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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醒狮

_9 郑其葆(现代)
  是一个女人的轻轻的呼喊。
  母亲。是母亲在呼喊她。
  林丽萍一下子从朦胧中醒过来。
  原来是一场梦。
  二
  母亲正坐在床边,忧戚地望着林丽萍,幽幽地问道:
  “萍儿,刚才你怎么啦?你一个劲儿地在轻轻地喊着什么‘罗米欧,罗米欧’。罗米欧是谁?是你的同学吗?”
  林丽萍刷地一下羞得脸色通红,火烧火燎的,看了母亲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她自己也觉得刚才做的那梦那么可笑,那么奇特。都是昨天晚上看那本《罗米欧与朱丽叶》,看得大投入、太入迷了,以至于她,还有世雄表兄,都跑到梦里去了,都穿卜了占怪的衣服,世雄表兄还戴上了面具,两人真正都成了罗米欧与朱丽叶了。
  真是太有意思了!
  林丽萍还沉浸在刚才梦中的那极度幸福的余波之中,心还在胸腔里欢快地狂跳着。
  “萍儿,该起来了,都快到中午了。”母亲幽幽地说。
  母亲穿着和服,头发梳成东洋女人那样的发髻,完全就像个东洋女人。
  母亲忧郁地望着自己的女儿。
  母亲真可怜。她几乎大半辈子就泡在苦水里。从林丽萍稍微有一点懂事起,就知道母亲很凄苦,经常是在暗暗地以泪洗面之中熬度悲苦的日子。从照片上可以看出来,母亲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就现在仔细看去,也还残存有当年俏丽佳人的韵迹。母亲很少谈自己的事。听人说,母亲也曾是一个官宦名门家的千金闺秀,无忧无虑,性格开朗,从嫁给了父亲以后,就慢慢’地完全变换成了另外一个人。父亲脾性乖张,反复无常,是个让人很难捉摸的人,而且家长制极厉害,大丈夫气味极浓,独断专行,在家里常以“冷”和“威”压人。母亲在父亲的“冷”和“威”下,柔弱,忧郁,逆来顺受,幽幽地说话,轻轻地做事,走起路来也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完全成了一个满带着忧伤的影子。
  林丽萍经常不敢看母亲的那写满了凄苦和哀伤的苍白忧悒的面孔。
  林丽萍开始起床,穿衣服。
  “萍儿,你父亲让我把你领出去,买几件衣服,再找人把你的头发收拾一下,给你打扮一下。”
  “怎么?”林丽萍奇怪地望着母亲。
  “你父亲想今天下午给你和你表哥订亲,晚上就成亲。”
  林丽萍的心腾地一跳,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腾而起,向全身各部位奔流而去。
  但很快,林丽萍又有些惑然不解地向母亲问道:“母亲刚才说,父亲的意思是下午订亲,晚上就成亲?”
  母亲忧悒地点了点头。
  “那样能行吗?”
  “你父亲还说,现在时代都在变,都时髦开放,就不必再过于讲究过去的那些旧的习俗了,想订亲和成亲一次过,今天下午给你和你表哥连订亲带成亲都办了。”
  林丽萍的心又腾地一跳,她想起了昨天晚上做的梦。梦,是不是个先兆?罗米欧和朱丽叶好像就是在修道院里,在劳伦斯神父的主持下,连订亲带成亲的。啊,现在她和世雄表兄真正地成了罗米欧和朱丽叶了。林丽萍觉得从心底涌腾而起的热流,那一股灼烫的热流,更迅疾而狂猛地贯遍了全身,浑身上下都发热,发烫。
  “真的?真的,今天下午?”林丽萍眨巴眨巴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是在梦中,她又追问了母亲一遍。
  母亲忧郁地点了点头。
  “那来得及吗?”
  “你父亲都准备好了。这几天,他都在准备。”
  趁这当儿,林丽萍用手指狠劲拧了一下自己大腿上的肉,一阵钻心的疼痛,使她的嘴咧了一下。不是梦。是真的,不是梦。
  林丽萍抑制住内心的慌乱中的喜悦,惊喜之余,又感到有些不实落,担心地问母亲:
  “那我上学呢?”
  “你父亲说了,订亲成亲后,如果你愿意还上学,过上几天后,你仍可以还回北京上学去。”
  “真的?”
  母亲点点头。
  这就不用再担忧了。现在是没有任何忧,只有喜了。林丽萍清澈流动的眼睛,溢满了幸福的欢乐,晶莹闪亮。啊,现在她的世雄表兄真正地成了她这个朱丽叶的罗米欧了!他们两人真正成了罗米欧和朱丽叶了!她又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极度的幸福之中,就和昨天晚上梦中一样,被美酒般的情潮猛烈激荡着,浑身灼热,酥软迷醉,在这灼热和迷醉中,尽情地体味着温馨和幸福的快感的欢愉。
  “萍儿,快一点!时候不早了。”母亲在幽幽地催促着女儿;她望着欢喜欲狂的女儿,忧郁的眼睛里,隐隐闪过一丝悲哀的泪光。她怕女儿看见,忙转过身去,“萍儿,你快一点!我先回房间去一下,然后在客厅等你。”
  母亲影子般地没一点声响地出去了。
  在林丽萍觉得有生以来最高兴、最欢乐、最幸福的日子里,母亲仍是那样的忧郁,甚至比平时更忧郁,忧郁之中还增添着几分难言的、但又是痛彻的哀怆。这些,林丽萍都没有注意到,她也顾不上、也没打算去注意那些和她今天难得的幸福与欢乐无关的一切。
  只有在和母亲一起临出门的时候,林丽萍无意中望了那新来的使女一眼,随口问母亲:
  “秋菊请假还没有回来?”
  “没有。”母亲悲戚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摇摇头,“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怎么?”
  “她们乡下家里可能有事,脱不开身。”
  一丝空旷的失落感,倏然从林丽萍心头掠过。
  在这个家里,秋菊是她最好的朋友了,是她唯一能说说心里话的好朋友。她和世雄表兄的事,秋菊可能都不知道。她多么想把她和世雄表兄的事,把她昨晚上的那奇特而又使她心醉神迷的梦,好好给秋菊讲述讲述。
  秋菊是在父亲向她探问对世雄表兄的看法并决然地说要替她做主的那天下午走的,走的时候,给她林丽萍一个招呼都没打,还是父亲后来告诉她的,说秋菊乡下家里来人,说家里有事,把秋菊叫回去了。
  可是,林丽萍哪里知道,秋菊是那天下午被父亲赶出去的,而且还让当时马上就走,也不管已经是下午了,天已经快傍黑了,秋菊在青岛城里又没有任何什么亲戚,连个去处都没有,父亲根本就不管这一切,怒喝着让秋菊马上就走,“马上滚出去!”
  秋菊泪涟涟地走了。
  这一点,她林丽萍哪里会知道?
  三
  婚礼办得很简单,也很冷清。
  这一点,出乎林丽萍的意料之外。
  婚礼是在傍晚时举行的。整个婚礼,进行得很快,没费多大事。北京姑妈家不知为什么没有来一个人,据说是姑妈病了,住院了,姑父看守他们家的那个小商号,脱不开身,几个表姐,各自家里都正好有事,所以他们也不能来。只来了七八个林丽萍不认识、也从来未曾见过的男男女女,提了些贺礼来,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把他们简单地用糖果点心招待了一下,他们就告辞走了。这中间有的,中国人不像中国人,东洋人不像东洋人,穿的是中国式的长袍马褂,有的还戴着顶瓜皮圆顶小帽,可那神态、说话的样子、礼节的动作,却又都像地道的东洋式的,说的虽然是中国话,但都像是一起得了结舌子病似的,吭吭哧哧,结结巴巴的,真让人迷惑不解。
  但这些,包括婚礼的简单和冷清,都只是从林丽萍心头闪掠了一下,只是闪掠了一下,就很快过去了,林丽萍没过多地往心上放。婚礼也不过仅仅是个形式而已,关键是人,关键在人,有一个好的可心的新郎,比什么都重要。林丽萍觉得,有了世雄表兄,有了她的罗米欧,就有了一切的一切,其他的任何都可以舍弃。当年,罗米欧和朱丽叶在劳伦斯神父的修道院里举行婚礼,当时不也就只有罗米欧、朱丽叶和劳伦斯神父他们三个人吗?婚礼不也就是那么简单和冷清吗?
  爱,就是一切。
  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夜幕降临了。夜色是那样的宁静、柔和、温馨、醉人。月在中天。清澄皎洁的明月,以它明丽、柔媚的、水一样流泻的月光,把庭院中照耀得亮如白昼。林木间和草丛中,不时地传来不知名的小虫子求仍邀欢的清脆悦耳的欢叫声;欢叫声似乎也比往常响亮得多,好像也在夸张地向人们炫耀:今天晚上也是它们配对成亲、入洞房欢乐交合的喜庆日子似的。
  新房里,林丽萍倚着床边坐着。
  新房是林丽萍原先的闺房装饰而成的,是父亲不知是顾念父女之情、尊重女儿心愿,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而推一保留了原样子、没有把它改建成东洋榻榻米式房子的中国那种传统式的雕花门窗的房间。
  林丽萍倚床坐着,像中国传统的新婚之夜里所有的新娘子一样,在等候着新郎官的到来。她的脸红艳艳的,烫烫的,像是一片被夕阳烧红了的晚霞似的,灼烫而又迸发着奇丽迷人的光彩。胸腔里呢,像是揣上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似的,在突突突地狂跳不止。她早早地关闭掉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她不好意思让世雄表兄看见她烧红了的脸和她激动得心儿狂跳的这副羞煞人的情态。
  薄云掩月。她在黑暗中坐着。胸中涌腾着的情潮,一阵阵地掀卷起巨大的狂澜,冲撞、激荡着她,使她几乎都有些坐不稳当,都有些坐不住了。那狂跳着的心,跳得也越来越强猛,越来越厉害,像是随时都有可能从她的嗓子眼里突地蹦跳出来。
  月亮移行着,又开始把它那明丽而柔媚的水一样的月光,从窗户里撒落进了新房,整个新房立时又被辉映在了明媚柔和的清亮之中。
  林丽萍激情难抑而同时又多少有些惶恐紧张地盯视着那半掩着的门。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半掩着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世雄表兄走了进来。她看他逆着月光向她走来,缓缓地、脚步轻巧地、像个鬼魂幽灵似地、踏着月光投射下的他自己的长长的、黑魆魆地阴影,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不知怎么,林丽萍感到有点疹然,一阵寒惊倏地袭上她的后背,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不禁打了个寒噤。
  “丽萍!”一声轻轻的呼唤传来。
  轻轻的、温柔的、充满了无限深情的呼唤。
  林丽萍心头一热,刚才那种莫名的疹然与恐惧感,像被风忽地又吹走了似的,一下子又无影无踪了。
  她看见的又是她的罗米欧,是那戴着参加凯普莱特家晚宴的假面具的罗米欧。
  啊,罗米欧!罗米欧!
  林丽萍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双目迸发着炽热的目光,激情地迎视着世雄表兄。
  “丽萍!”
