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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夜幕下的哈尔滨》 作者:陈与

_11 陈玙 (现代)
  如果没有工作,没有小吴在她身边,这痛苦真是难以忍受的。
  小吴叫吴静娥,和关静娴从小同学,两人十分要好,像亲姐妹。
  关静娴比小吴大二十天,可看起来像大她两年,比小吴成熟多了。关静娴入团的时候,小吴还是培养对象呢。
  小吴对关静娴真像亲姐姐一样,吃一块糖都要掰一半给姐姐,姐姐也真像个姐姐样,没有一件事不替妹妹想到,什么事也不瞒她。可是惟独参加团组织活动这件事,始终对小吴保守秘密。小吴开始还没有察觉,可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姐姐常背着她偷偷出去。小吴使劲儿追问关静娴,问她是不是有了男朋友?关静娴矢口否认,可又解释不清楚。小吴气得直掉眼泪,关静娴宁可陪着小吴一块哭鼻子,也不告诉她实情。
  她们两人间的这个矛盾,一直到小吴也人了团,才完全解决了。当小吴弄明白这个秘密以后,啼笑皆非地把关静娴按到床上捶了好几拳。
  关静娴后来被调到团机关工作。不久,小吴也被调来当交通员。两个人在团省委机关见了面,高兴得抱着在地下蹦跳,在床上翻滚,若不是团省委书记刘勃走进来,她俩真会从床上滚到地板上。
  小吴是第一次看见刘勃,当她知道这个圆脸,圆鼻子头,圆眼睛的小个子就是团省委书记的时候,不由得肃然起敬。从打人团后,她就不断听人讲说这位青年领导的英雄事迹。现在见到了,虽然见他长得有点其貌不扬,但是先声夺人,在她眼前的刘勃,并没有因为个子小而降低尺寸,他仍然是高大的。不久,关静姻庄严地和小吴说:她已经爱上了刘勃,组织也正式批准,她和他要结成夫妻关系。她问妹妹有什么意见没有?
  小吴没有谈出任何意见,她只是有种奇异的感觉,那感觉仿佛两年前看的《红楼梦》中元春被选进宫里去一样:又庄严,又隆重,还外带点凄清感。这后,种感觉主要因为姐姐将不完全属于她了。从前,姐姐是以全部感情爱她的,今后,能分给她多少呢?百分之三十、二十,还是个零?
  关静姻和刘勃同居了。使小吴高兴的是姐姐既没离开她,也没有降低对她的爱。有时反倒升格了。那是当刘勃对关静娴粗暴、冷漠,甚至无情的时候。小吴听了关静娴的讲述,所受的刺激几乎比关静娴还厉害。她不像关静妇那样能忍让,恨不得立刻质问这位“英雄”,为什么像老鹰一样,吃红肉拉白屎?端个红色英雄的架子,肚子里制造出的玩意儿却变了颜色。每逢这时候,反倒要关静娴来劝阻她。
  当关静姻负伤,刘勃破门而逃时,小吴真比自己被敌人砍了一刀还痛苦。她面对着胸前流血,脸上流泪的姐姐,想着刘勃那情断义绝的样子,恨得直咬银牙。那情形真有点像《白蛇传》里小青跟许仙一样,如果这时候给她一把宝剑,她一定比“断桥”头上的小青还厉害。
  在这情形下,又多亏有了景秀莲。这位弯眉俏眼,勇敢而又俊秀的护士,一方面把关静娴看成她的同志和女友;另方面又把她看成患者和伤员。她从后一种关系看关静娴,就清楚地看到她伤口所以难愈合的根本原因是过分悲伤所致。而悲伤的根源,又是来自刘勃。本来她对刘勃的看法比小吴也好不了多少,但是由于职业和责任的关系,她却不能顺着小吴说。不但不顺着她说,有时还违心地替刘勃辩解一番。如说刘勃是个负责同志,他心里要装着共青团的全局,当凶恶的敌人抓走了我们的团员的时候,他不顾自己的妻子,而去想法营救遇难的战友,这正是他难能可贵的地方。
  对病人说谎话是医护人员工作上的需要。她们在工作中必须练就这种“功夫”。
  景秀莲用这‘功夫“有时真会把关静姻说点头了,甚至小吴也被说得低头不语了。只有这时才像久阴骤晴一样,关静姻好像看见了一线阳光。但这只能维持一个暂短的时间。有时睡过一觉,便又阴云四合,她那双眉又紧蹙到一块了。
  这一大,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外面阴天,刮着风。小吴服侍着关静娴吃完药,躺到床上,自己也想上床睡觉,正这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声音很轻,敲两下停一下。小吴一拍手说:“是秀莲姐!”
  关静娴在床上支撑起身子,有些诧异地说:“她天黑前才走,我药也换完了,这么晚,怎么又回来了?”
  让关静娴一说,小吴也皱起眉头来。她们俩都侧歪着脑袋听。
  敲门声继续着,还是那么有节奏地敲着,敲得不紧不慢,很有耐心。
  小吴忍不住地说:“是秀莲姐!不但暗号是,连响动快慢都是她的。”
  “你去问问,问清楚了再开门。”
  小吴答应着向外屋走去。这两间房子,外屋是厨房兼堂屋地,里屋是住人的。
  关静娴看着小吴走出里屋门以后,就从床上坐起来,注意听着外屋的动静。只听小吴问谁声,开门声,接着好像景透莲说了一声:“你快进来呀!”稍微停了一会儿,只听小吴哑着嗓子低叫了一声:“呀!是你!”
  小吴飞快地跑进来了,她那样子好像被蛇蝎蜇了一下似的,睁大着惊恐的眼睛,两只手摩挲着,对着关静娴说了一句:“他,他回来了!你看他那样!”说完就站到床头的墙角里,身子还往里紧缩着,好像将要进来的是头吃人的猛兽。
  关静娴心像擂鼓一样猛跳起来,她已经猜到回来的“他”是谁了,不由得向前挪了一下,探着身子向门口望着。
  这时又听景秀莲在门外说了一句:“快进去呀!到了自己家了,还不快点!”
  景秀莲先进来了,她往门旁一站,手往屋里一比量,刘勃出现在门前。他手里拄着一条疙里疙瘩的带树皮的粗木棍子,身上穿一套便服式的粗布裤褂,上边补丁摞补丁,由于年深月久,风吹日晒,总不浆洗,再加上各种颜色补丁的扰乱,所以根本看不出衣服是什么颜色。是黑?是蓝?还是紫?恐怕就是用放大镜看也分辨不清。他脚下穿一双日本式的黑胶皮水袜子,单分出来的大拇脚指头裸露在外边。那脚指头漆黑的颜色已经和水袜子差不多了。水袜子后边开门的地方张开着,黑黑的脚后跟也露在外边。两条麻绳子把这两只破得不能再破的水袜子绑在他的脚上,强迫它继续为他效力。他的头发乱蓬得像刺猬猬,胡子也像撂荒地的野草一样,乱长起来。过去他胡子刮得很勤,谁也没大注意他的胡子是哪种类型的,现在长长了一看,原来竟和三盗九龙杯的杨香武那断梁八字胡差不多,嘴唇上一边一小撇,耳朵下边还有对称的两小块,下巴上稀稀落落的有几十根,颜色还不一样,有黑有黄甚至还有红的。他的脸大概已经多日没洗了,上面积满了泥垢,往日不断晃荡的大眼珠子里布满了血丝,目光是呆滞的。他这副模样,真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过不是战场上的死人堆,而是饿殍的死人堆。
  他在门前晃悠了几下,才吃力地迈过门槛,拄着大木棍子,右腿拖着左腿,跌跌绊绊地走到一把椅子面前,咕咚声坐下了。他好像力量已经用尽了,张着嘴喘了两口粗气,然后望着关静娴,吐出三个字:“你好哇?”那声音是嘶哑的,陌生的,好像是从地板缝里冒出来的。
  关静娴浑身一抖,猛然打了一个冷战。她的脸色由红转白,半天,才点点头说:“你,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刘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死里逃生,一言难尽哪!”
  小吴在墙角探着头问了一句:“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刘勃瞪着大眼珠子看小吴。还没等他答话,景秀莲从门旁走过来说:“他到原来住处找你们找不着,就去找我……”
  “你就把他领这儿来了?”小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她白愣了景秀莲一眼说,“省委领导知道不!李汉超同志一再告诉我们,对这个新机关的地址一定要保守秘密……”
  “咚”的一声,刘勃用大木棍子敲了一下地板。这突然的一击,把小吴的话给镇回去了;把关静娴吓得一捂心口;连景秀莲都“哎呀”了一声。还没等三个女人开口,刘勃说上了。他那嘶哑的嗓音提高了,呆滞的大眼珠子也活动起来。他用一只颤抖着的手指着小吴恶狠狠地问道:“你要对谁保守秘密?对我?对团省委的领导者?对这里的真正主人?对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同志?你,你还有点阶级同情心没有?”
  他这一连串的问话真把小吴给镇住了,年轻的小吴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景秀莲也急得直搓手。还是关静娴先开口了,她声音也有些发颤地对刘勃说:“你对小吴发什么火?她的话没有错,是按组织原则讲的。你失踪了这么些天,到处查也查不着你,谁知道你干什么去了?”
  “我干什么去了?”刘勃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晃了两下,忙又用粗木棍支撑住身体,然后直着沙哑的嗓子,用一只手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嘶鸣着,“我要是叛变、投敌,能落得这个样子吗?我是中华民族的儿女,死也要死在自己同志的面前。我腿受了伤,化脓了,溃烂了,一路乞讨着,头拱地爬回了哈尔滨,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你们,我希望得到的是同志的关怀,家,家的温暖,可是想不到你们……”汗珠子从他头上滚下来,他又晃了两下,好像要栽倒。
  景秀莲忙抢步上前,把他扶坐在椅子上。
  刘勃闭上的眼睛又张开。他又长叹了一口气,声音微弱地说:“你们看,看看我这伤腿吧,我是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左裤脚拽起来,露出了红肿化脓的大腿,伤势真很严重。脚脖子肿得和腿肚子一般粗,皮肤挣得发亮,里侧踝子骨上边有一条子像脓疮一样的伤口,黑紫色的血水从那里渗出来……
  关静娴“呀”了一声对景秀莲说:“怎么不给他处置一下?”
  景秀莲一皱眉说:“他到医院的时候我刚下班,不在班上,我就不敢往处置室领,他这样子……怕引起别人的怀疑。我家离医院本来挺近,可是我也怕引起邻居的注意。当时可把我急坏了。我想送他去住店,可是哪座客店没有特务的眼线?我也明知道一下子就回到这里不太好,可是……”
  “可是总不能把我扔下不管哪。”刘勃苦笑了一下,紧接着话音对景秀莲说,“无论怎么说,我还是非常感激你的。你在我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候,还是信任我,不嫌弃我,以阶级的感情对待我……”说到这里,他那浑浊的大眼珠子又晃荡起来,瞥了关静娴一眼,又把眼光移向小吴说,“当然,你们对我的态度,我也是完全理解的。我走了这些天,行踪不明,下落不知,又是这个样子回来,你们怀疑我,审查我,都是应该的。我不但不应该发脾气,还应该主动向你们说明我这些日子的真实情况,接受同志们的审查。我,我是一个领导者,本应在原则问题上做出样子,可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我对不起你们……”说到这里,他竟从大眼珠子里挤出几滴眼泪来。
  他这一流泪,心地憨厚的关静娴可受不住了,她先失声地痛哭起来,小吴看姐姐哭,也一扭身,伏身在她腿上哭了。
  景秀莲的眼泪也在眼边上转,但她强行忍住了。她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说:“都不要哭了,听我正式提个建议。”
  关静娴和小吴还在哭。
  景秀莲又郑重地重复了自己的话,那一双姐妹才把哭泣变成了抽泣。刘勃则是睁着圆眼珠子看着景秀莲。
  景秀莲又停了一下才说道:“我建议我们几个共青团员,开个临时会议。方才刘勃同志提到审查问题,我觉得他提得对,我们现在就请刘勃同志说说他这些日子的行踪去向,说清楚了,好安排他的住处,明天也好向省委领导汇报。我这建议大家同意不?”
