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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

_8 罗广斌、杨益言(当代)
重庆学生大团结——
我们来个大请愿!
徐鹏飞从记者招待会上,被找到这里来,正是因为学生请愿的事。根据徐鹏飞掌握的情报,学生请愿原定日期是明天下午。事前他已作过布置:出动全市军警宪特沿途戒备,封锁游行请愿的道路,并防备工人和学生的队伍合流;同时,通过各学校当局和军统、中统、青年军和三青团分子破坏学运;并且组织地痞流氓,准备挑衅,公开与学生冲突,借此栽诬学生与市民斗殴,扰乱社会秩序。谁知道学生提前一天行动,使徐鹏飞的一切部署都落了空。请愿学生的口号是反美、反内战、争生存、争温饱,这是学联开始组织全市学生爱国示威运动时就提出的。徐鹏飞事前也探悉学生请愿的四项条件是:第一,停止内战,接受中共八条二十四款;第二,取缔特务机关,反动党团退出学校;第三,保障人权,保证言论集会自由;第四,要求全部公费,提高教师待遇。关于下一步的对策,他和张群尚未研究停当,请愿学生竟蜂拥而至,冲进西南长官公署,占领了礼堂前面的广场,张群只好亲自出面,接见学联代表。徐鹏飞此时既不便出面,又不便行动,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接通,就象个囚犯一样,被请愿的学生围困在张群的这间办公室里了。张群和学生,就在隔壁谈判,可是隔着砖墙,他什么也听不见。
“报告处长!”行动科长慌慌张张走了进来。“我们到处摇电话,最后才知道处长在这里。”行动科长解释着,把手上提的大皮包放在沙发上,皮包胀鼓鼓的,装着各种材料和情报。“你从后门进来的?”
行动科长点点头。
“你刚才在电话上说——”
“有几件事情。”行动科长轻声说道:“兵工厂军火失窃,大量武器弹药,被工人运走。可是,详情无法清查……”“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徐鹏飞正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对付学潮的问题上,猛然听到行动科长的报告,心中颇为震惊。军火生产进展迟缓,工人不断肇事,再加上军火库经常失窃,运输船舰时常爆炸,弄得他一筹莫展了。
行动科长把一叠情报,递到心绪不宁的徐鹏飞面前,不安地说:
“全市工人酝酿罢工,并且发表了……”
电话铃叮叮地响起来,打断了行动科长的话。
“张长官不在。谁?美国新闻处?哦,我是徐鹏飞……甚么?告全市同胞书?工人发的?你们已经收到?我……我回头查一查。”
“处长,工人发表的告全市同胞书,我这里带来一份。”行动科长立刻把文件递过去。
徐鹏飞接过工人告全市同胞书,无心细看,他叫行动科长把内容扼要谈谈。
“工人宣布全市总罢工,要求政府接受中共八条二十四款……并且向全市人民揭发,和谈期间政府仍日夜加紧军火生产,证明政府有意利用和谈作为缓兵之计……”“没有提到新武器吧?”
“连美国专家督造火箭炮和无后座力炮都揭露了。工人指明生产军火的目的,是继续内战,装备西南新编的战斗部队,把西南和四川变成反共的内战基地!”
“这还得了!马上命令各厂稽查处,严厉追查。”徐鹏飞正待说下去,觉得不妥,便愤然改口道:“和谈,和谈!真***讨厌!马上全部没收告同胞书。”
徐鹏飞十分烦闷,站起来大步走到窗边,正要拉开窗帘,外边突然袭来一阵更大的呐喊:“不行!必须全部接受我们的条件!”
“叫张群出来,公开答复!”
“谁稀罕你们的茶点招待!”
徐鹏飞掀开窗帘的一角,看见学生黑压压一片,人潮像海浪般汹涌,把张群派人送去的饼干面包扔得遍地都是。“简直无法无天。”徐鹏飞刚哼了一句,就像答复他似的,涌来一阵震天的高呼:耗子过街,打打打!
背时政府,垮垮垮!
咚狂,咚狂,咚咚狂!
看你娃娃怎下场?
“美国爸爸唷!
快——帮——忙!”
吼声才过,又是一阵狂风似的呐喊:刽子手,你莫慌,我有骨头你有枪!
不怕特务枪和弹!
学生你总杀不光!
一个倒下去,
万个紧跟上!
徐鹏飞把窗帘一丢,脸色铁青地回过头来,厉声说道:“这种学生,最多让他再闹两个月,到时候,看我的手段!”朱介一探头,闯了进来。
“处长,你看!”
“甚么事?”
“山城晚报把工人告全市同胞书全登了!”
“刚才你不是说已经通知各报拒绝刊登吗?”徐鹏飞对着行动科长问。
“通知了各报。”行动科长从朱介手里把报纸抢在手里,看了看,叫了起来,“糟糕!比全文照登还详细!”“什么?”
朱介解释道:“山城晚报发表了长篇访问记。”徐鹏飞眉头一皱,立刻命令道:“把山城晚报刚出售的报纸,全部买下来,不准流传!”
朱介尴尬地苦笑。“处长,早……早就被抢购完了……二……二处也只弄到……这一张。”
徐鹏飞涨红了脸,怒视看他的两名部属。
“断绝山城晚报的纸张供应,秘密逮捕社长和总编辑。
这样,新闻界才会服贴一点!”行动科长建议道。“恐怕有点不合时宜。”朱介冷冷地说。
徐鹏飞没有讲话,他又听见学生在窗外怒吼。
行动科长又建议道:“是否可以加强街头巡逻与突击检查?”
徐鹏飞又一次把刚拉开一角的窗帘关上,回过头来,沉默着。他知道行动科长的办法并不高明,但也有某些可取之处。
朱介看了看行动科长,回头对徐鹏飞说:“国府各部委,最近西迁来渝。经常实施街头突击检查,很容易引起纠纷。”
“可以由二处发给各单位通行证。”行动科长说。“国府各单位主要人员,恐怕不便要他们在通行证上贴相片吧?”朱介反问着。
徐鹏飞在学生的狂潮声中思索了一下,终于作了决定。“通行证分为特别与普通两种,特别通行证用蓝色,不贴相片,普通通行证用白色,要贴相片。”徐鹏飞来回走了几步,命令道:“这件事通知秘书室立刻办理。蓝色的特别通行证,尽量少发,并且编号,发给的人员必须严格审查。”“处长,”朱介又说道:“我来的时候,玛丽小姐打电话到二处找你。”
“什么事?”
朱介笑嘻嘻地回答道:“玛丽小姐说,处长约过她……她说,请处长亲自打电话去。”
徐鹏飞点点头。朱介马上代他接通电话。
“喂,玛丽吗?是我。那个女记者没有回报社?宿舍呢?”
玛丽小姐在电话上说:蜀光日报女记者陈静不仅今天没有回报馆,而且,一个礼拜以前,就没有回新民街报馆的宿舍了。不过,她去看了一下,三楼八号房间里,陈静的行李并未带走。
徐鹏飞不仅对年轻的女记者感兴趣,更对在她周围和背后支持她的人物十分感兴趣。他相信从她身上,一定可以追索到那愈来愈捉摸不到的中共地下党的组织。自从丧失了甫志高以后,他再也找不到地下党人的踪迹了……因此,他颇为不满地对玛丽吩咐说:“一个黄毛丫头,居然让她溜走了。……不,继续注意……平时和她接近的是什么人……对,都可以查一查……只要她在新闻界……她很可能突然溜回宿舍去搬行李。”
这时,窗外的呼啸呐喊,更加猛烈地传进屋来,就像被狂风掀起的怒潮一样。徐鹏飞丢掉电话,掀开窗帘,愕然地看着激怒的人海。他猛吸了两口烟,目光闪烁着;忽然,脸上浮现出了一阵冷笑,蓦地回转身来,掷掉烟头,面对着朱介吩咐:
“学潮请愿,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倒要让他们再闹几天,好来个一网打尽!”
朱介像没有听清楚上司的话,又像被窗外的怒潮吓得呆了,他不禁喃喃地吐出几个字来:“一网打尽?”“当然!”徐鹏飞狞笑起来:“学生有游行请愿的自由;我也有开枪镇压的自由!”
他还想再说下去,又停住了。他不愿意把自己心头正在策划的镇压学潮的计划,过早地让下级知道;回头便把他从记者招待会带回来的红色请帖,递给朱介,又大声吩咐道:“你马上组织一批力量,协助玛丽小姐将新闻界的情况控制起来。”他确信,继续追寻陈静,一定可以构成破坏地下党的新计划。
打发走朱介以后,徐鹏飞脸上的冷笑犹未消失,他心里还有利用和谈,进一步探寻地下党的办法,这是在他研究了渣滓洞的情况以后,早已想好了的。此刻,他对行动科长说道:
“马上通知郑克昌回二处来。”他看看表,继续说:“晚上七点正,叫郑克昌跟我到梅园,见特别顾问去。”
徐鹏飞的声音突然降低到接近耳语的程度,同时变得十分凌厉:
“郑克昌有特殊任务,他今后的一切行动,不准任何人知道!”
下午的学联会议,有少数代表临时提出:停止无限期罢课;不同意再次举行全市学生大示威。一时意见分歧,争论得十分激烈。后来,主席团提出暂时休会,晚上再继续讨论。这样,原定在下午通过两个文件的议程,也移到晚上了。散会以后,人们还在议论纷纭。采访会议消息的成瑶,对少数反对派代表很有意见,特别是其中竟有重庆大学的代表,更使她气恼。
她留下来了。到学联秘书处借阅那两份尚未通过的文件,一份是大会的决议草案,另一份是告全市同学书。她相信晚上讨论以后,这两份号召全市同学进一步扩大斗争的文件,仍然可以通过。因此,她趁休会的空闲,把这两份文件抄录一份,以便表决通过以后,明天一早就能在报上发表。
和谈期间,工作条件比过去好一些,因此,成瑶和许多年轻的朋友一样,兴奋而急切地到处活动。特别是她最近被批准参加了地下党,无穷的力量和炽热的激情,更使她渴望为党贡献自己,她以二哥成岗作为心目中学习的榜样,日夜工作,总觉得为党工作得太少。参加那次记者招待会,给她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当时,由于感情冲动,完全不能抑制自己,终于引起了敌人的注意。一回来,就受到老赵同志的批评。摆脱那个挂名中央社记者的女特务玛丽以后,她再也不回报社了,不过,还是利用记者的身分参加各种活动。在轰轰烈烈的请愿游行胜利之后,学生运动达到了新的高潮,近些日子成瑶几乎成了采访学运消息的专职记者,她经常给报纸发稿;不过她现在写的通讯报道,再不用“陈静”这名字,而用各种不同的化名。所以,对敌人来说,女记者陈静,真变得无踪无影了。
成瑶急促地抄录着文件,不时为文件上那些充满战斗热情的语句所激动。她相信起草文件的,一定是个满腔热情的学生,也许正是自己的同志。两篇文件尚未抄完,秘书处那位管文件的女学生,悄悄推开门进来,走到成瑶身边,低声说:
“外边有人找你。”
“找我?”成瑶感到奇怪。除了老赵,谁知道她在这里呢?老赵不会轻易露面,他们的联系是完全秘密的。她迟疑了一下,悄悄走到门口,从门缝中往外探视。门外不远处,果真有个圆圆脸、矮笃笃的青年,那是将近一年未见面的陈松林。他比过去长高了一点,面孔晒得更黑了;可是那一对圆溜溜的眼珠,和过去一样明亮,丝毫没有变。瞧见陈松林和学联主席闭中的一位谈着话,又把一封信递给那学生,成瑶心里立刻明白了,小陈到这里来,一定有特殊任务。
见面以后,成瑶十分高兴。为了谨慎,她把他领进小房间,关上了门。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老李叫我来找你。”
“啊?”成瑶惊喜地望着似乎沉着老练起来的陈松林,不觉问道:“你给李大哥作交通员了?”