  随着这又一声轻轻的、充满无限深情的、温柔的、但同时也明显地显示有急不可耐的神态的呼唤,那世雄表兄一个大步,一反平常的那种文质彬彬的劲儿,完全就像军人那样的一个矫健的大步,跨上前来,还没等林丽萍来得及叫他先稍微等一等,就粗野而强有力地、凶猛地把林丽萍搂进了怀里,紧紧地搂抱着,狂热地亲吻起来。
  林丽萍对世雄表兄突变的出乎寻常的粗野和狂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自己体内升腾而起的欢愉、舒服、迷醉的飘浮的情感所牢牢攫住,浑身像打寒战一样震颤着,两眼紧闭,大张着嘴,急促地喘着气,欢唱般地呻吟着,炽烈而疯狂地寻找着回吻着她的世雄表兄,她的那戴着假面具的罗米欧,回吻着她的这个爱,她的这个一切——愿为之而舍弃其他一切的一切。
  林丽萍呼吸急促,气喘吁吁,浑身瘫软,快成了一团泥,若不是世雄表兄紧紧地搂抱着她,她肯定早已经滑跌下去,瘫倒在地上了。她已经完全向世雄表兄,向她的戴着假面具的罗米欧,彻底臣服了。她林丽萍从来没有这样被人爱过,这样被人疯狂地紧搂在怀里吻过,亲抚过。啊,没有世雄表兄,没有她的这个戴着假面具的罗米欧,她的生活决不会这样完美,就像现在这样令人心迷神醉、飘飘欲仙般的完美。现在,在这里,不需要再说什么,不需要任何语言,她只需要他,需要她的世雄表兄把她拿去,她要和世雄表兄完全结合在一起,完全合并成一个躯体,让她的世雄表兄完完全全地占有她。她不能再等待了!不能再等待了!
  “拿去吧!拿去吧!把我拿去吧!让我成为你身体里的一部分。我渴望成为你的一部分。我渴望!”
  林丽萍说不清是自己的嘴在大声喊叫,还是自己的心在大声喊叫。她觉得自己整个地蜷缩在了一个温存而炽热的激流的漩涡中。周围的一切都在飘悠着,浮动着,盘旋着。从什么地方还响起了美妙动所的音乐,使她如痴如醉,目眩神迷。在这一刹那间,人世间的一切都无影无踪了。她在温存而炽热的激流的漩涡中,被推上了一个排空而起的情潮的巨浪的顶峰,被包围在了一团神奇的熊熊燃烧的烈火里,她的整个的身体,整个的灵魂,整个的意识,都被熔化在这神奇光团的迷离耀眼、异彩夺目的火焰中……
  第十五章
  第五盘棋上,刘师培这第一颗棋子出击得很不错,紧接着,林琴南又跟上来了。段祺瑞心里很高兴。下一步,就是让徐树铮弄起个安福俱乐部。另外,为了借款,可以让章宗祥同东洋人把那个《共同防敌军事协定》签掉。
  一
  没有想到,一篇以节妇自杀殉夫有感而发的小小的《民魂精粹当盛说》的文章,竟引起了堂堂国府总理段祺瑞段大人的如此注目,使得总理大人对他刘师培这么器重,特地请他来总理府吃饭,丰盛的宴席间,还不时地对他表现出极大的恭敬,赞誉之辞,连连不断:
  “先生的这篇《民魂精粹当盛说》,颂节妇之义德,扬我中华之民风,集孔大圣人孔学、孔道之大成,实乃当今之盖世雄文哪!”
  刘师培诚惶诚恐,忙立起身来,对段祺瑞抱拳施礼,一迭连声地说道:
  “过誉了!总理大人过誉了!申叔不才,陋笔劣文,表一点粗识浅见,岂敢领受总理大人如此之过誉褒奖?!过誉了!总理大人过誉了!”
  “非也,非也。”段祺瑞大笑着,摇摇头,附庸风雅、咬文嚼字地说,“我段某人以诚相论,绝非始妄言之,更非虚妄过誉。我段某人说的都是实情。”段祺瑞恭敬地请刘师培坐下,接着说,“先生的《当盛说》之文,我段某人阅后感触极深,受益匪浅,觉得正是当下正民风、立国安邦的经典之说。当下,世界动荡,我中华神州也正在风雨飘摇之中,民众也陷身于混沌之中,不知所向,先生的《当盛说》之文,正为国民们指点了迷津,驱邪扶正,尊其为盖世雄文,实不算过誉,名符其实。今天,我段某人在此请先生小酌,一,感谢先生在我段某人治国正陷于忧困之际,在我段某人正磕睡时给了个枕头——为我段某人治国施政开辟出了一条解忧之路;二,”段祺瑞亲斟了一盅酒,恭恭敬敬地双手敬给刘师培,“望先生以《当盛说》之雄文为基础,再能连连写出更好的经典之文,解国民之迷津,醒民众之混沌,为我段某人立国安邦赐助一臂之力。这里我敬先生一杯。”
  刘师培慌忙又站起身来,接过段祺瑞敬过来的酒,受宠若惊地连连说:
  “总理大人无须如此言重。治国安邦,乃天下大事,天下人皆应同心同德,极尽己力而为之,申叔也理应在此列之中。申叔虽不才,但愿为总理大人治国安邦全力以赴效犬马之劳,以不负总理大人对申叔的错爱与厚望。”
  “好!先生实实不愧为是当今之盖世雄才。”段祺瑞也端起了自己的酒盅,“我段某人有先生相助,定能搞好治国安邦,在世界扬我中华神州之威!来,干!”段祺瑞举盅一饮而尽。
  “干!”刘师培也一下豪气溢胸,举盅一饮而尽。
  “干!”
  “干!”
  其他人也都举盅一饮而尽。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就在这席间人们对段祺瑞的一片争先恐后的谄媚阿谀之声中,段总理段大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刘师培表示尊敬,其礼贤下士之高风,实令人从心底敬服。
  酒宴一直到午后才结束。刘师培仍是被那辆很考究的马车送出了新华门,送回到了马神庙北大校园。
  回来的路上,坐在车里,刘师培早已丝毫没有早上来时起初的那种诚惶诚恐的忐忑不安了,反之,现在浑身上下都充溢着一种沾沾自喜、欢欣欲仙的飘飘然。
  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啊!
  堂堂国务总理(其实就是不是大总统的大总统)亲自派人下帖子请他刘师培去吃饭,后还派专人专车来接他,在酒宴上赞誉他的《民魂精粹当盛说》这篇文章是“当今之盖世雄文”,称道他是“当今盖世雄才”,说他刘师培在他段大人段总理正瞌睡时给了他段大人一个枕头——帮他段大总理在治国安邦的困境中,开辟出了一条解忧之路,希望他能以自己的盖世雄才进一步辅佐他段大总理完成治国安邦、扬中华神威的大业。
  啊,这是何等的荣耀呀!
  这绝不是随随便便的任何一个文人秀士可以得到的天大的荣耀!绝对的!
  刘师培几天来都沉浸在洋洋自得的飘飘然之中。
  在飘飘然的同时,这位得宠的北大国故学教授也感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担子的重大。
  一连一个多月,刘师培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如何以自己的那篇《民魂精粹当盛说》为基础,再不断地写出类似的或者比那一篇文章更好的文章来,就如段总理段大人所说的,解国民之迷津,醒民众之混沌,来为段总理段大人治国安邦助一臂之力。
  他一头扎进了他的那间起名为“求索陋室”的书房里,白天黑夜都不出来,甚至连学生们的课都不去上了,只是通过他的得意门生“小刘申叔”邹文锦给学生们布置一点练习,敷衍塞责一下。
  “求索陋室”是套在刘师培住房后面的一间小屋子,向北背阴,加之一年四季门窗紧闭,窗口处又有厚厚的窗帘严严实实地遮掩着,所以室内很是阴黑幽暗。室内到处都堆满了发黄的、有些甚至还像是出土文物似的书报,使得整个室内都充满着一种浓烈窒人的霉味儿。
  “求索陋室”被北大的老师学生们背地里戏称之为“冥屋”。
  刘师培在他的“求索陋室”里苦苦思索着。
  “先生的《当盛说》之文,是眼下正民风、立国安邦的经典之说,是盖世雄文,为我段某人治国安邦开辟出了一条解忧之路,望先生以《当盛说》为基础,再能连连写出更好的经典之文,为我段某人立国安邦助一臂之力。”
  段祺瑞的话不时地在刘师培耳边鸣响着。
  说实在的,他刘师培虽是个文人秀士,但他绝不是那种被别人装在麻袋里卖了还不知道的傻乎乎的书呆子文人。他是博览群书的国学家,早年也曾是赫赫有名的反清王朝、反封建专制的革命斗士,编著过《攘论》、《中华民族志》等激进书籍,主编过《警钟日报》,与章太炎章炳麟先生一起加入过光复会,后在日本又编辑过《民报》,加入过孙中山的同盟会,以后又和妻子何震一起创办过《天义》报和《冲报》,极力宣传过无政府主义,后又在两江总督端方手下干过事,镇压过保路风潮,后又去太原当过阎锡山的军署高级顾问,后又被阎锡山推荐给袁世凯,担任过袁大头的公府咨议、参政院参政,和杨度、孙毓筠、胡瑛、李燮和、严复等人一起组织过筹安会,为袁大头当皇帝鞍前马后地卖力奔走过。十多年来,走南闯北,起起落落,他经历过不少。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一本账,在段祺瑞段大人如此器重和抬举他刘师培的飘飘然中,他脑子里也很清楚,这位总理大人在犯着短命皇帝袁大头的一样的病。别看他段大人张口闭口是要“定国安邦”,是要“治国”,是要“扬中华之神威”,其实呢,他是要把中华变成他姓段的封建专制的家天下,他要建立起他封建专制统治的段姓江山,他要和袁世凯袁大头一样,要在中华神州这块宝地上当至高无上、至尊无比的皇帝,只不过不同的是,袁大头是真正想当皇帝,想复辟,想从共和倒退回到帝制,而段祺瑞段大人,他并不要当皇帝,他要当大总统,在“共和”这面旗帜下,实现他的封建专制统治的段姓家天下。对段大总理这肚子里的小九九,他刘师培揣摸得一清二楚。
  对段祺瑞,他刘师培揣摸得很清楚,但他还是决定跟上这个“北洋三杰”中的“虎”走一走。既然这只“虎”由那篇《民魂精粹当盛说》的文章看上了自己,那何不也随之虎后也耀武扬威,风光一下呢?连孔丘孔大圣人也不是那么脱俗,他也日思夜想地想弄个一官半职哩。他不是早年也当过宋国的一名管粮草的小官,后又周游列国、聚徒讲学,到了鲁国,被看中重用,当了鲁国的司寇——司法长官,并还摄行相事吗?不要说自己小小一个刘师培了。当然,给袁大头鞍前马后地卖命是卖错了,未捕得上狐子,还倒惹了一身骚味,臭名远扬,与杨度、孙毓筠、胡瑛、李燮和、严复等人一起被列为十三附逆、帝制元凶,而遭到通缉,险些把命搭上,确实是栽了个大跟头。但给这段大总理卖命,是决然不会错的。有“共和”这个招牌在前面挡着,段大总理是想当总统,又不是想当皇帝,这绝对是万无一失的。
  想到这里,刘师培也心安理得多了。
  沁里一实落了,干什么事儿劲头也就足了。刘师培文思如泉,奋笔疾书,《修身大才之我见》、《国教论》等一篇一篇文章挥毫倾墨而出。
  这一天,段祺瑞正在翻看着刘师培新近发表的几篇文章,心里很高兴。这位刘申叔还真可以,几篇文章,一篇比一篇有分量,完完全全与他段祺瑞的心愿不谋而合,有些语句甚至就是在为他段祺瑞当大总统而鸣锣开道。这位国故学教授,当年积极拥戴袁大头称帝,忠心耿耿地卖力奔波,还发表了《国情论》、《劝告旧同盟会诸同志书》等文章,来为袁大头称帝登基而奋力鼓吹。现在,他又忠心耿耿地为他段祺瑞当选大总统而卖力效劳,而且,说干就干,这一篇一篇文章写得完全不亚于当年给袁大头写的那些文章。
  段祺瑞高兴地看着,不时地点着头。
  确实真还可以。文人嘛,有奶就是娘。你只要给他一点甜头,他就会受宠若惊,感恩戴德地给你卖命。古人说:妹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何为“知己’勺知己就是不断地给他一些小恩小惠,给他一些甜头。看来,那次请这位北京大学国故学教授来总理府吃饭,是完全请对了。这都是徐树铮出的点子。徐树铮本人就是一身文人气,他很了解文人。
  段祺瑞正高兴地看着,侍从轻轻走进来,见总理大人正在看报,未敢惊扰,先默默垂手立于门边静候。
  段祺瑞眼睛没有离开手中报纸,问道:
  “什么事?”
