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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夜幕下的哈尔滨》 作者:陈与

_9 陈玙 (现代)
第40章  
  大地包又名地德里,是哈尔滨又一个贫民区。原先的居民多数是铁路工人,年月一久,成分也就混杂了。这里的房子比道外贫民区的还低还矮,好多房子的墙壁都是板夹泥的。那时候木板便宜,黄泥更是到处都有,木板夹黄泥,不但省工省料,还能挡住塞外的寒风。只是不大好看。什么好看不好看,能挡风御寒就行呗。
  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王一民来到这里。初夏的太阳从头上斜照下来,照得王一民直冒汗。狭窄的街道两旁光秃秃的,偶尔有两棵歪脖子小树,也不能遮阴纳凉。一股股臭气,随着阵阵微风,从阴沟里冒出来。街上行人不太多,大概都上工去了,穿着破衣烂衫成群奔跑的孩子多于成年人。
  王一民迈着状似悠闲的方步,顺着双号门牌的一侧,向前查去,颇为顺利地找到了他要找的一百八十四号。这是一个小板障子院,一扇小木板门,两旁排列着碎旧不整、高低错落的旧板皮,板皮虽碎,堵得可严,竟没留一点可以往院里窥视的空隙。院门距离房檐头很近,最多不过十步,在这贫民区里能挤出这么一个巴掌大的小院也不容易了。多数人家是窗户门都裸露在街道旁的。
  王一民在门前停了一下,听了听院里静悄悄的,看了看前后没有形迹可疑的人,才举手敲门。
  “谁呀?”声音尖细而清脆,像是个年轻的女子。
  王一民没有答应,静静地站在门前等着。
  小木板门呀的一声打开了。站在门里的却是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年妇女。王一民不由得往她身后瞥了一眼,她后边没有旁人。莫非说那清脆的声音就是从这苍老的喉咙里发出来的?王一民留神打量了一下这位老妇人,只见她穿了一身整洁的蓝布衣裤,虽已洗得发白了,却熨烫得板板整整。脚下穿着青布鞋白袜子,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向脑后。当时像她这么大年纪的妇女多数都梳疙瘩髻,她却挽了一个结,用一个墨绿色的宽边发卡子卡着。她那白净的鸭蛋形脸上虽已堆上了一些细碎的皱纹,却还可以让人联想到她当年的美貌。她五官搭配得很匀称,两只眼睛在松弛的眼皮中还闪烁着一点灵光,两道细长的弯眉虽然脱落了一半,却也还有神韵,一张略觉干瘪的嘴唇旁还挂着一些柔情笑意。她现在正迎着阳光,微眯着两眼,一边打量着王一民一边问道:“先生,您找谁呀?”
  声音仍是那么清脆,这简直是个奇迹。
  王一民忙尊敬地点点头说:“麻烦您,这是老罗家吗?”
  老妇人点点头说:“是呀。您是……”
  王一民没有报名姓,他含糊地应了一句“我来看看您”,就一侧棱身子,迈进门里,随手关上了门。
  老妇人愣呵呵地往后退了两步,摊开一双手,像要拦住王一民去路似的说:“您要找哪个老罗家?您说清楚啊!”老妇人声音提高了,真像银铃一样悦耳。
  王一民看老妇人有些着急了,忙微笑着说:“我找一百四十八号,罗世诚家。”;
  “您是……”
  “我先问一下,您是不是罗世诚的妈妈?”
  老妇人眨了眨眼睛说:“是呀,您……”
  王一民不等她说完,伸手摘下头上的草帽,向老妇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大娘,我是特意来看望您老人家的。”
  王一民这句话刚一出口,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忙尽力控制住,待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见老妇人睁大一双眼睛,正直愣愣地看着他。王一民忽然觉得这双大眼睛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还没等他想明白,老妇人又开口了:“您真把我闹糊涂了。您到底是谁呀?”
  王一民亲切地叫了一声“大娘”,手往屋里一指说:“我们到屋里去唠好不?”
  老妇人又打量一下王一民,才点着头说:“请吧。”她用手往屋门一比量,引着王一民就往屋里走。奇怪,这老妇人走起路来和她说话的声音差不多,轻捷得像个妙龄女郎。
  王一民借着往屋里走的工夫,扫视了一下周围环境,正面是三间板夹泥小房,房小窗大,显得比一般这样的小房亮堂些。正对房门是一条用碎砖头拼成的狭窄雨路,这两路把小小的院落分隔成两块不同的天地。东边种了许多花草,西边却是光秃秃的没有一根草刺。这强烈的对比引得王一民又多看了一眼,他发现那光整的地面竟是用黄土掺沙子铺的。嗯?难道这家还有练武功的?思量间他已经被引进三间房子当中的一间堂屋地。老妇人把王一民让进西屋。门媚很低,王一民那中等身材还得低低头才能进去。
  屋子虽小却很亮堂,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不紊。使王一民奇怪的是这屋里竟没有火炕,这在同类的小房中是少见的。屋北面摆了两张木板床,南边靠窗户摆了一张紫漆方桌,上面摆着壶碗和茶盘,一台小马蹄表,很旧,却还嘀哒嘀哒地走着。方桌旁是两把靠背椅,椅子也很旧,却雕着细花。
  王一民被让到椅子前,他没有坐,望着老妇人那充满疑问的目光说:“大娘,我是一中的教师,我叫王一民。”
  王一民这三个字才一出口,老妇人忽然眼睛一亮,两手一拍,“哎哟”了一声喊道:“原来是王老师!您怎么不早说?我们早就想见您了!”
  老妇人话音才住,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句男人的声音:“是王老师吗?快让我见一见。”
  这声音苍老而低沉,像从空谷底下发出来的。
  王一民乍然听到,身子不由一抖。这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这屋里也没有另一个男人哪!
  正在王一民举目四望的时候,老妇人忽然一转身,向西墙轻快地走了两步,一抬手,哗一声拉开了一块白色的慢帐,里面现出一铺单人床那么大的小土炕,炕上仰卧着一位老人。他那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双颊和眼窝都深陷下去。这时他的脸稍微向地当中侧棱过来,一只手抖动着伸向王一民。
  王一民进屋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那和墙壁一样颜色的白幔帐,更没想到幔帐后边还躺着一位老人,这时他惊讶地望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老妇人忙转身对王一民指着老人说:“这是世诚他爹,瘫痪三年了,不能动地方……”
  老人没等老妇人说完,就接过话说:“王老师,原谅老朽不能下地了。若不是因为不能行动,我早就去拜望您了,您真是一位好老师!”他很激动,头在枕头上不住地点着,伸出的手也不断颤抖着。
  王一民脸上惊讶之色立即消失了,他忙向前走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向老人施了一礼说:“老伯言过了。如果说原谅的话,倒是应该请你老原谅小侄,没能早日前来看望……”
  老人忙摇着颤抖的手说:“快不要这样相称,您是世诚的老师,如果您不见外的话,您和老朽应该是同辈。”
  “不,不。”王一民也摇着手说,“小侄和世诚不但是师生关系,还是忘年之交的朋友,志同道合的兄弟。”
  “不对,老弟,一人门墙终身弟子,不论怎么说师生名分不能变,长幼之尊不可废呀!”老人激动得脑袋抖动得更厉害了。
  王一民还要再说什么,老妇人忙指着椅子说:“哎哟!别站着唠了,快请坐吧。”
  “对,对。请坐,倒茶。”老人也吃力地指着椅子说,“王老师是我们家难得的贵客,快坐吧。”
  王一民忙回身把靠近老人的椅子往前挪了挪,坐下了。
  老妇人一边忙着沏茶一边说:“您今天来我们太高兴了,我们全家四口人都不断说到您。若不是因为家里有病人,我也早去拜望您了……对了,方才您说没能早来看望我们,可您知道我们这个地址吗?我那姑娘儿子,从来都不肯把家的地点告诉别人。您今天是怎么找上我们这个穷家的?我现在还纳闷呢。”
  这位老妇人动作敏捷,语言轻快,她给王一民倒茶时伸出的手很小,手指很尖。凭这双手,就可以断定,这位妇人生平不但没干过重活,连一般体力劳动也没从事过。
  她问王一民是怎么找上这个穷家的,这使王一民很难回答。从两位老人的精神状态上看,他们不但不知道罗世诚英勇就义的消息,连不幸被捕的凶信恐怕也没听到。他们没有预感,没有精神准备,这让自己怎么出口?怎么把那巨大的不幸消息告诉这两位老人?你看,一位像熬干油的油灯,生命的火光已经摇摇欲灭了;另一位虽然看上去还健康,也是两鬓斑白,年过半百。自己只要让那噩耗一出口,哪怕短短一句话,就如响起一声惊魂夺魄的炸雷,使乾坤倒转,日月无光,说不定在一声哀号中那老人就与世长辞了。可是不说又怎么能行?自己来这里的任务就是要把这难于出口的噩耗说出口啊!
  怎么说呢?正在王一民暗打主意的时候,外面木板门响了,有人不敲门就走了进来。
  老妇人向外一看,高兴地一拍手说:“哎哟!真巧!我姑娘回来了!她看见王老师来该有多么高兴啊!”
  王一民听了心中不由一动:她姑娘是谁?为什么看见自己来会高兴呢?对了,老妇人方才还说她们家四口人不断说到自己,这四口人里当然就包括她这姑娘了。这么说这姑娘也认识自己?王一民不由得回头向窗外望去,只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只这一闪,王一民已觉察到是谁了,不由得一惊:是她!真的是她!自己过去虽也猜想过,可是马上要证实了,还是感到惊奇,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时老妇人已经喜盈盈地推开了屋门,探着头向外喊了一声:“快进来吧,你看谁来了!”
  老妇人话音刚住,一位姑娘跨进门槛,飘然而人。王一民直觉眼前一亮,呀!是她!果真是她!是柳絮影!她真的是罗世诚的姐姐!
  就在王一民往柳絮影脸上一看的时候,柳絮影嘴里轻轻发出一个“呀”宇,一连往后退了两步,高跟鞋绊在门槛上,好险没绊倒。她微张着嘴,直愣愣地呆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种复杂的异样表情:惊讶里含着痛苦,惶惑中夹着期待。她那白里透红的双颊失去了红润,她的头发有些蓬乱,眼圈也微微发红。这情景王一民已经见过一次,当卢家那位少爷大要“求影”酒疯的时候,她的情景就是这样。这大概是她的神经受了严重刺激以后的一种表现。那么她现在是受了什么刺激呢7 莫非她也……
  正在王一民推断的时候,站在两人当中的老妇人说话了,她一指柳絮影说:“哎哟!你不认识王老师吗?平常总和世诚王老师长,王老师短的念叨,今天王老师坐在咱们家里了,你怎么反倒愣在那块了?”说到这里,她忽然往柳絮影面前走了两步,细看了看,又“哎呀”了一声说,‘你脸色怎么不对劲?眼圈也红了,是有病了?还是受了谁的欺负?“
  柳絮影忙对她妈妈摇摇头说:“没什么,妈妈。”说完才对着王一民微微躬身施了一礼说,“王老师,真没想到您能光临舍下。我才一进屋,看到是您,真不敢相信。可是细一想,您的到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怪我太愚钝了。”
  王一民一听她话里有话,再联系起她那失常的情景,越发断定她已经知道那不幸的消息了。这时怕她贸然说出来,在小屋里响起那吓人的炸雷,所以忙对她说:“哪里的话,我早就想来,只是到今天才知道这个地址……”
  “是世诚告诉您的?”老妇人忙插言道,“他怎么没陪着您一块回来?”