陈松林摇摇头,没有回答。不转眼地瞧着这变化很大的姑娘。
“这一年你在哪里?没有回工厂吗?”
“特务郑克昌,溜进长江兵工总厂伪装了一年工人,最近才走,我哪能回去?”眨了眨圆圆的眼睛,他笑嘻嘻地说:“最近我见到了华为,他要我来看看你!”
“真的?”
“谁骗你?”陈松林的声调十分认真。成瑶感到他还是过去那样热情直爽。
“他工作得怎么样?”
“很好。他亲手处决了叛徒和特务魏吉伯……”陈松林最近这次到川北去,才知道华为和她的关系,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向这个小妹妹转述那些热情的话,“他说……解放以后,一定来接你到川北去。所有的话,到那时让他直接告诉你吧。”
这一说,反而使得成瑶有点羞涩了。陈松林没注意她脸上泛起的红云,却发现了她正在抄录的文件。陈松林把文件粗略地看了一下,不满意地问着:“这是谁起草的?”“怎么?”成瑶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怀疑地问:“你不满意?”没有等到回答,她已明显地感到,陈松林不赞成文件的内容。
她脸上的红云,立刻消失,惊异地抓回了两份文件。“无限期罢课!全市学生上街示威!把学生运动变成武装斗争?”陈松林摇摇头,急忙说道:“这是冒险,现在不能这样作,不能让学生流血牺牲。”
陈松林的看法,竟和学联会议上的反对派的见解一样,这是她想不到的。可是她不甘示弱,她有更充分的理由。“小陈,我的看法和你不同。请愿胜利,必须有更高的斗争形式,来促进中间同学倾向革命。全市学生的示威队伍一上街,会得到工人和市民的支持,动摇反动派的统治,加速国民党政权的崩溃!现在是和谈期间,走投无路的敌人,根本不敢镇压!”“狗急跳墙,你凭什么知道敌人不敢镇压?你把敌人看成是豆腐做的了。斗争要讲策略,有理、有利、有节!不能光凭热情,让敌人一网打尽。”陈松林不顾成瑶的反应,忽然若有所悟地脱口说出:“怪不得老李十分生气,不让你再作记者,到处抛头露面了……”
“要调动我的工作?“成瑶问了一句,突然沉默了。她的脸色有点苍白。
“市委对当前形势的估计,你听到传达了吗?”陈松林进一步问。
成瑶摇摇头。她最近几天,没有见到老赵。
“市委认为:通过各种群众运动,揭露敌人的和谈阴谋,并且在斗争中提高中间群众的觉悟程度,在前一阶段,是完全正确的,必要的……”陈松林尽力回忆市委指示的原文,并且转告成瑶。虽然理解得不够充分,可是,他完全接受了党的指示。他告诉她:当前,市委已经掌握了情报,敌人正在策划一系列镇压行动,即将采取逮捕屠杀的恐怖手段来对付学生示威。因此,为了保护群众和积极分子,必须迅速改变斗争形式,停止一切过火、暴露的行动;加强组织工作,隐蔽力量,把斗争灵活地转入准备迎接解放的新阶段。说完以后,陈松林又提醒道:“千万不要任性!你晓得,我是走过弯路才接受教训的。我觉得市委的估计完全正确。这几天,到处发生突击搜查,敌人快要动手了!”成瑶听着陈松林的话,对当前的形势和应该如何斗争,渐渐有了新的理解,就像一个缺少经验的水手,得到了引导航向的指南针,她不禁感到自己的冲动和幼椎,也感到了获得明确方向的兴奋。她发现陈松林好像变了许多,和过去大不相同了。虽然他那张圆圆的脸仍然带着一点稚气,可是那双眼睛看人的神气,有点像余新江,甚至有点像二哥了。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呀!这时,她才明白,在学联会议上,坚持改变斗争策略的少数派,包括重庆大学的代表在内,都是比自己觉悟更高的人。
正在这时,有人急促地敲门。成瑶来不及再谈更多的话,起身去开门。进来的还是秘书处的那位女学生,她把一封折好的信交给了陈松林,低声告诉他:“主席团正在开会讨论,准备重新起草文件。”回过头来,那女同学又不安地对成瑶说:“刚才得到消息:特务正在侦察学联开会的地点。主席团决定另选会场,今天晚上的会议,改在……”
陈松林对看女学生,突然插嘴说道:“晚上的会议,她不参加了。”等女学生匆匆走出门去,陈松林才对惶惑不解的成瑶说道:“局势正在变化,我们赶快走。”
说着,他摸出一包香烟,从中取出一支,递给成瑶,并低声说道:“老李给你的信。看了立即毁掉!”
成瑶轻轻地撕破香烟,找到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
今晚八时,到林森路三一八号安平人寿保险公司。
正文 第十八章
朝阳照进铁窗,温暖着一间间的的牢房。
楼七室的人们,完全沉浸在狂热的学习中。和其他牢房一样,他们是那样的专注,宁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草纸编写的教科书,从一个人手上传到另一个人手上。黄泥巴做的粉笔,在楼板上写满密密的字,然后轻轻揩掉,又写上新的字迹。时光在这表面上十分静寂的气氛中,悄悄逝去。
刘思扬慢慢放下反复读了许多次的那篇新年献词。这篇文章,带来了多少胜利的信心和力量!1949年,人民解放军将要解放全中国,将要召开没有反动分子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将要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这篇新年献词里,洋溢着无比坚决的革命精神,给每一个人以无限的兴奋和鼓舞。是的,中国人民决不怜惜蛇一样的恶人,刘思扬牢记着这篇文章上告诫每一个人的话:“盘踞在大部分中国土地上的大蛇和小蛇,黑蛇和白蛇,露出毒牙的蛇和化成美女的蛇,虽然它们已经感觉到冬天的威胁,但是还没有冻僵呢!”
这篇新年献词,是地下党秘密送进渣滓洞的。女牢抄了许多份,分送给每间牢房学习。那娟秀流利的字迹,显然是孙明霞的,现在她又像过去帮助自己抄写解放区广播稿件一样,日夜帮助着江姐组织狱中的学习。想到她,刘思扬心里便有一种幸福的共同战斗的感觉,并且回忆起一些早已忘怀的往事……
“快吃饭了。”有谁在说:“休息一会吧。”
丁长发伸手抹去他用黄泥巴粉笔在楼板上写的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一定要把革命进行到底!”他往黄泥巴烟斗里,装上一小截烟,吸了两口,又摸出一张棋盘和黄泥巴做的棋子。
“老刘,来,下盘象棋。”丁长发把烟斗捏在手上比画着:“我要赢你一个老王推磨!”
“梆梆……!”
一阵急遽的竹梆声,打断了丁长发的话音。余新江推开牢门,正要出去提饭,忽然回头对牢房里的同志说道:“来了车子,两个特务进了管理室。”
大白天,很少有车子到渣滓洞来:特别是近些日子根本没有人被押进押出。大家都感到有点蹊跷。
余新江提着饭桶回来,突然看见一个特务,出现在牢门口。
“刘思扬!收拾东西,马上出来。”
人们感到诧异,纷纷议论起来。余新江三脚两步赶到牢门口,冲口说道:
“忙什么?吃了早饭再说!”
特务笑嘻嘻地说:“放出去,还不比这里吃得好?”
一听特务的话,人们马上沉默了。刘思扬愣了一下,忍不住高声说:“我要在这里吃早饭!”
特务晃了晃脑袋,转身走了。
“出去?”刘思扬从未想到这件事,真会释放么?刘思扬发觉自己的心在激跳。他走向牢门边,向女牢望了一眼,那边没有任何动静。敌人并没有去提案情比他轻得多的孙明霞。刘思扬暗自思忖着:这不像释放,也许是新的审讯,或者出了其他问题?
不管怎样,很快就要离开渣滓洞了。刘思扬深深地感到依恋。几分钟后,将离开朝夕相处的战友,离开这里坚强的集体,离开熟悉的牢房和将近一年来见惯了的一草一木。他将像个脱离队伍的战士,重新回到刚被捕时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渣滓洞,是黑暗恐怖的魔窟,但是对他,却成了锻炼真金,考验意志的冶炼场。
“你可能被释放。”一个声音告诉他。
“不,我不能一个人出去!”
一大颗热泪,滴在衣上,像一颗明亮的珍珠。泪珠慢慢散开,浸湿了衣服。刘思扬的眼睛渐渐红了。他的心潮一阵阵起伏波动……
“老刘,冷静点。”余新江说着,不觉也有些激动了。
这时候,躺在屋角的老大哥,半撑起身子,招招手,轻声喊道:“思扬同志……”
丁长发知道老大哥要和刘思扬说话,就走到门口,去监视敌人。
刘思扬噙住泪水,走到老大哥身边,低低喊了一声“老大哥”,声音有些梗塞。老大哥按着他的肩膀,慢慢问他:“思扬,你估计出得去么?”
“大概是提审。”
“不完全像。”老大哥说道:“这里面可能有文章。国民党正在搞和平攻势……”
刘思扬紧握着老大哥瘦骨嶙峋的手。由衷地说:“不管怎样,我不会辜负党的培养。”
“记住新年献词里的话。就是遇到化为美女的毒蛇,我们也要把它识破。”老大哥歇了一下,又低声告诉他:“不过,我担心你不能再回渣滓洞了。”
“为甚么?”刘思扬把老大哥的手抓得更紧了。“这是敌人的习惯。很可能从这里押出去,又关到旁的地方。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老大哥看出刘思扬非常痛苦,又和悦地说:“新的地方,也有我们的同志。不要担心!你已经经历了许多考验,足以克服知识分子的脆弱感情……”“老大哥,我真舍不得同志们,舍不得战斗的集体。”刘思扬的泪水又流出来,声音充溢着激动:“我记着党,记着你的话。”
“如果转移到白公馆,”老大哥的声音更低:“就找齐晓轩同志联系。不能一去就找,到白公馆更要十分警惕……”老大哥慢慢地一句一句地念了一首诗:狱里相逢倍相亲,共话雄图叹未成。
临别无言唯翘首,
联军已薄沈阳城。
老大哥等刘思扬完全记熟以后,才解释道:“这首诗,是我从白公馆移来渣滓洞的时候,齐晓轩同志话别时写的。那次我们从成都监狱被押来的整批同志,几乎全部牺牲了。我记得罗世文、车耀先他们牺牲那天,还绑了一个姓华的老头子去陪杀场……”老大哥又说道:“那时候,我们准备越狱,但是条件太差。这就是诗上写的‘共话雄图’的涵义。凭着这首诗,老齐他们会相信你的。如果把你送到白公馆,你告诉老齐,我们的‘雄图’正在准备,和地下党已经建立了联系,我们和白公馆的联系,也一定能建立。”
刘思扬倾听着,记牢老大哥的每一句话。他将凭着这些材料,去结识新的战友和证明自己的身分。
“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些。”老大哥瘦削的手,紧握了一下他的手,就催促道:“该准备走了,思扬。”“大哥,你……珍重啊!”
