起占魁的好手艺。”张胜伸手劝菜。
今天的菜是占魁精心准备的。一盘松花蛋、一盘白切鸡、一盘腊肉、一盘牛肚,汤盆里是酸菜汆白肉,四菜一汤,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二位哥哥,我琢磨着我们今后是不是再多想些招儿拾掇这些小日本。”继宗呷了一口酒道。
“对,我们不能老在这死等,应瞅准机会就下手,不一定非得在店里动手。”占魁性急,赶紧接话表示赞同。
“看样子,继宗已经有办法了,快说说看。”张胜老谋深算,慢条斯理。
“咱们现在有小泉和三木留下的日本快枪,张胜哥可以找金龙大哥去学学快枪是咋放的,回来再教我和占魁;再一个,我注意到据点里的军曹渡边经常带人去县城办事,他们肯定要经常穿过清水湾那片大林子,我们能不能效仿梁山好汉智劫生辰纲的法子,在林子里干掉这几个货。”
“我们除了往菜里吐痰,还可以来点巴豆、砒霜什么的。”占魁也想出了自己的招术。
张胜也眯缝着眼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鬼子经常有骑马路过到店里来喝酒的,只要趁他们不注意在马鞍子下面放点蒺藜刺、碎碗瓷片什么的,保准他骑不了多远马就会受惊,摔不死也给他整残了。”
常言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弟兄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想出了许多整治日本人的办法来。三人说得高兴,两坛酒很快喝得一滴不剩,眼看天色不早,三人才躺下安歇。
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早,张胜提着两瓶汾酒、一只烧鸡、四只酱猪蹄、一包腊牛肉,摇摇晃晃地去找表哥王金龙进山打猎。
王金龙是个极爽快的人,虽然他家和张胜家是远房亲戚,但两人从小就过从甚密,长大后二人虽各忙各的事,逢年过节来往走动却不亚于小时候,只因二人都性格豪迈、见多识广,除了有亲戚这层关系外,更多的是有那么一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见表弟来约,王金龙二话没说,带上两个平日关系很铁、枪法很好的手下,一行四人背上四杆长枪,一路说说笑笑,迤逦进山。
虽然已是暮春季节,但由于海拔高的缘故,此时的燕山依然是初春景色,满山的野花烂漫地开着,清新的空气中一阵阵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惬意。这里属燕山北麓,源自燕山的诸条河流汩汩地涌出山外,滋养着山外那一大片肥沃的平川,充足的绿色植物为大小飞禽走兽提供了充足的食物,山鸡、野兔、黄羊、梅花鹿、狍子随处可见。因此,从清朝顺治帝始,这里就作为皇室行围打猎的御苑。
正走着,王金龙示意大伙禁声,远处一群黄羊在山坡上懒懒地晒着太阳,旁边有几只梅花鹿在悠闲地啃着青草。
大家迅速趴下举枪瞄准,王金龙俯卧在张胜边上,教他如何开保险,如何三点一线瞄准。其实张胜以前经常打猎,枪法极准,只是以前用的是土枪而已。
“啪、啪、啪、啪”四声枪响,三只黄羊中枪倒地。
张胜因初次使用长枪,还有些不习惯,所以子弹落空没有斩获。刚出来就有收获,四人自然兴奋异常,紧接着就是架火烤肉,开怀畅饮。王金龙又让手下把枪拆装了几遍,细细地给张胜讲了快枪的用法。张胜顾不上吃喝,掂着枪四处寻找目标,直到四人所带的子弹全部被他打光,这才不甘心地坐下喝起酒来。
皇协军使用的是国民政府设在河南巩县的兵工厂仿制的毛瑟枪——“中正式”步枪,而日军使用的“三八式”步枪也属毛瑟枪系列,两种步枪构造相似,只是尺寸、口径、射程、质量不同而已。所以等张胜回到店里时,已经能熟练地使用小泉和三木留下的三八大盖了。
