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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习录

_3 王守仁(明)
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冶,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人,视民之饥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非故为是而以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尧、舜、三王之圣,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说者,致其真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杀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蛮貊,而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为其良知之同也。呜呼!圣人之治天下,何其简且易哉!【180】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仨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洈辞以阿俗,娇行以干誉:损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頄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无怪于纷纷籍籍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
【181】仆诙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诋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呜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体,而瑕计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见其父子兄弟之坠溺于深渊者,呼号匍匐,裸跣颠顿,扳悬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见者,方相与揖让谈笑于其旁,以为是弃其礼貌衣冠而呼号颠顿若此,是病珏丧心者也。故夫揖让谈笑于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无亲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谓之无恻隐之心,非人矣;若失在父子兄弗之爱者,则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尽气,匍匐而拯之,彼将陷溺之祸有不顾,而况于病狂丧心之识乎?而又况于蕲人信与不信乎?呜呼!今之人虽谓仆为病狂丧心之人,亦无不可矣。天下之人,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
【182】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陷者,有讥其为佞者,有毁其未贤,诋其为不知礼,而侮之以为东家丘者,有嫉而沮之者,有恶而欲杀之者,晨门、荷蒉之徒,皆当时之贤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虽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无疑于其所见,不悦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为迂,则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期人之徒与而谁与?」「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果哉,末之难矣!」呜呼!此非诚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遯世无闷,乐天知命者,则固无人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也。
【183】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顾其心亦已稍加疾扁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顾,将求其有助于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柑安相养,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济于大同,则仆之狂病固将睨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岂不快哉?嗟乎!今诚欲求豪杰同志之士于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谁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与志,诚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无假于外求矣,循是而充,若决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蔚所谓一人信之不为少,其又能逊以委之何人乎?
【184】会稽素啑山水之区,深林长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无时不宜,安居饱食,尘嚣无扰,良朋四集,道蓑日新,懮哉游哉,天地之闲宁复有乐于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仆与二三同志力将请事斯语,奚暇外慕?烛其切肤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辄复云云尔。咳疾暑毒,书札绝懒,盛使远来,迟留经月,临歧执笔,又不觉累纸,盖于相知之深,虽已缕缕至此,殊觉有所未能尽也。

【185】得书,见近来所学之骤进,喜慰不可言。谛视数过,其间虽亦有一二未莹彻处,却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到纯熟时自无此矣:譬之驱车,既已由于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乃马性末调,衔勒不齐之故,然已只在康庄大道中,决不赚入旁蹊曲径矣一近时海内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末多见,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琖躯旧有咳嗽畏热之病,近入炎方,辄复大作。主上圣明洞察,责付甚重,不敢遽辞:地力军务冗沓,皆舆疾从事。今却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养病,得在林下稍就清凉,或可廖耳。人还,伏枕草草,不尽倾企外惟历一简幸达致之。
【186】来书所询,草草奉复一二:近岁来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工夫甚难。问之,则云才着意便是助,才不着意便是忘,所以甚难。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助是助个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闲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二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郥须「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间断,郥不须更说「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须更说「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简易!何等俪脱自在!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此正如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柴放火,不知毕竟煮出个甚么物来!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已先破裂矣。近日,种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终日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助」,奔奔荡荡,全无实落下手虚,究一竟工夫,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騃汉,才遇些子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劳苫缠缚,担搁一生,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
