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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顶针的夏天

_2 恩赖特(美)
  暮色更重了。
  “谁?”加妮特突然喊道。她看见一个模糊的小个子的身影正朝通向图书馆大门的水泥路上缓缓前行,那个人似乎一直猫着腰。
  西特伦妮拉开始高兴地砰砰猛敲那窗户。“是奥波尔?克莱德,在拍着她的皮球。”她说道,“大声喊,加妮特。大声喊,使劲敲。”
  她们一齐大声喊叫并用力敲着窗户。奥波尔胆怯地看了一眼这边黑乎乎的窗子,并没有走得更近一点儿看看是什么在发出声响,而是飞快地沿着那小道走了。
  “你觉得她会去告诉什么人吗?”西特伦妮拉焦急地问道。
  “哦,她会以为那是个鬼,”加妮特生气地说,“如果她这么告诉别人的话,或许谁也不会相信的。
  她们满怀希望地张望着。整个布莱兹维尔的路灯突然亮了起来,但是只有一线微弱的光穿过枫树叶。两个姑娘听见汽车来来往往的声音和孩子们在后院玩耍时微弱的叫喊声。她们敲着,叫着,直到嗓子嘶哑了,手也敲疼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走过来。
  过了一会儿,她们就把它作为一种很糟糕的工作放弃了,并回到窗子旁边的座位上。
  现在房间里已经很黑了,奇怪而陌生,到处人影幢幢。整个房间好像在黄昏后醒来,呼吸着并开始等待。黑暗中传来很微小的吱吱嘎嘎声和老鼠的爪子在轻盈地刷啦刷啦惊惶奔跑的声响。
  “我不喜欢这里,”西特伦妮拉小声说道,“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里。我自己的声音都会吓我一跳,我都不敢大声说话。”
  “我也是一样,”加妮特咕哝道,“我觉得好像所有书籍都活了起来,而且在倾听着。”
  “我纳闷我们的家人为什么不来找我们。”西特伦妮拉说。
  “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哪里,原因就在这里!”加妮特回答道。“他们甚至不知道我们进城了。我们没有告诉弗里博迪先生我们要到图书馆来。”
  “我要是不识字就好了,”西特伦妮拉叹道,“我希望自己是某种动物,无须受什么教育。”
  “要是做一只豹子可能倒是挺有趣的,”加妮特同意道,“或者做一只袋鼠,要不就做一只猴子。”
  “甚至做一头猪,”西特伦妮拉接着说,“一头安全的、快乐的、和全家人睡在自己的猪圈里的猪!”
  “做一个从来没有见过图书馆,甚至不会拼写‘猪肉’一词的人,”加妮特补充道,说完咯咯地笑起来。西特伦妮拉也咯咯地笑起来,她们俩都感觉好多了。
  夜晚的风在树木间盘旋着,一棵枫树用它的一个纤细的手指搔着窗子的玻璃。屋里却是封闭而静谧的,除了那神秘的微小的声响,那种声响天黑以后在所有的老房子里都可以听到。
  加妮特和西特伦妮拉蜷缩在一起窃窃私语。她们听到政府大楼的钟敲了八下,后来又敲了九下,当那钟敲十下的时候,她们俩都呼呼入睡了。
  将近半夜的时候,她们被一阵巨大而猛烈的敲击声和叫喊声惊醒了。
  “谁?怎么回事?我在什么地方?”西特伦妮拉尖声惊叫起来,“加妮特,”她的心脏怦怦地跳着,说道,“我们在图书馆,记得吗?有人在门口呢。”
  她在黑暗中向前跑去,也不知在什么东西的表面擦破了她小腿的皮,并把她的胳膊肘重重地撞了一下。
  “谁?”她大声问道。
  “是你吗,加妮特?谢天谢地我们终于找到你了。”没错,那声音是弗里博迪先生的,“西特伦妮拉和你在一起吗?太好了!你们俩的父亲在满城找你们呢。快打开门!”
  “可是我们被锁在里面了,弗里博迪先生。”加妮特大声说道,“彭特兰小姐那儿有钥匙。”
  “我这就去取,我这就去取。”弗里博迪先生兴奋地大声说道,“你们在这儿等着。”
  “我们除了等待,什么事也不能做。”西特伦妮拉生气地说。她刚一醒来时总爱发脾气。
  不一会儿,她们就听到前面的人行道上有急促的脚步声、说话声,接着是令人欣喜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彭特兰小姐的帽子歪到一边冲了进来并抱住她们。
  “你们这些可怜的小家伙!”她大声说道,“这样的事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在锁门之前总要确定所有人都走了,真不明白我怎么把你们给落下了!”
  “一切都好了,彭特兰小姐。”加妮特说,“这是一种冒险经历,但是我们把你的巧克力给吃了!”
  加妮特的父亲和弗里博迪先生、豪泽先生也都进来了,大家说着,惊叫着。
  “你们真的都很好吗?”豪泽先生焦急地问道,他那肥胖的、慈祥的脸第一次看上去发青了。
  “我们都很好,爸爸,”西特伦妮拉说,“不过我们饿得要命。”
  “我这就去给家里人打电话,”弗里博迪先生主动说,“这样他们就再也不用担心了。你们最好把小姑娘们带到下面的餐车上去吃点东西。这个时候只有那个地方还在营业。”
  餐车就在下面的铁道边上,加妮特和西特伦妮拉以前从来没有去过那里。那里净是明亮的黄色灯光,还有雪茄烟和强烈的食物的气味:夜里这么晚了,到那里去倒是件很有趣的事,吃份煎蛋三明治和苹果派,告诉大家她们发生了什么事。
  “人云亦云的先生!”弗里博迪先生说着走进了门,“你们别上当了!你们看到的坐在那里的不是两个小女孩,那是两个真正的书虫,看起书来就止不住,连家都不回了。从现在起打算永久居住在图书馆,是吗?”
  所有的人都笑了。
  加妮特小声对西特伦妮拉说:“我还是有点希望他们到早晨再找到我们。那么我们就可以告诉我们的孙子们我们曾整夜待在公共图书馆里!”
  第六章 旅行
  在八月那漫长的日子里各种各样的活动还真不少,牲口圈很快就成形了,而且一定建得很漂亮。弗里博迪先生时常会在它的前面停下来并摇着头。
  “哎呀,那肯定是个很漂亮的牲口圈,”他会憧憬地说,“肯定会非常漂亮。”
  闷热的空气中回响着锯子和锤子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当男人们在牲口圈干活时,加妮特和她的母亲正忙着家务和菜园子里的事。现在菜园子正处在大丰收时期,让你很难跟上蔬菜生长的速度。你刚刚摘完所有的豆角,就又该摘长得像猎号似的黄澄澄的南瓜了。当你刚摘完南瓜时,就又到了摘豆角的时候了。那时你必须赶紧干,赶紧干,从沉甸甸的藤蔓下采集迅速长熟的西红柿以便装罐。接着就要侍弄甜菜和胡萝卜,在这之后就又到了摘豆角的时候了。
  “豆角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生长!”加妮特的母亲气恼地说道。
  每天都要采摘玉米,这就是农民,穿行在沙沙作响的茎叶间那充满香气的小道上。还有西瓜!又大又坚实的绿莹莹的西瓜,加妮特用一个手指砰砰地敲着,看看它们是否已经长熟。有时她故意把一个西瓜摔到地上,那西瓜应声裂开,像冰河一样冰冷,露出玫瑰红色的瓜瓤。然后她向家的方向走去,西瓜水和口水一路上直流,她吃着西瓜吐着黑子,感觉好极了。
  装罐!哦,那几个星期里要收割、剥皮,准备好苹果、桃子、西红柿、黄瓜、李子和豆角。厨房里整天都好闻极了,而且蒸汽弥漫。炉子上坐着壶和大桶,窗台上倒放着一排排颜色艳丽的烫手的瓦罐。
  在整个装罐的过程中,又到了脱粒的时间。
  几个星期以前,林登先生就收割了他的燕麦地,加妮特帮助杰伊和埃里克堆放那些捆好的黄澄澄的麦捆。六捆黄澄澄的麦捆头聚在一处,而第七捆放在上面,就像一顶有檐的帽子一样。当他们干完后,田地里到处点缀着一堆堆的燕麦捆,就像山谷里其他麦田一样,看上去很好看。不过现在燕麦是干燥的,很容易脱粒。
  每年林登先生都要租借豪泽家的脱粒机用一天,那就意味着豪泽先生、西塞罗和默尔要和脱粒机一起过来帮忙。弗里博迪先生总要到场,贾斯珀?卡迪夫和他的两个儿子也会从大谷地前来帮忙。有些男人还会带着他们的夫人来串门,顺便帮助林登太太做饭,因为干活的人吃得很多。储藏室里已经有蛋糕,五种不同的派盖在干净的毛巾下面,还有新鲜的面包。到午饭时间,会有猪肉和豆角、大量的土豆泥和肉汁。巨大的玛瑙咖啡壶正煨在炉子上,到了十二点半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吃个精光!
