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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

_15 杨沫(当代)
  一见这两个孩子,道静的瞌睡一下子消失了。他们的家呢?妈妈呢?……虽然是夏天,拂晓前还是有些寒冷的,道静穿着衣服还觉得有些冷,可是这两个孩子的身上却一丝不挂,并且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她的心被怜悯激动着,不由自主地又俯下身来,摸摸他们的小脸,摸摸孩子们的脊背。这时她吓了一跳:那个小孩子的身上不但不凉,而且火炭似的发着烧——原来是个病孩子。她想叫醒他们,问问他们。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她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她才从那儿逃出来的北京饭店——那豪华的大楼,那蓝色的天鹅绒帷幔,那些珠光宝气的太太和绅士……她痛苦地摇着头,掏出了自己的全部财产——五块钱,从里面抽出了两块,轻轻地放在小孩子的脑袋底下,就急忙去敲女生宿舍的大门。
  王晓燕从睡梦里惊醒来,看见道静站在床头,她懒懒地坐起来招呼道:“你来啦?……坐下吧。”
  晓燕冷淡而客气的样子,蓦然给道静的头上泼了一盆凉水。她估计晓燕会恼她,但没想到她竟会变得这样。她站在床前笔直地瞅着她,沉了沉,说:“晓燕,是为姑姑的事恼我啦?……这怪我幼稚,但我并不想……”
  “我不知你想的是什么!”晓燕打了个哈欠,开开电灯戴上眼镜,慢吞吞地打断了道静的话,“林道静,打狗也要看主人呵!”
  她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两眼望着窗外,道静坐在桌子旁,两个人都不出声。
  “晓燕,你是宽厚的人,你要明白,这并不是私人攻击……”
  半天,还是道静先开口,“姑姑对我很好,但是,她的思想落后……”
  “别说啦,我姑姑来信把一切经过全告诉了我。”王晓燕站起身来,皱着两条修长而浓黑的眉毛,声音颤抖地打断了她的话,“我、我难过极啦……怨不得人家说他们这样的人,全是铁石心肠、没有感情的人。革命,难道就不要亲戚朋友吗?”
  道静看着王晓燕红涨的面孔和圆圆的愁闷的眼睛,看得足有一两秒钟。然后站起来,拖着疲惫不堪的甚至全身都在发抖的身子,沉痛地说:“晓燕,我很对不起你!但是我又一下没法和你说明白……现在,我只好走了。再见!”
  她的面色苍白,眼里含满了泪,慢慢地向门外走去。
  王晓燕盯着道静的背影发怔,她的心激烈地跳着,看看道静就要走到走廊里,就要走出去了,她突然跳起来,紧走了两步,一把拉住道静的胳膊,含着眼泪喘着气,说:“小林!别生我的气,回来吧!”
  道静站住脚,回过身来看着晓燕苍白而激动的脸庞,眼泪忍不住滚了出来。
  “小林,有些事情我真一点也不懂……不要怪我,回到屋里咱们细细地谈。”
  道静跟着她走回屋里来。她一下子倒在晓燕的小铁床上,好像瘫了似的不能动了。
  晓燕坐在床边陪伴着她。她拉住道静的手,真像个大姐姐,脸上浮着温柔而和善的笑容,眼里却流着泪。
  “你怎么回来的?什么时候到的北平?昨夜住在哪儿啦……”看见道静苍白的脸上一双深陷的眼窝,疲惫得好像失掉了知觉的样子,她惊愕地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怎么啦?你生病了吗?”
  道静摇摇头,直挺挺地躺着,闭着眼睛笑道:“没什么。有两天没睡什么觉。我想在你床上睡一觉。”
  “睡吧!等你睡醒我们再谈。”晓燕说罢刚要出屋去洗脸,道静急忙喊道:“回来!回来!先问问你再睡。徐辉在学校么?我要找她。”
  “徐辉?……”晓燕两只圆圆的亮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道静,“她说她母亲得了急病,没等大考就回家去了。可是我听有的同学说,不是那回事。大概是为革命工作到别处去了。”
  道静霍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睡意全部消失了:“啊,我要找她怎么办呀?”
  晓燕把道静按回到床上,温柔而又有些惊奇地说:“干吗这么着急?她会回来的!”
  道静倒在床上,睁大两只深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晓燕,好像呓语一样喃喃着:“是呀,她会回来的!会回来的!我一定会找到她们的……”
  晓燕看她那个疲惫样儿,明明已经睡着了,却还在一心想着找徐辉。不由盯着道静,在心里说道:“莫非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白莉苹中午起了床,吃过点心后,就拿过几本时装画报斜靠在沙发上懒懒地翻着。一抬头看到墙角的一个小提包,不由得一阵恼火攻上心头。便扭头对挨在她身边的潘秘书长撒娇似的斜着眼睛说道:“这样的朋友,给脸不要脸!我好心想替她介绍凌汝才,可是——叫马克思的鬼魂把她迷住啦!她,这样的人物都瞧不上,拆我的台——偷着跑啦。好哇,我要碰见她,一定饶不了她!”
  “你唠叨半天,说的是什么人呀?”秘书长扶着眼镜温文尔雅、漫不经意地问。
  “谁?昨晚上那个臭女人呗。从前在学校时候认识她,觉得她人挺不错,脸子长的也还漂亮。凌汝才死了太太,我想就替他介绍介绍——咱们那桩买卖正用得着老凌。谁知道这个臭婊子……”她喘了口气,对她的情夫妩媚地一笑,“世上什么人都有。我以为谈谈革命的人是有的,可是拼着命真干、不怕受苦、不怕杀头的人也真有。这可真是不可思议!”