  “徐秘书长求见。”
  “噢,又铮来了!”段祺瑞放下手中的报纸,抬起头,笑呵呵地说,“快,快,快请又铮进来!”
  徐秘书长就是现任陆军部次长徐又铮徐树铮。徐树铮原来一直是段祺瑞内阁的秘书长,人们叫“徐秘书长”叫惯了,所以现在虽又当了陆军部次长,好多人还是仍然叫“徐秘书长”。
  徐树铮,又铮是他的字,早年与段祺瑞相识,对段祺瑞敬服至极,所以也深得段祺瑞欢心。在段祺瑞的极力保举下,徐树铮被保送去日本士官学校学习,回来后,在袁世凯内阁陆军总长段祺瑞手下任陆军部学生处处长。在袁世凯袁大头利令智昏,拼力推行帝制期间,徐树铮因劝说段祺瑞消极抵制袁世凯称帝而被撤职,徐树铮弃政从文,创办《平报》,后又创办了正志中学,自任校长。民国五年,段祺瑞出任国务总理后,徐树铮任内阁秘书长,这最近又出任陆军部次长。
  徐树铮经常为段祺瑞出谋划策,被人们称作是段祺瑞的“小扇子军师。”
  徐树铮对段大总理敬服而又忠心耿耿。段祺瑞呢,也很欣赏徐树铮对他段祺瑞的忠诚,尤其是对徐树铮劝他不要支持袁大头称帝,他觉得这徐树铮很有些头脑,所以,对徐树铮一直也是另眼看待,很是亲昵,经常以徐树铮的字“又铮”来称呼。
  徐树铮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
  “来,又铮,到这边来!”段祺瑞笑呵呵地招呼道,“来看看那位刘师培先生写的文章!写得还真可以。比上次那篇《民魂精粹当盛说》写得还要好。”
  “大人,”徐树铮走上前来,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递给段祺瑞,“学生又给您带来一篇另外一个人写的文章,您请看!”
  “又有另外一个人写的文章?”段祺瑞看了看徐树铮,接过了报纸,打开,看见一篇用毛笔勾圈起来的“豆腐块”小文章,题目是《尊孔读经乃正道》,作者:林纾。段祺瑞把文章大概扫视了一下,抬起头问徐树铮:“这个林纾是个什么人?”
  徐树铮回答说:“原来也是北京大学的教员,现在在上海,是位古文学家,还是位画家,同时,还是位翻译家。”
  “还是个翻译家?”
  “是的。法兰西国的作家小仲马的名著《巴黎茶花女遗事》,就是他翻锋过来的。他还翻译过大不列颠国的作家狄更斯的《块肉余生记》(大卫·科波菲尔)、还翻译过莎士比亚的戏剧故事《迦茵小传》、《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吟边燕语》……”
  “噢,我知道了,”段祺瑞把手一挥,打断徐树铮,“就是你去年给我说过的那个林什么南,是吧?”
  徐树铮点点头:“就是。林琴南。林纾是他的名字,琴南是他的字。”
  段祺瑞说:“这家伙很不一般哪!按你给我讲过的,从来没有学过洋文,任何一种洋文都不懂,却成了个大翻译家,靠别的懂洋文的人一字一句给他把意思讲出来,他就翻译成中国文言文,竟还翻译了一百七十多本,真是个奇才呀,真是个奇才!”说到这里,段祺瑞突然觉得有点奇怪地问徐树铮:“这个人不是很崇尚西洋、很洋化的吗?怎么现在又对孔大圣人这么感起兴趣来了?”
  徐树铮回答说:“他是个古文学者,是早年间清皇朝末年桐城派文人圈子里剩余下来的不多的几个人中间的一个,现在人们仍称他是‘桐城派’,从根底上,他是主张尊孔读经的。他除了这篇《尊孔读经乃正道》而外,还写了《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致蔡鹤卿太史书》等许多文章,都是维护孔圣之道和纲常名教的明世佳作。”
  段祺瑞高兴地大笑:“好啊!这在那位文选复古派的北京大学国故学教授之后,又多了一个在旁边为咱们敲鼓吹喇叭的人。这还有什么说的?!”
  是啊,这还有什么说的?!刘师培作为段祺瑞第五盘棋上的第一个棋子打出去以后,马上就有自觉自愿地愿意充当他段祺瑞棋盘上的第二个棋子的,自己冲出来了。
  所以说,刘师培这第一个棋子出击得很好,希望它不停止地再往前逐步推进。
  段祺瑞心中甚感欣慰。
  当然,第五盘棋上,刘师培只是一个开头的棋子,而那林琴南林野,是被他刘师培引出来的第二个棋子,现在,其他棋子都应该紧紧跟上才是。特别是一些很重要的王牌棋子,现在该相继出击了。
  这很重要的王牌棋子,组织一个什么机构,来议定国会组织法、选举法,召集新的国会,就是当下接着应该打出去的棋子。
  有些老兄建议成立一个临时参议院,来控制国会,这倒也是个办法,可以考虑成立一个北京临时参议院,让王赓王揖唐出面搞,担任议长,对原来的国会组织法和议员选举法进行大幅度的修改,然后公布。
  这虽然也是个办法,但不能对他们过于信任。那些老兄有二心者居多,不能让他们完全控制国会。一旦让他们把国会控制权抓到手里,反过来再不完全听命于自己,那自己当大总统的事儿还不得泡汤。所以,那仅仅是个办法而已,临时参议院可以成立,让他们可以做一点表面上的事儿,事实也就是做给国人们和那些外国人们看,但实际上,自己还得有这么一个贴心的、完全听命于自己的什么机构才行。
  二
  搞个什么机构呢?
  段祺瑞绞尽脑汁思索着。
  搞个什么机构呢?
  段祺瑞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之中。
  落日的残辉从半开着的窗扇中投射进来,微弱无力地映照着这位“再造民国”的盖世元勋那明显已见苍老、背都已经有些驼了的身影。他侧坐在那里,显得有些浮肿的宽宽的椭圆形的脸上,布满了由于思虑熬神过度而出现的皱纹,纵横交错,粗细迭落,书写着他野心勃勃而工于心计的辛劳;而那双略微有些眯起来的眼睛,在黯淡而且这略有些混浊的目光里,闪忽着一种极度的愁苦不安以至焦灼焚心的神情。
  看着总理大人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徐树铮半天也不敢再言声,默默地站在那儿,望着段祺瑞,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左右为难着。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段祺瑞总算开口了。先是好像气很短,猛地一下接不上来气似地怪声怪调地呻吟了一声,又歇缓了一下,才又慢慢地轻声叫道:
  “又铮!”
  “学生在。”徐树铮忙应答了一声。
  “你还没走吗?”段祺瑞问。
  “没有。学生在等大人的训示呢!”徐树铮回答道。
  “嗯。”段祺瑞点点头,又喘了一口气,歇缓了一下,依然半睁半闭地眯着眼睛,慢慢地问道:“最近你见王揖唐了没有?”
  “昨天我们还在一起商量国会的事儿呢!”
  “在哪儿?在你家里?”
  “在安福胡同。”
  “你们经常在那里会聚?”
  “每隔三五天,我们都聚集在那儿聊一聊。”徐树铮回答说。
  安福胡同。猛地,一个想法在段祺瑞的脑海里倏然一闪。他一下精神也来了,眼睛也睁开了,声调也提高了,说:
  “我有个想法:你和王揖唐何不在安福胡同那儿搞起来个什么什么团体,这样不是就可以更好地讨论一下国会的事情?”
  徐树铮说:“学生和揖唐也是这样想的,今天来,其中就有这件事。我们想,就在安福胡同那儿成立个安福会,为以后新国会的正式成立打个基础。”
  段祺瑞黯淡混浊的眼睛闪出了亮光:“对,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最好不要叫什么什么会,什么什么会很不好听。”段祺瑞沉吟了一会儿,“要不就学一下洋人,叫个俱乐部吧?”
  “安福俱乐部?”
  “对,安福俱乐部。”段祺瑞点点头“你看怎么样?”
  “好,大人所见极是,就叫个安福俱乐部。这样,好多事还更便于进行。”
  “你今天就去找王揖唐商量,要尽快地,最好就在这几天内,把安福俱乐部成立起来。参加俱乐部的人,一定都要是心向着咱们的人。”
  “明白。”
  “俱乐部一经成立,就马上着手于公布国会组织法和议员选举法,把声势造出去。”
  “是!”
  “可以把人都撒开,多派一些人到各省去,想办法让各地方的选举都能按照咱们的意思办。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事情办好!化多少钱,以至用一些强硬手段,都不要紧。”
  “请大人放心!学生一定尽力办好!”
  “好!”段祺瑞点点头,忽地,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还有,把那个北京大学的国故学教授,那个刘师培,还有今天你说的这个翻译家林琴南,要继续紧紧拉住,不停地给他们些甜头,让他们通过尊孔读经多为我们说话,从旁边狠劲地为我们卖力使劲。”段祺瑞说着,精神也大振起来,他站起身来,在地上来回走着,“记住,不管什么时候,在中华这个国家里,只有用孔大圣人的经论,用三纲五常,用古时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东西,才能把国人们的心收拢住。”
  徐树铮听着,不住地点着头。
  段祺瑞边来回走着,边说着:“再就是,洋人那边,尤其是东洋人那边,还要多去走动走动。咱们要干成一些事情,没有洋人特别是东洋人的大力帮助,是绝对不行的!我们需要他们的支持,尤其需要东洋人的支持,当然,主要是钱的支持。钱,当然,他们不会白白借给我们的。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人家要是向我们提出点什么要求,我们也不要过于刁难人家。我们依靠人家的时间还长呢!所以,我们有时候吃上一点亏,也没什么。要记住这一点!一定要切切记住这一点!安福俱乐部成立以后,遇事要多多听一听那些洋人们尤其是那些东洋人们的意见!”
