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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虻艾捷尔

_14 艾捷尔.丽莲.伏尼契(英)
“我忘、忘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带着歉意。“我正要、要给你讲、
讲——”
“讲——那起使你走路一瘸一拐的意外事故或者别的什么。但是如果让
你感到为难——”
“意外事故?噢,一顿毒打!是啊,只是一起意外事故,是被火钳打的。”
她茫然不解地凝视着他。他抬起一只略微发抖的手,往后把头发抹到
脑后。他抬头望着她,微微一笑。
“你不坐下来吗?请把你的椅子挪近一些。对不起,我不能帮你挪了。
真、真的,这会儿我想起了这事,如果里卡尔多当时给我治疗,他会把我这
个病例当成一个宝贵的发现。他具备外科医生那种热爱骨头的劲儿,我相信
我身上能够打碎的东西全都给打碎了——除了我的脖子。”
“还有你的勇气,”她轻声地插了一句,“但是你也许把它算在不能打碎
的东西当中。”

他摇了摇头。“不,”他说,“我的勇气是勉强修补好的,但是那时它也
被打得稀碎,就像是一只被打碎的茶杯。这是最可怕的事了。啊——对了。
呃,我正要给你讲起火钳。
“那是——让我想想——差不多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利马。我
告诉过你,秘鲁是一个适于居住的地方,住在那里你会感到身心愉快。但是
对碰巧落难的人来说,那里就不怎么好了。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到过阿根
廷,后来又到了智利,通常是四处漂泊,忍饥挨饿。为了离开瓦尔帕莱索,
我搭上运送牲口的船,在船上打杂。我在利马找不到活干,所以我去了码头
——你知道,就是卡亚俄的码头——碰碰运气。呃,当然那些码头是出海的
人汇集的下贱地方。过了一段时间,我在那儿的赌场里当了一个仆人。我得
做饭,在弹子台上记分,为那些水手及其带来的女人端水送酒,以及诸如此
类的活儿。不是非常愉快的工作,可是找到了这份工作,我仍然感到高兴。
那儿至少能有饭吃,能够看到人脸,能够听到人声——凑合吧。你也许认为
这不算什么。但我刚得过黄热病,独自住在破烂不堪的棚屋外间,那个情形
实在让我感到恐怖。呃,有天晚上,一个喝醉酒的拉斯加人惹是生非,我被
叫去把他赶走。他上岸以后把钱全都输光了,正在大发脾气。我当然得服从
了。如果不干,我就会失掉那份工作,并且饿死。但是那个家伙力气要比我
大两倍——我还不到二十一岁,病愈后就像只小猫一样虚弱无力。此外,他
还拿着一把火钳。”
他顿了一下,偷偷瞄了她一眼,然后接着说道:“显然他是想把我一下
子给整死,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没有把事做绝——没有把我全给敲碎了,
正好让我可以苟延残喘。”
“哎,但是其他的人呢,他们不能管吗?他们全都害怕一个拉斯加人
吗?”
他抬起头来,哈哈大笑。
“其他的人?那些赌徒和赌场的老板吗?噢,你不明白!我是他们的仆
人——他们的财产。他们站在旁边,看得当然是津津有味。这种事情在那个
地方算是一个令人捧腹的笑话。
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你碰巧不是取笑的对象。”
她战栗起来。
“那么后来呢?”
“这我就说不了多少了: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其后几天一般什么也不记
得。但是附近有一位轮船外科医生,好像在他们发现我没死以后,有人把他
叫来了。他马马虎虎地把我缝合起来——里卡尔多好像认为这活干得太差,
不过那也许是出于同行之间的妒忌吧。反正在我醒来以后,一位当地的老太
太本着基督教的慈悲之心收留了我——听上去觉得奇怪,对吗?她常常缩在
棚屋的角落,抽着一根黑色的烟斗,对着地上吐痰,一个人嘀嘀咕咕。可是,
她心地善良,她对我说,我也许会平静地死去,不许别人打扰我。但是我心
中特别矛盾,我还是选择了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可真难啊,有时我想,费了
那么大的劲不大值得。反正那位老太太极有耐心,她收留了我——多长时间?
——在她那间棚屋里躺了将近四个月,时不时像疯子一样胡言乱语,其余的
时间又像一头凶猛的熊,火气极大。你知道,疼得要命。而且我的脾气很坏,
小的时候给惯的。”
“然后呢?”

