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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小读者》作者:冰心

_2 冰心(当代)
碎雪和微雨在檐上,明月和星辰在阑旁,不看也得看,不听也得听,何况病中的我,应以它们为第二生命。病前的我,愿以它们为第二生命而不能的呢?
这故事的美妙,还不止此,——“一天还应在山上走几里路”,这句话从滑稽式的医士口中道出的时候,我不知应如何的欢呼赞美他!小朋友!漫游的生涯,从今开始了!
山后是森林仄径,曲曲折折的在日影掩映中引去,不知有多少远近。我只走到一端,有大岩石处为止。登在上面眺望,我看见满山高高下下的松树。每当我要缥缈深思的时候,我就走这一条路。独自低首行来,我听见干叶枯枝,嘁嘁喳喳在树巅相语。草上的薄冰,踏着沙沙有声,这时节,林影沉荫中,我凝然黯然,如有所戚。
山前是一层层的大山地,爽阔空旷,无边无限的满地朝阳。层场的尽处,就是一个大冰湖,环以小山高树,是此间小朋友们溜冰处。我最喜在湖上如飞的走过。每逢我要活泼天机的时候,我就走这一条路。我沐着微暖的阳光,在树根下坐地,举目望着无际的耀眼生花的银海。我想天地何其大,人类何其小。当归途中冰湖在我足下溜走的时候,清风过耳,我欣然超然,如有所得。
三年前的夏日在北京西山,曾写了一段小文字,我不十分记得了,大约是: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
可以和自然对语。 
计划定了
岩石点头
草花欢笑。
造物者!  
在我们星驰的前途
路站上
再遥遥的安置下
几个早晨的深谷!
原来,造物者为我安置下的几个早晨的深谷,却在离北京数万里外的沙穰,我何其“无心”,造物者何其“有意”?——我还忆起,有“空谷足音”,和杜甫的“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的一首诗,小朋友读过么?我翻来覆去的背诵,只忆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八句来。黄昏时又去了。那时想起的,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归途中又诵“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小朋友,愿你们用心读古人书,他们常在一定的环境中,说出你心中要说的话!
春天已在云中微笑,将临到了。那时我更有温柔的消息,报告你们。我逐日远走开去,渐渐又发现了几处断桥流水。试想看,胸中无一事留滞,日日南北东西,试揭自然的帘幕,蹑足走入仙宫……
这样的病,这样的人生,小朋友,请为我感谢。我的生命中是只有祝福,没有咒诅!
安息的时候已到,卧看星辰去了。小朋友,我以无限欢喜的心,祝你们多福。
冰 心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五日夜,沙穰。
广厅上,四面绿帘低垂。几个女孩子,在一角窗前长椅上,低低笑语。一角话匣子里奏着轻婉的提琴。我在当中的方桌上,写这封信。一个女孩子坐在对面为我画像,她时时唤我抬头看她。我听一听提琴和人家的笑语,一面心潮缓缓流动,一面时时停笔凝神。写完时重读一过,觉得太无次序了,前言不对后语的。然而的确是欢乐的心泉流过的痕迹,不复整理,即付晚邮。
(以上二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儿童世界》1924年2月24日、29日,后收入《寄小读者》。)
通讯十五
仁慈的小朋友:
若是在你们天大的爱心里,还有空隙,我愿介绍几个可爱的女孩子,愿你们加以怜念!
M住在我的隔屋,是个天真漫烂又是完全神经质的女孩子。稍大的惊和喜,都能使她受极大的激刺和扰乱。她卧病已经四年半了,至今不见十分差减,往往刚觉得好些,夜间热度就又高起来,看完体温表,就听得她伏枕呜咽。她有个完全美满的家庭,却因病隔离了。——我的童心,完全是她引起的。她往往坐在床上自己喃喃的说:“我父亲爱我,我母亲爱我,我爱……”我就倾耳听她底下说什么,她却是说“我爱自己”。我不觉笑了,她也笑了。她的娇憨凄苦的样子,得了许多女伴的爱怜。
R又在M的隔屋,她被一切人所爱,她也爱了一切的人。又非常的技巧,用针用笔,能做许多奇巧好玩的东西。这些日子,正跟着我学中国文字。我第一天教给她“天”、“地”、“人”三字。她说:“你们中国人太玄妙了,怎么初学就念这样高大的字,我们初学,只是‘猫’、‘狗’之类”。我笑了,又觉得她说的有理。她学得极快,口音清楚,写的字也很方正。此外医院中天气表是她测量,星期日礼拜是她弹琴,病人阅看的报纸,是她照管,图书室的钥匙,也在她手里。她短发齐颈,爱好天然,她住院已经六个月了。
E只有十八岁,昨天是她的生日。她没有父母,只有哥哥。十九个月前,她病得很重,送到此处。现在可谓好一点,但还是很瘦弱。她喜欢叫人“妈妈”或“姊姊”。她急切的想望人家的爱念和同情,却又能隐忍不露,常常在寂寞中竭力的使自己活泼欢悦。然而每次在医生注射之后,屋门开处,看见她埋首在高枕之中,宛转流涕——这样的华年!这样的人生!
D是个爱尔兰的女孩子,和我谈话之间常常问我的家庭状况,尤其常要提到我的父亲,我只是无心的问答。后来旁人告诉我,她的父亲纵酒狂放,醉后时时虐待他的儿女。她的家庭生活,非常的凄苦不幸。她因躲避父亲,和祖母住在一处,听到人家谈到亲爱时,往往流泪。昨天我得到家书,正好她在旁边,她似羡似叹的问道:“这是你父亲写的么,多么厚的一封信呵!”幸而她不认得中国字,我连忙说:“不是,这是我母亲写的,我父亲很忙,不常写信给我”她脸红微笑,又似释然。其实每次我的家书,都是父母弟弟每人几张纸!我以为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失爱于父母。我不能闭目推想,也不敢闭目揣想。可怜的带病而又心灵负着重伤的孩子!
A住在院后一座小楼上,我先不常看见她。从那一次在餐室内偶然回首,无意中她顾我微微一笑,很长的睫毛之下,流着幽娴贞静的眼光,绝不是西方人的态度。出了餐室,我便访到她的名字,和住处。那天晚上,在她的楼里,谈了半点钟的话,惊心于她的腼腆与温柔;谈到海景,她竟赠我一张灯塔的图画。她来院已将两年,据别人说没有什么起色。她终日卧在一角小廊上,廊前是曲径深林,廊后是小桥流水。她告诉我每遇狂风暴雨,看着凄清的环境,想到“人生”,两字,辄惊动不怡。我安慰她,她也感谢,然而彼此各有泪痕!
痛苦的人,岂止这几个?限于精神,我不能多述了!
今早黎明即醒。晓星微光,万松淡雾之中,我披衣起坐。举眼望到廊的尽处,我凝注着短床相接,雪白的枕上,梦中转侧的女孩子。只觉得奇愁黯黯,横空而来。生命中何必有爱,爱正是为这些人而有!这些痛苦的心灵,需要无限的同情与怜念。我一人究竟太微小了,仰祷上天之外,只能求助于万里外的纯洁伟大的小朋友!
小朋友!为着跟你们通讯,受了许多友人严峻的责问,责我不宜只以悱恻的思想,贡献你们。小朋友不宜多看这种文字,我也不宜多写这种文字。为小朋友和我两方精神上的快乐与安平,我对于他们的忠告,只有惭愧感谢。然而人生不止欢乐滑稽一方面,病患与别离,只是带着酸汁的快乐之果。沉静的悲哀里,含有无限的庄严。伟大的人生中,是需要这种成分的。范仲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何况这一切本是组成人生的原素,耳闻,眼见,身经,早晚都要了解知道的,何必要隐瞒着可爱的小朋友?我偶然这半年来先经历了这些事,和小朋友说说,想来也不是过分的不宜。
我比她们强多了,我有快乐美满的家庭,在第一步就没有摧伤思想的源路。我能自在游行,寻幽访胜,不似她们缠绵床褥,终日对着恹恹一角的青山。我横竖已是一身客寄,在校在山,都是一样;有人来看,自然欢喜,没有人来,也没有特别的失望与悲哀。她们乡关咫尺,却因病抛离父母,亲爱的人,每每因天风雨雪,山路难行,不能相见,于是怨嗟悲叹。整年整月,置身于怨望痛苦之中,这样的人生!