  潘秘书长点燃一支香烟,倒在白莉苹的脚边,翻着眼皮悠然望着淡绿色的天花板,又漫不经意地问道:“你说,你的朋友革命?恐怕不是真实的吧。她不喜欢汝才,当然可以不辞而别。”
  白莉苹跳起来,用娇嫩的涂着蔻丹的红指甲指着自己的鼻尖,激奋地喊道:“你当我没经验过哪?我知道她,了解她!她要不是因为迷着共产党才拒绝了我的友情,我就挖掉这两只眼睛!”说到这儿,茶房进来了,微微鞠了一躬:“太太,外面有个送信的女学生,要取东西。”
  “把信先拿来!”白莉苹猜到是林道静来取行李的,她不耐烦地把头一摆,命令着茶房。
  信送来了,她懒懒地拆开,倒在沙发上读着:
  莉苹:你一定生了我的气。但是对不起,我受不了你给我安排的那个环境,只好逃走了。你对那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很有兴趣吗?但是在我看来,这只是消磨人的意志、使人堕落的魔窟。莉苹,你曾经指导过我,你曾经有过前进的思想,但是为什么和那样一些人,走上那样一种可怕的道路呢?难道你不应当过另一种有意义的生活吗?……
  “屁!”没有读完,白莉苹使劲一扯,把薄薄的信纸扯得粉碎,“会说两句普罗列塔利亚,自以为了不得啦!喊喊空口号的时候谁没经过!他妈的!”
  “太太,外面那个女学生还等着拿行李哪。”茶房站在地毯上,看见白莉苹扯了信,生气地自言自语,就提醒了一句。
  白莉苹发现茶房看见了她刚才的形状,就更加发了火,指着道静的东西吼道:“混蛋!给她把这臭东西拿下去算了,还问什么!”
  茶房对于阔绰的老爷太太们的脾气早就摸透了:当他们升官发财不如意,或者争风吃醋不高兴的时候,他们就要拍桌子大骂你这下人混蛋、该死;但是他们要是高了兴,要是酒色财气顺了心,你只要向他们谦卑地鞠个躬,或者给小姐太太脱脱大衣、献朵鲜花,那么,立刻十块、八块大洋赏给你。为了生活,茶房只好拿起道静的东西,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把提包交给站在门外的王晓燕,笑笑说:“您是替昨天上这儿来的那位小姐取的东西吧?我说呢,这位太太来往的净是些阔人,怎么忽然交了个女学生,还要叫她住在这儿?……您可别告诉那位小姐,这位太太看见她的信生了气……嘻嘻,‘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趁早绝交,还是不巴结这号有钱人。”
  王晓燕看见这饶舌的茶房叨唠个没完,拦住他说:“别说啦,她们已经算完了。再见!”她把东西放在洋车上,又像欢喜又像懊恼地坐上了洋车。
  这里秘书长对白莉苹斜着眼睛送情地笑了笑:“乖乖,我去打个电话。”他走到走廊的一个黑暗转角处,这儿的墙上挂着一架电话机。他喊了号数急忙对接电话的人小声说道:“老胡吗?快点!利通饭店大门外刚走了一个女学生——北大的。跟着她,快派人来跟着她!……不是她,要跟着她找另一个人——林—道—静。……对了!呵?你说什么?”潘秘书长使劲歪着脑袋对准活筒惊异地动着眉毛。“什么?你正要找她?找了好些日子?那可巧极了!嘿,老胡,可要请客谢谢我哟!……小白?别瞎扯了,随便玩玩。她不错,会迷人。有时间到我们这儿来喝两杯香槟。好,就这样办!”
  挂上电话,潘秘书长悠然自得地伸了个懒腰,把淡湖色的绸子睡衣理了理,走进了他临时的行馆——白莉苹的房间里。白莉苹不在,他赶快点燃一支香烟,从皮包里拿出一小瓶海洛英,轻轻倒了一点白粉在纸烟上,立刻急急地贪婪地狂吸了几口。然后眯缝着浮肿的眼皮,点了点头得意地喃喃道:“嘿!时来运转——万事亨通……”
  (第二部第十六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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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道静在北大附近的中老胡同找个小公寓住下了。她在这儿住下来的目的是找徐辉,并想法打听江华的去向。她觉得这些人不论是谁也好,都是她再也不能离开的人。而她也比较过去更有了能够找到他们的信心。白天她一个人自修、学习,不大敢出门。夜晚,有时才和住在附近的晓燕一同出去散散步。在生活上,晓燕比她谨慎细心,每当她们出去散步前,晓燕时常要担心地说一下:“你还是小心那个国民党好。”她指的是胡梦安。
  “不要紧。这么黑,谁也看不出我来。”道静笑笑,并不大理会。
  沙滩通故宫的马路两旁,整齐地排列着一行行翠绿的洋槐树。夜晚,盛开的洋槐花在行人的头上散发着清爽的迷人的香气。穿过这些沁人心脾的洋槐树,道静和晓燕就时常悄悄地出现在故宫河沿的栏杆旁。有时在朦胧的月光下,她们一同眺望着那庄严美丽的故宫景色——那高大的黄色的琉璃瓦屋脊多么富于东方的艺术色彩;那奇伟庞大的角楼,更仿佛一尊尊古老的神像,庄严而又神秘地矗立在护城河上的夜空中,又是多么令人神往呵。每当她们这样静静欣赏的时候,她们都会被祖国的悠久文化和伟大艺术深深感动着,于是各人浸沉在各人的想象中,两个人许久工夫都不出声。
  可是在这种时候有时她们也会兴奋起来,两人紧挨在一起说古道今。谈着谈着,道静时常就要扯到革命、扯到阶级斗争上去。而这时晓燕就要借故拦住她,不愿让她讲。
  “你真是落后——顽固!”道静希望她的好友和她有同样的人生观、走同样的道路而不可得时,就会这样骂起她来。晓燕呢,虽然她爱道静,虽然她尊重她们之间的友情,甚至道静得罪了她的姑姑王彦文,她也原谅了她。然而,思想——
  各人的信仰和思想,这却是勉强不得的。她希望道静尊重她的思想,正像她尊重道静的一样。因此,她不爱听道静的劝说。道静的大道理对于她已经变成了怪不舒服的、厌烦的刑罚。
  有一次,在故宫河沿她们又谈起来了,道静忽然提起江华来。
  “晓燕,你不知道我在定县认识的那个江华,可真是个典型的革命家——他给我讲苏联十月革命的经过;讲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讲南昌‘八一’起义;讲毛泽东同志领导湖南农民运动和秋收起义;讲红军在井冈山会师;讲党在江西等地建立革命根据地和武装斗争;讲党领导白区的群众运动。……他还讲中国革命的主要问题是土地问题。……嘿,你别把脸总冲着天,你听我说了吗?”