“噢,然后——反正我挺了起来,爬走了。不,不要认为我不愿接受一
位穷老太婆的施舍——我已不在乎这种事情了。只是那个地方我再也待不下
去了。你刚才谈到了勇气。如果当时你看到了我那副模样,你就不会这么说
了!每天晚上,大约到了黄昏的时候,剧烈的病痛就会发作。一到下午,我
就独自躺在那儿,望着太阳慢慢地落下去——噢,你明白不了!
“噢,然后——反正我挺了起来,爬走了。不,不要认为我不愿接受一
位穷老太婆的施舍——我已不在乎这种事情了。只是那个地方我再也待不下
去了。你刚才谈到了勇气。如果当时你看到了我那副模样,你就不会这么说
了!每天晚上,大约到了黄昏的时候,剧烈的病痛就会发作。一到下午,我
就独自躺在那儿,望着太阳慢慢地落下去——噢,你明白不了!

“呃,然后我就到处游荡,看看我能在什么地方找到活干——待在利马
我会发疯的。我一直走到了库斯科,在那里——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给
你讲起了这些陈年旧事,它们甚至都说不上有趣。”
她抬头望着他,目光深沉而又严肃。“请你不要这么说。”
她说。
他咬了咬嘴唇,又扯下了一片垫毯的流苏。
“要我往下说吗?”他在片刻之后问道。
“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对你来说回忆往事恐怕是痛苦的。”
“你认为不讲出来我就忘了吗?那就更糟。但是不要以为事情的本身让
我难以忘怀,忘不了的是我曾经失去过自制。”
“我——不是很明白。”
“我是说,我曾经丧失了勇气,我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懦夫。”
“人的忍耐当然是有限度的。”
“对,人一旦达到这个限度,他就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还会达到这
个限度。”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犹豫不决地问道,“你在二十岁时,怎么独自流
落到了那里去的?”
“原因很简单,我的生活原有一个良好的开端,那还在原来那个国家的
家中,然后我就离家跑走了。”
“为什么?”
他又哈哈大笑,笑声急促而又刺耳。
“为什么?因为我是一个自命不凡的毛头小子,我想是吧。我生在一个
过于奢华的家庭,娇生惯养,以为这个世界是由粉红色的棉絮和糖衣杏仁组
成的。后来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我发现了某个我曾信任的人欺骗了我。嗨,
你怎么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没什么。请你接着往下说。”
“我发现我被人欺骗了,相信了一个谎言。当然了,这是大家都会经历
的一点小事。但是我已跟你说了,我当时年轻,自命不凡,以为撒谎的人应
该下地狱。所以我从家里跑走了,一头扎进南美闯荡,口袋里没有一分钱,
嘴上一个西班牙语单词也不会说,而且也没有一点糊口的本事,只有白净的
双手和大把花钱的习惯。结果自然是一交跌进了真正的地狱,使我不再想象
虚无缥缈的地狱是个什么模样。这一交跌得太深了——等到杜普雷兹探险队
过来,把我拉了出去时,正好是过了五年。”
“五年。噢,真是可怕!你没有朋友吗?”
“朋友!我——”他突然冲她恶狠狠地说道,“我从来就没有朋友!”
随后他好像对自己的冲动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接着往下说:“你不必把
这太当真,我敢说我把那些事情描绘得一团漆黑,事实上最初的一年半并不