  景秀莲话声刚住,刘勃马上点着头说:“我愿意接受同志们的审查。”
  小吴也从关静姻的腿上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地说:“我也赞成。”
  这时大家都看着关静娴。关静娴擦了擦眼泪,抬起头,庄重地点点头。
  “那我就说了。”刘勃晃荡一下眼珠于说,“我为什么出走?同志们是清楚的。我那天离开静娴和小吴以后,就要去找李汉超同志,准备向他汇报罗世诚被捕的消息,研究营救措施。可是我刚出去不远,戒严开始了。我心里非常着急,怎么办呢?”
  “还怎么办呢?回来呗。”小吴眼珠子一白愣,忍不住地说,‘当时我和娴姐都寻思你能回来,娴姐还忍着伤痛站到窗前往外看,可是你……“
  “小吴,说那些干啥!”关静娴一拉小吴,又转对刘勃说,“你说下去吧。”
  刘勃苦笑了一下说:“我当时确实想回来过。我那时候已经很疲劳了,回来往床上一躺,又安全又舒服,该有多好!可是我怎能为图个人的安逸置同志生死于不顾!我一咬牙,一横心,决定冲破敌人的警戒,冒着最大的危险去找李汉超同志。我仗着熟悉地形,净钻小胡同。小胡同里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连条狗都看不见。当我跑出了裤裆街,刚往头道街进的时候,迎面闪出两个拎着匣枪的便衣,看见我就吆喝了一声‘站住’!我一看不好,扭头就跑,两个便衣在后边就追,一边追还一边喊:”站住,不站住要开枪了!“不管他们怎么喊,我还是猛往前跑。‘叭,叭’他们真开枪了,枪子带着啸音擦着我耳边子飞过去。我是从枪子里钻出来的,当然不怕他们这两下子了。我仍然钻小胡同,三绕两绕就把他们绕迷糊甩没影了。这时候我也是累坏了,我躲进一间快要倒塌的小破房子里,一边休息一边想:我得怎么办?还去找李汉超同志?前边的路显然很难通过了,再说他也是才从飞行集会的地点退出去,不知道被同志们掩护着退到哪里去了?我这样到外乱跑,个人出事倒不要紧,误了营救同志出险岂不要造成终生遗憾!想来想去,我决定冲出哈尔滨,直接去找汤北游击队队长夏云天同志。他那里我去过。夏云天同志是智勇双全,侠肝义胆,威震三江的英雄。只要我找到他,他一定会立即行动。他手下还有无数英雄好汉,像劫牢反狱这样事,在他们看来易如反掌。主意已定,立即行动。偏巧这时候戒严解除了,我摸到江边,找了一条往下江去的载货帆船,就离开了哈尔滨。
  “一路上都很顺当,谁知到了蛤螟河子,快要接近游击队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身后又长了尾巴,这是个傻大黑粗的彪形大汉,大概是看我穿着打扮不像乡下人,又总往游击队方向模,就跟上来了。我开始寻思这个傻大个好对付,就走山林钻树趟子,满以为也能甩掉他。可这回倒过来了,他对那一带地形熟悉得就像我熟悉哈尔滨裤裆街一样。有一回我钻出一片树趟子,回头一看,这家伙没了,心里一阵轻松,刚要举步往前走,可倒好,这家伙像座黑塔一样在我对面站着呢,还对我一呲牙,嘿嘿一乐。我一哆嗦,忙一扭头,钻进了左边一片树林子。这家伙一看,既不吆喝我站住,也不使劲撵我,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我心想: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是在戏弄我还是另有坏打算?正在我猜想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面传来句瓮声瓮气的喊声:”行了,到站了,你仔细往前边看看,到了什么地方!“
  “我一听忙往前走两步,树林子断头了,我探头一看,天啊!我被他赶上了绝路!眼前是一条悬崖绝壁,立陡的石崖上只长着几棵小松树,下边就是望不见底的深渊,真是到了插翅难逃的鬼门关。我这时一狠心,打定了以身殉难的主意,至少要想法和他同归于尽……傻大个靠近我了,手里拎着匣枪,满脸是胜利的微笑。我高举起两只手,装成任他擒拿的意思。他大咧咧地站到我面前,伸手摸我的兜,搜我的腰。正当他掐住我的钱包往出拽的时候,我猛一哈腰,两手一用力,抱住他粗大的腰身,用尽平生之力往悬崖下一抡……这家伙万万没想到我有这一手,只听‘妈呀’一声惨叫,这个庞然大物就被我抡下了万丈深渊!和这同时,我也站立不稳,大头朝下向悬崖下栽去。在这万分危急之时,我的头脑却是异常冷静的,我仿佛看见在我栽下去的绝壁上长着两棵小松树,我的手尽量向那上抓去。这多亏我在北京念书的时候练过单杠,双手和两臂都有些功夫。谢天谢地,我的手真的抓住松树了!世界上的奇迹本不多,却让我给遇上了!我双手一抓,伸出来的松树枝权——真巧,这枝权不粗不细,两只手攥着正好满把,就像攥着单杠一样。我这时双臂一叫劲,在松树上就来了一个‘大抢’,又借着倒立起来的架势,往树干上一靠,就上了小松树c ”我得救了!可是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天空里得怎么办哪?我骑在小松树上,抬头往上一看,立陡的石崖像面大墙一样;往下一看,一群山燕在脚下盘旋,山燕下是雾气蒸腾的深渊,那个傻大个早已无影无踪了……就在我往下看的时候,我发现顺着左脚直往下流血,一看见血我才觉出疼来,我忙拽起裤脚一看,踝子骨上边划了一个大口子,血从那里不断往出流。可是这时候我哪有工夫顾它,死活尚难预料,划破个口子算什么?
  “我在树上一直蹲了一个多小时,正在我求救无门的时候,忽然听见上边有人声,像唱什么?我细一听,原来唱的是:”提起了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儿生了一个女蝉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忙高声喊起来:”救人哪!救人哪!’“很快地崖顶上就探出个脑袋来。我骑那棵松树离他只有十来米远,看得很清楚,连他瞎了一只眼睛都看出来了。他长了一脸连鬓胡子,也分不清有多大岁数,我忙喊了一声:”大哥,快救救我吧。‘“他先不答话,用一只独眼朝底下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救你容易,可你上来拿啥谢我呀?’“这真让我哭笑不得。我知道遇上了一个‘独眼龙’坏蛋,这样‘山毛野贼’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我真不敢得罪他,忙说:”我一定谢你,先救我上去吧。‘“他又想了一下,这才点头让我等着。他的脑袋缩回去了,我又等了一个多小时,他才从上面抛下来一条粗绳子……
  “等我爬到悬崖上边的时候,身上真像散架子一样,两只手也被绳子磨出血,我一头栽到地下,动弹不得了。
  “他这时用脚踢我,仍然问我拿啥谢他。我闭上眼睛不答话。他就动手剥我的衣服。我没有一点反抗的力气了,只好任他剥。还算不错,总算给我留下了背心裤衩。衣服剥完了,他才发现我还戴着手表。他一边往下摘表一边说:”你呀,若早点说有手表,何必让我费事扒衣服。‘“我听他这样说,便忙请他把衣服给我留下,省着我赤身露体的不好走路。
  “他把嘴一撇说:”你真是属猴子的,顺杆儿爬上来了。我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我今天本来是到这一带采‘猴头’的,没成想遇上你这么一个‘肉头’。我救了你一命,你给我这些东西,咱们两不欠账。青山不改,后会有期,再会吧。
  “‘独眼龙’扬长而去了。这时候天也快黑了,我不敢久留,便支撑着站起来往前走。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左腿不但划出了伤口,还扭坏了脚脖子,走路非常困难。这下子可完了!找游击队,得上山,我拖着伤腿,又穿着背心裤镲,怎么上山?我真急得要哭出来。我感到对不起罗世诚同志,我不能实现营救他的愿望了!
  “我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走了回头路。我一路乞讨着,要吃的,也要穿的。我身上这身衣服,就是一位看瓜棚的老大爷给我的。一路上,我拖着伤腿,饿着肚子,我,我几乎再也见不到同志们啦!”
  刘勃用双手盖住脸,肩头一耸一耸地抽泣起来。
  屋里鸦雀无声,屋外还刮着大风。
  关静娴从床上移身下地,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水,双手捧着,送到刘勃面前,声音微颤着说:“你,你喝杯水吧。”话刚说完,泪珠就滚落在水碗里。
  刘勃的哭泣声更大了。
  景秀莲一拉小吴,悄声说:“走吧,到我家睡去。”
  小吴看看关静娴。
  关静娴一动没动地站在刘勃面前流着泪。
  景秀莲拉着小吴往外走。刘勃忽然哽咽着说了一句:“别走,我还有话要告诉你们。”
  景秀莲和小吴站住了:“什么话?”
  刘勃的手从脸上拿下来,头还低着:“我化名叫田忠了,你们以后要管我叫田忠。”
  小吴眉头一皱,脱口而出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叫田忠?”
  刘勃的头抬起来了,积满泥垢的圆脸被抹得一塌糊涂,只有布满血丝的大眼珠子还晃荡着,他不假思索地说:“我从田野里往回走,一路上下定决心:要永远忠于我们的党,忠于我们的事业,所以就改名叫田忠……”
  刘勃又滔滔不绝地说上了。
  屋外的风越刮越大。
第50章  
  王一民下课后回到卢家,刚一跨进楼门,冬梅就迎上来告诉他:卢秋影少爷从汤岗子温泉回来了。
  王一民听见一愣神,因为他听说卢秋影还得十天半月才回来,现在怎么提前了呢?
  王一民和冬梅走进二楼屋中,准备放下学生作文本,就到隔壁去看望他这位高足。可是还没等他走出屋门,卢秋影进来了。这位少爷先给王一民鞠了一躬,问了句“王老师,您好”!完了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了。
  从打这位少爷演了那出“求影”闹剧以后,王一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他比以前更加苍白和消瘦了。清秀的长瓜脸白得有些发青,像绒毛一样的小胡子长满了上唇,原来那大波纹烫发变得乱蓬蓬的,好像从未梳理过,一身法国夏料西装穿得扭扭歪歪,衬衣领口敞开着,脚下是一双红色牛皮拖鞋,光着脚,没穿袜子。他仰身坐在沙发上,对王一民说道:“家父在信中说王老师已经搬到合下来住,今后可以朝夕受业于门下了。我听见后特别高兴,一着急,就跑回来了。”
  “那边医疗结束了吗?”王一民也坐在沙发上说到,“听老伯说那里治疗都是有日期的,世兄不是还得过些日子才能到期吗?
  “谁管他那一套。”卢秋影一挥手说,“我一个人在汤岗子住得实在无聊,温泉洗得我四肢无力。最近那里又大兴土木,说给博仪修什么‘龙泉别墅’,一天到晚人喊马叫,把原来那点诗意都给破坏了……”
  他正说到这里,冬梅用漆盘托来咖啡,刚要往茶几上放,卢秋影一皱眉头说:“不要,拿走!”
  冬梅一愣神,轻声地说:“您方才不是说要喝咖啡吗?我现让他们煮的。”
  “那是方才!”卢秋影一瞪眼睛,又用手一指王一民说,“现在王老师回来了,我要请他品尝一下我在汤岗子特制的矿泉水。”
  冬梅无可奈何地点着头说:“好,我就去拿。”
  冬梅托起茶盘要走。王一民却一边笑着一边摆着手说:“别走,别走,咱们今天就喝咖啡。”
  冬梅站下了,看看卢秋影又看看王一民,不知听谁的好。
  王一民仍然笑着对卢秋影说:“世兄既然要喝咖啡,怎能因为我回来改变呢。我住在这里不走,特制矿泉水随时可以品尝,何必非今天不可呢。”说完又转对冬梅招着手说,“来,咖啡香味已经飘过来了,快端来吧。”;
  卢秋影一听也笑着对冬梅招手说:“好,好,恭敬不如从命,端来吧。”
  冬梅忙又把漆盘端回来。漆盘里摆着细高挑儿的描金咖啡壶,两个耳朵的精制砂糖罐,还有两盏喝咖啡的杯子。冬梅放下漆盘,刚要往桌上摆,卢秋影又一摆手说:“好了,我们自己拿。你到我写字台上,把那包雪茄拿来。”
  冬梅忙应声往外走去。
  王一民一听忙问道:“拿雪茄谁抽?”
