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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顶针的夏天

恩赖特(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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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顶针的夏天
Thimble Summer
作者:伊丽莎白?恩赖特
第一章 银顶针
  加妮特认为今天一定是世界上最热的一天了。几个星期以来,她每天都想着同样的事情,只不过这一天的确是近来最糟糕的一天。这天早晨乡村药房外面温度计的细细的红色指针已经指向华氏一百一十度了。
  人们就像待在一面鼓里一样。天空好像紧紧蒙在山谷上的一张光亮的皮,地面也由于炎热而变得紧绷绷、硬邦邦的。稍后,当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响起了滚滚雷声,就像一只巨大的手在擂击那面鼓:尽管山头压着厚重的云层,划过道道炽热的闪电,但还是一丝雨也没有下。其实,像这样的天气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每当吃完晚饭后她的父亲都会走出家门,抬眼望着天空,然后低下头来看着他那种着玉米和燕麦的田地。
  “不,”他会摇着头说,“夜里不会下雨的。”
  燕麦过早地变黄了,当干燥的风掠过田地时,玉米的叶子被风撕扯着,弄得残败不堪,像报纸一样沙沙作响。如果雨不快点下的话,庄稼就会颗粒无收,他们就不得不把燕麦割下来做干草用了。
  加妮特气愤地望着那平静的天空,挥动着拳头。
  “你!”她大声喊道,“你为什么不能下点儿雨呢!”
  她赤裸着的双脚每走一步路都会踢起一小团尘土。灰尘沾满她的头发,钻进她的鼻子,弄得鼻子痒酥酥的。
  加妮特大约九岁半,有着修长的腿和手臂,两根太妃糖色的辫子,一个向上翘着的长有雀斑的鼻子,两只半绿半棕色的眼睛。她身穿一条不及膝盖的蓝色的工装裤。她可以像一个男孩一样吹口哨,而且现在正轻轻地毫无顾忌地吹着。她已经把对于老天爷的愤怒忘得一干二净了。
  豪泽农场就坐落在道路的拐弯处,掩映在高大的黑色冷杉之间,看上去殷实而又昏昏欲睡。草地上有一个种着火红色串红的花坛,阴凉处并排停着拖拉机和脱粒机,就像两只友好的怪物一样。在小路的对面,豪泽家的猪正卧在它们的栖息处睡觉,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肥胖的懒家伙。”加妮特随手把一颗卵石朝一头最大的猪扔了过去。那猪发出吓人的鼻息声,缓慢而吃力地站立起来,而加妮特只是嘲笑着它,毕竟他们之间隔着篱笆。
  在她的身后一扇纱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西特伦妮拉?豪泽从她住所的台阶上走了下来,像扇扇子一样摆动着一块毛巾。她是个胖乎乎的小姑娘,长着红扑扑的脸蛋儿,留着厚厚的黄色刘海儿。
  “老天爷!”她冲加妮特叫道,“天不是很热吗!你要去哪儿?”
  “去取邮件,”加妮特说,“我们可能会去游泳。”她又若有所思地说。
  可是不行,西特伦妮拉不得不帮助母亲熨衣服。
  “像这样的天儿做这样的事情真是够美妙的,”她愤愤不平地说,“我敢说,我像一磅半黄油一样就要溶化在整个厨房的地板上了。”
  加妮特听了这一比喻咯咯地笑着,又开始走她的路了。
  “等一下,”西特伦妮拉说,“我不妨也看看有没有给我们的邮件。”
  她一边走着一边拿着毛巾做着别的事情。首先,她把它像一条披肩那样裹在头上,然后,她又把它系在腰间,可是系得太紧了,它的尾部被塞进腰带的后面,像裙裾一样从后面垂了下来。
  “像这样的天儿,”西特伦妮拉说道,“我真希望能够在什么地方找到一处瀑布,一处倾泻着柠檬汁而不是水的瀑布。我会一整天张着嘴坐在那下面。”
  “我倒宁愿爬上一座高山,”加妮特说,“你知道,就是欧洲的那些山中的一座。即使在夏季最炎热的日子里,山顶也会覆盖着皑皑白雪。我喜欢坐在雪里眺望远处低矮的山谷。”
  “爬山太麻烦了。”西特伦妮拉叹气道。
  她们在拐角处拐了个弯,然后沿着公路一直向前走,来到一个邮箱前面。在一根狭窄的柱子上有四个邮箱,它们是用马口铁做的大箱子,顶部呈拱形,有的已摇摇欲坠地倾斜在支座上,使人联想到站在路边闲聊的戴着皱皱巴巴的遮阳帽的瘦瘦的老妇人。
  每个邮箱上都用黑色的铅字写着姓名:豪泽、舍恩贝克、弗里博迪和林登。
  豪泽家的邮件总是最多的,因为他们家是最大的家族,而西特伦妮拉和她的兄弟们总是派人去取那些在报纸上登过广告的免费样品。今天有一小瓶给西特伦妮拉的染发液和猪肉泥的样品,还有给她的兄弟雨果的三种不同的牙膏。
  他们又向舍恩贝克老先生的邮箱里窥视,想看看鹪鹩的巢穴是否还在。那里成为鹪鹩的巢穴已有一年多了,却从来没有任何信件。
  加妮特打开了那个写有“林登”字样的邮箱——林登是她的姓,从里边拉出一个大大的包裹。
  “看,西特伦妮拉,”她叫道,“这里有《农用商品目录》。”
  西特伦妮拉一把抓过去,撕去了外面的包装纸。她和加妮特都喜欢看来自那家大百货商店的商品目录。
  目录上面有你想购买的任何东西的图片,还有许多你或许不怎么喜欢的,比如拖拉机零件、各种热水瓶和一页又一页的连衫裤。
  加妮特从她的邮箱里取出其余的邮件。没有一封是真正的信件,她一看便知,因为信封都很薄而实用,左上角用小字印着公司的名称,其中有两封开有一个长而透明的窗口。不,这些不是真正的信件,它们是账单。
  西特伦妮拉端详着一位身穿晚礼服的美少女的照片。照片下面注明:“你是最棒的,一件完美的舞会礼服。尺码:14至40。11.98美元。”
  “当我十六岁的时候,”西特伦妮拉满怀憧憬地说,“我所有的衣服都将像那样。”
  可是加妮特却没在听。账单,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今晚她的父亲要在厨房里待到很晚,忧心忡忡,一言不发,在一张纸上算账。其他的人都已入睡很久了。那盏灯还会点亮着,他还要独自一人在那里。要是能下雨该多好啊!那么就会有好的收成和更多的钱了。她抬头望着天空。天空是平静的、空空荡荡的,几个星期以来一直是这样。
  “我得回到我那心爱的熨衣板前去了,”西特伦妮拉满脸愁容地说着,啪的一声合上那目录,递给了加妮特。
  她们在豪泽农场分了手。望着西特伦妮拉肥胖的背影,拖在她身后的毛巾还在摆动着,加妮特不禁大笑起来。
  当她爬上那绵长的小山往家赶路的时候,她看到那掩映于绿树间的一平如镜的小河。那小河变得越来越浅,很快就浅到趟水就可以过去了。
  一颗颗汗珠从她的前额滚落到她的眼睛里,就像大颗的泪珠一样。她感觉到自己已是汗流浃背了。她真不希望把那些账单拿给父亲看。
  当她转身进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她的哥哥杰伊正拎着一桶桶牛奶从牲口圈到房子下面的冷藏室去。以他十一岁的年纪来说,算是长得高的,而且肤色黝黑。
  “有我的邮件吗?”他大声说道。
  加妮特摇了摇头,于是杰伊到冷藏室去了。
  那牲口圈又大又旧,就像公共汽车拐弯时那样向一侧倾斜着。有朝一日,当她的父亲有足够的钱时,他要盖一间新的。在牲口圈旁有一间很大的贮藏窖,加妮特又想,就像她常想的那样,在那里有一间房子该多好啊,又小又圆,中间向外面开有一个窗口,就像城堡高塔上的一个房间。
  她在猪圈旁停了下来,看着“王后”——就是那头大母猪,还有她的一窝小猪。他们才刚出生不久,长着大大的丝绸一样的耳朵和极小的蹄子,看上去就像穿着高跟拖鞋。“王后”翻了一下身子,就像一阵波浪滚过一样,把她那尖声叫着的宝宝们向左右两边驱散开来。她是个没有耐心的妈妈,发怒地呼噜着,当他们打扰到自己时就把他们一脚踢开。
  加妮特还没有给小猪们起名字。她倚在栏杆上思考着,到底起什么名字好呢。这窝小猪中最大的一头就像成年猪一样贪吃而自私。他踩在兄弟们的身上,咬他们的耳朵,当他们挡道时就把他们推到一边去。毫无疑问,他会像他的父亲那样长成一头获奖的公猪。“雷克斯”对他来说会是个不错的名字,或者叫“帝王”,或者叫“暴君”,反正是某种听上去既响亮又勇敢的名字。加妮特最喜欢的是那头皮毛像缎子般的最小的小猪,他面露哀伤又不好斗,所以总是得不到足够的食物。由于某种原因,加妮特觉得他叫“蒂米”倒是正合适。
  加妮特慢慢走到那些高大的枫树下的黄色房屋前,打开了通往厨房的门。
  她的母亲正在一个大黑煤炉旁做着晚饭,小弟弟唐纳德坐在地板上正学着火车行进的声音。
  母亲抬眼望了望。她的面颊被炽热的火炉烤得通红。“有什么邮件吗,亲爱的?”她问道。
  “有账单。”加妮特答道。
  “哦。”她的母亲说完转过身去继续做饭。
  “还有《农用商品目录》,”加妮特很快地说道,“里面有一件衣服您穿上会很好看的。”她找出了写有“你是最棒的”那张照片。
  “我并不认为那样式很适合我,亲爱的。”她的母亲望着那衣服大笑起来,轻轻地拉了一下加妮特左边的辫子。
  加妮特把一张桌子放到了开着的窗子旁边。刀,叉,刀,叉,刀,叉,刀,叉,但唐纳德却只有一把勺子,他吃饭时总是心不在焉,通常一顿饭吃完的时候,掉到外面的饭甚至和吃到肚子里的一样多。
  她在桌子的中间放上一瓶番茄酱以及盐和胡椒,一只映着晨曦的瓷糖碗和一只装满勺子的玻璃缸。然后她就下到冷藏室去了。
  冷藏室里寂静而昏暗。一只水龙头静静地往下面的深水池里滴着水,沉在水池里的是牛奶桶和黄油罐。
  加妮特倒了一罐牛奶,然后把一块黄油放在她带来的盘子里。她跪下来把两只手臂伸到水中。由于洒出了一些牛奶,那水变得很浑浊,但却是冰凉冰凉的。她感到那种冰冷扩散到了全身的血管里,不禁打起了寒战。
  当她再回到厨房的时候,就像走进一个火热的烤箱里一样。