  加妮特还记得另外一次脱粒的事。
  清晨很早的时候,她听到一辆拖拉机的隆隆响声和一台脱粒机上嘟嘟的鸣笛声,于是向窗外望去,只见那两台机车正缓慢地穿过田地向新的牲口圈开去,脱粒机像恐龙一样有着长长的脖子,它的一端有像须子一类的东西,以使燕麦秸不被吹得太远。它是台移动起来很笨重的巨大的机器,上面有轮子、输送带、管子和螺栓,它看上去很复杂,所以效率不会太高。
  加妮特干完家务来到室外时,脱粒工作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豪泽先生像皇帝一样坐在拖拉机的驾驶座上,那拖拉机被一条可以快速滑动的长长的输送带连接到脱粒机上。男人把一捆捆燕麦扔到一条输送带上,输送带再把它们喂入脱粒机那疯狂咀嚼着的嘴里。在那个怪物的内部,某种把谷壳从茎秆上分离开的神秘的程序正在进行着。谷粒一阵风似的被扫入位于一侧的长长的管道,那管道有两个口,在出口处西塞罗?豪泽正忙不迭地系紧麻袋,只要他把一条麻袋移开,另一条麻袋就装满了。麦秸和谷壳从看上去像恐龙脖子的管子里飞了出去,一团团金色的烟尘弥漫在空中。男人们干活很努力,堆集麦捆,把麦秸压实,把沉重的装满燕麦的麻袋拉到新牲口圈旁的小谷仓里。弗里博迪先生高高地坐在脱粒机的前面,用一个方向盘操纵着它长长的脖子,帮助把麦垛堆高、堆结实和堆整齐。
  “我能做点什么,爸爸?”加妮特问她的父亲,然后打了个喷嚏。飞扬的麦壳弄得她很痒痒,而且使她喘不上气来,有的还跑到她的眼睛里去。她感到浑身瘙痒,不过那是一种紧张劳动的场面,大家都在一起这样兴奋地忙碌,她也想参加到其中去。
  “嗯——”她的父亲沉吟片刻,“你可以帮助西塞罗用麻袋装燕麦,或者还可以把掉到地上的麦捆再扔上去。有许多你可以做的事呢。”
  西塞罗教给她如何把麻袋系在管道口上,如何用一把夹剪把它们固定紧。当一条麻袋装满时,如何把操纵杆推向另一条麻袋,这样燕麦就会落入那个袋子。你干活必须要快,否则燕麦就会洒落一地而被浪费掉。除了马达的轰鸣,听着谷粒平滑快速地冲下管道的声音也是件快乐的事。
  当加妮特在那里干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候,她开始帮助把麦捆扔上输送带。杰伊就在她的旁边干活,一边扔一边出汗,累得直哼哼。他看上去一本正经,显得很了不起似的,当她和他讲话时,他的回答都很简短。
  后来加妮特爬到了脱粒机的顶部去看看弗里博迪先生在干什么。他的眉毛和大胡子上沾满了谷壳,看上去就像一头身上缠了些海草的老海象。
  “我可以吃掉一头大象,”他对加妮特说,“一头烤制精美的大象,带有洋葱和棕色的肉汁。事实上,我觉得现在只有一头大象才足够我一顿饭吃的。”
  加妮特大笑起来。“不过我们没有大象,”她说道,“我们的屠夫搬不动它。不过我们有五种不同的派:苹果派、桃子派、蓝莓派、柠檬派和黄油硬糖派。”
  弗里博迪先生把眼睛闭上一会儿,叹了口气,好像这对于他来说太多了。“除了烤大象,我最喜欢派了。”他又说。
  在他们前面闪闪发光的麦秸已慢慢堆得更高了,就像用金纱堆成的小山一样。埃里克在它的上面到处走着,把它往下压,用干草叉把它弄平。他不时失去平衡,掉进柔软的麦秸里。每当这种情况发生,加妮特和弗里博迪先生都会放声大笑起来。
  “等一会儿,”弗里博迪先生突然说道,“男孩们运得还不够快,我最好去帮助他们扔。你来干这活,加妮特,我教你怎么操作。”他向她说明左侧的方向盘可以使那大管子从一边移到另一边,而右边的方向盘可以使它上下移动。
  “你看我这样做对吗?”加妮特紧张地问道。
  “哦,那非常容易,”弗里博迪先生说,“如果你让它干活的话它就会马上干起来。每隔一会儿只要轻轻拍拍它的脖子,并像我说的那样来操纵方向盘,它就会无休止地尽力吹下去。”
  加妮特还是感到责任极其重大,她把那管子慢慢移动到她认为合适的位置,并拉了拉绳子,那绳子提起了它长长的须子,让麦秸一路再被吹回麦垛上。麦壳和麦秸的金色烟尘遮天蔽日,她的手臂和腿上覆盖着一层闪闪发光的尘土。
  埃里克从麦垛上爬下来喝口水。机车吼叫着,咔嚓咔嚓响着,正午的炎炎烈日灼烧着,加妮特感到昏昏欲睡。她坐直了,把眼睛睁得非常大,试图哼一首歌,但没有起任何作用。很快她的头就不顾一切地垂了下去,她的思想活动也慢慢地、奇怪地进入了梦乡。
  “当心!”在她的身后有人大声叫道,她抬起了头。
  接着她抓住方向盘,迷迷糊糊地坚持着。会是地震吗?她是不是晕了?因为现在那座金色的大山已经开始自己移动起来。它向着她移动过来,高高地压向她的头顶,突然开始慢慢滑下来,接着很快就把她压在下面。她被那些干燥的、令人发痒的、刺人的黄澄澄的麦秸吞没了,处于半窒息状态。这时她明白那麦垛一定是因头重脚轻而倾覆了。
  埃里克赶来援救她,把她挖了出来,刷去她衣服上沾着的麦秸。
  “我真蠢。”加妮特说。她感到很难堪。
  “哦,别介意。”埃里克说,“我本来应该干这活而不是去喝水。我们无论如何要马上把它再堆起来。”
  可是杰伊怒气冲冲地向她走来。
  “就算看在上帝的面上!”他生气地说道,“本来好好儿的,你真是添乱!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帮助妈妈干活?脱粒可绝不是让女孩耍着玩的事,回家去刷碗吧,那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这样做只会影响整个工作的进度。”
  加妮特转身跑过那灼热的田地。燕麦的残梗像小长矛一样竖起扎破了她光着的脚,蚱蜢蹦跳着像火花离开火一样四散开来。她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草地在她的眼前变得就像金色的汹涌的洪流。
  “可恶的杰伊!卑鄙,卑鄙,卑鄙!”她低声说道,“我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看待他了,我恨他。”
  哦,杰伊,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她想。杰伊本来一直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在许多事情上他也把她视为知己——实际上无论如何也算是他的朋友。自从埃里克来了以后他就不一样了。想不到现在他竟如此对自己讲话!就好像她是个婴儿、胆小鬼或他不喜欢的什么人。
  她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并走上一条穿过菜园子的小路。或许她的母亲可以使她再快活起来。
  厨房里似乎挤满了女人:豪泽太太和她的妹妹正坐着,占满了整个板凳;埃伯哈特老太太在摇椅上摇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卡迪夫家的两位女士正在洗衣槽那儿忙着;唐纳德和小卡迪夫绕着她们的脚爬着、叫着;林登太太正在打开烤炉的门,因什么人说的什么事而大笑着。空气中飘动着女人们的说话声和小孩子们的叫喊声,她很清楚在这个时候是不能打扰母亲的,加妮特在没有人注意的情况下偷偷上了通向她的小屋的楼梯。屋檐下的小屋里很热,可是那里至少很安静而且没有人打扰她。她推开半掩着的门并止住了脚步。
  在她的床上躺着豪泽家最小的婴儿勒鲁瓦,他胖乎乎的,很是得意,正牙牙学语。他脸色红扑扑的,有两个小酒窝,一头金发,加妮特直到今天之前一直很喜欢他。可是现在当他摆动着两条小腿和胳臂,傻笑着露出两颗牙齿时,她却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觉得已经完全不喜欢他了。
  “行啦!”加妮特严厉地对那个婴儿说道,“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他们不想让我出去干脱粒的事,那我正好一走了之——只身一人一走了之!”
