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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

_23 杨沫(当代)
  “燕,可不要消极呵!”王教授坐在一把椅子上也渐渐冷静了。他担忧地看着女儿小声说,“现在形势的发展很快,正需要你们青年人加倍的努力,奋发有为。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吧!一切重新开始。哦,还没有问你,共产党方面不怀疑你吗?还可以相信你吗?”教授皱紧双眉庄严地追问了一句。
  “爸爸,我和林道静又和好了。”晓燕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我们失和,都是‘他’闹的。你问共产党还相信我吗?相信!完全相信!不是党来挽救我,我就真的完了。”晓燕克制着,竭力克制着才没有使自己又哭出声来。可是她妈妈却哭着把她抱住了。王夫人就在戴愉走后的当夜,得到晓燕写来的通知,也和丈夫一同逃到朋友家里藏起来。刚才,她隐身在窗外听晓燕父女谈了好久,她为女儿痛心,也为自己感到羞耻。想到为女儿和郑君才行订婚礼的那幕戏,她被悔恨和悲伤攫住了。她奔进屋来,一把抱住女儿,流着眼泪说道:“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可怜你年纪轻轻……都是那个该死的畜生!”
  晓燕这时反而冷静了,她安慰着妈妈:“妈妈,别难过。我已经不难过了。有社会舆论的声援,那些坏家伙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你们可以回家去住了。现在小林在等我,我们的工作很多。听说北平学联将要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游行示威,爸爸你知道了吗?”
  这时女儿脸上的坚毅的充满信心的神情,使父母的心上感到惊奇,也感到安慰。尤其是王教授,他看着女儿擦了把脸,站起身就走的那种绝不回顾的、好像一切的污秽、一切的阴暗与不幸都远远地落在她身后的姿态,他欣快地长出了一口气,像对妻子、又像自语似的说道:“暴风雨又要起来了!看,这些年轻的鹰是多么勇敢啊!”
  (第二部第四十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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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八日——轰轰烈烈的“一二九”运动的头天晚上。
  道静得了病,发着高烧,躺在新搬的公寓的板床上睡着了。傍晚,在她这间破旧的冷清的小屋里,徐辉、晓燕、侯瑞三个人围着煤球炉子低声谈着话。徐辉问晓燕:“她什么时候病的?找医生看过没有?”
  “看过了。”晓燕低声说,“医生说是重感冒。恐怕是这两天太累了。她没日没夜地找人谈话、布置和反动学生的斗争,常常顾不上吃饭,身体当然受不了。”
  侯瑞也摇摇头说:“她太累了。”
  “你们该多照顾她一点呀!”徐辉看着道静昏睡的样子,不安地说。
  这时道静醒来了。她睁眼看着身边的三个人笑笑说:“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徐辉,明天的行动确定了吧?不会有什么变化吧?”
  “不会。”徐辉伏在道静的身边笑道,“不许你再操心,只许你安心休息。”她直起身来这才问站在旁边的侯瑞,“你估计明天北大可以有多少人参加?”
  “还不敢确定。”侯瑞回答,“今晚还在发动,明早临时还可以号召。我想三四百人总可以有的。”
  这时道静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瞅着徐辉急促地说:“徐辉,我想明天只要一行动起来,那被压抑的火山立刻就会爆发的,北大一定会有不少人参加的。”
  “徐辉不许你操心,你怎么又来啦?”晓燕一边嘟哝,一边把道静按着躺下去。
  “‘华北虽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徐辉笑笑对屋里的人说,“我们明天散发的宣言中,这句话很有力量。它可以反映出广大群众的抗日热情。这次党就是根据群众的要求和觉悟提出行动的口号的……对不起,现在我还得赶快走。晓燕,你跟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再回来照顾小林。”
  走了两步她又扭回头来嘱咐道静说,“小林,好好休息,不许动!明天再来看你……嘿,差点忘了告诉你,江华让我捎信给你:明天游行完了,他就可以看你来啦。耐心等着吧。”
  晓燕和侯瑞分头给道静掖好被子,倒了杯开水,炉子里添上煤球,屋里的客人就都走了。
  “啊,明天,火山爆发的明天就要到了!”道静躺在被子里,想起了即将到来的斗争,内心里充满了激昂的喜悦。高烧中还不断喃喃地喊着:火山!火山……
  晓燕去的工夫不大就回来了。她睡在道静身边,细心地照顾着她。天还没有亮,她就悄悄爬起来,生怕惊醒了病人。
  但是在她摸着黑穿衣服的时候,道静也醒了。她颤巍巍地坐起来开了灯。晓燕急忙去拦她:“小林,别胡来!刚才我摸着你身上还挺烫,可不能出去!”
  道静笑笑,穿着衣服说:“烧已经退了。身上一点也不难受了。参加跑跑就会好得更快。”
  晓燕急得脸都红了。她拉住道静的手,一本正经地说:“小林,徐辉把你交给我了,我要对她负责。你可真不能去!”
  “你对徐辉负责,我对谁负责呢?好大姐,不要管我!”道静忙忙地洗了一把脸,梳梳头,像个顽皮的孩子又恳求晓燕道,“好晓燕,别再耍你那学究气了,让我去吧!事情多得很,不去怎么成呢?行行好,让咱们俩一道参加这个伟大的日子吧。”她说着,拉起晓燕就往院子里跑。晓燕头也没梳,脸也没洗,无可奈何地跟着她走到院子里。道静忍住身上的寒战、虚弱,刚刚打开大门,一阵刺骨的寒风迎面打了过来,突然一阵眩晕,她身不由主地倒下来了。幸亏晓燕留着神,一把抱住了她。
  拂晓前的黑夜,狂风袭击着门过道,晓燕抱着昏迷着的道静踉跄地站着,这时她吓得心头乱跳、四肢无力,不知怎么办好。幸亏道静很快醒转来。晓燕搀扶着她,想送她回屋去。但是道静却站在地上不走。晓燕急得含着眼泪说:“小林,回去躺下吧!你如果觉得是损失,那,那我会加倍努力来代替你。如果我流了血,我的血里就有你的一份……”王晓燕的眼泪流下来了。
  道静倚在晓燕的肩膀上想要说什么,忽然,在黎明前黑暗寂寥的夜空里,传来了一阵嘹亮的歌声——这歌声悲壮、激昂,好像从地心里奔腾而出,带着撼人的热力。道静和晓燕同时歪过头来谛听着。她们两个的脸上也同时凝然浮现着一种庄严的神色。
  工农兵学商,一齐来救亡,拿起我们的铁锤刀枪,走出工厂田庄课堂,到前线去吧,走上民族解放的战场!