同志们看见老大哥和刘思扬谈话,没有来惊动,大家都端着碗,等着他。刘思扬默默回到同志们身边,接过了余新江递给他的一碗污黄的粗米饭,几颗葫豆摆在饭上。刘思扬心里像塞满了沉重的铅,吃不下去。
“你要吃点,一定要吃!”同志们劝说着。
“小余,你帮我吃点。”刘思扬把葫豆和大半碗饭,拨到余新江的碗里。
“思扬,你吃!要注意身体……”
刘思扬不能拂逆同志们真诚的心。这些细小的关怀,给他增添了无限离别的痛苦。这种痛苦,不是人世间常有的那种离情别绪,而是深深的互相了解,同甘苦,共患难,用鲜血凝成的感情。刘思扬默默地用筷子拨动饭粒,掩盖内心的苦痛。忽然,他在碗里拨出了一团东西;把饭粒拨开,看清楚了,同志们悄悄在他碗里放了半只咸蛋。一瞬间,刘思扬抑制着的眼泪又涌流出来。这是同志们长期保存着的,地下党秘密送进来的珍贵礼物……从一片羽毛,可以感到友情的温暖,刘思扬感到的是一颗巨大的赤热的心。
“吃一点吧,这是同志们的心意。”
刘思扬噙着泪水放下了碗,慢慢站起来,在同志们探询的目光下,回到老大哥身边,无言地脱下温暖的上衣,披在他瘦削的肩上,然后,回转身,提起同志们给他捆好了的小小行李卷,径直向牢门走去。如果再逗留下去,他一定会激动地哭出声来。
余新江轻轻拉住他,把一支钢笔塞在他手里。
“用它来写吧!这是老许前年送给我的。”
刘思扬默默地收下了。他也取出一叠纸片,塞进余新江的手心,那是他几个月来用血泪凝成的诗稿:《铁窗小诗》。
特务出现在牢门口,离别的时刻到了。同志们默默地握手,握手。一颗颗火热的心,在握手中互相交流,互相鼓励。不知从何时起,每间牢房里,都响起了庄严的歌声。歌声,仿佛在宣告自己的信念,在表示不屈和坚贞,在向自己的战友无限依依地告别……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
愿把这牢底坐穿!
刘思扬合着集体的声音,低吟着这熟悉的歌词,慢慢走过一间间的牢房。来到女牢门口,他停下脚步,迟疑着,看见江姐用友爱而了解的目光,带给他无限信任。江姐身后,是结着红发结的她,她扶着江姐的肩头,眼睛里泪光闪烁;可是她控制着,不让它凝成泪珠滴下。她的脸微微有些苍白,还是尽力用笑意迎着他。她的嘴唇微微颤动,像要说什么,又没有说……
刘思扬默默地向前走去。快到高墙边时,铁门开了,高高的门槛横在眼前。他突然站定,固执地回过头来,高举双手向熟悉的无数牢房告别。这时,他看见同志们正不停地在一间间牢门里,向他挥手,挥手……刘思扬被押到二处,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暂时,没有人来打扰他,勤务兵给他倒上一杯香茶,退了出来。快一年没有尝到茶味了,他端着杯子,慢慢喝着。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将会出现什么新的考验呢?他不知道。但是他的情绪,不像去年刚押进这神秘的地方时那样不安。心房的跳动也比较正常。几个钟头以前那种告别集体和战友时的满怀离群之感,已平静下来,变成一股支持他的无形力量。他随意地看着房间里的富丽而又显得十分陌生的陈设,心里什么也没有想,也无需去想。反正,要发生的新的事情,不久就会出现的。
芬芳的茉莉花,从茶杯里散发出浓郁的诱人清香。刘思扬呷上两口,望着手上精巧的茶杯出神。
“三弟,你已经来了?”
听见声音,刘思扬缓缓把茶杯搁在茶几上,扭头一看,走进来的,是他的二哥。二哥比以前更胖,脑顶也微秃了,在最初的一瞬间,几乎没有认出来。和二哥一道进来的,还有骨瘦如柴的主任法官朱介。
“三弟,你消瘦多了,看守所里生活很清苦吧?”“没有什么。”
“我们真是担心!”二哥显出惯常出现的亲人似的关切,“这一次,国共双方举行和谈,李代总统一再下令释放政治犯,大哥特地叫我从上海回来,保你出去。”
朱介在旁边静听着,点头微笑。
“保我出去?”刘思扬诧异地反问着。
“我已经和徐处长谈妥了,徐处长满口同意,毫无难色。”“释放政治犯?没有这样容易的事。”刘思扬淡淡地笑了起来:“我根本不相信国民党这一套!全国解放那一天,才是我们重获自由的时候。”
“刘先生,近来政局变化很快,恐怕有些情况你还不够了解。”朱介的声音故意显得十分和缓而善良,招呼刘思扬和他二哥坐下以后,才慢吞吞地解释起来:“自从总裁在今年元旦发表和谈文告以后,形势已经有很大变化。李代总统就职,又三令五申,一再明令释放全国政治犯。和谈期间,政府为了表现和平诚意,准备逐步释放在押人员。令长兄在社会上的地位,徐处长当然优先考虑。
共产党一向重视现实,善于分析形势,我想刘先生也不必拘于政府过去的作为,而对释放政治犯一事有所怀疑。为了取信于民,刘先生被作为政府首批释放的中共人员处理。从今天起……”朱介上前一步,满脸带笑,露出嘴里闪光的金牙,向刘思扬伸出手来。“我祝贺刘先生恢复自由。”
刘思扬陡然离开沙发,站了起来,推开朱介的手,质问道:
“你们释放多少人?”
“首批嘛……”朱介搓着两手说:“人数问题,政府正在磋商,刘先生情况特殊,自当优先考虑。”
“你们就放我一个?”刘思扬大声说:“你们明令释放全国政治犯,结果只放我一个!渣滓洞,白公馆,中美合作所集中营关的共产党员和爱国民主人士,你们为什么不释放,国民党统治区多少集中营,囚禁了多少革命者,你们为什么不释放?张学良、杨虎城,关到现在,十几年了,你们为什么不释放?如果你们有和谈的诚意,为什么不立刻释放全部政治犯?还在‘磋商’什么?”
“三弟,你……”
“‘和谈期间’,‘和平诚意’,你们是在自欺欺人!这一年,我见了多少血腥的罪行,任何花言巧语,掩盖不了血写的事实。你们无休止地迫害失去自由的革命者,连一口水也不供给!美国式的、中国式的毒刑,拷打,摧残过我们多少同志?你们屠杀我们党的干部,屠杀了解放军战士龙光华!告诉你们,这些罪行人民必须清算!今天,你们又想玩弄什么和谈阴谋,妄想放我一个人来欺骗群众。告诉你,这是梦想,你们欺骗不了人民雪亮的眼睛!”
“唉,三弟,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国民党可以造谣诬蔑,可以倒行逆施,共产党人为什么不可以讲话?”
“刘先生,你用不着如此动意气。”朱介冷冷地从嘴角迸出几个字来:“此刻,你还在二处,我想你应该以个人的自由为重。”
“你说什么?”刘思扬上前一步,鄙夷地说:“这种廉价的自由,难道能够封住我的口?”刘思扬站在客厅正中,睥睨着,他仿佛是这间客厅里的主人似的,大声命令道:“我不希罕这种自由,马上送我回渣滓洞去!”“三弟!”二哥慌忙站了起来,对着刘思扬,像对着共产党的重要代表人物似的,劝道:“三弟,你不知道啊,为了你这顶‘红帽子’,我们托了多少人情,花了多少……”他不便当着朱介说出那个“钱”字,马上转口说:“徐处长说你表现不好,要不是和谈期间,他还不同意呢!”
“我们表现有甚么不好?共产党员懂得怎样作人。我们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刘思扬严正地说:“二哥,你回去吧!”“刘先生!”朱介赶快打断刘思扬的话,“虽然你本人对政府诸多不满,但是政府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即使你攻击政府,政府也仍然宽大为怀,坚决释放!我相信,无论如何,政府是有决心取信于民的。而且,不仅释放你一人,目前正在清造名册,准备逐步释放政治犯……”
“不释放全部政治犯,我决不出去。”刘思扬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定释放。”朱介谄笑着:“刘先生,你先出去吧,否则兄弟也不好向处长交差。政府的办事速度,大家是知道的,美国盟友也一再批评我们缺乏效率。不过这一次,兄弟一定尽力催办,释放政治犯这件大事,兄弟一定促其实现。”
“那么,主任法官,我们这就走了。再没有什么手续了吧?”二哥笑着,向朱介点头,“徐处长那儿,我改日再来面谢……”说着,便去搀扶崛立着的刘思扬。
“二哥,你松手!”刘思扬避开二哥殷切的手臂,转身走回沙发旁边,沉着地坐下。他抬头注视看朱介的眼睛,朱介赶快把目光闪开。
“我不出去。”刘思扬平静地说道。
朱介不知所措地看了刘思扬一眼,说不出话来。二哥茫然地看着刘思扬,喃喃地问:“三弟,你怎么呐?”
“不和中美合作所被关的全部战友一道恢复自由,我一个人决不出去!”
“唉呀,三弟!朱主任法官刚才不是说过么,政府办事就是效率不高。和谈成功了,国共合作,那些政治犯迟早都要出来的,你又何必固执?早一天恢复自由,也叫家里少担些心呵!”
“不行,我一个人决不出去。”刘思扬严肃地摇摇头,站起身来,走向朱介,再一次说:“马上送我回集中营。”朱介冷笑了一下,突然沉下了脸:“刘先生,出不出去也由不得你,这是政府的决定。”说完,朱介走到门口,一招手,几个全副武装的特务一拥而入,立刻架住刘思扬的双臂,径直向外拖去。刘思扬愤激地斥责着,怒骂着,终于被特务拖下楼,接着,就被推到他二哥的小轿车上去了。“主任法官,这回麻烦你们了。”二哥在车上和朱介招手告别,一边担心地问:“主任法官还有什么吩咐?”“这简直是绑架!”刘思扬激动得满脸通红。汽车窗外飞快地闪过繁华的街道,他一眼也不愿看,心里被敌人无耻的伎俩激起的怒火充塞着,他决不承认敌人用暴行造成的这种绑架式的“释放”。车窗外吹进来的冷风,掀动他的头发,沸腾的思潮稍微冷静了些,脑子里疾速地考虑着当前的处境。他料想到,明天早上,报纸上一定会出现释放政治犯的消息,说什么释放了共产党员刘思扬,把他的名字作为敌人欺骗人民的工具。不行,这种阴谋一定要揭穿,一定要让人民知道事实的真相,知道在中美合作所集中营里的人都没有被释放,一定要让群众知道“释放政治犯”是彻头彻尾的骗局!那么,此刻该怎么办呢?是先设法找党,找李敬原同志汇报情况,研究对策,还是先谨慎一点,不立刻去找自己的同志,而首先找新闻界的朋友,发表自己的声明,说明真相,揭穿敌人的骗局呢?刘思扬深思着,忽然一个阴影从他心底升起,一个新的怀疑使他担心起来:如果敌人一方面公开“释放”他,另一方面又秘密地派遣特务跟踪,那么,他走到哪里,就会把危险以及敌人的注意力引向哪里。难道狡猾的敌人不会利用他急于找党的心情,布置更大的阴谋吗?敌人一定会这样做的!刘思扬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无形的,然而死死盯着他的行动的特务的眼睛。
“停车!”当轿车驶过华华百货公司时,刘思扬突然说道:“我要下去。”
“三弟,你下车干什么?”二哥从旁边诧异地问:“有事情回家再说罢。”
“我去买点东西。”刘思扬转头看了看二哥,不愿说明中途下车的目的。其实,他想得很周到,一下车,到百货公司转上一阵,他就可以出乎敌人的意料,突然摆脱敌人安排的一切阴谋,象龙归大海似的,从人丛中逃出敌人的控制。他微笑着说:
“你看我这一身,肥皂、牙刷,总该去买一点呀。”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们的轿车速度稍一放慢,一辆吉普车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车后。刘思扬立刻发现了这辆跟踪的吉普车。二哥也回头看了看。
“三弟,别下车了,二处有车子跟在后面。”
刘思扬冷冷一笑,“这就是朱介说的‘和平诚意’?真是无耻!”