  她洗了头并梳好了头发,穿上一件蓝色上衣和一双搭扣鞋。那鞋对于一双光了一夏天的脚来说感觉有点不舒服,她上衣的领子也有点硬,磨着她的脖子。她讨厌穿衣,她扣上了那很难扣上的小纽扣,由于抽泣还不时打着嗝。以前谁也没有如此不愉快过,她自己暗想,或许以后他们都会后悔的!
  在祖母过圣诞节时送给她的闪亮的皮夹子里有半美元、一条新手绢、几个星期前得到的银顶针和在专售廉价货的商店买来的一瓶香水。她把手链绕着她的腕子扣紧,犹豫是不是戴上帽子。她把帽子从衣橱里拿出来看着。它是一顶用便宜的麦秸做的有檐的黄帽子,帽子的顶部是凸起的。加妮特以为它有点像童谣中的小猪赶集时戴的那种帽子。当她戴上那帽子照镜子时,她见到了自己的红鼻子和低垂的帽檐下长长的糟透了的辫子,她一气之下摘掉帽子扔到了地上。勒鲁瓦激动得吹起了个大大的泡泡。
  “哦,你这家伙!”加妮特抱怨地说,“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躺在你自己的小床上!”
  她穿着那双不舒适的鞋嘎吱嘎吱地下了楼,穿过厨房溜走了。
  “你到哪里去,加妮特?”她的母亲大声说道,声音盖过了女人们乱纷纷的说话声,“午饭就要做好了。”
  “哦,只是出去一下,”加妮特含糊其辞地回答道,“我一点儿也不饿。周围人太多了。”她关上那纱门出去了,并没有在乎她的回答是否太生硬。谁也不会猜到她心中愤怒和失望的火焰正在燃烧。
  她开始跑了起来,双脚在她那并不跟脚的鞋里滑动着。她不希望任何人来阻止她。她看到弗里博迪先生从容不迫地穿过田地。
  “喂!”弗里博迪先生叫道,加妮特佯装没有听见他的叫喊跑得更快了。
  当她跑上公路时,她的愤怒开始变成了一种兴奋的感觉。她没有计划好到什么地方去,可是埃里克免费旅行的故事她记忆犹新。无论如何要尝试一下,她想,然后在路边停了下来,能够独自一人旅行和做事的绝不只有他一个人!
  每一辆经过的车上挤满了人,而当第二辆汽车靠近时她举起了手。那汽车放慢了速度,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她看到那车里的人她都认识:彭特兰小姐和她的老母亲,还有来自大谷地的两位微笑着的女士。
  “是小鲁比?林登。”加妮特听到彭特兰小姐冲着她的耳聋的母亲喊道。“早安,鲁比!你要乘车到布莱兹维尔去吗?”
  加妮特想要的绝不止于此。她的心情不好,她的感情受到了伤害,她想要远离所有她熟悉的人和物,可不管怎样,冒险要秘密进行,对这四位尊贵的女士还是要彬彬有礼。
  “嗯,不——不,谢谢您,”加妮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刚才只是挥挥手而已,就是这样。”
  “好啦,亲爱的,”彭特兰小姐说,“天气很热,不是吗?”
  天气很热。在充满阳光的道路上燥热的空气颤抖着。加妮特焦急地朝路上望着。
  一辆很小的敞篷汽车拐了个弯朝这边开来,于是她又把手举了起来。可是这次那汽车从她身旁呼啸而过,甚至都没有减速。她感觉受到了冷遇。
  又有两三辆汽车和一辆卡车也以同样的方式开了过去,最后,终于有一辆破旧的黑色小轿车晃晃悠悠地在她身边停了下来。“要搭车吗?”驾车的那个男人问道,而他的夫人则表示鼓励地微笑着,那是一种灿烂的微笑,露出一颗金色的牙齿。
  “是的,我是要搭车。”加妮特感激地说道,感觉就像一个探险者正要踏上危险的旅程。
  “你打算到多远的地方去,小姑娘?”那女人问道。
  一时间加妮特急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后来她作了决定。
  “新康尼斯顿。”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新康尼斯顿离这里有十八英里的路程。对于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更大城市的加妮特来说,它似乎是巨大的,而且像巴格达或桑给巴尔或君士坦丁堡一样有魅力。它是一座建在陡峭的小山上的城镇,那里有有轨电车、百货商店和三种不同的专售廉价货的商店。那里有一家电影院,一座拥有喷泉的小公园和几门美国内战时期的古老的大炮。加妮特平生只到过那里三四次,而且都不是独自一人去的。
  “新康尼斯顿!”那女人说,“我们不准备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只到霍奇维尔。不过或许你可以从那里再坐公共汽车。”
  加妮特独自坐在后座的中间,看着他们的脖子后部。那个男人的脖子的后部很瘦,由于日晒而呈棕色,显得很结实,上面皱纹纵横,看上去就像已干透了的树皮,那是一个普通农民的脖子。不过那女人脖子的后部却很丰满,看上去使人感觉很舒服,她戴一条珠子项链,后面有一个莱茵扣。她的帽子就像一般人戴的一样。
  女人把她那张粉红色的脸完全转向加妮特,好奇地凝视着她。
  “在我看来你作为免费搭车旅行的人来说年纪还太小,”她评论道,“如果我是你妈妈,我觉得我是不会喜欢你这样做的。”
  加妮特的脚趾在她的鞋里不自在地扭动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哎,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有冒险精神。”那个男人说道,“过去一直这样,我认为,而且永远会是这样的。嗯,记得我小的时候,有一次我走了十四英里去看马戏表演,说走就走掉了,撇下我的家务活,撇下需要挤奶的母牛和需要喂食的猪,我什么也没有对家里人说,因为我十分清楚他们对这件事会怎么看。此刻我还记得那马戏团的帐篷是什么样子呢,就像生日蛋糕一样点得通亮。我带的钱正好够买门票的,没有剩下一分钱来买饮料或花生,就那样连晚饭都没吃就离开了,我的肚子感觉就像拾荒者的钱袋一样空空如也。不过我没有理会,我把那场马戏表演从头看到尾,有大象、穿紧身衣的女骑手等等。我回到家的时候天几乎已经破晓了,我的父亲连觉都没睡一直在等着我。他拿着一条皮带向我走来,我理应受到惩罚,不过我始终觉得即使受到惩罚也是值得的。”
  加妮特想或许那是值得的,不过她没有这样说。
  “一点儿都不值!”那女人气愤地大声说,“你的母亲一定都要急得半疯了!”
  加妮特决定改变一下话题。她可以肯定这个女人如果了解情况的话是不会赞成她这样做的。
  “您是——您住在霍奇维尔吗?”她问道。
  “当然不,”那女人回答道,“我们住在迪普沃特那边,不过我们常常到霍奇维尔去。”
  “她是个歌手,”那男人解释道,头倚在他的妻子身旁,“她有你所听到过的最出色的女低音。当她放声歌唱的时候,甚至连厨灶都要震颤起来了。她总是在教会节日或全县宗教聚会时演唱。除此之外,她还干些洗衣、管理家务以及刺绣等活计。她去年在集市上赢得了两条优胜者的绶带。”
  加妮特可以说他为他的妻子感到非常自豪。她看到那女人双颊的曲线更圆了,因为她高兴得笑容满面。
  “哦,我希望我能有机会听您唱首歌,”加妮特说,“我平生还从来没有听过女低音呢!”
  “唱吧,为这小姑娘唱首什么歌吧,埃拉,”那男人催促着,“随便唱,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嗯,让我想想,”那女人说道,她轻轻拍着她的珠子项链,清了清嗓子,“唱首圣歌如何?”
  “好的!”加妮特大声说道,“就唱《万古磐石》吧。”那是她可以想起的唯一一首圣歌。
  那女人突然开始唱起来。加妮特抓住座位的边缘。“万古磐石,为我而裂开……”那女人唱道。加妮特体会到厨灶的震颤是怎么回事了。她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强有力的声音,那声音充满了小轿车,直到她感到头晕耳鸣。洪亮的声音沛然飘入夏日里。加妮特看见三个淡黄色头发的小孩在一排栅栏旁惊得张大了嘴、睁大了眼睛;她看见一个农民放下他的干草叉,瞪着眼睛看着他们;她看见一座牧场上的一些母牛不安而又迷惑不解地抬起它们的头。她觉得仿佛再过一会儿那巨大的声音会把她吹到车窗外面去。
  歌声停止了,那女士有所期待地转过头来。
  “喂,唱得怎么样?”她丈夫问道。
  “哦,好极了,”加妮特声音很小地说道,“我平生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如此巨大的声音!”