那么糟糕。我那时年轻力壮,我一直混得相当不错,直到那个拉斯加人在我
的身上留下了他的记号。但是在那以后,我就不能干活了。如果运用得当,
火钳这件有用的工具倒是挺好的。没人愿意雇用一个残废。”
“你做什么工作呢?”
“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一段时间我靠打零工为生,是为甘蔗园里的那
些奴隶干活,取点什么,拿点什么,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可是不行,那些
监工总是把我赶走。我腿瘸走不快,而且我也搬不了重东西。后来我的伤口
老是发炎,要不就是得些稀奇古怪的病。
“过了一段时间我去了银矿,试图在那里找到活干。但是一无所获。矿
主认为收留我这样的人简直就是笑话,至于那些矿工,他们揍起我来真下狠
心。”
“为什么呢?”
“噢,我想是人类的本性吧。他们看见我只有一只手可以还击。我终于
忍受不住,然后漫无目标地流浪四方。就那么瞎走呗,指望奇迹能够发生。”
“徒步吗?靠着那只瘸脚?”
他抬起了头,突然喘了一口气。那副模样怪可怜的。
“我——我当时饿着肚子啊。”他说。
她略微转过头去,用一只手托住下巴。沉默片刻之后,他又开口说话。
他在说话时声音越来越低。
“呃,我走啊走啊,直到走得快让我发疯,还是什么也没有。我到了厄
瓜多尔境内,那里的情况更糟。有时我补点碎铜烂铁——我是一个相当不错
的补锅匠——或者帮人跑跑腿,或者打扫猪圈。有时我——噢,我根本就不
知道干些什么。后来终于有一天——”
那只纤瘦、棕色的手握成了拳头,突然一拍桌子。琼玛抬起头来,关
切地望着他。他的脸颊对着她,她可以看见他太阳穴上的一根血管就像一只
铁锤,迅速而又不规则地敲击着。
她弯腰向前,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胳膊上。
“别再讲下去了,这事谈起来都让人觉得可怕。”
他带着怀疑的目光凝视着那只手,摇了摇头,然后从容不迫,接着说
道:“后来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走江湖的杂耍班子。你记得那天傍晚见到
的那个杂耍班子吧。呃,跟那差不多,只是更加粗俗,更加下贱。那个杂耍
班子在路旁搭起帐篷过夜,我走到他们的帐篷跟前乞讨。呃,天气很热,我
饿得要命,所以——我昏倒在帐篷门口,就像一个束胸的寄宿女生。所以他
们把我弄了进去,给了我白兰地,还有吃的等等。后来——第二天早晨——
他们对我提出——”
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想找一个驼子,或者某个怪物,可以让孩子们对他投扔桔子皮和
香蕉皮——找个让他们哈哈大笑的东西——那天晚上你看见过那个小丑——
呃,那一行我干了两年。
“呃,我学会了各种把戏。我还没那么畸形,但是他们有办法,给我做
了一个驼背,并且充分利用这只脚和这只胳膊——而且那里的人们并不挑
剔,他们很容易就能得到满足,只要他们有个活人可以糟蹋就行——那套傻
瓜装束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唯一的麻烦是我经常生病,不能表演。有时,如果班主发了脾气,我

的那些旧伤发作时,他也会坚持让我进场表演。
的那些旧伤发作时,他也会坚持让我进场表演。

“别说了!我再也受不了啦!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说了!”
她站了起来,双手捂住了耳朵。他打住了话头,抬头看见她眼里的泪
水。
“我真该死,我真是一个白痴!”他小声说道。
她走到屋子的那头,站在那里冲窗外看了一会儿。当她转过身时,牛
虻又靠在桌上,一只手蒙住眼睛。他显然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她一句话也
没说,坐在他的身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慢慢地说:“我想问你
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身体没有动弹。
“你为什么不抹脖子自杀呢?”
他抬起了头,着实吃了一惊。“我没有想到你会问我这个,”他说,“我
的工作怎么办?谁为我做呢?”
“你的工作——噢,我明白了!你刚才谈到沦为一个懦夫,呃,如果你
历经这样的处境仍然矢志不渝,那么你就是我所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他又捂住眼睛,热情地紧握她的手。他们仿佛陷入无边无际的寂静之
中。
突然从下面花园里传来清脆的女高音,正在唱着一支拙劣的法国小曲:
Eh
Danseunpeu,monpauvreJeannot!
Viveladanseetl'allegresse!
Jouissonsdenotrebell'jeunesse!
Simoijepleureoumoijesoupire
Simoijefaislatristefigure——
Monsieur
Monsieur
[法语:
喂,皮埃罗,跳舞吧,皮埃罗!
跳一跳吧,我可怜的亚诺!
尽情跳舞,尽情欢乐!
让我们共享美妙的青春!
不要哭泣,不要叹息,不要愁眉苦脸——
先生,这不是开玩笑。
哈!哈,哈,哈!先生,这不是开玩笑!]
一听到这歌声,牛虻就把他的手从琼玛的手中抽了回来,身体直往后
缩,并且低声哼了一下。她用双手抓住他的胳膊,抓得紧紧的,就像是抓住
一个在做外科手术的病人胳膊。歌声结束以后,从花园里传来一阵笑声和掌
声。他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就像是一只受尽折磨的动物的眼睛。
“对,是绮达,”他缓慢地说道,“同她那些军官朋友在一起。那天晚上,
在里卡尔多进来之前,她试图到这儿来。如果她碰我一下,我会发疯的!”
“但是她并不知道,”琼玛轻声地表示抗议,“她猜不出她让你感到难