【187】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末见头恼,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功;故区区专说「致良知」。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着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着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着实致真知,则自无忘之病:无一毫意必固我,则自无助之病。故说「格、致、诙、正」,则不必更说个「忘、助」。孟子说「忘、助」,亦就告子得病处立力。告子强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专说助长之害。告子助长,亦是他以义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又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弊乎?孟子「集义」、「养气」之说,固大有功于后学,然亦是因病立方,说得大段,不若《大学》「格、致、诚、正」之功,尤极精一简易,为彻上彻下,万世无弊者也。
【188】圣贤论学,多是随时就事,虽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头脑,若合符节。缘天地之闲,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论学虚说工夫,更不必搀和兼搭而说,自然无不朏合贯通者,才须搀和兼搭而说,即是自己工夫未明彻也。近时有谓「集义」之功,必须兼搭个「致良知」而后备者,则是「集义」之功尚未了彻也:「集养」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谓「致真知」之功,必须兼搭一个「勿忘、勿助」而后明者,则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适足以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义上解释牵附,以求混融凑泊,而不曾就自己实工夫上体验,是以论之愈精,而去之愈远。文蔚之论,其于大本达道既已沛然无疑,至于「致知」「穷理」及「忘、助」等说,时亦有搀和兼搭处,却是区区所谓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后,自将泽然矣。
【189】文蔚谓「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闲,挭觉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见近来真切笃实之功。但以此自为不妨,自有得力处,以此遂为定说教人,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讲也。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真知之真诙恻怛以从兄健是弟,致此真知之真诙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真知,一个真诙恻怛。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事亲的真知不能致其真诙恻怛矣:事君的真知不能致其真诐恻怛,郥是从兄的真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真知,便是致却从兄的真知,致得从兄的真知,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不是事君的真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如此,又是脱却本原,着在支节上求了。真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啑,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又只是一个:虽则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容增减:若可得增减,若须假借,即已非其真诚恻坦之本体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力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190】孟氏「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发见得最真切笃厚、不容蔽昧处提省人,于人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闲,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即自然无不是道。盖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至于不可穷诘,而但惟致此事亲,从兄一念真诚恻怛之良知以应之,则更无有遗缺渗漏者,正谓其只有此一个良知故也。事亲、从兄一念良知之外,更无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为「惟精惟一」之学,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谐后世而无朝夕」者也。文蔚云:「欲于事亲、从兄之闲,而求所谓良知之学。」就自己用功得力处如此说,亦无不可:若日致其良知之?诚恻怛以求尽夫事亲,从兄之道焉,亦无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其说是矣。
【191】「亿、逆、先觉」之说,文兰谓「诚则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闲有搀搭处,则前已言之矣。惟浚之言,亦未为不是。在文蔚须有取于惟浚之言而后尽,在惟浚又须有取于文蔚之言而后明:不然,则亦未免各有倚着之病也。舜察迩言而询刍尧,非是以迩言当察,刍尧当询,而后如此,乃良知之发见流行,光明圆莹,更无罣碍遮隔处,此所以谓之大知;才有执着意必,其知便小矣。讲学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着实用工夫,却须如此方是。
【192】「尽心」三节,区区曾有「生知、学知、困知」之说,颇已明白,无可疑者。盖尽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说存心、养性,事天不必说殀寿不贰、修身以俟,而存心、养悾与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养性、事天者,虽未到得尽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里做个求到尽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说殀寿不贰,修身以俟,而殀寿不贰,修身己俟之功已在其中矣。譬之行路,尽心、知天者,如年力壮健之人,既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樨之年,使之学习步趋于庭除之间者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如襁褓之孩,方便之扶穑傍壁,而惭学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则不必更使之于庭除之间而学步趋,而步趋于硅除之间,自无弗能矣。既已能步趋于庭除之间,则不必更使之扶墙傍壁而学起立移步,而起立栘步自无弗能矣。然学起立移步,便是学步趋庭除之始,学步趋啀除,便是学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难易则相去悬绝矣。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则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阶级,不可躐等而能也。细观文兰之论,其意以恐尽心、知天者,废却存心、修身之功,而反为尽心、知天之病:是盖为圣人忧工夫之或间断,而不知为自己忧工夬之未真切也。吾跻用工,却须专心致志,在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尽心、知天工夫之始:正如学期起立移步,便是学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虑其不能起立移步,而岂遽其不能奔走千里,又况为奔走千里者而虑其或遗忘于赸立移步之习哉?文蔚识见本自超绝迈往,而所论云然者,亦是未能脱去旧时解说文羕之习,是为此三段书分疏比台,以求融会贯通,而自添许多薏见缠绕,反使用功不专一也;近时悬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见正有此病,最能担误人,不可不涤除耳。
【193】所谓「兼德性而道问学」一节至当归一,更无可疑。此便是文蔚曾着实用功,然后能为此言。此本不是险僻难见的道理,人或意见不同者,还是良知尚有纤翳潜伏,若除去此纤翳,即自无不洞然矣。
【194】已作书后,移卧薝闲,偶遇无事,遂复答此文蔚之学既已得其大者,此等处久当释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爱之厚,千里差人远及,谆谆下问,而竟虚来意,又自不能已于言也。然直憨烦缕已甚,恃在信爱,当不为罪,惟浚处及谦之崇一处,各得转录一通寄视之,尤承一体之好也。
右南大吉录
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