  “你说的我一点也不懂。一来苏联,两来井冈山,那离着咱们这里够多远!”晓燕停住了脚步,轻轻地拉着林道静一起靠在故宫河沿上,她温和地对道静笑着,替她把一绺被风吹乱的头发理好了,“还是说说现实的事吧!你从离开余永泽之后,见过他没有?”
  “还提他呢。”道静蹙起眉头用力向河里丢了一块小石头笑道,“昨天,我在街上遇见了这个家伙,可把我气了一下子。我正走在鼓楼前的人行道上,忽然迎面走来一个长袍大褂、头戴礼帽的男人,胳膊上还挎着一个烫着头发、涂着口红的女人。走近一看,这不是余永泽么?我本来不想理他。谁知,他却站住脚向我点头招呼说,‘呵,这不是林小姐么?!’我只好向他们点点头。不想这家伙又接口说:‘林小姐,您革命成功回来啦?’……随后,他又掉头把那个女人拉到跟前来,阴阳怪气地向我介绍那个女人:‘这位是我的新夫人李梦兰女士……这位就是马克思先生的大弟子林……’‘住口!余永泽!我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无耻、恶毒!……’话没说完,我扭头就走。跟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话可说?!”
  晓燕听她说完,庄重地摇摆着头:“听说他在北京图书馆当个什么大职员,还自己租了一所小房子。我常碰见他洋洋自得地在街上走,我就不答理他。这个人自私得很!”
  道静紧接着说:“他只想向上爬,现在一定抱稳了胡适的大粗腿,有阔差事了。胡适见了宣统后向人夸耀:‘他叫我先生,我叫他皇上。’余永泽如果见了宣统,一定还要向人夸耀他叫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呢!……哼,奴才的奴才!”
  她又豪爽地笑了。微风吹着她柔软的黑发,这时,她非常像一个调皮的男孩子。
  “行啦,”晓燕说,“你又快谈阶级斗争啦……不许说这些。你到过的地方多,给我说点各地方有意思的事听听。”
  “什么有意思的事?我不会说!”可是待一会儿,道静还是说起来了。这回她说的是小时候的事。她小时候常跟着那个地主“母亲”到古北口外去收租。别看多少年过去了,可是在那些地方经过的一些事,却叫她一辈子忘不了。徐凤英跟林伯唐常常把不交租的佃户吊到房梁上用皮鞭子抽;逼得孙寡妇跳了河;也逼得她外祖父跳了白河川……“不说这个!”
  道静沉思着,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了,“现在我给你讲我的小朋友黑妮的事。你知道,我永远忘不了我这可怜的朋友……”
  于是,道静开始讲起黑妮的故事。她讲她们两个怎么要好;讲黑妮如何聪明、灵巧;讲郑德富和黑妮娘两口子怎么对她好;讲他们家的生活,常常掀不开锅盖……开始时,道静望着闪着鳞光的河水小声说着,以后她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感,盯着晓燕提高了声音。晓燕呢,开始是靠着矮矮的砖砌栏杆静静听着,神色自若,毫没改变她那庄重的学者姿态。但是,听到后来,听到郑德富背起黑妮走上了山岗……
  她忽然转过头去用手绢擦起泪来了。
  “这样悲惨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她抬起头来,眼睛已经红了。
  道静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焚烧着,隐隐地痛起来。这时她不由得又想到她可怜的母亲,想起被林伯唐糟踏死了的黑妮娘,想起郑德富和王老增祖孙们。这些地狱里的人这时全一齐跑到道静的眼前来。
  “可是还有比这更惨的,我还没有向任何人讲过——我的妈妈……”道静又沉重地说。
  于是她又讲了秀妮——她的妈妈的遭遇和黑妮娘的遭遇。最后她这样结束了她的话:“晓燕,别看我是在剥削阶级的家庭里长大的,可是当我知道了我和妈妈怎样受尽封建地主的蹂躏迫害,当我一明白这蹂躏迫害的原因,当我亲眼看到郑德富那种悲伤绝望的眼色,我就不仅痛恨我的所谓‘父母亲’几个人,而且恨死了一切的剥削阶级!我亲眼看到了这些阶级的残暴无耻;亲眼看到过他们的卑鄙丑恶的嘴脸;而且只要一看见这些人,我就要想起黑妮、想起我妈妈来。”她喘口气,更加用力地拉住了她朋友的手。“晓燕,你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世界是这样悲惨,看看祖国是这样危急,难道你还能够再冷眼旁观、视若无睹地生活下去吗?”