一而二,二而三的推想下去,世界上的幼弱病苦,又岂止沙穰一隅?小朋友,你们看见的,也许比我还多,扶持慰藉,是谁的责任?见此而不动心呵!空负了上天付与我们的一腔热烈的爱!
所以,小朋友,我们所能做到的,一朵鲜花,一张画片,一句温和的慰语,一回殷勤的访问,甚至于一瞥哀怜的眼光,在我们是不觉得用了多少心,而在单调的枯苦生活,度日如年的病者,已是受了如天之赐。访问已过,花朵已残,在我们久已忘却之后,他们在幽闲的病榻上,还有无限的感谢,回忆与低徊!
我无庸多说,我病中曾受过几个小朋友的赠与。在你们完全而浓烈的爱心中,投书馈送,都能锦上添花,做到好处。小朋友,我无有言说,我只合掌赞美你们的纯洁与伟大。
如今我请你们纪念的这些人,虽然都在海外,但你们忆起这许多苦孩子时,或能以意会意,以心会心的体恤到眼前的病者。小朋友,莫道万里外的怜惘牵萦,没有用处,“以伟大思想养汝精神”!日后帮助你们建立大事业的同情心,便是从这零碎的怜念中练达出来的。
风雪的廊上,写这封信,不但手冷,到此心思也冻凝了。无端拆阅了波士顿中国朋友的一封书,又使我生无穷的感慨。她提醒了我!今日何日,正是故国的岁除,红灯绿酒之间,不知有多少盈盈的笑语。这里却只有寂寂风雪的空山……不写了,你们的热情忠实的朋友,在此遥祝你们有个完全欢庆的新年!
冰 心
一九二四年二月四日,沙穰。
寄小读者
通讯十六
二弟冰叔:
接到你两封冗长而恳挚的信,使我受了无限的安慰。是的!“从松树隙间穿过的阳光,就是你弟弟问安的使者;晚上清凉的风,就是骨肉手足的慰语!”好弟弟!我喜爱而又感激你的满含着诗意的慰安的话!
出乎意外的又收到你赠我的历代名人词选,我喜欢到不可言说。父亲说恐怕我已有了,我原有一部古今词选,放在闭璧楼的书架上了。可恨我一写信要中国书,她们便有百般的阻拦推托。好像凡是中国书都是充满着艰深的哲理,一看就费人无限的脑力似的。
不忍十分的违反她们的好意,我终于反复的只看些从病院中带来的短诗了。我昨夜收到词选,珍重的一页一页的看着,一面想,难得我有个知心的小弟弟。
这部词,选得似乎稍偏于纤巧方面,错字也时时发现。但大体说起来,总算很好。
你问我去国前后,环境中诗意哪处更足?我无疑地要说,“自然是去国后!”在北京城里,不能晨夕与湖山相对,这是第一条件。再一事,就是客中的心情,似乎更容易融会诗句。
离开黄浦江岸,在太平洋舟中,青天碧海,独往独来之间,我常常忆起“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两句。因为我无意中看到同舟众人,当倚阑俯视着船头飞溅的浪花的时候,眉宇间似乎都含着轻微的凄恻的意绪。
到了威尔斯利,慰冰湖更是我的唯一的良友。或是水边,或是水上,没有一天不到的。母亲寿辰的前一日,又到湖上去了,临水起了乡思,忽然忆起左辅的“浪淘沙”词:
水软橹声柔,草绿芳洲,碧桃几树隐红楼;者是春山魂一片,招入孤舟。乡梦不曾休,惹甚闲愁?忠州过了又涪州:掷与巴江流到海,切莫回头!
觉得情景悉合,随手拾起一片湖石,用小刀刻上:“乡梦不曾休,惹甚闲愁?”两句,远远地抛入湖心里,自己便头也不回的走转来。这片小石,自那日起,我信它永在湖心,直到天地的尽头。只要湖水不枯,湖石不烂,我的一片寄托此中的乡心,也永古不能磨灭的!
美国人家,除城市外,往往依山傍水,小巧精致,窗外篱旁,杂种着花草,真合“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词意。只是没有围墙,空阔有余,深邃不足。路上行人,隔窗可望见翠袖红妆,可听见琴声笑语。词中之“斜阳却照深深院”,“庭院深深深几许”,“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墙内秋千墙外道”,“银汉是红墙,一带遥相隔”等句,在此都用不着了!
田野间林深树密,道路也依着山地的高下,曲折蜿蜒的修来,天趣盎然。想春来野花遍地之时,必是更幽美的。只是逾山越岭的游行,再也看不见一带城墙僧寺。“曲径通幽处,禅房草木深”,“花宫仙梵远微微,月隐高城钟漏稀”,“一片孤城万仞山”,“饮将闷酒城头睡”,“长烟落日孤城闭”,“帘卷疏星庭户悄,隐隐严城钟鼓”等句,在此又都用不着了!
总之,在此处处是“新大陆”的意味,遍地看出鸿镑初辟的痕迹。国内一片苍古庄严,虽然有的只是颓废剥落的城垣宫殿,却都令人起一种“仰首欲攀低首拜”之思,可爱可敬的五千年的故国呵!回忆去夏南下,晨过苏州,火车与城墙并行数里。城里湿烟翛翛,护城河里系着小舟,层塔露出城头,竟是一幅图画。那时我已想到出了国门,此景便不能再见了!
说到山中的生活,除了看书游山,与女伴谈笑之外,竟没有别的日课。我家灵运公的诗,如“寝瘵谢人徒,绝迹入云峰,岩壑寓耳目,欢爱隔音容”,以及“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卧疾丰暇豫,翰墨时间作,怀抱观古今,寝食展戏谑……万事难并欢,达生幸可托”等句,竟将我的生活描写尽了,我自己更不须多说!
又猛忆起杜甫的“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和苏东坡的“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对我此时生活而言,直是一字不可移易!青山满山是松,满地是雪,月下景物清幽到不可描画,晚餐后往往至楼前小立,寒光中自不免小起乡愁。又每日午后三时至五时是休息时间,白天里如何睡得着?自然只卧看天上云起,尤往往在此时复看家书,联带的忆到诸弟。——冰仲怕我病中不能多写通讯,岂知我病中较闲,心境亦较清,写的倒比平时多。又我自病后,未曾用一点药饵,真是“安心是药更无方”了。
多看古人句子,令自己少写好些。一面欣与古人契合,一面又有“恨不踊身千载上,趁古人未说吾先说”之叹。——说的已多了,都是你一部词选,引我掉了半天书袋,是谁之过呢?一笑!
青山真有美极的时候。二月七日,正是五天风雪之后,万株树上,都结上一层冰壳。早起极光明的朝阳从东方捧出,照得这些冰树玉枝,寒光激射。下楼微步雪林中曲折行来,偶然回顾,一身自冰玉丛中穿过。小楼一角,隐隐看见我的帘幕。虽然一般的高处不胜寒,而此琼楼玉宇,竟在人间,而非天上。
九日晨同女伴乘雪橇出游。双马飞驰,绕遍青山上下。一路林深处,冰枝拂衣,脆折有声。白雪压地,不见寸土,竟是洁无纤尘的世界。最美的是冰珠串结在野樱桃枝上,红白相间,晶莹向日,觉得人间珍宝,无此璀璨!