【195】古之教者,教以人伦:后世记诵词章之习超,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栽培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利达,摧挠之则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沾被卉木,莫不萌动狻赸,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沉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廘顽,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人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盖先王立教之微意也;若近世之训蒙摨者,日惟督以句读课仿,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鞭挞绳缚,若待拘囚;彼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仇而不欲见,窥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设诈饰洈以肆其顽鄙,偷薄庸劣,日趋下流。是盖驱之于恶而求其为善也,何可得乎!凡吾所以教,其意实在于此。恐时俗不察,视以为迂,且吾亦将去,故特叮咛以告。尔诸教读其务体吾意,永以为训,毋辄因时俗之言,妀废其绳墨,庶成「蒙以养正」之功矣,念之念之!
教约
【196】每日清晨,诸生参揖毕,教读以次偏询谐生:在家所以爱亲敬畏之心,得无懈忽未能填切否?温清定省之仪,得无亏缺未能实贱否?往来街衢步趋礼节,得无放荡未能谨饬否?一应言行心术,得无欺妄非僻未能忠信笃敬否?诸童子务要各以实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教读复随时就事,曲加诲谕开发,然后各退就席肄业。
【197】凡歌诗须要整容定气,清朗其声音,均审其筇调,毋躁而急,毋荡而嚣,毋馁而慑;久则精神宣畅,心气和平矣。每学量童生多寡分为四班。每日轮一班歌诗,其余皆就席敛容肃听;每五日则总四班递歌于本学。每朔望集各学会歌于书院。
【198】凡习礼需要澄心肃虑,审其仪节,度其容止,毋忽而惰,毋沮而怍,毋径而野,从容而不失之迂缓,修谨而不矢之拘局。久则礼貌习熟,德性坚定矣。童生班次皆如歌诗。每闲一日则轮一班习礼,其余皆就席敛容肃观。习礼之日,免其课仿。每十日则总四班递习于本学。每朔望则集各学会习于书院。
【199】凡授书不在徒多,但贵精熟,量其资禀,能二百字者止可挼以一百字,常使精神力量有余,则无厌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讽諵之际;务令专心一志,口诵心惟,字字句句紬绎反复,抑扬其音节,宽虚其心意,久则义礼浃洽,聪明日开矣。
【200】每日工夫,先考德,次背书诵书,次习礼或作课仿,次复诵书讲书,次歌诗。凡习礼歌诗之数,皆所以常存童子之心,使其乐习不倦,而无瑕及于邪僻。教者如此,则知所施矣。虽然,此其大略也;神而明之,则存乎其人。
传习录卷下
门人漺丸川录
【201】正德乙亥,九川初见先生于龙江。先生与甘泉先生论「格物」之说。甘泉持旧说。先生日;「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九川一闻却遂无疑。后家居,复以「格物」遗质。先生答云:「但能贾地用功,入当自释。」山闲方自录《大学》旧本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物字未明。巳卯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撝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为证,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工夫。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颜。希颜曰:『先生谓挌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二希颜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举颜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挌之,去其人欲而归于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功夫。」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又谓穷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醴认天理:似与先生之说渐同。」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转得来。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他亦不信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曰:《中庸》曰:『不诚无物。』程子曰:『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气胸中无物』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202】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曰:「当自有无念时否?」先生曰:「实无无念时。」曰:「如此却如何言静?」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戌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而主静?』」曰:「无欲故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郥是私念。」
【203】又问:「用功收心时,有声、色在前,如常闻、见,恐不是专一。」曰:「如何欲不闻、见?除是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则可。只是虽闻、见而不流去便是。」曰:「昔有人静坐,其子隔壁读书,不知其勤惰。程子称其甚敬。何如?」曰:「伊川恐亦是讥地。」
【204】又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僣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听讲说时专敬,即是那静坐时心。功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练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后在洪都,复与于中国裳论内外之说,渠皆云物自有内外,但要内外并着功夫,不可有闲耳,以篔先生。曰:「功夫不离本体,本体原无内外:只为后来做功夫的分了内外,先其本体了,如今正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乃是本体功夫:」是日俱有省。
【205】又问:「陆子之学何加?」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后,还是象山:只是粗些。」九川曰:「看他论学,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针膏肓,却不见他粗。」先生曰:「然尥心上用过功夫,与揣摹依仿、求之文义自不同,但细看有粗扈。用功久,当见之。」
【206】庚辰往虔州再见先生,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恼,然难寻个稳当快乐扈。」先生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此闲有个诀窍。」曰:「请问如何?」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知。」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扈,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地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饥,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尥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小欠阙。」
【207】在虔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尥怍娀,地还忸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口何尝矢了;」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地人见不及此。」
【208】先生曰:「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台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209】先生曰:「人若知章良心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210】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缢,看来这里再去不得。」先生曰:「何言之易也上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