  晓燕慢慢抬起头来凝视着道静的眼睛。在薄暗的微明的光线中,只见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正像火球一样闪动着灼热炙人的光焰。
  晓燕慢慢地小声说:“嗯,小林,你是对的。今天我才明白人间还有、还有另一个世界。”她的低声中混杂着某些惭愧、痛苦和渴望。停了停她又说,“你介绍我读些书吧!先读什么好?真可笑,你摆在我屋子里那么多书,过去我竟没有看过一眼。”
  大大出乎道静的意料:平日她常常想用革命的道理来说服她的朋友、帮助她的朋友提高觉悟,然而保守的自信的王晓燕竟是那样难于说服;而无意中随便谈起黑妮、谈起可怜的妈妈,晓燕竟变了,竟肯和她走上一条道路了,这是多么叫人高兴呵!于是她扬着眉毛,天真而快活地说道:“你也先看《怎样研究新兴社会科学》吧!我第一次就是看的这本小书。现在它还存在你那儿。看完了,你就可以看毛泽东同志的一些著作,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还有《政治经济学大纲》……书多得很呢,你看吧,保你越看越爱看!”
  “好。有你帮助,我一定进步得快。”
  “晓燕,可别把问题看得太容易呀。从理论的学习,到真正走上革命的道路——革命的实践,这还要有一段距离呢,我就是……”
  “好家伙!现在你真成了我的老师了。还没迈进学校的门槛,你倒先教训起学生来!”晓燕打断了道静的话,她笑着,两个朋友快活地笑着。多年以来她们第一次享受了互相了解的真正的友谊的快乐。
  回去的路上,道静指着街灯下一个匆匆走过的青年男子小声说:“燕,看!那个人也许是个共产党员吧?”
  晓燕看了那人一眼,轻轻笑道:“真是入迷啦!你有什么根据?”
  “正直、朴素、刚强、严肃……我觉得所有的共产党员虽然他们的面孔不同,个性不同,但是在他们身上都有许多共同的东西。刚才那个人我看他的面色庄严,不同寻常。”
  晓燕活泼地大笑起来:“你倒成了个相面先生啦!什么时候学的这套本事?”
  “不,真的!”道静蹙着眉头严肃地说,“别开玩笑。这几天我又和一切革命同志断了关系,谁也找不到、看不见,心里烦闷极了,做梦都在想着他们。看见个过往行人,我都猜想:他也许是个党员吧?……燕,你说我怎么办好呢?而且生活也成问题。”
  “不必为生活发愁,尽量找职业。找不到之前我还可以帮助你。倒是革命——我不明白你怎么会一阵子有关系,一阵子又没关系……你是个……”她警觉地望望左右行人,放低了声音,“你是个共产党员吗?”
  “不是。”道静的声音更低了。她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痛苦,“如果我能是个、是个这样的人,我想,我会立刻变成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人。可是,我不是……”
  “你会是的!”晓燕回过头来严肃地望着道静愁闷的脸色,“你会是的!我觉得你将来一定会是的!”
  快走近道静所住的公寓时,远远地望见门口站着一个戴礼帽的男人,不住盯着道静她们走来的方向看。道静心里一动。她立刻想起江华交给她带给徐辉的信。因为总想可以找到徐辉,她仍然没有把它烧毁,只是随身带在身上。现在一看情形似乎有点不对头,她立刻从口袋里把薄薄的信封掏出来,迅速地往嘴里一塞——她准备如果情形不对,立刻吞到肚里去。如果没有事,她再掏出来。
  晓燕惊奇地看着她的嘴巴:“你干吗呀?”
  道静碰碰晓燕,没有出声。
  走到公寓门口,果然从大门口里奔出了几个武装宪兵,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中年人对道静翻着眼皮上下看了看,然后皱着眉头嘎声说:“林道静就是你吗?走吧!”
  道静已经把她藏在嘴里的信使劲一口吞了下去。这时她不慌不忙地冲着晓燕点点头:“你回学校去吧。好好用功,再见!”她又回头看着军官,翻着眼睛问道,“现在就走吗?……”
  “走吧!”
  一辆黑色汽车开过来,四五个宪兵推着她进了汽车。
  汽车要开动了,道静忍不住向车门外的马路上望去:只见晓燕呆呆地站在一根电线杆子下,昏暗的街灯照着她的脸像纸样的惨白。
  “他妈的,还看什么!进去!”一个宪兵猛力把她向车里一推,砰然一声关上了车门。
  “小林!小林!”汽车开动了,从外面,又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王晓燕追着汽车发出的悲痛的呼声。
  但是道静此刻是沉着的。她好像早有准备似的,镇静地、毫无所惧地坐在汽车上。
  (第二部第十七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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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故宫的傍晚,浮云缓缓地飘动在黯蓝的天上。瑰丽堂皇的角楼巍峨地矗立在这傍晚的浮云下面。河水,那黯灰色的闪着鳞光的护城河水,那河边灰色的矮矮的砖石栏杆,那热烈快活的谈话,那激动的珍贵的泪珠呵……
  “今天我才明白人间还有、还有另一个世界!”