途中女伴遥指一发青山,在天末起伏。我忽然想真个离家远了,连青山一发,也不是中原了。此时忽觉悠然意远。——弟弟!我平日总想以“真”为写作的唯一条件,然而算起来,不但是去国以前的文字不“真”,就是去国以后的文字,也没有尽“真”的能事。
我深确的信不论是人情,是物景,到了“尽头”处,是万万说不出来,写不出来的。纵然几番提笔,几番欲说,而语言文字之间,只是搜寻不出配得上形容这些情绪景物的字眼,结果只是搁笔,只是无言。十分不甘泯没了这些情景时,只能随意描摹几个字,稍留些印象。甚至于不妨如古人之结绳记事一般,胡乱画几条墨线在纸上。只要他日再看到这些墨迹时,能在模糊缥缈的意境之中,重现了一番往事,已经是满足有余的了。
去国以前,文字多于情绪。去国以后,情绪多于文字。环境虽常是清丽可写,而我往往写不出。辛幼安的一支“罗敷媚”说: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真看得我寂然心死。他虽只说“愁”字,然已盖尽了其他种种一切!——真不知文字情绪不能互相表现的苦处,受者只有我一个人,或是人人都如此?
北京谚语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去年中秋,此地不曾有月。阴历十四夜,月光灿然。我正想东方谚语,不能适用于西方天象,谁知元宵夜果然雨雪霏霏。十八夜以后,夜夜梦醒见月。只觉空明的枕上,梦与月相续。最好是近两夜,醒时将近黎明,天色碧蓝,一弦金色的月,不远对着弦月凹处悬着一颗大星。万里无云的天上,只有一星一月,光景真是奇丽。
元夜如何?——听说醉司命夜,家宴席上,母亲想我难过,你们几个兄弟倒会一人一句的笑话慰藉,真是灯草也成了拄杖了!喜笑之余,并此感谢。
纸已尽,不多谈。——此信我以为不妨转小朋友一阅。

冰 心
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青山沙穰。
(以上二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儿童世界》1924年3月9日、4月2日,后收入《寄小读者》。)
通讯十七
小朋友:
健康来复的路上,不幸多歧,这几十天来懒得很;雨后偶然看见几朵浓黄的蒲公英,在匀整的草坡上闪烁,不禁又忆起一件事。
一月十九晨,是雪后浓阴的天。我早起游山,忽然在积雪中,看见了七八朵大开的蒲公英。我俯身摘下握在手里,——真不知这平凡的草卉,竟与梅菊一样的耐寒。我回到楼上,用条黄丝带将这几朵缀将起来,编成王冠的形式。人家问我做什么,我说:“我要为我的女王加冕。”说着就随便的给一个女孩子戴上了。
大家欢笑声中,我只无言的卧在床上——我不是为女王加冕,竟是为蒲公英加冕了。蒲公英虽是我最熟识的一种草花,但从来是被人轻忽,从来是不上美人头的。今日因着情不可却,我竟让她在美人头上,照耀了几点钟。
蒲公英是黄色,叠瓣的花,很带着菊花的神意,但我也不曾偏爱她。我对于花卉是普遍的爱怜。虽有时不免喜欢玫瑰的浓郁,和桂花的清远,而在我忧来无方的时候,玫瑰和桂花也一样的成粪土。在我心情怡悦的一刹那顷,高贵清华的菊花,也不能和我手中的蒲公英来占夺位置。
世上的一切事物,只是百千万面大大小小的镜子,重叠对照,反射又反射;于是世上有了这许多璀璨辉煌,虹影般的光彩。没有蒲公英,显不出雏菊,没有平凡,显不出超绝。而且不能因为大家都爱雏菊,世上便消灭了蒲公英;不能因为大家都敬礼超人,世上便消灭了庸碌。即使这一切都能因着世人的爱憎而生灭,只恐到了满山谷都是菊花和超人的时候,菊花的价值,反不如蒲公英,超人的价值,反不及庸碌了。
所以世上一物有一物的长处,一人有一人的价值。我不能偏爱,也不肯偏憎。悟到万物相衬托的理,我只愿我心如水,处处相平。我愿菊花在我眼中,消失了她的富丽堂皇,蒲公英也解除了她的局促羞涩,博爱的极端,翻成淡漠。但这种普遍淡漠的心,除了博爱的小朋友,有谁知道?
书到此,高天萧然,楼上风紧得很,再谈了,我的小朋友!
冰 心
一九二四年五月九日,沙穰疗养院。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4年6月10日《晨报·儿童世界》,后收入《寄小读者》。)
通讯十八
小朋友:
久违了,我亲爱的小朋友!记得许多日子不曾和你们通讯,这并不是我的本心。只因寄回的邮件,偶有迟滞遗失的时候。我觉得病中的我,虽能必写,而万里外的你们,不能必看。医生又劝我尽量休息,我索性就歇了下去。
自和你们通信,我的生涯中非病即忙。如今不得不趁病已去,忙未来之先,写一封长信给你们,补说从前许多的事。
愿意我从去年说起么?我知道小朋友是不厌听旧事的。但我也不能说得十分详细,只能就模糊记忆所及,说个大概,无非要接上这条断链。否则我忽然从神户飞到威尔斯利来,小朋友一定觉得太突兀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 神户
二十早晨就同许多人上岸去。远远地看见锚山上那个青草栽成的大锚,压在半山,青得非常的好看。
神户街市和中国的差的不多。两旁的店铺,却比较的矮小。窗户间陈列的玩具和儿童的书,五光十色,极其夺目。许多小朋友围着看。日本小孩子的衣服,比我们的华灿,比较的引人注意。他们的圆白的小脸,乌黑的眼珠,浓厚的黑发,衬映着十分可爱。
几个山下的人家,十分幽雅,木墙竹窗,繁花露出墙头,墙外有小桥流水。——我们本想上山去看雌雄两谷,——是两处瀑布。往上走的时候,遇见奔走下山的船上的同伴,说时候已近了。我们恐怕船开,只得回到船上来。
上岸时大家纷纷到邮局买邮票寄信。神户邮局被中国学生塞满了。牵不断的离情!去国刚三日,便有这许多话要同家人朋友说么?
回来有人戏笑着说:“白话有什么好处!我们同日本人言语不通,说英文有的人又不懂。写字罢,问他们‘哪里最热闹?’他们瞠目莫知所答。问他们‘何处最繁华?’却都恍然大悟,便指点我们以热闹的去处,你看!”我不觉笑了。
二十一日 横滨
黄昏时已近横滨。落日被白云上下遮住,竟是朱红的颜色,如同一盏日本的红纸灯笼,——这原是联想的关系。
不断的山,倚阑看着也很美。此时我曾用几个盛快镜胶片的锡筒,装了几张小纸条,封了口,投下海去,任它飘浮。纸上我写着:
不论是哪个渔人捡着,都祝你幸运。我以东方人的至诚,祈神祝福你东方水上的渔人!
以及“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等等的话。
 
到了横滨,只算是一个过站,因为我们一直便坐电车到东京去。我们先到中国青年会,以后到一个日本饭店吃日本饭。那店名仿佛是“天香馆”,也记不清了。脱鞋进门,我最不惯,大家都笑个不住。侍女们都赤足,和她们说话又不懂,只能相视一笑。席地而坐,仰视墙壁窗户,都是木板的,光滑如拭。窗外荫沉,洁净幽雅得很。我们只吃白米饭,牛肉,干粉,小菜,很简单的。饭菜都很硬,我只吃一点就放下了。
饭后就下了很大的雨,但我们的游览,并不因此中止,却也不能从容,只汽车从雨中飞驰。如日比谷公园,靖国神社,博物馆等处,匆匆一过。只觉得游了六七个地方,都是上楼下楼,入门出门,一点印象也留不下。走马看花,雾里看花,都是看不清的,何况是雨中驰车,更不必说了。我又有点发热,冒雨更不可支,没有心力去浏览,只有两处,我记得很真切。
一是二重桥皇宫,隆然的小桥,白石的阑干,一带河流之后,立着宫墙。忙中的脑筋,忽觉清醒,我走出车来拍照,远远看见警察走来,知要干涉,便连忙按一按机,又走上车去。——可惜是雨中照的,洗不出风景来,但我还将这胶片留下。听说地震后皇宫也颓坏了,我竟得于灾前一瞥眼,可怜焦土!