  “我呀。”
  “我记得世兄是不抽烟的。”
  卢秋影淡淡一笑说:“在您记忆中的那个我确实是不抽烟的,可是现在这个我拍上了,而且抽得很厉害,可以和老烟客相比了。您看看我的手!”卢秋影把右手向王一民伸过去。
  王一民记得他的手是很有特点的,纤长的手指,细腻的肉皮,再加上那白洁如玉的肤色,如果不看全身,真会以为是妙龄女郎的纤纤素手呢。可是现在却完全变样了,由于他全身的消瘦,手也显得瘦骨麟峋,连青筋都显露出来了。从前那纤长白嫩的手指尖,如今竟像才从泥地里拔出来的公鸡爪子一样,又黑又黄,如果这时不看他的全身,真会以为是久吸鸦片的“大烟鬼”的手指头呢。
  手是人的第二面孔,王一民不由得又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这张脸,虽然白得发青,却没那鸡爪一样的黑黄色……且慢,他呲开牙笑了!这回王一民才看清,他露出来的牙齿竟也和手指尖的颜色差不多,变黄了,从前那也是和玉石一样的洁白呀,牙齿变色了,再往里去的五脏六腑呢……王一民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这时呲开牙微笑着的卢秋影说话了:“怎么样?您看着是不是很有感触?这我从您的脸上能看出来。您一定觉得我的手变化很大。”
  王一民深深地点点头。
  卢秋影脑袋靠在沙发背上长吁了一口气,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冬梅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写着外国字的漂亮烟盒,还有一个很精致的打火机。她看卢秋影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便停下脚步站在他身旁等着。她见王一民在看她,就将身子稍稍向后移了移,然后向王一民打起手势来。她先指了指卢秋影,又举了举烟盒,然后又用手在嘴唇上边分左右抹了两下,又指了指烟盒,筋着鼻子摆了摆手。最后手指着卢秋影做了一个鬼脸。
  冬梅这一套手势,王一民完全看明白了,翻译过来就是:卢秋影抽烟卷,嘴上长两撇胡子的老爷不让,可是卢秋影偏抽。最后那个鬼脸是看不起卢秋影的意思。
  王一民对冬梅这套简单明了的手势很感兴趣,尤其是最后那个天真调皮的鬼脸,几乎把王一民逗乐了。冬梅一看王一民要乐,忙对他摆手,王一民也忙收住了笑容。
  卢秋影睁开了眼睛,向冬梅伸出手去。冬梅忙把雪茄和打火机递给他,然后走到茶几前去倒咖啡。
  卢秋影点着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出长长的白烟,接着对冬梅挥了挥手,冬梅忙悄悄地退出去了。
  卢秋影又吸了一口烟,随着喷出的白烟说话了。他的声音是低沉的,乍听起来还有些忧伤凄楚的感觉:“您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吸烟?而且吸得那么重?手熏得像成天摆弄大烟泡的烟鬼一样难看?是呀,我自己看着这手都觉得心酸。难怪今天我一回来,老父亲竟对着我失声地痛哭了一场,接着就命令我振作精神,理发,刮胡子,戒烟!我当时就回禀他老人家,别的事情都遵从严命,—一照办,惟独这烟我戒不掉,我,我……”卢秋影激动地站起来了,他发自肺腑地喊道:“我需要刺激!我离不开刺激!当我那热烈的希望一下被粉碎的时候;当我那罗曼蒂克式的美梦被惊醒的时候;当我那理想的密斯被人独占的时候;当我这被击伤的生命快要窒息的时候,我靠什么生活下去呢?我靠的就是刺激,一切能刺激我神经的东西我都需要。假若现在在我面前摆着一剂毒药,有人指给我说:瞧,那是一剂会致人死命的毒药,但是它却可以给你剧烈的刺激,会帮你拿起复仇的利剑,斩断那独占者的咽喉,夺回那天使般的密斯。我听见以后,就会毫不迟疑地吞下那毒药,斩杀那情敌,然后拥抱着我的情人,在微笑中死去……”
  一阵剧烈的咳嗽,使卢秋影不得不停下话头。他退坐在沙发上,蜷缩着身于,咳嗽着,喘息着,一颗颗汗珠,从他鼻尖上,额头上渗出来。
  王一民痛心而惊讶地望着卢秋影。等他咳嗽停息以后,才对他说道:“对世兄这番话有的我能理解,有的我不能理解。请世兄允许我大胆而直率地讲讲我的看法。”
  卢秋影抬起头来,直望着王一民说:“我喜欢直率,更欢迎听王老师的高论。”
  “那就恕我直言了。我不知道世兄指的‘独占者’和‘情敌’是谁?据我所知,这是不存在的,是世兄一个人在酒醒之后,假想出来的。操练军队可以有假想敌,正常生活中却不能随意给自己设想出一个敌人来,那会坏事的,弄不好甚至会制造出一场悲剧!”
  “您所说的悲剧不是已经发生了吗?起码是正在演着啊!”卢秋影指着自己的胸口,又激动地说起来,“我就是这悲剧当中的主角。我的灵魂,我的躯壳,都在向这悲剧的深渊当中沉没!您是我的老师,老师对学生说话应该是真诚的。但是您却说我是给自己随意设想出一个敌人来。您这话是真诚的吗?请您想一想:我——一个出身名门的青年,亿万家财的惟一继承人,而且自谓颇有才华,相貌虽然不比潘安宋玉,却也能差强人意。就是这样一个我,去向一个以卖艺为生的女演员求爱,按理她就应该立即投入我的怀抱,就像珍妃投向光绪的脚下一样。可是想不到她却断然地拒绝了我的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奇怪的现象?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中间隔着一个他吗!这个他挂着作家的招牌,摇着善于诱惑女人的笔杆,既写小说又写话剧,他写她演,造成一个天作之合的假象,使她——一个天真的美女,一下坠入了郎才女貌的幻想深渊中而不能自拔!大概她还不知道,这个作家正是一个薄情寡义的陈世美!他家中早已娶了妻子。今天他看见女演员漂亮就丢掉前妻,明天他爱上哪个布尔乔亚的密斯又会抛弃这个天真的柳絮影……这幅图景我已经看得真真切切,但是您——聪明的王老师,本来您也会看清这幅图景的,可是您却避而不谈。甚至说我是硬造出了一个‘假想敌’,您,您可要主持公道啊!亲爱的王老师,我把满腔的肺腑之言都向您倾倒出来,目的是盼望能换得您一片真诚的同情。如果您真能同情我,为我的未来和幸福设想一番,我想您就会自动去向那个作家——您的朋友和同乡去讲明我的痛苦,我的悲哀,请他答应我的请求,让开柳絮影,终止这场悲剧。您还可以告诉他,如果他不听您的忠告,那么在这场悲剧里扮演主角的就不只是我,还有他和她!我是读过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的,他那每出悲剧的结尾,都是满台死尸,这样的悲剧结尾,我希望能用王老师的手把它制止!”
  卢秋影最后一挥手,做了一个有力的动作。然后他点着一支雪茄,猛烈地吸起来,一边吸一边咳嗽……
  王一民皱着双眉喝了一大口咖啡,等卢秋影咳嗽平息下来,他才诚恳地说道:“世兄,我非常希望我的手能有这么大的力量。但是我不准备伸向你说的那位作家,而要伸向你。”
  卢秋影猛然睁大了细长的眼睛,对着王一民喊道:“您还在坚持您的看法?”
  王一民平静地说:“我想尽我的全力,说明我的看法,把这场你自己编织的悲剧彻底加以解剖。”
  “不,不,我不需要!”卢秋影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没有血色的白脸涨得发红,连薄薄的嘴唇都激动得抖动起来。他叉开双腿,站在地中央,举着手喊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们谁也不会同情我。我一踏进家门,就成了被践踏的对象,父亲教训我,姐姐责备我,连您,您……”
  正这时,有人在外边敲门,卢秋影急止住话头,回身看。王一民忙喊了一声:“哪位,请进。”
  门开了,进来的是卢淑娟。她穿着一身白纱旗袍,上面罩着一件墨绿色的小马甲,淡雅中带着深沉。她先对王一民点点头,然后看着卢秋影说:“弟弟,你不是正在讲话吗,我仿佛还听见你提到了我,你接着说呀。”
  “不,不,我不说了。”卢秋影一边摆着手一边退坐在沙发上说,“我知道你们俩的看法是一样的,都会起来反对我。”
  “为什么反对你呢?你是我的什么人?是仇人?还是素不相识的过路人?”卢淑娟走到卢秋影面前,充满感情地说,“你是我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弟弟呀!你看你把自己糟践成什么样子了!爸爸为你难过得晚饭都吃不下了,他说你内伤很重,明天要亲自去请德国的弗兰茨博士给你彻底诊断一下。弟弟,爸爸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年纪,我们当儿女的,为了他老人家的健康着想,也要约束自己,振作起精神来呀!”
  卢秋影抬起头看了姐姐一眼,又垂下眼帘,自言自语地嘟哝道:“我没念过《孝经》,也不想当孝子。我为爸爸着想,爸爸为我着想没有?”
  “你说什么?”卢淑娟震惊地往前走了一步,双颊鲜红,二目圆睁地指着卢秋影说,“你,你怎么能讲这种话?这要让爸爸听见,会气坏他老人家的!你……唉!”眼泪在卢淑娟眼边上转,她猛一转身,背过脸去,掏出手绢,悄悄擦着眼睛。
  卢秋影低着头,撅着嘴不吱声了。
  门开了,冬梅走进来。她似乎觉出屋里气氛不对,犹疑了一下,才走到卢淑娟身边,轻轻问道:“小姐,您告诉少爷没有?”
  卢淑娟摇摇头。
  冬梅看着卢秋影,卢秋影仍然低着头。又看看卢淑娟,卢淑娟仍然倒背脸站着。她把脸转向王一民,王一民用手悄悄指指卢淑娟,又在两只眼睛下边各画一下。冬梅会意地点点头,转对卢淑娟提高嗓音说:“小姐,他说少爷要是没空,他就要过来看望少爷啦。”
  “你跟少爷说吧。”卢淑娟仍然不回头地说。
  这时卢秋影抬起头来,问冬梅:“谁要看我?”
  “葛明礼舅爷。”
  “是他!”卢秋影一皱眉说,“他来干什么?”
  “是来看三太太的。听说少爷回来了,就要过来看望。”
  “我不见!”卢秋影一挥手说,“你告诉他,我不舒服,睡着了。”
  “是。”冬梅答应完了,转身向外走。
  冬梅的一只脚已经迈出门外去了,卢秋影忽然又喊了一声:“回来!”
  冬梅一激灵,伸出门外的脚立刻撤回来,转回身,直望着卢秋影。
  卢秋影站起身来问道:“他在哪?”
  “在东楼楼下小客厅里。”
  “好,我去看他。”卢秋影说完举步向外就走。
  卢淑娟回过身来喊了一声“弟弟”!卢秋影却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去。
  冬梅忙对卢淑娟说:“小姐,您有什么话要和少爷说,我撵上去告诉他。”
  “我就想嘱咐他一句:和这个舅舅说话要多加小心,别什么都说。”
  王一民心里正在着急,他想拦住卢秋影,不让他去见这个特务头子,又怕太露痕迹,没好出口。这时趁着这个机会,忙在卢淑娟话音后边加了一句:“对,你快撵上去告诉他,完了就在那侍候着,听听他们讲什么?”