第三章 清水湾屠倭
渡边军曹在柳林镇据点负责军需伙食给养的采办。今日一大早,他就领着几个手下去县城联队军需处领本月的日用品,中午时分,已经走在返回的路上。
几个人坐在慢慢悠悠的马车上,年轻的手下耐不住寂寞,一路上不停哼唱着“君之代”“樱花之歌”等日本歌曲,但渡边却怎么也提不起劲儿来一起哼唱。
他已经四十来岁了,年轻时在名古屋上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家乡小镇上的中学教语文,战争爆发时他已经三十九岁,随着政府一声令下,他应征入伍来到中国。
来之前他对中国还是有一定了解的,知道孔子、孟子、李白、杜甫,还知道秦始皇、汉武帝、岳飞,可以说是半个中国通。他更知道拿破仑的那句名言:“中国是头熟睡的狮子,当他醒来的时候,全世界都要为之振动的。”
现在,日本已经来到这头睡狮的跟前。
战争初期,日军进展还算顺利,但随着战线的拉长,日军的进攻能力显得越来越弱,不得已才到处修据点来固守已占领的地区。
占领区的老百姓表面上表示顺从,但渡边从老百姓的眼神中可以明显地看出愤怒和痛恨来;皇协军也越来越不像话,对皇军的配合也越来越消极,更可恶的是,皇协军里经常有人在背后打日军的黑枪;中国政府军的抵抗越来越顽强,甚至经常主动出击与皇军交战;游击队到处活动,几乎成了皇军的噩梦。
他觉得日本正在弄醒这头狮子。在这头庞然大物面前,日本更像一只强壮的蚂蚁,即使再强壮,也不可能战胜狮子。
渡边昏昏沉沉地想着心事,连头上热辣辣的太阳的烘烤也浑然不觉,汗水已渗透了他的上衣和军帽。
“渡边君,请你擦擦汗。”旁边一个下等兵递到渡边脸前的毛巾惊醒了他。
“谢谢,不用了,前边就是清水湾,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息、洗澡。”
清水湾是清水河上的一个水湾,河岸宽阔,水势平缓,两岸布满了芦苇、水柳、杨槐、胡杨以及各种各样不知名的灌木丛。走进树林,古木森森,凉风习习,令人暑气顿消。
如果没有战争,这里会是一个修身养性的极佳场所。
学文学出身的渡边多少还有一些浪漫气质,虽然战争已将他变成了凶残的杀人工具,但骨子里残存的文人气质是很难去除干净的。
就在渡边还在暗暗赞叹水色天光时,年轻的士兵们已纷纷扒掉外衣冲进河里,欢快地洗澡冲凉、泼水打闹起来。
渡边暗叹一声,慢慢也跟着下了水。
日本兵们的一举一动早被一直悄悄跟随其后的继宗、张胜瞧在眼里。两人相对一笑,便在渡边他们不远处无声地坐了下来,打开随身携带的酒肉对饮起来。
当暑热消尽、浑身清凉的日本兵走上岸来,浑身的轻松让他们的嗅觉和肠胃变得格外敏感,空气里弥漫的酒香使他们像猎狗一样伸出鼻子四处寻找香味的来源。
“渡边君、各位太君,各位的大大的辛苦。”
张胜从树后转出,手里抓着一条刚撕下来的黄亮亮、油汪汪的卤鹅腿,笑容可掬地对这群浑身湿淋淋的日本兵打招呼。
看见张胜,日本兵们像看见亲人一样欢呼着拥过来,他们知道,只要碰到张胜,准有好吃的在等着他们。
大家席地而坐,亲热地吃喝着张胜和继宗带来的酒和肉,边吃边赞:“酒的好、肉的好,张桑大大的好。”
继宗二人笑眯眯地看着日本兵们吃喝,嘴里不停地劝道:“多多的吃,多多的喝,酒的肉的、大大的有。”除了酒和花生米外,卤鹅、猪头肉、腊制鸭杂中拌入了大量的巴豆霜。
顷刻间,酒干肉净。日本兵们满意地擦着嘴,打着饱嗝,哼哼唧唧如一群刚吃饱了的猪。
看着已经得手,张胜一使眼色,便和日本兵们告别,然后和继宗二人不慌不忙地离去。
二人还未走出林子,已听见后边屁声如雷、呕吐之声大作,大剂量的巴豆已开始发生作用。两人悄悄转回,日本兵这边已忙得不亦乐乎。
巴豆在中药中属强泻药,一般服下少量便足以让一个壮汉上吐下泻,今日继宗两人携恨下手,哪儿还管什么剂量不剂量,今天他们给日军下的剂量足以干掉十头牛。所以,二人尚未走远,这些日本人已开始发作。