【211】先生问:「九川于『致知』之说体验如何?」九川曰:「自觉不同:往时操持常不得个恰好处,此乃是恰好处。」先生曰:「可知是体来与听讲不同。我初与讲时,知尔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这个要妙再体到深处,日见不同,是无穷尽的。」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个千古圣传之秘,见到一逼里,『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212】九川问曰:「伊川说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处,门人已说是泄天穖:先生『致知』之说,莫亦泄天拨太甚否?」先生曰:「圣人已指以示人,只为后人揜匿,我发明耳,何故说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觉来甚不打紧一般,然与不用实功人说,亦甚轻忽,可惜彼此无益;无实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213】又曰:「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沦埋。」
【214】先生曰:「大凡朋友须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后又戒九川云:「与朋友论学,须委曲谦下,宽以居之。」
【215】九川卧病虔州。先生云:「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对曰:「功夫甚难。」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216】九川问:「自省念虑,或涉邪妄,或预料理天下事,思到极处,井井有味,便缱绻难屏,觉得早则易觉迟则难,用力克治,愈觉扞格,惟稍迁念他事,则随两忘。如此廓清,亦似无害。」先生曰:「何须如此,只要在良知上着功夫。」九川曰:「正谓那一时不知。」先生曰:「我这裹自有功夫,何缘得他来:只为尔功夫断了,便蔽其知。既断了,则纆续旧功便是,何必如此?」九川曰:「直是难鏖,虽知丢他不去。」先生曰:「须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义所生者;』胜得容易,便是大贾。」
【217】九川问:「此功夫却于心上礼验明白,只解书不通。」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会。若心上不通,只要书上文义通,却自生意见。」
【218】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纔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闲,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
【219】虔州将归,有诗别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恨,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干元」。先生曰,「若未来讲此学,不知说好恶从之从个甚么?」敷英在座曰,「诚然。尝读先生大学古本序,不知所说何事。及来听讲许时,乃稍知大意。」
【220】于中国裳辈同侍食,先生曰︰「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横在肚里,便成痞了,加何长得肌官?后世擘者博闻多识,留滞胸中,皆伤食之病也。」
【221】先生日﹕「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问曰︰「何如?」曰︰「这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兢兢业业,叠叠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敷多,所谓之『生知、安行』;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髓之知自难泯息,虽问学克冶,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敷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
门人黄直录
【222】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恪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先生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真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眧眧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跟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见一节之知郥全体之知,全体之知郥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223】先生曰:「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
【224】「『发愤忘食』是圣人之志如此,真无有已时。『乐以忘忧』是圣人之道如此,真无有戚时。恐不必云得不得也。」
【225】先生曰﹕「我辈知,只是名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晨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慨,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要倾上,便浸壤他了。」
【226】问知行合一。先生曰:「此须识我立言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猣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虚,便即是行了;猣动虚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上上言宗旨。」
【227】「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须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闲人:如『子入太庙,序事间』之类。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
【228】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同谓只一物?」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闲耳。」其说皆无可疑。【229】先生尝谓「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直初闻之,觉甚易,后礼验得来,此个功夫着实是难。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才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善能实实的好,是无一念不善矣: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如同不是圣人?故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
【230】问「修道说」言﹁率性之谓道」属圣人分上事,「修道之谓教」属贤人分上事。先生日︰﹁众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圣人分上较多,故﹃率性之谓道﹄属圣人事;圣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贤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谓教﹄属贤人事。」又日︰「︿中庸﹀一书,大抵皆是说修道的事︰放后面凡说君子,说颜渊,说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说小人,说贤知、愚不肖,说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它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诚至圣之类,则又圣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231】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先生日︰「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诗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
【232】门人在座,有动止甚矜持者。先生曰︰「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日﹕「衿得太过,如何有弊?」日︰「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茌容貌上用功,刖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有太直率者,先生曰︰「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
【233】门人作文送友行,问先生曰︰「作文字不免费思,作了后又一二日常记茌怀。」曰︰「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又作诗送人。先生看诗毕,谓日︰「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矣。」
【234】「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着,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