  “那就对了。”那男人同意道,“我敢说如果我们能够收集起她声音中的动力,就可以制造足够的电能来照亮整个新康尼斯顿。”
  霍奇维尔的最前排的房子出现了。那女人整了整她的帽子看着加妮特。
  “我们现在就要到了,亲爱的。”她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从这里乘公共汽车的。免费搭乘便车时你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你有足够的钱吗?”
  “哦,有,我有很多钱。”加妮特想到她那精致的圆形的半美元还没有花出去,于是回答道。“嗯,你用这么多钱可以做许多不同的事情。乘坐公共汽车,吃很多冰淇淋直到肚子不舒服了,在专售廉价货的商店买东西,甚至可以去看一场电影!或许在新康尼斯顿的梦境电影院会有一部西部电影,但愿如此,一部有许多马匹和杀戮情节的电影。”
  那个男人在大街的公共汽车站旁把车停了下来。
  “你正好来得及,小姑娘,”他说道,“公共汽车几分钟后就要从这里发车了。”
  “可别迷了路。”那女人说。
  “新康尼斯顿有集市时你会去吗?”她的丈夫问道,“你如果去的话顺便去看看刺绣区,那获奖最多的绣被说不定就是她做的。也许我们会在那里见到你。我叫赞格尔。”
  “厄尔?赞格尔先生和太太。”他的妻子补充道。
  “我希望能再见到你们,”加妮特说,“谢谢你们让我搭车也谢谢您为我唱的那首歌。”
  他们是很好的人,她觉得看着他们走了很是遗憾。不过,不一会儿她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并钻进了公共汽车。
  第七章 “就像拾荒者的钱袋”
  那是辆旧公共汽车,不过样子还挺漂亮。司机在自己的帽子上插上了一朵玫瑰花,一只耳朵后夹着一支铅笔,看上去要比那公共汽车年轻。
  车里只有另外两个人:一位正用一张报纸给自己扇风的女士,一位正张着嘴睡觉的男士。
  加妮特在一个有人造革坐垫的光滑的大座位上坐了下来。人造革有一种很强烈的气味,此外还有汽油、尘土和人们的衣服发出的其他一些气味。
  那公共汽车令人吃惊地向前猛冲了一下,然后开动起来。加妮特就像一位正在欧洲旅行的女士一样感到自豪和富有经验。她抚平了衣服,每侧肩膀上搭一根辫子望着窗外。
  她久久地望着飞驰而过的农场和玉米地、树林和小山。阳光非常明亮,狗在大树下的阴凉里卧着,而猫则晒着太阳在门阶上睡觉。
  公共汽车在紧接着到来的城镇梅洛迪停了下来,那位男士和女士下了车。那位男士还在打着哈欠并揉着他的脸,那位女士则因天气太热而叹气摇头。没有别的人上车来。那位司机转过头来看着加妮特。
  “喜欢开快点吗?”他问道,“旧公共汽车也还是有点速度的。我会告诉你做什么。现在全由你一人说了算,你可以假装自己是个带有司机的女士。我要让你看看我的驾驶技术,怎么样?”
  “哦,我喜欢这样!”加妮特大声说道,于是他们出发了。
  他们拼命地开着,就像射出的子弹,拐弯时只有两个车轮着地。电线杆就像疾驰的高大的长颈鹿一样一闪而过,鸟儿从篱笆上飞起,母鸡惊恐地逃离了道路,风在呼啸着。
  加妮特从那光滑的座位的一边滑到另一边,尽量不使自己尖叫起来。这比集市上的过山车要好玩儿多了!
  转眼之间他们就看到新康尼斯顿城所在的那座高山。新康尼斯顿到了,对加妮特来说,它就像巴格达、桑给巴尔和君士坦丁堡那样光彩夺目。她晃了晃她的钱包,里面叮当作响,说明剩下的四十美分还在。
  他们开着车经过那座城镇最初出现的破烂的房子,接着是一些大一些的房子,接着是商店,然后他们停了下来。
  “谢谢您开得这么痛快。”加妮特对那公共汽车司机说道。
  “到啦,小妹妹,”说完帮助她下了车,“我要告诉你这是一种乐趣。”
  我要先做什么呢,她暗自思忖着。首先我要在大街上遛遛,听听那噪音。
  这里有许多噪音:有轨电车在轨道上咔哒咔哒、叮叮当当的声响;汽车的喇叭声;许多人的谈话声;他们的脚步在人行道上嗒嗒的声音和拖着脚走路的声音。
  加妮特喜欢听城市的噪音,各种事物发出的噪音。
  每当她来到一个商店前,她都要停下来向橱窗里张望。那里面有许多你在布莱兹维尔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一个大橱窗里摆满了厨房用具:一个浅绿色的电炉,一个绿瓷洗衣槽;全部是浅绿色的搪瓷壶和盘子。谁听说过这样一种东西!还有一个橱窗里全是晚礼服,另一个橱窗里则只有毛皮大衣。设想一下,现在,八月里,还在出售毛皮大衣!
  加妮特从每个橱窗里为她的家人挑选了一件礼物。那绿色的洗衣槽给母亲,还有一件棕色的皮大衣和一件像冰柱似的晚礼服。在农用品商店的大展示窗里,有一台她的父亲可能会喜欢的盘式机器。在一家玩具商店,她看到一辆大小正适合唐纳德坐的小救火车。
  可是给杰伊什么礼物呢?给杰伊——她真的想给他一件礼物吗?她不是恨他吗?她所以走了这么远的路来到这里,不正是因为恨他吗?啊,不!毕竟,无论加妮特怎么努力回忆,她现在甚至都记不得和杰伊生气是一种什么感觉了。正在这时她经过了一家乐器商店,在橱窗里看到一架手风琴,颜色红银相间,闪闪发光。在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中,杰伊最想得到的就是手风琴了。
  加妮特站在那里看了它很长时间。她感到高兴和自豪,好像真的把它给了他似的。
  “杰伊和他那破麦垛!”她自己嘲笑着并低下头,因为她已是大笑不止。“哎,他那坏脾气!他的脾气总是那么坏!”
  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幅图画:麦垛倾倒了,把她自己埋了起来,因为某种原因,这似乎比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更可笑。她继续走着,下巴塞进了领口,她试图不笑,可是止不住。她笑得越来越厉害,以至笑得颤抖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周围的人看着她,微笑着。一名警察说道:“我真希望我也能知道那个笑话,小姑娘。”
  过了一会儿,那笑声终于止住了,她再看看她的四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选好了家人最希望要的所有的东西,于是走进她见到的第一家专售廉价货的商店去买她买得起的礼物。
  加妮特喜爱专售廉价货的商店,而这家商店似乎特别令人高兴。里面到处都是人,他们走走停停,吃着纸袋里的糖果。空气非常热,而且很混浊,有香水、炸洋葱、巧克力和灭蝇剂的气味。玩具柜台上的花苞开着花,红色和粉红色的绉纸装饰缠绕在柱子上、别在墙壁间。婴儿在啼哭,母亲在呼唤,现金出纳机轻快地叮当响着,盖过这吵闹声的是笼子里活泼的金丝雀。它们引吭高歌,仿佛这里是它们绚丽而熟悉的森林一样。
  在27号柜台,一位女士正把冰凉的乳霜往自己的脸上抹,并大声说着话,那声音就像一台旧留声机的录音。在她的前面有一小群人,大多数是女性,悠闲地拿着包,目不转睛地看着。
  “这种乳霜,”那位女士吹嘘道,“是用乳龟油制成的。晚上睡觉前使用并快速轻拍。”说到这儿,那位女士尽情地往她自己的脸上涂抹以作示范。“如果经常使用,保证可去除皱纹和脖子上的赘肉,还有雀斑,有益于皮肤保持鲜嫩。”她的目光落到了加妮特的身上。
  “对啦,即使这位小姑娘使用这种乳霜也会受益的。在她长大后就不会长雀斑了!”所有的女人都一齐把头转过来看着加妮特,并用一种成人的微笑打量着她。
  加妮特感到很困窘。她慢慢离开了那些围观乳霜的人们,齿间轻轻吹着口哨。雀斑,看在老天爷面上!谁会在乎雀斑呢?