  冬梅一边答应着一边向外走,等王一民话音一住,她已经像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王一民跟过去关严了门,回过身来对卢淑娟说:“我这样嘱咐冬梅,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卢淑娟摇摇头说:“正相反,我觉得您这是出于对我们家的关心。我这个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如果不是因为早年他对妈妈有过恩情,我们也早就和他断绝来往了。妈妈是个重情义的人,谁对她有好处就念念不忘,这也影响了爸爸。”
  王一民很想弄清葛明礼和卢家的历史渊源,便乘机试探着问道:“听说他和三伯母是堂兄妹?”
  卢淑娟点点头说:“他父亲是我外公的亲哥哥。老哥俩都在奉天做大豆出口的买卖。他比我妈妈大七岁。从小就不走正道,偷鸡摸狗,耍钱弄鬼,吃喝嫖赌,什么歪门邪道都会。每天和群狐朋狗友聚在一块胡作非为。有一次把大外公气坏了,发狠心把他捆起来,锁在一间空房子里,想要饿他几天。哪知道他那群狐朋狗友里面有几个鸡鸣狗盗之徒,撬门压锁挖窟窿盗洞无所不能,不但把他救了出来,还偷了一大笔钱,一齐跑出了奉天城——后来才知道他们早已和哈尔滨的地痞流氓有句连,所以一下就扎进北市场,在那里肆无忌惮地干起来了。
  “他这一携款潜逃,把大外公气得口吐鲜血,卧床不起,没出几天,就离开了人世。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偏巧这时候日俄战争开始了,大豆出口陷于停顿,价格一落千丈,没出三天,外公的买卖完全破产。他一时没想开,钻到汽车底下寻了短见。舅舅那时也被抓进牢狱。外婆一股急火瞎了眼睛。这时妈妈只有十六岁,是古人说的二八年华。她出落得非常美丽,是外公的一颗掌上明珠。平日她只读书写字,对世态人情,却一概不知。突然遭遇这样大难,简直像天塌下来一样。这时候有一个坏蛋柜伙,是专门跑外地的‘外柜’,平常早已注意上妈妈,这时就起了趁火打劫的坏心。他暗地里勾结上一个人贩子,假说皇姑屯有一个香火极盛的眼光娘娘,如果有闹眼睛的人或者近亲前去讨药,便能立即降下仙丹来,百灵百验,瞎了眼睛的吃上也能重见光明。妈妈为外婆的眼睛已经无数次祷告苍天,听他这一说,当然愿意去了,于是很轻易地就被拐骗走了。
  “他们把妈妈挟持到哈尔滨,关到北市场的一个小旅馆里,要卖给一等妓院。正在快要成交的时候,被我这个舅舅探听到了,他伙同一帮流氓打手,不但把妈妈抢出来,还把那个‘外柜’和人贩子痛打了一顿。
  “舅舅救出妈妈以后,听了妈妈哭诉家中惨遭灾祸的情况——他当然知道这场灾祸是由他引起的,这时他的良心还没完全混灭,就决定亲自送妈妈回奉天。等回到奉天一看,才知道妈妈失踪以后,瞎眼外婆也悬梁自尽,家中房产已经都叫债权人占据,所有家财也都被人分净,家已经不存在了!
  “这可怎么办?妈妈往哪里去?这时候所有亲戚都躲起来了,大概都怕前去借贷。舅舅根本没有成家,耍光棍的人成什么家?他当然没法带妈妈,而且妈妈也发誓今生永远不去哈尔滨北市场那鬼地方。
  “这时候我爷爷正在清廷末任奉天总督锡良下边当总管财赋和人事的布政使,也叫藩台或藩司,是从二品的大员。他老人家生下我父亲和姑姑兄妹二人,姑姑比父亲小十来岁,当时也是二八年华,祖父对她十分钟爱,总觉她一人独处深闺,无人陪伴,就想寻找一个合适的‘伴读’,陪着她读书写字,吟诗作画。这样人的地位高于丫环低于小姐,有点半奴半主的意思。有教养人家的姑娘不肯去,没教养的姑娘又不要。《唐伯虎点秋香》里的唐寅到相府去当伴读,是因为另有所求,不然这种人是很难找的。
  “事有凑巧,这情况被舅舅打听到了。我爷爷是出名的清官廉吏,祖传的家业又极富庶,在老家吉林有良田千顷。把妈妈交给这样人家是可以放心的。所以舅舅就把妈妈送去了。爷爷一试,特别高兴,立即就把妈妈收下了。
  “妈妈就是这样进了我们卢家,至于以后爸爸和妈妈的关系……”卢淑娟说到这里,脸微微一红,低下头抿着嘴一笑,又斜看了王一民一眼说,“就不用多说了,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多着呢,您就可以想见了。”
  王一民也微笑着点点头。
  卢淑娟又微笑着说:“您瞧,我把我们家的历史都当您讲了。您听完后就知道妈妈为什么还认这汉奸哥哥。我为什么还管他叫舅舅。
  “叫尽管叫,心中有数就可以。
  卢淑娟点点头。
  王一民沉思一下又问卢淑娟:“今天他又来干什么?”
  “说是来看妈妈。
  “没看老伯?”
  “连提都没提。
  “三伯母身体欠安吗?”
  “很健康。
  “那就怪了。据我分析,他往府上跑,目的应该是很明确的:就是奉日本主子之命,鼓动老伯出山。可是现在却抛开老伯不提,专来看望三伯母。如果三伯母身体欠安,他来是有理可讲的,现在又很健康。而他,又和,般汉奸大不一样,从时间上讲,他也应该是个大忙人,现在却无缘无故地往府上跑,这里边是不是还有别的文章呢?”
  “您说得很有道理。”卢淑娟深表同意地点着头说,“他这两次来和妈妈唠的都是家常嗑,根本不提爸爸。对了他不提爸爸可不断谈到我。”卢淑娟像突然想起似的说,“问我各方面的情况,连念过什么古书都问了,上回竞向我要起画来……”
  王一民注意地听着,这时忙问道:“他向你要什么画?”
  “要我自己画的画,说要请高手装裱,挂在他家客厅里。
  “他看过你的画吗2 ”
  “没有。我的画轻易不给人看。
  “从前在一起谈过吗?”
  “也没有。我也从不愿在人前谈论自己的画。
  “那怎么突然要起来?”
  “我也纳闷呢。”
  “你给他了吗?”
  “我怎么能把画给他这种人呢。”
  王一民点点头,刚要再说什么,门开了,冬梅走进来。
  王一民忙问道:“他走了吗!”
  “没走。”冬梅摇摇头说,“少爷不让我在那听,把我撵出来了。”
  卢淑娟一蹩双眉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冬梅摇摇头说,“开头他们拉家长,舅爷问少爷在温泉的情形,还让我听。后来少爷说到他的痛苦的时候,就挥手让我出来了。”
  卢淑娟往起一站说:“我看看去。”
  冬梅忙摆手说:“小姐去也怕不行。刚才我出来以后,怕再有事叫我,就在前厅里等着。这时候三太太从楼上下来去推小客厅的门,哪知道门从里面闩上了。三太太轻轻叫了两声,少爷却在里边喊了声:”等会再来。‘三太大闹得一愣神,反身上楼去了。我一看也别再在那死等着了,就过这边来了。“
  冬梅说完,卢淑娟看看王一民,低声说了句:“他们在说什么?这么怕人听?”
  王一民沉思了一下说:“方才秋影也和我诉说他的痛苦,他把造成这痛苦的根源都归结到一个人身上了。”
  ‘我知道。“卢淑娟点点头说,”他也当我说了,他说这人是他的仇敌。“
  “他还说他要对这人进行报复,要复仇!”
  卢淑娟一愣神说:“这话他没对我说呀。”
  “对我说了。”王一民郑重地说,“所以我就想:他们之间的密谈是否和这内容有关?”
  卢淑娟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向王一民身前走了一步,睁大眼睛说道:“您的意思是说弟弟要借助一种力量,去进行他的所谓复仇?”
  王一民深深地点点头说:“我觉得有这种可能。”
  “不,不。”卢淑娟惊恐地摆着两只手说,“弟弟还不至于这样,他,他不会堕落到这种地步S 他还是善良的,从小就是善良的,他……”
  卢淑娟的嘴痛苦地动了动,说不下去了。这姑娘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冬梅急走过来,用两只手紧握住她那激动得冰冷的手,一边扶她往沙发上坐,一边对着她耳边轻轻耳语道:“小姐,您别着急。您不是总说王老师聪明过人,多谋善断,连老爷都佩服他,这会儿怎么又不听他的了。您再沉着点,听一听,别急……”
  卢淑娟被扶坐在沙发上,对冬梅微微点点头,低下头不吱声了。但双眉还是紧蹙在一起,痛苦并未消失。
  王一民等卢淑娟沉静下来以后,才坐在她对面诚挚地说道:“你是秋影的姐姐,你当然是了解他的。我也非常盼望他能像你说的那样善良,因为他是我的学生。但是人的品格和表现是会随着处境改变的,尤其是青年人,何况现在和他坐在一块密谈的又是那样一个……恕我直言,和狐狸呆在一块总会沾上一些臊气。所以我还想提醒你:不要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卢淑娟低垂的头渐渐抬起来,等王一民说完后,她轻轻地点点头说:“我一定和弟弟谈谈,我想他会当我说实话的。”
  “不要问得太直接,最好能启发他自动告诉你。”
  卢淑娟会意地点点头。
  “我们都要关心秋影,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一个人干了一件坏事,两件、三件就会接踵而来。第一次杀人的人心跳手颤,第二次、第三次这种感觉就逐渐减少了,常了就会变成一个刽子手,以杀戮为快乐了!”
  卢淑娟深深地点点头。
  大门外传来摩托车的鸣叫声。
  王一民忙站起身走到窗前去看,卢淑娟和冬梅也跟过来。
  大门外一辆带拖斗的摩托车开走了。卢秋影站在大门旁向摩托车招手。
  王一民和卢淑娟对看着。卢淑娟的双眉又紧皱到一块去了。
第51章  
  《茫茫夜》在日满俱乐部演出的日子到了。柳絮影本来想亲自到卢家请淑娟母女去看她演的戏。后来听说那位大少爷回来了,为避开“求影”的麻烦,在演出的前一天,她请人送来一封信,附有两张招待券,信中诚恳地邀请淑娟母女务必光临。
  卢淑娟接到信后很为难,她不愿意到这种带有政治色彩的集会上去抛头露面,怕给老父亲招来不必要的非议。但柳絮影演戏她还没看过,出于对这位女友的爱慕之情,她又很想去。去还是不去?她犹豫不决。她真盼望王一民能早点回来,好听听他的意见。从吃过晚饭她就站在窗前往大门外看,直看到太阳快落山了他还没露面,真是“望穿秋水,也不见伊人的踪影”。
  正在她往外看的时候,她妈妈进来了。这位三姨太太名叫葛翠芳,今年刚满四十三岁,但看上去还跟三十多岁的人差不多。头发还乌黑发亮,细腻白嫩的皮肤上还没有明显的皱纹,一双和卢淑娟长得极为相像的稍嫌细长的眼睛,也还显得很有神韵,高高的身材虽说有些发胖了,但并不臃肿,一身黑丝绒旗袍穿在身上线条还很好看,真还可以用“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来形容这位妇人呢。
  她一进屋,正在盼望王一民归来的淑娟就把心中的难题向她说了。淑娟原以为她妈妈不爱看话剧,所以在这之前没把柳絮影相请的事告诉她。现在说,也没想到她能去,只不过想请妈妈给自己拿个主意而已。哪知她话一出口,这位平时对话剧极不感兴趣的三姨太太却兴致大发,甚至还没等淑娟把心中的难题说出来,她已经决定去了。
  这出人意料的决定真使卢淑娟有些困惑不解,她忙问妈妈,“您怎么忽然对话剧发生兴趣了?”