  ……………
  这歌子她们听过不知有多少次了,听得一点也不新鲜了,但是,在这寂静的黎明时分,在这战斗的烽火前面,她们却仿佛第一次听见一般,心头忍不住被撼动了!这是进军的号角!这是战斗的呼唤!她们的血液同时在血管里奔腾起来。道静想说什么,但是心脏跳得厉害,什么也没说出来。定定神,她从晓燕的臂膀里挣脱出来,推了晓燕一下,急促地说道:“快走!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晓燕走后,这一整天,道静倒在床上没有睡觉。她时时竖起耳朵——街上沸腾的人声,惊天动地的口号声,夹杂着怒吼的狂风,仿佛从世界的另一端发出来,震撼着她的小屋,也震撼着她的心。她像在梦中,又像清醒地置身在那狂热的风暴里。
  好容易挨到天快黑了,风还在窗外咆哮——这是个滴水成冰的严寒天气。道静蜷缩在被子里,熬得太疲倦了,才合眼睡一会儿,却又被一个冰冷的东西激醒来。她睁开眼,扭亮电灯,只见李槐英和王晓燕两个人全抱着双肩哆哆嗦嗦地站在她床前。
  “你们可回来啦!情形怎么样?”道静高兴地一把拉住了两个人的手,并挣扎着要坐起来。
  “别——别,你别起来……我们,冷……冷坏了!”李槐英和王晓燕浑身哆嗦着。人哆嗦,话也哆嗦。只见两个人的面孔全成了紫萝卜,头发上冻结的一根根的白冰柱就像垂在屋檐下的冰凌。棉衣、李槐英的皮大衣也都成了硬邦邦的冰块子。可是她们的神情却都是喜悦和兴奋的,尤其是李槐英,笑眯眯地张着嘴,只是冻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今天的经过怎样?可把我等急了。”道静把身上盖着的棉袄伸手递给李槐英,“看你的大衣成了冰块了,快拿我这个换上。”
  李槐英本来是笑着的,这时突然一把抱住道静的脖子哭了起来。
  “林、林道静,我、我做了多少年的迷梦呵!今、今天才明白啦,明白一个人应当、应当怎样活在世界上。”她激动得太厉害了,哭着又笑着,泪水流在她俊俏的面孔上。
  王晓燕拉起李槐英来,说;“李槐英,干吗这样激动!我们都、都该庆祝……”说着话,王晓燕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道静忘掉了病,穿着一件薄毛衣跳下床来。她站在冰冷的屋地上,拉着两个朋友的手说:“真是,你们怎么都难过起来了?你们也是这么多愁善感呀!看,今天多冷,你们俩都回宿舍换了衣服再到我这儿来吧。”
  这时候,晓燕和李槐英的头发上的冰柱开始融化了,冰水正向她们的身上脸上流淌着。冻成冰块的衣服也在开始融化,这就更增加了彻骨的寒冷。王晓燕打着寒战勉强推着道静说:“快躺到被子里去!你烧得好点了吗?我们不要紧,这些冰柱子是在王府井大街叫狗军警们用水龙喷射的。等等,一会儿就回来跟你讲。”
  “你们看见徐辉了吗?她怎么没来?”道静突然问了一句。
  “她已经回来了。要过一会儿才能到你这儿来。怎么?你为什么不问问碰见江华没有?你也该关心他呀!”沉闷了多时的王晓燕,这时又变得活泼了。
  “不要说啦,快去换衣服。我等着你们回来报告经过呢。”
  屋里只剩下道静一个人的时候,她真的牵挂起江华来了。
  自从和他同住的那个夜晚以后,他们就再没有时间和机会能够在一起,而且没有机会再见面。分离——总是分离。而在这分离中还带来了多少担惊和忧念呵!半个月来他只捎过几次口信给她,说他很好,有点时间就要来看她。可是,一天、两天,半个月过去了,他却总没有来。不来也不要紧,只要他平安。可是……道静这时候突然无法遏制地渴念起江华来了。啊!这个时候,如果他能来看看她,如果他能够平安无恙地站在她面前,她该多么高兴呵。可是,却没有他……
  过了一会儿,王晓燕换了干衣服回来了。这次李槐英却没有同来——她是忍耐不住地向她那些没参加游行的朋友们述说她的“奇迹”去了。
  据晓燕谈,她们这天的经过是这样的:“一二九”的早晨,北大学生刚跑到东斋门口去集合,大家围巾上就已经结了冰珠——这是个滴水成冰的奇冷天气。
  可是同学们的热情战胜了寒冷,当李槐英穿着翻毛皮大衣和高跟皮鞋也赶来参加时,同学们全用惊异的眼色望着她。“同学们!走出象牙之塔!走出课室!我们要为挽救民族的危亡而战斗呵!”李槐英在人群中忽然用激昂的尖声高喊起来,许多的同学都被感动了。她一参加,带动了许多犹豫的同学也来参加了。同学们一气跑到新华门——那儿已经像狂啸的海浪聚集了各个大中学校的上万学生。“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反对分割领土的自治运动”“用我们的血,打出我们的活路”……一阵阵热烈的口号声此起彼落、山摇地动般响彻在故都古老的天空上。
  请愿学生派出代表向当局请愿。人们当时提出了这样六个要求:一、反对秘密外交;二、反对领土破裂;三、保障人民言论集会……以及爱国运动的自自;四、立即停止任何内战;五、不得擅捕人民;六、立即释放因爱国而被捕的同学。人们的要求是多么正确而合理呀,但是宋哲元派出的代表却用欺骗的言词拒绝了这些正确要求。请愿不成,接着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就开始了。