【235】问有所忿懥一条。先生曰:「忿懥畿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所』耳。几人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鬫,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纔是正。」
【236】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请问。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懦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尥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以下门人黄修易录
【237】黄勉叔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238】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窸窸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绕聍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矣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入,黑窸窸自能光明也。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工夫。」
【239】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貂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庄时,虽暂能外面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240】问「志于道」一章。先生曰﹕「只『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付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义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知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241】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同以免此?」先主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荣,不为心累,虽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曰:「虽蒙开示,奈负质庸下,实难免累:窃闻穷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为声利牵纤,甘心为此,徙自苫耳。欲屏弃之,又制于亲,不能舍去,奈何?」先生曰:「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其实只是无志。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事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叹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担搁了几多英雄汉!」
【242】问:「『生之谓性』,告子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这也是指气说。」又曰﹕「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要有过差。若晓得头脑,依吾良知上说出来,行将去,便自是停当。然良知亦只是这口说,这身行,岩能外得气,别有个去行去说:故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亦性也,性亦气也,但须认得头脑是当。」
【243】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244】先生一日出游禹穴,顾田间禾曰:「能几同时,又如此长了!」范兆期茌旁曰:「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先生曰:「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恨戕贼蔽寒,不得发生耳。」
【245】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已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瑕责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同感化得他?」是友感悔。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当责辨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246】先生曰:「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皆是病发。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247】问:「《易》,朱子主卜筮,程《传》主理,何如?」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间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
以下门人黄省曾录
【248】黄勉之问:「『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事事要如此否?」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须是识得个头脑乃可。义即是良知,晓得良知是个头脑,方无执着。且如受人馈送,也有今日当受的,他日不当受的。也有今日不当受的,他日当受的。你若执着了今日当受的,便一切受去。执着了今日不当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适莫。便不是良知的本体。如何唤得做义?」
【249】问,「『思无邪』一言,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先生曰,「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外便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250】问道心人心。先生曰,「『率性之为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惟危。」
【251】问:「『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愚的人与之语上尚且不进,况不与之语可乎?」先生曰:「不是圣人终不与语,圣人的心忧不得人人都做圣人;只是人的资质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与他说性、说命,他也不省得,也须慢慢琢磨他起来。」
【252】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
【253】问:「『逝者如斯』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先生曰:「然。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夬,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闲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至处,圣人也只如此。」
【254】问志士、仁人章。先生曰:「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同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茌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要于此等处看得明白;比干、龙逢,只为也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仁。」
【255】问:「叔孙武叔毁仲尼,大圣人如何犹不免于毁谤?」先生曰:「毁谤自外来的虽圣人如同免得?人只贵于自修,若自己实实落落是个圣贤,纵然人都毁他,也说他不着;却若浮云揜日如何损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个象恭色庄、不坚不介的,纵然没一个人说他,他的恶意终须一日发露。所以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毁誉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尔。」
【256】刘君亮要在山中静坐。先生曰:「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