  三
  二月。残冬时节。空旷的长天上,白日如一个冰盘飘浮着。山川大地仍还被一些顽固地凝结着的残冰余雪剥剥落落地覆盖着。长长的寒冬的尾巴,时不时还从地面扬起一阵砭骨的寒风,扫打着那些光秃秃的树枝和路边墙跟枯萎的衰草。天地间仍还是一片使人寒惊的清冷。
  坐落在北京东北处相距七十公里的居庸关外的八达岭长城,也是仍还处在黑白相间的残冰余雪之中。
  长城上,身穿蓝色丝绸棉袍、外面又披着一件黑色皮斗篷、头上戴着顶黄灿灿的高筒狐子皮帽、还戴着一副墨色雪镜的段祺瑞,踏着石阶从高处走下来,沿着长城缓缓走着;边缓缓走着,边兴致勃勃地观赏着长城内外的山河壮景。
  徐树铮、王揖唐等人紧紧相随在后。
  八达岭长城是中华神州之壮观万里长城中保存得最为完整、又最具有代表性的一段。它犹如一条跃然飞腾的巨龙,盘旋蜿蜒于巍峨起伏的燕山的群峰峻岭之中,气势磅礴,雄伟壮观,居高临下,颇具有威镇山河之势。
  段祺瑞段大总理以武立世,并无一点文人骚客之癖,所以不大喜好游山逛景,但近两年来,也就是从他运筹帷幄,建树下了“再造民国”的盖世奇功之后,不知怎么,登八达岭长城,在长城上俯视长城内外,举目远眺莽莽山河,成了他段祺瑞段大总理的一大爱好。尤其是在每当事顺心意,心里面特别高兴和得意时,他是必定要来这八达岭长城走一走,看一看。按他的“小扇子军师”徐树铮私下窃议说:“古人诗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大总理这是在登高望远踏长城而指点江山,来勾画自己的雄伟宏图呢!”
  这话也并非没有道理。
  自“再造民国”,功盖神州之后,段祺瑞无时无刻不在认为自己应该是中华神州的主宰,他无时无刻不在谋划着自己的雄图大略。
  远一些就不说了,就近一个时期组织安福俱乐部来说,便就是他段祺瑞的谋略之一。
  说是说,徐树铮、王揖唐确实真不愧是段大总理的心腹之人,尤其是徐树铮,不愧是段大总理的“小扇子军师”,而且,还又与靳云鹏、曲同丰、傅良佐三人齐名被称之为是段祺瑞的“四大金刚”,他们对段大总理的指令,完全就像是对皇帝老子的圣旨一样看待的。
  就在段祺瑞对徐树铮说了句“这几天内,给我马上把安福俱乐部弄起来”的话以后,徐树铮丝毫不敢怠慢,从总理府那儿回来的第三天,就和王揖唐等人一起,把安福俱乐部弄了起来。
  (自此后,在中华近代史上,就有了一个由段祺瑞牢牢掌握在自己手心里的亲洋人的特别是亲东洋人的安福系派政治势力集团。)
  安福俱乐部成立后,也是依照段大总理的旨意,开始大批地往各省各地区派人,去掌握那里的议员选举,为国会,其实也就是为安福国会的成立奠定基础。
  安福俱乐部的成立,对段祺瑞来说,真有点如虎添翼的架势。这只“北洋三杰”中威名赫赫的“虎”,很是得意洋洋,确实就像是一只真正的山林猛虎了,浑身裹带着一股子强猛的雄风,杨头昂立于万峰之巅,傲然俯瞰着脚下这中华万里神州的山河大地,不可一世。那连绵起伏的丛山峻岭,那汹涌奔腾的滔滔江河,那无边的茂密的林海,那辽阔的肥沃的田野,以及在这中华神州山河大地上的万物生灵,似乎现在都已踏在了他段祺瑞的脚下,已成为他雄心勃勃、大展宏图、成就其辉煌大业的场所。
  就在这一切都特别顺的同时,昨天,驻日本国公使章宗祥从东京来电,说东洋人考虑将再拨出一批巨额专款,借给中国专供安福俱乐部活动使用,这不正是一件雪中送炭、腹饥送食的天大的好事吗?!
  段祺瑞兴奋到了极点。在这寒气尚还砭骨的残冬时节,他却如同在炽烈的火炉中似的,浑身灼热,以至于一夜都没有好好入睡。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派人叫来了徐树铮和王揖唐,一起来到了这八达岭长城上。
  在冰盘似的太阳和无云的天空映照下,仍还被顽固硬实的残雪余冰半遮盖着的长城和长城内外的山河大地,到处都反射着白花花的冰冷而刺目的寒光,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片耀眼的死一样的灰白,都像墓地一样的阴冷而沉寂。只是间或有几只黑漆漆的寒鸦,可能是见有人来了,便从长城城墙的墙头处以及垛口处扑棱棱地一下飞起,发着一声声使人悚然发怵的嘶哑而尖利刺耳的噪叫,向高空,向远处,刷刷地拍翅飞去。再就是,偶尔还可见有零零散散的几个面容黑黄枯瘦、衣裤槛缕不堪的庄户卖柴人挑着小山似的柴捆子从长城城墙下面走过。还有,往远一点望去,远处旷野山地间,还可以影影绰绰看见一些从别的什么地方逃难而来的灾民们,有男的,有女的,而且好像还有老人、小孩儿,正在从残冰余雪下面寻找着、刨挖着可以充饥的烂草根。
  段祺瑞带着徐树铮、王揖唐等人在长城上兴致勃勃地缓缓走着;边走着,边内外两边观赏着,时不时地,段大总理还笑呵呵地同徐树铮、王揖唐说上几句。
  突然,长城下面,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狂猛地传来,由远而近,渐至跟前。
  段祺瑞及其随从们都停下了脚步,朝下望去,只见是几个东洋人军官在骑马游玩,看来可能是兴致上来了,在争先恐后、策马狂奔地比赛骑马。
  东洋人军官抖缰狂驰而来,就在狂驰过那几个卖柴的庄户人身边时,跑在前面的一个东洋人军官的奔马,把一个未来得及闪躲开的挑着柴捆的卖柴老汉撞翻在地。紧跟着,后面又有几个东洋人军官正策马相继狂驰而来。这几个东洋人军官不仅没有因见卖柴老汉被撞翻在地而勒马收缰止蹄,反而更狠磕马肚,抖缰驱马狂奔,只见随着一片尖利的吼叫声和狂笑声,一阵雨点般杂乱的铁蹄,从卖柴老汉的身上乱踏而过。
  一股铁蹄扬腾起的污黑的冰尘雪雾后面,留下的是一片惨叫声、悲恸的喊叫声、哭声和悲愤至极的痛骂声。
  卖柴老汉被乱蹄踏死的惨景,以及那撕裂心肺的惨叫声和哭喊声,使得长城上观看的人都不知怎么才好,都不约而同地小心翼翼地把目光投向段祺瑞,想看看总理大人的态度。
  段祺瑞很平淡地把视线从长城下面收了回来,说了句:“马惊起来,是任何人都挡不住的。那老汉自己也太不小心了!”边说着,边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似地继续缓缓地向前走着,依旧兴致勃勃地朝着长城两边各处观看着。
  徐树铮、王揖唐等人紧紧跟随着。
  走了几步,段祺瑞头一侧,轻声叫道:“又铮!”
  “学生在。”徐树铮上前一步,应答道。
  段祺瑞边走边嘱咐说:“你派人去打问一下刚才那卖柴老汉的情况,看看他家再有没有其他什么人,如果家里还有人,就送上五十块大洋去,安抚一下。”
  “好。”
  “再就是,这件事让他们家里人再不要乱说乱闹了,不要惹得东洋人那边不高兴。”
  “是。学生现在就派人去。”
  徐树铮说完,就转身朝后走到一个侍从官跟前,给侍从官低声安顿了一下,那侍从官转身下了长城。
  往前又走了几步,段祺瑞在一垛口前停住步子,从了望口往外望着,轻声又叫徐树铮:
  “又铮!”
  徐树铮上前应道:“学生在。”
  “章宗祥昨天来电说,东洋人愿意再借一批款子给咱们,专供安福俱乐部活动用,他没说具体是多少、什么时间款子可以到手吗?”
  徐树铮回答说:“款子的具体数额和到手的具体时间,说是由日本国参谋次长田中义一先生和章宗祥公使商谈后再走。”
  商谈后再定。商谈什么?段祺瑞心里很清楚,章宗祥在来电中也说了,就是要签订那个《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嘛!
  去年,俄国赤色革命,种田的、做工的以及一些士兵们,在一种叫什么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的煽惑下,起来暴动,推翻了原来的政府,成立了由他们种田的、做工的和士兵掌权的什么苏维埃赤色政府,这使得世界各国政府都极为恐慌,也极为仇恨,他们害怕这赤祸蔓延,殃及到他们的头上。尤其是对于东洋人来说,他们与俄国隔海相邻,近在咫尺,更是特别的惶恐和仇视,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趁着这赤色俄国还没把脚跟上稳就把它吃掉。这些东洋人诡计多端,他们想趁眼下这个乱劲,把原来沙皇政府在中国北满地区的地盘,先抓到自己手里,然后进而再去慢慢把俄国西伯利亚地区也抓到手里。他们借口什么“俄国情势于协约国日形不利”,说中日两国应在军事上联起手来,共同行动,应该签订一个《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这样一来,许多事情就会好办得多。根据《协定》,日本军队可以在中国的北满等所谓的“军事行动区域之内设置谍报机关”,中国方面还要承担为日本“提供军事所需之地图及情报”的义务,当地的中国地方军政官员要对日本军队的一切军事行动“尽力协助”,在日本军队向俄国进军时,中国不但有义务派遣军队,而且所派军队的一切行动“应纳入日本军司令官的指挥之下”,等等。
  东洋人是有点过分,他总是想方设法地要在你身上占点便宜。经常是,他告诉你,要给你一口肉吃,但只是讲,并不马上给,先把你的胃口吊起来,诱一诱你,等他从你那里捞回了十日甚至二十口肉后,才把那一口肉扔给你。当年袁大头为了能当上皇帝和东洋人签订的“二十一条”,就是这样的。现在东洋人又要他段祺瑞明确表态的《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其实也是这样的。两个协定,一大一小,其实质都是一样。怪不得昨天章宗祥来电说,东洋人同意借款,但借款的先决条件是,要签订《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当时内阁就有人大声疾呼,痛心疾首地大声呼喊:
  “总理大人哪,这又是一个‘二十一条’!这是个小‘二十一条’呀!不可签!千万不可签呀!”
  不可签。不可签,谁又能给借款?眼下需要钱!急需要钱!只要能借上钱,签个吃点亏的协定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个《共同防敌军事协定》,怎么能说成是“又一个‘二十一条’”呢?!两者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袁大头给东洋人签署“二十一条”,是为了他能当上皇帝。而我段祺瑞和东洋人的这《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是为了“共和”,为了民国,两者怎么能等同而论呢?!简直是愚夫之见!
  吃亏,肯定是要吃点亏的!但是,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吃点亏也罢,东洋人诡计多端也罢,目的就是为了借款。只要能借上款,能让安福俱乐部顺畅地活动,管它别的什么呢!
  想到这里,段祺瑞把视线从垛口的了望口外收回来,转过头,对徐树铮说:
  “通知章宗祥:让他和日本国那个参谋次长把那份《共同防敌军事协定》签了!”