  “他,他在上课。”王一民吃力地回答着,“我因为午后没事,就溜达着找来了。”
  老妇人还要再问什么,却被柳絮影拦住了。她一伸手递给老妇人一个小纸包说:“妈,这是给爹淘换来的珍珠粉,和到药面里吃下去吧。”说完她又转对王一民说,“王老师,难得您到我们家来,请到我那小屋里坐一会儿吧。”
  还没等王一民答话,老妇人在一旁“哟”了一声说:“小絮的屋子从来不招待客人,今天也……”
  柳絮影忙对老妇人嗔怪地一撅嘴说:“妈妈!”看您……“
  老妇人忙摆着手说:“好,我不说了。”接着又转对王一民笑着说,“那就请王老师到我女儿屋里去坐会儿吧。我们这板夹泥的小房,既狭窄又寒酸,可我女儿的屋子倒还干净。您先和她唠着,我服侍她爹吃完药,就做几样可口的菜,我们全家陪着您吃顿晚饭。”
  王一民一听忙站起来说:“您可千万不要费心,小侄晚间还有事情……”
  王一民话没说完,躺在小炕上的病老人发话了:“王老师,您就别客气了,今天一定不能让您走。您别看我们这小屋不起眼,小屋里做出的菜可是别有风味,我敢夸下海口,您在任何高楼大厦里也吃不到这美味。如果不是让我拖累着,让我这老妻开一个专做风味菜的饭馆,管保能和北京那些有名的四合院家庭饭馆争个高低上下。就连老朽也是因为难舍她做的可口美味,才不愿意早一天闭上眼睛。”
  老人说完哈哈笑了,笑得老妇人脸发红,她竟然也做了一个和柳絮影方才嗔怪时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撅嘴说:“看你说的……”
  两位老人的笑一点也没感染柳絮影,她微嚷双眉,对着王一民向外屋一比量说:“请过那屋去吧。”
  王一民微笑着向两位老人点点头说:“小侄少陪了。”
  王一民被柳絮影领进了东屋。这小屋不大,却是别有洞天。墙壁是用白色暗花糊墙纸裱糊的,一张白色单人床上铺着白床单;一台小巧的梳妆台,上面摆着简单的化妆品和梳妆用具;一只茶几旁摆着两把小型扶手椅,王一民就被让坐在那上。面对着王一民的墙上挂着一幅人物肖像画,是典型的中国白描画法,用墨线勾勒出一个妙龄女郎的头像,这女郎眉眼很像柳絮影,却又不是她。画纸已经黄旧,可能画龄已超过柳絮影的年龄。画像两旁挂着一副同样黄旧的对联,对联上写着:莫道衣冠尽优孟本来儿女即英雄对联题着上下款,上款是“书赠云娘”,下款是“月楼学书”。字是学颜真卿的,写得虽有些笔力,却感状如蒸饼,缺少灵气。使王一民觉得奇怪的是,柳絮影为何在这雪白的墙壁上挂上这样书画?从对联的内容上看,很像书赠一个坤伶的,那么这位坤伶是谁呢?柳絮影当然也可以称为坤伶,但是写这字画时她可能还没来到这人间呢。王一民想到这里不由得又端详了一下那张肖像,越看越觉得像柳絮影,忽然间她联想起柳絮影妈妈那清脆的嗓音,轻捷的脚步,纤细的手指,以及小院当中的黄沙土地……啊!这位老妇人莫非是唱戏的?是女艺人?那么那位卧床不起的老人又是干什么的?他们这一家简直是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柳絮影站在一旁见王一民直盯盯地看着那书画,便惨然一笑说:“我知道您为什么直瞧这书画,您是不是觉得挂在我这屋有些不够谐调?”
  ‘不。“王一民摇着头说,”我只是不知道这位云娘是谁?她和你是……“
  “我想您会猜得到的。”柳絮影又苦笑了笑指着肖像画说,“这是家母三十年前的画像,画像的作者就是躺在那屋小炕上的老人。他是世诚弟弟的亲父亲,是我的——养父。”柳絮影把后面两个字说得很轻,又稍微停顿一下,才接着说道:“他当年是一个穷画家,后来又沦落为穷画匠。画旁配的这副对联,是我生父写的,他老人家早已不在人世了。”柳絮影说到这里长吁了一口气,低着头说,“我家的遭遇,讲起来很长,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我将来讲给您听。对您,我什么都可以讲。”
  柳絮影这简略的概述已经使王一民惊奇不已,他真盼望柳絮影能接着讲下去,可是今天……他默默地低下头说:“我希望你以后讲给我听。”
  柳絮影痛苦地点着头说:“好吧,我会告诉您的。现在,我已经是心乱如麻,五内如焚了。我整个心思都被一件事情占据着。我猜想您的突然到来,也一定和这件事情有关。”说到这里,她忽然走近王一民,俯下身,低沉而急促地问道,“请您告诉我,我弟弟被捕以后的情况您知道不?他现在关押在什么地方?有没有生命危险?能不能设法搭救他出来?”泪珠随着话语从柳絮影的大眼睛里滚落下来。她掏出手绢,擦了一下眼睛,坐在王一民对面,一边低头摆弄着手绢儿一边说,“王老师,我的弟弟已经被捕了,有些事情我觉得不必躲躲闪闪了。您和他的关系我是知道一点的,您不但是他的恩师,还是他的……”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睁着泪水模糊的眼睛,直望着王一民说,“您还是他的指路人。”
  当柳絮影抬起头来,郑重地要说“恩师”以外的关系时,王一民已经猜想到她要说的意思了。可没想到她说出的竟是那么高贵的赞词。这是只有党和党的领导人,那些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才能当之无愧的头衔呀!而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革命战士,怎么能以“指路人”自居呢?他皱起双眉,刚要反驳,但他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他觉得眼前不是争论这类问题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话要和她说呢。念头一转,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反问柳絮影道:“您对我提了那么些问题,现在先容许我问您一句:您是怎么知道世诚被捕的?”
  “从打北市场抗日大集会的事件一传出来,我立刻就联想到了我的弟弟,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柳絮影又忽闪着大眼睛看了看王一民,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是一个积极的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战士!是个热爱祖国的热血青年。他的爱国热情最近在王老师的激发下,更加强烈起来。因此我断定,像北市场这样大规模的抗日集会,他一定会去参加的。因此我就急于想见到他,好从他嘴里直接听到那振奋人心的场面哪!我承认,在我弟弟的面前我是一个弱者,是一个只能把爱国热情藏在内心深处的懦弱女子,只有和弟弟在一块,我才敢把心敞开,说出我要说的话。因此我是多么盼望能快点看到他呀!就像他过去做完那些惊人的壮举以后,回来向我讲述时一样,使我的心弦随着他的话语而颤动,那真比我创造了一个成功的角色都快乐万分。我眼睁睁地盼着他回来,一天过去了,不见他的身影;两天过去了,不见他的踪迹;这时我越来越紧张,越来越不安,我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我们俩虽然是一母两父的姐弟,但是感情胜过亲手足。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这些我以后再向王老师解释——我们姐弟俩在家门以外从来不互相联系,我姓我的柳,他姓他的罗,他从来不到我的剧团去,我也从没上过一中学校,连最亲近的朋友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但是这回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曾想到去找您,我知道您一定会知道他的去向。可是我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当弟弟告诉我您和他的关系的时候,曾经让我发誓不向任何人——包括您本人透露一个字,连暗示也不行。我完全答应过他。所以我不能去找您。经过反复苦思,我决定打破惯例,到一中去找他,哪怕因此惹恼了弟弟,我也全然不顾了。
  “我跑到一中,在传达室里见到了老传达李贵。弟弟当我介绍过老李贵的为人,我很尊敬他,管他叫老伯。这老人看过我的戏,一听我叫他老伯,高兴得什么似的,又倒茶又拿糖,还把老伴儿二传达吴素花招呼过来陪着我。可是当他听到我是来找罗世诚的时候,那高兴的劲头立刻没有了,他的脸就像雨季的天空似的,刚才还晴空万里,一霎时就阴云四合了。他脸上的阴云也立刻笼罩住我的心头,我的心也猛烈地跳起来,连身上都冒出了冷汗。
  “他这时忙把我领进里屋,低声问我和世诚是什么关系?我告诉他我们是表姐弟,他家里因为两天没见他的影儿,很不放心,正请人四出寻找。还没等我说完,他马上拦住我说:你快去告诉他家,不要乱找了,他已经在北市场的抗日大集会中被抓起来了。听说警方还不知道他家的住处,正在查找。你赶快通知他的亲人,该躲的躲,该藏的藏,可不要到处找他了。
  “老李贵的话真像雷轰头顶一样,使我几乎昏倒过去。我强自振作精神,从一中出来,我跑到离学校不到半里地的道里公园去哭了一会儿。我觉得应该想尽一切办法营救弟弟出险,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找谁去呢?不瞒您说,平日确实有些捧我的汉奸权贵和公子哥儿,但是我要去找他们,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呀!我宁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能做出那悔恨终身的事情。这时我又想起了您和老塞,我想让你们替我去找找卢运启,以他的名声和地位,总会有办法的,何况还听说他家和姓葛的特务头子有亲戚呢。这时我后悔在一中没有找您,我当然不能再带着泪眼跑回一中了。我就决定到你们住处去找老塞,我知道为我的事老塞会想尽一切办法的。可是当我走近你们屋门的时候,一位漂亮的少妇领个小孩从屋里迎出来,问我找谁?我一愣神,我知道您还没有成家,老塞那不幸的婚姻遭遇我早已知道,我现在演的剧本里面就饱含着他那婚姻悲剧的泪水。那么这位少妇是谁呢?看那样子决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她淡雅中含着高贵,美丽中显出庄重,漂亮而不轻浮,文静而不造作,简直可以和卢家小姐淑娟相媲美了。我回答她找塞上萧以后,她说不在家。我忍不住问她是谁?她笑而不答地上下打量我一会儿,忽然问我是不是柳絮影柳小姐2 我以为她看过我演戏,一问,才知道她是凭眼力硬猜出来的。她告诉我,她是您和老塞的老乡,才来哈尔滨,找她丈夫来了。若在平时,我会和她唠下去的,我一见面就喜欢上她了,就和喜欢卢淑娟一样。可是今天,我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我告辞出来,心里没了主意,我知道那些警察、特务、汉奸和日寇,都是残暴无比的禽兽,晚救一刻我弟弟,他的危险就增加几分。我这时真感到走投无路,呼救无门了。我几次想自己去找卢淑娟,或者于脆就去找卢运启,可是您知道,自从那次宴会闹事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卢家人,我不知道他们家对我有什么看法,我……”
  柳絮影说到这里又用揉皱了的手绢擦一下眼睛说:“我终于没有到卢家去。我一个人在街头上游荡了一会儿,当我确信回到家里能控制住自己感情的时候,才回来了。哪知道您已经坐在我们家里了。我知道您一定是为弟弟被捕的事情来的,也可能您已经有什么办法搭救他了?您快告诉我吧,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请您马上说出来,拼上性命我也干,只要不受屈辱。”
  柳絮影扬起头,大眼睛里闪着亮光,直盯盯地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心里一阵翻腾,他觉得不能再拖延了,必须把实情告诉眼前这位还指望搭救她爱弟脱险的柳絮影。他略一沉思,也直望着她说:“柳小姐……或者我干脆就称呼你为絮影吧,因为你是我亲爱的学生和战友的姐姐……”
  柳絮影连连点着头说:“我非常高兴!”
  “絮影,我非常理解你现在的心清。昨天和前天,也就是从世诚被捕那一刻起,我都是和你一样,想要竭尽全力去营救他,哪怕倾尽满腔热血也情愿。可是今天……”
  “今天怎么了?”柳絮影身子猛往前倾,眼睛睁得溜圆,美丽的鸭蛋形面孔都扭歪了。
  “今天……”王一民直觉鼻子一酸,忙低下头说,“今天他,他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柳絮影从扶手椅上一跃而起,张开两臂,像要扑向王一民一样。
  王一民也马上站起来,直望着柳絮影,一字一句地说:“世诚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
  “天哪!”柳絮影双手一抱头,一扭身,踉踉跄跄地向前跑了几步,一头扑倒在床上,失声地痛哭起来。
  王一民忙要走过去制止她,就在他刚要迈步的时候,房门呕一声被什么撞开了。王一民猛一回头,只见柳絮影的妈妈身子紧贴着敞开的门扇倒下来,扑通一声,仰脸摔倒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
  王一民一翻身急跑过去,只见这位老妈妈面如白纸,牙关紧闭,呼吸好像都停止了。王一民刚要俯身去抱她,忽然又听对面屋的病老人喊起来:“出了什么事呀?快,快来人哪!我要起来!……”老人喊岔了声,声音尖细而凄厉,让人听了心惊肉跳。
  王一民忙抬头往对面屋看,对面屋的门虚掩着,王一民看不见。凄厉的喊声变成一阵剧烈的干咳,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王一民急对柳絮影低声而严厉地说:“絮影,你应该是一个有理智有思想的人,现在敌人正在查找你们家,你领着这样哭闹下去,会产生严重后果的。快来救护你妈妈,我上西屋去!快!……”
  王一民话音未住,柳絮影猛从床前站起,一边张着嘴喊着妈妈,一边向王一民眼前扑来,她满脸泪水,满腔悲痛,一头扑在她妈妈身上,真有痛不欲生之感。
  王一民焦急地直对着她耳朵,压低声音,几乎命令似的说道:“低声!低声!要冷静,死的人不能再活,活着的人不能再出事了!伯母一定是听见我们的话,一时背过气去,叫一叫就会好的,听见没有?你们家的主心骨应该是你,你应该从大处着想啊!”
  柳絮影一边哭泣着点着头,一边呼喊着妈妈。
  王一民这时急转身向对面屋奔去。他推开屋门,只见那位病老人两只胳膊紧抱在胸前,像抽筋一样佝偻着,脑袋离开枕头有两三寸高,大张嘴喘息着,嘴角堆着白沫子,浑浊的眼球瞪得像要蹦出来,苍白的面孔憋得发紫,豆粒大的汗珠子布满额头。王一民急扑过去,非常敏捷地伸出一只手抱住老人的脑袋,又伸出一只手,用大拇指紧紧按住他的人中穴,嘴里不断喊着:“老伯!老伯!”