受。”
受。”

“莱尼小姐!”琼玛说道。
绮达脸色一沉,就像是一块乌云。“夫人,什么事儿?”她转身说道,
抬起的眼睛露出挑战的目光。
“能请你们的朋友说话小声点吗?里瓦雷兹先生身体非常不好。”
那位吉卜赛女郎扔掉了紫罗兰。“Allez— vous—en!”[法语:滚开。]
她转身对那几位瞠目结舌的军官厉声说道。“Vousm’membetez,messieurs

[法语:我讨厌你们,先生们。]她缓步走出了花园。琼玛关上了窗户。
“他们已经走了。”她转身对他说。
“谢谢你。对不起,麻烦你了。”
“没什么麻烦。”他立即就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有些迟疑。
“可是为什么,”他说,“夫人,你的话没有说完。你的心里还有一个没
有说出的‘可是’。”
“如果你看出了别人心里的话,你就不必为了别人心里的话而生气。这
当然不关我的事,但是我无法明白——”
“我对莱尼小姐的厌恶吗?只是——”
“不,你既然厌恶她,却又愿意同她住在一起。我认为这对她是一个侮
辱,不把她当女人,把她——”
“女人!”他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你管那叫女人?
Madame,
cen’estquepourrive!”[法语:夫人,这不是一个笑话。]“这不公平!”她
说,“你无权对别人这样说她——特别是当着另一个女人的面!”
他转过身去,睁大眼睛躺在那里,望着窗外西沉的太阳。
她放下窗帘,关上了百叶窗,免得他看见日落。然后她在另外一扇窗
户的桌旁坐了下来。重又拿起了她的针织活。
“你想点灯吗?”过了一会儿她问。
他摇了摇头。
等到光线暗了下来,看不清楚时,琼玛卷起了她的针织活,把它放进
篮子里。好一会儿,她抱着双臂坐在那里,默不做声地望着牛虻动也不动的
身躯。暗淡的夜色落在他的脸上,似乎缓和了严峻、嘲讽、自负的神情,并
且加深了嘴角悲剧性的线条。由于勾起了一些怪诞的联想,她清晰地记起了
为了纪念亚瑟,她的父亲竖立了一个石十字架,上面刻着这样的铭文:
所有的波涛巨浪全都向我袭来。
寂静之中又过一个小时。最后她站了起来,轻轻地走出了房间。她在
回来时拿来了一盏灯。她顿了一会儿,以为牛虻睡着了。当灯光照到他的脸
上时,他转过身来。
“我给你冲了一杯咖啡。”她说,随即放下了灯。
“先放在那儿吧,请你过来一下好吗?”
他握住她的双手。
“我一直在想,”他说,“你说得很对,我使我的生活卷进了这段纠葛,
它是丑陋的。
但是记住,一个男人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他能——爱的女人,而且我

——我已陷入了困境。
我害怕——”
“害怕?”
“害怕黑暗。有时我不敢在夜里独处。我必须有个活的东西——某个实
在的东西伴在我的身边。外部的黑暗,那是——不,不!不是这个,那是只
值六个便士的地狱——我害怕的是内在的黑暗。那里没有哭泣,没有咬牙切
齿。只有寂静——寂静——”
他睁大了眼睛。她十分安静,在他再次说话之前几乎没有喘气。
“这对你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对吗?你明白不了——对你来说是件幸事。
我是说如果我试图独自生活,我极有可能会发疯——尽量别把我想得太坏。
你也许把我想象成一个恶棍,可我并不是这样的人。”
“我无法为你作出判断,”她答道。“我没有受过你那样的苦。但是——
我也陷入过困境,只是情况不同。我认为——我相信——如果你在恐惧驱使
下做出一件真正残忍或者不公或者鄙吝的事情,随后你就会感到遗憾。至于
别的——如果你在这件事上失败了,我知道换了我也会失败的——就该诅咒
上帝,然后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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