  葛翠芳嘴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丝含蓄的微笑说:“我不是对话剧发生兴趣,是对演话剧那个人发生兴趣。”
  “您是说絮影?”
  “嗯。”葛翠芳点点头说,“我要解开一个谜,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魔力能把守全闹得神魂颠倒,到现在还魂不归体。”她和卢运启一样,从来都管卢秋影叫老名字——守全。
  卢淑娟一听,这才恍然大悟,不过她还有点不大明白,便又问道:“您不是已经认识絮影了吗?她在这住的时候您还陪她吃过饭,谈过话,背后还当我称赞过她,说她是个聪慧不俗的姑娘。”
  “那是在台下呀。”葛翠芳轻轻一拍双手说,“守全是看完她这出《茫茫夜》才着了魔的。我就弄不明白,干说不唱的话剧怎么就有那么大的魔法?我一定得去看看。我再去问问你爸爸,看看他有没有兴致和咱们一同去。”
  “我倒担心爸爸连您都不让去。”;
  “我去说说看。”
  葛翠芳转身走了。隔了一会儿满脸笑容地转回来,她告诉卢淑娟说,“我当你爸爸一说,他先是捋着胡子沉吟不语,我一看这是要打驳回,忙告诉他这是人家特意来请的,再说我从来也不看话剧,这回是自己办的剧团演还能不看吗?我还告诉他你也特别想去……”
  葛翠芳刚说到这,卢淑娟忽然一撅嘴,一皱眉,叫了一声:“妈妈,看您!”
  葛翠芳忙止住话头,奇怪地望着女儿。
  卢淑娟接着说:“谁告诉您我想去来的?还加上个‘特别’两个字!从来也不糊涂的妈妈怎么说起设根的话来?”
  “咦?我看你方才……”
  “我方才说去啦?”
  “可你至少没说不去呀。”
  “您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张罗上了。”
  “哎哟哟,看把我女儿急的!”葛翠芳拉住女儿的手,拍着她的手心笑着说,“急啥?妈妈到紧关节要的时候就得把女儿搬出来呀。你爸爸一听他这颗掌上明珠特别要去,这才点头了。妈妈是借女儿的光呢。”
  卢淑娟嘴还撅着,但却又忍不住笑了。她的头还微低着,从头发丝下面撒娇带嗔地望着葛翠芳说:“妈妈就会哄女儿,爸爸一定是听您这位从来不看话剧的人要看自己剧团的演出,才不忍心驳回的……”
  “好了,好了。我女儿高兴了就好。”葛翠芳摇晃着女儿的手说,“无论我女儿怎么说,妈妈要去看戏女儿还能不陪着去吗。”
  葛翠芳说得卢淑娟笑起来。在笑声中葛翠芳接着说:“你爸爸后来也高兴了,他还要告诉剧团再送三张票来,咱们再多去几个人。”
  卢淑娟不笑了,她忙问:“还谁去呀?可千万不能叫弟弟去呀!……”
  “那还用你说了。你爸爸说要瞒着他,连信儿都不让他知道。”
  “那还让谁去?”
  “你爸爸让春兰和冬梅跟咱们去。”
  “还有一张票呢?”
  “那张票啊……”葛翠芳拉着长声,用细长的眼睛瞟了淑娟一眼,神秘地拍着她的手,用说悄悄话的小声对着她的耳朵说,“你爸爸让你去请你们的王老师陪咱们一块去。”
  卢淑娟双颊立刻飞上了红云,她把手从葛翠芳手里往回一抽,又一撅嘴,一扭身说:“妈妈,看你!请就请呗,还那么看我干什么?”
  葛翠芳高兴地笑了,她又拉住卢淑娟的手说:“这么大了,还害羞。妈妈这些天就看出来了,小冬梅也当妈妈露出点儿风,你还瞒着……”
  “妈妈,那还是没影的事呢。咱们不说了……”卢淑娟又一扭身,跑到窗前去了。
  说也真巧,这时王一民正好从大门外往院里走。卢淑娟看了一眼,便扭回身,冲着她妈妈又一笑,一低头,一捂脸,跑出屋门去了。
  葛翠芳有所察觉地忙走到窗前去看,正看见王一民从院当中往西楼门里走。她不由得对着这年轻有为,人才出众的王老师点点头。她开心地笑了。
  王一民前脚迈进屋门,后脚就跟进来卢淑娟。屋门开着,王一民并没发现站在门口的淑娟。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了,屋里光线很暗。卢淑娟伸手摸着门旁的电灯开关,打开了吊在棚顶上的屋灯。
  王一民回头一看,见卢淑娟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她两颊鲜红,像喝了酒一样。王一民不由得一乐说:“有什么好事,这样喜气洋洋的?”
  卢淑娟抿着嘴一笑,回手把门关上了。她往前走了两步,刚要讲话,忽然停下脚步,一指王一民的脸说:“哎哟!您怎么出了那么多汗?连衣服都溻湿了!”
  王一民不由得用手抹了一把脸,不在意地笑笑说:“走急了,天又热,这屋凉快,一会儿就能消汗。”
  “您是从学校走回来的?”
  “嗯。
  “怎么不坐公共汽车?”
  “这么远,坐什么车。”
  “您哪,真是的!”卢淑娟嗔怪地指点着王一民说,“爸爸早就让您上下班坐家里的汽车,您却说什么也不十,就让汽车在那白闲着……”
  “哎呀,你又来了!”王一民连连摆着手说,“一个穷教书匠,坐着小卧车上下班,不出两天就得变成哈尔滨奇闻。”
  “那让您骑弟弟的摩托车怎么也不干?”
  “我骑摩托?”王一民哈哈笑着半蹲下去,拉着骑摩托车的架势说,“就这么‘突,突,突’的,前边冒气后边冒烟地开进学校去,学生还不都得围过来看我这怪物?”
  “让你这么一说,就什么也不能坐了?”
  “对了,坐什么也不如自己这两条腿好。”王一民收起笑容,走到卢淑娟面前,声音降得低些说,“再说我这是有古训为依据的,孟子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当然不敢以受’大任‘者自居,但是正像上次和你唱和题诗所说的:要’誓雪汉家耻‘,就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以便必要的时候能冲锋陷阵。那种苟且偷安,得过且过,不是我们今天这亡国之人应该有的态度。我这说法不知你同意不?“
  王一民说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卢淑娟。卢淑娟眼睛里闪着激动的亮光,她深深地点着头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卷书。我不但完全理解您的苦心,而且今后也要照您的样子做,能不坐车的时候尽量不坐车。早晨我也要到外面练筋骨,练意志……”
  “能这样当然好。不过得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为什么要这样自找苦吃?”
  “那还用说吗?”卢淑娟睁大了明亮的眼睛,扬着头,更加靠近王一民说,“我说照您学,就不光是学表面的样子,也要‘胸怀报国志,誓雪汉家耻’呀!”
  王一民也激动地直望着她说:“这话是真的?”
  “您还要我发誓吗?”
  “这么说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我要把您想的变成我想的。”
  “这可是一条艰险异常的道路哇!”
  “跟着您,再艰险,也不怕。”
  两人靠得更近了,两双眼睛看得更紧了,两人的胸脯几乎贴到一块,彼此能听见呼吸,听见心跳。呼吸是急促的,心跳是快速的。卢淑娟仰着头,慢慢将眼睛闭上了。火辣辣的目光被关住了。不,那是关不住的,那目光已经带着她的全部热量,涌进王一民的心中,使他的心也达到了沸腾的顶点,他马上就要张开双臂,去接受那少女的一片真情……
  忽然他向后退了两步,双眉也随着紧皱起来,一只手伸向前面,嘴也张开了。手好像在摇,嘴好像在说:不,不……
  淑娟的眼睛仍然闭着。
  正在这时,楼梯紧响起来,是谁跑得这样急拙了什么事情?
  王一民急转过身子,向屋门望去。
  卢淑娟也睁开了眼睛。
  传来敲门声,只两下,门就被推开了,闯进来的原来是小冬梅。这姑娘也像她那小姐才来的时候一样,双颊也是鲜红的,莫非说她也有什么喜事?
  王一民一看冬梅那满脸喜气的样子,心里落了底。他看了淑娟一眼,这姑娘脸仍然是那样红,眼睛仍是那样亮。王一民长出了一口气,镇定下来了。
  冬梅跑到他俩面前,眼睛放着光彩,急对卢淑娟说:“小姐,好消息!刚才三太太告诉我,明天她和小姐要领我和春兰姐看戏去。三太太兴致可高了,和我说的时候喜笑颜开的。”
  王一民一听忙问:“看什么戏?”
  还没等冬梅回答,卢淑娟就说道,“那也值得高兴成这个样?妈妈不是常领你们上华乐大舞台去坐包厢?”
  “哎哟!那是什么戏,这是什么戏?”冬梅笑着跑到卢淑娟和王一民面前说,“这是塞上萧先生写的,柳絮影小姐演的,鼎鼎大名的《茫茫夜》呀!这戏才写出来的时候我就看过。”
  卢淑娟听到这忍不住用手指一点冬梅的前额,笑着说:“说说就玄起来了!还才写出来的时候你就看过呢,还不如说是你和塞先生两人合写的呢。”
  “小姐,我说的是真话呀!”冬梅急得白脸涨得发红,她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那时候塞上萧先生把剧本送来请老爷看,老爷让我给他念。我念完了看,看完了念,有些剧本上的话我都能背下来了……”
  “你那叫念剧本,也不是看戏呀!”
  冬梅把嘴一撅(她撅嘴的神态竟和卢淑娟一样,都是那么憨态可掬)说:“看小姐,您真能挑毛病,一两个字说不对了也挑。反正不论是看还是念,我对那剧本可熟悉了。后来听说剧团演了,我多么想看哪!就是没人领咱去。大太太每天吃斋念佛,二太太成大病病歪歪,就三太太爱动一点,还总坐包厢看京剧……”
  卢淑娟拍手笑着说:“哎哟!看把我们冬梅委屈的,想看场话剧都这么难哪!早知道这样,我回明爸爸,单请你们看一场。”
  “咱们可没那个福分。只求三太太和小姐以后能常出去看看话剧,咱们就能跟着开眼界了。”
  “行了,别要贫嘴了,春兰知道不?”
  “还不知道呢。”
  “快给她报信去吧。”
  “哎。”冬梅响块地答应一声,又转对王一民说,“王老师吃晚饭没有?要不要我给您开饭……”
  “吃过了。”王一民对冬梅笑着挥挥手说,“你快报信去吧。”
  冬梅答应一声,转身跑了。
  屋里又剩下王一民和卢淑娟两个人了。两人对看着:卢淑娟不由得脸又红了。她半低下头,搭讪着说,“明天看剧,爸爸说他多要两张票,想请你和我们一块儿去呢。”卢淑娟第一次将“您”改称为‘你“了。
  王一民当然一下就听出这变化,他没表示什么,微笑着从兜里掏出一张招待券说:“你看,我这里已经有了。”
  卢淑娟眼睛一亮,高兴地说:“那么明天我们真可以一道去了!”
  王一民一笑说:“坐汽车还是坐马车?”
  卢淑娟不假思索地说:“我跟你走着去。”
  “那三伯母她们呢?”
  “让她们坐车,乐意坐啥车坐啥车,咱俩走。”
  “我走道可快,你穿高跟鞋能跟上?”