  唐纳德停止了模仿火车,又模仿起救火车来。他模仿着救火车的尖叫声在屋子里横冲直撞。他怎么会如此有活力?加妮特感到很纳闷。他甚至一点儿不介意那酷热,虽然他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了,像羽毛一样贴在头皮上,双颊红得像小水萝卜。
  母亲向窗外张望着。“爸爸就要进来了。”她说,“加妮特,现在不要把账单给他,我想让他好好儿吃顿饭。先把它放到日历后面去,回来我再处理。”
  加妮特迅速把账单塞到洗衣槽上方的日历后面。日历上有一幅画,画的是一群羊正在野外的山坡上吃草,背景是红霞飘动的天边,那幅画的名称就叫《高原夕照》。加妮特常常端详那幅画,觉得自己好像就站在那个寂静的地方,守着羊群,听到的只有羊在吃草的声音。那幅画给她一种愉快的、遥远的感觉。
  纱门打开了,随着它特有的吱的一声,父亲走了进来。他走到洗衣槽前去洗手,看上去很疲倦,脖子也被晒得黝黑。“这是什么天呢!”他说,“要是再有一天这样的日子——”他摇了摇头。
  天热得让人都吃不下东西去。加妮特讨厌吃饭,唐纳德哭闹着,打翻了他的牛奶。只有杰伊是一本正经地真吃的,好像还很爱吃。如果手头没有别的东西可吃的话,他或许会把房子的墙皮都给吃掉的,加妮特这样想。
  加妮特帮助刷完碗后,便和杰伊穿上游泳衣向河边走去。他们得沿着一条小路往下走,穿过一座牧场和几座沙堤,最后来到一个水深足以游泳的地方。其实这是一个依傍着一座小岛的隐秘而静谧的池塘,池塘被树木荫蔽着,树根蔓延到水里。当孩子们接近时,三只乌龟从一根圆木上滑落下来,静静的水面慢慢地漾起三个越来越大的圆圈。
  “这水看上去像茶水一样。”加妮特说,棕色的微温的水已没到她的脖子。
  “我的感觉也是这样,”杰伊说,“我希望它更凉一些才好。”
  河水毕竟不是茶水,这里的水足够他们游泳的。他们漂浮着,比赛谁游得快,从池塘上弯得像张弓一样的白桦树上跳入水中。杰伊的跳水技巧非常棒,他入水时几乎没有溅起什么水花,而加妮特每次入水时却都是肚子拍在水面上。像往常一样杰伊在一块尖利的石头上划破了脚趾,流了很多血。而加妮特也一如既往地被卷入一道急流中,她尖叫着,不得不被杰伊救起。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小心翼翼地用枯树枝做了一个木筏,可当他们刚一上去,它就沉了。不过什么也不会扫他们的兴。
  当他们终于在水里泡够了,眼睛红红的时候,他们便顺流而下,来到了一座沙洲上进行探险。这座沙洲因几周来的持续干旱而露出了水面,在那里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东西:里面的颜色像珍珠一样的张着口的蛤壳,拖着长长的绿色苔藓须子、被水浸泡过的树枝,锈迹斑斑的烟盒,搁浅的鱼,还有瓶子和一把破茶壶。
  他们四处游荡,不时弯下腰来察看并捡起东西。潮湿的沙洲有一股浓浓的泥土的气味。过了一会儿,耀眼的阳光落到了树木的背后,可是空气似乎并没有变得凉爽一些。
  加妮特看到一个小东西半埋在沙子里,熠熠发光。她跪下来用手指把它挖了出来,是枚银顶针!它究竟是怎么跑到河里来的呢?她扔掉拾来的那只旧鞋、几片磨光的玻璃和几只蛤壳,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杰伊那里给他看。
  “这是真正的银子!”她得意地大声说道,“我想它一定也会有魔力的!”
  “有魔力?”杰伊说,“别犯傻了,绝不会有这种事情。不过,我敢说它很值钱。”他看来有几分羡慕。他自己找到了两件非常重要的东西——一件是一只公羊的头骨,眼眶里生出了苔藓;另一件是一只大鳄龟,长着一张鸟喙状的嘴,露出一副猥琐的表情。
  加妮特伸出一个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长着美丽斑纹的龟甲。
  “我们管它叫‘老铁甲统帅’吧。”她建议道。她喜欢给东西起名字。
  过了一会儿,天已经黑得看不清东西了,他们又去游泳了。加妮特紧紧地握住她的顶针。这是她找到过的最好的东西,肯定会给她带来好运的,不管杰伊怎么说。她感到非常高兴,在水里漂浮着,抬眼望着天空,天空被星星和萤火虫照得光闪闪的。
  天色变得更黑了,蚊子也开始猖獗起来,他们决定回家了。
  从沙洲上穿过,黑黢黢的,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在树木丛生的沙洲上,猫头鹰们正用一种柔和而迷惘的声音互相倾诉着,有一只则不时地用一种骇人的声音高声尖叫着。加妮特知道它们只不过是猫头鹰罢了,可是在那片除了萤火虫似乎严肃地闪现以外没有一点儿光亮的闷热的黑暗之中,她感觉它们也许会是任何一种东西。蹑手蹑脚地行走着的动物随着夜幕的降临而开始活跃起来,在树林中守望着,追逐着。杰伊则对它们毫不在意,只是用毛巾不停地拍打着蚊子。
  “听着,加妮特,”他突然说道,“我长大了是不会做个农民的。”
  “可是,杰伊,你还能做别的什么呢?”加妮特惊奇地问道。
  “我不想做个农民,眼睁睁地看着我好端端的庄稼由于麦锈病而被蚕食或旱死。我不想在等待好天气中虚度我的生命。我想离开农村,到大海上去。我喜欢做一名水手。”
  他们两人谁也没有见过大海,不过海上风雨交加的声音使他们心驰神往。
  “我也要做名水手。”加妮特大声说道。
  杰伊只是对她付之一笑。“你?女孩是不能做水手的。”
  “我能做,”加妮特语气坚定地答道,“我要做海上的第一名女水手。”她仿佛看到自己身穿水手裤,领子上有五角星,正在爬上一个高高的索具。在她的头顶上是蔚蓝的令人目眩的天空,群鸟在天空中飞翔,远在脚下的是蓝蓝的翻滚的波涛,还有那劲吹的狂风。使她如此着迷,以至忘记了自己正在做什么,砰的一声撞到了栅栏上,游泳衣挂在了带刺的铁丝网上。“疯了你,为什么不看着点路?”杰伊耐心地帮她从铁刺上解脱下来。
  他们从铁丝网下滚入牧场。天色很黑,他们走起路来十分小心。空气是闷热的,连一丝风也没有。
  “我根本感觉不到一直在游泳,”杰伊抱怨道,“我感到比以前更热了。我建议再回去泡一下。,
  “我不愿意,”加妮特说,“我要去睡觉了。”她一想到在那黑暗的河中游泳,还有那些猫头鹰跟着,就感到毛骨悚然。不过她没有把这种想法告诉杰伊。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牧场花香的气味,有薄荷的、蜜蜂花的和蝶须属植物的。加妮特深深地吸了口气。
  “让我们只在冬天做水手,”她说,“我希望我的整个夏天都在这里度过。”
  他们爬过牧场的大门,走上通向住宅的粉尘弥漫的小路。一盏灯孤零零地在厨房里燃烧着。透过窗户他们看到父亲正在伏案作着笔记。
  “去它的吧!”杰伊小声说道,“我永远也不会做农民的!”
  加妮特道了晚安后,踮着脚尖走上通向屋檐下她的房间的楼梯。房间里如此闷热,以至烛台上的蜡烛都立不住了,从中间弯了下来。加妮特把它弄直了,用她上楼梯时带来的那支蜡烛把它点燃。飞蛾见到光亮纷纷向窗子上飞来,轻轻地撞在纱窗上,用敏捷灵巧的腿在纱窗上爬来爬去。微小的昆虫从纱窗的网眼里爬进来,围着那烛火拍打着翅膀,结果把自己烧死了。加妮特吹灭了蜡烛,躺了下来。连床单都热得要命。她躺在上面,大汗淋漓,感觉热得就像盖着沉重的毯子,听着那有气无力的雷声,可就是干打雷不下雨。过了一会儿,她睡着了,梦见自己和杰伊在辽阔平坦的大海上。
  她正在划船,那可是个又热又累的活儿,她的手臂都酸疼了。杰伊坐在船头,手里拿着个小型望远镜。“连一间农舍也看不到,”他一直在说,“连一间也没有。”
  夜已经很深的时候,加妮特醒来了,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聆听着。
  雷声又隆隆作响,声音比傍晚早些时候大得多。那雷几乎就象是在地上而不是天上打的,震得房子都有点颤抖了。然后,慢慢地,一个接着一个,好像有人在往屋顶上投掷硬币似的,雨点落下来了。加妮特屏住呼吸,那声音又停止了。“不要停!”她喃喃自语道。一阵风吹动树叶的声音过后,大雨哗哗地倾盆而下。加妮特从床上跳起来,跑向窗子。潮湿的空气凉爽地扑面而来,这时她看到分成许多道的闪电在地平线上划过,就像一棵着了火的树一样。
  她迅速转身跑下那窄小的楼梯来到父母的卧室。
  她砰砰地敲着门,一下子把它推开了,大声喊道:“下雨了!下大雨了!”她觉得那雷暴雨好像就是自己送给他们的一份礼物。
  她的父母起身来到窗子跟前,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事,但这的确是真的。雨声响成一片,打闪的时候你会看到那雨帘就像沉甸甸的银色的瀑布。
  加妮特从楼梯上飞身而下冲出了家门。五分钟之后大地就变成了一个狂暴而陌生的世界。雷声就像咚咚的大鼓声,就像隆隆的大炮声,就像“美国独立纪念日”那样热闹,只是声音更大些。大雨就像大海倒悬,狂风大作,撼动大树,使树枝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在闪电把天空照得如同白昼的瞬间,加妮特看到了牧场较低处的马匹,它们扬着头,飘动着鬃毛似乎有些异样。
  她听到屋里母亲在关窗子,于是飞快地跑到杰伊的窗前叫着他:“醒醒,醒醒!到外面去淋淋雨!”杰伊露出一张吃惊的脸,“嗬,好家伙!”转眼之间他就冲出了屋门。
  他们就像野兽一样绕着牧场一圈圈奔跑着,尖声地大喊大叫。加妮特绊了一跤,一头摔进了大黄花坛里,但她却毫不介意。她以前从来没有如此快乐过。杰伊抓住她的手,一齐跑下山坡穿过菜园子。他们连滑带摔地跑着,躲过豆架,跨过圆白菜,在牧场的篱笆前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