【257】王汝中、省曾侍坐。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省曾起对日﹕「不敢。」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装做道学的模样。」汝中曰:「观仲尼与曾点言志一章略见。」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瓢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彧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尥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地,人之才气如何同得。」
【258】先生语陆元静曰:「元静少年亦要解五经,志亦好博。但圣人教人,只怕人不简易,他说的皆是简易之规:以今人好博之心观之,却似圣人教人差了。」
【259】先生曰:「孔子无不知而作;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此是圣学真血脉路。」
【260】何廷仁、黄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顾而言曰:「汝辈学问不得长进,只是卡小上止志。侯璧起而对曰:「珙亦愿立志。」先生曰:「难说不立,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对曰:「愿立必为圣人之志。」先生曰:「你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无不尽: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矣。」洪初闻时心若未服,听说到不觉悚汗。
【261】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闲更有何乐可代。」
【262】一友静坐有见,驰问先生。答曰:「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藽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练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我这个话头,自滁州到今,亦较过几番,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医经折肱,方能察人病理。」
【263】一友问:「功夫欲得此知时时接续,一切应感处反觉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觉不见了。如何则可?」先生曰:「此只认良知未真,尚有内外之闲。我这里功夫不由人急心,认得良知头恼是当,去朴实用功,自会透彻。到此便是内外两忘,又何心事不合一。」
【264】又曰:「功夫不是透得这个真机,如何得他充实光辉?若能透得时,不由你聪明知解接得来。须胸中渣滓浑化,不使有毫发沾带始得。」
【265】先生曰:「『天命之谓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谓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谓教』,道即是教。」
【266】问:「如何道即是教?」曰:「道即是良知:真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真知还是你的明师。」问:「『不睹不闻』是说本礼,『戒慎恐惧』是说功夫否?」先生曰:「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亦得。」
【267】问:「通乎画夜之道而知。」先生曰:「良知原是知画知夜的。」又间:「人睡熟时,良知亦不知了。」曰:「不知何以一叫便应?」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时..」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来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无岓睹闻,众窍慏翕,此即良知收敛凝一时。天地既开、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无所赌闻,众窍俱辟,北郥良知妙用发生时。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今人不会宴息,夜来不是昏睡,郥是妄思黡寐。」曰:「睡时功夫如何用。」先生曰:「知画即知夜矣。日闲良知是顺应无湍的,夜间良知即是收敛凝一的,有梦即先兆。」
【268】又曰:「良知在夜气发的力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画夜之道而知。』。」
【269】先生曰:「僊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僊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苫海上来,却于本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真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慏在我真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起于良知之外能怍得障碍?」
【270】或问:「释氏亦务养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先生曰:「吾懦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妩些子交涉,所以不可冶天下。」
【271】或问:「异端。」先生曰:「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
【272】先生曰:「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所异只在毫厘闲。告子只在不动心上着功,孟子便直从此心原不动处分晓。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孟子不论心之动与不动,只是『集义』,所行无不是义,此心自然无可动扈。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动,便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桡了,此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孟子『集义』工夫,自是养得充满,并无馁歉,自是纵横自在,活泼泼地;此伊是浩然之气。」
【273】又曰:「告子病源,从性无善无不善上见来。性无善无不善,虽如此说,亦无大差。但告子执定看了,便有个无善无不善的性在内,有善有恶又在物感上看,便有个物在外:却做两边看了,便会差。无善无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时,只此一句便尽了,更无有内外之闲。告子见一个性在内,见一个物在外,便见他于性有未透彻虚。」
【274】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顼,亦有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真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扈,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责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275】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276】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隔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心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踰越,此便谓之义:顺言个牒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个条理,便谓之信。」
【277】又曰:「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之是非为体。」
【278】问:「天寿不贰:」先生曰:「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末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悾至命之学。」
【279】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疮否?」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怍坏我的力子!」是友愧谢。少闲曰:「此量非你事,必吾们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在坐者皆悚然。
【280】一友问功夫不切。先生曰:「学问功夫,我已曾一句道尽,如何今日转说转远,都不着根!」对曰:「致良知盖闻教矣,然亦须讲明。」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讲明?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语一言上转说转楜涂。」曰:「正求讲明致之之功。」先生曰:「此亦须你自家求,我亦无别法可道。昔有禅师,人来问法,只把尘尾提起。一日,其徒将其尘尾藏过,试他如何设法。禅师寻尘尾不见,又只空手提起。我这个良知就是设法的尘尾,舍了这个,有何可提得?」少闲,又一友请问功夫切要。先生旁顾曰:「我尘尾安在?」一时在坐着皆跃然。