  老人的喉头紧张地移动了几下,咕嗜一声上来一口痰,王一民急忙掏出手绢裹住。老人眼睛一闭,两只佝偻着的手松软地耷拉下来,脖筋也软活了。王一民急忙把他的脑袋放到枕头上,又用枕巾的一角擦了擦他头上的汗水,老人又长叹了一口气,脸色从维紫色转成原来的苍白色。
  王一民也随着老人的叹息长出了一口气。他刚要转身再奔到东屋去看看,老人的眼睛睁开了,忽然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像要捕捉王一民一样。王一民忙又回过身来按住老人的手,老人那干瘦如柴的手凉得吓人,好像体温已经降到零度了。
  老人张了张嘴,吃力地,声音变得暗哑地说:“快,快告诉我,出,出什么事了?”
  王一民忙说:“等会再说,您老先安静地躺一会儿,我到东屋去看看就来。”
  老人不松手,他执拗地说:“不,王,王老师,我,我们家一定出了大事,她们娘俩怎么不过来?王老师,快,快告诉我。”
  王一民感到老人那冰凉的手又在颤抖,忙俯下身去,刚要再说几句安抚他的话,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王一民一回头,只见柳絮影搀扶着她妈妈走进屋来,这娘俩都是头发蓬乱,泪痕满面。老妇人那挺直的腰身变得佝偻起来,轻快的步履变得蹒跚艰难,转眼间像老了许多岁。而方才还是痛不欲生的柳絮影,这时却紧抿着嘴,扬起了头,悲愤代替了悲痛,理智战胜了感情。
  躺在小火炕上的老人也觉出她们来了,他松开拉着王一民的手,又往旁边扒拉一下王一民,然后吃力地侧棱着脑袋,对着她娘俩说道:“快,快说,怎么回事?急,急死我了!”
  “爹,您等一等,我马上告诉您。”柳絮影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她妈妈坐在门旁靠背椅L ,然后又低声嘱咐她妈妈说,“妈,王老师的话是对的,我们应该从大处着想啊!您刚强了一辈子,那么坎坷的路程都走过来了,眼前的悲痛也一定压不倒您。您是比我刚强的,您要给我当个榜样……”
  柳絮影的话还没说完,炕那边的老人忽然又抬起了脑袋,两只颤抖的手一齐向前伸着说:“快,快告诉我,是,是不是诚儿出了事?我,我明白了,王老师的到来,你,你们的哭喊……天老爷呀,快告诉我吧……”
  站在一旁的王一民忙又擎住老人的脑袋,抓住他一只手说:“别急,别急,就告诉您老人家。”说完他回过头对柳絮影说,“说吧,说吧,终究是要告诉老伯的。”
  柳絮影又看看她妈妈,老妇人伸出那细小的手,向老人躺的炕上挥了挥,又点了点头。
  柳絮影离开妈妈,向老人走来。
  老人急不可待地拉住了柳絮影的手,她就势扑在老人身前,半跪着说:“爹!你老人家已经是百病缠身,风烛残年的人了,听见女儿说的不幸的消息,千万不要过分悲伤……”
  ‘你快说吧,是诚儿他……“
  “是。弟弟在北市场抗日集会上被抓去了……”
  “光是被抓去了吗?”
  “他,他被,被……”柳絮影手一蒙脸,又哭起来。
  老人的头又猛从枕头上抬起来,这回抬得比方才还高,有半尺。颈项间的大脖筋都鼓胀起来,像树枝一样支撑着老人那抖颤的脑袋。这情景大概是从来没出现过,吓得柳絮影的妈妈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伸手擎住了他的脑袋。
  老人嘴唇哆嗦着说:“说,说呀!他,他是不是被日本强盗杀害了?是不是?”
  柳絮影的妈妈一边抽泣着一边点着头说:“是,我们的诚儿再,再也不能回来了!”
  病老人眼睛一闭,呼吸立刻急促起来。柳絮影和她妈妈都紧张地抱紧了老人,王一民也忙俯过身去,以防应急之变。
  大颗大颗泪珠从老人紧闭的双眼里流出来,流着流着,老人忽然睁开泪眼,问了一句:“他,他是怎么死的?”
  王一民忙答道:“他牺牲得英勇,牺牲得壮烈!是中华民族的好儿子,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老伯,您应该为有这样一个好儿子而自豪!”
  老人的眼泪不流了,他直望着王一民说:“您快说下去,说下去!”
  王一民点点头说:“老伯,只要您能不过分悲伤,我非常愿意把我所知道的有关世诚的一些情况都报告给他的亲人们。”王一民说完又看了看柳絮影和她的妈妈。
  老妈妈轻轻放下老人的脑袋,柳絮影也放下老人的手。一家三口人都直望着王一民,悲伤的目光里流露着期待。
  王一民庄重地站在他们面前说:“世诚已经牺牲了,现在我有责任,把他的政治情况报告给他的亲人们。他是一位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的年轻战士!他在这远大理想鼓舞下,曾经干过使敌人朝野上下为之惊魂丧胆的大事。建国纪念碑上‘赶走日寇,还我山河’的大标语是他和另一位青年同志写的;一中学校挖掉博仪照片双眼的事件是他参加于的。这次北市场反日大集会是他点燃了集合的号炮,在和全副武装的敌人肉搏当中,他至少杀死了三个敌人。当敌人抓住他,把他拷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他竟能以超人的勇力,把日寇在哈尔滨的总头目玉旨雄一摔得半死不活,又把警察厅特务头子葛明礼砸成脑震荡,最后,一个日本宪兵又被他打死在脚下。他这暂短的一生,真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生,他的英雄事迹将永远被人传颂。他虽然过早地牺牲了,但他虽死犹生!”说到这里,王一民激动地望着一家三口人说,“所以他的亲人们,应该抛掉悲伤,拿出勇气,接过世诚生前写下的口号:”赶走日寇,还我山河!‘勇敢地参加抗日斗争的行列,完成烈士未完成的事业,这将是对世诚最好的悼念!“
  病老人眼睛里悲伤的目光不见了,在那浑浊的眼球中,放出了异样的光彩。他忽然两手一合说:“好,我的儿子死得值个,太值个了!古人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O 照汗青’!我儿子不在人世了,可是留下了一颗丹心!”老人说到这里拉住柳絮影的手说:“絮影,我已经是行将人木的人了,你妈妈也老了,所以这丹心首先是留给你的,你要把你弟弟用鲜血写的那八个大字接着写下去,早一天把日本强盗从我们国土上赶出去,爹爹就是死了也会含笑在九泉之下的。”
  柳絮影从老人身旁站起来,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女儿一定记住爹爹的话,像弟弟一样奋斗下去。”她又转对王一民说,“盼望一民老师能够像对待我弟弟那样教育我,引导我,让我跟着您一同前进!”
  王一民激动地向柳絮影伸出手去说:“欢迎你参加我们的行列,和我们共同战斗!”
  柳絮影忙握住王一民的手,她那红眼圈中的一双大眼睛,又像迎着阳光的秋水一样,明亮得放光。
  王一民在激动中,从兜里掏出那一百元钱,放到紫漆方桌上说:“这钱留给老伯治病和补助家用吧。”
  屋里的一家三口人几乎是齐声地说:“不,不,我们不能要您的钱……”
  “不,这钱不是我的。”王一民忙摆着手说,“我一个穷教书的,哪能一下子掏出一百块钱来。”
  柳絮影忙问:“那么这钱是谁的?”
  王一民说:“我方才说过,世诚是一位为共产主义而战斗的战士,在战斗中他有战友,有领导,也有组织。这钱就是战斗的组织和领导给他的亲人们的,所以这就不单单是一百块钱了。这里饱含着无产阶级弟兄的深情厚谊,还有领导的关怀,战友的慰问。因此你们必须收下。”
  老少三人不说话了,都异常激动地望着王一民,泪水又模糊了他们的眼睛。
第41章  
  王一民离开罗家,已经快到四点钟了。从早晨到现在,他还没顾得上吃东西,真是饥肠辘辘了。他想找一家小吃店,胡乱吃点什么。正在他左顾右盼寻找的时候,忽然发现从街对面走过来一个大个子,戴着茶色眼镜,穿着灰色串绸长衫,后背微驼,正挨家查看门牌号数呢。
  王一民一看见这个人,猛然一惊,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这个大个子不是别人,正是和王一民共同检查罗世诚柳条包,又从他手中接过写有罗世诚家庭地址信封的玉旨一郎!当时王一民就估计他可能发现那地址了。现在证明:这个日本人不但发现了,还牢牢记在心里,并且按照那号数找上来了。
  王一民心里一急,他真想扭身跑回罗家,给他们送个信儿。但那是办不到的,当柳絮影把他送出那木板小门以后,门插关从里边哗啦一响,已经插上铁门闩了。柳絮影是在遵照他的嘱告,提高警惕呀。现在只要他跑过去一敲门,立刻就会把玉旨一郎的视线引过来。不行,不能让他看见自己,乘他全神贯注查看门牌号数的时候,自己必须躲开。王一民又向王旨一郎身后瞥了一眼,他身后没有跟着什么人。他正像自己头会儿寻找罗家一样,按照双号门牌一侧,挨家数号呢。
  王一民忙一扭身,往街对面单号门牌一侧走去。他方才寻找小吃店的时候,已经发现街对过有一家小门市铺,在低矮的房檐头上挑出一个白铁做的酒葫芦,下面系块红布,迎风飘荡。中国这些古老的买卖幌子就有这么一个好处,只要搭上一眼,立刻就知道是卖什么东西的。像这种挑着酒幌的小杂货铺,里面除了卖烟、酒、糖之外,一定还会有简单的吃食。王一民这时就一直向这个小铺走去。他一低头钻进了小屋,屋里没有顾客,一个戴着红顶帽头的老人,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盹。王一民进来的时候脚步很轻,布鞋踩在土地上几乎没有任何声响,但是那老人还是一激灵就睁开了眼睛,像在门槛下边安了一个直通到他身上的电门似的,灵敏度非常高。老人不但能立刻就清醒过来,而且还能马上变成一张笑脸,对着王一民一点头,站起身来说:“先生,买啥?”
  王一民本来想进门后再向街对面看看,但现在却不好立即回头了,他只好走到老人面前说:“有什么吃的吗?”
  老人一指柜台上的玻璃匣子说:“有淋的洋白面的糖脆麻花,还有炉果、绿豆糕。”
  “来根麻花吧。”
  “好。”老人开玻璃匣子取麻花。
  王一民借这个空向窗外瞥了一眼。小铺的玻璃窗很大,可以看见街对面的景物。只见玉旨一郎还在查找门牌号,马上就要查到一百四十八号了……
  王一民听见柜台里有撕纸声,回头一看,老人正在用纸包麻花。王一民忙摆摆手说:“哎,不用包,我在这儿吃。”
  “嗅,您在这吃呀?”老人把麻花从纸里拽出来,往起一举说,“那光吃这麻花干巴拉瞎的哪行呢。我给您用汽水冲几块稻香村的绿豆糕,又清凉又败火,就着大麻花一吃,管保称心如意。”;
  王一民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盯住玉旨上郎的行踪,玉旨一郎不走他也不打算离开了,所以便对老人点点头说:“好吧。”
  老人的精神头立刻大增,他一猫腰,从柜台里举出一个木板凳,往王一民面前一伸说:“您先坐下,我就给您去开汽水,沏绿豆糕。”
  老人说完就忙乎起来。王一民放下凳子,斜身坐在柜台前,这回不用回头,一扭脸就可以看到窗外的街对面了。呀!玉旨一郎已经在敲一百四十八号的门了。王一民听不见敲门声,只看见玉旨一郎的手在动,一下,两下……每下都像敲在他的心上。这个高深莫测的日本人,你来这里干什么?你的叔叔被罗世诚摔得半死不活,你却只身一人来敲他的家门,你要从他家得到什么东西?难道你那钓大鱼的长线还要放到这贫民窟里……王一民想到这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说他是来跟踪查看我?他知道我拿到了罗世诚居住地址,又特意打电话告诉我关于罗世诚遇难的消息,也可能在我离开学校后他又打电话去查问,发现我果真请假离校了,就跑到这里来了?……哎呀,门开了!王一民看不见门里站的是谁,只能看见玉旨一郎向门里行了一个鞠躬礼,又说了几句什么,就侧身走进去了。门一关,就像舞台的大幕落下来一样,王一民的视线被切断,心却被悬起来……
  老人把沏上汽水的绿豆糕和剩下的半瓶汽水拿过来。玻璃杯里水泡翻腾,白沫高过杯口,像要马上冒出来。老人边往王一民面前放边说:“快喝吧,管保你喝完这一碗还得沏下一碗。”
  王一民这时只觉口干舌燥嘴发苦,忙抓起玻璃杯,一仰脖喝了一大口,只觉黏糊糊稀溜溜地涌进了嗓子眼,感觉虽然不大舒服,味道却还清香,便又接着喝了一口。
  老人高兴地笑了,他一边给王一民往杯里倒汽水一边问:“怎么样?清凉可口吧?我再给您打瓶汽水吧?”