  忽然,天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强光,照得加妮特闭上了眼睛。就在同一瞬间,空中发出一声巨响,仿佛地球都分裂成两半了。大地在他们的脚下颤抖着,那意味着闪电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炸响,至少对于加妮特来说太近了。她听到母亲在门口叫她,于是像只兔子一样向房子跑去。
  “我们是在跳着求雨舞的印第安人。”她不高兴地抱怨道。
  “你们浑身都湿透了!”母亲喊道,“看你们身上都弄脏了,会得重感冒的。”母亲虽然这样说着,可是在她拿着的油灯上方却可以看到她满脸的笑容。“我敢说,就是我自己做同样的事情,我也不会在乎的。”她又补充道。
  现在屋子里已经变得凉爽了。风把窗帘吹进了加妮特的屋里。她穿上一件干的睡衣,把毯子向上拉到下巴底下,侧耳倾听着暴风雨的声音。雷声隆隆作响,一道道闪电破空而出,发出耀眼的强光,渐渐地,雷声和闪电变得越来越少,直到完全消失了。
  不过,整个夜晚雨都连绵不断地下着,伴随着雨槽的流水声,屋檐在滴着雨,潮湿的树叶合在了一起,雨水从顶楼的裂缝中漏进来,落在一个洗碟盆里,砰——砰——砰,就像有人在敲一面小锣。
  当加妮特凝神屏息,非常认真地倾听时,她仿佛看到那些埋在深深的湿润的土壤里的根在饱吸着水分,渐渐恢复了盎然生机。
  第二章 珊瑚手镯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当加妮特去取邮件的时候,外面正下着大雨。她穿着一件对她来说很短的雨衣,一双杰伊的雨靴又太大了,每走一步路都发出呱嗒呱嗒的响声。
  道路上流淌着一些咖啡和奶油色的小河。极小的癞蛤蟆在四处乱蹦,加妮特小心翼翼地走着以免踩到它们身上。她的雨衣散发出一种浓烈的香味,她在一个衣兜里发现了一块遗忘在那里的甘草糖。
  在邮箱里有一封信看上去对她的父亲来说是很重要的,有两封给她母亲的信,一张给杰伊的无聊的明信片,上面印有一座办公大楼和两辆停着的汽车。那是从住在杜鲁日的叔叔朱利叶斯那里邮来的。没有任何一封信是给她的,不过这个时候是不会有的,除了圣诞节和她过生日的时候。
  她把邮件放入净是泥水的雨衣口袋里,转过身来向西特伦妮拉的家走去。她泥浆四溅地穿过草地迈上门廊的台阶,透过有挂帽架和橡胶植物的黑暗大厅的纱门向里张望着。
  “西特伦妮拉!”她喊道,把脸紧贴在纱窗上。豪泽的家像所有人家一样,有自己特有的气味。它有一种棕色肥皂、熨烫衣服和油布的气味,空气很不新鲜。
  “西特伦妮拉!”加妮特又叫了一声,这次西特伦妮拉答应了一声,咚咚咚地下了楼梯,她的刘海儿在前额跳动着。
  “我刚才在曾祖母的房间里呢。”她解释道,“上来吧,加妮特。她在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呢。”
  加妮特脱掉了满是泥巴的雨靴走了进去。她把雨衣挂起来,然后光着脚跟西特伦妮拉爬上了楼梯。
  西特伦妮拉的曾祖母埃伯哈特太太已很老很老了,她在住宅前有一间小屋,屋里挂满了她亲戚的照片。她由于上了年纪而变得很瘦小,轻如一片叶子似的坐在一把摇椅里,膝盖上盖着一条用钩针编织的红色的毯子。她喜欢明亮的颜色,特别是红色。
  “是的,”她告诉两个孩子,“我一直喜欢红色。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我们常常自己制作衣服的染料。在秋天我们采集漆树果,然后把它们用水煮了,再把布放进去浸染,不过染完后却变成某种棕色而不是期待的红色。我总是很失望。”
  “那时这个山谷里是什么样子?”加妮特问道。
  “哦,那时还是一片荒野,”埃伯哈特太太回答道,“只有另外一家住在那里。布莱兹维尔是最近的城镇,离这里有三英里的路,那时它还是个不丁点儿的地方。我们干活总是很努力,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来做。我家一共十一个小孩,我是倒数第二。男孩们帮助父亲犁地和照看农场,女孩们帮助母亲用搅乳器搅拌牛奶、烤面包、纺纱和做肥皂。在夏天,当我们还是小不点儿的时候,我们常常躺在父亲的麦田里,当乌鸦飞来时每人拿着一副小木板拍打。鹿有时也会来,我们必须把它们吓跑。不过我们常常到河边去,藏在灌木丛中看它们到那里喝水。它们是美丽的动物,可是我已经有三十年没有再见到一只鹿了。
  “是的,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荒野,树木丛生,土地闲置,无人耕种,道路很少。我的父亲常常骑着一匹名叫‘公爵夫人’的栗色母马到布莱兹维尔去。有时当我表现好时,他也会带我一起去,我坐在他的后面,双手搂着他的腰。哎呀呀,他可是个大个子,你搂着他的腰就像搂着一棵大树一样。我们常常直到天黑了才回家,一起骑着马穿过那茂密的黑黝黝的树林总是让人觉得是件大事,就像从事某种冒险活动。
  “那个时候这里还有印第安人。我常常和姐姐马蒂一起睡在一张有脚轮的小矮床上。白天的时候,就把它推到父母睡的大床的底下去,晚上再拉出来放在角落里。从我们睡觉的地方可以看到隔壁房间里的东西,那里的炉火正在燃烧着。哎呀,那时过冬天可是件很可怕的事。我们常常被大雪困住,一困就是好几个星期。我们得让炉火一天到晚燃烧着,我记得脚上得穿三双毛袜和好多件法兰绒的衣服,看上去一定像棵倒放着的白菜。在那些寒冷的夜晚,当我和马蒂打算睡觉时,我们会向其他房间张望,那里人影幢幢,炉子的火光闪烁不定,不断改变着形状,就在这时我们突然看见前门打开了。‘看,马蒂,’我小声说道,捏了她一下,‘他们又来了。’我感到几分恐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马蒂则抓住我的手。千真万确,那门开得大了,印第安人像猫一样悄悄地进来了,有时一两个,有时多达十个。他们戴着皮帽子,穿着鹿皮衣服。当他们在我们温暖的房间的炉火前躺下时,我们可以听见他们咕咕哝哝说话和叹气的声音。我们没有等到他们离开就睡着了,他们在天亮前很早就走了,不过我们总会发现一份礼物,作为他们在我们炉边睡觉的一种交换。有时那礼物是鹿的腰腿肉,或者是两只可以炖着吃的野兔,又或者是一篮或一袋麦片。我记得有一次他们留下了一些鹿皮无后跟软鞋,其中有一双小孩穿的,正好是我穿的那么大号的。哎呀,它们穿起来很舒服,也很漂亮,脚趾部位还缝着珠子。记得当它们穿破了时我都要哭了。”
  “我也希望能有一双,”加妮特说,扭动着她的裸露的脚趾。“我只想穿那种鞋。”
  西特伦妮拉正躺在地板上逗着猫玩,那猫则把爪子盘在身下,高兴地卧在那里大声地打着呼噜。
  “曾祖母,讲讲您不幸的时光吧,”西特伦妮拉说,“您知道,在您过十岁生日的时候……”
  埃伯哈特太太大笑起来。“还讲?”她问道,“嗯,加妮特还没有听过呢,是吗?你知道,加妮特,我是个非常任性的孩子,总是一意孤行,不高兴时总爱发脾气。嗯,当时在布莱兹维尔只有一家商店,那是家杂货店——”
  “它的名字叫‘埃利?金斯勒商店’。”西特伦妮拉插话道,这个故事她早已烂熟于心。
  “是的,”埃伯哈特太太说,“正是这样。埃利?金斯勒是个瘦高个儿、没有下巴的男人,不过我们都很喜欢他,因为他对我们很好,每当我们走进他的商店时他都给我们糖果吃。在他的商店里有你想得到的一切东西:马具、食品杂货、论码卖的印花棉布、糖果、鞋、书籍、工具、帽子、谷物、饲料、饰物和玩具,是个非常奇妙的地方。我的父亲常拿那里开玩笑。‘埃利,’他会说,‘你什么时候开始销售牲畜和机车?’
  “哎呀,在埃利的玻璃陈列柜里有一只珊瑚的手镯,我猜测它是赝品,但是我认为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东西。它是用珊瑚珠子做的,上面还悬挂着一颗珊瑚红心。我希望得到它,胜过世界上的任何东西。而我所拥有的唯一的饰物是一串桉树果和玫瑰果。我朝思暮想着那手镯,每次去布莱兹维尔都不大敢进到埃利的商店里去,生怕它已被卖出去了。最后,埃利对我说,‘嗯,那手镯值一美元,不过既然你如此渴望得到它而且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卖出去,我把价格降到五十美分卖给你吧。’
  “‘哦,谢谢你,埃利,’我说,‘当我有五十美分的时候我会来把它买走的。’
  “那是在五月初,不到八月底我就攒够了钱。在一个瓷储蓄罐里我已存了大约十五美分了(我记得那储蓄罐的颜色是蓝白相间的,样子就像一只木头鞋),我努力工作,额外再干些零活,好挣更多的钱。我常常除草,自己一个人照看整片西瓜地,父亲每卖出一个西瓜就给我一个便士。我的生日是在八月二十七日,父亲答应我到我生日那天他会带我骑着‘公爵夫人’到布莱兹维尔去,那时我就可以得到那手镯了。
  “哎呀,生日终于来到了,那是夏天快要过完时的晴朗而闷热的一天。这个日子我记忆犹新,就像在上个星期似的。我十岁了。吃过早饭我在住宅的四周做杂务,然后走出家门。父亲正在牲口圈前给‘公爵夫人’上马鞍子。哎呀,我真高兴呀。我把五十美分裹在一块手绢里,一摇动手绢就会叮当作响。
  ‘我要换一下衣服吗,爸爸?’我大声问道。
  “父亲向我看了一眼。‘今天不行,范妮,’他说,‘今天我无论如何不能带你去了。我有事要到霍奇维尔去。’
  “我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回到了屋子里。我帮助母亲和姐妹们洗衣服,为了午餐到菜园子里搬蔬菜,帮助切菜和做饭。可是我却吃不下去。我内心的愤怒无时不在增长,直到我觉得自己好像要爆炸了。吃过午饭我和弟弟托马斯就提着两个桶到树林里去采黑莓。我已经快要疯掉了,眼眶里总是含着泪水,我看不清自己在做什么,衣服也被黑莓的悬钩子挂破了。终于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把桶交给了托马斯。
  ‘你把它装满吧,’我说,‘我要去布莱兹维尔取回我的手镯。’
  “托马斯瞪着眼睛看着我。‘你怎么到那里去呢?’他问道。
  ‘走着去,’我说道,‘如果你告诉任何人我到哪里去了,我会用鞭子狠狠抽你一顿的!’