  西长安街的马路上,千万个青年四个一排,手和手、胳膊和胳膊都紧紧地互相拉着扣着,向西大步走着。学生们一边喊口号一边散传单。这时工人、公务员、小贩、洋车夫、甚至家庭妇女也都陆续自动参加到游行队伍中,而且越来越多——觉醒了的人们怒吼着、嘶喊着,交通全都断绝了。但是跟随着游行队伍,阻拦着群众前进的武装军警也越来越多。他们执着明晃晃的刀枪,杀气腾腾地密布在街头、在游行者经过的要道上。当队伍来到西单大街的时候,突然遭到了袭击,在大刀、皮鞭、刺刀的挥舞下,游行队伍被冲散了。但是各个学校全布置了负责交通的人,由于交通的联络,被冲散了的学生,不一会儿在有组织的指挥下,巧妙地穿过西单大街两边的小胡同,在西单商场以北的大街上又集合成浩浩荡荡的队伍,继续向北行进。到了护国寺街辅仁大学的大门外,游行队伍停住了。一阵狂热的口号声像飓风一样吹向校门里。虽然这是个帝国主义办的教会学校,可是坐在教室里的学生们当听到这一片口号声以后,却再也坐不下去了,他们立时蜂拥着参加到游行的队伍里去。人们又继续前进,继续呼着高昂的口号,继续散发传单标语,也继续不断有市民、工人、家庭妇女、小贩参加到队伍里来。越来越浩大的人群走到王府井南口,快接近东交民巷使馆区时,帝国主义的奴仆们再也不能忍耐了!他们如临大敌般布置了大批荷枪实弹的武装军警,再度拦阻了学生们的去路。一霎间,救火的水龙头,在这严寒的天气,倾盆大雨般向游行者的头上喷射过来了!森亮的大刀也向游行者的身上砍来了!反动统治者企图用这种残酷的方法驱散爱国的人群,然而勇敢的人民是什么也不怕的。灰黯的天空依然震荡着动人心魄的口号声;学生们依然昂头奋勇地大步前进着。尽管大刀、皮鞭、短棒、刺刀更加凶恶地在风中、在水龙的喷射中飞舞着、砍杀着,尽管血——
  青年、妇女、老年人的鲜血涌流着,但是人们毫不畏惧。前面的在血泊中倒下了,后面的又紧跟上来。“冲呵!冲呵!向卖国贼们冲呵!”这用鲜血凝成的声音反而越响越高了。
  在冰、血中,在肉博中,人们前仆后继地斗争着。一个疲乏的女学生跌倒了,刽子手们的皮鞭立刻抽上来。她头上脸上流着血,但是嘴里却高喊道:“民众们,组织起来!武装起来!中国人民起来救中国呵!”
  斗争继续着。直到冬天的残阳落到西山,直到指挥部为了避免过多的损伤,机敏地布置游行者可以散队时,愤怒的人群这才逐渐散去。王晓燕肩上挨了一棒,但不很重。只有李槐英像猴子一样的灵巧,她在紧张、咆哮的人群中穿来穿去地自动做起侦察——看见左边飞来了大刀,她就急忙对着左边喊:“留神呀!大刀砍来啦!”看见右边有人摔倒了,她跑上去扶起来。军警向她飞来了刀棒,她镇静而安闲地说:“干吗打我呀?我是走路的!”她那件贵重的皮大衣,她那悠闲的风度,使得刽子手们真的没敢下手打她。当她和晓燕一块儿搀着受了伤的徐辉向学校走回的时候,高跟鞋一跛一拐地,她还笑着说:“打仗就要有勇有谋嘛!”
  “今天,我才对咱们北大真有信心了!”晓燕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以为我们‘五四’的精神,‘九一八’时的斗争精神不会再有了,可是,今天我改变了我的看法。小林,还忘了说给你,后来,在游行队伍经过沙滩时,咱们北大又有一大批人参加了游行,真叫人感动……”接着她又告诉道静下面的事迹。
  “一二九”的早晨,北大虽有许多同学来参加了游行的行列,但有更多的同学还是留在课堂里、留在图书馆里和操场上。后来在游行大队还没有到达北大以前,交通队按照指挥部的指示,先跑回来在各处呐喊起来:“北大!起来!”“北大同学们!恢复‘五四’的精神吧!”这样一喊,学校各处顿时像燃烧起燎原的野火。学生们从斋舍里、课堂里、实验室里、地质馆里、图书馆里、大操场上……各个角落奔到大红楼去集合了。当游行队伍来到这里的时候,各教室的门都打开了,同学们走出来,涌到战斗的行列里去。原来,在喊“欢迎北大同学参加!”“北大!恢复‘五四’光荣的传统!”这些口号的同时,侯瑞竟跑到大操场上敲起了下课钟——叮当叮当的巨声,真仿佛就此结束了北大同学“读书救国”的一课……
  晓燕讲到这里,徐辉一脚迈了进来。她换了干棉衣,但是额头上还有滴滴鲜血渗出来。没容道静说话,她跳到床前急急问道:“嘿!好点没有?还发烧么?”
  道静望着徐辉的头、脸,望着渗出来的滴滴鲜血,紧握住她的手,所答非所问地说道:“徐辉,为什么不到医院去包扎一下呀?伤口露在外面是很危险的!”
  “你又像个老妈妈了。”徐辉敏捷地替道静整理了一下被子,笑笑说,“不要紧的,很轻,还没顾得去呢。你说说你好点没有?”
  “好了。怎么样?今天的损失大吗?又有人被捕了吧?”
  “嗯。师大有两个女生叫刺刀刺的很重。北大受伤的也很多。有一个同学连鼻子带嘴唇都被大刀劈开了。至于被捕的……只现在知道的已经十几个了。”
  “以后怎么办?”道静焦灼地凝视着徐辉。
  “我也想问问。”晓燕说。
  徐辉站起身,想喝口水,一看茶壶是空的,摇摇头说:“房东也游行去了吗?怎么连口水都不给你喝?你们问以后怎么办吗?”她想了想微微一笑,“更加广泛深入地发动群众吧!把学生运动深入到整个工农群众斗争里面去吧!火山既然已经爆发起来,那么,就让它把一切罪恶和黑暗都烧毁吧!”