  王一民忙摆摆手说:“谢谢你,这一瓶就够了。”
  王一民一边吃着,喝着,一边不断地向街对面看。罗家的门关得紧紧的,街上的行人仍然是那么稀少,还没到下工的时间呢。他低头看看表,表好像停在那不走了,还是四点刚过。他只好状似悠闲地吃着,喝着,盼着,等着……他真是外松内紧,心急如焚哪!
  大概又过了十多分钟,罗家的小门终于打开了!玉旨一郎从里面退出来,他又向门里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转身走了。小门又关上了,门里边的人仍然没有露面。
  王一民看着玉旨一郎向街口走去,街口上没有人等他,也没有车接他,仍然是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迈着长腿,走出了街口。
  王旨一郎的离去,并没有使王一民感到轻松,他还弄不明白他来于什么。他忙把剩下的一块麻花塞在嘴里,算清账,给完钱,离开小铺,横穿过街道,第二次站到罗家的小门前。他用手推了推小门,小门纹丝没动。他举手轻轻拍门,只拍了几下,门里就有人问:“谁呀?”
  是柳絮影的声音。王一民忙答应了一声:“是我,开门吧。”
  门里“啊”了一声,是惊?是喜?还是兼而有之?几步小跑声中又夹了一句:“是您哪!”
  门开了,门里站着雨后梨花一样的柳絮影。她双眉微嚷,眼圈虽然还是红红的,眼睛里却没了泪水,一头秀发披在双肩上,手里拿着一把木梳。她一见王一民,嘴角立刻现出了笑纹,还没等王一民往院里走,她就急不可待地说道:“您真经不住叨念,我和妈妈正说着要去找您,您就又回来了!”由于兴奋,她声音提得很高。
  王一民没说什么就一脚跨进了门里,回手关严了小门。柳絮影忙跑过去插上。
  这时站在房门口的絮影妈妈开口了:“快请王老师屋里坐吧!”
  王一民又对着这位老妇人点点头,走近她身旁轻声地说:“大娘,您一定很疲劳了,您先回屋去好好休息一下,有件事儿我想和絮影再唠唠。”
  老妇人立刻点着头说:“好,好。你们上东屋去唠吧。”
  说完老妇人先回身走进了西屋。王一民也和柳絮影进了东屋。一进门,还没坐定,王一民就向柳絮影说:“以后注意,尽量不要在院门口高声讲话,尤其是那些带着惊叹号的话。”
  柳絮影脸一红,不由得用一只手捂住了半边脸,头也低垂下去了。
  王一民见状忍不住地一笑说:“你头会儿不是要我像对待世诚那样对待你吗?你还要跟我们共同前进,我这刚开头说了……”
  王一民话没说完,柳絮影忙抬起头说:“您说吧,说吧,我非常高兴您这样直率地对待我,把我真的当成了……自己人。只不过是我,我……”
  王一民忙笑着接说道:“是不好意思?还是不习惯?”
  柳絮影又低头笑了。
  “慢慢就习惯了。”王一民微微挥了挥手说,“好了,我们谈正事吧。你方才说正和伯母叨念我,我就又回来了。其实不是我又回来了,是我根本没走。
  “您没走?”柳絮影猛抬起头,睁大了惊奇的眼睛。
  王一民点点头说:“嗯,没走。我一直坐在你们家对面小铺里看着……”
  “这么说您看见我们家来的客人啦?”
  “我一直等到他走。
  柳絮影眨了眨大眼睛问道:“那么您是有意躲避他?”
  “对。
  “可是他一进屋就找您。
  王一民忙问:“你怎么回答的?”
  “我因为还没弄清楚他的情况,就假说您从来也没到我们家来过。
  “你回答得对。
  “可他却说您是他的好朋友,你们共同在一中教汉语,还是一家子,都姓王。
  王一民一皱眉说:“怎么?他也姓王?”
  “对。他自报姓名叫王义朗,还告诉我是仁义的义,明朗的朗。
  王一民听到这里不由得摇着头苦笑了笑说:“这家伙倒真能扯淡。
  “您说他讲的是假话?”
  “没有一句是真的。
  “原来是这样啊!”柳絮影一皱眉说,“我说怎么从来没听世诚说过有这样一个汉语老师呢?如果有,又是您的好朋友,世诚不能不提到哇。从这上我倒真的开始怀疑上他了。我越怀疑越觉得不对劲。他是怎么知道我们家住在这块的呢?如果是您告诉他的,您头会儿就会当我们说。您是个精细的人,不会一句不提的。这时候我又想起了您告诉我们的情况:敌人正在各处查找我们的家。这个人莫非是敌人派出来的密探?特务?这个念头一出来,我立刻警觉起来。我使眼色给妈妈,让妈妈少说话。我爹经过头会儿那阵折腾,已经没有气力多说什么了,就由我一个人答对他。他大概见我态度冷淡,话语不多,就问我是世诚的什么人?我说是表姐。又问我的职业,我心里暗暗高兴,他没有看过我的戏,可以随便唬他了。于是我就告诉他我是小学教师。接着他又问妈妈,问爹爹,都间完了以后,就问我们知道世诚的情况不?我说世诚在你们学校里,你还不知道他的情况吗?这时候他才告诉我们:”世诚已经被日本人打死了!‘“
  王一民听到这里忙问了一句:“这是他的原话?”
  柳絮影点点头说:“嗯。他就是这么说的。说完了就直愣愣地盯着我们看。我和妈妈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们不落泪,不吱声,就这么和他对看着。看着,看着,他把茶镜摘下来了,又细看了我们一下,忽然对我说:”请您告诉我实话,你们是不是已经知道那不幸的消息了?你们已经哭过,哀悼过。‘我和妈妈都不承认。他这时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们不会告诉我。王一民老师一定已经来过了。可惜,我晚来一步,没能在这里见到他!”我听他这么说,心里猛一翻腾,这个人一进我们家门就问你来没来,这会儿又进一步断定你来过了,而且还说可惜,难道说他是奔着你来的?正在我着急的时候,他忽然也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来,放在桌子上,说是他个人的一点意思。“
  这意料不到的情况,使王一民真的大惑不解起来,他情不自禁地一拍脑袋说:“嗅,这是怎么回事?”
  “是呀,把我也闹糊涂了。说他是特务吧,怎么还掏钱?说他是奔你来的吧,怎么还表示关心我们家?我就是带着这些疑问,想去找你……”
  “你这些疑问都有道理。”王一民站到柳絮影面前说,“可是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你没有提出来。”
  “什么疑问?”
  “你看他是中国人吗?”
  “那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柳絮影瞪圆了明亮的眼睛说,“他不但是中国人,还是标准的北方语音,话说得那么清楚,简直都赶上我们话剧演员了。”
  “我看不光是说话赶上你们话剧演员,表演也赶上了,甚至还有超过的地方。你看他装得多像啊!连你这名演员都让他给蒙骗过去了。”
  柳絮影满脸惊疑之色地向前走了一步说:-“您是说他装成中国人的?他,他能是什么人呢?”
  “他的名字对你并不陌生,他的假名里就包含着真名的成分。他那‘义朗’正是他真名‘一郎’的谐音,他姓两个字的姓,头一个是王字加一点,一个玉宇,下面还有一个旨字,全部姓名合起来就是玉旨一郎!”
  王一民这最后四个字一出口,柳絮影就用手一抱脑袋,仰着头喊了一声:“天哪!是他!”
  王一民反应灵敏地一下扑到她面前,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不要喊,你还想让大娘昏倒在门前吗?我正是怕给老人再增加精神上的负担,才不敢让她们过早地知道来的是日本人。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柳絮影的手从头上拿下来,她惊魂难定地望着王一民说:“可是这个日本强盗来干什么呢?他,他何必亲自来呢?他要抓你,要毁我们家,一句话就可以了……”
  “不,不那么简单,这是个非常难于理解的人,非常的……”王一民不往下说了。他低着头在屋里来回紧走起来。
  柳絮影困惑地看着他,半天,她忍不住地问:“您看他会不会对您和我们家下毒手?我们现在得怎么办?”
  “这些正是我在考虑的。”王一民又在屋里走了两圈,忽然一转身站到柳絮影面前说,“对我,暂时还看不出他有任何下手的意思。对你们家,从他今天只身前来,又留下了一百块钱,也得不出要立即动手的结论。但是,我们一定要有备无患。首先,要连夜清理你家所有的东西,不要让敌人抓住一点可以定罪的凭证。重点是世诚的东西,一个碎纸片也不要放过,能烧的就烧掉。”
  柳絮影频频点头。
  王一民又接着说:“其次,还是要想法把情况告诉两位老人家。老伯已经卧床不起,而且我已经感觉到他老人家那大义凛然之气,到任何情况下也不会后退一步的。使我担心的倒是大娘,她神经上有脆弱的地方……”
  “不,这您可没完全看对。”柳絮影摇着头说,“家母早年得过头昏病,在强烈的刺激下——尤其是突然的刺激,她会晕倒,会休克,就像您头会儿看见的那样。当醒过来以后,她也会给人以软弱不堪的印象。但是她决不会做出一点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情,她这一辈子,不断让人碾在脚底下,压在最底层,可是她总是暗暗饮吞着自己的血和泪,从不叫一声苦。她看去软弱,实在是坚强的。您今天如果还能抽出一点时间,我愿意把她一生的遭遇说给您听听。您听了后,就会对她,对我们这一家有所了解了。”
  王一民点着头坐在扶手椅上,静静地听她讲下去。
第42章  
  读过《红楼梦》的人一定会记得那些唱戏的女孩子,会记得那个唱小旦的龄官,她们像浮石底下长出的小草,乍一看去是那么柔弱无力,细一观察才发现竟有那么顽强的生命力。
  柳絮影的妈妈柳云枝,就曾是这样一个小姑娘。她原籍苏州,八岁那一年,也就是光绪十六年,被西安将军荣禄的将军府买去学戏,改名为云官。
  云官姿容秀美,聪明颖慧,学戏上有令人惊叹的天资,学武戏有条好身段,学文戏有张好嗓子。学武戏的一般嗓子都不好,但她的嗓子,不论怎么折腾,也像银铃一样叮当响。于是她就成了文武双全的旦角了。没出三年,她就在小戏班里露出了头角。一次唱《千金记》,她先演韩信妻,后演虞姬,到了舞剑那一段,荣禄简直看呆了,嘴都合不上了。戏演完了特别封赠她金银裸子两对,王镯一副。从这时起,她就成了将军府的名角。
  两年后,荣禄进京当了军机大臣(后又兼任直隶总督),云官的小戏班也跟着进了京城。
  随着年龄的增长,云官出落得越来越水灵,戏也唱得越来越叫响。到了光绪二十四年,也就是一八九八年,云官十六岁的时候,忽然有一个老淫棍看上了云官。不,光说看上了还不够,他完全被云官给迷住了。此人就是接替荣禄执掌直隶总督帅印的裕禄。
  直隶总督的帅印,荣禄本不肯轻易撒手的,是西太后看他这个首辅军机,权势太重,才派裕禄夺了这颗帅印的。荣禄手不掌帅印心可没离兵权,他正在寻找笼络裕禄的方法,这时一看他迷上了云官,便一狠心把这颗心爱的明珠送给了裕禄。当裕禄千恩万谢要把这颗明珠带回天津的时候,荣禄却一再叮咛他要好好调理这颗不可多得的明珠,将来只要自己到天津去,就要看她的戏。
  裕禄欢天喜地,满口应承。回到天津,他就把云官的拿手好戏排成戏单,让他家的小戏班白天和云官在一块儿练,晚上在一块儿唱。他每天晚上坐在太师椅上和家人一起看,还让下边佣人来捧场。他越看越爱,越看越起邪心,到了第四天晚上,就欲火中烧,忍耐不住,锣鼓一停,他就命人把云官领进一个幽静的小院落,准备干那禽兽勾当。
  裕禄在这个小院落里,已经糟蹋过好多黄花少女,其中也包括唱戏的。卖艺的、唱大鼓的年轻姑娘,那些可怜的女性,都在他的淫威之下,忍辱含羞地低下了脑袋。但是今天他却碰上了一位坚贞不屈的姑娘,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在戏台上千娇百媚的美人儿,竟会对他娥眉倒竖,杏眼圆睁,不用说伸手染指,连靠前一步似乎都不可能。这一下可惹得他怒从心头起,气从两肋生。一个执掌生杀之权的封疆大吏,怎能容得一个女戏子拒不相从。他动手了!他伸着两只长胳膊,向那弱小的姑娘扑去……
  裕禄动手,云官却动脚了。这个看似弱小实际有着满身功夫的姑娘,一脚就蹬在裕禄的大肚子上,一蹦又骑到了他那肥笨的身躯上,接着就挥起双拳,向着那张大长脸猛砸下去,拳头虽小力量猛,几拳下去鲜血就从裕禄的鼻子、嘴里冒出来。如果不是庭院里的卫士闻声来救,说不定这位统率千军万马的大帅就死在这姑娘的小拳之下了。;
  云官在裕禄一连串“推出去砍了”的怒吼声中被拖出去了。但是紧接着裕禄又改了嘴,让把云官关起来,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活活饿死,渴死!