  这一切不过是刚刚在眼前、刚刚过去的事情,然而,然而却好像遥远的多少年前的事了!这是不是做梦呢?刚才她还在和她的好朋友王晓燕一起自由地谈话;还在一起向往着那无限美好的未来;还在一起商量怎样读书、前进。可是现在呢,道静睁开疲惫的眼睛打量了她的周围一下:漆黑的发着霉臭好像地窖一样的地方,阴森、寒冷。她已经和那个人间世界隔得好运好远了呵!这是来到什么地方了呢?她微微打了个冷战,眼前浮动的幻象消逝了,她想到了迫在眉睫的现实——国民党刽子手立刻会审讯她的。肉刑,还有死——她脑子里突然又浮起了“死”这个念头。
  她一个人坐在漆黑潮湿的土地上,茫然地想起了秋瑾,想起了她就义以前的“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诗句;想起了卢嘉川,想起他那热情的爽朗的笑容;她也想起了江华,想起了徐辉。当她不知怎的又想到了可敬的卢嘉川时,她闭着眼睛微笑了一下。“同志,我恐怕就要和你一样了!”因为她认为他已经牺牲了。
  死,从小时候,她就多么羡慕像个英雄一样地死去呵,现在,这个日子就要来到了。
  她陷入纷乱的热烈的回忆中。也许过不多久她就要离开了人间,在这最后的时刻中,她要把她短短一生的快乐、痛苦,和一切值得记忆的事情全好好的想一想、回味一下。她没有第一次被捕时那种胆怯和孤单可怕的感觉了,她的心比较平静地思索着这战斗的人生是多么值得留恋呵!
  “出来!”门锁在手电筒一闪之下哗啦开开了。道静被一只大手抓住,连推带拉地走出了这间漆黑的地窖似的屋子。
  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一张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苍白的穿着西服的中年男人。两个拿枪的士兵站在稍远的屋角,一个当记录的书记埋头坐在另一张小桌上。
  道静直直地站在桌子跟前,把脸侧向旁边。
  “你就是林道静吗?今年多大年岁啦?”西服男子的声音是枯燥的、慢腾腾的,好像还没有睡醒的样子。
  半晌,没有回答。道静的头依然歪在一边动也不动。
  “说呀!我们在问你。你知道你是犯人吗?”慢腾腾的声音变快了。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我不是犯人!”道静依然动也不动,“你们才是真正的罪犯!”
  桌子通地响了一声,西服男子恼怒地瞪圆了眼睛:“好呀!你这凶恶的女人!不用问你,毫无问题,一定是个共产党!说!什么时候参加的?领导人是谁?在哪个支部?说了实话,有了悔悟,还可以从轻处理。”
  道静慢慢回过头来,笔直地盯着问者的瘪瘪的蠕动的嘴巴。多么奇怪!那苍白的瘦脸,那狼样发亮的眼睛,那没有血色的乌黑的瘪嘴唇,都和曾经缠绕过她的那条毒蛇多么相象呵!天下的共产党员都有许多相象的地方;天下的特务、天下的法西斯匪徒,他们却也都这样相象呵。
  “我要真是个共产党员那倒幸福了!可惜我还够不上它!”
  道静的声音虽然很低,然而一字一句却异常铿锵有力。
  “你还狡辩什么!抓了你来是有证据的。你不但是个共产党,而且还做过许多重要工作。说!”那个家伙又拍了一下桌子,好像替他酒色过度的虚弱的仪容来壮威。
  “我已经说过了。”道静又侧过了头,望着灰色的映着她自己影子的墙壁,“我总想参加共产党,可惜——我还没有能够参加!”
  桌子连连的震响起来了。那个问案的家伙气得抓住头发跳了起来:“好狡猾的东西!还没有见过你这样顽恶狡猾的女人!不说,不说实话要枪毙!你知道吗?”
  “知道。我早准备好了。”道静的声音更低了。她突然感觉到异常的疲乏。
  “啊!啊!……”那个瘪嘴瘦家伙刚刚又要说什么,同样的一个西服瘦子从旁边的门里走了进来。他走到道静面前挥着手臂晃了两晃,好像见面礼似的。然后,眯着一只眼睛冷笑道:“林小姐,还认得鄙人吗?”
  “啊,毒蛇!”道静惊悸地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疲乏感突然完全消失了。她的心因为愤怒、因为憎恶、因为怕受侮辱的恐惧而激烈地狂跳起来。浑身忍不住一阵颤抖。
  “想不到吧?我们又见面了!”胡梦安和道静面对面地站着,狼样闪着白光的眼睛紧盯着她,似笑不笑地露着雪白的牙齿。白兰地或其它什么上等好酒的气味浓浓地冲向了道静的鼻孔。“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你这个小小的共产分子,今天怎么样?今天,该在我们的三民主义面前低头了吧?”
  “滚开!”道静猛地把那个骷髅样的酒鬼推了一下子,急急地喊了一声,“浑身的血腥气!滚开!”
  坐在写字台后面的瘦子又连声地击起了桌子。桌上的茶杯哗啦啦地翻到了地上。胡梦安当着卫兵、当着他市党部的同事面前,没好意思像猴子样的蹿跳起来,他反而挺着胸膛,直着颈脖,静静地看了道静几秒钟,然后连声狞笑道:“林道静小姐,我说,你、你到底有几个脑袋几条命呀?