还有是游就馆中的中日战胜纪念品和壁上的战争的图画,周视之下,我心中军人之血,如泉怒沸。小朋友,我是个弱者,从不会抑制我自己感情之波动。我是没有主义的人,更显然的不是国家主义者,我虽那时竟血沸头昏,不由自主的坐了下去。但在同伴纷纷叹恨之中,我仍没有说一句话。
我十分歉仄,因为我对你们述说这一件事。我心中虽丰富的带着军人之血,而我常是喜爱日本人,我从来不存着什么屈辱与仇视。只是为着“正义”,我对于以人类欺压人类的事,我似乎不能忍受!
我自然爱我的弟弟,我们原是同气连枝的。假如我有吃不了的一块精饼,他和我索要时,我一定含笑的递给他。但他若逞强,不由分说的和我争夺,为着“正义”,为着要引导他走“公理”的道路,我就要奋然的,怀着满腔的热爱来抵御,并碎此饼而不惜!
请你们饶恕我,对你们说这些神经兴奋的话!让这话在你们心中旋转一周罢。说与别人我担着惊怕,说与你们,我却千放心万放心,因为你们自有最天真最圣洁的断定。
五点钟的电车,我们又回到横滨舟上。
二十三日 舟中
发烧中又冒雨,今天觉得不舒服。同船的人大半都上岸去,我自己坐着守船。甲板上独坐,无头绪的想起昨天车站上的繁杂的木屐声,和前天船上礼拜,他们唱的“上帝保佑我母亲”之曲,心绪很杂乱不宁。日光又热,下看码头上各种小小的贸易,人声嘈杂,觉得头晕。
同伴们都回来了,下午船又启行。从此渐渐的不见东方的陆地了,再到海的尽头,再见陆地时,人情风土都不同了,为之怅然。
曾在此时,匆匆的写了一封信,要寄与你们,写完匆匆的拿着走出舱来,船已徐徐离岸。“此误又是十余日了!我黯然的将此信投在海里。
那夜梦见母亲来,摸我的前额,说:“热得很,——吃几口药罢。”她手里端着药杯叫我喝,我看那药是黄色的水,一口气的喝完了,梦中觉得是橘汁的味儿。醒来只听得圆窗外海风如吼,翻身又睡着了。第二天热便退尽。
二十四日以后 舟中
四围是海的舟岛生活,很迷糊恍惚的,不能按日记事了,只略略说些罢。
同行二等三等舱中,有许多自俄赴美的难民,男女老幼约有一百多人。俄国人是天然的音乐家,每天夜里,在最高层上,静听着他们在底下弹着琴儿。在海波声中,那琴调更是凄清错杂,如泣如诉。同是离家去国的人呵,纵使我们不同文字,不同言语,不同思想,在这凄美的快感里,恋别的情绪,已深深的交流了!
那夜月明,又听着这琴声,我迟迟不忍下舱去。披着毡子在肩上,聊御那泱泱的海风。船儿只管乘风破浪的一直的走,走向那素不相识的他乡。琴声中的哀怨,已问着我们这般辛苦的载着万斛离愁同去同逝,为名?为利?为着何来?“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茀月?”我自问已无话可答了!若不是人声笑语从最高层上下来,搅碎了我的情绪,恐怕那夜我要独立到天明!
同伴中有人发起聚敛食物果品,赠给那些难民的孩子。我们从中国学生及别的乘客之中,收聚了好些,送下二等舱去。他们中间小孩子很多,女伴们有时抱几个小的上来玩,极其可爱。但有一次,因此我又感到哀戚与不平。
有一个孩子,还不到两岁光景,最为娇小乖觉。他原不肯叫我抱,好容易用糖和饼,和发响的玩具,慢慢的哄了过来。他和我熟识了,放下来在地下走,他从软椅中间,慢慢走去,又回来扑到我的膝上。我们正在嬉笑,一抬头他父亲站在广厅的门边。想他不能过五十岁,而他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历历的写出了他生命的颠顿与不幸,看去似乎不止六十岁了。他注视着他的儿子,那双慈怜的眼光中,竟若含着眼泪。小朋友,从至情中流出的眼泪,是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晶莹的含泪的眼,是最庄严尊贵的画图!每次看见处女或儿童,悲哀或义愤的泪眼,妇人或老人,慈祥和怜悯的泪眼,两颗莹莹欲坠的泪珠之后,竟要射出凛然的神圣的光!小朋友,我最敬畏这个,见此时往往使我不敢抬头!
这一次也不是例外,我只低头扶着这小孩子走。头等舱中的女看护——是看护晕船的人们的——忽然也在门边发见了。她冷酷的目光,看着那俄国人,说:“是谁让你到头等舱里来的,走,走,快下去!”
这可怜的老人踧踖了。无主仓皇的脸,勉强含笑,从我手中接过小孩子来,以屈辱抱谦的目光,看一看那看护,便抱着孩子疲缓的从扶梯下去。
是谁让他来的?任一个慈爱的父亲,都不肯将爱子交付一个陌生人,他是上来照看他的儿子的。我抱上这孩子来,却不能护庇他的父亲!我心中忽然非常的抑塞不平。只注视着那个胖大的看护,我脸上定不是一种怡悦的表情,而她却服罪的看我一笑。我四顾这厅中还有许多人,都像不在意似的。我下舱去,晚餐桌上,我终席未曾说一句话!
中国学生开了两次的游艺会,都曾向船主商量要请这些俄国人上来和我们同乐,都被船主拒绝了。可敬的中国青年,不愿以金钱为享受快乐的界限,动机是神圣的。结果虽毫不似预想,而大同的世界,原是从无数的尝试和奋斗中来的!
约克逊船中的侍者,完全是中国广东人。这次船中头等乘客十分之九是中国青年,足予他们以很大的喜悦。最可敬的是他们很关心于船上美国人对于中国学生的舆论。船抵西雅图之前一两天,他们曾用全体名义,写一篇勉励中国学生为国家争气的话,揭帖在甲板上。文字不十分通顺,而词意真挚异常,我只记得一句,是什么:“飘洋过海广东佬”,是诉说他们自己的飘流,和西人的轻视。中国青年自然也很恳挚的回了他们一封信。
海上看不见什么,看落日其实也够有趣的了,不过这很难描写。我看见飞鱼,背上两只蝗虫似的翅膀。我看见两只大鲸鱼,看不见鱼身,只远远看见它们喷水。
此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船上生活,只像聚什么冬令会,夏令会一般,许多同伴在一起,走来走去,总走不出船的范围。除了几个游艺会演说会之外,谈谈话,看看海,写写信,一天一天的渐渐过尽了。
横渡太平洋之间,平空多出一日,就是有两个八月二十八日。自此以后,我们所度的白日,和故国的不同了!乡梦中的乡魂,飞回故国的时候,我们的家人骨肉,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忙忙碌碌。别离的人!连魂来魂往,都不能相遇么?
九月一日之后
早晨抵维多利亚(Victoria),又看见陆地了。感想纷起!那日早晨的海上日出,美到极处。沙鸥群飞,自小岛边,绿波之上,轻轻的荡出小舟来。一夜不曾睡好,海风一吹,觉得微微怅惘。船上已来了摄影的人,逼我们在烈日下坐了许久,又是国旗,又是国歌的闹了半日。到了大陆上,就又有这许多世事!
船徐徐泛入西雅图(Seattle)。码头上许多金发的人,来回奔走,和登舟之日,真是不同了!大家匆匆的下得船来,到扶桥边,回头一望,约克逊号邮船凝默的泊在岸旁。我无端黯然!从此一百六十几个青年男女,都成了飘泊的风萍。也是一番小小的酒阑人散!