  原来他忽然想起了几天前荣禄的叮咛。荣禄现在还是首辅军机,太后驾前的宠臣,如果他要到天津来看云官的戏,而云官却被砍了脑袋,那将如何交代。他改了主意,他要饿她几天,企图用饥饿政策使她低头就范。
  云官被关在一间只有一扇小窗户的黑屋子里,她两天两宿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到了第三天深夜,忽然有人从小窗户外给她递进来一瓶水和六个肉馅包子。包子是用一块手绢包着……她得救了!她喝了水,吃了包子,在一阵满足中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亮她醒了,这时她才发现那手绢上还写着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呢。只见那上写道:云官小姐:仆有幸,得睹小姐之芳颜,并对小姐之精湛技艺倾服不已。正当仆翘首盼望能再得一睹芳颜之际,凶信传来,小姐已因抗拒裕禄之兽行,被囚禁于绝境;且欲断小姐之饮食,置小姐于死地。仆闻之,悲愤之情,难于自制,啼嘘流涕,仰问苍天:既降丽质于人世,又何毁之于弱龄。真恨不能手提三尺利剑,斩裕禄老贼于地下。然仆一介寒士,手无缚鸡之力,身乏武士之功,子然一身,孤立无援,欲救小姐出虎口,实比登天难又难。在此叫天不应,叫地不语之际,只能聊备粗食献上,以解小姐燃眉之急。今日食尽,明夜再送,望小姐待之。
  一寒士云官一遍又一遍看那信,一边看一边流泪,一直到外面响起脚步声,她才赶忙藏起。
  这“寒士”要“明夜再送”,但没等明夜,云官就被放出去了。原来那荣禄真的来了,云官得救了!她不但给荣禄唱了戏,还向他哭诉了一场。荣禄表面上斥责她“不许胡说”,暗地里却又向裕禄敲了警钟,使裕禄在一时之间不敢再动手了。
  紧接着在京津一带闹起了义和团,他们在天津立拳厂,收会众,反洋人,举义旗。裕禄一下被搅了进去,他先镇压,后顺从,从拔刀相向到跪迎“黄莲圣母”进入天津城,真是瞬息万变,风云难测,置身在这急风暴雨漩涡中的裕禄,再也无心打云官的主意了。云官却乐得逍遥自在,每天在总督府的后花园中读书练功,优游嬉戏,真是从来也没有这样痛快过。
  一天,云官忽然在后花园的新建长廊中发现了几行楷书,是题在一幅临摹马远的《踏歌图》上的,那端端正正的楷书竟和那块手绢信上的字体一模一样,那块手绢是一直藏在云官身上的,她见左右无人,忙掏出一对照,真的,一点不错!正是他——那位“一寒士”写的。长廊里还有很多幅画,画上都题着字。云官忙一幅一幅看去,题字有真草隶篆,但无论字形怎么变化云官也认得,都是他写的!他是个画匠?或者是专门给画题字的书生?
  云官通过内宅的老嬷嬷打听到了这位“寒士”的情况,原来他叫罗四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画家,他被总督府雇来往长廊上临摹名画和题字,现在长廊完工,他已经离开总督府。在天津,他经常和一个叫妙笔画铺的画匠师傅包揽生意。
  于是云官又托老嬷嬷到妙笔画铺去找这位恩人。得回来的消息是罗四维已经下了关东,到奉天城去了,几时回来说不清。
  云官见不到罗四维,便天天到那长廊里去看字、看画。从看又发展到学着写,学着画,谁也猜不透她为何对这些书画着了迷。
  义和团运动的火焰越烧越旺,终于烧出了一场战争。一九零零年七月十四日,德、日、英、美等八国联军打进了天津城,他们四处放火,八方杀人,使天津城内“积尸数里,高数尺……哀声遍地,火光照天……”
  裕禄的总督府被血洗一空,尸横满院,裕禄本人也自杀身亡了。
  云官在一群碧眼黄发的洋人追逐中逃出了总督府。她从满街血水满眼火光中又逃出了天津城,在乡村她先是加入到数以万计的逃难者行列里,接着就搭上了一个跑“帘外”唱野台子戏的戏班子。开始她不大敢露真功夫,更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世,她怕再被抓回总督府,落人裕禄的魔掌中,她宁肯沿街乞讨也不愿再回到那老虎嘴边去讨食吃。不久,她听到裕禄自尽的消息,接着又传来荣禄也将被查办的信息。这真像在云官心里搬掉了两块大石头,她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自由感。她在戏班里敢说。敢唱、敢做、敢演了,她以她那超群的技艺,出众的俊美,很快地就成了戏班中的台柱。他们戏班围着天津城转了大半年,随着天津商埠码头的恢复和发展,戏班进了城,开始在戏馆子里唱戏了。十七岁的云官恢复了柳云枝的原名,她像一颗彗星一样在天津上空闪起了亮光。她唱戏不但能文能武,而且能写能画。每当遇到戏剧情节中可以写字作画的时候,她就执笔挥毫,当场出彩,使观众面对着那美妙的画幅,惊叹不已,一个才艺双全、美貌无双的名坤伶很快地就震动了京津舞台,尤其当人们听说她就是当年拳打直隶总督的云官以后,又给她的形象涂上了一层灵光,增添了一股侠气,各大戏馆子纷纷拥来,争相礼聘。不久,她就和孙菊仙、汪笑依等一代红伶同台演戏了。
  云官在得意的春风吹拂下也没有忘情于罗四维,她不断地托人四处寻找,但却一直没有找到,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她便和一个一直追求她、保护她,对她无限忠诚的武生柳月楼结婚了。
  两柳成一家,云官除了有一位知冷知热的好女婿之外,身旁还多了一名形影不离的卫士。柳月楼的武功是遐尔闻名,任人皆知的。
  在两柳成一家的一年以后,罗四维回到了天津。他是从奉天城又辗转南下,在南方游览了名山大川以后才回来的。一到天津,就被云官找到了。云官和柳月楼双双把他请到家中,云官拿出那块题字的手帕,流着泪诉说了自己那感念之情。当他们夫妻知道罗四维虽已年近三十却是只身一人浪荡江湖的时候,就请罗四维搬到他们家来住,他们家新买了一所小楼,住处十分宽绰。但是罗四维却坚决不肯。
  罗四维人没有搬来,心却和他们跳在一起了,他白天是柳家的座上客,晚上是柳云枝的忠实观众,只要有柳云枝的戏,他便风雨无阻,一定到场。没过多久,三个人就成了莫逆之交。云官管罗四维叫大哥,罗四维管云官叫云娘。柳月楼更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柳云枝的恩人便是他的恩人,他对罗四维像对亲哥哥一样赤诚。但这两个男人对柳云枝的感情性质又完全不同,一个是夫妻间的恩爱;二个是情同手足的友爱。他们之间在这上的界限划得像径水和渭水一样分明,决没有一点过线的地方。了解他们的人都不禁为之赞叹,称他们为“风尘三侠”。不了解的人便吹出一些风言风语,传到他们耳朵里也一笑置之。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过一个时期也就烟消云散了。
  云官和月楼结婚三年,也没生一个小孩。到这年夏天,云官怀孕了,两口子都特别高兴。云官准备很快就封箱不唱了。恰在这时候,一件事情发生了:新上任的镇台大人要看云官的戏,清云官到镇台府去唱堂会。
  这个镇台是庆亲王奕动的侄子,是个比裕禄还坏的淫棍,只要他看上的女人,总要想法弄到手里,以满足他的兽欲。这情况云官夫妻是知道的,所以执意不肯前去,镇台府的总管亲自跑来连请三次,都被回绝了。这时戏班班主和戏馆子老板都吃不住劲了,他们轮番劝说,一定让云官去“应付”一下。最后,云官和他们吵翻了,声明立即和柳月楼退出戏班,离开天津,远走他乡。
  云官说了就办,她和柳月楼、罗四维商量决定:把住处封好,立即出关,到奉天住上一年两载,等云官生完小孩,再作定夺。
  第二天傍晚,云官和月楼正从家里往戏馆子走,迎面来了一队绿营兵,为首的是一个全副甲胄的营千总,他除了挎着一把鬼头腰刀之外,腰上还别着一支“单出子”手枪,他后边跟着四个勇员巴图鲁。这一队人雄赳赳地直奔云官和月楼走来,两人忙往路旁一闪,这时他们发现:在队伍后边还跟着一台蓝驼呢小轿,轿旁走着一个身穿花云纱马褂,手拿一柄小折扇的中年人。云官和月楼一见此人,不由得一愣神:这是镇台府的总管,三清云官都是此人出马,这回莫非是……
  这时那个总管也发现二柳了,他对着云官一呲牙,然后向前边大喝一声:“停!”
  营千总回身直望总管,总管一指云官,说了声:“这就是,快围住!”
  营千总哗一下扯出腰刀,一声令下,绿营兵倏一下向云官和月楼围来。他们二人忙往后一退,背靠在一堵大墙上,横眉直对着这群如狼似虎的大兵。大兵让开一条窄路,千总和四个巴图鲁拥着总管走近前来。他们刚一露面,云官就直指他们厉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道要行抢吗?”
  总管皮笑肉不笑地一抱双拳说:“不敢,不敢。在下奉镇台将军之命,特意第四次来请柳老板去唱堂会。”
  云官一声冷笑,一指周围的大兵说:“唱堂会有这样请的吗2 ”
  “前三次在下连一个巴图鲁都没带,可是柳老板不肯赏脸。这回我们也是先礼后兵。柳老板如果马上上轿,我们就以礼相待……”
  云官柳眉一竖说:“如果不上轿呢?”
  “嘿嘿,那我们可就要对不起了。”总管回手一指巴图鲁说,“看着没有,捆人的绳子已经准备好了。”
  随着总管手指处,两条绳子扔在云宫脚下。
  这时只见柳月楼一声冷笑说:“你们想用两条麻绳吓住柳云官吗?柳云官是从龙潭虎穴里闯出来的,你们这几个虾兵蟹将,乌合之众,还不够我柳月楼一个人收拾的。”
  总管一听也报之以冷笑说:“柳老板的英名轶事在下早有耳闻。我们将军就是因为这个老要见识见识这位贞节烈女,开开洋荤,看看这个只许柳、罗两个男人玩的女戏子……”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云官疾如闪电般地一纵身就跳到他面前,手一挥,“啪”一个大嘴巴,下边一抬腿,一脚端在他小肚子上。他“妈呀”一声栽倒在地,手捂着小肚子满地翻滚起来。
  这一下就乱了套。千总挥刀高喊:“抓人哪!快上啊!”
  巴图鲁和绿营兵齐声呐喊着扑向二人。他们自以为人多势众,可以手到擒来。哪知只几个照面,就被柳月楼和云官打倒了一面子。二人就势跳出重围,互相一拉,撒腿就跑。
  巴图鲁和绿营兵紧紧追赶。
  总管从地下爬起来,一边跌跌撞撞往前跑着一边喊:“快,快!打死男保镖,活捉女戏子!抓住活的有重赏……”
  经他这一喊,千总开窍了,他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柳月楼,“啪”的一枪,正打在柳月楼后背上……
  云官正拉着柳月楼往前跑,忽觉手一沉,忙歪头一看,只见柳月楼一只手捂在前胸上,一边往地下倒一边还拼着全身力气喊着:“快,快,快去找大哥,找大哥……”
  鲜血从他胸前涌出来,他嘴一哆嗦,脸一扭歪,一头栽倒在地下了。云官只觉脑袋轰一声,好险没随着柳月楼倒下去。
  这时跑在最前面的两个绿营兵已经扑到云官跟前了,他们一边喊着“活捉女戏子”一边向云官扑来。云官一咬银牙,一低头,猛向第一个绿营兵撞去。只听“妈呀”一声,绿营兵倒翻在地。云官一把操起他扔掉的砍刀,一回手向另一个绿营兵剁去。绿营兵躲闪不及,脑袋被砍掉半拉。那个被撞倒的绿营兵正挣扎着往起爬,也被云官手起刀落,结果了性命。
  几声惨叫,一片血流,吓呆了后跑上来的绿营兵。他们见云官眨眼间就砍倒了两个弟兄,也不知云官本领有多大了。正当他们惊恐不定的时候,云官挥舞着大刀冲过来了。这时有一个大兵先惊喊了一声“我的妈呀”!转身往后就跑。在绿营兵中逃跑是一种恶性传染病,只要有一个人领头一跑,其他人马上都跟着跑。于是一大群大兵竟被一个女人追逐着没命地向后边跑去……
  云官追了几步,一扭身子,又往回奔去,她奔到柳月楼身前,一头扑在他身上,不顾血污,不顾危险,拉着他,摇着、晃着,他一动不动,已经断气了!