  共产党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这样赤胆忠心死不悔悟!我救你,总好心想救你——你要放明白,第二次落到我手里,要是……”他从牙齿缝里一字一板地说,“要是再不—悔—过—自—新,再不—从—实—坦白,那么,你可不要后悔,你们的马克思在天之灵也不能救你的!”
  桌子后面的瘦子乘机接着来帮腔:“你的全部材料,你在定县以及其他地方的一切行为,我们全清楚得很。快说出你的组织关系,只要你说出一个同党,我们可以立刻释放你。”
  道静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定县?他们知道了定县?……”她突然被激怒了,猛地,一个嘴巴狠狠地打到站在身旁的胡梦安的瘦脸上。她怒喊道:“你们枪毙我吧!”
  啪,啪,啪,一个嘴巴,两个嘴巴,一连几个嘴巴也重重地打到道静苍白的脸颊上。胡梦安摸着被打的面颊,暴跳如雷地大喊道:“好呵,你好大的胆子呵!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你们常说的话。现在先奉还你几个嘴巴。把她带下去!”他那凶恶的目光转向了门口的卫兵,同时把手一挥,“刑——重重的!”
  “是不是做梦呢?……”一间阴森森的大屋子里,地下、墙上全摆列着各式各样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怪的东西——刑具。几个穿黑衣服的彪形大汉凶恶地盯着她,好像怕这个犯人逃遁似的。道静被卫兵推搡着,来到这间屋子里。她站在地上,觉得浑身疲乏,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可是她又茫然地想起来了:深夜,这已经是沉沉的深夜了,多少妈妈正在抱着自己的孩子熟睡;多少年轻的爱人正在缠绵地喁喁私语;可是她呢?……她的朋友晓燕此刻能否熟睡?卢嘉川、江华、许宁、罗大方、徐辉、许满屯,还有坚强的“姑母”……这些光辉的革命同志,他们都在哪里?还有她那些可爱的学生们,他们谁也不知道她已经来到这个可怕的地狱……
  她站在那里闭着眼睛不声也不响。
  彪形大汉们以为她胆怯了,一边大声地响动着什么刑具,一边得意地吹起风来:“什么英雄好汉也架不住一顿杠子两壶辣椒水!”
  “这还是轻的呢——要是通红的烙铁一上来,吱吱的红肉冒白油,生猪肉也烧熟了,别说人……”
  “我说呢,要是识好歹的,既然到了这个地方就趁早回头,少吃苦头——好汉不吃眼前亏。”
  闭着眼睛,道静依然站在地上,不声不响地好像睡着了。
  她能够说什么呢?她咬着嘴唇,只剩下一个意念:“挺住,咬牙挺住!共产党员都是这样的!”
  “好哇,跑到这儿装洋蒜来啦!”刽子手等急了,恼怒了,动手了……
  就这么着:她挺着,挺着,挺着。杠子,一壶、两壶的辣椒水……她的嘴唇都咬得出血了,昏过去又醒过来了,但她仍然不声不响。最后一条红红的火箸真的向她的大腿吱的一下烫来时,她才大叫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天色破晓了,阴森森的昏暗的刑房里,从高高的窗隙透进了淡淡的青色的微光。两个肥胖的行刑的刽子手用手巾频频擦着汗水,同时望望躺在地上浑身凝结着紫血、面色死白不省人事的林道静。一个家伙先长吁了一口气:“这小娘们倒真行!我真纳闷:怎么中国的男男女女只要一沾上共产党的边,就都好像吃了他妈的迷魂药——为他们的共产主义就连命都不要啦?说实在的,还有什么比命值钱的呀?”
  另一个大声打着喷嚏,他用正在揩拭着流在板凳上的鲜血的手,突然向自己的脖子上一砍,粗暴地大声说:“没别的法子,只有照着蒋委员长说的主意办——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杀!杀!杀!斩草除根,杀绝这些赤色的杂种!”
  说到“蒋委员长”,他跳起来立了一个正。顺便把大皮靴向道静的身上用力一踢,突然爆发了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第二部第十八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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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三天以后。
  道静从严重的创伤中苏醒过来了。她微微睁开眼睛呻吟一下,脑子里朦胧地、混沌地浮现出各种梦幻似的景象。
  “我还活着吗?……”她这样想了一下,就又昏迷过去了。
  当她真的清醒过来时,努力思考一下、观察一下,她才明白她是被捕了、受刑了,这是在监狱的一间囚房里。
  一个温柔亲切的声音轻轻地飘到她耳边:“醒过来啦?真叫人急坏啦。”
  道静向送过声音的那面侧过头去,在黯黑的发着霉臭的囚房里,就着铁窗外透过来的薄暗的微光,她看见她旁边的床上躺着一个苍白而消瘦的女人。
  道静拚着肺腑里的力气,微弱地说道:“我还活着吗?你是……”
  那个女人一见道静能够讲话了,且不答应她,却冲着窗外用力喊道:“来人!来人啊!这屋里受伤的人醒过来啦!”她冲着窗外喊罢了,这才回过头来对道静带着鼓动的热情低声说,“叫他们来给你治疗——我们要争取活下去!”