西雅图是三山两湖围绕点缀的城市。连街衢的首尾,都起伏不平,而景物极清幽。这城五十年前还是荒野,如今竟修整得美好异常,可觇国民元气之充足。
匆匆的游览了湖山,赴了几个欢迎会,三号的夜车,便向芝加哥进发。
这串车是专为中国学生预备的,车上没有一个外人,只听得处处乡音。
九月三日以后
最有意思的是火车经过落基山,走了一日。四面高耸的乱山,火车如同一条长蛇,在山半徐徐蜿蜒。这时车后挂着一辆敞车,供我们坐眺。看着巍然的四围青郁的崖石,使人感到自己的渺小。我总觉得看山比看水滞涩些,情绪很抑郁的。
途中无可记,一站一站风驰电掣的过去,更留不下印象。只是过米西西比(Mississippi)河桥时,微月下觉得很玲珑伟大。
七日早到芝加哥(Chicago),从车站上就乘车出游。那天阴雨,只觉得满街汽油的气味。街市繁盛处多见黑人。经过几个公园和花屋,是较清雅之处,绿意迎人。我终觉得芝加哥不如西雅图。而芝加哥的空旷处,比北京还多些青草!
夜住女青年会干事舍。夜中微雨,落叶打窗,令我抚然,寄家一片,我说:
“几片落叶,报告我以芝加哥城里的秋风!今夜曾到电影场去,灯光骤明时,大家纷纷立起。我也想回家去,猛觉一身万里,家还在东流的太平洋之外呢!”
八日晨又匆匆登车,往波士顿进发。这时才感到离群。这辆车上除了我们三个中国女学生外,都是美国人了。
仍是一站一站匆匆的过去,不过此时窗外多平原,有时看见山畔的流泉,穿过山石野树之间,其声潺潺。
九日近午,到了春野(Springfield)时,连那两个女伴也握手下车去。小朋友,从太平洋西岸,绕到大西洋西岸的路程之末。女伴中只剩我一人了。
九月九日以后
九日午到了所谓美国文化中心的波士顿(Boston)。半个多月的旅行,才略告休息。
在威尔斯利大学(WellesleyCollege)开学以前,我还旅行了三天,到了绿野(Green field)春野等处,参观了几个男女大学,如侯立欧女子大学(Holyoke College),斯密司女子大学(Smith Colleges),依默和司德大学(Amberst College)等,假期中看不见什么,只看了几座伟大的学校建筑。
途中我赞美了美国繁密的树林,和平坦的道路。
麻撒出色省(Massachusetts)多湖,我尤喜在湖畔驰车。树影中湖光掩映,极其明媚。又有一天到了大西洋岸,看见了沙滩上游戏的孩子和海鸥,回来做了一夜的童年的梦。的确的,上海登舟,不见沙岸,神户横滨停泊,不见沙岸,西雅图终止,也不见沙岸。这次的海上,对我终是陌生的。反不如大西洋岸旁之一瞬,层层卷荡的海波,予我以最深的回忆与伤神!

九月十七日以后
威尔斯利从此过起了异乡的学校生活。虽只过了两个多月,而慰冰湖有新的环境和我静中常起的乡愁,将我两个多月的生涯,装点得十分浪漫。
说也凑巧,我住在闭璧楼(Beebe Hall),闭璧楼和海竟有因缘!这座楼是闭璧约翰船主(Captain John Beebe)捐款所筑。因此厅中,及招待室,甬道等处,都悬挂的是海的图画。初到时久不得家书,上下楼之顷,往往呆立平时堆积信件的桌旁,望了无风起浪的画中的海波,聊以慰安自己。
学校如同一座花园,一个个学生便是花朵。美国女生的打扮,确比中国的美丽。衣服颜色异常的鲜艳,在我这是很新颖的。她们的性情也活泼好交,不过交情更浮泛一些,这些天然是“西方的”!
功课的事,对你们说很无味。其余的以前都说过了。
小朋友,忽忽又已将周年,光阴过得何等的飞速?明知追写这些事时,要引起我的惆怅,但为着小朋友,我是十分情愿。而且不久要离此,在重受功课的束缚以前,我想到别处山陬海角,过一过漫游流转的生涯,以慰我半年闭居的闷损。趁此宁静的山中,只凭回忆,理清了欠你们的信债。叙事也许不真不详,望你们体谅我是初愈时的心思和精神,没有轻描淡写的力量。
此外曾寄《山中杂记》十则,与我的弟弟,想他们不久就转给你们。再见了,故国故乡的小朋友!再给你们写信的时候,我想已不在青山了。
愿你们平安!
冰 心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人日,沙穰。
通讯十九
小朋友:
离青山已将十日了,过了这些天湖海的生涯,但与青山别离之情,不容不告诉你。
美国的佳节,被我在病院中过尽了!七月四号的国庆日,我还想在山中来过。山中自然没有什么,只儿童院中的小朋友,于黄昏时节,曾插着红蓝白三色的花,戴着彩色的纸帽子,举着国旗,整队出到山上游行,口里唱着国歌,从我们楼前走过的时候,我们曾鼓掌欢迎他们。
那夜大家都在我楼上话别,只是黯然中的欢笑。——睡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上下的衾单上,满了石子似的多刺的东西,拿出一看,却是无数新生的松子,幸而针刺还软,未曾伤我,我不觉失笑。我们平时,戏弄惯了,在我行前之末一夜,她们自然要尽量的使一下促狭。
大家笑着都奔散了。我已觉倦,也不追逐她们!只笑着将松子纷纷的都掠在地下。衾枕上有了松枝的香气!怪不得她们促我早歇,原来还有这一出喜剧!我卧下,只不曾睡,看着沙穰村中喷起一丛一丛的烟火,红光烛天。今天可听见鞭炮了,我为之怡然。
第二天早起,天气微阴。我绝早起来,悄然的在山中周行。每一棵树,每一丛花,每一个地方,有我埋存手泽之处,都予以极诚恳爱怜之一瞥。山亭及小桥流水之侧,和万松参天的林中,我曾在此流过乡愁之泪,曾在此有清晨之默坐与诵读,有夫人履——(Lady Slipper)和露之采撷,曾在此写过文章与书函。沙穰在我,只觉得弥漫了闲散天真的空气。
黄昏时之一走,又赚得许多眼泪。我自己虽然未曾十分悲惨,也不免黯然。女伴们雁行站在门边,一一握手,纷纷飞扬的白巾之中,听得她们摇铃送我,我看得见她们依稀的泪眼,人生奈何到处是离别?
车走到山顶,我攀窗回望,绿丛中白色的楼屋,我的雪宫,渐从斜阳中隐过。病因缘从今斩断,我倏忽的生了感谢与些些“来日大难”的悲哀!
我曾对朋友说,沙穰如有一片水,我对她的留恋,必不止此。而她是单纯真朴,她和我又结的是护持调理的因缘,仿佛说来,如同我的乳母。我对她之情,深不及母亲,柔不及朋友,但也有另一种自然的感念。
沙穰还彻底的予我以几种从前未有的经验如下:
第一是“弱”。绝对的静养之中,眠食稍一反常,心理上稍有刺激,就觉得精神全隳,温度和脉跃都起变化。我素来不十分信“健康之精神寓于健康之身体”,尤往往从心所欲,过度劳乏了我的身躯。如今理会得身心相关的密切,和病弱扰乱了心灵的安全,我便心诚悦服的听从了医士的指挥。结果我觉得心力之来复,如水徐升。小朋友中有偏重心灵方面之发展与快意的么?望你听我,不蹈此覆辙!
第二是“冷”。冷得真有趣!更有趣的是我自己毫不觉得,只看来访的朋友们的瑟缩寒战,和他们对于我们风雪中户外生活之惊奇,才知道自己的“冷”。冷到时只觉得一阵麻木,眼珠也似乎在冻着,双手互握,也似乎没有感觉。然而我愿小朋友听得见我们在风雪中的欢笑!冻凝的眼珠,还是看书,没有感觉的手,还在写字。此外雪中的拖雪橇,逆风的游行,松树都弯曲着俯在地下,我们的脸上也戴上一层雪面具;自膝以下埋在雪里。四望白茫茫之中,我要骄傲的说,“好的呀!三个月绝冷的风雪中的驱驰,我比你们温炉暖屋,‘雪深三尺不知寒’的人,多练出一些勇敢!”