  为她的家人买礼物可是费了好长时间,因为她得看、得挑,还得比较。不过她终于买下了大部分礼物。
  第一件是一本为杰伊买的叫作《荒野西部》的书,其次是为唐纳德买的小飞机,还有给父亲买的一块班丹纳印花大手帕,为母亲找到了一枚戒指,上面有红色的玻璃宝石,比你所见过的任何红宝石都更大更美丽。只剩下埃里克了,究竟要送给他什么礼物呢?
  当她挎着看起来鼓鼓囊囊的一包礼物在通道上浏览的时候,她注意到肚子里有一种难受的感觉。
  “饿了,我的确是饿了,”加妮特惊讶地想,“肚子空空的就像拾荒者的钱袋。”她想起了赞格尔先生。
  毕竟已经过了正午时分,而她还没有吃午饭。她在一个玻璃罩子前停住了脚步,那里有十几根圆滚滚的香肠放在一个架子上烤着,它们闻起来很香。
  “请给我一根。”加妮特说着给了那卖香肠的女士一枚五分镍币,那位女士有着金黄色的头发和草莓色的指甲。
  将香肠插在一个面包卷里,抹上芥末,真是香极了。在专售廉价货的商店没有什么能像热狗一样香,加妮特想。吃完这个我要马上再吃一个,然后再吃个冰淇淋。然后,我要再看看。
  就在她刚开口要第二个热狗时,她产生了一个新的可怕的想法。
  她摇了摇钱包,里面没有一点儿声响,没有叮叮当当的声响。她咽了口唾液,打开皮夹子的按扣,里面有一瓶香水,还有新手帕和宝贵的顶针。她把它们都拿出来,向皮夹子里凝视着。然后她把它倒过来拿着,可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它已经是空的了。
  “就像拾荒者的钱袋。”加妮特在十分钟里已是第二次这样说了。
  “怎么回事,宝贝儿?”卖香肠的女士友好地问道,“钱花光了?”
  “钱花光了,”加妮特回应道,“我离开家已经有十八英里了。”
  卖香肠的女士长着有趣的细细的眉毛,当她吃惊时看上去更有趣。她讲话时把身子向前倾着,不过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女人在一群小孩的簇拥下跑到柜台前,气喘吁吁的。
  “七个,”她要求说,“请给我七个热狗。两个带芥末的,五个带泡菜的,我们急等要用。”
  加妮特看到那卖香肠的女士把她的事完全忘记了,于是走出了商店。
  哎呀,我的天哪,在这样的城市里人们是绝不会迷路和饿死的,加妮特自言自语道。我好歹可以免费搭车旅行,那是件令人兴奋的事,要是杰伊在这里就好了。
  不过那处境还是让人很难受。她沿着大街走着,硬硬的鞋使她的脚疼起来。由于脚疼,还要提着包裹,皮夹子又是空空的,她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位很老很老的妇人刚看望完并不喜欢她的孙子们后回家去一样。
  小公园的大门是开着的,加妮特走了进去。那里面很美,树木投下土灰色的阴影,喷泉听上去就像柠檬汁,几十个人正坐在那些长凳上。她可以找到的唯一的空地儿,就是在一个拿着张报纸的高大男人和一个带着一条狗的矮小男人之间的很小的地方。那报纸是外文的,当加妮特打算拍拍那条狗时,它抬起嘴唇嘲笑着,所以当她的脚不再疼了她就走开了。
  “哎呀,太嘈杂了,”加妮特自言自语,“我已经对它厌倦了。那些有轨电车,它们不应该这么多!”
  尽管如此,如果她有一个五分镍币的话,她也会乘坐一辆有轨电车的。她心头又涌起了一层想家的波澜。那里没有噪音,只有自然的声响——如早晨的蟋蟀、母牛和公鸡的叫声。
  她沿着下坡的街道向前走着走着,再次经过所有摆满宝物的橱窗。她像念诗一样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着:
  “一角银币可以买书籍,买飞机只要五分镍币;
  “一角银币买块手帕给父亲;
  “一角银币买枚红宝石戒指给母亲。”
  不过她还得加上一句:“五分镍币买个热狗给自己!”
  可是什么礼物也没有给埃里克买。哦,她为自己感到羞愧。在她那样的年龄她应该更懂事了,而那半美元看上去曾是那么多。她以前从来没有花过那么多的钱。
  杰伊心里会多么厌恶啊!现在除了试着免费搭车回家以外别无他事可做了。
  不知为什么,似乎在乡间小路上向人问路要比在这样的城镇中心更容易些。她不停地走着。下午更是骄阳似火,很快就要到该吃晚饭的时间了,家似乎就像埃及一样遥远。
  她一路走着,房子变得更小了、更破烂而且更少了,现在她可以闻到田野的柔和香甜的气味。想想看吧!不过才几个小时的时间她就忘记了田野是什么气味,田野是多么宁静,除了蟋蟀以外。
  每当有汽车经过时,她都要转过身去举起手来,但那汽车总是轻蔑地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那搭扣鞋磨得她的脚越来越疼,当她正要脱掉鞋光着脚走时,她听到又有一辆汽车开过来了。她站直了身子,举起了手。她看到那是辆卡车,装着很多东西。
  那卡车放慢了速度并停了下来,司机看着加妮特。
  “想要搭车吗,小孩?”他问道。
  他长得很面善,加妮特觉得,于是她说道:“是的,我想搭车!”于是上了车坐在他旁边。他们四周的空气中充满了咯咯的声音和母鸡的叫声,当她从脑袋后面的小窗子朝外望时,她看到卡车上装着一箱箱的小鸡。
  “你要把它们送到哪里去?”她问道。
  “汉森那边的批发市场,”那位司机说,“它们中的每一只天生就是被养大成为人们星期日的午餐的。”
  “哦。”加妮特说。她不再看那些小鸡,可是却不可避免地听到它们的叫声。
  “你要到哪儿去,小孩?”司机问道。
  “我住在一个名叫以扫山谷的小地方,”她焦急地说,“它离布莱兹维尔这边有三英里的样子,你要到它附近的什么地方去吗?”
  “肯定要去的,”那司机安慰地说道,“在我去汉森的途中正好要经过那里。”
  哦,乡村田野多么芳香啊!那些城里的人们,他们可以有自己的有轨电车,而且他们可以有绿色的电炉、皮衣,以及热狗及其他一切。
  “买东西啦?”那司机看着她的包裹问道。
  “当然买啦,”加妮特大笑着说,“那就是我为什么要免费搭车回家的原因,我已把钱花得分文不剩了!”
  然后她告诉他她买的所有东西,以及关于她家庭的所有情况。
  当他们走在霍奇维尔的大街上的时候,加妮特听到某种撞击的声音,她看见一个男孩在喊叫并指点着。
  她把头伸出车窗外。在他们的身后满大街跑着小鸡。
  “停车!”加妮特冲司机喊道,“有一个箱子掉下来裂开了。
  “那些该死的小鸡!”司机叹了口气,把卡车停了下来。听得出这种事情以前就发生过。“我告诉你我宁愿拉一车野雄象!”
  加妮特也跳下了车,并开始追赶那些小鸡。许多汽车鸣着喇叭,无法开过去。楼上窗子里有人探出头来,人们在便道上停了下来。霍奇维尔的一个警察格斯?温奇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了并给予疏导。人们大笑不止。
  加妮特赶上并抓住了一只锈色母鸡的爪子,然后伸手去抓一辆汽车水箱盖上的另一只鸡。那司机的腋下早已夹着三只疯狂地咯咯叫着、抓挠着的鸡了。
  “还有多少只跑出来了?”加妮特气喘吁吁地问,手里提着母鸡。
  “让咱们看看。我们已抓到五只,一定还有一只在什么地方呢。”卡车司机满脸通红。他拾起那破裂了的箱子,把它正面朝上放好,把那些正在挣扎着的鸡放了进去。然后他把另一只箱子摞到上面,接着跑进一家五金店去借一把锤子。
  加妮特看见一只黑尾巴的鸡匆匆消失在一家家具店的敞开的门里。她追赶了上去。那小鸡爬到一把摇椅下面,大声扑棱着翅膀上了桌子,接着跑到了沙发上。
  有五六次她的手指已经碰到了鸡的羽毛,可每次都被它跑掉了。最后她爬到了一个角落里在一把柳条长椅下面把它抓住了。家具店的人被弄得心烦意乱。
  “我们很少遇到有家禽跑到这里来的事。”他抱怨道,瞪着加妮特,好像她这样做是故意的。
  加妮特把小鸡夹在腋下,请求商店的人原谅,于是又走了出去。
  可是她刚出门,那只小鸡就向旁边猛一侧身挣脱了,半飞半跑蹦蹦跳跳地到了大街上。她伸手去抓,撒腿去追,可那顽皮的黑色小鸡就是抓不到、追不上。它沿着人行道东躲西闪地飞奔着,疯狂地咯咯叫着,扑棱着翅膀,最后拼死一跳重重地落在了一家餐馆门上的旋转招牌上。
  人们大笑不止,大街上回荡着笑声。那黑色的小鸡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看上去的确很可笑,它咕咕咕地嘟囔着,梳理着它的羽毛。在它下面的招牌上用红色的字母印着这样的话:“小鸡午餐乃我店特色。”
  “我做的事是多么及时啊!”加妮特说。
  卡车司机扛着个梯子从五金店里跑出来。他刚把那梯子靠到墙上,加妮特已爬到一半了,她的两根辫子都飘扬起来。加妮特相信自己可以抓到那只鸡。小鸡站起来咯咯地叫着正准备离开,她就一把抓住了它的腿。
  她朝下面得意洋洋地望着那司机的脸,感到很骄傲。
  “嗯,给您。”她说,“我的天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小鸡!”