  “可怜的托马斯,他的嘴张着合不上了。那时他只有六岁。我应该更懂事一些,不致把他孤身一人留在那里!可是我是个淘气的、漫不经心的女孩。
  “嗯,于是我走啊走。天气很热,道路上尘土飞扬,我的脚跟处磨起了一个水泡。可是每走一步路,口袋里的钱都撞击着我的腿,于是我就会想起那手镯。我终于来到了布莱兹维尔并直奔埃利?金斯勒商店。
  ‘我买那手镯来了,埃利,’我说,‘我已经攒够了买下它的五十美分。’
  “埃利用有点怪异的目光看着我。‘啊哟,范妮,’他说道,‘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来了呢。一个多星期以前我把那只手镯卖给了米内塔?哈维了。’
  “啊,那太过分了。我低头趴在柜台上,哭得心都要碎了。埃利也为此感到很遗憾。
  ‘好啦,范妮,’他说,‘别哭啦。我用同样的价钱把那枚玛瑙的小坠子卖给你吧,那要值钱得多呢。或者也许你喜欢那蓝珠子的项链?’
  “可是,不,除了那珊瑚手镯我什么也不要。
  “我终于止住了哭泣,擦干了眼泪,对埃利说天色已晚我得走了。我以为他不会想到在那个时候我会独自回家,否则他就不会放我走了。他给了我一块可以吃一天的棒糖并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要太在意那小小的手镯了,’他说,‘下次我去霍奇维尔的时候或许可以为你再找一只完全一样的。’
  “太阳渐渐西沉了,我开始加快脚步。道路两边的树林又黑又密,而且越走越黑。除了蟋蟀的叫声没有一点儿声响。我有点抽噎,为自己感到很遗憾。哎呀,总之那时我既失望又疲倦。
  “我猜测已走了大约四分之三的路程,这时我注意到路上有个人正朝我走来。天色的确很黑,尽管星星出来了,但还是很难看清楚。我想隐藏到路旁去,可是后来我坚信既然方圆几英里内的每个人我都认识,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我还没有走近他,就发现他是个陌生人。他的一条胳膊下夹着一个包裹,而且穿着一件就像印第安人穿的那种鹿皮上衣。
  “‘晚安。’我走近他时彬彬有礼地说道,但并没为此而停下。
  “‘喂,小姑娘,’那个男人说着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臂。‘这么急急忙忙地要到哪里去?’
  “‘回家,’我回答道,尽力不让他听出我很害怕,‘放我走吧,我已赶不上吃晚饭了。’我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和托马斯待在一起呢。
  “晚饭,’那个男人说,‘如果你没有任何晚饭可吃的话,你会感觉如何呢?如果你不知道你的下一顿晚饭会从何而来的话,你会感觉如何呢?,他把我的手臂抓得更紧了,‘或许你的口袋里面会有几个便士可以为一个饥饿的男人买一些食物?,
  ‘哦,是的,是的!’我大声说,从我的口袋里掏出那打了结的手绢交给他。‘这里面有五十美分,’我说,‘你可以都拿走。’说完我把手臂挣脱出来一溜烟地跑掉了。我连回头都不敢,可是我感觉好像在我回家的路上都能听到那个男人的嘲笑声。
  “我跌跌撞撞地跑上通向我家大门的小路,一下子冲进家里,几乎喘不上气来,满脸通红。
  ‘范妮!’我的母亲叫道,‘托马斯到哪儿去了?’
  ‘托马斯!’我很吃惊,‘他不在家吗?’
  ‘他的确不在家,’母亲回答道,‘我为了你们俩都急死了,男孩子们刚刚出去找你们。托马斯在哪儿?你在哪儿把他给丢了的?’
  ‘哦,妈妈,’我说,‘我让他一个人去采黑莓了。’
  于是我十分沮丧地向她讲述了整个故事的经过。
  “我的哥哥们,乔纳森和查尔斯提着两个灯笼去寻找托马斯了。查尔斯还带上了他的猎枪。
  “我走出去坐在门口望着山谷,不久月亮出来了。月亮圆圆的,我记得那是一轮真正收获时期的月亮。雾气开始从河上升起来,小池塘雾蒙蒙的。一只猫头鹰在树林的什么地方不停地鸣叫,而我还听见一只狐狸的嗥叫声。在那一刻我以为在这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倒霉的孩子了。哦,托马斯,我为什么把你只身一人留在树林里?都是为了一只我永远得不到的可笑的手镯。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那里坐了好几个小时。当我看到我兄弟们的灯笼在树林中闪亮时,我的衣服已被露水弄湿了,我的牙齿则在不住地打战。
  “母亲从家里出来冲他们喊道:‘托马斯和你们在一起吗?’
  “他和哥哥们在一起呢,谢天谢地!他们发现他正在现在是格拉多克农场附近的沼泽地里一边哭一边四处转悠呢。尽管他迷了路,心里充满恐惧,可他一直都没把黑莓从桶里泼出去!
  “嗯,我蹑手蹑脚地进到屋里,脱掉衣服,上了马蒂旁边有脚轮的矮床,而马蒂则睡得正酣呢。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公爵夫人’走过泥塘上木桥的马蹄声,我知道父亲从霍奇维尔回家来了。那座桥总是发出打雷般的声响。
  “当父亲进来时,我听到母亲向他讲述了我做的一切。
  “‘哎呀,可怜的范妮,’他说,‘我不必再跟她多说什么了。她似乎一整天都在惩罚自己。’
  “的确如此,我觉得就好像我挨了一顿鞭子。
  “好啦,这就是在我过十岁生日时所发生的故事。”
  加妮特站起来,用一只脚蹦跳着。那脚已经针刺般发麻了,而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
  “哦,但愿您已得到了那只手镯,”她说道,“这是我听说过的最糟糕的生日,我以为您的父亲不遵守他的承诺是卑鄙的。”
  “不,他绝不卑鄙,”埃伯哈特太太说,“就在那之后的圣诞节,他送给我一个小盒子,你猜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知道,”西特伦妮拉得意地说,“里面是一只珊瑚手镯!”她的曾祖母自豪地说,“和埃利卖给米内塔?哈维的那只正好是一对。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爸爸!’我大声叫道,‘你是从哪儿弄到它的?’而且,你知道吗?我父亲在好几个星期之前我生日那天就到霍奇维尔把它买下了。他是在一家商店的橱窗里看见的,他曾暗自思忖:‘这只正好和范妮渴望得到的那只完全一样。我要为她买下这只,她可以把她的五十美分存着买别的东西。’不过当然,当他回到家里时听说我所引起的那件麻烦事,就决定等到圣诞节再给我。”
  “那只手镯您现在还保存着吗?”加妮特问道。
  “没有,现在没有了,”埃伯哈特太太回答道,“我戴着它直到长成大姑娘,后来有一天当我正从井里打水时,我伸手去提那辘轳上的水桶,手镯断裂了,所有的珠子和那小红心都滚落到深深的井里。当它们掉到水里时,我还能听到那水溅起的声音。”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打了个哈欠,结束了故事。
  “走吧,孩子们,”她说,“我想我现在需要小睡一会儿了。回忆如此遥远的往事让我感到很疲倦,七十多年以前的事了,你们想想看,我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有时这事就像完全发生在别的某个人身上一样。”
  加妮特和西特伦妮拉踮着脚尖走下了楼梯。
  “我要是有一个曾祖母就好了,”加妮特羡慕地说,“我只有一个祖母,她远在德卢斯住,所以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曾祖母真好,”西特伦妮拉自鸣得意地说,“她给我讲了好多故事呢。只是她特别爱睡觉。老人总是这样的,我不知这是什么原因。等我长大了,每天晚上我都要通宵熬夜,一直到我死的时候为止。”
  两个女孩走进厨房想找点什么东西吃。她们在蛋糕盒里找到一块巧克力蛋糕,在一个陶罐里找到一些小甜饼。那正是西特伦妮拉家里奇妙的事情:在恰当的时候厨房里总会有一块蛋糕,常常还会有一碟带点酸味的糖果,甜点罐从来没有空过。或许这就是豪泽家的人大多如此肥胖的原因。
  当加妮特道过别,再走到户外时,她发现雨已经停了,午后的阳光透过黄色的迷雾十分灿烂。每片树叶和花瓣上都悬挂着晶莹的水滴,哀鸽在山谷的树林中到处轻柔地鸣叫着。加妮特看到一条蛇就像一条彩绘的缎带一样在潮湿的蕨类植物中穿行;她看见一条表皮沾着露水的毛毛虫在毛蕊花的茎上爬着;一只蜗牛正伸出触角享受着那湿润的空气。
  每当这样的日子,加妮特想,只有印第安人来过这里并见过那蛇、毛毛虫和蜗牛。他们脚上穿着鹿皮无后跟软鞋在草丛中轻盈地穿行,把雨珠从接骨木花上撞落。
  做一个身着镶边鹿皮衣服的印第安女孩倒是挺有趣的。加妮特在草丛里看到一根长长的被雨水湿透了的乌鸦的羽毛,于是拾了起来,把它插在头发上。然后她蹲下来用她想象中的印第安人走路的样子踮起脚尖走着。
  一声大笑把她吓了一大跳,她抬眼看见杰伊正倚在牧场的篱笆上。
  “你为什么要那样猫着腰走路?你为什么要把那破羽毛戴在头发上?”他问道,“你看上去就像一只肚子疼的母鸡。”
  加妮特觉得很难为情。她把羽毛从头发里拔下来,并决定回来晚些时候再把那明信片给杰伊。
  她走到她父亲待的牲口圈那里把那封看上去很重要的信交给了他。她想知道那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当他拆信时,她就近靠在一头母牛身上。他一下子就把信封的一端撕掉了,她看到父亲的目光在打印的信的字里行间左右快速移动着,并且露出了微笑。
  “加妮特,”他说道,“我们再也不用担心这破旧的牲口圈倒塌砸在我们的头上了。我们要盖一座新的了。政府将要贷给我们一些钱了!”