  第十六章
  来北大半年多的时间,赵瑞芝已不再是湘水江畔那活人坟墓孔府里柔弱温顺的大少奶奶了,在她面前,已广阔地拓展开了一个崭新的天地,她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博大浩气的吸引和春潮般的激荡。
  一
  赵瑞芝手里拿着一期新出版的《新青年》,步子轻盈地沿着林荫道碎石小路,朝北大校园走去。
  春风徐徐吹来,轻轻吹拂着她的面颊,虽然仍还带着点严冬过去后残留下来的一股余寒,但终究是春回大地,暖融融的,温煦宜人。她感到一阵舒心的欢畅。
  今天是个星期天。她是去参加《新青年》文章讨论会的。她、漆小玉、张国焘、邓仲澥、高尚德、许德珩、孔文才、宋维新、易克嶷等十几个男女同学经常聚集在一起研究讨论《新青年》上的一些文章,后来他们就约定把这个讨论活动也可以说是讨论会固定下来,就固定在每一期《新青年》出版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大家推举许德珩为召集人。每次讨论会的地点,由召集人临时通知。李大钊主任、陈独秀学长、以及胡适教授、钱玄同教授、刘半农教授等人,也经常来参加他们的讨论会。今天正是这个例行讨论会的日子,听说那几位师长今天也都要来。因为天气已经转暖,今天天色又是特别得好,春光明媚,风和日丽,地点就定在北海琼华岛上白塔下面。
  赵瑞芝原来说好是和漆小玉一起去的,可是昨天晚上家里有事把她叫回家去了,赵瑞芝就只好一个人去。
  寝室里再也没有其他的人了。林丽萍被家里一封急电召回青岛去,已经快一个月了,至今还未回来。陶美玲成了枝花,成了舞后,成了社交场上引人注目的红人,到处去参加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去参加各种各样的舞会,经常和她见不上面。“辣妹子”宋一茗,过去倒是一直和赵瑞芝、漆小玉一起参加讨论会,后来同几十名留法勤工俭学的男女同学一起去巴黎了。那一次,宋维新被妹妹死缠活缠地差一点也一起去了巴黎,但犹豫了几天后,终究还是决定暂时不去,按他宋维新自己说,是想在《思想者》的基础上,也模仿罗丹雕塑出一套《地狱之门》群雕以后再说;还有,听说国画大师、上海国画美术院院长刘季芳刘海粟先生,接受蔡元培校长的邀请,要来北大讲学并举行个人画展,宋维新说他也想听一听刘海粟先生的讲学和看看刘先生的画展,这是他认真学习的好机会,他不想放过,所以,去巴黎勤工俭学的事情往后推一下再说。这些当然都是很重要的原因,但其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其他好多人都不知道,但孔文才能猜测出来,其实也已经看得出来,宋维新之所以迟迟疑疑,最后还是决定不去法国,是因为他的心一直紧紧挂在赵瑞芝身上。这一点赵瑞芝自己知道不知道,说不上来。
  赵瑞芝如愿以偿来到北大这曾是她心目中最向往的神圣的殿堂已经半年多了,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她跟她所崇敬的李大钊、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等这些主任、学长、教授们在一起,亲耳聆听他们讲话,接受他们在知识上和人生上的耐心指导,使她受益匪浅。她自己有些什么疑难的问题,以至心里有些什么解不开的疙瘩,也大着胆子云登门向他们求教。刚开始时,她多少还有点心慌胆怯,不敢去,有时候拉上“辣妹子”宋一茗一块儿去,有时候拉上漆小玉一块儿去,不过大多次都是拉上“辣妹子”去,让“辣妹子”给她壮胆。后来,去了几次,见这些满肚子学问的大主任、大学长、大教授们没一点架子,是那么热情温和,那么平易近人,那么可亲,那么耐心,慢慢地也就不慌怯了,也敢自己去了。赵瑞芝明显地感觉到,这短短的半年多时间,她赵瑞芝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已完全不是湘水岸边湘阳县上的那尊孔崇儒的赵府里成天与《烈女传》、《女儿经》、《女四书》、《二十四孝图》为伴、连笑都不敢开口,说话走路都不敢出声的软弱柔顺的二小姐了。她一下觉得自己猛然又年长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她从沉冷而愚昧变得热情和聪慧了,她从无知而空虚变得好学和充实了。她从那些可敬的师长那里知道并懂得了许多过去根本不可能知道也根本不可能懂得的事情和道理。
  来北京之前,还是在湘阳县和长沙时,是陈仲市陈独秀先生和李守常李大钊先生的文章第一次打开了她的眼界。陈学长极力宣传科学与民主,发起开展新文化运动。他的《敬告青年》一文,以六点希望,希望青年们以自己的青春和朝气,奋起向封建专制、向陈腐和黑暗作坚决的斗争。李大钊主任的《青春》一文,更是以气贯长虹的宏伟气势,号召青年们奋起反对专制腐朽的封建主义,以革命的精神,来“冲决历史之侄桔,涤荡历史之积秽,新造民族之生命,挽回民族之青春”。后来,赵瑞芝又看到了陈学长的《文学革命论》和胡适先生的《文学改良刍议》,他们从文学这一角度,提出“八事”观点、“三大主义”,挥起“文学革命”的战旗,如利剑般刺向束缚人们心灵的封建专制文化的羁网。这些都使得她赵瑞芝情激心热,感到振奋,也使她强烈地产生了想来北大上学、能亲耳听教于这几位大学者门下的愿望。阅之不如听之,听之不如效之。果为其然,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她觉得在她面前,比过去更为广阔地拓展开了一个又一个崭新的天地,她也一次比一次更为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博大浩气的吸引和一种春潮般的激荡。
  在这里,她进一步懂得了国家与民族,也更深层次地懂得了人与社会,懂得了个人的人生应该和社会、和国家与民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懂得了人应该敢于追求,应该有信念。
  人生。何为人生?
  有人说:人生是一场戏,可能是悲剧,也可能是喜剧,每个人都在社会这个大舞台上卖力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极力投入地演着自己的戏,或者文唱着,或者武打着,或为红脸,或为白脸,或为花头,或为黑头,喜怒哀乐,各表其情,善恶美丑,各具形态,都赤条条地出场来,又都赤条条地下场去,《红楼梦》中破足道人唱的“荒冢一堆草没了”是共同的最后归处,毫无例外;
  也有人说;人生是一场梦,如唐朝诗圣李白所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就是说,人的一生就像做梦一样,虚无缥缈。有的人善做好梦,而有的人常做恶梦。做好梦者,或高官厚禄,或荣华富贵,醒转过来后,仍飘飘然陶醉于中,恋恋不舍,回味不尽;做恶梦者,或落入虎狼恶魔之口,或从高空悬崖上坠下,劫难重重,险象丛生,死里逃生,醒转过来后,仍怵怵然心惊肉跳,冷汗淋漓,默默祈祷恳请苍天护佑;
  也有人说:“人生如白驹过隙”,就是说,人生非常短暂,如日影从缝隙间掠过一样,倏然而过。三国时曹操曾作诗以朝露相喻:“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的儿子,以《洛神赋》、《与杨修书》和“煮豆燃箕”的《七步诗》而著名的建安奇才诗人曹子建曹植也曾以“风吹尘”、旅途中暂住客寓以及朝霜,为此,而赋诗吟道:“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
  另外,还有好多说法:什么“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秋来凋零,“好花不长开,好景不长在”,什么“人生如苦海”,人世间每个人,就包括帝王将相在内,都毫无例外地浸泡在无边无际的深沉的苦海之中,被折腾来,折腾去的,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辛辣苦涩的苦水,穷人家的人是这样,富人家的人也是这样,那些位高权重的达官贵人们也是这样,等等,等等。
  除所有以外,还有两种说法——
  其一,说“人生是一条河”,一条浩浩荡荡浪推浪,奔流入海不回头的河。在奔涌中,有时有欢乐的浪花激腾而起,有时也翻卷有痛苦的浪花;有时是直直地、顺畅地向着远方流淌而去,也有时是历经千难万险,千回百折,在险滩暗礁间蜿蜒;有时是风平浪静的吟唱,明月星光下的漫步缓行,而也有时是风雨雷电下的狂吼,惊涛恶浪的汹涌奔腾;但不管怎样,它勇往直前、奔向大海、汇入大海的决心和意志不变。
  对这一种说法,陈独秀陈学长非常欣赏,他在几次讲课中,都兴致勃勃地讲述这“人生是一条河”的说法,讲得有滋有味,很引人入胜。当然,讲课中,他也时不时地流露出他对那几种有关人生的说法,什么“人生是一场戏”、什么“人生是一场梦”,什么“人生如朝露、朝霜”以及“人生如花草”、“人生如苦海”等,也表示欣赏和赞同,自己也时不时地感慨一下,但较多的还是欣赏“人生是一条河”的说法。
  其二一种说法,就是说“人生是一条路”,是一条迢迢伸向远方的路。这条路中间,有一段可能是笔直的、平坦的大路,有一段可能是窄窄的、坎坷不平、弯弯曲曲的小路,还可能会出现一段重峦叠蟑扑面而来、幽谷深渊突断去路的崎岖险恶的山路;在这条路上,有风和日丽、花香鸟语的绮丽风光,但更多的则是在风高月黑之中奋进,以至顶着雷鸣电闪,狂风暴雨肆虐前行。但不管怎样,它伸向那理想的远方的目标不变,意志不移,信心不动摇。
  李大钊主任对这一种说法很是赞同。好几次,在图书馆红楼举行的关于国家与民族的前途、关于青年作为国家与民族的中坚力量、应怎样投身于社会、投身于时代大潮中、去唤起民众、为国家与民族的生存与发展奋勇献身的讨论会上,李大钊教授在慷慨激昂的讲话中,都说“人生是一条路”,是一条通往理想的奋进的但也是风雨兼程的曲折的路。然而,应该坚信:风雨兼程和曲折是暂时的,而理想和奋进是永恒的!