二哥沉默了,只低声地说道:“三弟,我们回到家里,再仔细谈吧。”
刘思扬也沉默了。他的心里,想着新的情况,希望寻找对策。
轿车转过行人稀少的上清寺,径直开到树木茂密的“刘庄”门前。
“到家了,下车吧,三弟。”
从轿车上下来,刘思扬发现,吉普车跟到上清寺街角,就转向国府路去了。可是“刘庄”附近,却徘徊着一些形迹可疑的人。“被软禁了”这个念头,立刻清楚地出现在刘思扬心头。他沉着地站在“刘庄”门口,观察那些形迹可疑的人物。过了好一阵,才在二哥的催促下,跨进大门。
刘思扬回到他以前住过的寝室。这间寝室,在这栋漂亮公馆的二楼上,正对着日夜奔流的嘉陵江。翠绿的树木和花圃,环绕着楼房。花园中的假山,假山旁的金鱼池,在花木丛中,隐约可见。这一切,豪华的公馆,漂亮的设备,对刘思扬来说,仿佛都隔得很远很远,是那样的陌生。回到了家里,却丝毫没有“家”的感觉,他的思绪还留在那遥远的充满战斗激情的渣滓洞楼七室。
“三弟。”二哥殷勤地给刘思扬泡上一杯茶,又指点着室内的陈设说:“这里的东西,都是照你被捕前的情景来摆设的,你的衣服,都在衣柜里,洗过澡,把衣服换了。你的书桌,收音机,电炉……啊,牛奶已经送来了,我帮你热一下吧。”说着,二哥拿起了那一磅装的奶瓶,撕开了纸盖,把满瓶牛奶都倒进一只钢精小锅里,放在电炉上炖着。
“三弟,在集中营里,苦得很吧?你比以前瘦多了。回家来,好好补一补。抽屉里有通红银耳,你把它炖在牛奶里。过两天,找大夫检查一下身体,开个药方,多吃点补剂……看你满脸的胡须,应该先理个发……”
“我的身体很好,也不需要理发,因为我并未恢复自由。”刘思扬打断了二哥的话,突然问道:“徐鹏飞和你谈了些甚么?”
二哥迟疑地站住了。过了半晌,才挥挥手说:“还谈它干甚么。从你被捕起,我就和他打交道,请客、送礼,这个人心计毒辣,贪得无厌,说要多少金条,就要多少,少一分钱也不卖账!”
刘思扬并不想听这些。他走向窗前,推开窗户。窗外,浓厚的云层遮住了阳光,天空是雾蒙蒙的。回过头来,刘思扬又问道:
“你同意把我软禁在家里?”
“徐处长说,为了保障你的安全,大门以外,二处有人布防,暂时不准你上街。你在家里出了差错,他要向我要人。三弟,这不是我的本意……”
刘思扬没有插话。
“徐处长说,他的释放条件是:不参加政治活动。”刘思扬更沉默了,他深深感到,愤怒不能给自己以帮助,需要冷静地对付当前的处境。
“徐鹏飞还向你谈了什么?”
“没有。”二哥也沉思了,“我想,过些时候,我找徐处长谈谈,再花点钱,让他同意你去香港,免得留在重庆诸多不便。”
“不,我不去香港。”刘思扬坚决地表示。
“我是想,到香港以后,你就可以到解放区去……”“从目前形势看,上街都不可能,哪能到香港?”刘思扬忽然问道:“二哥,你设法帮我送一封信,到一家报馆里去。”“不行。徐处长说过,不准你在报上发表声明或者登启事,我就是送去,也没有一家报馆敢登。”
刘思扬清楚地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摆脱不开。他不愿屈服,不能听任敌人的摆布。他慢慢走到书桌边,看见笔筒里,几支毛笔像往常一样的插着。他拉开抽屉,看见被捕前留下的记录稿,还藏在夹缝里,于是,自然地升起新的念头:继续收听广播,不是可以和外界变相接触么?他用熟练的指头,拨动着收音机上的螺旋,把波长调整到他需要的地方,然后,扭开电路。可是过了好一会,收音机里没有出现应有的声音,连那种来自太空的沙沙作响的杂音,也没有听到。“三弟,”二哥在旁边代他关上收音机。“当局禁止收听共方广播,南京、上海、各地收音机里的短波都奉命撤除了。”通宵不眠,刘思扬一早就起来散步。
在花园里转了一阵,沉思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离江边不远的那扇角门上。角门的铁锁已经多时不开,锈迹斑斑了。他心中一动,不禁想到:如果从这扇角门出去,直冲江边,只要两三分钟,就可以跃进嘉陵江的碧波之中。总共三四百米的距离,只要游过去,就可以进出敌人的魔掌,重新回到战斗的队伍中去。刘思扬默默地看着那角门,像看见了一线自由的希望。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角门外一定也有便衣特务来回巡逻着。过几天吧,等敌人稍稍松懈时,找一个漆黑的深夜,从角门出走,定有脱险的希望。有了这个突围的计划,刘思扬不愿过久地留在花园中了。四面都有敌人监视,一切行动,必须加倍警惕。转过树丛,到了金鱼池边,金色和红色的鱼群,迎着云缝中透出的几缕朝阳的光彩,浮到水面,把圆圆的嘴唇半露的水面,怡然自得地悠游着。他茫然地站在池边,过了一会,看看表,已经七点多钟。报纸该来了。他穿过林荫路,回到楼房底下,靠着青石圆柱,在阶沿上站着。
传来轻微的响声,大门旁边的一道侧门开了。进来的不是报童,是一个送牛奶的工人。工人从车上取下几瓶牛奶,走过来,跨上阶沿,把几瓶牛奶放进牛奶箱里,转过身来,瞥了刘思扬一眼,又从侧门出去,推着送奶车走了。刘思扬冷眼看着送奶工人进来,出去,象在旁观察人们的生活和行动,他觉得这都市的生活,每天为了别人的享受而奔忙的人群,对自己都是十分陌生的了……又过了好一阵,报童来了。刘思扬赶快翻开报纸,果然,和他预先猜想的一样,在《中央日报》的本市新闻版上,登着大字标题:“政府和谈见诚意,在押政治犯获释”,小标题是:“共党分子刘思扬,昨首批恢复自由”。他咬紧牙关,盯着那张报纸。消息旁边,还登了一篇中央社特派记者玛丽写的访问记。刘思扬粗略地浏览了一下,大意是说:“记者玛丽趋访时,刘本人状至愉快,对政府宽大政策表示感谢,对当局的和平诚意,表示支持!而且还登上一段刘思扬的谈话,说刘思扬自己宣布,目前在家休养,暂不参加政治活动……“无耻的造谣!”刘思扬把《中央日报》往地下一掷,转身上楼。虽然报上出现的诬蔑文字,是他早就估计到的,但是敌人的卑鄙无耻,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恶劣,竟至伪造他的谈话,来欺骗群众,诬蔑共产党人。他激怒地去找二哥,可是二哥一早就出去了,更使他的愤火无处发泄。
过了好久,刘思扬终于想到,一定要使群众知道事情的真相,一定要揭露敌人的伪装和阴谋,让群众知道还有许许多多的革命者,囚禁在歌乐山下;而他们,一点被释放的迹象也没有。他应该尽快从家里逃走,突破敌人的一切封锁,花园中角门的影子,又一次在眼前闪过。刘思扬在心里迅速地作了决定,今天晚上,对,就是今天晚上,尽快设法逃走。只要冲进江水,只要游过了江。刘思扬估计了一下敌人巡逻特务可能的分布,又考虑了遇到敌人拦截的各种可能,他觉得,只要坚决出走,一定有成功的可能。在软禁中,无论如何总比从集中营里越狱逃跑容易得多。而且,经过一年来的监狱生活,他懂得了许多和特务作斗争的办法,如果引起敌人大规模的鸣枪追捕,那就刚好公开揭露了敌人所谓的“释放诚意”。
上午很快就过去了。二哥出街未归,家里再没有人打扰他,为了养精蓄锐,中午,刘思扬强迫自己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
下午,刘思扬感到自己的精神很好。他居然能够强迫自己平静地翻阅过去一些时候的报纸。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几家民办报纸上刊载的解放区情况和有关中共动态的报道。“中共发布八条二十四款,作为和谈基础。”
刘思扬愉快地念了念标题,便聚精会神地研读下去。大概花了半个钟头的时间,强记下这段报道中的重要内容。他沉思了一阵,倒了杯开水,重新翻阅旧报。
“国防部发表文告:宣布北平和平解放!”
刘思扬立刻念道:
“中央社二十七日电:华北方面,为了缩短战争,获致和平,借以保全北平故都基础与文物古迹,傅总司令作义曾于二十二日发表文告,宣布自二十二日上午十时起休战……”“真是荒唐之至!”刘思扬忍不住笑了起来“打了败仗,国民党国防部还要厚起脸皮宣布和平,真是别开生面的大杰作!”
“李代总统再次下令释放政治犯……”刘思扬心里又鄙弃地笑了一下,“好话说尽,坏事做绝!”
“政府要求各工厂工人与当局合作,尽快复工……”“……全市学生昨整队游行,并向当局请愿……张群接见学生代表,洽谈甚欢,并代表政府欣然接受学生所提之四项条件……”刘思扬看了看日期,原来是好久以前的消息了。忽然,刘思扬翻到一段奇怪的报道。
“杨虎城将军被囚本市磁器口附近秘密监狱中!”“啊,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刘思扬暗暗问道。居然连杨虎城将军的情况都揭露出来了。他赶快看看这条新闻。“全国各地在和平声浪中,一再要求政府表示诚意,释放张、杨。据各界传说杨虎城将军即被囚本市。本报记者曾多次走访杨森市长等政府大员,均答称不知此事,并谓,若杨虎城将军确在重庆,只需查明地址,当可立即释放……”“最近,记者已获确息,杨虎城将军,自抗战胜利时起,即押来本市,刻正被拘于磁器口附近之歌乐山下某秘密监狱中。若蒙政府允许,记者愿即前往探视……”
“已获确息,”这是哪里供给的材料?记者的署名是陈静,这名字对他是陌生的,也许是个化名?刘思扬记得,前些时候,渣滓洞曾经整理、送出过一批名单和材料;但是杨虎城在重庆这件事,他不知道,渣滓洞大概也少有人知道,是谁,能这样准确地送出情报?
刘思扬陷入了深思。从这段报道上,他清楚地感到力量,感到党的活动。他确信,不管有多么困难,不管是铜墙铁壁,党都能够把它砸开,把敌人的罪恶和阴谋揭发出来,公诸于世。联想到自己,他完全相信,几天以后,一定能设法公开驳斥反动派的造谣诬蔑,揭露敌人的卑鄙无耻。
树叶撞击着窗户,沙沙作响,黄昏时,起风了。大片的乌云盖住天空,细小的雨点稀疏地滴落着。
春风一阵阵在窗外拂过,像在安慰,像在鼓励,像在欢迎和乌云一道降临的薄暮。刘思扬把火热的脸贴在窗上,迎接着即将到临的风雨之夜。仿佛是天从人愿似的,风雨愈来愈大,天空愈来愈黑,正好掩护他安然脱离敌人的陷阱。夜深了。刘思扬并不急于行动。他要等到风雨再大一点,等到黎明前的两三小时,风雨,春寒,阵黑,等敌人的监视松懈下去的时候,才好出人意料地,猛然突破特务强力的封锁而脱险。他躺在床上,关熄了灯,半醒半睡地等着,静听手表的达的达的响声。窗外,夜空里暴风发出阵阵的呼啸,雨滴拍打着树叶淅沥作响…夜更深沉了,刘思扬把手伸到面前,看看夜光表,表面上闪烁着淡绿的微光,三点过了。行动的时机已到,他轻轻翻身起床,换上了软底胶鞋,披上一件深色的外衣。然后,他站在窗前探望,心里盘算着行动的快速步骤……最后,他静了一下,审查自己是否遗忘或者忽略了什么事情。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决定立刻行动。恰在这时,传来了轻微的敲门的声音……敲门声静止了一阵,又出现了。是午夜归来的二哥有什么事?刘思扬开亮了电灯,脱下外衣,却把外衣口袋里装着的那把开角门铁锁的钥匙,改放在衬衫口袋中,这才走到门口,开了房门。
一个穿雨衣的陌生人,出现在他面前。陌生人头上戴着鸭舌雨帽,帽上的水珠,还在滴落。
“你是刘思扬?”