  第三章 石灰窑
  加妮特打了个哈欠,装好最后一个火腿三明治,把它和其他的三明治用一条湿毛巾包了起来。她突然闭上了嘴,想起如果她要通宵熬夜的话现在可不是打哈欠的时候。她向窗外望去,雨雁已经高高地飞在天空中了,这常常是下午晚些时候的一种迹象。她看见杰伊在牧场中,提着牛奶桶。
  加妮特往头顶上伸了一下胳膊,胳膊越伸越高,直到她感到全部肌肉好像拉得很有弹性。然后她放下咖啡壶,那是个很大的玛瑙做的壶,带着一个有凹口的壶盖儿。它可以盛很多咖啡,可以使她的父亲夜里看窑时不犯困。
  石灰窑终于点上火了。它已经连续烧了三天三夜了,烧成的石灰可供一间新的漂亮的牲口圈之需——石灰既可以做水泥用,又可以做灰泥用,还可以做大白用。那座石灰窑就坐落在两英里以外的一片茂密的树林里,它是一个圆锥形的大炉子,背靠着一座小山。豪泽家的两个最大的男孩整天待在那里,往燃烧着的炉火里加木料,到了晚上加妮特的父亲和弗里博迪先生会来接替他们。那窑火每隔十到十五分钟就得添加燃料。绝不能间断,而且那巨大的圆木必须轻轻地放进去,以免碰坏了里面一排排码好的石灰石的结构。每天晚上加妮特都恳求带她一起去,而现在她的父亲终于同意了。
  她把大咖啡壶放在桌子上其他东西的旁边,在那些东西中它就像一位陆军准将一样居于统领地位。大多数厨具对加妮特来说都是有个性的。茶壶总是绕着它的壶盖儿微笑,像只小猫一样打呼噜;闹钟两脚分开地站着,头顶上戴着像帽子一样的小锣;而且加妮特常常觉得那火炉是一个高大的老妇人,在等着她出错,当东西被煮沸时就会轻蔑地发出嘶嘶声。
  她轻轻地哼着曲子,声音在她听来很是奇怪。房间里非常安静。她的父亲已经在楼上入睡了,而自从今天上午他回来以后就一直在睡,在窑里干活使他又累又脏。母亲和唐纳德下到河边去呼吸清凉的空气,而杰伊正在牧场里挤牛奶,因为已没有牲口圈供母牛使用了。
  加妮特从蛋糕盒里拿了一个苹果派,用蜡纸把它包了起来。她觉得通宵熬夜将是件很有趣的事情,所以一分钟也不打算睡觉,尽管母亲坚持要她带上毯子,以防万一。半夜里她会加热咖啡,他们都会有顿野餐吃的。
  杰伊吹着口哨走进了厨房。“我要去喂猪。”他说着提起那盖着的桶又拎着出去了。过了不一会儿加妮特就听到那些猪像传说中的女鬼似的迫不及待而贪吃地发出阵阵尖叫声。
  加妮特有一个特别的小盘,里面装的净是给蒂米的上等的剩饭。她拿起那小盘出了门朝猪圈跑去。蒂米变得聪明了,正在围栏旁边等着她,而不是和他粗野的家族争食。由于加妮特的关心,他现在已经出落成一头很好看的猪了,当他看见午餐时高兴地发出呼噜声,加妮特希望他见到自己也能像见到他的午餐一样高兴。她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下那些残羹剩饭,耳朵因激动而颤抖着,一只灵巧的蹄子在盘子中间刨着。
  “当冬天来临时我将每天给你鱼肝油吃,”她告诉他说,“到明年夏天,我敢说你就将成为一头非常漂亮的猪了。也许你会在集市上得奖的。”
  蒂米从空空的盘子那里走开了,在一摊凉泥里卧下来,满意地打起了鼾,而加妮特则回屋去了。
  在原来那个地方见不到那破旧、倾斜的牲口圈,那种感觉似乎怪怪的。上个星期她的父亲和杰伊、弗里博迪先生把它给拆了。当只剩下一副建筑的骨架时,她的父亲用一根很结实的绳子系到一根柱子上,另一头则拴在拖拉机上,然后他开动拖拉机,直到一声巨响过后,房架子轰然倒塌了,扬起一团黄色的尘烟。
  在原来牲口圈的红墙所在的地方,人们现在可以越过果园和牧场看到河流,一堆堆从采石场拉来的木料和石灰石矗立在原来牲口圈所在的地方。等那石灰一烧制完成他们就要动工了。
  加妮特看了一眼那钟,差不多已经六点了,是开饭的时间了。她又向炉里加了些木头,往那硕大的壶里加了些水。然后她提着一只篮子下到菜园子里去摘一些莴苣和黄瓜。
  在下了几场雨之后,菜园里一片清新,生机勃勃。西瓜在瓜地里稀稀拉拉的叶海中像绿色的小鲸鱼,而山坡上的玉米则像举着羽毛和旗子正在行进的游行队伍。
  加妮特暗想开着花的蔬菜就像花园里的植物一样好看。秋葵开着奶油色的花,花心为深红色,就像蜀葵花一样;茄子则繁星般点缀着紫色;已经结了籽的洋葱头上顶着个边儿上开着花的大球;一根根南瓜藤,纵横交错,生机盎然,把深色的叶子伸展于巨大的橘黄色的花朵之上。
  加妮特跪下来用小刀割下莴苣,当一只硕大的癞蛤蟆不情愿地蹦开时,她大笑了起来。她还摘了些黄瓜,当她开始上山时,她遇见了母亲和唐纳德正从河边回来。
  唐纳德的太阳装有一处变成了黑色,那是他坐在泥地里弄脏的。他肩上扛着一根小钓鱼竿,但却没有钓到鱼。
  “没有什么稀奇的,”母亲说,“他总是急于拉起钓鱼竿看看钓到什么东西没有,以至那鱼连上钩的时间都没有了。”
  “下次我要带上一杆枪把它们打死!”唐纳德闷闷不乐地说道。在回家的路上他用力敲击着,尽量大地发出低沉的声响。
  晚饭过后杰伊和加妮特向母亲道了别,和父亲上了福特汽车。家里有那车时杰伊还是个婴儿,车子非常高却很狭窄,看上去可有些年头了。坐在里面很像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又像坐在一艘摩托艇里。以十五英里的时速在路上行驶它会发出嘁哧咔嚓的声响,听上去就像以五十英里的时速行驶一样。
  两个孩子和他们的父亲坐在前排座位上,野餐的食物、毯子和外衣等都堆在后面。
  山谷里是一片薄暮时分的蓝色,农场房子里面的油灯燃烧着,发出清澈的白光。
  夜晚的空气中有许多种气味,加妮特像小狗一样抬起鼻子闻着所有的气味。菜园子里大量腐烂的圆白菜使她掩鼻屏息而过,不过玉米地里却很奇妙,它们在夜幕降临后有一种白天你绝不会注意到的特殊气味,闻上去一点儿不像是玉米的气味,倒像是教堂里烧香的味道。路边沟里生长着的肥皂草黄昏时闪着淡淡的光亮,而且会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甜甜的芳香。
  加妮特感到很刺激,也很高兴。以前她从来没有离开家在外面过夜,不过杰伊倒是去过密尔沃基两次,去过芝加哥一次。
  他们转了个弯,离开公路上了一条有车辙的泥泞的道路。那辆福特车东扭西撞,颠簸前行,后面的咖啡壶盖儿像面手鼓一样叮当作响。现在,他们的两侧已出现了树林,树叶高高地交错到一起,遮蔽了最后一点儿日光。空气潮湿闷热,变得漆黑一片。
  不久他们看到石灰窑的火光在树林间忽隐忽现。 “好啦!”父亲说道,“火已经冒出来了,这将是我最后一夜到这里来了。”
  他们在一片空地的边儿上停了下来然后下了车。弗里博迪先生的旧卡车和豪泽家的一辆较新的卡车就停在附近。
  豪泽家的男孩们——西塞罗和默尔跑出来迎接他们。他们满面风尘,看上去很疲倦。
  “哎呀,见到你们很高兴。”西塞罗说道,“这里整天都热得要死,不过这次她为我们做了件好事。”
  他们上了卡车,道了晚安。
  加妮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石灰窑。那个巨大的炉面开着口,冒着白中透紫的火焰,而那扇铁门烧得通红,像龙的眼睛一样发着光。
  “看,加妮特,”她的父亲解释道,“当炉火温度达到它的最高峰的时候,炉里的石灰石就已烧熟了,火苗会像那样从顶上冒出来。这就是我们所谓‘烧透了’的意思。”
  弗里博迪先生正坐在一根圆木上看报纸。他是一个矮小而少言寡语的男人,长着凶猛的胡髭,即使在他睡觉的时候看上去都好像醒着并注视着人们。他的狗——梅杰卧在他跟前打着盹并抽动着,好像在追赶睡梦中的野兔。
  每隔十到十五分钟,那两个男人都会用一根铅管打开那扇金属门,叮当作响的声音打破了黑暗树林中的宁静。每当弗里博迪先生和林登先生摇摇晃晃地举起大圆木加料时,你就可以看见那炉火的明亮的中心。
  加妮特津津有味地看着。在离火炉不远处的一棵大稠梨树下她铺开了一条毯子。她在安排野餐的事宜,把杯子挂在灌木的细枝上,把土豆埋在从石灰窑里收集来的热木灰里。
  杰伊也很忙碌。他帮助男人们添加木料,为他们慢慢打开那冒着火光的门。
  时不时有邻近农场的人们,他们在树林里看到了冒着火苗的石灰窑便前来观看并谈论一会儿。老石匠亨利?琼斯也来了。他已在山谷里居住八十年了,仍然记得把他和他的家人从利物浦越洋载来的那张着大帆的船。他还记得那骡子拉的大车把他们运到这座他的父亲已定居的山谷中。他的父亲把手艺传给了亨利,亨利长大后成了县里最出色的石匠。可是现在他已经是耄耋之年了,坐在一个树墩上半睡半醒地看着那石灰窑明亮的顶部。
  “在我的一生中这种烧石灰的事情似乎已见过无数次了。”他对加妮特说。
  不久天色暗下来了,人们也散去了,只有四个人留了下来。如果算上梅杰的话则是五个。
  加妮特坐在大稠梨树下的一条毯子上看着杰伊和那两个男人给炉内加燃料。在这个有火光和人声的圈子的那边,树林向外延伸着,似乎比白天更高大、更荒野了。它是多么安静啊!可是当她仔细地倾听时根本不是真的安静。这里有几十种声音:猫头鹰的鸣叫声,树叶刷拉刷拉的晃动声,远处沼泽中的一只怪鸱叫啊叫,好像永远不会停下来……她听到头顶上、脚下面和她旁边的空气中到处是昆虫的窃窃私语,但所有这些声音合在一起却成了一种静谧。
  加妮特在想:我只躺一会儿,不过我是不会睡着的。
  她在羽毛般的树叶之间看到了星星。忽然一颗星星拖着一条明亮的尾巴划过天空,她马上用它许了个愿。后来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她睡着了。
  石灰窑的门发出的很大的嗒嗒声惊醒了她。在接下来的沉寂中她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只听见几英里外布莱兹维尔县政府大楼上的钟正在当当地报时。她数着敲的次数,一共十二下——清晰而悠扬,回荡在空中。她以前从来没有醒着听到过那钟在午夜十二点敲响!