  “我改穿平底鞋。”
  王一民忍不住笑起来,他含着歉意地说:“我是开玩笑。有几个朋友约我明天一起去,票也是他们给的,我不能失约啊。”
  卢淑娟失望了,她勉强地笑着点点头。
  王一民避开了她的眼睛,走到暖壶前边,倒了一碗水喝起来。
  原来王一民的票并不是朋友给的,而是化名为田忠的刘勃给的。刘勃已经按计划进入剧团当上总务了。王一民没有料到刘勃竞是那么顺顺当当地接受了这件具体工作——也包括接受他的领导。而且没等腿上的伤好利索,就一瘸一拐地“上任”去了。这使王一民一方面很高兴,一方面也有点犯合计。他不明白一向高傲、自负、争强好胜、盛气凌人的刘勃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虚心、谦逊,甘当起元名小卒来了?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使王一民很难理解。他曾向李汉超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李汉超让他多加观察,多加注意,有了情况再研究。
  刘勃到剧团后,正赶上这场日满俱乐部的演出。他感到这是一个关键性的时刻,他不知道演出当中和演出以后会发生什么情况,所以他请王一民务必去一下,遇见事情好随时请示。王一民答应了,他知道看这场演出的几乎要包括所有日伪军政要人,趁这机会,多观察观察,多记住一些敌人,将来会有用处的。
  这就是王一民前去看戏的真正原因。可他没想到卢淑娟和她妈妈也去,还领着两个漂亮丫环,那么招风显眼的一群,自己躲之犹恐不及,怎么能去凑热闹呢。如果依着他的看法,卢家的人明天都不应该去。但是人家已经决定前去了,上上下下又是那么兴高采烈地准备着,自己怎好阻拦呢。但愿不要引起什么波澜……哎呀,有一点不知道她们想到没有?他忙回身问卢淑娟道:“淑娟,明天看戏的事秋影知道不?”
  “不知道,”卢淑娟摇摇头说,“爸爸不让告诉他,我们假说上华乐大舞台去看京戏。”
  “好。”王一民一边点头一边看着表说,“今天晚上不知道他还上课不?”
  “爸爸撵他去理发,到现在还没回来。”卢淑娟长吁了一口气说,“这几天他精神还是不好。昨天我问他和葛明礼舅舅都唠些什么?他说就唠些家常话。可看那样又很不自然,弄得我也有些不放心了,真想去问间我那特务舅舅。”
  王一民苦笑着摇摇头说:“你真天真!他能告诉你吗?”
  “再不让妈妈问他。”
  “天王老子问他也不会说,除非是他的日本主子!”王一民眉头皱得老高,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说,“我现在真有点替老塞担心哪!”
  “我总不相信弟弟会那样……”
  “我们不辩论吧。”王一民忽然站在卢淑娟面前说,“淑娟,对不起,我必须出去一下。如果秋影回来,你让他先自己温习功课吧。”
  卢淑娟一听忙站起来说:“你看你,衣服让汗塌湿了还没换呢,就这样又跑出去有多难受啊!”
  王一民摸着衣服,感动地直望着卢淑娟说:“这对我来说是常事,你忘了我们头回说的话了?”说完,他往后退了两步,又一挥手,一转身快步走出了屋门。
  卢淑娟撵到门旁,看着王一民轻捷地跑下楼去。她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一只手捂在脸上,脸上火辣辣地热。
第52章  
  日酋玉旨雄一对日满俱乐部成立一周年的纪念活动极为重视。他嫌现有的俱乐部活动场地小,剧场也只能容纳四五百人,太拥挤,没有气魄,便下令将哈尔滨最豪华的旅馆马迭尔包下来。那里不但有最漂亮的舞厅,最讲究的餐厅,还有一座三层楼座带包厢的剧场,是哈尔滨当时首屈一指的演剧场所。
  演出《茫茫夜》的时间定于晚上七点钟开始。卢淑娟母女领着春兰和冬梅恰好在开演前五分钟到达马送尔旅馆门前。这时间是卢淑娟掌握的,她说这样可以进剧场就看戏,免得引人注目。
  马迭尔剧场本来向北街另开一个人场门,出人剧场可以不经过旅馆正门。但今天为了警戒上的可靠和礼遇上的周到,所有的来宾和观众都走旅馆正面的大转门。大转门两旁站着两个身高足有一米九零的胖大老白俄,穿着一样的深绿色呢子制服,制服的裤线、袖头、双肩、立领上都绣着金线和红绦子,脚下是一双擦得明光锃亮的牛皮靴子。两人身高一样,穿着一样,甚至长相也差不多,都是碧眼黄发,方面阔口,而最有特点的是那盖住脸部将近三分之一的浓密黄胡子。这胡子从耳边、两腮、上唇、下巴等几个部位蓬蓬勃勃地长出来,在嘴下边汇集到一块,又被梳理得一齐向前撅撅着,显得很威武。
  这两个老白俄是经年累月站在门旁的,是马送尔旅馆最引人注目的活“雕塑”(当然他们是轮班更替的,不过因为服装一样,个头、长相挑选得也差不多,就使人感觉总是那两人)。今天与往日不同的是在两个老白俄旁边,又增添了新“摆设”:左边添了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右边添了两个腰挎洋刀的伪满警察。在宪兵、警察外边,又站了两个既会中国话又懂日本语的朝鲜族人,他俩穿着瘦小的东洋式西装,胸前挂着红布条,明面上是招待人员,实际是两个嗅觉灵敏的“猎犬”。
  大转门前这八个人,四个民族。身份不同,姓氏各异,倒也形成一种五花八门的特殊局面。
  卢淑娟母女乘坐的最新式的尼格来维兄弟汽车公司的小卧车到达马送尔门前的时候,正是来宾和观众人场的高峰阶段。小汽车在门前一停住,春兰和冬梅就先跳下车来,搀扶葛翠芳下车。这两个姑娘因为今天是到“洋”地方来看戏,就都穿上了那身洋打扮,雪白色的布拉吉配着红色的四寸高跟鞋,两条大辫子上系着红绫子,鬓角又都斜插着一枝白茶花,真是既雅素又艳丽。而被她俩搀扶下来的葛翠芳又穿着一身黑色金丝绒的长旗袍,这一来真是黑白分明,对比强烈,就像两个白天鹅扶着一只黑天鹅一样好看。当然葛翠芳穿得也不是那样简单,一条珍珠项链和两颗钻石耳坠儿就给她增添了珠光宝气,何况还有鬓边的一株宝石花呢。
  紧跟着葛翠芳从车上下来的就是卢淑娟,这姑娘今天穿得倒是颇为朴素,和王一民第一次见到她时差不多,一件天蓝色毛料旗袍上边罩着她爱穿的那件墨绿色马甲,白袜子,黑布鞋,整洁、利落,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多余的装饰物,大有出世超俗,一尘不染之概。和她妈妈构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一比倒更加突出了她的自然美,就像一朵乍开的莲花一样,是靠她自身的清新美妙来使人赞赏的。;
  这一行四个出众的女人,从那当时最流行的小汽车上一下来,立刻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人们几乎都自动地停下脚步,向她们望着。谁也不认识这是哪家的宝眷?何方的贵客?两个挂着红布条的朝鲜族“接待员”也不认识,但是他们躬着身子跑过来了。他们既没顾得上看请帖也没要招待券(这在进门前是要向守卫者出示的,冬梅她们忘了),就一旁一个同时向大转门一伸手,躬着身子说:“请,请,请!”
  这时路上的行人都站住了,正往大转门里进的人也都向旁边一闪,让开了一条道。这让道的人群中还有几个昂首阔步的日本军人和穿着礼服的中国汉奸,他们一方面不知道来者确系何人?另方面也真被这迎面而来的照人容光给吸引得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这一来连站在门旁的日本宪兵和伪满警察都举手敬礼,两名高大的守门白俄也躬下了腰身。于是卢家母女一行四人就这样被迎进了大转门。
  门外这自动形成的“欢迎仪式”也影响到门里,不少人拥向前边要看看来者何人?葛翠芳是经过大阵势的人,当年卢运启在省长任上举行隆重一些集会的时候,总是她以省长夫人的面目出面接待那些达官显宦和外国领事夫人的,连春兰和冬梅也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姑娘。至于卢淑娟向来都是落落大方,从不羞羞涩涩的。所以当人们围过来的时候,她们仍然从容不迫地向前走着。正当她们要往左拐,走进剧场的时候,忽然从人群后边冲出一个人来,这人身材瘦小,刀条脸,一撮黑色塞鼻胡,配上那纯东洋式的瘦小西装,真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人还是“鬼”?他一露面,就向葛翠芳深深施了一礼,又向卢淑娟微微鞠了一躬说:“夫人、小姐,你们前来怎么也不通知一下,好去接你们。”说到这里,他忽然瞥见那个挂红布条的朝鲜族“接待员”还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便把小眼睛一瞪,张口骂道,“巴嘎!卢夫人和小姐光临怎么不马L 通报!”。
  那个倒霉的家伙马上把两腿一并,来了一个纯军人的立正姿势,毕恭毕敬地说:“是,何厅长,卑职正要找厅长报告,您就……”
  被称作厅长的何二鬼子何占鳌把手一挥说:“别啰嗦了!”然后转过脸来,马上换上一副笑模样说:“请太太、小姐到待客厅里休息一下,那里有茶点。我再去找海超兄过来相见。”他所说的海超就是特务头子葛明礼,海超是他的字。
  葛翠芳客气地点点头说:“谢谢。现在马上就要开演了,还是先看戏吧。”
  正说着,开演的铃声响了,周围的人都纷纷往剧场里走去。
  何占鳌也忙把手往剧场人口处一比说:“好,夫人和小姐先看戏。今天因为来宾当中老年贵客比较多,所以按照西洋习惯,戏演到当中加休息,那时再请夫人、小姐到待客厅休息。”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剧场人口。这时人口处的紫色丝绒门帷已经放下来,守门的侍者忙把门帷高高挑起,何占鳌将卢家一行四人引进去。
  剧场里场灯刚刚熄灭,大幕还没拉开,里面黑洞洞的。“照座的”亮着手电筒走过来,冬梅刚要把招待券交给她,请她给找座号。何占鳌忙挥了挥手,对“照座的”轻轻说了声“贵宾座”,“照座的”应了一声“是”,就用手电筒的光柱指引着,向前面走去。卢家四个人紧紧跟着,又在光柱的指示下,四人落了座。何占鳌和“照座的”一同悄悄退回去了。
  大幕拉开了。借着台上的灯光,卢家母女才看清她们是被安排到第四排偏左一点的座位上。除了旁边还有一个空座外,身前身后已经是座无虚席了。
  戏开始演上了。这戏主要是写两个知识分子生离死别的恋爱故事。男的生在一个封建官僚的大家庭里,和一个叫梅枝的女学生相爱。女学生的父亲是个小商人。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男的家里坚决反对。后来就强行给男的娶了一个大家闺秀,闺秀虽然来自大家,脚却缠得出奇的瘦小。新婚之夜,男的从家里逃出来,找到了痛不欲生的梅枝,两人结婚了。新的幸福生活刚刚开始,又被男方官僚父亲给拆散,梅枝父亲开的小买卖也被官僚资本吞掉……最后,一双男女恋人,在一个茫茫黑夜里,相抱着投身于松花江的滚滚浪涛之中……
  戏的情节在那时还是新鲜的,而且从一开始就用人物的命运和生离死别的情节紧紧吸引住观众。再加上演梅枝的柳絮影那美妙的形象,精湛的演技,真实的感情,以及演员阵容的整齐等等,更使观众看得如醉如痴,大受感动。幕布乍一拉开时,那种剧场里特有的嗡嗡声很快就平息下去,变得鸦雀无声。以后几乎每个观众都和台上那对情人同呼吸,共命运,随着他们的笑而笑,随着他们的哭而哭,艺术的魅力有时会超越阶级的界限而发挥出神奇的力量。它甚至能使那些封建主义的卫道者也在一时之间对被封建制度吞噬掉的弱者洒下同情之泪。只有当他们走出剧场,冷风吹凉发热的头脑的时候,才会大骂作者是个“骗子”。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在台上淋漓尽致地讽刺那些贪官污吏的时候,坐在台下的贪官污吏都捧着大肚子笑出了眼泪,只有当笑劲过去以后才觉出那被讽刺的正是他们自己。这就是艺术的力量!