  徐辉的调子像朗诵,又像庄严的誓词。三个女同志同时抬起头仰望着窗外的青天。
  (第二部第四十一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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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一二九”之后,北京大学和全市的许多大中学校一样,开始罢课了。
  “一二九”三天之后,道静的病好了,但是还衰弱。为了她的身体,也为了减少敌人的注意,徐辉坚决不叫她出屋,她只好躺在床上看书,暂时与沸腾了的外界隔离。
  江华在“一二九”当天没有来,第二天还没有来,等到第三天的傍晚他才来了。
  他走进屋来后,面色很高兴。搓着冰冷的双手,对道静情意深重地说:“道静,今天我可以不走了。咱们能在一块儿住几天了。
  瞧瞧,这半个多月都没时间来看你一下,咱们真成了一夜夫妻啦。”
  “呵,真的?”道静高兴得脸红了。她拉着江华的大手好像不相信,“真的?这是真的吗?怎么!你的脸色这么难看!
  有病了?”她吃惊地凝视着他。心里忍不住一阵悸跳。
  “没有病。你的病好了吗?”江华微笑着,随身歪在床铺上。
  道静不安地瞅着江华:“不对。没有病不会这么黄。是不是受伤啦?”
  江华慢慢把脑袋挪放在枕头上,疲倦地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来冲着站在床头的道静说:“不,游行那天我们指挥部都坐在亚北咖啡馆里,挨不到打。原因是……昨天夜里,东北大学被二百多军警包围了,搜查逮捕游行的领导者,我正在那里……”他对道静看了看,用没有血色的嘴唇对她笑笑,“碰巧赶上了。一看情况紧急,我们跳墙逃跑。雪很大,我光着脚跳上墙,一滑,就从高墙上摔到一家人家的木头上了。大概腰里受了一点伤。”他说得越平淡,道静的心里越担忧。因为她了解江华从来都是这样的。
  “让我看看,你伤在哪儿。”她站起身就要去解江华棉袍的钮扣。
  江华不让。他推开她:“已经捆好了,不要再动了。静,”
  他握着她的手低声呼唤她,“静,你听说了这个运动之后带来什么结果吗?——北平各个学校都已经联合罢课了;全国各地的学生也都起来响应了;我们党千辛万苦点起的抗日救亡的烽火已经燃烧起来了!”
  “听说了。”道静笑着把自己的脸紧挨在江华的脸上,故意把话岔开去,“你累了吧?请你让我说说心里的话……这么多日子不见你了,你知道人家心里多……什么时候,咱们永远——永远不分离才好哪!”
  江华点点头。黑瘦的没有血色的脸上浮现着幸福的笑容。
  他慢慢睁开疲惫的眼睛,更加紧握着她的手。
  “静,我长这么大——二十九岁了,第一次,跟你好是第一次。除了小时候,我妈妈像你这样……所以,我很愿意用我的心、我的感情来使你快乐,使你幸福……但是,对不起你,我心里很不安,我给你的太少啦。”
  煤球炉子冒着红红的火苗,李槐英送给道静的一盆绿色的天冬草倒垂在桌子的一角上,道静的小屋里今天显得特别温暖,特别安谧。
  听了他的话,她又欢喜又不安地摇着头。
  “你说到哪儿去了?难道我们的痛苦和欢乐不是共同的吗?你以为我对你会有什么不满?不对,我是很幸福的。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她喘了一口气,苍白的脸,沉静而温柔,“我常常在想,我能够有今天,我能够实现了我的理想——做一个共产主义的光荣战士,这都是谁给我的呢?是你——是党。只要我们的事业有开展,只要对党有好处,咱们个人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江华点点头,温和地对道静笑笑。过了一会儿,道静突然用双臂搂住他小声说:“你不是可以和我一起住几天了吗,那多好!你想想咱们一共只在一起呆了那么短的时间。”她害羞地倚在他身边小声笑了。一会儿,又坐起来问他:“华,你的伤倒是重不重呀?不要瞒着我——你总是什么地方也要做工作。”
  “不要紧。”江华闭着眼睛慢慢地说,“真是不要紧。如果要紧我还能说话吗?”他突然睁开眼睛笑了,“静,有些地方你还不够了解我,以为我除了革命,就什么也不想?不,有时,我可调皮,有时也喜欢胡思乱想呢。这个,你不知道吧?”
  “不知道。你有时乱想什么?”
  “我想——想,常常想你!你信吗?”他抱住道静的脖颈,突然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他的这个动作,多么像个年轻的热情的毛头小伙呀!道静忍不住笑了。她把他的头扳回到枕头上,轻轻地像抚慰淘气的孩子说:“华,我知道你……相信你。”
  江华笑着没出声,只是用力握着道静的手,生怕它跑了似的。
  “你不是欢喜写诗吗?这些日子又写过没有?”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起这个来。
  “你怎么知道我写诗?”道静有点儿惊异。
  “不但知道,而且还看过。”
  道静霎地想起来,一定是怀念卢嘉川的那首诗被他看见了。因为那是在江华进门以前,她只随便把它夹在桌上的一本书里。想到这儿,她脸红了。她拉起他的手,把自己的脸贴在上面,低声说:“你——不怪我吗?我不会写什么诗,只是、只是为他,为你的朋友才写过。我愿意你能了解我,不生气。”
  江华没有说话。他的脸色是宁静的,单纯而明朗的。只有一个比较成熟的同志,遇到这种场合才能有这种神情。过了一会儿,他才用低沉的声音说:“静,你刚才说过——我们的痛苦和欢乐都是共同的。一切都没有两样。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要误会。我很高兴你能够写诗……好,再说点别的吧——咱们难得有这么个闲谈的机会。你常问我过去的生活,我总没机会给你说。现在,我来说一点给你听好不好?”他喘了一口气,把道静递给他的开水喝了几口,仍又倒在床上闭起了眼睛,“我爸爸是个印刷工人,一个人供养五六个孩子和我妈妈。平常还好,一遇到失业或厂里欠薪,我们全家就要挨饿。我十二岁那年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对不起妈妈。你看我现在还算老实吧?可是小时候,我是个调皮鬼,是个好打架的小瘪三,放了学我就和一伙小捣蛋在上海的弄堂里逛。十二岁那年,我记得妈妈又养了个小妹妹,爸爸正失业,他出去奔走职业去了,没在家,妈妈生了小孩躺在床上没人管。别的孩子都小,我是最大的,她叫我向邻家去借点米煮点稀饭给她吃,可是,我却跑到街上找伙伴们胡闹去,把这个忘掉了。我和伙伴们到码头上抢些破烂东西填饱了肚子,却忘了妈妈和弟妹们在家堂挨饿。黑夜里我玩够了才回家,发现爸爸还没回来,妈妈一个人躺在床上流着眼泪。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她的脸像死人一样白。三个弟妹也都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睡着了。当时妈妈没有说一句责备我的话,可是,她那悲伤的面容给我的印象却永远忘不掉。我哭了,我知道自己做了坏事。所以从此以后我就变了……”他睁开眼来,疲惫地打住了话。道静轻轻地给他揩去额上的虚汗,小声说:“华,今天你太兴奋了,说的太多了。歇歇,不要张口好不好?”