“晤。”刘思扬尚未看清来人的面容,来客已经从容地走进房门;回头关上了门,才低声说道:“我是党派来的。”来客脱下湿漉漉的雨衣,挂上衣架。严肃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堂皇的房间,不慌不忙地撕开衬衫袖口的针脚,抽出一小卷薄纸,递给怀疑地望着他的刘思扬。刘思扬勉强接过纸条,展开,上面没有任何痕迹。“把它放在水里。”来客吸燃香烟,指点着。
刘思扬满怀疑虑地把纸条放进面盆的水中,他不相信党会冒险派人来找他。然而,纸条上隐隐约约出现了字迹:“思扬同志,兹派老朱同志前来联系。李敬原”
刘思扬捞出纸条,揉烂,撕成粉碎。回转身便问:“你是老朱同志?”
来客笑了笑,点头说道:“老李派我来的。”
刘思扬仍然不肯深信,他慢慢地说:“太意外了,外边有特务监视……”
“老李熟悉你的家,叫我从江边翻墙进来。刚才雨大,特务躲雨去了,侥幸没有出事。”老朱停了一下,声音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像盘问,又像批评:“老李很不满意你在报上发表的谈话。你忘记了你曾经是个共产党员?”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没有任何丧失立场或者损害党的利益的行为。”
“不,你现在还不能自称为共产党员。”老朱冷冷地说。
刘思扬陡然站立起来,这句沉重的话使他马上失去了冷静。他的脸涨红了,他不相信自己竟不再是共产党员。他永远也不能听到这样的话,他要申辩,忍不住急切而简单地惊问:
“为什么?”
“根据党的规定,任何同志从被捕时起,便脱党了,这点,我想你是懂得的。现在,你又发表了一些言论,向反动派‘表示感谢’!‘表示支持’!‘表示不参加政治活动’!你觉得这和共产党员的称号,能相容吗?”
“不,我没有这样做,”刘思扬提高了声音:“这全是敌人的造谣诬蔑!”
“事实当然胜过雄辩。”老朱稍微平静了些,解释道:“老李分析了你的出身、历史和过去的表现,他对你的出狱有许多怀疑之点。虽然你的谈话发表在一贯造谣的《中央日报》上,不过,无风不起浪……所以决定派我来查清事实。如果你并没有丧失立场的行为,那么,党必须设法公开揭穿国民党对你的无耻诬蔑。”
刘思扬毫不犹豫地说:“这种诬蔑,不仅是对我个人,更主要的是诬蔑了我们的党,而且在群众中造成‘释放政治犯’的假象。”
“你的党籍是否恢复,现在还不能确定。我这次来的任务,是代表党审查你在狱中的表现。根据你的表现和旁证材料,来严肃考虑你的党籍问题。前些时候,从中美合作所里送出的名单上有你的名字,但是缺乏更多的材料……”
刘思扬愤懑地感到党不信任自己,同时又仔细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当他听见老朱谈到渣滓洞送出名单的事,心里猛烈地动了一下。他确信,只有地下党才知道这件极其秘密的事情。直到这时,他才确定,这深夜来客是自己人。“特别是你出狱的情况可疑。”老朱不顾刘思扬脸色的变化,继续说:“敌人借口和谈,欺蒙群众,当然是可能的。但是为什么不释放别人,连民主人士也没有放,单单释放了你这个‘共产党员’?我代表党正式通知你,把自己的狱中情况和表现,忠实地向党汇报,接受党对你的审查,即使有悔过、自首等等情节,也不能对党隐瞒,应该老老实实向党交代清楚,让党给你的表现作出客观的结论。”
“我没有任何丧失立场的行为。”刘思扬有许多理由可以立刻辩解,但他尽力抑制着自己的冲动和痛苦,只简单地说:“党可以严格审查我的言行。”
“当然,事情应该,也可以调查清楚,通过和集中营的联系,党也能取得你在狱中情况的材料。而且,我是党派来的代表,在你家里安全与否,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证实你的表现。”
“啊,老朱!”刘思扬被这意外的考验惊住了,而且感到气愤,自己也处在特务的严密监视下,他怎能保证对方的安全?
“老李也估计过,我进来以后,一时很难再冒险出去,因此,不能不在你家里住上几天,看看情况的变化,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在你家里,如果我的安全出了问题,你难道没有责任?”
刘思扬为难地沉默了。
“四点过了,今天就谈到这里吧。”老朱靠在沙发上,呷着浓茶,慢慢说道:“先把你被释放的真相写出来,如果报上的消息是出于反动派的捏造,党可以向群众公布你写的材料,给敌人一个意想不到的回击。”
刘思扬觉得,揭露敌人的阴谋完全必要,也是他早就想作的事,可是他说:“报纸可能不敢刊载。”
“重庆的报纸也许登不出来,可是香港可以发表;而且,《挺进报》也可以刊载你对敌人的揭发。”
“我现在就写。老朱,你就在我的床上睡吧。明天,我再设法安排你的生活。”刘思扬不喜欢老朱傲慢的神情,说话时心情很不舒畅。
“何必现在就写?我们有的是时间,多谈谈不好吗?”老朱嘴角上叼着烟,坐到床边,用力脱下被雨水湿透的皮靴,抬起头来,看了看不愿休息的刘思扬,语气稍微缓和下来:“我了解你急切的心情,现在写也可以。不过,党需要我们作更多的工作,你要注定身体才好。你在集中营里,吃了不少苦头吧?”
“我支持得住。”刘思扬漫声回答着,开亮了桌上的台灯,铺开了纸。党派人来了,他意想不到,照理,象他这样被软禁在家里的情况,是不应和党发生联系的,党也不会来找他,可是,毕竟来了,来得这么急……然而,老朱的谈吐中含有另外的东西,党还有怀疑,对自己存在着戒备。这使刘思扬深深地感到委屈,但他觉得,这种委屈的心情,是不健康的,任何人,能对党的审查怀着这种情绪么?帮助党查清情况,才是自己该做的事。
第二天早上,刘思扬把夜里写好的一份个人署名的公开声明,用毛笔抄录一遍,交给老朱。但这只是一份声明,而不是机密材料,和老朱的要求并不相同。他用这份公开声明,来表明自己的态度,揭露国民党释放政治犯是彻头彻尾的欺骗。这份声明,可以在任何报上发表,丝毫也不会泄漏党的机密。接过这份声明,老朱看了看工整的字迹,赞扬道:“你这一手字,写得不坏。”
刘思扬悒郁地笑了。他过去给《挺进报》抄录新闻,也是这样写的。但他不愿在同志面前,夸谈自己的过去,只简单地解释道:
“老朱,这份声明,我把到二处的情况,朱介和我的谈话,怎样强迫释放我,又软禁在家里,都写了。我根本没见过什么玛丽,更没有发表任何谈话。”
“好的,我先看看再说。”老朱把声明放在桌上,亲切地拍了拍刘思扬的肩头:“现在你该睡觉了。其他事情,以后再谈。”
“我不疲倦。”
“不行,非休息不可!”
正在这时候,二哥忽然推门进来了。他看见房内有个陌生人,吃了一惊,停住脚步,过了一阵,才说道:“快吃早饭了,我以为你还没有起床……思扬,你出来一下。”
“老刘,”老朱点点头,低声说道:“你去罢。”刘思扬略一迟疑,便随着二哥,走出房门。
“房间里的人是谁?”二哥低声问道,掩盖不住内心的忧惧。
“我的朋友。”刘思扬回答。
“他怎么进来的?”
“翻墙。晚上来的。”
“唉呀!特务就在大门外,你怎么又……”说到这里,二哥忧虑重重地埋怨起来:“三弟,你简直要我的命啊,万一特务发现了,岂不连我也要吃官司。”
“你既然知道有危险,就应该保护他的安全。”“保护他的安全?我办不到。”
“你忘记了我昨天告诉你的话?”刘思扬严肃地说道:“就说他是大哥从上海进出口公司派来的人,到重庆办货。给他布置一间客房。”
二哥迟疑了半晌,终于说:“这可是有点危险。”
“你不是想给人民做点事吗?这次给了你一个机会。”二哥沉默了片刻,放低声音,勉强说道:“你请他下楼吃早饭吧。”
在餐室里,二哥只和老朱简单地应酬了几句。三个人,都默默无言地吃饭。饭后,老朱命令刘思扬休息,刘思扬勉强服从,睡了几个钟头。下午,老朱看过了刘思扬写的声明,又对他谈了一些地下党最近的活动情况,接着,便提起了老李交代的,要他详细书面汇报狱中党的情况,以便进一步设法加强联系,营救被捕的同志。
老朱谈得很含蓄,很有信心。刘思扬却不像写公开声明那样,很容易就答应下来。他知道,虽然自己没有掌握全部情况,可是知道的事也不算少,如地下党和渣滓洞有比较经常的联系,不时送去文件,药物;又如老许对狱中斗争的意见;监狱党的组织情况……这些,都是极其机密的情报,能轻易告诉任何同志么?地下党当然急需这些材料,可是,一年来的复杂斗争,使他有了较多的经验,他知道,这种机密情报,只能口头告诉负责同志,而不应该写成文字。只能向李敬原同志本人报告,不能写成文字的东西交给联络的同志。何况老朱和自己一样,现在也处在敌人的包围圈里。不过,拒绝写出机密材料,会不会加深党对自己的怀疑呢?刘思扬觉得,不应该多想自己,只该根据党的原则办事。这不是写自己的声明,不能因为怕自己蒙受委屈,而把党的机密轻易告诉任何人。
“让我考虑一下。”刘思扬终于回答了。
“好吧。”老朱谅解地笑了笑。“地下党之所以急切需要狱中的材料,是为了根据情况,便于组织营救。”老朱略一迟疑,又说了下去:“上饶集中营,不是组织过暴动吗?集中营里的同志最好和地下党的武装力量结合起来,里应外合。我认为,必须加强地下党和集中营里党组织的联系。等党对你的审查作出结论以后,我想,党可以派你参加和狱中党组织保持经常联系的工作。”
老朱说罢,用烟头接上一支新的香烟,看到刘思扬不愿多讲话,便深吸了两口,接着说道:“你掌握的情况,明天,或者今晚上,把它详细地写出来。详尽地写出狱中党的组织情况,活动规律,包括你知道的同志们的表现,今后可能采取的联系方法等等。用书面报告,有它的好处,它比口头汇报准确得多;当然也有缺点,比较危险。可是,我相信,你的报告一定能够顺利地带出去交给党。现在,我有了你大哥进出口公司代理人的身分,就能用你二哥的汽车,公开出入‘刘庄’。老刘,我希望你严肃地完成党交给你的这一重要任务。这对于查清你在狱中的表现,也很有帮助。”刘思扬沉思了片刻,终于缓慢地回答:“我没有什么可写的。”
“不!”老朱摇摇头,声音缓而轻,却带着很大的压力:“你仔细想想。任何人,对党不能有任何保留,这是我们党的原则!”