  道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张苍白热情的脸。这时,她才看出,这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年纪约莫二十六七岁。她的脸色苍白而带光泽,仿佛大理石似的;一双眼睛又黑又大,在黯淡的囚房中,宝石似的闪着晶莹的光。
  “希腊女神……”一霎间,道静的脑子里竟闪过这个与现实非常不调和的字眼。她衰弱、疼痛得动也不能动,只能勉强对这个同屋难友轻轻说道:“谢谢!不要治啦——反正活不了……”
  看守打开门上的铁锁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长头发也像犯人似的狱医。他走近道静身边,脱下她的粘满污血、打得破烂了的衣服。那痛,奇痛呵!一下子使得道静又失掉了知觉。
  当她再度醒来时,那同屋的女人躺在她旁边的床上还在热情地注视着她;长头发的狱医拿着一个小药箱也还站在她床前。他看着道静,对那个女人说:“这次也许不至于再昏迷了。放心!她的身体还挺不错……”他回过头又对道静笑了笑,“他们叫我给你治,我就治吧。没有伤到骨头,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又过了半天,喝了一点稀米汤,道静年轻的生命真的复活了。可是痛,浑身上下全痛得像要粉碎了似的,针刺似的,火烧似的。可是,她不喊叫。她望着她床边的年轻女人,凝视着她美丽的脸庞,忽然好奇地想到:“她是个什么人呢?共产党员吗?”
  “好,不要紧啦!多吃点东西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年轻女人对她轻轻笑道,“等你的精神好点的时候,告诉我你被捕的经过,告诉我外面的情况。多么闷人啊,在这里知道的事情真太少啦。不行,不行,我的要求还太早。过两天吧,过两天等你身体好一点再说。”屋里另外还有一个也受了刑伤的女学生,这个女人就对她们两个絮絮地说着。她似乎有病,躺在冰硬的木板床上,动也不能动,但她却用眼睛和嘴巴不停地照顾着道静和那个小女学生。囚室外的小走廊里,时常可以听到她低微的喊声:“看守,来呀!她们要喝水!”
  “来呀!看守!看守!”
  “看守,”她对走进来的女看守说,“你们该给这位受重刑的弄点东西吃。”看见端进来的是一块发黑的窝头、一碗漂着几片黄菜叶的臭菜汤,她皱着眉说,“这怎么能吃呢,你想法弄点好些的——我们以后不会忘记你的!”
  那位瘦瘦的女看守说来也奇怪,她似乎很听这位女人的话,她支使她,她差不多都能瞒过其他警卫和看守照着去办。
  小女学生,约莫有十五六岁,细长脸,长得机灵而清秀。
  她受刑不太重,还能勉强下地走几步。但是她被恐怖吓住了,一句话不说,成天躺在木板床上哭。夜间,道静听见她在睡梦里惊悸地喊道:“妈妈!妈妈!我怕,怕呀!……”
  在黑沉沉像坠到无底洞里的深夜里,她悲伤地哭着。这个女孩子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妈妈。
  这时候,那个女人还没有睡觉,她伸出手拉住女孩子的手,在黑夜中轻声说道:“疼吗?……不太疼?那为什么老哭呢?我猜你一定是想家、想妈妈,对吗?……不要哭啦!小妹妹,哭,一点用也没有的。”她喘口气,歇歇,听见小姑娘不哭了,又接着说下去,“我十五岁的时候,那是在上海,也被捕过一次。那时我吓得哭呀,哭呀,哭起没完。可是我越哭反动派就越打我,越吓唬我;后来我一赌气,就一声也不哭了。我就向我同牢的大姐姐们学——跟反动派斗争,跟他们讲理。这些反动家伙们都是雷公打豆腐,专捡软的欺。等我一厉害起来,他们反倒不打我了……”说到这里,她轻声地笑了,道静和那个女孩子也笑了。
  “郑瑾大姐,”那女孩子有气无力地说,“我哭——因为我冤枉呀!”
  这名叫郑瑾的女人又安慰起女孩子,虽然她自己喘吁吁地看起来也是异常衰弱。
  “小俞,俞淑秀小妹妹,”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却充满了热情,“你说冤枉吗?不!不!在这个暴君统治的社会里,哪个好人能够活得下去呢?坏人升官发财,好人吃官司受苦,这是最普通、最常见的事。”
  小姑娘似乎受到了鼓励与启发,不哭了,渐渐安静下来了。
  道静从旁边听见了这些话,她带着惊异的心情,很快地爱上了这个难友。
  郑瑾比她们到这个地方早,一切情况她似乎都摸得很熟。
  可是那位姓刘的女看守竟听她的支配,道静又觉得惊异而惶惑了。“她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你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被捕?”第二天晚上,卫兵查过夜之后,郑瑾这样低声问道静。
  “我不知道为什么。”道静衰弱地低声回答,“我是个失学的学生,我相信共产主义,相信共产党——也许就为这个把我捕来的吧。我还不是个党员,可是我希望为党、为人类最崇高的事业献出我的生命。——我想这个日子是到了。我什么也不想,就准备这最后的时刻。”
  郑瑾静静地听着道静的话,神情变得冷峻而严肃。半晌,她才慢慢地仰起头,在昏暗的灯光下凝视着道静说:“不要以为被捕就是你生命的终点,就一定是死。不是的!