  “不累。我们应当多谈谈心。”江华微笑着继续说道,“静,没有党,我也是没有今天。是党挽救了我这个流浪儿。从我当学徒起,党就在培养我、教育我,后来我进了党办的中学受到更多的教育。什么时候一想起我妈妈生了妹妹以后躺在床上那张惨白的流着眼泪的脸,我就想,这个罪恶的社会必须改变!”
  “妈妈还在吗?”道静轻轻插了一句。
  “四年不通音讯了。”停了一下,他忽然睁眼说道,“我都说了些什么?脑子迷迷糊糊的。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许宁又被捕了。”
  “什么?许宁说是上陕北,怎么又被捕了?”
  “他没有走。党派他到东大去帮助工作。他是和我在同一个晚上——他跳墙后,躲在一个人家的大姑娘的被窝里被捕的。”
  东北大学的同学在“九一八”后遭到了国破家亡的深重的痛苦,也遭到了因为饥饿、流亡而更深一层的欺骗与压榨。
  为了求学,为了学校“赐给”的两餐粗茶淡饭,他们饮泣吞声忍受了四年的奴隶生活。当“一二九”那天他们冲破了学校当局的各种欺骗与威吓,毅然参加了游行示威归来之后,立刻一幕幕的丑剧就在他们面前排演起来了。
  东大同学刚刚游行回来,就被集合去听学校当局的堂皇的训话:“同学们,告诉你们,刚才已经有两个日本人来过咱们学校了。他们问我们还能约束学生不能?要是不能,他们可要直接约束你们来啦!我们赶紧说:‘能!能!学校当然能!’”
  这奴颜婢膝的讲话刚完,接着秘书长又换了腔调骂起街来。他说:“不怕死的小子们!你们有骨头,是他爸爸揍的,直接拿枪去打日本呀!干么——干么在学校里穷捣蛋!”
  接着,堂堂大学的大门口就被武装军警把守起来。学生们成了囚犯,不准出入。但是他们在校内依然毫不畏惧地展开各种爱国的活动。于是,又过了两天——在十二月十一日大雪纷飞的深夜里,更开来了大批东北宪兵把学校团团包围。
  这时情况更加严重了,斗争更加紧张了。江华、许宁和东大党的负责同志一直没有离开学校。由学生组织起来的纠察队来报告,大家虽然立刻知道了这个恶劣的消息,但是黑夜沉沉,大雪纷纷,而且四面被围,同学们又往何处逃避呢?江华他们更不能立刻走出。因此大家只能分头在校内各处寻找隐身的处所。天快亮的时候,一辆辆的囚车随着又一批荷枪实弹的军警继续开来,于是由学校当局向导,由宪兵拿着用“东北大学公用笺”开好的名单,开始在全校各个宿舍各个角落搜查起来。学校献出的人名单一共三十多名。宪兵按名单搜捕之后,学校更又立刻宣布了“紧急戒严令”,由秘书长和军训主任任戒严司令,宪兵把守校门,严禁学生出入。这时情况更加紧急了,写在黑名单上的学生领袖们不得不迅急逃避了。江华越墙碰到一家人家的木头上,挨了一钉子还是逃出来了;可是许宁呢,他矫健地蹿上了东大西边的一垛矮墙头,翻身落在一家人家的院子里。他想经过这个院子开开街门蹿出去,但是他没有来得及——后面的军警发现了他,在急骤的枪声中,大批宪兵跟踪而至。这家人家的主人——一个老头和他年轻的女儿听见院子里咚地一声响,他们惊慌地下了床开开屋门向外窥探时,许宁一看情况不能向外逃走了,他就奔到屋门对老头说:“老大伯,救命!我是学生!”老头和他的女儿愕然一惊,但是却立即说道:“进来!”惊慌中他们刚刚把他用被子蒙住头,女孩子靠近他把自己的身子挡住这个大被卷时,一大群恶狠狠的宪兵就追进屋里来了。他们大声吓唬老头:“人在哪儿?赶快交出来!”老头和他的女儿不承认:“不知道,不知有什么人。”那些宪兵大骂道:“放屁!
  明明看见有人进来,还有满地的脚印,你还想帮助共匪造反吗!不说,你老杂种就要同罪!”老头和他的女儿还是说:“没有!没有!”虽然女孩子的身子在许宁的身旁一个劲地发抖。许宁这时再也不能隐藏了,他突然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就这样被捕了。
  江华倒在枕上似乎睡着了,但又忽然睁开眼睛严肃地瞅着道静说道:“全市大多数学校罢了课,反动家伙一定又要想法子破坏。斗争只会越来越复杂,道静,你的经验还很不够,可要再接再厉地干下去呀!可……可不要因为北大的工作才有一点成绩,就自……满……,要不懈地要……不懈地斗争……下去……”说到这里,他已经昏沉地睡去了。
  道静站在床前,默默地望着那张憔悴、焦黄然而又是那么刚强而坚毅的脸。伤的挺重,但他绝不喊一声痛;在和爱人相会的欢快中,在极端疲乏、几乎昏沉过去的景况下,他仍然念念不忘当前的斗争和工作;念念不忘鼓励爱人的进步……而且对于她那怀念别人的诗——虽然他明知她的爱情属于那个死去的同志比属于他的更多、更深,但他毫无怨言。他只是在尽一切可能使她感到幸福、感到欢愉,虽然,他能用在这方面的时间和力量是这样少……她这样想着,默默地凝视了他好久。一种近似负疚的感情,开始隐隐地刺痛着她的心……
  看见他的棉袍扯了几个大口子,她找出针线开始替他缝补。在棉袍的口袋里,她发现了一个揉得皱皱的小纸条。她打开来,这是江华清晰的笔迹:“静,对不起你,我这是第三次失信了……”不知怎的,道静看了这个平淡的小纸条——没有寄给她的小纸条,忽然,眼睛潮湿了。
  “路小姐在家吗?”