  云官一边哭着一边从他腰间拽下一个荷包,又忙脱下自己的上衣,盖在他的脸上。她正要把他拽到墙下一个坑里,这时她听见喊声和脚步声又从远处传来,她忙跪倒在地,向着他的尸体磕了一个响头,然后一磨身,向一条小胡同里跑去。这一带地形云官是熟悉的,她从这条胡同又穿进那条小巷,只几穿就听不见绿营兵的喊声了。
  云官知道自己的家是回不去了。只有去找罗大哥,赶快逃走。
  这时天色已经黑了,她跑到罗家,罗四维望着她沾着血迹的头脸和下衣,望着她那只穿着内衣的上身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云官顾不得和他多说什么,只告诉他月楼已经惨遭杀害,她也刀劈了绿营兵,现在必须马上逃走。
  罗四维本已做好出走的准备,这时忙又把几年的积蓄包好一个包袱,云官也洗去脸上的血污,换上罗四维的长大衫裤,把袖口和裤脚挽了挽,又找了一块毛巾把头发包起来。两人收拾停当,就在黑夜里双双逃出了天津市。
  他俩没敢走旱路,花高价雇了一条小船,从水路到了秦皇岛,云官换了女装,又换了一条船,直奔大连而去。
  他俩在大连举目无亲,无依无靠,要靠只有靠自己。于是这一双早年的知音,近年的兄妹,在惊涛骇浪中挣脱出来的孤男寡女,就正式结成了夫妻。人洞房的那天晚上,他们都换上了一套新衣服,两人喝了交杯酒以后,都想念起柳月楼。他没有给他俩留下更可纪念的遗物,只有一个荷包,拴在柳云枝的身上。这时她把那荷包解下来,供在桌上,二人双双拜了三拜,又痛哭了一阵,才相偎着睡下了。
  他俩互相依偎着,拥抱着睡到天明,却没有脱衣服,更没有像一般男女那样在洞房花烛夜里去“云雨会巫峡”。原来云官怀孕已经将近四个月,他俩都异常看重柳月楼留下的这点还未降生的骨血,他们盼这遗腹子能平安降生,长大成人。他们到大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大夫给云官开安胎药,使云官那隐隐阵痛的腹部安稳下来。他们结婚,只是感情上的升华,而不是情欲的冲动。他俩约定:只有等那柳家骨血生到人间,才能把夫妻间的形式和内容完全统一起来。
  他俩结婚以后,商量了一下未来的生活。在经济上一时之间是不成问题的。罗四维拿出来的积蓄可以折合成白银二百两。云官虽然两手空空,可是身上戴的几件首饰却价值千金,一枚闪闪发光的钻石戒指还没丢掉,一枝镶满珍珠和宝石的赤金别头簪还插在头上,还有那珍贵的耳环、手镯等等,都是可以使珠宝商人看着眼热的宝物。他俩小心翼翼地把这几件珍宝收藏起来,以备应急之需。
  当前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在哪里定居?大连虽是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殖民地,但是距离天津太近,容易被人发现,一经暴露,清政府要引渡两个“罪犯”还不是易如反掌吗?奉天城是整个关东的中心,也不易躲过人的耳目。想来想去,只有哈尔滨这个新兴的城市合适,不但地处塞北,而且正在大兴土木,到处盖大楼,罗四维可以有活干。
  光绪三十四年八月,他们到了哈尔滨,在道外三道街买下了两间小房,云官改名为杨月梅(这名和柳月楼差不多);罗四维改名为罗立,表示已经成家立业的意思。
  这年冬天刚一来,光绪和慈嬉双双驾崩。几乎与这同时,云官生了一个小女孩——读者当然知道,这就是柳絮影降生了。两口子非常高兴,给小女孩起个小名叫双喜。外边人谁也不知道这小女孩的名字的真正含义。实际上他俩是多么盼望清王朝能赶快和皇帝、太后一同寿终正寝哪!那才是真正的双喜临门呢。
  生完双喜以后云官还不能出去唱戏,她还是斩杀官兵的逃犯哪!一直又等了三年,清朝三百多年的统治才完全倒台,云官可有了出头露面之日了!她兴奋得睡不着觉,还要重返舞台,唱回那失去的艺术青春。她和罗四维抱着小双喜回了一次天津,一去祭奠柳月楼,二去收拾旧日的行头。哪知空跑一趟,两样打算,双双落空。班主说柳月楼的尸体没找到,一切财产早已都查抄归公了。云官知道这是班主丧了良心。两人想法找回来几件可以纪念往事的旧物,其中就有现在挂在墙上的画和对联。于是又回到哈尔滨,卖了一件珍藏的首饰,购买了行头,重新打出柳云枝的名号;开始搭班唱戏了。
  柳云枝三个字在戏剧界真可以说是如雷贯耳,早已成了传奇式的女中豪杰。但是从打她刀劈清兵以后,谁也不知道这位女英雄到哪里去了?现在忽然在塞北的哈尔滨出现,怎能不引起轰动,她的事迹随着戏园子(天津叫戏馆子)的海报迅速地传遍全哈尔滨。
  头三天打炮,戏园子险些挤破门;头一个月也是场场满员,座无虚席,人们不光看戏,还要看这位女英雄。但越往后越不行了。云枝已经不是当年的云官了,她的嗓音虽然还那么娇嫩好听,可是底气不足,高音上不去了;她功夫虽然还是那么有根底,但是几个架势以后就气喘吁吁,热汗淋淋了。这就使她唱时不敢挑音,打时不敢用力,多半是点到为止,得过且过。坎坷的生活,无情的岁月,使得云官未老先衰。云官的上座率低下去了,一年以后,从来都是唱主角的云官开始唱配角了。
  到了一九一七年,双喜九岁的时候,云官又生了一个男孩,就是罗世诚。
  双喜已经上学念书了,起了学名叫罗玉芳。人人都夸这女孩长得俊,又聪明又懂事,都劝云官教她唱戏,说一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云官却坚决不肯,她对唱戏这一行已经完全绝望了。她死里逃生唱了二十年,结果还没到人老珠黄的时候就不值钱了。年轻的时候裕禄、镇台那样的坏蛋不让她好好唱,等到能够好好唱的时候又不行了。一这样悲惨的职业怎能再让孩子干!
  云官不教孩子唱京戏,孩子却演上了别的节目。那时候哈尔滨的女校里已经时兴演文艺节B 了,遇到校庆、国庆等喜庆日子,就让学生登台献演。而每次登台总少不下小双喜,她不但长得出众而且有台缘。无论有多少学生站在台上,她总被观众最早发现而且盯住不放,就好像她脸上、身上都罩着层特写镜头似的,使她那么突出,那么拔尖,那些同台的小伙伴无形中都成了她的陪衬。她简直是个天生的演员。
  到了念女子中学的时候,双喜开始在学校演话剧了,她的演出很快就轰动了哈尔滨的教育界,连教育厅长都对她赞不绝口。孩子名声一大,云官就更恼火了,她甚至想让孩子退学不念了。学校知道她这态度以后,几次三番请她到学校去看她女儿的演出,有一次女校长竞亲自坐着马车来请她。云官迫于情面,只好去了。她看着看着忽然被女儿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最后她竟长叹一声,说了一句文言:“此乃天意,云官不得违也!”
  这样,双喜在女子中学毕业后,就正式进了话剧界。跟妈妈一商量,恢复了本姓,改名为柳絮影。云官在女儿的名字上也有纪念自己那飘零的一生的意思。
  这时候男孩子罗世诚也上学了,学校一听他是柳云枝的儿子柳絮影的弟弟,也让他演上了节目。一演节目就有了名,“人怕出名猪怕壮”,小孩也是如此。那些淘气的小男孩就经常围着世诚起哄,在这方面男孩子永远胜过女孩子。旧社会唱戏的是下九流,尤其是女艺人,竟和妓女划到一条线上去。所以在起哄中就充满了嘲笑、椰榆,甚至辱骂。小世城回家一学,气得云官直哭,和罗四维一合计,就把家从道外悄悄搬到了大地包,把罗世诚送进了一个新学校,嘱咐他今后只许讲爸爸是画画的,再也不许讲妈妈和姐姐是干什么的,连名也不许提,更不许领同学们来家里玩。罗世诚已经吃过这方面苦头,当然牢记不忘,严格遵守,一直到念高中。
  这时候云官自己也不唱戏了,她这些年又赚了一些钱,几件珠宝还珍藏着,后半生够用了,何况罗四维和柳絮影又都赚钱呢。
  到了一九三二年,又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罗四维在登高画画的时候忽然从脚手架子上摔下来,命保住,人却瘫痪了……
  柳絮影讲到这里天已经黑了,屋里昏昏暗暗,景物模糊。但是她和王一民都没有动地方去开灯。王一民直望着墙上那副对联。对联上的字已经看不真切了,他一半凭着记忆念道:莫道衣冠尽优孟本来儿女即英雄念完,他接着说道:“这副对联,乍看起来平平无奇,可是听你讲完以后,就觉着它包含着非常丰富的内容,使我受到很大的启发和教育。”
  “您……受到教育?”黑暗中看不清柳絮影的脸,但能觉出她是睁着一双惊讶的眼睛。
  王一民点点头说:“对。不瞒你说,我以前对唱戏曲的女演员,看法是不大好的,可是现在我……你当然能感觉出来,我既激动又感动,可惜我手里没有老塞那支妙笔,写不出这样的儿女英雄。”说到这里,王一民忽然一拍手说,“对,我一定建议老塞,让他写一部小说……不,先编一出话剧,由你主演,你一定能演好。”
  “您甭找老塞,他一点也不知道,我从来没当他讲过。”
  “你为什么不讲呢?应该当他讲,这样的儿女英雄,这样的‘风尘三侠’,太应该讲了!你不讲,我和他讲……”
  “不。”
  “怎么,连我讲你也不让?”
  “不。”柳絮影连着说了两个“不”以后,忽然低声地笑了,一边笑着一边说,“白天我就当你说了,今后我听你的,你让我讲,我当然得讲了。”
  王一民一听也笑了。他站起身来,准备告辞走了。
第43章  
  王一民搬到卢运启家已经三天了。他原以为卢秋影在汤岗子住院没有回来,自己要搬来住的要求有点难于出口,哪知他一来“看望”,卢运启竞又主动提出让他搬来住,并且告诉他秋影也快回来了。这老人想借王一民的一股正气,把卢秋影脑子里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都吹扫干净。
  王一民搬到卢家,花园街的房子就按原来的计划,请塞上萧搬进白俄老玛达姆的上房。空下的三间房子就由李汉超一家三口人住下了。这样的安排大家都满意:塞上萧是个注重朋友交情的人,只要李汉超住得宽敞他就高兴,何况上房住得更舒适,更明亮呢。至于多花点房钱,他是毫不在意的。李汉超的满意主要是工作方便了。当他和妻子、孩子都挤在一间屋里的时候,晚上一开夜车,就闹得都睡不好觉。石玉芳睡不好倒不是因为怕灯光和动静,灯光都被李汉超遮严了,动静也被控制到最轻微的限度。她睡不好,主要是担心李汉超熬坏了身板儿。她一会儿抬头看看,一会儿又爬起来给李汉超技件衣服,一会儿又给冲碗炼乳,煎盘鸡蛋……她这一折腾,孩子睡得翻来覆去,李汉超也觉不安。现在可好了,李汉超住在原来塞上萧的西屋,只要一熬夜,他就悄悄地用毯子把门堵严,严到一丝亮光都透不出来。石玉芳摸不清情况,也就只好不管了。三个人有两个人对新住处满意,王一民就更无话可说了。他是个四海为家的人,只要对革命有利,他就满心欢喜。
  王一民搬到卢家三天,每天晚上都熬到后半夜才睡。好在卢秋影还没回来,晚上时间都可以自己支配。他和李汉超共同起草了宣传罗世诚英雄事迹的传单,又协助印刷和组织散发传单。这些工作都是在敌人加紧白色恐怖下进行的,所以就更加艰难。敌人因为抓不到真正的共产党人,就到处抓“嫌疑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可以听到警车和警笛的嘶鸣声,枪弹的呼啸声,警犬的狂吠声。他们企图用白色恐怖活动,镇压住中国人民的反抗行动。但是他们一切心机都是徒劳的,宣传英雄罗世诚的传单仍然在一夜之间就撒遍哈尔滨全市。
  王一民昨夜撒完传单回来已经是半夜两点多钟了。他是在卢家人都静下来以后才悄悄走的。走和回来都是翻越的后大墙。
  两点多钟他才躺到床上,本已十分疲倦,但却不能马上人睡。他睡不惯那软绵绵的沙发床,总觉得像躺在棉花堆上一样,翻来覆去好半天才迷糊过去。
  本来在他第一天搬来的时候就提出要换一张木板床,可是冬梅却悄悄告诉他:这屋原来安的本是木板床,是老爷怕他睡着不舒服,特地吩咐换了一张进口席梦思床。换完了老爷又不放心,亲自来看了看。现在要再捣腾出去岂不是瞎了老爷这份心思。王一民一听也就收回了自己的想法。
  王一民一觉醒来,睁开眼睛一看,屋里还黑糊糊的,从厚重的窗帘缝隙间,透进几条光线,已经亮天了!王一民忙到枕头底下去摸手表,表还没摸到,挂在墙上的那古老挂钟里的布谷鸟跳出来了,抖着翅膀,‘布谷,布谷“地连叫了五声,五点钟了!王一民一骨碌坐起来,在床上又颠了两下,然后翻身下地,拉开窗帘,转身到卫生间里去了。卢运启这栋楼房完全是西式建筑,每套房间都有卫生间,用起来非常方便。;
  王一民已经摸清卢运启的生活习惯,他每天早晨天一亮就起床,先在院里走五圈,然后停在假山旁的垂杨柳下打太极拳,他这太极拳是结合气功打的,非常慢,一趟拳下来需要五十分钟。
  王一民早晨起来练功已经是多少年来的习惯了。无论睡得多么晚,早晨也要按时起床。但他的特点是时间可长可短,地方可大可小。在花园街住的时候,他多数都在屋里练。他练功,主要是为了保住自己那身功夫。锻炼身体反倒退居次要地位,所以空气差一点他也不在乎。搬到这里后,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是在后院。
  今天,他盥洗完毕,就走出了房门。他这套房间是在西边楼门的二楼上,和卢秋影的房间正对门,房间的格式也一样,都是一间卧室一间书房。挨着他俩房间的则是两大间藏书室。如今卢秋影没在家,藏书室里也没人住,所以整个西楼楼上就是王一民一个人。楼下就是上次卢运启举行家宴的大餐厅和会客室。王一民对这里也算是熟地方了。他现在走下楼梯,刚要走出楼门,迎面飘然走进来冬梅,她手里捧着一束鲜花,见着王一民,躬身站住,含笑说了一声:“王老师,您早。”
  一阵微风从门外吹进来,一股醉人的花香向王一民迎面扑来,王一民不由得连连吸了几口,然后指着她手里的鲜花笑问道:“这又是什么花?是有香蕉味的含笑花?还是连花叶都香的迷送香?”