二人静静在旁边看着,日本兵们已到了上吐下泻、提不起裤子的程度。有几个日本兵干脆分散蹲在河边芦苇丛中长蹲不起。
渡边因吃得少,症状较轻,但也是瞬间已有五次下泻。他浑身大汗淋漓,眼冒金星,一蹶不振。
看到这里,继宗抽刀径自来到一个蹲在芦苇丛中正努力排泄的日本兵身后,一脚踩翻,压刀一抹。
“哗——”日本兵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头已与身子分家,一股腥臭难闻的气味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继宗毫不迟滞,一转身朝芦苇丛中的另一个日本兵奔去。
这个日本兵更可笑,正撅着蜡黄的屁股、满头大汗地在使劲。
继宗更不多言,上去一脚踏翻,日本兵只觉脖子一凉,然后便看见了自己的后背,他还没来得及纳闷为什么会这样,眼前突然一黑,意识便像风一样消失。那边张胜也在瞬间扭断了另外两个日本兵的脖子,超渡他们回到了东洋姥姥家。
还剩渡边一人。
此时的渡边眼冒金星、两耳轰鸣地靠着树坐着,他感到自己虚脱得厉害,外界发生的事他毫无感觉。等他感到眼前一暗时,忙奋力睁开眼,凶神恶煞般的继宗、张胜已站在他面前。
“张桑的食物的可能有问题的。”他喘着粗气说道。这傻冒到现在死到临头还没有明白过味来。
没等渡边说出二话,继宗凶狠有力的一刀便终止了他的心跳。
渡边看见了睡梦中的狮子不经意地打了个喷嚏,蚂蚁便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渡边五人外出整日未归。
这个战前的中学教师风流成性,没事时经常出去找花姑娘放松自己,这次恐怕又是借出公差之际跑到哪儿放松去了。据点里的鬼子们想当然地猜测着,他们甚至想象着渡边又会给他们带一个经过他本人加工的、令人刺激、让人血脉喷张的风流艳事回来。
然而,他们等回的是五个面色蜡黄的人头。
日军士兵不惧怕战死,但非常忌讳被砍头。一个失去脑袋的皇军士兵是不会有灵魂的,更不要奢望进神社享受供奉了。
“这一定又是山里的游击队所为!”
“是的,必须立即进行清乡,将这些让人讨厌的游击队清除干净。”
“小林君,你说得都对,但游击队在哪里?怎么行动?”
“大队长阁下,我们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行动清剿游击队。”
……
小岛的办公室里,他的属下们情绪激昂、喋喋不休地发表着各自的看法。
小岛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联系到上次的袭击事件,综合考虑两次的行为特点,他可以断定两次事件是同一伙袭击者,决不会是游击队所为。
属下们的争论让他感到有些烦躁,他站起身来厉声说道:“你们考虑过这些袭击者的行动特点没有?”
在他凌厉且略带鄙夷的眼光逼视下,属下们仿佛都矮了一截。大家立刻安静下来。
小岛很满意这种效果,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游击队蛰居山区、物资匮乏,那满满一车的军用品一定会让他们感兴趣的。可经过清点,军用品一件不差,这是为什么?游击队一向以杀伤消耗皇军有生力量为目的,他们往往打完就走,可这次为什么还要将小泉、三木的遗体及渡边等人的头颅送回?这说明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用眼睛一遍遍扫视着部下,希望有人能在自己的启发下有所领悟。
没人吭声,一时间办公室里变得极为安静。
“中国的孙子兵法有云,”看到无人领会,小岛的声音再度响起:“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败。所以我要提醒诸君,我们目前敌情不明、敌踪不知,如何行动?”