  “谁?”道静一惊,放下手里的东西轻轻地开了屋门。一看,原来是任玉桂的父亲任老头——现在他已经是市委的通讯员了。道静又高兴又惶恐地握住老头的手,拉他进屋来小声问:“老伯,什么事?”她向睡着的江华一努嘴,“他受伤了。”
  因为她知道,如果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市委是不会派人来找江华的。
  老头点点头,关切地站在床前望望江华沉睡的脸,然后扭头对道静说:“他什么时候受的伤?同志们并不知道呀!今夜里有一个重要的会,要是去不了,我就去告诉当家的。他的伤重不重。”
  道静望望江华黄黄的没有血色的脸,轻轻地说:“他自己说不重,也不叫我看。他说叫钉子钉在腰上了,好像流多了血有点儿弱。您看叫醒他不呢?”
  “不用叫他了。”老头儿怜悯地摇着头,“我去告诉当家的,就叫他在你这儿养几天。”老头说着就往外走。
  “大伯,等等!一块儿走。”江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坐在床上了。他说着话就下了床,一边从容不迫地穿着棉衣,一边对道静抱歉似的小声说道,“对不起,又失约了。你睡吧,别等我。太晚,我就不回来了。”
  她默默地送着他。看着他高大的身影随着瘦小的老头蹒跚地消逝在胡同的转角处,不禁轻轻自语道;“卢嘉川——林红——他,都是多么相象的人啊!……”
  (第二部第四十二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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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道静坐在邓云宣的公寓房间里,正和他争论着应当不应当罢课的问题,忽然房门轻轻地敲了两下,接着,一个女人清脆的娇声在门前喊道:“邓老夫子,快开门呀!”
  邓云宣急忙把门开了一条缝,却见李槐英身穿一件绿毛衣,外披一件绿呢大衣,笑盈盈地站在门外。他就急忙把门大打开,并且恭恭敬敬地弯腰鞠躬道:“不知皇后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李槐英跳到屋子里,用白白的小拳头狠狠地在邓云宣的眼镜前面晃了两晃,大声笑道:“要不看你平日老实,我一拳打碎你的眼镜!……嘿……”她看见屋里的林道静,就一手紧握住她的手,一手指着邓云宣的鼻子说,“你们有什么仙丹妙药,把这位成天和古人打交道的老秀才也改变得年轻活泼起来啦?这位老先生可从来都是非礼勿言,非礼勿视的啊!”
  邓云宣用双手捂住眼镜和鼻子,好像李槐英的拳头真的已经打到他的脸上,他急忙告饶道:“槐英!槐英!对不起,对不起得很!……”
  他这个狼狈样、紧张样,逗得李槐英和林道静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见她们笑,邓老先生就越发紧张得两手不知往何处放好,他只忙不迭地求饶说:“二位,二位,别笑!别笑!……”
  李槐英不笑了,一把拉住邓云宣的胳膊,说:“老夫子,找你去参加一个会。这个会呀,你一定非常、非常愿意参加的!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什么会?这般重要?我怎么不知道?”邓云宣捂住眼镜,神情又紧张起来。
  李槐英又在他眼前晃着拳头,说:“你这个老夫子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古人书’,怎么会知道这般重要的国家大事?十号罢课以后,咱们的政府当局可急坏啦,今天蒋校长要召集学生开大会,有重要指示。你老先生快去参加吧!”
  “这样的么?我不去了。”邓云宣摇摇脑袋,一下子坐到凳子上,好像刚跑完了百米,累得满头是汗。
  道静这时开了口,她笑着问邓云宣:“老邓,你不是反对罢课,觉得它有碍学习么?我想蒋校长召集你们开会,大概也是这个意思。既然你们志同道合,那还不该去听听。”
  “走,快去吧。我还去呢,你更得去了。”李槐英拉着老邓就往外走。
  邓云宣扬着一只手,瞪着两只圆眼睛,正不知如何是好,道静推了他一把,说:“去看看吧。我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还想去领教一番呢。那你更该去了。”
  邓老夫子被两个年轻的女人推搡着,他一边走着,一边摆手说道:“我不赞成罢课,然而我可不同于当局的先生们。你们二位请不要误会……挽救民族危亡于倒悬之中,我们青年学生当然责无旁贷,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算了吧!九号那天大家都出生入死地干了一场。你呢,老夫子,坐在书斋里不觉得难过么?”李槐英的嘴巴一动,老夫子的脸霎地红到耳根。他一边喘吁吁地迈着大步,一边高声嘟哝:“冤枉!冤枉!我哪里知道……”
  道静悄悄推了邓云宣一下,小声说:“到处都是监视的军警,你小声点吧。”
  李槐英和邓云宣互相看了一眼,也互相撇撇嘴巴。
  看看已经到了三院门前,道静就替他们和解道:“二位别争了。看看礼堂里面那么多人……看样子今天参加的人还不少呢。”说着,他们三个人都走进了礼堂。
  蒋梦麟校长眼看北大学生罢课将近一周还没有复课的意思,于是,多方活动、设法,要召集全体学生开一次大会,劝学生们复课。还不错,他的召集开会的愿望倒是达到了。今天的这个大会竟到了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学生——看样子总有三四百人。开始,学生们坐在破旧阴暗的礼堂位子上,鸦雀无声地听着蒋校长的讲话。他的讲话,不像是活人在传达自己的思想、见解,倒像收音机在放送一种半文不白的缺乏文采的文章。只听他这样高声放送道:“今日开会,见如此众多同学济济一堂,本人高兴非常。
  现在时局不靖,外面谣传甚多,为诸君前途计,为本校荣誉计,也为上司的命令所训,故今日要与诸君恳切一谈……”
  “谈吧!谈吧!不要浪费时间啦!”学生当中不知从哪里这样一喊,蒋校长站在台上,急忙从大皮包里拿出一叠文稿,从中抽出一张,又对站在他身旁的国文系主任胡适看了一眼,就对着文稿高声说道:“适才教育部来了训令,特在此间向诸君一读……”于是他清清嗓子高声念道:“尔今,国难严重,平市各校,对于时事迭有表示其爱国之诚,政府及社会均已深察。惟目的与行动不可矛盾,此亦爱国青年所当体省。今后凡罢课游行或离校活动之事,必须由诸师长劝阻,此种越轨行动……”
  “报告!”念到这里,突然一声尖锐而激昂的声音把蒋梦麟校长的声音打断了。接着胖胖的张莲瑞跳起来,指着自己头上的白纱布,向这位站在台上的校长大声诘问道:“校长,您是一向主张公道的,请问您来给我们念这种颠倒黑白的训令是什么意思?难道赤手空拳的学生为了表达一片爱国热情,为了抗议汉奸们对华北领土的廉价拍卖,竟是越轨的行动?我们多少学生无辜地受了像我这样的重伤,为什么教育部不去声讨那些汉奸卖国贼?不去为他自己的学生伸冤报仇?却反而诬赖我们堂堂正正的爱国行为是越轨行动?……蒋校长,请您回答!”