  冬梅听见调皮地一笑说:“您就知道含笑花和迷送香,好像我们花房的老师傅光会摆弄那两种花似的。”
  王一民也忍不住笑起来说:“就这两种还是你教给我的呢。”
  “那一会儿您回来,我还,还……”冬梅忽然把话收住,又扑一下笑了说,“不,咱们当丫环的哪敢说教您哪,咱们只能做到有问必答。”
  “好,等会我回来咱们就来个有问必答,我要向你多多请教。”
  “看,您又来了!”冬梅双眉微蹙着说,“您那不叫‘请教’,您那是‘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王一民听到这不由得”哎哟“了一声说:”小冬梅墨水喝得真多呀!简直能出口成章了!“
  冬梅脸一红,一甩头发,向楼梯上跑去。
  王一民刚要走,忽然又停下,忙又招呼道:“冬梅!那花还是给我的呀?”
  “不给您给谁呢?”
  “不。”王一民忙摇着手说,“我屋里的花不用天天换,今天这束花……”
  “今天这束花非插到您屋里不可。”冬梅忽然又从楼梯上往下走了几步,然后探着身子,压低声音,有些神秘地说,“您知道这花是谁让送来的吗?不但让我送来,还是她亲手摘的呢。”冬梅说完咯咯笑着往楼上跑去了,她跑得那么轻盈,简直像小鸟在飞。
  王一民看着冬梅跑上楼去,心里不由得犯起核计,他当然知道冬梅说的“她”是指谁了。从他搬来以后,卢淑娟就表现得很热情,好多事情都替王一民想在前边,有时候是她自己到王一民屋里送点东西,有时候是通过冬梅送来。对这些,王一民都觉得她是在尽主人的责任,有时虽然感到过细了些,但细是女人的特点,尤其像卢淑娟这样的“大家闺秀”。可是今天这束花是她自己摘来的呀!现在就送来J ,那得起多大早啊?起大早,亲自摘,这意味着什么呢?莫非是……王一民想到这里忙摇了摇头,不,不可能,无论从哪一方讲也不可能,自己可不要想人非非呀!他像嘲弄自己似的笑了笑,一边摇着头一边向楼门外走去。
  楼门外的雨路前边就是绿草如茵的草坪。草坪前是花圃。假山、凉亭。荷花池。这时候太阳刚刚放出红光,树上的小鸟正迎着红光欢唱,花草上的露水珠被一阵微风吹得滚落下来,湿润的泥土气和着花木的芳香沁人心肺。
  王一民发现卢运启已经在垂杨柳下打上太极拳了,这时候正在打“倒撵猴”,后背对着自己这一边缓缓移动着。王一民知道像卢老这样的太极拳老手,打的时候是要结合气功,完全“人静”的,就怕外人干扰,使神不守舍,弄不好得上“气功走火”,那就要出大毛病了。王一民曾经看见过一位得上“气功走火”症的老人,在那坐着正和大伙唠嗑,忽然眼睛一翻,喊一声“不好,来了”!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按着自己的头顶,好像气就要从那里冒出来似的。紧接着就腾腾地往起蹦,一蹦好几尺高,两个愣小伙子都按不住。这现象是怎么回事,谁也解释不清楚。人身上有些生物现象,就是难以解释。
  王一民怕影响卢运启打太极拳,忙一转身,贴着大楼,向后院拐去。
  后院是一片果木园,穿过果木园,就是花圃和玻璃花房。养花的老人姓梁,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可是身板却非常硬朗,幽香淡雅的环境真使他成了不老松。卢运启特为此赠给他一副对联,上写:三千岁月春常在百花丛中一老松老人把这副对联挂在花房里,王一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特意指给王一民看。老人很健谈,谈起早年的事情滔滔不绝。王一民也很愿意和他唠扯,可是今天早晨王一民却要避开他。王一民练功也是怕人看见哪。
  在那片果木园中,有一片樱桃树,一人多高的树丛里面,有一块狭长的草地。王一民来的第一天晚上,借着散步的机会就溜达进去看过,他发现那真是他练功的绝妙地方!这里紧靠着东大墙,高高的大墙下有一块大石头,一纵身就可以跳上去。墙外是一棵大柳树,和墙里的大石头搭配在一块儿,正好组成王一民翻越大墙的天然阶梯。除这面大墙之外,那三面都是茂密的樱桃树,人站在树丛中的草地上,外边根本看不见。他特别注意观察了一下二楼,楼窗都被树梢挡住了,只露出了楼顶上的滴水檐。他看不见楼窗——他变换了许多角度也看不见,楼窗里的人当然也看不见他了。他把那狭长地带的高草都拔了拔,剩下一些矮草留着,脚踩上去软软的,没一点声音,真比绿色的地毯还带劲。第_二天早晨他就开始在这里练功,今天已经是第三天,有点变成轻车熟路了。
  王一民顺着墙边的空隙进了草地,脱掉外边的白串绸小褂,只穿着一件挎梁背心,然后双足并拢,左腿一抬,亮了一个单鞭立马势,接着就抢开拳脚,练将起来。王一民越练越兴奋,就将从小学的全套本领都使了出来。真是三十六翻身,七十二变化,快起来如疾风闪电,跳起来如飞燕凌空,手眼身法,闪躲腾挪,招招式式,功夫到家。最后双手一拢,头一仰,来了一个收势。
  就在王一民头一仰的一刹那,他忽然瞥见在二层楼顶端,滴水檐的里边站着两个人,直向他这边望着。王一民一惊,忙要定睛再看的时候,两个人往回一缩,倏然不见了。王一民忙一纵身,跳上了东墙下的大石头,翘首向楼顶上望去,这回看见了两人的头部背影,都梳着长发,原来是两个女人!这是谁呢?王一民再要看个仔细的时候,两个头部背影也不见了。就在那头部背影一晃的工夫,王一民心里猛然一动,哎呀!莫非是那一主一仆两人在偷看?他忙跳下石头,又仰头向滴水檐上看了看,心中不由得埋怨自己用心不够。自己只想到那明显的楼窗,怎么就忘掉那楼顶上也能上去人呢。现在敌人正在注意会武术的,自己又几次在敌人面前亮了手脚,如果今天这场拳被传扬出去,岂不要引人注意。
  王一民一边想着一边穿上了上衣,又掸了掸裤子上的尘土,然后悄悄地走出了樱桃树丛。
  王一民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布谷鸟”正从挂钟的小门里跳出来抖着双翅连叫了六声。再有半个小时就开饭了。他来这里后就和卢家商定了作息时间:早晨五点起床,六点半吃早饭,七点上班。早饭在卢家吃,由冬梅给端到房间里来。中午不回来,晚饭不定规。
  还有半个小时吃饭,干点什么呢?在花园街住的时候,他早晨总要抽出点时间收拾屋子,打扫卫生。可是现在这屋子已经让冬梅收拾得窗明几净,一丝不乱。王一民在屋里转了一圈,处处都是有条不紊,无可挑剔。可是当他看到墙角那仿明永乐的彩色花瓶的时候,眼睛停在那上不动了,他发现冬梅新采来的那束鲜花原样不动地塞在那里边。往日那花插得都非常讲究,多半都是采取三大枝的基本花形,让你感到繁而不乱,艳而不俗。可是今天却像才睡完党未经过梳洗的女人烫发,乱蓬蓬的。王一民摇了摇头,又转到写字台前,黑漆的大写字台上摆着昨天拿回来的学生作文本。作文本仍然按原样堆放在那里,没有一点移动过的痕迹。王一民又俯身在桌面上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今天早晨并未擦抹过。他从写字台上抬起脑袋,略一思索,忽然笑了。他猜出冬梅今天早晨把插花和擦抹桌子的时间用到什么地方去了。这鬼丫头大概是把花塞到花瓶里就找她的小姐去了。
  王一民坐在写字台前,开始批改学生作文本。
  墙上古老的挂钟静静地走着。这钟没有钟摆,不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它下边用三条细铜链挂着三个像旱黄瓜那么大小的铜锤,一个管时针的走动,两个管报时。在钟的顶部,有两个小门,报时的“布谷鸟”就“住”在那里边。两个“布谷鸟”,一个雄的是暗灰色,每到正点的时候它就叫;一个雌的是黑褐色,每逢到半点的时候它出来叫一声。
  现在,装雌鸟的小门开了,它跳出来抖着黑褐色的翅膀叫了一声。王一民抬头一看,整六点半。
  楼梯上发出轻微的脚步声。王一民放下笔,坐在写字台前向屋门看着。屋门开了,冬梅手托着黑漆食盘走进来,她半低着头,抿着嘴,从头发帘下看了王一民一眼,就悄悄地笑了。这一笑,王一民心里更明白了,但他并不忙于说破。他从写字台前站起来,跟着冬梅走到茶几前,坐到沙发上,看着冬梅往茶几上摆早点。
  早点完全是西式的,两个异形瓷缸里分别装着牛奶和咖啡,一个玻璃缸里装着角砂糖,另外有一盘煎鸡蛋,一盘切成薄片的白面包。还有两个小盘,一盘是红色的果子酱,一盘是黄色的奶酪。
  冬梅把这些吃食一样一样地摆在茶几上,又从食盘里取出刀、叉和一盏空玻璃杯放在王一民面前。然后拿起瓷缸往空杯里倒了一半牛奶,又拿起另一个瓷缸往牛奶里对咖啡,对了不多瓷缸就停在空中了。
  冬梅说话了:“您今儿个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一个手指头也不伸,这咖啡得对多少才合适,您得告诉我呀。”
  王一民忍不住笑了说:“什么活都让你干了,闹得我也不会伸手了。”
  “可是我这手还在空中悬着呢。”
  “往里倒哇,倒满了就对合适了。”
  咖啡哗哗响着浇到牛奶里,牛奶翻滚着由乳白色变成褐黄色。玻璃杯眼看就满了,冬梅还在倒,王一民忙喊了一声:“停!”冬梅应声停下了。
  玻璃杯里的液体在杯口上凸起来了,却没有流到外面。王一民忙俯下身喝了一口,冬梅扑一声笑了。她在笑声中放下食盘,扭身到墙角花瓶前去插花。
  王一民一边吃着煎鸡蛋一边说:“方才我看花没插好,以为是给我留下的课题,试试我能不能插好呢。”
  “那我们怎么敢哪。”冬梅一边熟练地插着花一边说,“我们的活儿都是有规定的,什么时候干什么都得按规定做。就像在您这屋,趁您早晨出去的工夫,我们必须把屋子收拾干净,把花插好,等您回来……”
  冬梅才说到这儿,王一民忽然一指她手中的花说:“等我回来你花还没插呢。”
  冬梅脸一红,“哎哟”了一声说:“您在这等着我们哪,可我今天早晨有,有事呀。”
  “什么事?”王一民立刻跟问了一句。
  “我,我陪着小姐登高去啦。”
  “登高干什么?”
  “看热闹哇。”
  “看什么热闹?”