【281】或问至诚前知。先生曰:「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几。诙神几曰圣人。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邵子必于前知,终是利害心未尽扈。」
【282】先生曰:「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的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283】先生曰:「『惟天下之圣,为能聪明睿知』,旧看何等玄妙,今看来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圣人只是一能之尔,能处正是良知。众人不能,只是个不致知。何等明白简易!」
【284】问:「孔子所谓远虑,周公夜以日,与将迎不同何如?」先生曰:「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互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郥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真知便粗了。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见得时其气象与将迎自别。」
【285】问:「『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朱子作效验说,如何?」先生曰:「圣贤只是为己之学,重功不重效验。仁者以万物为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天下皆与;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无怨于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286】问:「孟子『巧力、圣智』之说,朱子云:『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何如?」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实非两事,巧亦只在用力处,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马箭,一能远箭,他射得到俱谓之力,中虚俱可谓之巧;但步不能马,马不能远,各有斫长,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处。孔子则三者皆长。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极,清只到得伯夷而极,任只到得伊尹而极,何曾加得些子。若谓『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则其力反过孔子了。『巧、力』只是发明『圣、知』之义,若识得『圣、知』本体是何物,便自了然。」
【287】先生曰:「『先天而天弗违』,天郥真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即天也。」
【288】「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
【289】「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因学功夫,亦只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
【290】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台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谞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台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力斫,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目,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纔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勘得破,力是简易透彻功夫。」
【291】问:「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浅深难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亲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真知落实尽孝而已,学知、利行者只是时时省觉,务要依此真知尽孝已: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锢已深,虽要依此良知去孝,又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须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真知以尽其孝。圣人虽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却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292】问:「乐是心之本体,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时,此乐还在否?」先生曰:「须是大哭一番了方乐,不哭便不乐矣;虽哭,此心安处是乐也;本体未尝有动。」
【293】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同以各自看理不同?」先生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如一园竹,只要同此忮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辈只要去培养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汝辈若不肯用功,连芛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
【294】乡人有父子讼狱请诉于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听之,言不终辞,其父子相抱恸哭而去:柴鸣治人问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间大不孝的子,瞽是世间大慈的父。」鸣冶愕然请问。先生曰:「舜常自以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为大慈,所以下能慈:瞽瞍记得舜是我提孩长的,今何不曾豫悦我,不知自心已为后妻所移了,尚谓自家能慈,斫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时如何爱我,今日不爱,只是我不能尽孝,日思所以不能尽孝虚,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时,又不过复得此心原慈的本体。所以后世称舜是个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个慈父。」
【295】先生曰:「孔子有鄙夫来问,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尥本来天则,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增减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与之一剖决,便已竭尽无余了。若夫子与鄙失言时,留得些子知识在,便是不挂竭他的良知,道体即有二了。」
【296】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本注说象已进于义,不至大为奸恶。舜征庸后,象犹日以杀舜为事,何大奸恶如之!舜只是自进于乂,以乂熏烝,不去正地奸恶。凡文过揜慝,此是恶人常态;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尥恶性。舜初时致得象要杀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过处。经过来,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责人,所以致得『克谐』;此是舜动心忍性、增益不能处。古人言语,俱是自家经历过来,所以说得亲切,遗之后世,曲当人情:若非自家经过,如何得他许多苦心处。」
【297】先生曰:「古乐不作久矣: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未达,请问。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戏子:『武』之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他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若后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关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然后古乐渐次可复矣。」曰:「洪要求元声不可得,恐于古乐亦难复。」先生曰:「你说元声在何处求?」对曰:「古人制管侯气,恐是求元声之法。」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声,却如水底捞月,如何可得?元声只在你心上求。」曰:「心如何求?」先生曰:「古人为治,先养得人心和平,然后作乐。比如在此歌诗,你的心气和平,听者自然悦怿兴起,只此便是元声之始。《书》云:『诗言志』,志便是乐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乐的本:『声依永,律和声』,律只要和声,和声便是制律的本:何尝求之于外?」曰:「古人制侯气法,是意何取?」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体以作乐,我的中和原与天地之气相应,候天地之气,协凤凰之音,不过去验我的气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后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侯灰管,必须定至曰:然至日子时恐又不准,又何处取得准来?」