  “回答!回答!”张莲瑞的声音刚消失,礼堂的各个角落全轰雷似的响起一片“回答”的吼声。
  蒋梦麟站在台上,薄明的光线,照见他的瘦脸越发灰暗、焦黄。他拿着那张训令的手不住地哆嗦——哆嗦。他咬紧嘴唇激怒地向坐在台下的学生们瞪视了一阵,好容易捺下心头的恼火,刚想说什么,可是台下却爆发了更加强烈的喊声:“蒋校长,日本人把你堂堂大学校长都扣留了三个钟头,难道你不觉得愤慨么?不以为羞耻么?”
  “蒋校长,你应当为民请命,你应当帮助学生的正义行动,你不该为了自己的饭碗给当局拍马屁!”
  “………”
  台下乱成了一片。虽然有几个特务学生大喊“肃静!”
  “开会!”可是愤怒的学生群却像迸裂的火山,一团团抑制不住的火焰,一个劲地熊熊向外喷射!大礼堂的各处全展开了对蒋梦麟校长的口伐——一阵比一阵紧的诘问。
  站在台上的蒋校长和他旁边的另外几位学校负责人,全呆若木鸡地鹄立在那里。他们不声不响地看着沸腾了的学生们。等下面的声音稍稍平静了,忽然,戴着金丝眼镜、围着一条讲究的毛围巾、白白净净的胡适“博士”,把蒋校长向旁边一推,自己站在他的位置上高声讲起话来:“同学们,蒋校长一片忧国忧民的心,你们不要误会。你们罢课已经快一周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你们是学生还是政治家?救国要有真本领,赤手空拳、散传单、喊口号,闹了半天,受伤的是谁?挨打的是谁?被捕入狱的又是谁?还不是你们这些年幼无知的青年学生。我们的中央政府对于日本人要讲策略、讲战术,不可逞一时之勇,蛮干、傻干。所以,我奉劝你们爱国也应当讲究一点方法,要找正确途径……”
  在他娓娓而谈的时候,学生群中早有人不断发出了“胡说!”“瞎说八道!”的吼声,当他谈到“要找正确途径”的时候,台下几百个学生呼啦一下子全站了起来,并且一齐高声怒喊道:“滚下去!没人听你的屁话!国民党的走狗胡适滚下去!”
  毕竟是胡适博士,修养自与众不同。对着这些当面辱骂他的学生,他不但不像蒋梦麟那样气得面孔发黄,反而气势汹汹地把围巾用力向后一甩,把双手向腰里一扠,活像戏台上的打手,高声对台下喊道:“我是堂堂政府委任的大学教授,我为什么要滚?……我就是不滚!就是不滚!”
  “打这个恬不知耻的走狗!”台下一片激怒的喊声,还是震动了台上的胡博士。他一看情形不妙——台下已经有人直奔台上而来。机灵万分的这位博士,立刻拉起蒋梦麟校长,并且对旁边几位先生一努嘴:“走,快走!”
  他一边直奔楼上走去,一边还振振有词地对身旁神情惨淡的蒋校长说:“对牛弹琴——何必对牛弹琴!……快走!梦麟,快走!”
  就在胡适高喊“不滚”的时刻,被李槐英拉起来,也站在人群当中的邓云宣,对着他身旁的林道静长吁了一口气,并且低声在她耳边说道:“你胜利了!完全应当罢课抗议!真是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林道静正杂在兴奋的人群当中,走出北大三院大门口的时候,王晓燕不知从哪里一下子窜到道静的身边,并且一把紧紧拉住她的胳膊,面孔涨红地小声说:“你的主张对!还是来参加这个会好。不然怎么会叫胡适这样丢尽了人?!”
  这时侯瑞和吴禹平、刘丽他们也走了过来。他们没有和道静说话,但是从他们对道静投过来的眼色——那种兴奋而赞许的眼色中,似乎说出了同样的话:“你的主意太好了……你看,我们北大学生可不落后了吧?”
  道静也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说话。可是,她的眼睛却这样回答了他们:“群众一旦起来了,你们看,什么样的魑魅魍魉能够不一扫而光呵?”