  她站起身来,把咖啡和水倒入那个大壶里,然后沿着山坡狭窄的小路爬向石灰窑顶。她把壶放在煤上尽可能接近火焰顶部的地方。
  当她下来时,她把土豆从灰烬里刨出来。它们现在已经完全烤熟了,土豆皮已变成了黑色。
  杰伊的下巴和脸颊已被烟熏黑了。“天哪,我饿坏了!”他说。
  “我也饿了,”加妮特同意道,“以前我从来没有在半夜吃过饭。”食物在这样的时候应该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她这样想。
  当咖啡煮好后,她把它和已经压歪了的火腿三明治一起放在纸上。谁也没有多说什么,他们只是在闪烁不定的火光里坐着、吃着。几乎连一点儿渣儿也没有剩下。
  当加妮特拿出苹果派时,弗里博迪先生装作要晕过去的样子。
  “又是吃的!”他抱怨道,“我一口也吃不下去了。”不过他还是吃了两片。
  后来加妮特又在树下安顿下来。露水正在往下落着,她拉了一条毯子盖在身上。那毯子由于某种原因闻上去有点油煎食品的味,还有些樟脑味。她的父亲和弗里博迪先生正在以成人的口吻谈论像政治和饲料价格之类的事。杰伊试图显得毫无睡意,坐在一根圆木上,在火光里一边削着木棍,一边假装在倾听着。
  突然梅杰嗥叫了一声,它整个晚上都一声未发,而且表现很好,只是对火腿三明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渴望。
  不过现在它站在那里凝视着黑黝黝的灌木丛,脖子上的毛倒立起来嗥叫着。那是一种可怕的声音。
  第四章 陌生人
  “你看到了什么,梅杰?”弗里博迪先生问道,“那是什么?一只臭鼬?”
  他们都向梅杰如此专注望着的有阴影的地方望去。
  接着只听得树叶晃动和小树枝折断的声音。这么晚了这些黑黝黝的树林里会钻出什么东西来呢?加妮特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要是待在家里就好了,可以安全地躺在自己的床上。
  梅杰的嗥叫以一声突然的受惊的且带有挑战性的大吼而结束。它向前冲了过去,而当那灌木分开,有人出现时,弗里博迪先生跳了起来。
  加妮特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原来只不过是个男孩,看起来不比杰伊大,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安静,梅杰。”弗里博迪先生说,“你从哪里来,小孩?”他问那个新来的人。
  那个男孩出了点儿什么问题。他走起路来歪歪斜斜地,忽然向前倾倒,差点儿摔到地上。
  “请原谅,”他说。然后他抬眼看着包围着他的那些惊异的面孔,露齿笑了一下。
  “我闻到了咖啡的味道。我敢说有一英里的距离!于是我循着闻到的气味来到这里。天哪,当我看到你们的火炉时我以为整个树林都着火了呢。”他紧张地舔着嘴唇。“你们觉得——可以吗——我的意思是说,请给我一些咖啡喝,好吗?”
  加妮特从来不知道男孩也会喝咖啡,不过她还是跑过去给他拿了一些。
  “你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没有吃东西了,孩子?”她听见弗里博迪先生在问。
  她又听到回答:“前天。”
  “天哪!”杰伊那吃惊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两天了!看在上帝的面上,给他一些派吧,还有剩下的三明治吗?”
  “你回想一下,光你自己就吃了四个,”加妮特提醒他道,“而梅杰连掉下的渣儿都给打扫干净了。不过不管怎样他可以得到一些土豆和一个派。”
  杰伊摇着头。“哎呀!都整整两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他无法想象这样的事情,他是个看上去一日三餐也不过只是大约一个人所需要的一半的人。
  那男孩吃掉了给他的所有食物,贪婪地喝下很浓的咖啡。他吃完又微笑了一下。“我觉得现在我可以活下来了。”
  加妮特的父亲又开始提问了。“你多大了?”
  “十三了,”那男孩答道,“不过别人认为我有十五岁了,我希望已到十五岁了。”
  “都夜里这个时候了。你在这片树林里做什么呢?”她的父亲问道。
  “是的,你从哪儿来呀?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弗里博迪先生严肃地说。
  “我在免费搭乘便车旅行,”那男孩说,“今天下午我只搭乘到一辆运干草的四轮马车。我以为自己已经有点饿晕了,那干草很松软,以至我都睡着了,醒来就到了边远的森林附近的某个地方。那赶车人在牲口圈给马解开了套具,却把我的事给忘得无影无踪了。对啦,那时正是夜里,我敲了那家伙家的门,我叫醒了他,他有点恼火,所以我就没有开口向他要任何东西吃。他告诉我抄近路穿过那树林就可以回到大路上。我想我可以跳上一辆卡车,夜里大路上的卡车很多。可是我却迷了路,后来我闻到了咖啡的香味,我能想到的就是找到发出这种味道的地方。
  “再多喝点儿。”加妮特说。
  “不,谢谢了,”那男孩说,“我该走了,我希望能赶上一辆卡车。多谢你们给我食物。”他站了起来。
  “等一下,”加妮特的父亲说道,“我想或许你最好再多给我们讲点儿关于你自己的事情,也许我们能帮助你。”
  那男孩的脸似乎阴沉了下来。你可以看出他不想谈自己的事情,不过他又坐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弗里博迪先生问道。
  “埃里克?斯旺斯特龙。”那男孩回答道,说完便紧紧地闭上了嘴。
  “你的家人在哪里?”弗里博迪先生非要刨根问底儿。
  “没有什么家人了,”埃里克说,“即使有,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抬眼看了看。“我孤身一人,而且我自己一个人过得很好。我不希望人们认为他们必须照顾我,我不想进孤儿院。我已经自己照料自己一年了,我不明白以后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喜欢这样过。”
  “嗯,嗯,”弗里博迪先生说道,“不过,一个陌生的男孩半夜里从树林走出来,并且吃光了我们所有的苹果派,我们有权利了解一点儿他的情况!”
  埃里克叹了口气,不情愿地开始讲述起来:
  “我的家人来自瑞典,”他说,“母亲在我一岁时就死去了,从那以后就由父亲来照顾我。他在明尼苏达州买下了一座小农场,那是个很好的地方,我还记得那里有高大的树林和木材,有一条小溪可以趟水而过。我们拥有三头母牛和一对山羊,我们一直过得很好。直到有一天,我的父亲摔在一把干草叉上使他的手受了伤。从那以后他得了血毒症,他病得太重了,连走五英里的路进县城看病都做不到。那时我只是个四岁的小孩,所以也没有办法。我们没有电话。最后父亲派我到最近的农场去找人,那里的人们叫来了医生,可是已经太晚了,我的父亲失去了一条胳膊。从那以后他就不能干农活了,于是我们把那个地方给卖了,搬到了纽约。他以为那里对于一个残疾人来说会有更多的机会,于是买下了一处报摊的经营权。它是间像箱子一样的小棚屋,一边是敞开的,前面有个架子,架子上摆着报纸,还有几盒巧克力棒和口香糖之类的东西。我们也卖杂志,父亲总是想弄到一个更大一点儿的地方在夏天卖姜味汽水和可口可乐。当我长大一些的时候,我常去那里给他帮忙,报摊里的空间正好能容下我们两个人,加上父亲坐的一个凳子和冬天用的小煤油炉。不过那里总是非常冷。我们的报摊在一个地铁站入口的附近,夜晚当很多人下班回家时,我就出去站在报摊的前面尽可能高声地叫喊:‘晚报!买晚报啦!’一天傍晚,一个穿着风衣的高大男人停下来问我多大了,当我告诉他我七岁时,他说我得去上学,所以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到公立学校去上学。不过在星期六和整个夏天,我常常要给父亲帮忙,在星期日的下午我们会关了报摊到公园或动物园去,要不就去乘坐渡船。那时我们过得很开心,可是一年以前我的父亲染病死了。”
  杰伊和弗里博迪先生起来给窑里又加了些木头,不过现在那个男孩似乎不想停下来,于是给加妮特和她的父亲继续讲下去。他很消瘦,太瘦了,他的耳朵在灯光前面就像两片粉红的贝壳。
  “我们寄宿处的女房东对我真的很好,她让我暂时住在那里,可是我知道父亲有一个名叫纳尔逊的远亲就住在俄勒冈州,在明尼苏达州时他曾和我们住在一起,而且我父亲一直非常喜欢他。我想或许我可以到他那里去和他住在一起,在他的农场里干活,于是我给他写了一封信。那个女房东,她的名字叫卡迪太太,要我等收到回信再说,可是当我把报摊卖掉以后我就想尽快离开那座城市。大部分钱用于还账,剩下的钱已经不多了。卡迪太太给了我乘公共汽车到那里的足够的路费。
  “可是我却很少乘公共汽车。我把节省下来的钱用于买食物,沿途经常免费搭乘便车。夜晚我就睡在草垛里、破旧的牲口圈里。有一次天正下着雨,我就在路边的空的排水管里过的夜。我用了三个星期才到达俄勒冈州,当我来到我远亲居住的地方——斯拉尼维尔时,那里邮局的人告诉我两个来月前他已卖掉他的农场搬走了。他们不知道他搬到什么地方去了,谁都不知道。我已问过所有认识他的人了。”
  加妮特坐在那里把下巴支在膝盖上望着埃里克并倾听着。她正努力想象着睡在排水管里,雨水打在上面噼啪乱响,潮气从两头钻进来的情形。她很想知道像他那样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界上会是什么样子,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没有房子住,没有床睡,一半时间没有饭吃,害怕时没有人来安慰,做错了事也没有人责骂。这真是难以想象。
  “后来你究竟是怎么过的呢?”她问道。
  “嗯,那时正好是夏季,”埃里克说,“那里的一个人雇我为一家罐头食品厂采摘西红柿。当天气暖和的时候,我总可以在大农场找到采摘的活儿干。我可以挣到足够我吃饭、穿鞋和穿工装裤的钱,然后当我小有节余的时候,我就开始免费搭乘便车去旅行,直到把钱花光为止,然后我就再找一份活儿干。当人们盘问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们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投奔我在纽约的亲戚。这话有一部分是真的,我觉得如果我回到东部地区去工作会过得好一些,那样如果我陷入困境我可以回到卡迪太太那里,她会帮助我摆脱困境的。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那么做。当他们还要盘问时我通常设法在什么地方打住。那时我不想让别人打扰我,现在也不想。”他皱起了眉头。
  “别紧张,孩子,”又坐了下来的弗里博迪先生说,“没有人要打扰你。他们自己的麻烦事还有得是呢。”
  “好啦,”埃里克抱歉地说道,“嗯,无论如何,我想我把那里种的所有东西都采摘遍了:俄勒冈州的西红柿,还有草莓、甜瓜;犹他州和科罗拉多州大片田地里的甜菜,到了夏天的晚些时候还有果园里到处都是的苹果、梨和桃子;到了秋天,我在堪萨斯州和密苏里州剥玉米。有的人对给他干活的人很好,有的人则一毛不拔,几乎不付任何工钱,甚至连饮水都不舍得让我们喝。我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小孩,他们中有的也像我一样独自谋生。我和人打架,打完架又成了朋友。我有过得快活的时候,也有十分倒霉的时候,但不管哪种情况我都不会饿死,虽然有时,就像今天夜里,我已接近于饿死了。
  “到了冬天,日子就更难过了。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待在城里,找些在午餐车上或饭馆刷盘子的活儿干。如果我把盘子打碎了我还得赔偿,所以不久我就干得很好了,但只要我活着我就不想再看见任何煎鸡蛋了。我曾为拦路抢劫的强盗运过一桶桶的沙子和水,也曾在汽车修理厂打过零工。我在那里学会了开车,而且还了解了许多有关汽车的知识。
  “在堪萨斯城,我弄到间擦皮鞋的小屋,每擦一次鞋可以得到十美分,可是那里的一个警察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我感到害怕极了。我遇到的一些像我一样四处流浪的小孩告诉我,如果你很机灵的话,就可以一路搭乘货运列车,于是我弄了些巧克力和橘子,把我的擦鞋小屋卖给一个伙伴,乘夜色来到了火车调车场。在铁路的岔线上有一列货运列车,其中一节货车车厢的门是开着的。我爬了进去,藏在一个板条箱的后面。过了很长时间,我敢说有两个来小时的光景,有人关上了车门,火车徐徐开动了。我不知道我在那里面待了多久,因为里面一片漆黑。我睡了很久,我有足够的吃的,可是我却渴得要命。
  “一天夜里我醒了过来,我奇怪车里为什么那么安静。后来我知道火车停下来了,车门又打开了,月光照了进来。我想象着这回我有跳下车的机会了,我以为此时应该到了美国东部地区的某个地方。嗯,我慢慢挪到了车门那儿。外面站台上有两个男人正在谈话,我觉得他们是不会走开的。一个人正对另一个说他牙疼了一个星期的事,另一个家伙则说他应该把那牙给拔了,可第一个说不能拔,他宁愿疼着。天哪,我以为他们是不会走开的,不过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开了,于是我爬了出去。我感觉像个老人一样浑身都僵硬了,当我觉得自己足够安全了向四周张望时,我最先看见的东西就是一座座大山由于覆盖着皑皑白雪在月光下闪着光。你猜我到了什么地方?”埃里克抬眼望着并大笑了起来。“到了科罗拉多州,就是那儿。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我觉得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后来怎么样了?”杰伊问道。他的眼睛里因兴奋而闪着光。加妮特会说他是嫉妒这个男孩的独立和冒险的生活。不过,她是不会嫉妒他的,除了他的勇敢和冒险精神。
  “从那以后我就过得很差了,”埃里克说,又皱起了眉头,“我不喜欢回忆或谈论那些事。不过我还是挺过来了,我总会这样的!”