  她把小鸡拿得离自己近了些,并小心翼翼地爬下了梯子。虽然她抓住了小鸡,倒因此而觉得有些遗憾。你总不能责备一只小鸡不想做别人的午餐吧。
  “哎呀,天哪,”卡车司机赞赏地说道,“这回你真的干得很出色,小孩。”旁观者笑着向她表示祝贺。她听见一位老人说道:“那小姑娘爬上梯子就像有魔鬼在后面追赶着似的。那是我见过的最快的速度。”
  司机把那只小鸡和其他小鸡一起放到箱子里,然后把顶部钉上。加妮特注意到他留下两条木板的顶端没有钉钉子。
  他们又回到卡车上继续出发了。人们仍在微笑着向他们挥手告别。看得出,他们因为有刚才这段意想不到的插曲让他们取笑了一回而很感激。
  这事很是有趣,加妮特想。今天早晨杰伊为了麦田里的事而责骂过她,但现在那卡车司机却因她干得很出色而赞扬了她。这倒把事情稍微扯平了。
  司机用一块蓝色的大手帕擦着他那热气腾腾的脸,而加妮特则把她的衣服丢在一边。那衣服由于到处爬着追赶小鸡而弄脏了,她的手臂上也有被啄了的地方,不过她感觉很惬意。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她彬彬有礼地问道。
  那司机大笑起来。“嗯,不经常发生,”他说道,“不过有一次在芝加哥的卢普区我的二十多只母鸡跑了出来。好家伙,我们让城市的交通堵塞了半个小时,不过一只母鸡也没有丢失。有的是在公共汽车上和理发店里找到的,还有些什么地方我也说不上来。”
  他冲加妮特微笑着。“不过它们是很优良的母鸡。我靠它们在全州各处得过许多奖,下个月我将要到新康尼斯顿的集市上去展览它们,看看我会得到什么奖吧。”
  他把手伸进了衣袋里,掏出一本小书扔到加妮特的膝盖上。那书的封面上印着:
  奖品目录
  西南部威斯康星州集市的原则和规定
  威斯康星州新康尼斯顿
  九月九日至十二日
  封底更为有趣,上面写着:
  别具魅力的著名的佐兰德
  3 节目 3
  75英尺的空中
  最大胆和神奇的平衡绝技
  无保险设施!
  宝石女孩和布鲁诺
  2 节目 2
  两位女士和一位男士的
  杂技和轻喜剧包您满意。
  汉克?哈泽德和他的乡下佬
  多才多艺震惊百老汇大街的
  音乐家和舞蹈家。
  还有其他许多美不胜收
  新奇特异的节目!
  加妮特决定如果她有办法的话不能错过今年的集市。她打开那本书看着报名表,看起来似乎可以展览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从母牛到十字绣,从猪到美味的腌制食品!
  当她浏览牲畜目录时,有些内容吸引了她的目光:在“丁班——猪部”下面有一栏这样的话,她读道:“六个月以下的最佳公猪,一等奖——3.5美元,二等奖——1.5美元。”
  毕竟蒂米到九月九日就要四个月大了,他当然是加妮特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小猪(由于她的照料)。想象一下如果它赢得了一个奖项!
  “这本书能送给我吗?”她问道。
  “可以,”司机乐意地说,“你打算展览什么东西吗?”
  “一头小猪。”加妮特解释道,并向他讲述了关于蒂米的事。
  “好的,我希望他能为你赢得一条绶带,”卡车司机说道,“听起来好像是可能的。”
  现在他们来到了以扫山谷,也就是加妮特的山谷。只要她活着,而且无论她住在哪里,这座山谷都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属于她的,因为她把那里的一切熟记在心。
  “到哪儿下车,小孩?”那司机问道。
  “我要在邮箱旁的便道边下车。”加妮特说。
  不过当她向司机道完谢并跳下车的时候,她惊奇地看到他也下了车,并在卡车的后面转悠着。
  “等一下,小孩。”他命令道。他正在拉出那破裂了的箱子,然后把那两条一端没有钉钉子的木板拆开了,并把他的手伸了进去。箱子里响起了奔跑声和咯咯的叫声,当他把手再抽出来时,手里正抓着那顽皮的黑色小鸡的两条腿。
  “这是送给你的礼物,”那司机咳嗽着说道,“要不是因为你的话,我是绝不可能把那些母鸡都捉到的。”
  “哦,我不能要!”加妮特大声说道。不过她很明白她是可以要的,而且她或许会要的,因为她非常想要那只小鸡。
  “现在听我说,”卡车司机说道,“你从我的手上接过这只母鸡是帮了我一个忙。它天生就爱找麻烦,而且它不喜欢我。哎,即使它独自把那该死的箱子推下车我都不会感到惊奇!而且我还觉得它太难对付了,谁也不会买它作为星期日午餐的。那么你看怎么办?”
  “好——吧。”加妮特说,于是她伸出手来接过那只小鸡。“哦,你不知道我能得到它会有多高兴!我不愿想象它与土豆泥和肉汁混在一个大浅盘中的情景。”
  “好啦,小孩。再见!”司机说完跳上了他的卡车。她还没有来得及好好谢谢他或向他道别,车就在一团烟尘里开出半英里远了。
  加妮特把小鸡夹在腋下,现在她毕竟有一件给埃里克的礼物了,而且是一件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会得到他喜爱的礼物——一只属于他自己的活物,他可以饲养和照料它,并给它搭个窝。
  “谁也不会吃你的,可怜的小鸡。”加妮特对那只鸡说道。那小鸡看上去很疲倦,而且垂头丧气,它的红红的鸡冠子耷拉着。
  下午晚些时候,道路已被树影分成一条一条的。她看见有人朝她走过来,那人正是弗里博迪先生。
  “喂,弗里博迪先生。”加妮特叫道,不过她不能挥手,因为她一只胳膊夹着包裹,另一只胳膊夹着母鸡。而且她不能跑过去迎接他,因为她的鞋弄得她的脚很疼。
  “看看我的小鸡,弗里博迪先生!”加妮特说,“看看我的包裹,里面全是礼物!”