  对人生这个问题,赵瑞芝过去很长时间里是赞同前面那几种说法的。她被紧锁在其实也就是囚禁在那黑色铁门的高墙大院里,被窒息在那阴暗、沉闷、到处都是一种陈腐的霉味儿的活人坟墓里,她被悲凄沉沉笼罩着,”悲凄如一张巨大的冰寒的黑色铁网,把她同罩着,她就像被吞噬在沉黑寒瑟的秋夜里,看不见一点星光,更望不到一点曙色,沉压着她的,除了阴沉沉的冰冷、陈腐的霉味儿、死亡般的沉寂,仍是那冰冷,那霉味儿,那沉寂。她就觉得她是那人生悲剧中的人物,她是那人生恶梦中的牺牲者,她就是被淹没在那人生苦海中的溺水者。但后来,来到北大后,听了李大钊和陈独秀两位学长教授的讲课和讲话后,她像是从黑色铁阿里挣脱出来了,她感到一种轻快和由衷的欢愉。她赞同陈独秀学长关于“人生是一条河”的讲评,但她觉得李大钊主任关于“人生是一条路”的评论更符合实际,她过去就是在黑路上悲凄地走着,找不着路,看不清方向,现在,她找到了自己应该走的路,她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再就是,《新青年》也是她形影相伴的师长和挚友。过去,在湘水和在长沙时,她主要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看,有时候还借不上,现在,她每一期都能看上,而且,这边刚一出版,她那边就能到手。她每一期都认真地仔细地看,上面所登载的每一篇文章,她都两遍、三遍、甚至四遍、五遍地反复地阅读。每一期新出版的、散发着浓郁醉人的油墨清香的《新青年》,都向她展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而里面的一篇篇文章,李大钊李主任的、陈独秀学长、胡适博士的、以及钱玄同教授的、刘曲庵刘半农教授的、除这些《新青年》的编委以外,还有其他许多人的一些文章,又都给她打开了一扇又一扇崭新的、观赏新天地的门窗。她一字一句地潜心读着,字里行间的每一句话都以一种特殊的震撼人心的力量,启迪着她的心灵,使她激动,使她感奋,使她情不能自抑,沉醉于其中,有时候,她甚至忘记了时间的行进,忘记了吃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文章所描述的境界和思索的深渊中。
  有这么多学者、教授,有这么多思想先驱给她引路,给她点亮着人生路上的明灯,还有《新青年》如一支火炬时时燃烧在她身边,这都使她心房里鼓满了一种被希望、理想和信念激发而起的青春激荡的豪情。她觉得,在她面前,一条熠熠辉耀着自由曙光的科学与民主的宽广的大道,正向着那理想的远方伸延而去。
  此时,和每一次参加《新青年》文章讨论会一样,赵瑞芝就是满带着这种被希望、理想和信念激发而出的青春激荡的豪情,去参加新近出版的这一期《新青年》文章讨论会的。
  关于这一期《新青年》文章讨论会,昨天下午,许德珩在给赵瑞芝通知开会地点时,就把要讨论中心内容已给赵瑞芝大概说了一下,说主要针对上一期刊载的、署名“王敬轩”,题为《给新青年编者的一封信》的文章,和这一期针锋相对刊载的、署名“新青年记者”、题为《复王敬轩书》的文章,都各自谈一下自己的看法,因为有人对这两篇文章的发表已很强烈地提出了不同意见。
  有些人不大知道,但有些人已经很清楚,赵瑞芝他们北大的学生老师都很清楚,这是《新青年》其实也就是陈独秀学长和钱玄同、刘半农两位教授共同谋划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场“双簧戏”。
  原来,《新青年》在陈学长去年还没来北大之前,还是在上海《青年杂志》时,发表了胡适教授的《文学改良刍议》,紧接着,陈独秀学长又发表了自己的《文学革命论》,这刺向封建专制文化的利剑,这烧向腐朽黑暗的烈火,就等于向旧的封建专制文化的堡垒,发起了声强势猛的进击。那些死硬地坚守在封建文化旧堡里的复古派文人们,似如末日来临,惶惶不可终日,但外表上仍装出一副自以为清高的样子,以冷漠而待之,不进行还击,依然故我而自行事之。《青年杂志》随陈独秀来北京改刊为《新青年》后,向封建专制文化旧堡垒的进击更加强猛,大有彻底摧毁这陈腐的旧堡垒之势。这使得那些复古派的文人们,那些孔家店的遗老遗少们,那竭力宣扬国故复古的“文选派”刘师培之流们和那死守着“桐城派”老古董圈子恋恋不舍的林琴南之流们,内心都越发无比的慌乱和惊恐,但表面上还故作镇静,装出一副“不值一斗”的神态,漠然相待,与《新青年》的文学革命派不正面交手。这样下去,当然不利于文学革命进一步向纵深发展。于是,陈独秀学长和钱玄同、刘半农两位教授商议了一下,决定想个办法,再狠烧上一把火,就让钱玄同教授假借名王敬轩,在上一期《新青年》上发表了一篇极力反对文学革命、为封建专制文化辩护的、题为《给新青年编者的一封信》的文章,紧接着,又让刘半农教授以记者的名义,在这一期《新青年》上发表了《复王敬轩书》的文章。一反一正,“敌对”双方,针锋相对,进行了激烈的论战。钱玄同借名王敬轩,俨然以“文选派”刘师培之流和“桐城派”林纾之流的代言人自居,对新文化和文学革命极尽污蔑之能事,进行了恶毒的攻击。而刘半农则借记者答复的名义,对污蔑和攻击新文化和丈学革命论调、对复古思想,都给予了无情的、淋漓尽致的抨击。
  这一场“双簧戏”演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在整个北大校园以至在整个社会上,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赵瑞芝他们今天讨论的,就是这个内容。
  二
  赵瑞芝从林荫道上下来,斜插进一片小松树林子里,走上一座已显出了青翠绿茵的小土坡,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朝前走去,拐来揭去,北大校园就展现在她的面前。
  参加讨论会的人大部分已经来了。
  李大钊主任、陈独秀学长、胡适教授,还有钱玄同、刘半农两位教授,今天也都来了。同学们都正围拥在几位师长周围,像是在请教着什么问题。
  赵瑞芝朝他们走去。
  在正式成为北大学生后的那个星期天,因为心情特别高兴,也用不着女扮男装、遮遮掩掩的了,更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了,她赵瑞芝、宋一茗、漆小玉、还有林丽萍、陶美玲,这北大率先开放女禁的第一批女学生们,都大胆地穿上了自己的女儿装——赵瑞芝、宋一茗、漆小玉、林丽萍都上身穿着长到腰部的白色软缎衣衫、下面是黑色长裙,陶美玲上身是桃红衣衫、下身是黑色长裙,衣衫和长裙都勾勒出她们苗条体态婀娜多姿的娉婷,她们在宋维新自告奋勇的热情地引导下,曾把北大整个校园都转着看了一下,转了几乎大半天。她们高兴极了,像痛饮了一顿美酒似的,情激心热。一张张脸都红扑扑的,如桃花盛开,说不尽的娇艳妩媚;一双双眼睛都迸发着惊异而欣喜的亮光,莹莹如玉,异彩灼灼,充满了热烈、活泼。一路上,她们都是欢声笑语不断。
  宋维新最先从老远就看见了赵瑞芝,忙快步子上前迎了过来,招呼道:
  “瑞芝同学,大家都来了,就等你们呢!咦,怎么就是你一个人来?漆小玉同学呢?”
  “家里有事,昨晚回家去了。”赵瑞芝回答说。
  两人边说着,边来到了塔下。
  “瑞芝同学!”李大钊李主任热情地招呼赵瑞芝。
  赵瑞芝也忙向站在一起的李大钊和陈独秀施礼问候:
  “李主任好!陈学长好!”
  赵瑞芝发现和李大钊、陈独秀站在一起的,还有一位年约三十七八岁、身穿灰色长布衫的学者模样的人;个子不高,神采奕奕,两道短而粗的浓黑的横眉,透着一种冷峻的坚韧和刚毅,尤其是那双眼睛,炯炯迸亮,闪烁着一种能洞察一切的深邃和敏锐。
  “瑞之同学,来,过来认识一下,这是教育部的周先生,周豫才周树人先生!”李大钊热情地招呼着赵瑞芝,把那位身穿灰布长衫的学者介绍给赵瑞芝,完后转过脸把赵瑞芝又介绍给那位周先生:“这就是上次我和仲甫先生给你讲过的那位赵瑞之同学,蔡校长开放女禁收的第一名女大学生。”
  赵瑞芝满面通红地笑了笑,多少有点拘谨地向周先生鞠躬行了个礼,轻声问候道:
  “周先生好!”
  周树人上前一步,伸出双手连连谢礼说:
  “瑞芝同学,无须这样多礼!无须这样多礼!”
  赵瑞芝脸红红的,抬起了头,望着周树人,微微笑着,怯声怯气地轻声说:
  “以后还恳望周先生多多指教瑞芝!”
  “哪里?哪里?倒是豫才今后要多向瑞芝同学学习才是。”周树人爽朗地笑着,炯炯双目真诚地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钦佩和赞赏,说:“瑞芝小姐乃当今性刚志强女子,豫才早就听守常先生和仲甫先生介绍过,豫才实实敬佩至极。”
  “周先生过奖了。”赵瑞芝脸上由羞赧而越发涨得通红,火辣辣的,就像被一团炽烈的火烘烤着似的。
  正这时,讨论会召集人许德珩过来向李大钊和陈独秀问道:
  “李主任、陈学长,人都来得差不多了,讨论会是不是就开始?”
  李大钊望了望陈独秀:“您看呢,陈学长?开始吧?”
  陈独秀点点头:“那就开始吧!”
  许德珩宣布讨论会开始。
  大家都围拢在了一起,各自都选好了自己坐的地方,坐了下来。
  “今天讨论的主要内容,昨天我给一些同学事先已经打过招呼,就是针对近期钱教授和刘教授两位教授以‘王敬轩’和‘《新青年》记者’的名义发表的两篇文章,都各自谈一谈自己的看法。”许德珩像每次一样,首先简略地讲了讲本次讨论会的中心内容,“这两篇文章发表以后,在社会上反响很大,有赞同的,有反对的。我们在座的看法可能也不一定一致,所以希望大家都能畅所欲言地谈一谈,相互取长补短,以便求得共识。今天,李主任、陈学长、胡适教授、以及钱教授、刘教授都来参加我们的讨论会,另外,还有教育部的周树人先生,也来参加我们的讨论,为此,我代表讨论会的全体同学,向各位尊敬的师长特别表示衷心的欢迎和谢意。”
  许德珩说着,带头鼓起了掌。
  立时,白塔下腾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现在,”许德珩接着说道,“请李主任和陈学长给咱们先讲一讲!大家欢迎!”
  掌声又起。
  掌声息落后,李大钊对陈独秀笑着说:“陈学长,您讲讲吧!”
  “你讲吧!”陈独秀仰了仰下巴颏儿,笑笑说。
  “还是您讲吧!长者为上嘛!”李大钊诚挚地说。
  陈独秀笑笑,说:“好吧!既然非得让我说,我就说上两句吧!我先给同学们介绍一下:教育部的周先生学识渊博、文笔犀利,经钱玄同教授引荐,现已正式兼作我《新青年》编辑,希望同学们今后多多向周先生请教!”
  同学们向周树人先生热烈地鼓掌。
  周树人先生微微笑笑,向同学们表示由衷的谢意,他声调不高,很沉稳,但嗓音雄浑,很有力度地说:
  “陈学长过誉了!豫才才疏学浅,实实不敢领受‘请教’两字,但豫才愿与同学们一起,相互为师,教学相长,恳望同学们不吝赐教为好!”
  “谦虚了!太谦虚了!周先生太谦虚了!”陈独秀摇摇头,不以为然地笑着说,“好了,再不客套了!现在我来就今天讨论的中心内容说两句,这次玄同先生和半农先生演出的这幕‘双簧戏’,实不相瞒,是仲甫与两位先生共同策划的。大家知道,封建文化专制现已成了阻碍我们社会前进的绊脚石,就像昨天我在课堂上给同学们讲的那样,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人们止不住漾出一阵轻微的嬉笑。
  陈独秀接着讲道:“孔家店就是这又臭又硬的茅厕里的石头堆砌起来顽固的堡垒。孔学就是一种拼命地维护腐朽的封建专制制度的邪说。关于这一方面,过去,我,守常先生、适之先生,以及玄同先生、半农先生等,曾多次给同学们讲过。别的不说,就那‘三纲”之说吧,儒者三纲之说,为一切道德政治之大原。君为巨纲,则臣于君为附属品,而无独立之人格矣;父为子纲,则子于父为附属品,而无独立之人格矣;夫为妻纲,则妻于夫为附属品,而无独立之人格矣。率天下之男女,为臣,为子,为妻,而不见有一独立自主之人者,‘三纲’之说的实质就在此。这种邪说,其实就是一种奴隶道德之说。要恢复独立自主之人格,就一定要打破这‘三纲’之说,打破这奴隶道德之说。再则,‘三纲’之说,内含之根本意图,在于维护阶级制度。所谓名教,所谓礼教,都是意在拥护别尊卑、明贵贱之制度。一句话:这种封建专制文化所宣扬的道德,就是为封建统治服务。主张尊孔,势必立君,主张立君,势必复辟。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不都是用尊孔复古来开道的吗?共和以独立平等自由为原则,与纲常阶级制为绝对不可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废其一,这是绝对不容置疑的!可现在有些人,仍把那些数千年之前的残骸枯骨紧搂抱在自己怀里,视为奇世珍宝,视为圣物,死守着那陈腐的圈子,冥顽不化。为打破这封建专制文化,仲甫在《新青年》上先发了适之先生的《文学改良刍议》,后又发了拙作《文学革命论》,原想定能引起一场鏖战,但没想到,陈腐圈子里的那些先生们根本不来正面交锋。听说咱们的那位刘申叔刘师培先生写了一篇《民魂精粹当盛说》,把一节妇自杀殉夫的愚昧之举,竟称之是‘义德之表率’,‘民族灵魂之精粹’,‘当发扬光大’。此文在《国粹报》上发表后,听说立即得到了段祺瑞段大总理的赏识,听说还特地把咱们的刘教授专车接到总理府去美餐了一顿。无独有偶,紧跟刘师培之后,那位林纾林琴南先生也来了一篇《尊孔读经乃正道》的奇文。这些先生们和咱们都不正面交锋,采取的是‘你说你的,我干我的’的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和玄同、半农两位先生商量了一下,实出无奈,才想了这么一个办法,用激将法来激一下这些什么‘文选派’、‘桐城派’的先生们。”
  说到这里,陈独秀稍微停顿了一下,把脸转向胡适,微微笑着说:
  “适之先生,您是这场文学革命的发动者,是您的《文学改良刍议》打响了这场文学革命的头一炮,听说您好像对玄同先生和半农先生的这场‘双簧戏’不是很赞同,是这样吗?”