此时大家只有呆着脸听他说的份儿,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哪还有什么思考问题的能力。
其实小岛也明白,他的这些属下已经习惯了服从命令,他们的大脑中充满了狂热和勇敢,但缺乏理智和思考。他不想再浪费时间,接着说:“综合分析两次事件中袭击者的行动特点,我可以断定,这些袭击者根本不是什么游击队。在柳林镇周围一定存在着一个秘密组织,是他们制造了这两起事件,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人对皇军充满了仇恨,这就是他们要送回遗体和头颅的原因,目的是在向我们示威、挑战,你们明白吗?”
小岛的一番分析,令属下们如醍醐灌顶。小林少佐第一个站起来表态:“小岛君,我们该怎么做?您就下命令吧。”
小岛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摆了摆手示意那些要发言的人坐下,然后命令道:“在未发现袭击者确切动向之前,暂不采取任何军事行动;严令控制各部分人员擅自远离本镇自由活动,必要时应以小队为单位集体行动。”
最后他又意味深长地嘱咐属下:“传达命令时一定要严格保密,不要谈论什么袭击者,士兵们问起只说由于游击队活动猖獗,不得已而采取的措施。”
当晚,据点里又一次燃起了焚尸的大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
第四章 诛奸
时间不知不觉便进入了夏天,“桃园酒家”的生意也像这夏天的气温一样火热起来。
张胜从几个常来喝酒的鬼子嘴里得知,日本人对清水湾发生游击队袭击日本兵的事很重视,正在对镇周围地区进行秘密监视和侦查,同时严令士兵不得单独外出到镇外地区活动。
张胜听着日本兵煞有介事的说法,不由肚里暗笑,同时心里也有些着急:总不能老在店里杀日本人吧,这些日本兵来店里喝酒总是三五结伴而来,而且来时总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处,在店里动手容易走风。
占魁就更上火,上次因店里离不开,他没去成清水湾,现在又听说目前不宜在店里动手,他已经有些急红眼了。
当晚,占魁置酒,执意要留下堂倌吃上几杯酒。因堂倌年岁最大,三人推堂倌坐上首,堂倌推却不过,最后勉强坐定。
坐在三个如铁塔般的大汉中间,同时还置身于身为老板的张胜的上首,堂倌开始还有一丝局促不安,三人频频举杯敬酒,几杯酒下来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我给各位说一个笑话,权当给大家佐酒。”堂倌呷了一口酒说道。
“以前‘荣茂斋’生意好时,南来北往的客人一天到晚流水一样进出,来的客人中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所以当时光堂倌就雇了三个,有一天,来了几个‘怡红院’的婊子,吃完饭一抹嘴就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想赖账,气得大掌柜当着客人的面就给了伺候那几个婊子的小堂倌一个大嘴巴子,小堂倌当时委屈得就哭了,还边哭边说‘你说我冤不冤枉啊?她们赖账我使力!’……”
话音未落,张胜一口酒直喷到地,占魁差点让酒呛得背过气去,继宗用手点着堂倌笑着说不出话来。
酒意已浓,堂倌用他那阅人无数的双眼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三个人,看来看去却怎么也看不透这三个人是干什么的。是商人吧?张胜却从不过问盘点柜上的流水细目,言谈举止间根本不带半点商人那种重利轻义的劲儿;是绿林中人吧?却没有那股草莽气;是江湖中人吧?又不带半点江湖中那种油滑玲珑的做派;更不像军界中人那种机械的赳赳武夫之态。
其实,从一开始来到“桃园酒家”,他就有这种感觉,直觉告诉他:这三个人绝对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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