  天已经很晚了。辉煌的火光和浓重的阴影给了那个地方一种奇怪的性质。此刻你会觉得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听着,”加妮特的父亲忽然说道,“你似乎像个有些常识的人,或许我的农场可以雇用你一段时间。我正在盖一座新的牲口圈,虽然杰伊是个非常出色的帮手,我想如果我有两个男孩而不是一个帮助干活的话,我的完工会快得多的。你想试试吗?”
  埃里克的脸上放起光来。“我非常乐意这样做,”他回答道,“我会像个小公牛似的干活,我发誓我会的。”
  “我会尽我所能地付你工钱的,”加妮特的父亲说道,“你会有地方住和有饭吃的。”
  “有另外一个男孩在身边真是太好了。”杰伊说道。
  三个兄弟,加妮特想。她会喜欢这样吗?她以为她会的,但不能肯定。不过有一个以那样的方式来自树林的陌生人而且被雇用,仍然是件令人兴奋的事。
  她现在感到很疲倦,于是离开了那些男人和男孩们,任由他们交谈着,自己偷偷溜回那棵大稠梨树下钻进了她的毯子里。夜晚她头顶的天空一片漆黑、广阔无垠,而夜晚的声响已越来越小。这是世界上最安静的时刻,好像万物都警惕地屏住呼吸,等待着白天的开始。
  当她醒来时,万物已蒙上了重重的露水。第一缕火红的阳光接触到潮湿的地面,使它的闪光带上了许多道彩虹的颜色。石灰窑的火光现在似乎已经变得苍白而微弱了,在日光的照射下已显得有些暗淡。附近杰伊和埃里克正在酣睡,父亲和弗里博迪先生在树下正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弗里博迪先生鼾声如雷,而梅杰则是除她之外唯一醒着的。它发现了一种新的香味,正迫不及待地穿过草地追寻着,一边摆动着耳朵一边闻着。
  “梅杰!”加妮特低声叫道,那狗摇摆着走到她的跟前,把它的黑色的、凉凉的鼻子伸到她的手上。它的皮毛已被露水湿透了。
  她站起来,把新鲜的咖啡放到壶里,又爬上那通向窑顶的狭窄的小路。在她回来的路上,她停了下来,好奇地低下头看着埃里克。她认为有他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也许是件很好的事。他的短短的上唇和又钝又歪的鼻子即使在睡觉时也有一种倔强不羁的样子,她知道他那闭合的眼皮后面隐藏的是一双清澈而沉感的眼睛。是的,那是张讨人喜欢的脸,只是太瘦了。他整个人都太瘦了:锁骨像一副衣架一样露出来,尖尖的腕关节从过短的袖口突出来。
  她的注视使他醒了过来,眼皮一下子就打开了,他的脸又容光焕发了,眉毛迷惑不解地交织在一起。
  加妮特大笑了起来。“我不是怪物,”她解释道,“不要这么多疑。我是加妮特?林登,你将和我们一起回家,你想在那里住多久就住多久。记起来了吗?”
  “哎呀,我还以为那是个梦呢。”埃里克感到宽慰地叹了口气。
  弗里博迪先生震天动地的鼾声把他自己吵醒了,他内疚地惊跳起来。
  “刚才几乎睡着了。”他说道。
  加妮特和埃里克面面相觑。他们的嘴抽动着,笑得喘不上气来,他们使劲抑制着。他们闹了个不能让对方知道的笑话,忽然他们知道了他们原来是朋友。
  七点钟的时候他们听到豪泽家的人坐着卡车已经到了一英里远的地方。默尔和西塞罗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大声唱着,因为他们自以为唱得很好。
  “他们俩谁也不会成为流行歌手。”弗里博迪先生说道,这时歌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难听了。
  杰伊和埃里克在回家的路上是坐在车的后座上的,而加妮特和她的父亲坐在前面。两旁绿色的田野一晃而过,在山谷的很远处一缕淡淡的青烟从茂密的树林里升了起来,这表明那里的窑仍在烧着。“多么美好的夜晚啊,我永远不会忘记它!”加妮特自言自语地说。
  福特车吃力地爬上通往他们家的山坡,在大门口倾斜了一下,颤抖着停了下来。
  加妮特的母亲出来迎接被煤烟熏黑的家人。她看上去精神饱满,面色红润,旁边的唐纳德还是一尘不染,因为他刚起床十分钟。
  加妮特的母亲大笑起来。
  “你们看上去像烧炭人和清扫烟囱的,”她大声说道。这时她注意到了埃里克,“这位是谁?”
  加妮特把埃里克向前推了推。他的肩胛骨就像一对翅膀。
  “这是咱们家的新成员,”她说,“他的名字叫埃里克,他是在半夜里出现的。”
  林登太太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几乎再也没有什么事情会让她感到惊讶。
  “进来吧,”她说道,“早饭有烤饼。在你吃早饭的时候我会把关于你的一切都搞清楚的。”
  加妮特去洗脸和手了。
  “我有一个很好的妈妈,”她暗自思忖,“我有一个很好的家。”
  她知道她属于他们,而他们也属于她。这使她感到很安全很愉快。不,她是不会嫉妒埃里克的,一点儿也不会。
  从洗衣槽上的微暗的镜子里她照见了自己的脸,这使她大吃一惊。那脸被煤烟熏得很黑,脸颊上有四条黑道子,那是她的手指留下的。
  空气中由于有一种烤饼的味道而变得很好闻。加妮特把水往她的脸和脖子上泼着、泼着,用肥皂擦着、擦着;闭着眼睛伸手去摸毛巾。她迫不及待地要回到家人那里,去吃那香喷喷的烤饼。
  第五章 被锁在里面
  日子一天天过去,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埃里克不能做的。他很会使用锤子和锯子,他会为母牛挤奶,赶大车和开拖拉机,关于菜园子里的活儿他无所不通,他还会使用脱脂机和马具,常常可以说出第二天的天气会如何。他帮助老亨利?琼斯劈石灰石条板,那石条板将用作牲口圈基础的强力支柱。除了所有这些事情以外。他还可以倒立着用双手行走和翻跟头;像条鱼似的游泳和以七种不同的姿势跳水;他可以谈论很远的地方的事情和他所见过的人以及他的冒险经历;他可以吃得甚至比杰伊还要多。他太棒了。
  人们都喜欢他,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加妮特开始感到有点孤独了。杰伊总是想和埃里克在一起,再也不和她一起玩了。男孩子们整天在一起干活,傍晚下到河里去游泳,或到桥上去钓鱼。当加妮特想要一起去时,杰伊总爱阻拦说:“你最好别去。我还要和埃里克谈话呢。”
  现在她常常和西特伦妮拉在一起玩。埃里克帮助她们在牧场的一棵大橡树的树枝间建造了一间房子,还给她们做了个小梯子,以便她们爬上那距地面大约六英尺的第一个树枝。在上到树上一半的地方,他又帮她们用做栏杆的木料搭建了个类似平台的东西,再在上面展开的树枝上放置些木板条和干树枝作为屋顶。它的大小刚好够两个女孩待的。她们常常在那里待上几个小时,风吹得她们有点摇摆,椋鸟们在上面树叶间吱吱喳喳地鸣叫着。刚开始她们感到很有趣,后来小房子建成了,她们又冒着摔断脖子的危险拽上一把旧椅子。差不多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她们每天在那里吃午饭,渐渐的她们就没有那股新鲜劲了。
  八月初一个阴天的下午,她们正坐在那里,加妮特冥思苦想着找新的事情来做。“让我们讲故事吧。你讲第一个故事,西特伦妮拉,因为这主意是我想出来的。”加妮特提议道。
  那是些很沉闷、很沉闷的日子中的一天,没有任何有趣的事情发生,一切都不如意,你会经常绊跤或丢东西什么的,忘记了母亲要你到商店去买什么。加妮特一直在忍着没完没了的哈欠,盼着某件事情的发生——一次地震,或一条鬣狗从马戏团逃出来。发生什么事情都行!
  “讲吧,西特伦妮拉,讲个故事吧。”她命令道,然后躺在地上,把她的腿舒服地支在树干上。
  西特伦妮拉叹了口气便开始了。“嗯,”她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十六岁的美丽的少女,她的名字叫梅布尔,而且她非常富有。她是如此富有,以至她有一座地窖装满了金条。她独自一人住在一座小山顶上的一座大砖房里,我的意思是说,至少她雇用着一个女孩和一个男仆人,可是她没有任何亲戚。”
  “他们在哪儿呢?”加妮特问道。
  “死了,”西特伦妮拉回答道,“嗯,除了金条以外,她还有许多翡翠、钻石和蓝宝石做的项链和手镯,她每天都穿着白色的缎子做的衣服。她有一辆大小正好适合她而不适合任何别人的小汽车,还有一条会说话的狗。”
  “接着讲!”加妮特嘲笑着,“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会说话的狗。”
  “但这条狗会。它是条法国鬈毛狗,它讲法语。”
  “什么是法国鬈毛狗?”加妮特怀疑地问。
  “哦,一种来自法国的狗,”西特伦妮拉回答道,又含糊其辞地摆了摆手。“别打岔,要不我就不能继续讲了。嗯,梅布尔还有一座游泳池,一架金色的小钢琴,猜猜她还有什么!她的一间屋子里面有个汽水桶,汽水桶上面有各种不同的水龙头:草莓汽水的水龙头,香草汽水的水龙头,还有巧克力的、菠萝的和槭树汁的。讲到这里我可有点饿了。”
  “我也是,”加妮特同意道,“好啦,接着讲,她后来怎样了?”