夜中月明,寒光浸骨,双颊如抵冰块。月下的景物都如凝住,不能转移。天上的冷月冻云,真冷得璀璨!重衾如铁,除自己骨和肉有暖意外,天上人间四围一切都是冷的。我何等的愿在这种光景之中呵,我以为惟有鱼在水里可以比拟。睡到天明,衾单近呼吸呵气处都凝成薄冰。掀衾起坐,雪纷纷坠,薄冰也迸折有声。真有趣呵,我了解“红泪成冰”的词句了。
第三是“闲”。闲得却有时无趣,但最难得的是永远不预想明日如何。我们的生活如印板文字,全然相同的一日一日的悠然过去。病前的苦处,是“预定”,往往半个月后的日程,早已安排就。生命中,岂容有这许多预定,乱人心曲?西方人都永远在预定中过生活,终日匆匆忙忙的,从容宴笑之间,往往有“心焉不属”的光景。我不幸也曾陷入这种旋涡!沙穰的半年,把“预定”两字,轻轻的从我的字典中删去,觉得有说不出的愉快。
“闲”又予我以写作的自由,想提笔就提笔,想搁笔就搁笔。这种流水行云的写作态度,是我一生所未经,沙穰最可纪念处也在此!
第四是“爱”与“同情”。我要以最庄肃的态度来叙述此段。同情和爱,在疾病忧苦之中,原来是这般的重大而慰藉!我从来以为同情是应得的,爱是必得的,便有一种轻藐与忽视。然而此应得与必得,只限于家人骨肉之间。因为家人骨肉之爱,是无条件的,换一句话说,是以血统为条件的。至于朋友同学之间,同情是难得的,爱是不可必得的,幸而得到,那是施者自己人格之伟大!此次久病客居,我的友人的馈送慰问,风雪中殷勤的来访,显然的看出不是敷衍,不是勉强。至于泛泛一面的老夫人们,手抱着花束,和我谈到病情,谈到离家万里,我还无言,她已坠泪。这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世界之所以成世界呵!我一病何足惜?病中看到人所施于我,病后我知何以施于人。一病换得了“施于人”之道,我一病真何足惜!
“同病相怜”这一句话何等真切?院中女伴的互相怜惜,互相爱护的光景,都使人有无限之赞叹!一个女孩子体温之增高,或其他病情上之变化,都能使全院女伴起了吁嗟。病榻旁默默的握手,慰言已尽,而哀怜的眼里,盈盈的含着同情悲悯的泪光!来从四海,有何亲眷?只一缕病中爱人爱己,知人知己之哀情,将过些异国异族的女孩儿亲密的联在一起。
谁道爱和同情,在生命中是可轻藐的呢?
爱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也不是悲凉。
初病时曾戏对友人说:“假如我的死能演出一出悲剧,那我的不死,我愿能演一出喜剧!”在众生的生命上,撒下爱和同情的种子,这是否演出喜剧呢,我将于此下深思了!
总之,生命路愈走愈远,所得的也愈多。我以为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遍挨遍尝,要它针针见血!离合悲欢,不尽其致时,觉不出生命的神秘和伟大。我所经历真不足道!且喜此关一过,来日方长,我所能告诉小朋友的,将来或不止此。
屋中有书三千卷,琴五六具,弹的拨的都有,但我至今未曾动它一动。与水久别,此十日中我自然尽量的过湖畔海边的生活。水上归来,只低头学绣,将在沙穰时淘气的精神,全部收起。我原说过,只有无人的山中,容得童心的再现呵!
大西洋之游,还有许多可纪。写的已多了,留着下次说罢。祝你们安乐!
冰 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十四日,默特佛。
通讯二十
小朋友:
水畔驰车,看斜阳在水上泼散出的闪烁的金光,晚风吹来,春衫嫌薄。这种生涯,是何等的宜于病后呵!
在这里,出游稍远便可看见水。曲折行来,道滑如拭。重重的树荫之外,不时倏忽的掩映着水光。我最爱的是玷池,(Spotpind),称她为池真委屈了,她比小的湖还大呢!——有三四个小鸟在水中央,上面随意地长着小树。池四围是丛林,绿意浓极。每日晚餐后我便出来游散,缓驰的车上,湖光中看遍了美人芳草!——真是“水边多丽人”。看三三两两成群携手的人儿,男孩子都去领卷袖,女孩子穿着颜色极明艳的夏衣,短发飘拂,轻柔的笑声,从水面,从晚风中传来,非常的浪漫而潇洒。到此猛忆及曾皙对孔子言志,在“暮春者”之后,“浴乎沂风乎舞雩”之前,加上一句“春服既成”,遂有无限的飘扬态度,真是千古隽语!
此外的如玄妙湖(MysticLake),侦池(Spypond),角池(Hornpond)等处,都是很秀丽的地方。大概湖的美处在“明媚”。水上的轻风,皱起万叠微波,湖畔再有芊芊的芳草,再有青青的树林,有平坦的道路,有曲折的白色阑干,黄昏时便是天然的临眺乘凉的所在。湖上落日,更是绝妙的画图。
夜中归去,长桥上两串徐徐互相往来移动的灯星,颗颗含着凉意。若是明月中天,不必说,光景尤其宜人了!
前几天游大西洋滨岸(RevereBeach),沙滩上游人如蚁。或坐或立,或弄潮为戏,大家都是穿着泅水衣服。沿岸两三里的游艺场,乐声○○,人声嘈杂。小孩子们都在铁马铁车上,也有空中旋转车,也有小飞艇,五光十色的。机关一动,都纷纷奔驰,高举凌空。我看那些小朋友们都很欢喜得意的!
这里成了“人海”,如蚁的游人,盖没了浪花。我觉得无味。我们捩转车来,直到娜罕(Na hant)去。
渐渐的静了下来。还在树林子里,我已迎到了冷意侵人的海风。再三四转,大海和岩石都横到了眼前!这是海的真面目呵。浩浩万里的蔚蓝无底的洪涛,壮厉的海风,蓬蓬的吹来,带着腥咸的气味。在闻到腥咸的海味之时,我往往忆及童年拾卵石贝壳的光景,而惊叹海之伟大。在我抱肩迎着吹人欲折的海风之时,才了解海之所以为海,全在乎这不可御的凛然的冷意!
在嶙峋的大海石之间,岩隙的树荫之下,我望着卵岩(EggRock),也看见上面白色的灯塔。此时静极,只几处很精致的避暑别墅,悄然的立在断岩之上。悲壮的海风,穿过丛林,似乎在奏“天风海涛”之曲。支颐凝坐,想海波尽处,是群龙见首的欧洲,我和平的故乡,比这可望不可即的海天还遥远呢!
故乡没有这明媚的湖光,故乡没有汪洋的大海,故乡没有葱绿的树林,故乡没有连阡的芳草。北京只是尘土飞扬的街道,泥泞的小胡同,灰色的城墙,流汗的人力车夫的奔走,我的故乡,我的北京,是一无所有!
小朋友,我不是一个乐而忘返的人,此间纵是地上的乐园,我却仍是“在客”。我寄母亲信中曾说:
……北京似乎是一无所有!——北京纵是一无所有,然已有了我的爱。有了我的爱,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围里,住着我最宝爱的一切的人。飞扬的尘土呵,何时容我再嗅着我故乡的香气……
易卜生曾说过:“海上的人,心潮往往和海波一般的起伏动荡。”而那一瞬间静坐在岩上的我的思想,比海波尤加一倍的起伏。海上的黄昏星已出,海风似在催我归去。归途中很怅惘。只是还买了一筐新从海里拾出的蛤蜊。当我和车边赤足捧筐的孩子问价时,他仰着通红的小脸笑向着我。他岂知我正默默的为他祝福,祝福他终身享乐此海上拾贝的生涯!