老朱离开座位,站了起来。带着不太信任,也不重视的神情,把刘思扬早上交给他的那份声明,随手抛在桌上,转身向客房踱去。
刘思扬陷入深沉的痛苦中了,这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感到老朱掷还了自己写的声明,是一种明显的威胁,似乎表明:如果不写出机密材料,便根本不考虑自己恢复党籍的申请。这使刘思扬十分为难,并且产生了新的怀疑,他觉得老朱的这种态度,不象一个共产党员……天亮的时候,刘思扬忧悒不安地来到花园里,作了几下深呼吸,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突然,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老朱为什么这样急切?他的注意力为什么集中在狱中党的情况上,而不是像他刚来时说的,他的任务是审查自己?为什么要把写不写这份材料和处理自己党籍的问题混在一起?一个明显的疑团,立刻横梗在刘思扬心头。
刘思扬警惕起来。他觉得应该更加冷静地深思,仔细研究一下这自称为地下党代表的人不正常的出现。
这时候,大门口的侧门轻轻地开了。送牛奶的工人,走了进来。和每天早晨一样,送奶的工人走过林荫道,把几瓶牛奶放进台阶附近的牛奶箱。刘思扬慢慢走向前去,想拿一瓶鲜奶。那送奶工人,像知道刘思扬的心思似的,特地挑了瓶牛奶,递到他手上,说道:“这瓶是你的。”
送奶工人说到“你的”两字时,颇有深意地看了刘思扬一眼,便转身走了。
刘思扬拿着牛奶瓶,心里一动,“这瓶是你的。”话说得有点蹊跷。刘思扬上楼时经过老朱寝室门口,立刻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走了过去,他已明显地感到处境的危险。他把牛奶拿回寝室,仔细端详着,瓶子和其他奶瓶一样,没有不同之处。把牛奶倒进钢精祸里,牛奶里面也没有其它东西。刘思扬茫然地坐在桌边望着奶瓶,慢慢地目光落在刚才丢进废纸篓里的奶瓶纸盖上。他立刻毫不迟疑地拾起纸盖,仔细地摸了摸,发现纸盖比平常的稍厚一些。他匆忙地撕开纸盖,一张纸条,立刻出现在眼前。纸条上有着他熟悉的李敬原的笔迹。
敌人对你极为注意。处境危险,立刻出走!脱险之后,坚决隐蔽,勿轻率找党。
“勿轻率找党?”刘思扬紧张地重复着纸条上的这句话。啊,“就是遇到化为美女的毒蛇,我们也要把它识破!”老大哥的话,清楚地出现在耳边。刘思扬想起,前天晚上那张虽然有着李敬原姓名的纸条,却是明矾水写的,而且在夜里,辨认不出笔迹。现在手上这张纸条,才是老李的亲笔。那个自称老朱的家伙,正是一条毒蛇!
刘思扬抢步关上房门,上了锁。气急败坏地取出被敌特掷在桌上的那份声明,投在电炉上点燃烧掉。直到纸张变成灰烬,又将纸灰捧进洗脸盆,放开水龙头,把纸灰全部冲进排水管去。他烧掉这份声明,不是为了保密,而是发泄内心的极度愤怒。
接着,他想立刻出走。可是,天色已经大亮,白天里无论如何出不去了。他藏好开角门的钥匙,正要仔细考虑一下当前的对策,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谁?”刘思扬大声问道。
“是我,老朱。”
一个念头在脑际一闪,刘思扬立刻冷静下来。他需要稳住这条毒蛇,主动向他汇报“情况”,用假材料将他引入歧途,粉碎敌人的阴谋。然后,拖到晚上,趁这奸狡的“红旗特务”得意忘形之际,寻找机会,突然出走。于是,他沉着地答应了一声,便走过去,轻轻地开了锁,并且毫不迟疑地拉开房门。
正文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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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被捕,刘思扬没有逃出敌人的魔掌。
中美合作所警卫森严的大门,一闪就过去了,眼前是一片荒凉的丘陵地带,公路盘旋着。越过一座坡,又爬上第二座,黑色轿车啵啵响着,吃力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爬着。汽车经过的地方,刘思扬已不是第一次走过。他回忆着,打量着。是的,快到渣滓洞了。前面还有几座山岗,翻过去,只有十分钟车路。那时候,会有竹梆声出现,真的很快又回到战斗的“家”了。
一条小溪沿着公路流走,来自山涧的水,清澈见底。小溪横过公路的地方,出现了一座石桥,黑轿车开到桥边陡然停住。刘思扬望了望,桥的左面,是个黑黝黑的水潭,溪水的源泉。水潭后面是悬崖,山涧的水,冷浸浸地从悬崖上泻下,汇进水潭。悬崖之上,便是插进乌云的峥嵘山峰。“下车!”几个押送的特务,象完成了最危险的任务,守在车旁。刻着MadeinU.S.A(美国制)字样的不锈钢手铐限制着刘思扬,使他不能马上把自己的行李拿下车来。这地方真够僻静,三面环山,两边的山峰向下延展,包围了这片溪水发源的水潭。山坳间,有一座巨大的白色楼房。楼房后面是山岩,重重叠叠的山岩……旁边一处松树被砍掉的山头,突出一座悬崖上的碉堡。碉堡上的枪眼,监视着四方。在那巨大楼房背后,从山峰向下延展的两边山岩上和通向半山楼房的途中,都有许多经过伪装的,被周围的森林掩护着的碉堡。
“这是什么地方?”刘思扬问着自己。他把目光集中在白色楼房周围。渐渐看清楚了,楼房周围的岩石是白色的,树干也是白色。敌人怕囚禁的人从监牢里逃跑,岩石、树木漆成白色,即使是暗夜里也无处躲藏。楼房周围的墙,也是那么高,比渣滓洞箍得更紧。墙上,隐隐约约,看得见电网的支架……啊,又一处秘密的集中营,也许这就是传说中最恐怖的魔窟白公馆吧?
特务提着枪,把刘思扬押上山去。石板路又陡又高,刘思扬心跳得厉害。将近一年的黑牢生活,使他憔悴、衰弱了。他暗自希望这里就是白公馆,希望在这里找到那个姓齐的同志。
巨大的铁门,出现在眼前。铁门之上有几个古老的字:“香山别墅”。一看见这几个字,刘思扬忐忑的心情很快就稳定下来。香山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别号,魔窟居然用上如此富有诗意的名称,这里显然就是白公馆。啊,果然到白公馆来了。
沉重的铁门没有打开。高墙左边,几个面目狰狞的特务,全是美式军装,已经在办公室门口等着。特务熟练地把刘思扬全身上下搜查了一番,和渣滓洞一样,登记姓名、年龄、编号……只是这里囚服上的符号和渣滓洞不同,是蓝布作成的“a*毙危��皇恰啊痢毙危�直鸱煸谧笮睾秃蟊场4拥羌遣上,他看出了S.A.C.O.几个英文字——这是中美合作所的英文简称。一个理发兵走来,不待他坐好,三两刀就剃光了他多年蓄留的长发,却没有剃去他被软禁在家时保留下来的满腮胡须。然后,高墙边的侧门打开,迎面出现了一排楼梯,这排楼梯一半通向楼上,另一半通向楼下,侧门恰好开在楼梯中部转弯的地方。进门后可上可下,便于特务进行监视。刘思扬来不及多看,就被推上了楼。楼上,宽大的走廊包围着牢房,几处楼角,都有特务防守。刘思扬被几个特务迅速推进楼角左后方的一间窄小的房间,卡嚓一声,铁门锁上了。脚上刚钉上的十斤铁镣,妨碍着他的行动,再加上才从光亮的地方被塞进这窄狭黑暗的角落,看不清周围的东西。刘思扬默默地站着,定了定神,才发现有一对炯炯的目光,犀利地盯着他。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陌生人,中等身材,结实、方正的脸,眉宇间有着一股倔强的豪气。额角上,几处发亮的伤痕,更增加了挺立不屈的光彩。但是他那尖锐的目光,却明显地带着怀疑。似乎,这个被单独囚禁的人,并不欢迎新来的伙伴。
两对眼睛互相探索。刘思扬看出对方用目光在质问:是朋友,还是敌人?
“我叫刘思扬。”
“我叫成岗。”声音是冷冰冰的。
啊,成岗!渣滓洞的人谈论过他。说他受过多次毒刑,说他下落不明,也许早已不在人世,谁知道在这里竟见到了他!
刘思扬像见到了亲人。和成岗在一起,今后两个人又可以并肩战斗。而且,通过成岗,他一定能更快地,也更安全地找到那位叫齐晓轩的同志,把自己遇到特务骗取情报的经过向组织报告。他最近遇到的事件,清楚地证明,特务不仅毒辣,而且处心积虑,不断变化着手段,从未放弃破坏地下党和狱中党组织的目的。重新被捕以来,刘思扬的心情很复杂,充满了担心与焦急,因此,他一连几次挑起话头,想和成岗谈谈,可是成岗的反应却很冷淡。显然,成岗在复杂的斗争中,十分谨慎小心,在查清新人的来历以前,不愿和他过分接近。
沉默,很快打断了他们之间偶尔的谈话,小小牢房的空气凝结起来,分外沉闷。
“他有点固执。”刘思扬默默地想,不通过互相间的谈话,怎能互相了解?偏偏自己又急于向党报告重要情况!他想说:“成岗,你知道么,你搞《挺进报》的时候,收听新华社广播的人正是我,我们早就是亲密的战友。”干脆告诉他吧,刘思扬想自己介绍一下,但又克制着。不,用不着这样,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不会轻易相信的。在这里,人们需要重新认识,重新估价,只有在新的生活与斗争中,才会互相了解,信任。
近来的遭遇,使刘思扬胸中充满烈火一样的仇恨,然而此刻,在自己的战友面前,却不能痛快地让怒火熊熊燃烧,喷射,他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苦恼。
天慢慢黑下来。夜,来到陌生的魔窟。
牢房里很黑,看不清房内的一切。只有一道道微弱的淡黄光线,穿过窗户,把铁窗上的栏杆影子,印在凹凸不平的楼板上。栏杆的影子,弯弯曲曲地十分柔软,好像不是用铁,而是用什么轻薄的带子悬挂起来,风一吹就会四散飞去。这是哪儿来的光线?从密云里透出的月光,还是岗亭上射出的灯光?远处,泉水淙淙地流过,比白天听得更清楚。这是涧水从后边山头上泻下,窗口上望得见怪石林立的山壁,却望不见那条山涧。泉水的声音时大时小,没有停过;只有注意去听,或者沉静的时候才听得着,不去注意,又好象没有似的。和泉水潺潺声一道传来的,还有风声,夹着松涛,这是午夜的劲风,在漆黑的荒山上咆哮。刘思扬静静地听着,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朦胧中,他好象看见那流动的泉水,轻轻滑过山头的悬崖,又像正坐在那翠绿的松林中间,听松枝在风中自由地摇曳……记忆在眼前轻轻展开,刘思扬重新经历着过去的事情:狱卒出现在窗前。牢门打开。在叫自己。同志们苍白而激动的脸。火热的握手,默默无言地告别……难忘的同志们,今夜定会和他一样,睡不着觉。他们会低声谈论着他,猜测他的命运。刘思扬眼前,出现了渣滓洞那些不能再见面的,曾经朝夕相处、同生共死的同志们的眼睛……远远地浮现出那对又大,又亮,流露着深情和痛苦的眼波……眼波突然一变,成了深夜里越墙而入的刺人的目光!