  弗里博迪先生什么话也没说。
  “我自己一个人去了新康尼斯顿。”加妮特接着说道。
  弗里博迪先生什么话也没说。
  “我也是免费搭车旅行的,就像埃里克一样。”她接着说道。
  弗里博迪先生还是什么也没说。这很是奇怪。加妮特看了看他。
  “你疯了吗,弗里博迪先生?”她问道。
  弗里博迪先生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道:“加妮特,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我和你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不过我在你母亲比你还小的时候就认识她,而且我认识你父亲的时间比那还要长。你们家有一座农场,正好和我的农场相邻,我们都是好朋友,这使我觉得我就像是你的叔叔或爷爷或诸如此类的什么人。你比我认识的任何小孩都更让我担心。哎,在你不到一岁的时候我从你的嘴里取出过一个安全别针。当你大约三岁时我把你从泥潭中拉上来,你浑身是泥,已被淹得半死了。更大一点儿的时候你爬到了我果园里的一棵树上,再也下不来了,我不得不用一个梯子把你接了下来。后来当跑到豪泽家去的那头讨厌的公牛就要追上你的时候,是谁抓住你的衣服把你拉过牧场的篱笆的?是我。当你咬了一口你在树林里找到的粉红色的大毒蘑菇时,是谁给你芥末和水的?是我。当你从你认为可以骑的小母牛身上摔下来时,是谁把你抱起来并送你去看医生的?是我。而且就在不久以前,当你和豪泽家的小女孩被锁在图书馆里的时候,你把我们吓得头发都白了。而现在你却因为和杰伊吵架一气之下就出走了,去免费搭车旅行,天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到新康尼斯顿去了。”加妮特小声说道,心里有点害怕。
  “对,新康尼斯顿,”弗里博迪先生说,“只身一人跑到十八英里以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句。当我看到你穿鞋,还有那些衣服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要搞恶作剧了。”
  “妈妈为我着急了吗?”加妮特问道。
  “没有,她没有着急,”弗里博迪先生出人意料地说,“事实上,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为你着急。他们都太忙了。你的父亲以为你回家了,而你的母亲以为你去打谷场了或和豪泽家的女孩在一起呢。你说你不想吃午饭,所以没有人为那事操心。不,除了我谁也不会为你担心的。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暂时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你的短途旅行的,不要让你的妈妈因为知道你去过哪儿和做过什么而生气。”
  “可是我的礼物怎么办呢!”加妮特抱怨说。
  “礼物可以等一等再说。”弗里博迪严厉地说,“过两三天以后当事态平静些了,你再把事情和盘托出,告诉你的妈妈你是如何弄到它们的。”
  “哦,弗里博迪先生,”加妮特说。“我很抱歉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但愿我没有那样做过。”
  忽然她把那小鸡拿出来交给他。
  “请您帮我拿一会儿行吗?”她在路边坐了下来,“我非把这鞋脱掉不可。”
  弗里博迪先生拿着那母鸡大笑了起来。
  “我觉得这并非没有用处,”他说,“我还没有见过一个有活力的小孩不时搞点恶作剧的呢。总的来说你干得相当漂亮,我并不想阻止你那样做,只是认为做得有点过了,这就是我全部的意思。我不希望你发生什么意外。”
  加妮特感觉好些了。那尘土在她的脚下就像天鹅绒一样柔软,她觉得自己的每个脚趾都很舒适。弗里博迪先生答应为她照看那母鸡直到她可以把它交给埃里克。
  “我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加妮特问道。
  “我对于起名儿的事不在行,”弗里博迪先生说,
  “我总是给马起名儿叫布提,给狗起名儿叫梅杰,可是从来没有给母鸡起过什么名字。现在让咱们想想,叫布莱基怎么样?”
  加妮特慢慢摇着头。
  “我认为那个名字对它不合适,”她回答道,“这只母鸡是与众不同的,它很有斗志。有点像勇士一样的女神,母亲曾对我讲过她的故事。可是她叫什么名字,我记不起来了。”
  “可是我也帮不上你的忙。”弗里博迪先生说。
  他们穿过了大门,弗里博迪先生先到鸡笼那里把小鸡藏了起来,加妮特则下到冷藏室去藏她的包裹。她一直在努力回忆那女神叫什么名字。
  晚饭时每个人都很累,他们的头发上沾着燕麦,谈论着脱粒的事以及他们收了多少袋、燕麦的质量如何好等。
  后来加妮特擦干了盘子。当她把盘子放进瓷器碗橱时,杰伊来到她面前说道:“你一干完咱们就进城去。弗里博迪先生要带我们去,我们可以搭乘某个人的车回来。今天晚上有管乐音乐会,我们可以听到一些流行音乐或什么东西。”
  “好的,咱们走!也叫着埃里克。”加妮特说。她朝杰伊微笑着。她明白他为他在麦地里讲话的方式而感到有点抱歉。不过他嘴上永远不会对她这么说,这没有关系。
  “布伦希尔特!”她忽然大声叫道。
  杰伊只是看了她一眼。“你在说什么呢?”
  “有点像勇士的女神,”加妮特解释道,“她有一顶头盔和一支长矛,等等,我刚想起了她叫什么。我要用她的名字命名一件东西。”
  “你发疯了!”杰伊叹道,“好啦,接着干吧,快点儿。我帮你做完这些事。”
  后来加妮特和杰伊还有埃里克进城去了,这是件很美好的事。
  那里有许多人,因为这天是星期三,是农民们把他们的牲畜带来出售并用船运走的日子。
  在一条街的拐角处搭建了高高的架子,一个棚屋里的管乐队在奏着乐。他们演奏着声音很大的、欢快的乐曲,他们都把外衣脱掉了,因为演奏非常热。
  加妮特、埃里克和杰伊在大街上溜达着,和他们的朋友交谈着。他们停下来看一会儿宾果(译者注:宾果是一种用纸牌搭成方块的赌博游戏。)戏牌会,然后去看管乐音乐会,那鼓手让杰伊在一首完整的华尔兹乐曲中敲着他的鼓。杰伊所能敲的所有鼓点不过是蹦嚓——嚓,蹦嚓——嚓,一遍又一遍,落在“蹦”上的一声像雷鸣一样,而落在“嚓——嚓”上的两声则很柔和。
  杰伊本想整夜都演奏华尔兹,可是加妮特和埃里克却让他下来和他们在一起。不过那鼓手说下一首乐曲将是进行曲,这对杰伊来说太难了。后来他们买了一些锥形冰淇淋,并喝了几瓶饮料,再后来买了一袋花生,在大街上边走边吃,把花生皮到处扔,并大笑着。一切又都恢复正常了。
  第八章 赶集日
  九月九日,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特别灿烂。像九月常有的那样,天空是深邃而清澈的,弥漫着天蓝色的光,时而有微风吹拂着。那微风虽然吹得如此轻柔,但有风的感觉却很强。那风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吹来的,穿过一扇开着的门吹到另一个空间。
  加妮特早早儿就醒了。她在完全醒来之前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不大敢看,一半是因为怕天会下雨。不过即使闭着眼睛她也知道天气会很好的,因为透过薄薄的眼皮,那颜色是清澈的玫瑰色,她知道阳光照在上面。她听见了草地里蟋蟀的鸣叫声,一只苍蝇嗡嗡地叫着撞向纱门,有什么人在外面吹着口哨,所以一切都很好。她睁开了眼睛,哦,多么好的天气啊!她在阳光下举起手臂,手臂上的汗毛像金子一样闪着光,她闭合着的手指是暗红色的,仿佛里面有光似的。
  她踢掉了毯子,把她的脚指向那阳光,她的脚趾也是暗红色的,虽然颜色没有她的手指那么深。
  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她还没等穿好睡衣就跑出房间,下了那没有铺地毯的楼梯。那楼梯的声音听上去是中空的,就像鼓一样。
  砰!底层的纱门关上了,加妮特已经跑到了草地的中间,向一座孤零零立在那里的小猪圈跑去。那是埃里克专门给蒂米盖的。
  “蒂米!”加妮特叫道,“懒惰的蒂米,该起来了!”
  不过蒂米已经醒了很久了,懒洋洋地走到篱笆的栏杆那里,饶有兴趣而饥饿地张望着。他现在已长得相当大了,皮毛非常坚硬而纤细,他的状态很好,看上去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可以照顾自己似的。有好几个星期了,加妮特每天都训练他像一头获奖猪一样走路和站立着。弗里博迪先生曾教给她如何驾驭他沿着两块小木板走,如何使他把前面的两个蹄子整齐地并在一起站着。
  加妮特用一根细枝挠着蒂米的背部,他倚在篱笆上,小眼睛半睁半闭着,高兴地轻声打着呼噜。
  “今天你必须记住我教给你的一切东西。”加妮特告诉他,“你要待在一个你不大喜欢的小箱子里乘车远行。然后你将被带到一个大的牲口棚里,单独关入一个猪圈。不过那里还有许多其他的猪圈,里面也有猪。所以你可以交朋友,不会感到孤独。然后不久就会有些男人来看你,你走路和站立一定要姿势正确,就像我教给你的那样,或许你可以赢得一条可爱的蓝绶带。”
  蒂米摇动着他的小尾巴,那尾巴原来像一张椒盐卷饼一样全部卷了起来,然后他翻过身来躺下,这样他就可以挠自己的肚子了。
  “加妮特!”林登太太在屋子里叫道,“你快进来穿上衣服!”