  胡适淡淡地一笑,说:“适之认为,用激将法激刘师培、林好那些人出来迎战,和我们正面刀对刀、枪对枪地交锋,这并不是不可,但这种演‘双簧戏’的办法,适之觉得不太合乎礼义。”
  “怎么不合乎礼义?”胡适的话音刚落,刘半农就心绪不平地马上反问道,“跟那帮子‘桐城派’谬种、‘文选派’妖孽开战,就按胡教授您刚才说的,刀对刀、枪对枪地交锋,难道还要像谦谦君子那样,温文尔雅,遵孔丘之训而‘温良恭俭让’吗?”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胡教授的意思是……”
  “我是说这样以化名玩这种文章游戏,故布疑阵,故弄玄虚,非正人君子光明正大之行……”
  胡适的话没说完,人们就很不赞同地七嘴八舌地纷纷议论起来。
  刘半农几乎有点生气地问道:“依胡教授之见,用化名写文章,就都是故布疑阵、故弄玄虚、非正人君子光明正大之行了?”
  钱玄同也忿忿然地说:“古今中外许多著名的文人学士写文章,不都是另外起了个化名吗?”
  刘半农气冲冲地又说:“我们中国人除了正式名字而外,不是还有个另外起个什么什么字、什么什么号的习惯吗?这个字和号,其实也就是个变相的化名嘛!譬如我刘半农,原来就叫刘寿彭,还叫过刘复,还起了个号叫曲庵。譬如玄同先生,原名钱夏,起了字叫中季,起了号叫疑古。还有,咱们的陈学长,也起字仲甫,咱们李主任,也起字守常,咱们的这位周先生,原来起名樟寿,后改名村人,起字豫才,听说,从现在起,以后写文章署笔名为鲁迅。周先生,是这样的吧?”
  周树人先生点了点头。
  刘半农两眼直视胡适,接着说:“再就是,说你胡教授吧,不是也起宇为适之吗?难道说,我们这些人,也包括你胡大教授、胡大博士在内,统统都不能算作是正人君子光明正大之行了?”
  教室里一阵哗然。
  胡适有些语塞,白胖胖的圆脸上泛起一股尴尬的红潮,吭吭哧哧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独秀见这位平时恃才做物、口若悬河的文学革命的闯将很是狼狈,便出来打圆场说:
  “大家不要误解!适之先生的本意,也是为了把咱们的文学革命搞得更好一些。”
  就坡下驴,胡适教授一下子又神气了起来,他用手指头把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往上推了一推,愤然地说:
  “就是嘛!请某些先生不要抓住一点大做文章。我的意思是最清楚不过的,其一,这场文学革命是极为严肃的,不可以耍闹游戏之举相待之,这样有损我等的身份;其二,向封建专制文化宣战,是堂而皇之之正举,用不着旁行例进,迂回周旋,以至让那些家伙们疑神疑鬼。”
  刘半农怒火中烧,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照胡大教授、胡大博士这么说,说来说去,还都是我们的不是。既然我等这些非正人君子以耍闹游戏之举,损害了堂堂留美大博士胡大教授的身份,那我等又还有什么资格在此与胡大教授争辩个什么高低呢?诸位,恕不奉陪,告辞了!”
  刘半农说着,双手抱拳,向四周谢罪致礼后,就要离开,被陈独秀用手势劝止住:
  “半农先生,请先慢走!”
  李大钊也站起身把刘半农拉着原又坐下。
  陈独秀很不自然地笑笑,说:“半农先生请勿急躁!适之先生也望冷静一些!文学革命运动乃一新生事物,怎么搞为好,都可以谈谈个人看法。话不说不明,理不辩不清,希望咱们在座的都慢慢地说说自己的看法,相互也都认真地听一下别人不同的意见。周先生,您能不能谈一下您的高见?”
  周树人目光深邃炯亮,他望了望大家,沉吟了一会儿,微微笑笑,说道:
  “关于化名,豫才认为,名字只是人的一种代号,不管是哪一种名字,都只是个代号而已。化名也好,笔名也好,也都是人们作文章时的一种署名的自由选择,这古今中外早已有之。所以,豫才之见,笔者署名,可任其自由,这丝毫不存在什么正人君子和非正人君子之分,当然也更不存在什么光明正大之行和非光明正大之行的争辩了。至于说玄同先生和半农先生演出的这场‘双簧戏’,豫才也认为,这也只是一种文章的表述方式,也就是说,是一种文章的作法。豫才一贯主张: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所以,在这方面,也无须争执不下。眼下,当务之急,豫才倒是觉得,《新青年》应该大胆地、旗帜鲜明地大力宣传仲甫先生、守常先生、适之先生以及玄同、半农等诸位先生曾大声疾呼过的白话文的写作,积极鼓励、扶持和刊用这方面的文稿。倘若可能的话,豫才建议:《新青年》从现在起,是否能一律改成白话文?这样,定将会更有利于文学革命运动的全面展开。”
  说到这里,周树人拿出厚厚的一摞子抄得整整齐齐的文稿,递给陈独秀,接着说道:
  “……为此,在仲甫先生的催促下,我写了一篇小说,题为《狂人日记》,完全是用白话文写的,署名鲁迅。”
  陈独秀接过小说文稿,简略地翻着看了看,满怀着抑制不住的发自内心的欢欣,说:
  “太好了!太好了!《新青年》从下一期起,可以专门为当代白话小说开辟一个园地。豫才先生,不,鲁迅先生的这篇《狂人日记》正可作为咱们这场文学革命运动掀起一个新的高潮的先锋之作。”
  胡适这时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刚才评论钱玄同和刘半农的“双簧戏”的那些话有些过分,想缓和一下气氛,陈独秀的话刚说完,胡适马上笑呵呵地接上陈独秀的话头说道:
  “为了咱们的这场文学革命运动掀起一个新的高潮,也为了表示赞同半农先生的关于文章应该分成段落、句子与句子之间也应该用标点分隔开来的主张,我决定写一篇《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的文章,争取近日内完成。我觉得《新青年》一律改成白话文,是个极好的举措。《新青年》一律改为白话文后,定将会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反响,随之而后,使用白话文创办的各类报纸、刊物,将会如同雨后春笋般地破上而出,这将证明咱们共同努力奋斗的方向是完全正确无误的!那些复古派的陈腐的堡垒,定将被我们攻破并彻底摧毁!”
  陈独秀高兴地点点头:“适之先生所言极是。下一期《新青年》有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又有适之先生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看吧,那帮桐城谬种、文选妖孽定会阵脚大乱,如临灭顶之灾而魂飞魄散,惶然无措。”说到这里,陈独秀禁不住朗朗笑了笑,完后,他望了望正在沉思不语的李大钊,问道:“守常先生,谈谈你的看法!”
  “守常认为,文学革命乃至整个新文化运动都不可孤立地进行,它的展开与推向高潮,都一定要与国内和国际上的形势密切相连在一起才行。”李大钊以一种往深处沉思的神态,语重心长地说着,“像东西洋列强对中国的控制,像欧洲大战,像苏俄劳工革命,像中日关系,都将直接影响我们的这场文学革命乃至整个新文化运动。我们在座的同人一定要清楚地看到这一点,而且还要引导国人们特别是青年们看到这一点才是。”
  赵瑞芝、许德珩、邓仲澥、张国焘、宋维新等在座的同学们,都认真地听着,思索着。
  三
  像两颗爆发力极强的威猛的巨型炮弹轰然炸响一样,鲁迅的《狂人日记》和胡适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两篇作品,在《新青年》上一发表后,立即在社会上激荡起了巨大的冲击波。尤其鲁迅的《狂人日记》,这篇完全以白话文口气创作而成的小说,通过一名被封建社会制度迫害得疯狂了的病人的自白,淋漓尽致地揭露了旧家族制度和封建礼教吃人的悲惨情状,用“吃人”两人字概括了封建社会的罪恶本质。以貌似错乱的“狂人”的语言,而实际上是条理清晰的反抗者的思想,无情地鞭挞着封建社会的血腥的历史——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的……
  两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啊,勇猛的抨击,深刻的揭露,强烈的愤怒,还有那对未来寄予的希望……
  如沉沉黑暗中的一声春雷炸响!