  卢家几位善良的女性更被这艺术的力量感染得神魂颠倒,兴奋异常。那位从来不爱看话剧的葛翠芳第一次倾倒在话剧的舞台之下。她不但感受到一般观众所能感受到的东西,还联想到自家的身世而热泪横流。她的父亲也和剧中的梅枝的父亲一样是个小商人,因为破产而家破人亡,这才使她沦落风尘,几乎被投入娼妓的火坑,后来幸而遇救,也是婚姻不能自主,降身为妾。这悲惨的命运和剧中的情节有一些类似之处,因此她的眼泪落得比任何人都多。她的眼泪也使原本就受感动的淑娟、春兰和冬梅,多洒了许多同情之泪。以致引动附近的观众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看她们。
  她们完全沉醉于戏剧情节之中了。以致在大幕关闭,舞台换景,场灯复明的暂短时刻里,也没有注意观察一下剧场里的情况。她们没有注意到当葛明礼向她们走来的时候,被何占鳌叫住了,两人咬着耳朵嘀咕几句,就急匆匆跑上二楼。
  二楼的包厢部分,坐的都是日寇和汉奸中的达官显要及其家属。在右面横头的第一个厢座中坐了几名日本男女,为首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的日本小老头,一副铁青脸上留着一撮小黑胡,圆眼睛,趴鼻子,剃光头,一件灰串绸的中国长衫裹着他那瘦小的身材,腰板拔得像根木棍那样直,脑袋却不住地转动着,圆眼睛不断向楼上楼下的观众瞥视,像在搜寻什么。他旁边坐了一个浓妆艳抹的日本女人,看上去大概有四十多岁,穿着花花绿绿的和服,头上梳着蓬松的高髻,和那小老头相反,她的腰板稍稍向下躬,像是永远在等待着男人的吩咐一样。在这一对老年男女的后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大个子男人,他那淡黄色的脸上长着大鼻子头,厚嘴唇,眼睛上戴着一副茶色眼镜。他穿了一套咖啡色的新西装。他和那小个子日本老头也正相反,微微有些驼背的大个子不断晃动着,眼睛却不往别处看,好像在专心致志地思考着什么问题。在他的身后,坐着两个穿和服的日本姑娘,那是侍候他们的下女。
  这时只见何占鳌和葛明礼走进那座包厢,恭身站在后边等了一会儿,直到那日本小老头回过头来,两个人才躬着腰凑过去,悄悄地指着卢家母女说着什么。两个人的话似乎引起了日本小老头的很大兴趣,他先探着头向卢家母女看了看,然后又指给身旁的日本女人和身后的大个子男人看,三人一边看着一边议论着。然后日本小老头又向何占鳌和葛明礼说了几句什么话,两人不断地点着头……
  场灯熄灭,又开始演上了。卢家几位忠实观众的看戏情绪,一丝也没中断,对剧场里发生的那些和她们有关系的细节,一点也没觉察到,她们的心和《茫茫夜》融合在一起了。
  卢家母女没有察觉到的鬼祟行动,可被另外一个人完全看在眼里了,这个人就是王一民。
  他今天坐在最后一排靠边的位置上。塞上萧发现后曾经请他到前边去坐。他悄悄地对塞上萧说,“我需要坐在这个位置上。”塞上萧便有所领悟地不再让了。他已经感觉到王一民今天晚上不是为看戏而来的。《茫茫夜》他早已看过,何况还是这样一个龟蛇满座的地方,如果不是他所说的“需要”,他怎会来这里凑热闹。
  王一民坐这个位置是可以看清一楼整个池座的(卢家母女进剧场和人座他都看见了)。恰巧这个犄角又正和二楼小老头一家(王一民当然认识那是玉旨雄一和玉旨一郎一家)的包厢斜对着。玉旨雄一和玉旨一郎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看见,而对他很熟悉的玉旨一郎却很难发现他。
  当何占鳌和葛明礼躬身站在玉旨雄一身后,指着卢家母女嘀咕话的时候,当玉旨雄一全家都探头窥视卢家母女的时候,王一民借着幕间休息的灯光,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一下便和葛明礼最近常到卢家去“看望”葛翠芳,不厌其烦地打听卢淑娟各方面的情况联系起来了。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怎么?卢家母女被玉旨雄一注意上了?而且还不止玉旨雄一本人,连他的妻子、侄子都在争相窥视,他们在打什么主意?是对着母女M 人谁去的?从葛明礼的言行线索上分析,显然是对着女儿去的。一个深居简出的姑娘怎么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要在她身上得到什么东西?一时之间他真难以判断……看!玉旨雄一又在向何、葛二人嘀咕什么,两个人躬身点头后退出去了。显然他们是领了什么旨意?要有什么行动?王一民隐隐约约感到他们是在布置一个圈套,要套那还蒙在鼓里的母女二人。一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急出了一身冷汗。他想必须设法通知她们,让她们赶快离开剧场。他焦急地往前边望着,想寻找机会去接近那主仆四人。但眼下是不可行的,因为只要他往她们身边一凑,就会引起楼上玉旨一家的注意,而玉旨一郎一眼就会认出他来。你看,他不是一直不断地往卢家母女那里注视吗?他盼望那主仆四人中能有一个离开座位,管她去干什么,自己便可以跟出去,只要能让她看见自己,就可以接上话了。可偏偏这四个人又都一动不动地牢坐在那里,像钉子钉住一样,连头都不回,真急人哪!
  最后,王一民想出了一个办法,他离开坐席,走进厕所。他发现这非常讲究的俄国厕所竟是写字记事的好所在。明亮的瓷砖,柔和的光线,宽绰的“单间”,坐式的马桶,马桶上边是包着丝绒的套圈,人坐在上面就像坐在特制的软椅上一样。写字的时候可以把纸铺在大腿上……王一民就是这样写成了一张便条。他把便条叠成一个非常小的四方块,攥在手心里,走出了厕所。
  他听到剧场里响起了铃声,有人从剧场里走进了休息厅。他猛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增加了中间休息。哎呀!不妙!那几个暗打主意的家伙会不会利用这休息的时间对卢家母女动手……他的心猛烈地跳起来。他用环境所能允许的最快速度走进了剧场,忙往卢家母女的坐席上望去……呀!她们主仆四人已经被何占鳌和葛明礼相让着离开了坐席,向外边走来……他又忙往楼上玉旨雄一的包厢里瞥了一眼,那里已经是人去座空了。王一民忙一转身,抢先出了剧场。剧场门外右侧有一个卖冷饮的柜台,王一民由于焦急上火,觉得口渴生烟,忙去要了一杯冰镇布乍,一连喝着一边向卢家母女将要走出来的场门望着……
  当中间休息的铃声响了的时候,多数观众对这新鲜事都不大习惯,有的甚至不懂,他们还呆愣愣地坐在那里,惦念着下面的情节。卢家母女们更是一动没动。何占鳌和葛明礼却双双赶来相请了。何占鳌脸上的笑容比方才还满,态度比方才还热情,葛明礼更比亲兄妹还亲,两人都一同请卢家母女到给贵宾预备的房间里去休息、喝茶。在没开演前何占鳌曾经说过要请她们去待客厅休息,现在却将“厅”改成了“房间”,这微小的变化当然引不起还沉迷于《茫茫夜》当中的卢家母女的注意。她们开始本不愿意离座,但是由于何、葛二人殷勤相让,尤其是葛明礼,急得面红耳赤,大有动手拉扯他那堂妹起动之势。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只好起身跟着何、葛二人去了。
  经过他们这一段相让,已经有好些人觉悟到这是可以离席方便的休息时间了,尤其是那些瘾头较重的“烟客”们,一经觉醒,便匆匆跑到大厅里过瘾去了。当何、葛二人陪着卢家母女走进大厅的时候,已经乱哄哄地站了好多人。他们当中多数人都认识何、葛这两个汉奸当中的显赫人物,见他俩毕恭毕敬地陪着几位美貌出众的太太小姐款款走来,便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中过来。卢家母女和春兰、冬梅被泪水浸润得眼圈发红,她们不像没开演前那样坦然自若地向前走,而是低着头,跟在何、葛二人的后面。走在最后的是冬梅,她正低头走的时候,忽然发觉有一双男人的皮鞋脚紧挨着自己走在一起了,皮鞋的样式不新,皮鞋头却擦得锃亮……呀!这双皮鞋好眼熟,这是……她不由得抬头一看,这一看把她高兴得差一点叫出声来,幸亏挨着她走的那个人早有准备,就在她一抬头的时候,那个人的鼻子眼睛一齐“说话”了。冬梅是头等乖觉的女孩子,何况对方又是和她常打哑谜的人,所以她立即明白那是不让她说话的意思,她马上把张开的嘴闭上了,换用眼睛“说话”。她直盯盯地看着那个男人,意思是说:“怎么回事?您要于什么?”那个男人更靠近她了,就在他往她身上一靠的时候,他的手和她的手碰在一起,她敏锐地感觉到他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她忙把手一张,一个叠得很小的纸方塞在她手心里,她急忙攥住,攥得很紧,像怕一松手纸方就飞了一样。在这同时,只听他对着她耳边轻轻说了三个字:“给小姐介‘冬梅会意地点点头。
  就在他——王一民转身离去,冬梅悄悄地靠近卢淑娟准备把纸方塞给她的时候,春兰忽然往前边一指,低低地喊了一声:“看,作家!塞上萧!”
  春兰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引起的反响却超出这音量好多倍。就像一块金子落在水中一样,虽然体积很小,溅起的水花却非常高。这不是因为春兰那尖细的声音有分量,而是塞上萧这名字在今天晚上有特别的吸引力。大家都在看他写的剧本,不但看,还被感动,感动之余就对作者产生了崇敬的心情。现在作者在眼前出现了,人们怎能不争相围看呢?人们一边传着“塞上萧!塞上萧”的名字,一边从四面围过来……
  当然最先听见的还是和春兰走在一块的几个人。春兰喊时,卢淑娟首先抬起头来,接着葛翠芳和何占鳌也看见了。几个人都高兴地叫着“塞先生”!只有葛明礼瞪着凸出的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没有放声。
  塞上萧今天穿着夜礼服一样的黑西装,雪白的衬衣领上的领带也是黑的。他正对着卢家母女亲切地笑着。
  卢淑娟走到塞上萧面前,兴奋得脸发红地说:“您写得真好!真动人!我祝贺您介‘葛翠芳也激动地点着头。何占鳌咧着嘴笑。他对塞上萧有好感是因为他儿子北方王献斋在这戏里演那罪恶的封建官僚,演得也很红,给他这个老子增加不少光彩。
  卢淑娟本来还有好多话要说,但是不容空的观众已经围过来了。塞上萧最怕这种场面,窘得脸通红。他本来想陪卢淑娟母女走走,一见这情形,连忙拱着手说:“伯母,卢小姐,改日一定到府上登门请教,现在少陪了……”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可是观众却围着不肯让路,有几个青年男女还掏出小本请他签名……
  这时葛明礼着急了,他对何占鳌使了一个眼色,就大声地对葛翠芳说道:“妹妹,快到房间里去吧,不要领着淑娟在这挤了。”
  何占鳌急忙在前边开路。葛翠芳也觉得没法在人群里停留了,便和塞上萧打个招呼拉着卢淑娟往前走。这可急坏了跟在后面的小冬梅。她手里还攥着一个亟待交出去的纸方呢。她知道这纸方里准有要紧事,不然王老师为什么急着送来?有什么话回家不能说?她看着走在前边不回头的卢淑娟干着急,急得手心出了汗。她想喊小姐,又怕引起身旁那几个人的注意。她双眉一皱,情急智生,把小嘴一撅,埋怨春兰不该喊那一声惹得什么人都围过来乱挤,春兰不服气地和她分辩。这时她才喊了声小姐,意思是让卢淑娟给她俩评评理。就在卢淑娟回过身往她前边一靠的时候,她就势一把抓住卢淑娟的手,嘴里说着埋怨春兰的话,手里的纸方却塞过去了。一边塞一边对卢淑娟使着眼色。卢淑娟攥住纸方,不明所以地看着冬梅。冬梅乘前边几个人不注意的时候,忙对着淑娟的耳边说了句:“王老师给你的,快看看,什么事?”