  “一天她坐着小汽车外出了。她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开啊开啊,开了很长时间。天色开始黑了下来,她正要掉头往家开,忽然见到路旁有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可怜的老人。他看上去非常悲伤,疲惫不堪,下巴上的胡子里长着小疙瘩。她停下车来问道:‘老者,您怎么了?’他说:‘我已走了很远的路,所以我饿了。我想要些东西吃。’于是梅布尔说:‘好啦,到我的车上来,我会把你带到我家去。’于是他上了车。”
  “可是你说过那车只够一个人乘坐的。”加妮特反驳道。
  “嗯,对,那么他坐在了踏脚板上。当他们来到她家时,她把他带到汽水桶前,给他做了一份槭树籽圣代冰淇淋、一份巧克力乳脂软糖圣代冰淇淋和一杯草莓冰淇淋汽水。吃过以后他觉得好多了,他说道:‘看着我,梅布尔。’于是她看着他,忽然他变成了一个非常英俊的青年。‘哎呀!’梅布尔惊叫一声。那青年告诉她说自己是个很富有的王子,一个巫师把他变成了老人,并说他得保持那个样子直到有什么人向他行善为止。于是他要梅布尔嫁给他,而她也愿意,从此以后他们就过着幸福的生活。”
  “那后来怎么样了?”加妮特问道。
  “完了,”西特伦妮拉说,“从此以后他们就过着幸福的生活。”
  加妮特叹了口气。“你总是讲关于大人们恋爱的故事。我喜欢关于儿童、野兽和探险家的故事。”她忽然坐了起来,“我有个主意,我们到镇上的图书馆去看书吧。天还早呢,而且快要下雨了。
  西特伦妮拉反对了一两分钟,因为她说她不喜欢走那么远的路只是为了看一本书。不过加妮特肯定她们可以搭别人的车,于是很快就说服她一起去了。
  幸运的是,她们刚一出大门就看到弗里博迪先生的卡车吱吱嘎嘎地沿着小路向这边开来。她们挥着手大声叫喊,于是弗里博迪先生停了下来,打开车门让她们进去。他正好要到城里去买饲料。
  “我们倒宁愿坐在外面,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加妮特说。两个女孩爬到卡车的后部,抓着驾驶室的顶部站立着。
  那样乘车是很有趣的,因为一开到公路上,弗里博迪先生就开得非常快了,风朝她们吹得很厉害,以至加妮特的辫子都飘了起来,而西特伦妮拉的刘海儿就像篱笆一样倒立起来。她们觉得好像自己的鼻子都被吹扁了贴在脸上,而当她们说话的时候,声音一下就闪过去了。
  “我感觉就像船前头的一种东西,”加妮特大声说,“一幅船首像,我觉得就是这么叫的。”
  西特伦妮拉从来没有听说过船首像,而且这也很难解释,因为你还得这么叫。风在吼叫,弗里博迪先生的卡车是个声响很大的车,而且如果你把嘴张得太大的话,飞得慢的昆虫就很容易被吹进去。
  她们看着那卡车就像卷尺一样吞噬着那像扁平的缎带的道路,布莱兹维尔的灰色的小市区飞入了她们的眼帘。布莱兹维尔到了,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带高塔和镀金的圆屋顶的县政府大楼,加油站,刷着红漆的仓库,晒衣绳上飘动着衣服的埃尔森太太的黄色住宅,那衣服非常肥大,因为埃尔森太太和她的丈夫都很胖。奥波尔?克莱德——那位医生的女儿,正在她家前面的人行道上拍着一个球,小格兹坐在一辆快递小马车里拉着他的狗。当加妮特和西特伦妮拉神气活现地经过时,他们挥着手。弗里博迪先生把车停在农业局的前面,卡车嘶哑地发出一两声像咳嗽似的喀喀声就趋于平静了。女孩们跳下了车。
  “你们两个小女孩怎么回家去?”弗里博迪先生问道。
  “哦,我们也许走回去,”加妮特回答道,“或者搭什么人的车。”西特伦妮拉满怀希望地补充道。
  她们向他道了谢,走上大街,经过铁匠铺、药店和邮局。邮局橱窗里有一则布告说:“大谷地的女士们,下星期日,一年一度的野餐聚会将要举行了。来吧,大家都来参加吧!”加妮特冲着这则布告咯咯直笑,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群穿得像巨大的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的家伙在一棵树下吃三明治。当然她知道“大谷地的女士”只是指住在大谷地那个地方的女士,但它的有趣的谐音却意为“像大气球一样的女士”。她们沿着大街继续向前走,经过一家净是草帽和工装裤的商店,还有一家鞋店,以及一家糖果店,那里机械钢琴正发出一种噪音,就像是一家锅炉代理店里的一架破旧的手摇风琴发出的声音。
  最后,她们来到城郊的一座图书馆,那是离道路有一段距离的、掩映于枝叶扶疏的枫树间的一座老式建筑。
  加妮特喜欢那座图书馆,里面充满了旧书的好闻的气味,而且里面有的是她从来没有读过的故事。图书馆管理员彭特兰小姐是位漂亮但稍有点胖的女士,她坐在对着门的一张巨大的书桌后面。
  “下午好,西特伦妮拉。”她微笑着说,“下午好,鲁比。”
  彭特兰小姐总是误称加妮特为鲁比。在布莱兹维尔有那么多小姑娘的名字听上去像珠宝一样非常容易混淆:有鲁比?施瓦茨、鲁比?哈维、鲁比?斯莫利,珀尔?奥里森、珀尔?舍恩贝克,贝里尔?舒尔茨和小奥波尔?克莱德。
  (译注:“鲁比”的原文为Ruby,意为“红宝石”;“珀尔”的原文为Pearl,意为“珍珠”;“贝里尔”的原文为Beryl,意为“绿玉”;“奥波尔”的原文为Opal,意为“蛋白石”。)
  加妮特和西特伦妮拉在书籍间到处指指点点,直到每个人都找到一本自己想要读的书,然后在一个宽大的窗子旁的座位上坐下来,就在装有部头很大的旧书的两个高高的书橱之间,那两大书橱的书看上去好像有许多年没有被任何人打开过了。
  加妮特看的是《密林探险》,西特伦妮拉高兴地叹了口气,开始读一段很奇妙的故事,那故事名叫《奥尔加公爵夫人》,也叫《蓝宝石的印章》。
  图书馆的纱门随着人们的进进出出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门关上后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还有其他的孩子和大人在看书,老太太在找关于钩针编织方面的书,男孩们想看关于联邦政府警探的故事。雨水碎片般打在两个女孩旁边的窗子上,而她们却几乎没有听见。加妮特与白色的海豹科蒂克相距千里之遥,那海豹游在辽阔的海洋里,想为它的家族找到一个安全的岛屿。西特伦妮拉则来到一个由许多盏枝形吊灯照亮的大舞厅里,那里聚集着身着华贵晚礼服的美丽的女士们和先生们。
  加妮特看完了“白海豹”,接着看“图买的大象”。一次她抬眼望了望,伸了个懒腰。“哎呀,这么安静,”她小声说,“我想天色是不是已经很晚了。”
  “哦,我们在这里的时间并不长。”西特伦妮拉不耐烦地说。她正看到那本书最激动人心的部分,奥尔加公爵夫人就要掉到一个深深的悬崖下面去了,她抓着一根绳子,麻烦在于揪住绳子的男人并不喜欢奥尔加,正打算随时让她坠入悬崖。西特伦妮拉以为结局是一切都会安然无恙的,但她不能肯定。
  当加妮特再次读到前面的内容时,奥尔加公爵夫人大概早已被救出来,安全地回到了舞厅里,此时天暗下来了。
  “‘阴险的’一词是什么意思?”西特伦妮拉问道,可是加妮特并不知道。
  “哎呀,这里挺安静啊,”她接着说道,“我得问问彭特兰小姐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她消失在书橱的后面。
  “加妮特!”过了一会儿她又大声叫道,“彭特兰小姐已经走了!所有的人都走了!”
  加妮特从窗子旁的座位上跳了起来。真的,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她们向大门跑去,可是它已被牢牢地锁上了。后门也被锁上了,那沉重的玻璃窗已有多年都没有被打开过了,它们嵌在窗框里就像嵌在水泥里一样,要移动它们是不可能的。
  “晚安!”西特伦妮拉用呜咽的声音说道,“我们被锁在里面了!”眼泪已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不过加妮特却感到十分兴奋和激动。
  “西特伦妮拉,”她严肃地说,“这是一种冒险。像这样的事情只在书中发生过,我们可以把它讲给我们的子孙们听。我希望我们整夜都能在这里度过!”
  “哦,哎呀。”西特伦妮拉抽泣着。她真巴不得没有读过《奥尔加公爵夫人》,那太骇人听闻了,她一点儿勇气也没有了。如果她挑了本关于寄宿学校女生之类的好看而平和的书,现在也不至于如此恐怖。她突然产生了如此可怕的想法,以至停止了哭泣。
  “加妮特!”她叫道,“你知道今天是星期几吗?星期六!那就意味着我们得在这里待到后天。我们要饿坏了的!”
  加妮特的兴奋荡然无存了。在这里待那么长时间是很可怕的事。
  “我们敲敲窗户吧,”她建议道,“也许会有人听到的。”
  她们用力地敲着玻璃,用最大的声音喊着。可是图书馆离街道还有一段距离,浓密的枫树叶减弱了她们发出的声音。布莱兹维尔的人都在平静地吃着他们的晚饭,绝不会听到她们的声音的。
  暮色慢慢地洒落到房间里来。书橱看上去高大而严肃,墙上的图画也很严肃,有《拿破仑在厄尔巴岛》和《华盛顿越过特拉华河》的钢版画。
  图书馆里没有电话,也没有电灯。虽说有煤气炉,可是加妮特和西特伦妮拉却找不到任何火柴。她们在彭特兰小姐的书桌里翻找,可是里面净是些没用的东西,像档案卡、橡皮图章、橡皮筋和缠绕整齐的小线卷。
  西特伦妮拉在一个鸽笼式分类架里找到一块巧克力棒糖。
  “无论如何我们不会马上饿死了,”她说着,开始兴奋起来,“如果我们把它给吃了,彭特兰小姐是不会责怪我们的,你觉得呢?”
  “等我们出去后再给她买一块就是了,”加妮特说。于是她们把它分开,站在紧临大街的窗子旁沮丧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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