【298】先生曰:「学问也要点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当:不然,亦点化许多不得。」
【299】「孔子气魄极大,凡帝王事业,无不一一理会,也只从那心上来:譬如大树有多少枝叶,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养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从枝叶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学者学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学那气魄,却倒做了。」
【300】「人有过,多于过上用功,就是补甑,其流必归于文过。」
【301】「今人于吃饭时,虽伏二事在前,其心常没役不宁,只缘此心忙愦了,所以收摄不住。」
【302】「琴、瑟、简编,学者不可无,盖有业以居之,心就不放。」
【303】先生叹曰:「世间知学的人,只有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与人同。」崇一曰:「这病痛只是个好高不能忘己尔。」
【304】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先生曰:「知得过、不及处,就是中和。」
【305】「『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
【306】先生曰:「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后世事业文章,许多豪杰名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尔。」
【307】或问未发已发。先生曰,「只缘后儒将未发已发分说了。只得劈头说个无未发已发,使人自思得之。若说有个已发未发,听者依旧落在后儒见解。若真见得无未发已发,说个有未发已发,原不妨。原有个未发已发在」。问曰,「未发未尝不和。已发未尝不中。譬如钟声,未扣不付谓无,即扣不付谓有。毕竟有个扣与不扣,「何如」?先生曰,「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即扣时也只是寂天默地」。
【308】问:「古人论性,各有异同,何者乃为定论?」先生曰:「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悾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看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溉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荀子从流弊说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费力了。」先生曰:「然。」
【309】先生曰:「用功到精处,愈着不得言语,说理愈难。若着意在精微上,全体功夫反蔽泥了。」
【310】杨慈湖不为无见,又着在无声无臭上见了。」
【311】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怍,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岩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世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已上人。」
【312】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萃,王汝止待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力。先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诸友请问。先生曰,「我在南都已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绕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人的真血脉」。
【313】先生锻炼人处,一言之下,感人最深。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倒看你是圣人在。」又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先生曰﹕「何异?」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盖汝止圭角未融,萝石恍见有悟,故问同答异,皆反其言而进之。洪与黄正之、张叔谦、汝中丙戌会试归,为先生道涂中讲学,有信有不信。先生曰:「你们拏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洪又言今日要见人品高下最易。先生曰:「何以见之?,」对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须是无目人。」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见?」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终年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惧。
【314】癸末春,邹谦之来越问学,居数日,先生送别于浮峰。是夕与希渊诸友移舟宿延寿寺,秉烛夜坐,先生慨怅不已,曰:「江涛烟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一友问曰:「先生何念谦之之深也?」先生曰:「曾子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宜若虚,犯而不校」,若谦之者良近之矣。」
【315】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汝中举先生教言:「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贝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诗正。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湍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跟前便有夫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既而曰:「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矢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礼,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钱德洪序)
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癸末年已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剎,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帟,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剎,徒足所列,无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曰: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每临别,先生常叹日;「君等虽别,不出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诸生每听讲出门,未尝不跳跃称快。尝闻之同门先辈曰:「南都以前,朋友从游者虽众。末有如在越之盛者。此虽讲学日久,孚信渐博,要亦先生之学日进,感召之机,申变无力,亦自有不同也。」此后门人黄以方录
【316】黄以方问:「『博学于文」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说似不相合。」先生曰:「《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余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或问「学而不思」二句。曰:「此亦有为而言,其实思即学也。学有所疑,便须恩之。『思而不学』者,盖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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