谈到水,又忆起慰冰来。那天送一位日本朋友回南那铁(SouthNatick)去,道经威尔斯利。车驰穿校址,我先看见圣卜生疗养院,门窗掩闭的凝立在山上。想起此中三星期的小住,虽仍能微笑,我心实凄然不乐。再走已见了慰冰湖上闪烁的银光,我只向她一瞥眼。闭璧楼塔院等等也都从眼前飞过。年前的旧梦重寻,中间隔以一段病缘,小朋友当可推知我黯然的心理!
又是在行色匆匆里,一两天要到新汉寿(NewHampshire)去。似乎又是在山风松涛之中,到时方可知梗概。
晚风中先草此,暑天宜习静,愿你们多写作!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二日,默特佛。
寄小读者
通讯二十一
冰仲弟:
到自由(Freedom)又五六日了,高处于白岭(TheWhite(Chocorua)诸岭都在几席之间。这回真是入山深了!此地高出海面一千尺,在北纬四十四度,与吉林同其方位。早晚都是凉飙袭人,只是树枝摇动,不见人影。
K教授邀我来此之时,她信上说:“我愿你知道真正新英格兰的农家生活。”果然的,此老屋中处处看出十八世纪的田家风味。古朴砌砖的壁炉,立在地上的油灯,粗糙的陶器,桌上供养着野花,黄昏时自提着罐儿去取牛乳,采葚果佐餐。这些情景与我们童年在芝罘所见无异。所不同的就是夜间灯下,大家拿着报纸,纵谈共和党和民主党的总统选举竞争。我觉得中国国民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居然脱离政府而独立。不但农村,便是去年的北京,四十日没有总统,而万民乐业。言之欲笑,思之欲哭!
屋主人是两个姊妹,是K教授的好友,只夏日来居在山上。听说山后只有一处酿私酒的相与为邻,足见此地之深僻了。屋前后怪石嶙峋。黑压压的长着丛树的层岭,一望无际。林影中隐着深谷。我总不敢太远走开去,似乎此山有藏匿虎豹的可能。千山草动,猎猎风生的时候,真恐自暗黑的林中,跳出些猛兽。虽然屋主人告诉我说,山中只有一只箭猪,和一只小鹿,而我终是心怯。
于此可见白岭与青山之别了。白岭妩媚处雄伟处都较胜青山,而山中还处处有湖,如银湖(SilverLake),戚叩落亚湖(LakeChocorua),洁湖(PurityLake)等,湖山相衬,十分幽丽。那天到戚叩落亚湖畔野餐,小桥之外,是十里如镜的湖波,波外是突起矗立的戚叩落亚山。湖畔徘徊,山风吹面,情景竟是皈依而不是赏玩!除了屋主人和K教授外,轻易看不见别一个人,我真是寂寞。只有阿历(Alex)是我唯一的游伴了!他才五岁,是纽芬兰的孩子。他母亲在这里佣工。当我初到之夜,他睡时忽然对他母亲说:“看那个姑娘多可怜呵,没有她母亲相伴,自己睡在大树下的小屋里!”第二天早起,屋主人笑着对我述说的时候,我默默相感,微笑中几乎落下泪来。我离开母亲将一年了,这般彻底的怜悯体恤的言词,是第一次从人家口里说出来的呵!
我常常笑对他说:“阿历,我要我的母亲。”他凝然的听着,想着,过了一会说:“我没有看见过你的母亲,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也许她迷了路走在树林中。”我便说:“如此我找她去。”自此后每每逢我出到林中散步,他便遥遥的唤着问:“你找你的母亲去么?”
这老屋中仍是有琴有书,原不至太闷,而我终感着寂寞,感着缺少一种生活,这生活是去国以后就丢失了的。你要知道么?就是我们每日一两小时傻顽痴笑的生活!
飘浮着铁片做的战舰在水缸里,和小狗捉迷藏,听小弟弟说着从学校听来的童稚的笑话,围炉说些“乱谈”,敲着竹片和铜茶盘,唱“数了一个一,道了一个一”的山歌,居然大家沉酣的过一两点钟。这种生活,似乎是痴顽,其实是绝对的需要。这种完全释放身心自由的一两小时,我信对于正经的工作有极大的辅益,使我解愠忘忧,使我活泼,使我快乐。去国后在学校中,病院里,与同伴谈笑,也有极不拘之时,只是终不能痴傻到绝不用点思想的地步。——何况我如今多居于教授,长者之间,往往是终日矜持呢!
真是说不尽怎样的想念你们!幻想山野是你们奔走的好所在,有了伴侣,我也便不怯野游。我何等的追羡往事!“当时语笑浑闲事,过后思量尽可怜。”这两语真说到入骨。但愿经过两三载的别离之后,大家重见,都不失了童心,傻顽痴笑,还有再现之时,我便万分满足了。
山中空气极好,朝阳晚霞都美到极处。身心均舒适,只昨夜有人问我:“听说泰戈尔到中国北京,学生们对他很无礼,他躲到西山去了。”她说着一笑。我淡淡的说,“不见得罢。”往下我不再说什么——泰戈尔只是一个诗人,迎送两方,都太把他看重了。……
于此收住了。此信转小朋友一阅。
冰 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日,自由,新汉寿。 
(以上四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儿童世界》1924年8~9月,后收入《寄小读者》。)
通讯二十二
亲爱的小读者:
每天黄昏独自走到山顶看日落,便看见戚叩蒂亚的最高峰。全山葱绿,而峰上却稍赤裸,露出山骨。似乎太高了,天风劲厉,不容易生长树木。天边总统山脉(Presidentinal R-ange)中诸岭蜿蜒,华盛顿、麦迭生(Madison)众山重叠相映。不知为何,我只爱看戚叩落亚。
餐桌上谈起来了,C夫人告诉我戚叩落亚是个美洲红人酋长,因情不遂,登最高峰上坠崖自杀。戚叩落亚山便因他命名。她说着又说她记忆不真,最好找一找书看看。我也以山势“英雄”而戚叩落亚死的太“儿女”为恨。今天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叫《白岭》(The White Mountain-s)的,看了一遍。关于戚叩落亚的死因,与C夫人说的不同。我觉得这故事不妨说给小朋友听听!
书上说:“戚叩落亚可称为新英格兰一带最秀丽最堪入画之高山。”——新英格兰系包括美东Maine,N.H,Mass,R.I.,Ver-mont,Coun.,六省而言,是英国殖民初登岸处,故名。——“高三千五百四十尺,山上有泉,山间有河,山下有湖。新汉寿诸山之中,没有比它再含有美术的和诗的意味的了。
“戚叩落亚山是从一个红人酋长得名。这个酋长被白人杀死于是山的最高峰下。传说不一,一说在罗敷窝(Lovewell)一战之后,红人都向坎拿大退走,只有戚叩落亚留恋故乡和他祖宗的坟墓,不肯与族人同去。他和白人友善,特别的与一个名叫康璧(Campbell)的交好。戚叩落亚只有一个儿子,他一生的爱恋和希望,都倾注在这儿子身上。偶然有一次因着族人会议的事,他须到坎拿大去。他不忍使这儿子受长途风霜之苦,便将他交托给康璧,自己走了。他的儿子在康璧家中,备受款待。只一天,这孩子无意中寻到一瓶毒狐的药,他好奇心盛,一口气喝了下去。等到戚叩落亚回来,只得到他儿子死了葬了的消息!这误会的心碎的酋长,在他负伤的灵魂上,深深刻下了复仇的誓愿。这一天康璧从田间归来,看见他妻和子的尸身,纵横的倒在帐篷的内外。康璧狂奔出去寻觅戚叩落亚,在山巅将他寻见了。正在他发狂似的向白人诅咒的时候,康璧将他射死于最高峰下。
“又一说,戚叩落亚是红人族中的神觋。他的儿子与康璧相好,不幸以意外之灾死在康璧家里。以下的便与上文相同。
“又一说,戚叩落亚是个无罪无猜的红酋,对白人尤其和蔼。只因那时麻撤出色(Massachusetts)百姓,憎恶红人,在波士顿征求红人之酋,每头颅报以百金。于是有一群猎者,贪图巨利,追逐这无辜的红酋,将他乱枪射死于最高峰下!