  这时候何、葛二人已经领着她们上了楼梯,在二楼楼梯转角的墙上,伸出一盏枝形壁灯,卢淑娟乘着何、葛陪着她母亲转到二楼走廊去的时候,忙展开那张已经被汗手摸得潮润的纸方,借着壁上的灯光一看,只见那上写着两行钢笔行书:你们的到来,已引起玉旨雄一的注意,可能有所举动,意图不明,最好借故退出剧场,切切。
  卢淑娟看完纸条,不由得暗中哎呀了一声,心也怦怦乱跳起来。她顾不得告诉冬梅,一边将纸条捏成一个小纸团,塞进小手提包里,一边快步向前撵去,她想招呼住妈妈,假说头疼,好离开剧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当她转过楼梯口的时候,只见一个房间门敞开着,房门口站着一个穿灰色串绸长衫的小老头,他旁边站着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后边是一个穿西装的大个子中年男人。三个人正在和妈妈互相行礼,那个日本女人双手按在膝盖上,一边不断猫腰行礼一边嘴里还说着什么,妈妈也对她还着礼。何、葛两个人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
  卢淑娟一看这情形,脚步立刻放慢了。她不认识那个小老头是谁,由于靠他站着一个日本女人,卢淑娟猜想那可能是个穿中国服装的日本人,也可能就是那玉旨雄一?但这一闪念又立即动摇了,在她的想象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日本魔鬼,应该是个面目狰狞的家伙,能是这样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吗……可是站在一旁的何、葛又是那样俯首帖耳的样子,这……
  卢淑娟还没想明白,那边已经叫上她了,是妈妈在回头叫她,她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还没等她站好,葛明礼就躬身指着她对那几个人说:“这就是敞侄女卢淑娟小姐介‘卢淑娟还没反应过来,那个日本女人已经迈着碎步跑过来,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紧盯着她的脸说:”卢小姐,早就想见到您,今天真是荣幸。“她中国话说得有些费劲,但发音还清楚。
  正在卢淑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的时候,那个小老头说话了,他用手往屋里比量着说:“快请屋里坐吧,请,请。”
  这一口纯正的北京语言,又把卢淑娟说糊涂了,她又怀疑他不是日本人了。
  大家进了屋。这是一间俄式房间,高大的窗户,厚重的窗帘,雕花的穿衣镜,宽大的写字台,使这屋显得很庄重。一尊直立在墙角的自由女神的雕塑,和一张临摹俄罗斯画家苏里科夫画的《女贵族莫洛卓娃》的油画,又给这屋增添了不少艺术气氛。在加厚的地毯上,摆着一套靠背很高的宽大皮沙发,中间放着镀锌的镶玻璃的矮几,上面摆着夏天在哈尔滨很难看到的新鲜香蕉和玫瑰香葡萄,还有奶油点心、酒糖以及细瓷茶具等等。显然这是经过一番精心布置,等待嘉宾来临的样子。
  在这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的房间里,有一个地方看上去却不大协调:在那宽大的写字台上,摆着一方雕花端砚,砚台盖敞开着,里面盛着满满的墨汁;一只玉石笔筒里插着粗细不同的各种毛笔;一个青花笔洗里盛着清水;一张白白的宣纸铺在桌上,旁边用镇纸压着……看上去好像有谁正要在这里画水墨画,被人扰乱而中断了。
  大家进到屋里后,小老头把葛翠芳让坐在皮沙发上,卢淑娟本来想到妈妈身旁去,但是那个日本女人却紧拉住她不松手,竞硬把淑娟拉坐在她身旁了。那个大个子中年男人没有坐在沙发上,他手扶着沙发靠背,站在那小老头身后。卢淑娟发现他总拿眼睛盯着自己,感到很讨厌,脸庞不时觉得发烧。
  春兰和冬梅都站在葛翠芳坐的沙发后面。两个穿和服的日本下女在忙着沏茶,敬茶。而何、葛两个人却溜边坐在紧贴墙围子的两把椅子上。那个小老头也好像把他们俩忘了,他一边客气让茶,让水果,一边对葛翠芳和卢淑娟笑着说道:“今晚不知夫人和小姐光临,有失迎接,还要请您二位多多原谅。”
  葛翠芳欠欠身说:“您大客气了。”
  “哪里,哪里,敝人早就想到府上去拜访德高望重的卢老先生,可是又怕唐突打搅。”说到这里,这小老头又转对卢淑娟说,‘前些时候有人向敝人介绍卢小姐,说小姐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尤其是擅长绘画。敝人虽然粗俗,可是对中国绘画艺术却是非常喜爱的。“这时他又一回身,指着身后的大个子男人说,”这是我的侄子一郎,他也是中国绘画的爱好者,因此他也非常想认识一下卢小姐。一郎!快和卢小姐见个礼吧。“
  在这小老头回身指着大个子男人叫“一郎”的时候,卢淑娟心里猛然一蹦,这一下子所有的猜测、疑问都化为乌有了。眼前这个瘦小的小老头儿肯定就是那个日酋玉旨雄一了!想不到杀人魔王也能变得如此和善,如此彬彬有礼!那个大个男人就是她早已闻名的一中副校长王旨一郎了。她不止一次地听王一民讲过这个难猜难测的人物,他在有些地方甚至还帮助过王一民。甚至连柳絮影都对这个日本人有好感,这个大个子……哎呀!他竟走过来对自己行礼了,一个恭恭敬敬的鞠躬礼。卢淑娟心跳得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像条件反射一样马上站起来,也恭恭敬敬地还了一礼。这些行动她几乎都没有思索,从小到大就养成了这种对施礼者还礼的习惯,这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玉旨一郎一边行礼一边说上话了:“鄙人玉旨一郎,请卢小姐今后多加指教。”他说的也是一口非常纯正的中国话。
  卢淑娟也机械地回答说:“卢淑娟,也请您多加指教。”
  小老头玉旨雄一高兴地笑起来:“好,好,卢小姐快请坐吧。”
  那个日本女人——玉旨雄一的妻子平田惠子忙又亲热地拉着卢淑娟坐下。
  玉旨一郎又退回到他叔叔后面去了。
  这时玉旨雄一又笑着说道:“今天虽然是邂逅相逢,也是非常有缘分的。中国古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从日本到这里就不止是千里了。为了纪念今天的相会,也为了欣赏卢小姐的绘画艺术,敝人已经让他们备好笔墨纸张,请卢小姐当众挥洒一番,以为纪念。不知卢小姐肯赏脸不?”
  玉旨雄一话音一住,平田惠子和玉旨一郎马上指着写字台k 的笔纸热情相让。这时靠墙坐着的何占鳌和葛明礼也忙站起来,两人竟鼓起掌来。他俩一拍巴掌,两个日本下女也凑着热闹随上了,四个人的掌声再加上几个人的相让声,倒也形成了一个热闹场面。
  直至这时,卢淑娟才明白那摆在大写字台上的笔墨纸张原来是为她而设的!她的脸刷一下变成了粉色,由粉色又变成了红色,变得像红玫瑰一样艳丽。她忙摆着手说:“不,不,不行,淑娟学画不久,平常乱涂一气,怎能登大雅之堂呢,请诸位千万不要取笑。”
  “您别客气,快请吧,请吧。”玉旨雄一和平田惠子都起身相让,玉旨一郎也走到前边来了。
  鼓掌助兴的还在继续。何、葛二人拍得还越来越有劲,尤其葛明礼那大巴掌,像放爆竹一样响。
  卢淑娟却说什么也不肯动地方。正在两方面相持不下的时候,隐隐约约传来开演的铃声,耳尖嘴快的冬梅首先听到了,她忙在后边一拉受窘的淑娟说:“小姐,开演了!”
  卢淑娟也听见了,她心里一乐,觉得可下得救了!忙往起一站,甚至眉眼间都挂上了笑意,她点点头说:“对不起,开演了,谢谢诸位的美意,再会吧。”说完她还颇有礼貌地行了一个礼,礼毕以后,转身就要往外走。
  平田惠子立即拉住她的手说:“不行,您一定得画完了再走。”
  “对,对,画完再去看戏!”玉旨叔侄也忙拦着她说。
  “不,这戏我一定要看全了,画完画就接不上了。”
  “小姐不要担心。”玉旨雄一微微一笑说,“我们不去他们不会开演的。”他又回过头去,向何占鳌道,“何先生,你是今天晚上的指挥,你说是不是这样?”
  “当然,当然。”何占鳌忙往前走了两步说,“阁下和夫人不就座,戏怎么能开演呢。”
  “怎么样?”玉旨雄一又微笑着对卢淑娟说,“小姐可以安心画画了吧?”
  “不,不,”卢淑娟固执地摇着头说,“怎么能因为我一个人在这画画而影响全场上千人看戏呢,这,这样办……”
  卢淑娟刚说到这,葛明礼着急了,他怕卢淑娟再说出什么对玉旨雄一不敬的话来,忙抢前两步说道:“淑娟!主席顾问官阁下这样看得起你,这简直是天大的荣幸啊!你可不能再推辞了!你要再……”
  “这样吧。”玉旨雄一对葛明礼一挥手,制止住他的话头,又转对何占鳌说,“为了让卢小姐能安心画画,你马上去下个通知,让剧团和观众都耐心等着,卢小姐什么时候画完什么时候再继续演。如果今天晚上画不完,就让所有的人陪一晚上吧。”
  他话音一住,何占鳌马上一哈腰说:“是,卑职马上就去通知。”说完转身跑出去了。
  玉旨雄一又一指葛明礼说:“你去吩咐你手下的人,注意维持秩序!”
  “是!卑职马上就去吩咐。”葛明礼对玉旨雄一行了一个礼,又转对卢淑娟小声说道,“侄女,不要惹玉旨阁下不愉快,快画吧。”说完一转身快步走出去了。
  葛明礼小声说的话竟被王旨雄一听去了,他哈哈大笑着说:“不,敝人不会不愉快的。敝人所以这样布置,只不过是要向卢小姐表明一下敝人的决心和诚意而已。怎么样?卢小姐,请吧。”
  玉旨雄一的手又向写字台前伸去。
  这时,葛翠芳已经急得满头是汗了。她已经看出来不画不行了,如果再拗着执意不画,那笑里藏刀的老日本鬼子说不定还使出什么鬼招数来呢。她忙拉了一下卢淑娟说:“淑娟,恭敬不如从命,既然王旨先生这样诚心相请,你就画一张吧。画不好,先生和太太、少爷也不会见笑的。”
  葛翠芳话才住下,春兰和冬梅也忙说道:“小姐,您就画一张吧,画完好看戏去。”
  玉旨雄—一看卢家的人也都说话了,一呲牙嘻嘻笑了。
  卢淑娟看着玉旨雄一那铁青脸,小圆眼睛,细长的脖子……忽然灵机一动,也是情急智生,在她脑子里猛然闪闪出一幅画面,这画面很生动,很别致,能使她既画了画又不失去名誉。办法一出,画兴上来了!她脸上立即浮现出笑容,向玉旨雄一点点头说:“既然承蒙阁下和夫人、少爷如此看重,淑娟就只好从命了。”
  卢淑娟话音一落,立刻换来一个满堂彩。于是她就在掌声中,赞扬声中,被拥向了写字台。
  卢淑娟站在写字台前,从笔筒里抽出几支毛笔,从中挑了一支,蘸些墨汁,又在笔洗里蘸了些清水,然后面对着宣纸,略一凝思,就挥笔画起来。她先画自近而远望的平远山景,然后又蘸浓墨,用披麻加卷云法画了一块玲珑剔透的山石,山石下面又用破笔点法画了一片苔草。几笔下去,在一旁观看的玉旨叔侄就由衷地喷喷称赞起来。卢淑娟不抬头,不歇气,一口气画下去。她越画站在她旁边观看的葛翠芳越紧张,才擦掉的汗水又从鼻尖和前额上渗出来,站在她后边的春兰和冬梅也吓得脸变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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