窗外响起了一阵巡逻的夜哨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是两个从不同方向巡夜的哨兵突然遭遇,发生了误会,同时拨响枪栓,大声询问“口令”。然后,两个哨兵在谈话。刘思扬想听他们谈的什么,但太远了,听不清楚。
哨兵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泉水和风还在不息地响。
“你怎么不睡觉?”背后忽然传来成岗低沉的询问。刘思扬的思路被打断了。
“我……睡不着。”
铁链锵锵地响,成岗动了一下。嵌在脚上的铁镣,像冰一样冷而且重。刘思扬一时看不清他的身影,只能听到他淡淡的声音: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刘思扬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能说明此刻的心境,只简单地说:“想渣滓洞的同志们。”
成岗不再说话,在铺位上默默地躺着。刘思扬独自坐着,眼睛仍然盯着黑暗的墙壁……天亮了,楼上楼下还是静悄悄的。刘思扬睁大眼睛,躺在屋角里,望着房顶上雪白单调的天花板。没有黎明时的歌声,也没有熟悉的战友们读书的声音,一点略带生命气息的响动都没有。山上的涧水,潺潺地流,在这万籁无声的清晨,听得十分清楚。
这里不像渣滓洞。这个感觉,昨天一到就产生了,此刻,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深,更鲜明了。一年来,他习惯于用渣滓洞人们的眼光,来衡量一切,因而,他感到白公馆这个地方,完全不像渣滓洞那样活跃和充满斗争。甚至,这里连渣滓洞那种深夜里激动人心的梆声也没有……到了放风的时间,刘思扬拖着沉重的铁镣,蹒跚走出牢门,希望尽快打量一下这座魔窟的环境。走到楼栏杆边,了望了一下四面的高墙,墙上布满电网,只能从电网的孔隙中,才望得见远处的山峦。高墙中间包围着一个天井模样的院坝,除了他们住的这座楼房,在院坝右边还有一排房子,粗看像平房,细看却有几层,有一间门上挂着“管理室”的牌子。管理室旁边,是条阴森的隧道,通向平房底下黑黝黝的地底。院子里有谁栽了几棵绿色的小树,幼小、纤弱,那岩石的院坝不能给它们以些许的营养,但这些小树竟然活着,叶片绿绿的,细小的枝干,就像从树上攀折下来,活生生地硬插在岩石上的。墙头上,涂满了反动标语。刘思扬瞟了一下,什么“以三民主义训练思想,以三民主义规范行动,以三民主义约束言论”。还有一些大字:“统一思想!”“以三民主义消灭马列主义!”……
刘思扬不屑再看。
院坝里,空荡荡地,渺无人影。
隔了一阵,才看见,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无声无息地在院子里出现了。他的头发雪白,满脸花白的胡须又浓又密,像刺猬的箭毛一样遮住脸庞,只露出一对滞涩的眼睛。他糊里糊涂地沿着院坝,用一双枯黑的脚板,机械地神经质地独自跑步……也许,这个人就是老大哥说过的,那个老疯子?
又隔了一阵,才看见,几个骨瘦如柴的人,赤着脚,慢吞吞地也到院子里来了。他们似乎只会按照迂缓的习惯动作,缓缓地散步,眼神灰暗而迟滞,没有人讲话,也没有人张望。他们很少抬头上望,最多,只用冷冷的目光,微扫一下楼上新来的人。像根本没有发现刘思扬似的。只有一个稍微年轻点的,提了个瓦盆,在给那几株小树洒水,仿佛无意之间,多看了刘思扬一眼,但也只是多看一眼,再没有更多的表示。
真是个冰冷的世界。刘思扬对于铁窗生活,早已逐渐习惯了。不管是在二处,或者渣滓洞,他都得到过无数同志式的友爱和关心。一张字条,几句鼓励的话,轻轻的一个微笑,和那些在牢房阴暗角落的墙壁上坚贞的题词……都使他感到是和集体生活在一起,免除了冷淡和寂寞。可是,走进白公馆的第一分钟,那种可怕的寂寞,就开始使他心里发凉。此刻他的这种感觉,更沉重了,比成岗带给他的更加沉重。这里的人们面目呆滞,几乎没有表情,多年的囚禁生活,似乎使他们失去了欢笑的可能。同样是中美合作所里的集中营,但是,渣滓洞和白公馆大不相同。白公馆关的人少些,尽是案情严重的人。他们不是用日、月,而是用年岁来计算时间。那些苍白而衰弱的人,许多是被捕了十年八年的,他们被埋在活棺材里,也许早已丧失了对自由的怀念。
也许,这里有党的组织?但是刘思扬无法相信,这里能出现渣滓洞那样狂热的斗争。
刘思扬冷静地观察着,过了几天,他进一步发现白公馆集中营情况的复杂。这儿关的人不多,但什么样的人都有。住在成岗和刘思扬隔壁的有两个人。一个叫黄以声,身材魁伟,是国民党东北军的军长,特务称他“黄先生”,生活受优待,很少和人讲话,成天靠着栏杆,或者迈着机械的军人步伐,在走廊上走来走去。走到尽头就来一个立正动作,再向后转,再机械地前进。他喂着两只猫,一大一小,散步时,溺爱地把猫抱在怀里,轻轻地叫“乖乖,乖乖”。刘思扬没有和他讲过话,大概成岗和他也没有往来。只是前两天,一只小猫不见了,他四处寻找之后,偶然走过窗前,才对成岗和刘思扬说了一句话,问他们看见了他的小猫没有。
黄以声身边,时常出现一个又瘦又小的孩子,孩子的身子特别细弱,却长了一个圆圆的头。这是谁的孩子,怎么出现在集中营里?孩子穿得破破烂烂的,长着一双聪明诱人的眼睛,不像是特务的小孩。每天,这孩子都带着书,晃着一个大脑袋,到黄以声房间里去。刘思扬见过这孩子几次,那个奇怪的孩子并没有被刘思扬的铁镣惊跑,相反地,孩子靠近一步,抓住门上的铁条,踮起脚尖,把又大又圆的脑袋,伸进了风门,大胆地问他:“你是从渣滓洞来的?”
刘思扬深深地惊诧了,这孩子怎么知道他的底细?“你看你嘛,”小孩笑了,小手摸着下巴。“胡子好长哟!你在渣滓洞起码关过大半年!”
刘思扬摸摸自己满腮的胡须,完全被孩子的判断迷惑住了。
“二天我来找你们耍,黄伯伯要我背书了。”孩子说完,便跑向黄以声的牢房。到了门口,没有忙着敲门,却回头朝刘思扬说了一句令人无法理解的话:“成岗是我的朋友!”
还有一个更古怪的家伙,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走路时驼着背,踮起脚,一摇一摆。他是黄埔军校三期毕业生,蒋介石过去的侍卫队长;原来是个红得发紫的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说他想谋杀“老头子”,马上被抓起来,打成了残废。这侍卫队长,已经关了十四五年,是白公馆最老的“政治犯”之一,也许“老头子”有一天还要用他,所以一直受着看守人员的优待。他的消息灵通,一天到晚和看守人员靠在楼栏杆边吹牛。碰着成岗和刘思扬出来放风,也要踱拢来扯上几句闲话,感慨一番。那些看守员说他是“相命专家”,他也吹嘘自己精通“麻衣神相”,到处找人看相,解说手掌上的纹路。这几晚上,他为看守员算命到得意之际,哈哈大笑,虽然隔了墙壁,也听得到他那枭鸟一般的怪笑。住在楼上的,差不多都是受特殊优待的“政治犯”。也许,受着特殊优待的,还有那个不知名的小孩。这些人,虽然和成岗、刘思扬只隔一道墙壁,待遇却完全不同。听说这层楼的左面,还关得有一些重要人物,其中有一个军统局的少将、西安集中营的所长,有人说是因为政治犯逃跑而被囚的,可是刘思扬却一直没有见过这个,来历不凡的特种人物。
杨虎城将军和他的幼子囚在顶楼上。他们是半年前才被秘密押来的。特务从来不准他下楼。他的秘书宋绮云夫妇,被囚禁在一间地下牢房里,也不准和他见面。
楼下,才是关共产党员的地方,人数不大多,将近一百人。可是前前后后,却关过两千多人。除了现在活着的,其余的人,都已陆续在漆黑的夜里,牺牲在松林坡上,或者附近的镪水池里了。许多革命者,连姓名也没有留下。和共产党员关在同一牢房里的,还有一些违犯了“纪律”的军统特务,从尉级到校级都有。这些特务,在禁闭期间,还负有特殊的任务。他们在牢房里,日夜监视着共产党员的一举一动,随时密告政治犯的活动。
刘思扬觉得,即使日夜受着监视也好,只要能和自己的同志们关在一起。不知道是楼下关的人太多,还是特务有意把他和成岗隔离在楼上,根本不准下楼。他们和楼下更多的自己的同志们隔绝,孤零零地几乎通不了一点消息。
真是个可怕的魔鬼的宫殿,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员,甚至和特务囚在一起!在这种环境里,要团结同志和敌人展开斗争,太困难了,只要你一动,就立刻有暴露和被告密的危险。
一个星期以来,刘思扬的苦闷愈来愈多:这儿哪能有什么条件展开斗争,哪能为党作一丝一毫的工作?一天,又一天,尽是些死气沉沉毫无变化的窒息的日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成岗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他比刘思扬冷静得多,虽然他几乎每天都被特务押进押出……放风的每一个十分钟,刘思扬都焦急地注视着楼下那些战友,总想看出点什么不平凡的东西,每一次都失望了。
成岗和他说话的时候,刘思扬感觉到,对方总是心不在焉,注意力很容易被分散,而且多疑。常常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中途停顿了。成岗似乎日夜警惕着,正以全副精力,应付着某种紧逼着他的非常复杂的问题。成岗心里深藏的东西,似乎和刘思扬有关,又似乎和他毫无关系。
这天上午,成岗又被特务押出去了。眼看过了半天,还没有回来。成岗不断被特务押进押出,使刘思扬疑惑不解,对他的遭遇感到深深的担忧……成岗终于回来了,一言不发地走进牢房。押解他的特务,把一大包药棉包着的药品,朝地上一丢,便锁上了门。成岗似乎十分疲倦,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走向他的地铺,倒身下去,很快就睡熟了;半截身子和两条腿完全伸在楼板上。
刘思扬有点诧异,扶起成岗的双腿,移到薄薄的布毯上。脚镣的响动也没有把成岗惊醒。是病了?是毒刑拷打受了内伤?摸摸他的头,没有发烧,身上也没有新添的伤口,胸前早已化脓的伤口上,反而有刚用胶布贴好的洁净药棉和纱布。刘思扬惶惑不解地为他盖上茄克上衣,又用半幅布毯,把他的身体裹住。
“成岗,他回来了?”前几天和他说过话的小孩的圆圆的脑袋,忽然出现在牢门口,默默地望了望酣睡不醒的成岗,又把手揣进裤袋里,悄悄走了。
吃晚饭的时间过去了,成岗还未醒来。叫他,他不应声,呼吸迟缓微弱;刘思扬反复检查他的身体,又轻敲着他的膝盖关节,腿也没有动弹,连神经系统的条件反射似乎也丧失了。在暮色苍茫中,铁窗口透进的微光,久久地照着刘思扬愁闷不安的脸。
直到深夜,成岗才翻动身子,渐渐醒来。
“成岗,”他听出是刘思扬在黑暗中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成岗没有回答,过了好久,才低声说道:“你睡吧。”接着又沉默了,似乎不愿多说一句话。
刘思扬勉强走开,成岗仍然静静地躺着。阵阵山风吹进铁窗,午夜的寒气,使他的头脑逐渐清醒,再也睡不着了。时间在暗夜里悄悄逝去,成岗听着刘思扬转侧的声音,独自回想着白天里的遭遇——……特务把他押上汽车,汽车向着松林深处疾驶。一年来,不断被提审,拷问,敌人从未放松对他的注意。但是,把他押出白公馆去,这还是第一次。往常的刑讯,全是在特务办公室后面,那座阴森的电刑洞里。成岗毫不在乎地猜测着一切可能出现的考验,不管怎样,从他口里总不会说出一个字的。
“外边正在和谈。”押送他的特务,低声告诉他:“你身上的伤痕,不能带出去被社会上知道……”
敌人要干什么?给自己治伤?成岗完全不相信。近些日子以来,敌人审讯的花招,不断在变化。不久以前,采用了催眠术,满屋钉满五颜六色的图片,想要扰乱他的神经。可是催眠术要求受术者和施术者合作,才能生效,成岗却根本不理睬那想要指挥他的特务。前天,敌特又在电刑洞里使用了测谎器,测谎器上的英文商标,被成岗一眼就认出来了:美国通用电气公司制造,1948年出品。谁说了假话,仪器上的心跳电动记录的曲线,就发生清楚的变化。但是成岗说的全是真话:“我是共产党员,永远不会出卖革命的利益!”录音机里,什么口供也没有记下。今天,一定有更尖锐复杂的斗争等待着自己,成岗毫不怀疑自己的想法。
“你不要疑心。”又是特务在说:“李代总统早已下令释放政治犯,社会上都知道要放你了。”
“哼!”成岗盯了特务一眼,懒得和他搭话。不管敌人耍什么花招,他心里丝毫也不害怕。
汽车驶进林荫深处,在一座花园里停下。前面是一座精巧华丽的,类似医院的洋楼。特务押着他,走上台阶,进了大门。里面,到处是雪白的墙,一尘不染,头上悬着嵌花的金色吊灯。宽大的楼梯铺着厚实的地毯,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
“KeepSilent!”(保持安静!)