  “看……”冬梅眼睛眨了眨,忽然又抿着嘴忍住笑说,“看那个‘白鹤亮翅’、‘喜鹊登枝’、‘黑虎掏心’。‘犀牛望月’,还有那‘狮子大摆尾’……哎呀,真看得人眼花缭乱,比戏台上的好看多了!”
  王一民一听她数叨这些招数竟有一二半是今天早晨自己练过的,虽说是瞎蒙也蒙对了不少,不由得一笑说:“你还真知道不少呢!”
  “我看过《青衣女》呀,那上净这招数。再说,还有我们小姐呢。她,她今天早晨看得可高兴了!”
  “我问你,”王一民收住笑容说,‘你们怎么想起来上那么高的地方去看那……那热闹?“
  “您要审问哪?那我们就从实招认啦。”冬梅说到这里,竟学着旧时姑娘的礼法,屈膝行了一个万福礼,逗得王一民又笑了。
  “您来的第二天早晨,我们小姐就看见您迸果木园了,可是一晃工夫您就不见了。她站在二楼窗户里,怎么找也找不着您的影儿,这时候我去了,她就告诉了我。我帮她找,也没找着。后来三太太进来了,我们只好离开了窗户。昨天早晨,您又在后园里不见了,我们俩可纳闷了。今天,从您往后楼一拐,我就盯住您了,眼看着您一直走进了樱桃林,再也不出来了,我就忙着去告诉小姐,谁知道小姐也看见您进去了。我们俩于着急也看不见您猫在那里面于什么,一合计,就上了房盖……”冬梅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话头,花也不插了,急走到王一民跟前说,“哎哟,王老师,我当您说这些,您一个人知道就行了,可千万别告诉我们小姐,她该说我什么都当您讲了。”
  “为什么呢?”
  “我们小姐这两天总是嘱咐我:凡是她讲您的话,为您办的事,都不让我告诉您,一句也不许说。可是我一看见您,这嘴就管不住舌头,什么都想说。何况小姐一说到您的时候又都是赞不绝口的好话……”
  “那她为什么还怕你说呢?”
  “您哪,是真不明白?”冬梅眨了眨眼睛,头一低,声音也跟着低下去说,“她呀,是怕您把她看低了。实际她对您哪……就在方才看完您打拳以后,她还说了一句……”
  “说什么?”
  “说想不到您觉是能文能武,文武全才哪!”
  王一民心里一惊。他就是怕人这样议论他,认识他。可她们居然这样……现在他怕冬梅更甚于怕卢淑娟。他发现这姑娘真好说,在他面前嘴管不住舌头,在别人面前就能管得住吗?
  正在王一民寻思的时候,冬梅又说上了:“我们小姐说您拳打得太漂亮了!她说她要画一张您打拳的画,贴在屋里……”
  “怎么?你们小姐还要画我打拳的画?”
  “是呀,您大概还没看见过我们小姐画的画吧?可好啦!在吉林的时候她跟师范大学一位老教授学了三年画,画的都出神了!只是总也不往出露,可是对您……”冬梅说到这忽然往墙上看了看,指着挂钟对面空白的墙壁说,“对了,您这墙上正缺一张画,我和小姐说,让她选一张,挂这墙上。”冬梅又笑了笑说,“挂在您这屋,小姐会愿意的。”
  王一民点了点头,稍停了一下,对冬梅说道:“方才你要我不当小姐说你讲她那些话,我一定听你的,一字不露。”
  冬梅也忙点着头说:“您真好。以后有啥话我也不瞒您。”
  “可是我对你也有一个要求。”
  “什么?”
  “就是我会打拳这件事,连同你们那‘文武双全,能文能武’的评论,一定不要当任何人提起。也要一字不露。你能办到吗?”
  “能。”
  “说到做到。”
  “您还信不实冬梅吗?”冬梅睁着秀丽的眼睛说,“您不要以为冬梅这丫头好说,这得分对谁。您人好,有人缘,学问大,架子小,不,您根本没架于,拿我们底下人当人一样待,对您这样人,谁不愿意把心掏出来?还有我们小姐,说句不怕您见笑的话,她真拿我当成亲妹妹一样,我已经发过多少次誓,将来让我为小姐去死我也情愿……”冬梅说到这,‘布谷鸟“抖着翅膀叫上了,一连叫了七声。冬梅忙”呀“了一声说,”您看,光顾说话了,您得上班去了。“
  王一民点点头,把最后一口面包放在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关于我会打拳的事,你们小姐会不会当别人说,譬如她的妈妈——你们的三太太?”
  “别的人她不会说,只是对她的妈妈……”冬梅摇摇头说,“可就没准了,她们母女是相依为命的。”
  “那么我就拜托你,”王一民郑重地看着冬梅说,“请你想法告诉小姐,不要向任何人讲。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将来我再告诉你们。”
  冬梅连连点头。
第44章  
  宣传罗世诚英雄事迹的传单撒遍了哈尔滨市,第一中学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学生们偷偷地传递着传单,悄悄地议论着,悼念着。训育主任丁于听到一些议论,在全校师生的例行朝会上,他等不及校长和副校长前来,就当众宣布:罗世诚是反满抗日的共产党匪徒,他罪大恶极,已被枪决。今后全校师生都要共同起来仇恨他,咒骂他……
  丁于训话的结果是他自己招来了数不清的咒骂,连厕所里都写上了骂他的粉笔字。他在盛怒之下,未经慎重考虑,就找到了副校长玉旨一郎,先是丑表功似的讲了自己在“朝会”上的训示,接着又说了学生因此对他的咒骂。最后他说骂他的学生以罗世诚同班同学为最嚣张,看样子简直要图谋不轨。他要求学校立即采取严厉手段,进行缉查和镇压。而且最好能把日本宪兵队或警察机关联络进来,以罗世诚所在的高中班为主要目标,实行严格的审查和搜索,要抓起几个来。
  玉旨一郎紧锁双眉听他讲完了这段话,沉默了一会儿才慢声问道:“丁主任认为抓起来多少合适呢?”
  丁于的眼睛紧盯着高深莫测的玉旨一郎看,他窥测不出这句问话的真正含义,便丝丝哈哈地说:“这个……现在还说不清楚。”
  “有一点可以说清楚吧。”玉旨一郎也紧盯着他说,“丁主任既然把主要目标放在罗世诚的班级上,那么抓人的名单上是不是应该有他们的班主任?”
  “这个……”丁于心一慌,不由得用残缺的右手挠了挠脑袋。他知道王一民和玉旨一郎有着令人难以琢磨的特殊联系,因此在谈到罗世诚班级的时候还有意地绕开了班主任,但想不到玉旨一郎还是问上来了,他又丝哈了一声说,“有关班主任的事情,当然得按照副校长的意旨办,您的意旨就是……”
  “我的意旨就是请您少出这样的主意。”王旨一郎的声音仍然不高,话语仍然很慢,但每个字的分量却加重了,他一字一板地说着,“您大概知道我们是在建设王道乐土吧?在一块王道乐土上兴建的学校应该是什么样子?这您想过没有?”
  丁于涨红着脸,嘴张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来。
  玉旨一郎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是应该像您方才所设想的那样:操场里站着警察,教室里坐着宪兵,寝室里躺着特务,我这个日系副校长手里拿着抓人的名单,让您这个满系训育主任按照我的意旨去抓学生,抓班主任,使学生不能读书,教师不能上课,闹得学生哭,家长叫,最后再让外国记者采访去写成新闻,标题是《请看王道乐土上之学校》,内容是:该校之日本副校长玉旨一郎曾自诩为中国教育史之研究者,而中国之教育史上何曾出现过此等手枪与镣铐并用之悲惨教育图景?训育主任先生,您看一看您这番设想将把学校引向何处去?又将把鄙人置于何等难堪的地位上?您自己判断一下,您这主意出得如何?”
  玉旨一郎话音住了,汗水也从丁于头上流下来,他不但不能答话,连头都难以抬起了。;
  玉旨一郎又接着说道:“至于方才提到的班主任王一民,我现在正在接近他,了解他。我知道这个人秉承家学,很有学问,在学生教师当中很有影响,有人甚至把他视为青年学者,对这样的人要是一伸手就抓起来,又会造成什么影响呢?这一点您想过没有?”
  丁于面红耳赤地抬起头来看了玉旨一郎一眼,丝哈了一声,似乎要答话。
  玉旨一郎摆了摆手说:“好了,您也不要急于回答。您可以慢慢想一想。对您我还是心中有数的。獭川副厅长曾经和我说过:您是忠于帝国的。”
  玉旨一郎最后这句话刚一出口,丁于立刻抬起头来,激动得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用秃手捂着心口说:“阁下能,能知道了于这颗忠于帝国的赤心,真使丁于万分感动,从今以后,副校长有何驱使,只管吩咐,丁于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好了,我知道了。”玉旨一郎站起身来说,“我不多占用您的时间了,您忙着去吧。”
  丁于也连忙站起来,一边答应是,一边往后退。说不上是怎么回事,他竟像日本女人一样,把残缺不全的双手捂在膝盖上,一直猫着腰退到门外去了。
  丁于走后,玉旨一郎便命校役把王一民请来。他请王一民坐在沙发上,又亲手沏了一杯茶,送到王一民面前,然后说道:“方才了主任当我说,自从罗世诚死了以后,你们班级的学生不断对他进行咒骂,而且要图谋不轨,滋生事端。因此他提出要请警察、宪兵。特务进学校来镇压,要抓学生和老师,而且是以你们班级为主要目标。对他这些话,我本来不应该说给您听,但是我已经和您说过:我要交您这位中国朋友,对朋友总要推心置腹,以诚相见吧。您说对不?”
  玉旨一郎说完这番话就直愣愣地看着王一民。王一民心里很不安,他当然清楚他那些学生最近的悲愤情况,尤其是和罗世诚要好的一些同学,都立志要为罗世诚复仇。以肖光义为首的几个青年团员,甚至已经制定了一个左倾冒险的蛮干行动计划。对这些,王一民已经进行了一些说服教育工作,直至对团员下了硬性规定。现在听王旨一郎一说,他的心真要悬起来了。他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是害怕他那些心爱的学生遭到无代价的牺牲啊!因此,他就忍不住地对玉旨一郎说道:“谢谢您能以诚相见。但不知您对了主任那些主意怎么看?您要采取什么……”
  没等王一民说完,玉旨一郎就摆摆手说:“我什么也不想采取。我要保持学校的平静,我要让学生能好好读书。但是据我了解,他和教育厅副厅长獭川先生的关系很近。懒川喜欢吃松花江的大乌龟,他就想法给抓最大个的送去。也不知他用的什么办法,能把乌龟的祖宗弄到手。獭川因此很欣赏他,也听他的话。对一中的事情,因为碍于我的情面,还没好意思直接插手。但是如果事情出多了,闹得越来越厉害,到时候新旧账往起一加,獭川再一逼,恐怕事情就不好办了。”玉旨一郎稍微停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说道:“我的意思,王老师都明白吧?”
  王一民直望着玉旨一郎那张中国式的圆脸,这张圆脸表现出来的是一股严肃认真的神情。王一民也注意看着他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一扇窗户,他想透过这扇窗户看到他心灵中的隐秘——更准确地说是想要捕捉到一点狡诈的目光,或者是不敢正视的转动或旁移。但是这些王一民都没有发现,这真使他有些困惑,不由得想道:如果此人真是坏蛋,那就会坏得特别阴险可怕,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坏蛋;若是让他去当演员,也会成为无与伦比的表演家。但是现在却只能使你相信他。于是王一民也表现诚恳地对玉旨一郎说:“您说的我理解。我将尽我班主任的力量,尽可能不给学校带来麻烦和损害。”
  “您能不能把‘尽可能’三个字去掉,改成一定做到呢?”
  “不,我只能尽可能去做。我们班级五十多个学生,我不可能把每一个学生的情况都了解得很清楚。也不可能让每一个学生都听我的话。我不能做任何超过我力量的承诺,超过一分就是讲了一分假话,超过十分就完全变成了谎言。这样的假话和谎言您乍听起来也可能觉得很顺耳,但是当事实证明那是假的以后,您就会唾弃这样的人。所以我还是要说‘尽可能’,而且愿意把这‘尽可能’加强。”
  “您说的也有道理。那么我就期待着您把这‘尽可能’尽可能地加强吧。”说到这里玉旨一郎微微一笑,接着就像很随便似的问王一民,“罗世诚的家里您去过没有?”
  王一民摇了摇头。
  玉旨一郎把直对着王一民的眼帘垂下,声音不高,甚至似自言自语地嘟哝道:“警方到现在还没找到他家。昨天听说已经通知各派出所,要把全市所有姓罗的户籍都查一遍,这下可能要查着了。”
  王一民听到这里心中猛然一惊,他忙自镇定了一下,使自己尽量保持平静地说了一句:“嗅,警方倒真是下了很大的功夫呢。”
  玉旨一郎抬起脑袋,似乎还要说什么。这时候下课铃声响了,走廊里响起一片学生的奔跑声,嬉笑声。玉旨一郎看看表,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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