  (第二部第四十三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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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天还没放明,王鸿宾教授就开了灯披衣起床了。实际上他几乎一夜没有睡觉。这是什么日子?在他一生中这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他,一个年过半百、一生埋头治学的老学者,竟也起了这样一个奇异的念头——他要像青年人一样亲自去参加游行示威,亲自参加“十二月十六日”这个中华民族为挽救祖国的危亡、为争取民族的自由而奋起斗争的日子。
  在起这样一个念头之前,他当然不无矛盾。他想到了反动统治者的淫威;想到了多少爱国人士只为争取起码的自由和民主权利而身陷囹圄,甚至因此上了断头台;他想到了他也许因此而被学校解聘而失业,甚至被捕入狱。那么妻子、他心爱的女儿们,将失掉丈夫,将失掉父亲;而他自己呢,也将吃到从没吃过的苦头。但是这些顾虑,这些忧念,敌不过他胸中燃烧着的正义的烈火,他终于还是行动起来了。他王鸿宾从来就是一个忠正不阿的、忠于自己祖国的、致力于民主的人。他,从来也没有在暴力面前屈过膝。虽然当年由于和胡适的接近,受过他的影响,许多问题认识不清;但是,后来在进步同事的帮助下,在他女儿和青年学生的鼓励下,他终于从辩证唯物主义、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学说中把自己的思想澄清了,解放了,也把自己的头脑武装了。
  如今他已认识到世界潮流所向,人类大势所趋,共产主义必将在全世界全人类获得最后的胜利。而那些共产党人的坚贞不屈、为了人民和祖国视死如归的伟大精神更深深使他向往。他鄙视自己的胆怯和私念,他不承认自己的年老和衰弱。一个人如果碌碌无为,只为自己渺小的生存而虚度一生,那么,即使他高寿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又有什么真正的幸福可言呢?因此,他不仅捐款、动员别人捐款援助了“一二九”,并且还决定了参加“一二一六”的实际行动。他还找他的好友吴范举以及其他进步教授一起参加,虽然有些人因各种原因不便于参加,而他却在兴奋中一夜不眠地等待到“一二一六”的天明。他穿好衣服天还不亮,他的妻子也从另一张床上醒来了。她一边穿衣,一边向丈夫怯声问道:“鸿宾,你的主意不能变啦?你知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吗?——五十九啦。”
  “知道!知道!”王教授急忙倒了一点暖水瓶里的水,胡乱擦着脸说,“秀,你可不知道世界上有九十岁的青年,也有二十岁的老头呢。我的主意已定,请君不必多言!”他拿起桌上的一副眼镜用一块绒布揩拭着,揩了两下,忽然又觉得不对劲,急忙对妻子说,这副眼镜不好,不结实。根据‘一二九’的经验,恐怕要动武的。你去给我把那一副玳瑁黑边的找出来,那个戴着比较牢稳。万一打碎了眼镜,我这一千二百度的近视眼如何还走得路呢。”
  王夫人站在地上不动,她瞅着丈夫,忧形于色。
  “鸿宾,你真越变越成孩子了!这是开玩笑的事吗?晓燕——我们已经把她舍出去了,把她交给革命,随她去了。可是,你,你……鸿宾,你想想,我今年——也快五十岁啦,凌燕,她们还小。你这大年纪,这冷的天气,万一……”她说不下去了,这温存的妻子,这善良的母亲不禁用手巾擦起泪来。
  “哈,哈。”王教授反而大笑起来。他用大手在妻子的肩上一拍,笑道,“你们女人家真是事多!都像这样,都没有人敢去冒一点点险,世界不就毁灭了吗!去吧,赶快给我做点东西吃,吃得饱饱的,好和小伙子们比一比!”
  王夫人做了一大碗鸡蛋挂面汤,又端来几块油炸点心,看着丈夫大口吃着,她的心绪更加不安了。这老头子真的忽然变成了小孩子。他动作敏捷、迅速,仿佛青年人要去赴舞会。
  他吃完了饭,探头看看外面天还不亮,在屋内分外明亮的灯光下,他在口袋里、抽屉里东掏西摸乱找起什么来。他找出了自己心爱的派克钢笔,找出了几页人名、地址单,又找出厚厚的一叠笔记簿和几把钥匙,等一切都找好了,就一齐用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送到妻子的手里,笑道:“这些东西都是我心爱的宝物,我把它交给你。万一……
  我要不能回来,你可要替我小心保存。我数十年的心血和研究微得,可都在这上面。……”
  一直都在目不转睛瞅着丈夫的王夫人,接过这些东西后,突然低头哭了。过了一会儿,她隐忍着自己的痛苦,把这些东西拿一块包袱包在一起,然后抬起头来,用她从来没有的坚决的声音对丈夫说:“鸿宾,我和你一起去!”
  “那——那怎么行?”主教授惊住了。他想不到一生温顺柔弱的妻子,竟忽然想去参加这流血的斗争。
  “你怎么能行呢,你行我也行!”王夫人坚定果决的声音使得教授没的说了。沉一下,他张着两只大手笑道:“好!好!去吧。救亡战线上又多了一位老女战士。可是,我这些东西谁替我保存?”
  “交给凌燕。”王夫人毅然说罢,便去准备食物、衣服;并像将出远门似的把家务交代给二女儿,便和丈夫一同在晨曦中走出了家门。
  一对老夫妇在凛列的寒风中奔到北大女生宿舍去找王晓燕。没找到,别人告诉他们说晓燕到东斋去了。王鸿宾又带了妻子奔向东斋来。一到这里,王教授的眼睛突然缭乱了!他热烈的奔腾的心突然像受到严寒的袭击,冷缩了。只见东斋的大院子里,乱乱哄哄聚集了许多男女学生。人们嘁嘁喳喳地嚷着、喊着、议论着。突然他的学生王忠,站在人群当中大声地讲起话来。他挥着瘦胳膊,冬天早晨闪出的微弱的阳光照着他黄瘦的猴子脸。他高声说道:“同学们!刚才学生会的一位同学讲的话倒是对了一点点——这就是:我们北大是该觉醒了,是该不怕一切牺牲起来战斗了。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们向谁战斗呢,我们战斗的对象是什么人呢?我要警告大家,我们不要再做某些投降党派的俘虏和工具了!我们再不能把我们的热血洒在粪坑上了!大家知道吗?有些人高喊着抗日统一战线,实际上是投降的统一战线。名义上是联合国民党,实际上是连汉奸卖国贼也在联合……
  “十二月九号咱们许多人就上了大当。说是抗议,说是反对出卖华北,其实呢,这是做好了圈套,拿咱们青年学生的脑袋和鲜血来做他们升官发财的政治资本。我们不要再上当了!我们真正爱国的青年就不光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而且要打倒一切帝国主义。我们不要上当!我们要革命就革个彻底——在街上转一转喊两句口号管个屁用!”这个瘦猴子王忠的话还没有讲到一半,激怒的学生群众就“通!通!”起来了。
  “胡说八道”的嘘声在人群中喧嚷着。但是也有些同学不安地摇起头来,并且有的开始把脚步往回缩去。
  王教授看到这里,焦急地瞪了他身旁的妻子一眼,嗫嚅着:“秀,怎么办?这小子真、真坏!”正说着,他看见真的有同学把手里的小旗一丢,喊了声“不去了”就要往回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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