成岗瞟了一下楼口这行英文字,便被拥上了楼。特务又在他耳边说:“这是中美合作所特别医院。”
成岗没有理睬。他被拥过一列列窗口,看见窗外丛丛青翠的松林,掩蔽着这座远离人寰的,魔窟深处的西洋式建筑物。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阵阵鸟语,带着花香传来。
成岗拖着铁镣跨进了一间莹白的房间,正中摆着一张手术床,墙边有一长排药物柜,陈设着各种药品和玻璃仪器。另一边,一扇敞开的门旁,铝质的消毒釜闪着银光。屋角还有一座施手术用的新型无影灯。
宽敞的玻璃窗正在对面,透进淡绿的光线,那是阳光穿过茂密的松林,变成了幽静的色泽,给莹洁的墙壁染上一层微凉的绿意。
一个穿白色医生服装的人,迎面走了过来,这人长着一副瘦削的脸,额下嵌着一对老鼠眼睛,和尖尖的下巴配成一副狡猾可憎的相貌。他望着昂然崛立的成岗,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倒转头轻声问着守在门边的特务:“他就是伤员?”“我不是伤员!”成岗面对着医生,鄙弃地喝道:“谁稀罕你们的治疗?”
医生咧开薄薄的嘴唇,笑了笑。
“医生的职业是崇高的,我并不过问政治。”尖细的声音,似乎力图博得成岗对他的信任。“请你躺到手术床上,我给你检查伤势。”
成岗冷冷地站着不动,他不需要什么治疗。
“请吧。”医生又向手术床伸手示意。“你别害怕。”“我怕什么?”成岗驳斥着,愤怒地朝手术床上一坐。“我倒要看看,你们耍些什么花招!”
医生淡淡地微笑,用熟练的动作,解开成岗的囚衣。“唷!伤口全化脓了!”他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同情的目光,便靠近成岗胸前,用听诊器详细检查心脏和肺音,又伸手诊断脉搏。成岗不屑地望望窗口,又回头注视医生的行动。一头梳得油亮的头发,正靠近他的胸口,生发油的闷香,使成岗厌烦地感到一阵恶心。
过了好一阵,医生检查完血压,才抬头用英文说道,“Nevermind。”(不要紧。)
成岗不理对方讨好的微笑,始终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碘酒涂抹在胸前化脓溃烂的伤口上,成岗感到火辣辣地疼痛,他紧闭着嘴,眉头也不皱一下。胸前的伤,是最近在白公馆的电刑洞里,被特务用电流灼伤的。一次次毒刑留在身上的伤口,有的已经平复,留下斑斑痕迹;有的却长期化脓,一直没有痊愈。
“伤势不轻啊!”医生的声音里,隐隐透露着关心和同情,似乎表明他也是被迫到魔窟中工作的善良的人。“消除伤痕是困难的。不过,采用美国的最新技术,也许可能……”他摇着头,一边说,一边把一种白色药粉轻轻地撒在红肿的伤口上。成岗留心看了看药瓶上的英文标签,知道是消炎粉。之后,伤口附近被涂上紫药水,又用胶布把涂抹着凡士林油膏的纱布贴上。
“几天以后,伤口会平复的。”
“医好伤口,你们又好用刑!”成岗冷笑着,翻身起来。“慢点,”那对老鼠眼睛,含笑地闪着,把一瓶针药举到成岗面前。“为了制止化脓,给你注射一针美国特效新药——Penicillin(配尼西林)。”
医生走到药物柜边,把针药轻轻吸进注射器。
一根皮带勒住成岗的右臂,医生找寻着肘部渐渐突出的静脉,熟练地把针头轻轻刺进血管。医生的拇指慢慢推进注射器长长的柄,药液一滴又一滴,缓缓地渗进了成岗的血液。
背脊里出现了一股凉凉的感觉,成岗很快就觉察到那股微凉的寒气在变浓,在上升,不过一会儿,竟变得冰一般冷。冰冷的感觉迅速升过颈部,升到脑顶,整个头脑忽然象结了冰。眼前的东西晃动起来,全都模糊了……恍惚中,成岗发觉:医生向敞开的旁门侧过头去,鬼鬼祟祟地低声问:“Doctor(大夫):这是浓缩剂,给他注射fivec.c.(五西西),够了吗?”
“Yes(对)。”从敞开的旁门里,传出一声干瘪的回答。成岗立刻想到,敞开的旁门里,躲着个暗中指挥的家伙!
知觉更加模糊了。成岗微微感到右臂的皮带松开,左臂又被勒住……
“你数。一——二——三……”
这声音使成岗一惊。数一、二、三?只有全身麻醉才数数目字,现在为什么要他数?头脑还是迷迷糊糊地一片冰凉,但是在成岗的警觉下,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意识到某种严重的危险,正在袭来,敌人注射的,不是配尼西林,而是另外的东西。配尼西林的剂量,用的是国际单位,十万单位,二十万单位……这里说的是c.c.,五个c.c.……还叫数一、二、三……完全不是什么治疗,特务在给自己注射某种麻醉剂!成岗愤怒了,他要爆发,要大声痛斥特务的卑鄙,他决不受敌人的肆意摆布,他要翻身起来,揭穿特务的无耻勾当。
可是,他的身体不再接受神经的指挥。叫不出声,挣扎不动,像飘浮在软绵绵的云雾之上;而且,不再有自己的身体,不再有四肢和知觉,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头脑,头脑里只有酣醉的感觉,连这感觉也轻飘飘地浮悬在虚空中……“跟我数。十三……十四……十八……”
特务的声音愈来愈远。声音也在虚空中飘浮着。“Hefalls……asleep。”(他沉……睡了。)“Yes……完全……麻醉。”
成岗模糊地听到对话的声音。他恍惚听出,说着满口干瘪的英语的,正是刚才在旁门里答话的人。
“成岗,成岗!”
似乎有人在叫名字。成岗紧闭着嘴不肯回答。
“药物起作用了……美国科学界……最新成就!”
模糊的声浪传进成岗始终顽强地控制着的神经末梢,脑子里呈现了反应。成岗不知道给自己注射了什么东西,但他抗拒着,不肯失去知觉,不肯陷入下意识。成岗和不断从他的控制下滑走的知觉斗争着,终于使自己清醒了一点,甚至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且知道自己正躺在手术床上,面对着美蒋特务。
室内一片黯黑,听得出有人在拉动窗帘,他相当清醒地意识到:临近松林的玻璃窗,正被蒙上厚实的布慢。“保持绝对安静!”
成岗发现,那个长着一对老鼠眼的医生,正向一群幽灵般的人影叮咛。那些鬼魅似的家伙,一定是在他半昏迷中悄悄进来的特务匪徒。
叮当一声响,什么东西轻轻落在金属盘里。一定是注射器,注射才刚刚完毕。成岗感到高兴,自信还保持着判断能力。他心里沉着了些,但始终不能忘记刚才听到的可怕的话:……完全麻醉!药物起作用了!美国科学……成岗感到处境的危险,他顽强地和脑子里冰凉的感觉战斗,不肯陷入敌人需要的下意识中……
“成岗,成岗!”
耳边出现了幻觉似的,亲切温和的语音,成岗正要细听这声音,声音又消失了。
“成岗!我是许云峰……”
幻觉渐渐出现了。随着声音的引导,成岗仿佛看见老许坐在身边,似乎是他拿着大哥的信来找自己……又像是和他分手那天……老许在告诉敌人,《挺进报》是他领导的……是呀,老许在二处,和自己靠在一起,面对敌人……突然,成岗想起老许是被捕了的!和自己说话的不是老许。立刻,头脑像触电似的猛然清醒,成岗察觉了面临的危险。他愤怒地睁大眼睛,瞥了瞥伪装的特务。
从想着老许到睁大眼睛认清敌人,脑子里经过许许多多的回忆、联想、判断、分析,但这只不过一两秒钟。成岗被药物作用了的头脑,对事物的反应十分迅速。这种药物同时对脑神经具有麻痹和兴奋的作用,这种麻痹与兴奋的畸形结合,造成极度敏捷的反应、幻觉与冲动,使人只要稍微丧失警觉,在不能控制自己的瞬间,就会有问必答,张口就说,吐露内心的一切秘密。
成岗看见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似乎也穿着白色的医生服装。成岗尽力注视着,终于看清楚了:他长着一头黄麻似的鬈发,稀疏地盖住微秃的脑顶;高高隆起的鼻梁,异常突出;一双深陷在眼睑间的眼珠,呈现出黯淡的灰蓝颜色。这个白皮肤的外国人,正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指点着那长着一对老鼠眼睛的家伙。老鼠眼睛眨了眨,那尖尖的下巴上面,薄薄的嘴唇微动着:
“我是许云峰。成岗,我是老许!”
从声音里,成岗察出对方还未发觉自己早已识破了他。旁边的特务递给老鼠眼睛一张纸。那家伙讲着话,眼睛却停留在纸上。纸上一定写着早就拟好的题目,这批家伙完全不是医生,只是披着白色外衣的,美蒋豢养的新式刽子手!一想到这些,成岗心里充满了愤怒。愤怒使脑子里那些冰凉的东西,大大减少了。成岗进一步想使自己清醒,并且试图了解特务的企图。
“如果我有事不来找你,成岗,你记得该把《挺进报》送到什么地方去?”
成岗在一瞬间的清醒中,决定回答敌人。
“你说过。一定等你亲自来拿。”
“你有地址吗?地下党的地址?”
“地址?地下党的?你不是都知道吗?”
“不。你告诉我最秘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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