  共产主义者到任何地方——包括在监狱里都要做工作,也都可以工作的。我们要工作到最后一分钟,最后一口气。我们要亲眼看到共产主义在中国的实现,快乐地迎接这个日子……”说到这里,她看看道静又侧过头去看看俞淑秀,黑眼睛里突然闪耀着幸福的光彩。接着她就轻轻地描绘起共产主义幸福的远景;描绘起中国将要成为一个独立、自由、平等而繁荣的国家时的情形。
  道静听着,吃惊地望着她。啊,多么美丽的大眼睛呵,那里面荡漾着多么深邃的智慧和摄人灵魂的美呵!完全可以相信她是革命的同志了。而她给予自己的鼓励——也可以说是批评,又是多么深刻而真诚!道静忽然觉得心里是这样温暖、这样舒畅,好像一下子飞到了自由的世界。这样一个坚强的热情的革命同志就在自己的身边,够多么幸福呵。——她渴望着、到处寻觅着而找不到的革命同志,却意外地被敌人的魔掌把她们撮合在一起了。
  第三天吃过晚饭,监狱里查过第一次夜之后,郑瑾又和道静、俞淑秀两个人谈起天来。她真是爱讲话,不断地说着,好像一下子要把她所知道的事情全告诉她们似的。
  “小妹妹们,我给你们讲点监狱的生活。那是四年前,在苏州监狱里……”
  “这儿是什么地方?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道静插了一句。
  “这是属于宪兵司令部的秘密监狱。宪兵三团和市党部有矛盾,可是有时他们也要合作。”郑瑾回答了道静的问话,就又继续讲起她的故事来,“在苏州监狱里,在那里面我上了三年马列主义大学,学了很多东西……”
  “在监狱里怎能上大学呢?”俞淑秀惊奇地把头探向郑瑾。
  “听我说啊,这就是奇迹。”郑瑾闭着眼睛疲乏得鼓着劲儿说,“每天早晨监狱附近的工厂汽笛一响,嘿,你看吧!我们男监、女监一两千个政治犯——也有少数其他犯人,就全同时起床啦。原地踏步锻炼身体以后,就每人捧着一本书坐到各人的床位上读起来。这里面有判死刑的,有判无期徒刑的,也有判十五年、十年、八年的,可是他们舍不得浪费一点点时间,一个个都是全神贯注地读起书来。我们有学英文的,有学俄文的,也有学德文和日文的。政治理论更是每个人必学的课程。我学会了德文以后还当了教员教别人。”
  “你说的这些人真奇怪,判了死刑还学外国文?那、那还有什么用呢?”俞淑秀和郑瑾、道静熟识起来了,情绪也稍微好了一点。她听了郑瑾的话半信半疑,睁大了圆溜溜的好奇的眼睛。
  郑瑾仰起头来,微弱的灯光照着她的脸,那样明净,那样俊秀,虽然苍白得没有血色,但丝毫不减少她惊人的美丽。
  道静又一次在心里想:“她真像块大理石的浮雕——我要能把这样的人雕刻出来够多好!”
  道静刚要说什么。
  “停一下。”郑瑾小声制止了她。因为走廊里传来了卫兵沉重的大皮靴响声。等皮靴响声远了,郑瑾不等道静说,自己抢先说道:“小妹妹,你奇怪他们吗?不,一点也不奇怪!你要明白这些人,不是平常人,他们是共产党员或者是共产主义者啊!
  一个人要是有了共产主义的信仰,要是愿意为真理、为大多数人的幸福去斗争,甚至不怕牺牲自己生命的时候,那么,他一个人的生命立刻就会变成几十个、几百个,甚至全体人类的生命那样巨大。小妹妹,你们明白吗?这样巨大的生命是不会死的,永远不死的!所以我在监狱里看见了好多好多的共产党员,几分钟以后他们就要被拉出去枪毙了,但是在这几分钟以内,他们还要愉快地生活,还要努力地工作——因为他们是不死的!”
  道静贪婪地听着郑瑾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周身的血液突然在血管里奔流起来、沸腾起来了。她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还会碰到这样坚强的老布尔塞维克,——像卢嘉川、像江华、像她梦想中的伟大英雄人物。看,她受刑多重,而且有病,可是她却这样愉快、这样充满了生活的信心,这样用尽她所有生命的力量在启发她们、教育她们。
  “还没有去斗争就先想到死,这是不对的!”老早以前,卢嘉川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蓦地又闪过心头。可是,这种幼稚的幻想她并没有完全放弃。道静开始发现在自己的灵魂深处还有这么多不健康、这么多脆弱的地方——没有勇气斗争到最后一口气,却幻想能够很快杀身成仁完成英雄的梦想。可是,这是英雄的行为吗?……她回过头去看着郑瑾,不禁深深地惭愧起来。
  俞淑秀呢,她那孩子气的想念妈妈,想念家,害怕受苦的哭泣渐渐减少了,终于一点也不哭了。她窥探卫兵不在门外走动的时候,就悄悄溜下床来坐在道静的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郑瑾,听她说那传奇式的富有魅力的狱中斗争故事。
  第四天晚上,郑瑾又继续叙说她的故事。
  “在监狱里我们还开了报馆和杂志社呢。”郑瑾微笑着闭着眼睛说,“我坐狱的那时候,有两三种刊物,还有一种为了难友们互相通讯联络交流消息的小快报。有人写稿,有人负责编辑,有些人就分头去缮写。我就是缮写员。白天不能写,深夜里我的同屋难友就分班替我守夜,我用棉被蒙住全身——一个人的被子蒙不严,就用两三条棉被。被子里面点上小豆油灯,或者用手电筒,我就一夜夜地趴在地上用墨水写,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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