  几天来,校园里的同学,尤其是赵瑞芝他们班上的同学们,都争相阅读着鲁迅先生的这篇小说,许多人,像赵瑞芝,就反复读了好几遍,仍爱不释手。
  经常到赵瑞芝他们班上来的张国焘,有时还假扮成《狂人日记》中的那个“狂人”,在教室里作即兴表演,把头发弄成乱蓬蓬的,两眼目光呆滞,嘴角一抽一抽着,喃喃自语地说:
  “……我想,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前,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兴。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
  张国焘表演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很受赵瑞芝他们班上同学们的欢迎。
  第十七章
  林丽萍完全变换成了另外一个人。李大钊说:林丽萍也是受害者,是东洋日本人魔爪下的受害者。李大钊告诉赵瑞芝,对封建礼教、封建专制势力,要坚定不移地勇敢地抗击!赵瑞芝浑身充满了勇气和力量。
  一
  这次回来,林丽萍猛一下像是完全变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本来就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似的病病歪歪的她,此时就更完完全全成了病中之人了。头发蓬乱着。原本那苍白的脸,现在更显得苍白而且还微微有些蜡黄,没有了一点血色,也没有了一点光泽;脸上的皮肤,也失去了柔性和弹性,皮皮皱皱的,松弛而搭拉着。那往日虽也带有忧郁但也还有着迷人的光彩的一双大眼睛,此时整日泡在泪水里,充满了绝望的忧郁和悲凄。
  残冬落日的清寒的白光,从窗户透过玻璃映照着房间,使房子里的一切都浮罩上了一层白花花的寒霜般的冷辉,整个房间里都充满着一种使人冷凛发怵的寒意。
  林丽萍坐在宿舍的窗前,望着窗外远处天边上的那冰盘似的白花花的落日,呆呆地凝望着,心在一阵阵地抑制不住地打着寒战。
  这已经是好几天了。
  回到学校来这好几天,她一直都是这样。
  那是自打结婚后的第四天,一个意外情况的暴露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把她猛击了一下之后,这一连好几天的时间里,她一直都是处在这全身瑟瑟寒惊的、痛悔悲凄无比的伤痛之中。她痛海地大哭,撕心裂肺、悲拗欲绝地大哭,心在滴淌着血的泪水。
  那是在办完喜事后的第三天一大早,高世雄——她的世雄表兄、她的丈夫说是有事要去北京一趟,走了,说是过几天就回来;紧接着,当天下午,父亲也说有事去了上海。父亲和世雄表兄临走时都留下了话,说是等他们办完事回来后,林丽萍就可以回北京继续会上她的学。
  父亲和世雄表兄离开了青岛的第二天,林丽萍想着过几天他们回来后该回学校去了,于是便兴致勃勃地上街去买一点回学校需要带的东西。她吃过中午饭出去,在街上转悠了好长时间,天快黑了,便急匆匆地回家。在路过一个巷口时,忽听到一个女人的凄厉的痛不欲生的惨叫声传来,紧接着,林丽萍就看到一个青年女子头发蓬乱、衣裙整个被撕扯开、被撕扯得索索串串的,双手捂着脸,哭着,跌跌撞撞地从巷子里跑了出来;青年女子哭着,跌跌撞撞地跑着,刚跑出巷口没几步,一个踉跄,身子一软,一下栽倒在了地上。林丽萍一看就知道这女子遭了什么难了,说不定就是被东洋兵欺侮了。近些日子老是听到就在这青岛经常有一些中国女子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被东洋兵强奸欺侮。想到这里,林丽萍忙跑上前几步,把那女子扶了起来。扶起来后,林丽萍发现这女子那么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她竭力地思索了一下,猛地想起,这女子就是那天回青岛时在火车上坐在她旁边的那位医院看护小姐,而且当时还是世雄表兄替这位看护小姐解的围呢!现在她这是……林丽萍刚准备开口问一下她怎么回事儿,那位看护小姐似乎也认出她林丽萍来了,只见那看护小姐在悲痛和慌乱之后又满目惊恐地望着她林丽萍,惊恐万状,就像她林丽萍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恶兽似的,从她手里猛地挣脱出来,远远躲开了她,往后退着,望着,猛一下转过身,像逃离虎口、逃离瘟神似地踉踉跄跄地跑了。林丽萍愣怔不解地望着。正这时,伴随着一阵浊重的大皮靴子的脚步声和粗重而混浊不清的呜哩呜啦的哼唱声,从巷子里东倒西歪地走出来了几个酒气冲天的醉醺醺的东洋人军官。很显然,那位可怜的看护小姐不幸羊遇恶狼,碰上这几个东洋人军官,被劫持到这巷子里轮奸了。林丽萍忙闪身一隐,躲在了一堵墙的后面,侧身偷偷望着那几个东洋人军官。那几个家伙东倒西歪地走着,狂笑着,唱着,一会儿像野猫似地,一会儿又像野狼似地嚎叫着;其中两个手里还握着酒瓶子,走上几步就仰起脖子对着嘴喝上几口。一个对另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家伙叫了声“石川君!……”接着呜哩呜啦地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仰头狂笑着。当那几个家伙从林丽萍隐身的地方走过时,林丽萍的心猛地一抽,倒吸了一口寒气,啊?!是他!林丽萍惊骇地发现走在那几个家伙中间的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被称为“石川君”的东洋人军官,竟是高世雄!是她的罗米欧——她的世雄表兄!是她现在的丈夫!林丽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是不是一时看花了眼,看错人了,于是她又侧着身子好好看了一看,没有看错,确实是高世雄,曾是她心目中的罗米欧的世雄表兄,她现在的丈夫!
  天哪!他是个东洋人!是个东洋鬼子!林丽萍完全惊呆了。她就像猛古丁地头上被狠击了一闷棍似的,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浑身瘫软,在瑟瑟打着寒战。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街上回到了家的。
  林丽萍回到了家,进到了自己的那间尚还在蜜且中的新房,直愣愣的,像个没有了任何知觉的木头人似的,就连母亲一迭连声地叫她,问她,她也都毫无知觉。
  她木木地坐在窗户跟前,怔怔地望着窗扇上的玻璃。外面,天色在渐渐地黯淡下来,窗扇上的玻璃像是被涂抹上了一层淡淡的墨汁似的,屋子里的灯林丽萍也没去拉开,林丽萍感到眼前是一片令人疹然寒怵的惶恐和迷蒙。
  房门被轻轻推开,从身后飘来了几乎是没有一点声响的脚步声,林丽萍知道是母亲。
  “萍儿!”
  几乎没有一点声响的脚步声飘到了跟前。
  “萍儿,怎么不开灯?”
  林丽萍转过头来,仰起脸望着母亲。
  “萍儿,你怎么啦?”母亲轻轻地问道。
  林丽萍浑身微微有点抖瑟,两眼满含着惶恐、忧郁和迷惑,嘴角扯到了一边,她想哭,但又哭不出来,嘴唇不停地颤动着,望着母亲,嘴唇翕张了几下,想说什么。
  “萍儿,怎么啦?”母亲又轻轻地问道。
  林丽萍望着母亲,嘴唇瑟瑟颤抖着,又翕张了几下,像一个重病患者呻吟似地轻声问道:
  “妈妈,你能告诉我吗,他——到底是什么人?”
  林丽萍坚信母亲知道她问的是谁。林丽萍在淡淡的暗色中紧张地望着母亲,心紧缩着,高高地悬吊在嗓子眼上,她多么希望母亲能用不容置疑的坚定的口气反问地告诉她说:你说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是你表兄呀!真正的是你的表兄呀!傻丫头!连自己亲亲的表兄也怀疑吗?
  她多么希望呀!多么希望母亲能这样反问地把她美美地臭骂上一顿!多么希望她在街上那巷口看花了眼,看错人了,看到的那几个轮奸那看护小姐的东洋鬼子军官中的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家伙,不是高世雄,而是一个长得和世雄表兄特别相像的人。
  她多么希望是这样的啊!
  林丽萍急切切地望着母亲,等着母亲的回答。
  然而,等了好半天,等来的是母亲那感到突如其来的惊慌失措和充满惊吓的支支吾吾,林丽萍清楚地看到母亲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谁?我不明白你说的是谁?萍儿,你今天这是怎么啦?在街上碰到什么事情了吗?”
  母亲的眼光在躲闪着,嗫嗫嚅嚅地问着。说的是谁,林丽萍坚信母亲明白。母亲是在明知故问。母亲害怕。
  窗外,天色已整个黑下来了,屋子里也整个陷入了黑魆魆的沉暗之中。
  林丽萍望着在黑暗中惊恐慌乱的母亲,竭力地抑制住自己的不平静,轻声地说:
  “妈妈,你别怕!我再问一遍:你能如实告诉女儿吗,他——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谁?”
  “萍儿,妈妈不知道你问的是谁。”
  “高世雄!我的那个表兄!”
  母亲不言声了,默默地望着女儿。
  沉沉黑暗中,林丽萍清晰地看到母亲那原先本就已经溢满了不尽的愁苦和凄伤的眼睛,此时在默默地流露着无比的痛憷。
  “妈妈,我今天看见了,在街上看见了,那个高世雄根本就不是高世雄,根本就不是我的表兄,不是的!”林丽萍轻轻地、悲凄地说着,像病人一样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嵌在眼角的泪珠,沿着面颊慢慢地滚落着,“他是个东洋人,是个东洋鬼子军官,他和另外几个东洋鬼子军官在大街上轮奸一位从北京来的看护小姐,我和那看护小姐是坐同一趟车来的……”
  透过泪眼,林丽萍看见母亲那写满忧郁的凄苦的脸,在黑暗中痛切地一扯一扯着,眼泪从她那凝滞的眼睛里泉水般地流溢而出,母亲望着她,像病人微弱无力地喃喃吃语般地轻声说了句:“他叫石川世雄……”就再不吭声了。啊,是真的!是真的!看来,她看到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根本就没有一个叫高世雄的表兄。那个假冒高世雄、假冒她表兄的家伙,实际是个日本人石川世雄,而且确实又就是那个可恶透顶的东洋鬼子军官!她没有看错!就是他!就是那个丧尽天良的东洋人禽兽!父亲把她骗了。父亲为了自己升官发财把她卖了,把她卖给了东洋人,卖给了禽兽。好歹毒的父亲呀!她现在才明白了:秋菊不是因为乡下家中有事请假走的,而是就在父亲正式决定把她林丽萍卖给东洋人的那天,怕秋菊不小心露出事情真相,而被从家里赶走了的。她也才明白,她的婚事为什么决定得这么紧急,这么仓促,婚礼为什么那么简单,那么冷清,而且来的人又都是那么怪里怪气的,原来这整个事情的前前后后都是被父亲的一个“卖”字的阴谋所包裹着的。
  歹毒的父亲!
  林丽萍痛悔不已地哭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她不去等那歹毒的父亲和那东洋鬼子军官回来,也没给母亲打招呼,简单拿了几件衣服,就回学校来了。
  无比的痛悔像锋利的刀刃一样,狠刺着她的心,使她疼痛难忍,痛不欲生。在回学校的火车上,她的心一直在嗵嗵嗵狂跳着,在自己痛海难忍的同时,她还怕同学们知道她的这事。丑事!多么丑恶的事情呵!一个出卖祖宗的、假东洋鬼子的汉奸父亲,已经让她这个作女儿的在国人面前、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已经够难堪的了!而现在,她自己,竟被哄骗地也成了出卖祖宗的“东洋婆”!尤其她恨自己的是,自己怎么这么蠢笨?!怎么这么傻?!怎么就糊里糊涂地受骗上当,钻进父亲和那个东洋鬼子军官早已共同设计编织好的圈套子里去?!更可恨自己竟还真情投入,还多情浪漫地把那禽兽不如的东洋鬼子军官当作自己的什么“罗米欧”,想到这里,她真想从奔驰着的火车上跳下去,一头栽死算了。她呀,她完全就是《聊斋志异》里《画皮》中的那个愚昧可悲的书生!现在,学校里的同学也不知道知道不知道她的这事?要是暂时还不知道,那还稍微好一些;要是都知道了,她怎么在她们中间呆下去?现在她又怎么去见她们?她又悔,又忧,又慌,不知所措。同学们不可能不知道。她接到家里的电报请假回家的时候,同学们就都已经有所猜测了。她想起在接到电报国青岛前那个星期五,在红楼图书馆阅览室里,听到张国焘同学和几位青岛来的学生谈论卖国贼外事代办要把自己女儿嫁给东洋人军官一事,当时张国焘还有意无意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看来他们早已经知道这事了。还有,在她回青岛临上车的时候,同学们来送她,都用那么一种深沉的、带着某种期望的目光注视着她,鼓励她勇敢一点,拿出新时代女性的气魄来,不要大懦弱;还告诉她说,如果碰到什么难事,需要同学们帮助的话,就速来电报,他们将立即前往。特别是,临开车时,张国焘同学还特地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
  “切切好自为之!”
  张国焘同学明显地这是在给她暗示着什么,话中有话,话外有音。
  肯定的,同学们在事先就已经听到一点风声,现在,无疑地,就更一清二楚了。
  这可怎么办?怎么去见那些同学——那些亲如兄弟姐妹般的同学?
  林丽萍下车后,往学校走去;越走近学校,她的心绪越纷乱,脚步也越沉重。
  在门口,她隐在几棵大树后的阴影里,踽踽徘徊,局路而心神不定,踌躇不前。要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看样子又是从哪个交际场合中回来的陶美玲无意中看见了她,高兴地大喊大叫着,跑过来把她亲热得搂抱住,还招引来了好多同学,一起簇拥着她,把她接进了校门,接进了寝室,她可能一直还在那校门外的树后面转悠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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