  只穿一件睡衣的确相当寒冷,加妮特紧抱着自己冰冷的身子匆匆跑进屋里。
  “妈妈你觉得他会获奖吗?”她问道。
  “我不会怀疑,亲爱的,”她的母亲说,“自从你照料他以来他已经发生了变化。”
  加妮特上楼回到她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穿上衣服。她穿上蓝色的衣服和鞋。(不过不是那搭扣鞋,那鞋她再也不会穿了!)她把辫子编得紧紧的,以至都让她感到疼了,她又用力擦洗自己的脸,把它擦得像清漆一样有光泽。然后她下楼来到厨房里,在那里她可以听到腊肉在煎锅里的嘶嘶声和噼啪声。
  全家人都要去赶集,每个人都为这次盛会打扮了一番。杰伊和埃里克这回都把头发理好,他们洗头用了那么多的水,直到现在他们的脖子后面还在滴着水;唐纳德必须穿上林登太太的一条围裙来吃早餐,这样他离开餐桌的时候就肯定不会弄一身麦片粥了。加妮特觉得母亲看上去很漂亮,她身穿一件花上衣,头发也变了样。父亲看上去也打扮得很帅气,他穿上一件黑色的衣服,尽管那衣领让他感到很难受。
  加妮特感觉胃里好像有一个风车在团团火花中旋转一样。她把这种感觉告诉了母亲。
  “那是因为兴奋,”母亲平静地说,“兴奋而又饥饿,快把你的麦片粥吃了。”“哦,妈妈!”加妮特抱怨着,“我吃不下去。”“你吃得下去,亲爱的,”母亲坚持要她吃,“你不把东西吃干净就不能离开这里。”加妮特不高兴地在麦片粥里扒拉着。
  “就像是在吃世界上最高的水坝一样。”她抱怨道,不过她还是吃完了,然后从椅子上跳下来向门口跑去,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悲伤地回来了。
  “那些盘子。”加妮特说道。
  “哦,这次就先把它们放在那儿吧!”母亲大声说道,“我们回家的时候再刷吧。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您真好!”加妮特说完紧紧拥抱了一下她的母亲。
  埃里克从窗子里叫道:“快点儿,加妮特,弗里博迪先生的卡车已经到了,我们把蒂米装到他的箱子里。”
  “可怜的猪!”加妮特对蒂米说。当他们把蒂米放进板条箱的时候,蒂米一个劲儿地挣扎着、翻滚着眼珠尖叫着。“可是想想你还可能获奖呢!”
  “我敢说那小猪不会关心蓝绶带的事。”弗里博迪先生说,“他更愿意见到的东西是几平方英尺的泥巴和满满的饲料槽。”弗里博迪先生大笑着。“不过他看上去的确非常漂亮,不是吗?闻起来味道也很好。这是怎么回事?”
  “哦,我给他洗了个澡,”加妮特说,“肥皂的气味就是那样。”
  “哎呀,哎呀,多么珍贵的小猪呀!”弗里博迪先生嘿嘿笑着说,“有那么干净的鬃毛和那么香的气味,如果他不获奖的话我会对集市管理者极为失望的!”
  为了运送蒂米的方便,弗里博迪先生表示愿意驾驶着他的卡车去新康尼斯顿。林登家没有卡车,福特车里容不下全家人和蒂米的板条箱。
  “我要和您一起坐在卡车里,弗里博迪先生。”加妮特对他说道。
  “这样你正好可以照看那头猪。”弗里博迪先生说,“那么上车吧,我们该出发了。”
  加妮特看着那宝贝的箱子安全地放到了卡车后面,然后她自己也上了车。她和家人道了别,他们正忙着依次上福特车。由于豪泽太太、她的女儿西特伦妮拉和儿子雨果刚到,而且要和他们一起去,事情变得很难办。
  “你们决定跟我一起去是件好事,”弗里博迪先生说,“要不然我就不知道你们可能已到了集市,还有蒂米也是。那是豪泽家的非常肥胖的大家族。”
  加妮特看着豪泽太太上了汽车。她可以想象得到,也许她真的看到那福特车被压得弹簧有点下沉,好像正在重压下叹着气。我的天哪,加妮特想,母亲、父亲、杰伊、唐纳德、埃里克和豪泽太太,还有雨果,还有——
  “西特伦妮拉!”加妮特叫道,“你来和我们坐在一起吧。还有的是地方呢,不是吗,弗里博迪先生?”
  “再加一个人没问颢。”弗里博迪先生豪爽地说着,斜过身子越过加妮特给西特伦妮拉开车门。
  加妮特转身通过窗子窥视着箱子里的蒂米。
  “他看上去好像很伤心,”她说道,“他或许为这事永远不会原谅我的。”
  “试着给他点儿东西吃,看看他会不会有所改变。”弗里博迪先生说,“猪只认吃的。”
  这时卡车已经有一半下了便道。
  “哎呀,我真怕没能赶上去集市。”西特伦妮拉说,“默尔开车到汉森去固定那弹簧去了,西塞罗和爸爸及叔叔埃德带着我们的黑白花公牛乘棚栏卡车到集市去了,什么也没有给我们留下,除了那窝小猪。妈妈这才想起找你们家人来。”
  “今天对于集市来说是个好天,”弗里博迪先生评论道,“既不冷也不热,而且看不到一丝云彩。”
  “你认为他够暖和吗?”加妮特问道。
  “谁?”弗里博迪先生说,“蒂米?他很暖和了,你不用担心。”
  当他们来到霍奇维尔的时候,弗里博迪先生把卡车停了下来。
  “吃几个冰淇淋怎么样?”他问道。
  “好主意。”加妮特说。
  “真是个很好的主意。”西特伦妮拉说。
  于是弗里博迪先生走进一家杂货店为西特伦妮拉买了个槭树仁的冰淇淋,为加妮特买了个巧克力的冰淇淋,为他自己买了个普通的。他还给蒂米买了个草莓的,并让加妮特从箱子的板条间送了进去。蒂米高兴地抽动着嘴和鼻子,一转眼就把冰淇淋吃了个精光。看上去他不那么伤心了。
  “他知道你无论如何是不会背叛他的。”弗里博迪先生告诉加妮特。
  西特伦妮拉正好站起来看到这一切。
  “拿冰淇淋喂猪!”她说道,长时间默默地舔着她的冰淇淋。“给一头猪!”她又说了一遍,又舔了一下。“我的老天爷,多么浪费啊!”她说道。
  “今天我做了许多可怕的事,”加妮特自鸣得意地说,“丢下盘子不刷,拿冰淇淋喂猪,早晨九点钟独自一人吃早点!”
  “偶尔一次没有关系的。”弗里博迪先生说,于是他们都回到卡车上,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他们在蔚蓝的天空下行驶着。小山上没有阴霾,河流上没有烟雾,万物就像水晶一样清澈。他们经过梅洛迪,加妮特回想起公共汽车上的人们,在那些人下车后她的美好的旅行,她是怎样地在那座位上弹来弹去并努力不叫出声。
  她回头看了看蒂米,他正躺着呢。
  “您认为他状态很好吗?”她问道。
  “谁?”弗里博迪先生说,“蒂米?他很好,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
  加妮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弗里博迪先生并大笑起来。
  “您对猪很了解,是不是,弗里博迪先生?”她说道。
  “当然了解啦,”他说,“我喂养它们已经很长时间了!”
  现在他们已经可以看到远处半山腰上的新康尼斯顿了。加妮特觉得她的胃里又有风车在转。
  他们开车经过那些破破烂烂的小住房,穿过大街,经过街上的许多大商店和加妮特购买礼物的专售廉价货的商店,穿过有喷泉的公园,来到了城郊,集市场地就在那里。
  然后他们从宽敞的大门开进了崭新而欢乐的集市世界,那里就像故事中的一个充满魔力的城市一样,彻夜进行着各种活动。
  那里叮当作响,人声鼎沸,五光十色,处处飘香,令人眼花缭乱。一切似乎都在旋转不停,有旋转木马、费里斯轮转和过山车。那里有几十顶帐篷,顶部像山峰一样凸起,四周有扇形边饰,上面还有飞扬着的小彩旗。
  西特伦妮拉紧紧抓着加妮特,加妮特也紧紧抓着西特伦妮拉,她们兴奋地尖叫着跳上跳下。弗里博迪先生则平静得多。“我一直很喜欢集市。”他说道。
  他们直接开到了牲畜帐篷那里,并在一个有用黑体大字写着“猪”的标签的帐篷前停了下来。
  负责那个帐篷的男人很胖而且面容和蔼,他的名字叫弗雷德?伦伯克。他和弗里博迪先生把那板条箱抬了进去,打开箱子,把蒂米放入一个地上铺有干草的干净漂亮的猪圈里。
  “他还没有觉得像在自己家一样。”加妮特抱歉地对伦伯克先生说道,因为蒂米只是站在他原来一直坐着的地方不动,看上去像受到了伤害,对一切都很厌恶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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