“英雄的戚叩落亚,在他将死未绝之时,张目扬齿,狂呼的诅咒说:‘灾祸临到你们了,白人呵!我愿巨灵在云间发声,其言如火,重重的降罚给你们。我戚叩落亚有一个儿子,而你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他杀死!我愿闪电焚灼你们的肉体,愿暴风与烈火扫荡你们的居民!愿恶魔吹死气在你们的牛羊身上!愿你们的坟墓沦为红人的战场!愿虎豹狼虫吞噬你们的骨殖!我戚叩落亚如今到巨灵那里去,而我的诅咒却永远的追随着你们!”
这故事于此终止了。书上说:“此后续来的移民,都不能安生居住,天灾人祸,相继而来;暴风雨,瘟疫,牛羊的死亡,红人的侵袭,岁岁不绝。然而在事实上,近山一带的居民,并未曾受红人之侵迫,只在此数十年中不能牧养牲畜,牛羊死亡相继。大家都归咎于戚叩落亚的诅词。后经科学者的试验,乃是他们饮用的水中,含有石灰质的缘故。
“戚叩落亚的坟墓,传说是在东南山脚下,但还没有确实寻到。”
每天黄昏独自走到山顶看日落,看夕阳自戚叩落亚的最高峰尖下坠,其红如火!连那十八世纪的老屋都隐在丛林之中时,大地上只山岭纵横,看不出一点文化文明之踪迹!这时我往往神游于数百年前,想此山正是束额插羽,奔走如飞的红人的世界。我微微的起了悲哀。红人身躯壮硕,容貌黝红而伟丽,与中国人种相似,只是不讲智力,受制被驱于白人,便沦于万劫不复之地!……
那天到康卫(Conway)去,在村店中买了一个小红泥人,金冠散发,首插绿羽,头上围着五色丝绦,腰间束带。我放他在桌上,给他起名叫戚叩落亚,纪念我对于戚叩落亚之追慕,及此次白岭之游。等到年终时节,我拟请他到中国一行,代我贺我母亲新春之喜。——匆此。
冰 心
一九二四年八月六日,白岭。
通讯二十三
冰季小弟:
这是清晨绝早的时候,朝日未出,朝露犹零,早餐后便又须离此而去。我以黯然的眼光望着白岭,却又不能不偷这匆匆言别的一早晨,写几个字给你。
只因昨夜在迢迢银河之侧,看见了织女星,猛忆起今天是故国的七月七夕,无数最甜柔的故事,最凄然轻婉的诗歌,以及应景的赏心乐事,都随此佳节而生。我远客他乡,把这些都睽违了,……这且不必管他。
我所要写的,是我们大家太缺少娱乐了。无精打采的娱乐,绝不能使人生润泽,事业进步。娱乐至少与工作有同等的价值,或者说娱乐是工作之一部分!
娱乐不是“消遣”。“消遣”两字的背后,隐隐的站着“无聊”。百无聊赖的时候,才有消遣;镑傺疾病的时候,才有消遣!对于国事,对于人生,灰心丧志的时候,才有消遣!试看如今一般人所谓的娱乐,是如何的昏乱,如何的无精打采?我决不以这等的娱乐为娱乐!真正的娱乐是应着真正的工作的要求而发生的,换言之,打起精神做真正的工作的人,才热烈的想望,或预备真正的娱乐!
当然的,中国人要有中国人的娱乐,我们有四千多年的故事,传说和历史。我们娱乐的时地和依据,至少比人家多出一倍。从新年说起罢,新年之后,有元宵。这千千万万的繁灯,作树下廊前的点缀,何等灿烂?舞龙灯更是小孩子最热狂最活泼的游戏。三月三日是古人修禊节,也便是我们绝好的野餐时期,流觞曲水,不但仿古人余韵,而且有趣。清明扫墓,虽不焚化纸钱,也可训练小孩子一种恭肃静默的对先人的敬礼;假如清明植树能名实相副,每人每年在祖墓旁边,种一棵小树,不到十年,我们中国也到处有了葱蔚的山林。五月五是特别为小孩子的节期,花花绿绿的香囊,五色丝,大家打扮小孩子。一年中只是这几天,觉得街头巷尾的小孩子,加倍喜欢!这天又是龙舟节,出去泛舟,或是两个学校间的竞渡,也是极好的日子。七月七,是女儿节,只这名字已有无限的温柔!凉夜风静,秋星灿然。庭中陈设着小几瓜果,遍延女伴,轻悄谈笑,仰看双星缓缓渡桥。小孩子满握着煮熟的蚕豆,大家互赠,小手相握,谓之“结缘”。这两字又何其美妙?我每以为“缘”之意想,十分精微,“缘”之一字,十分难译,有天意,有人情,有死生流转,有地久天长。苏子瞻赠他的弟弟子由诗,有“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小弟弟,我今天以这两语从万里外遥赠你了!
八月十五中秋节,满月的银光之下,说着蟾蜍玉兔的故事,何其清切?九月九重阳节,古人登高的日子,我们正好有远足旅行,游览名胜。国庆日不必说,尤须庆祝一下子,只因我觉得除却政治机关及商店悬旗外,家庭中纪念这节期的,似乎没有!
往下不再细说了。翻开古书看一看,如《帝京景物志》之类,还可找出许多有意思可纪念的娱乐的日子来。我觉得中国的节期,都比人家的清雅,每一节期都附以温柔,高洁的故事,惊才绝艳的诗歌,甚至于集会时的食品用器,如五月五的龙舟,粽子,七月七的蚕豆,八月十五的月饼,以及各节期的说不尽的等等一切……我们是一点不必创造。招集小孩子,故事现成,食品现成,玩具现成,要编制歌曲,供小孩的戏唱,也有数不尽的古诗,古文,古词为蓝本。古人供给我们这许多美好的材料,叫我们有最高尚的娱乐,如我们仍不知领略享受,真是太对不起了!
破除迷信,是件极好的事。最可惜的是迷信破除了以后,这些美好的节期,也随着被大家冷淡了下去。我当然不是提倡迷信,偶像崇拜和小孩子扮演神仙故事,截然的是两件事!
不能多写了。朝日已出,厨娘已忙着预备早餐。在今晚日落之前,我便可在一个小海岛之上,你可猜想我是如何的喜欢!我看《诗经》,最爱的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宛在水中央。”我最喜在“水中央”三字,觉得有说不出的飘荡与萦回!——自我开始旅行,除了日记及纸笔之外,半本书也没有带,引用各诗,也许错误,请你找找看。
预算在海上住到月圆时节。“海上生明月”的光景,我已预备下全副心情,供它动荡,那时如写得出,再写些信寄你。
你的姊姊
一九二四年八月七日,白岭。
通讯二十四
我的双亲:
窗外涛声微撼,是我到伍岛(Five Islands)之第一夜。我已睡下,B女士进坐在我的床前,说了许多别后的话。她又说:“可惜我不能将你母亲的微笑带来呵!”夜深她出去。我辗转不寐。一年中隔着海洋,我们两地的经过,在生命的波澜又归平靖之后,忽忽追思,竟有无限的感慨!
在新汉寿之末一夜,竟在白岭上过了瓜果节。说起也真有意思。那天白日偶然和众人谈起,黄昏时节,已自忘怀。午睡起后,C夫人忽请我换了新衣。K教授也穿上由中国绣衣改制的西服出来。其余众人,或挂中国的玉佩,或着中国的绸衣。在四山暮色之中,团团坐在屋前一棵大榆树下,端出茶果来,告诉我今夜要过中国的瓜果节。我不禁怡然一笑。我知道她们一来自己寻乐,二来与我送别。我是在家十年未过此节,却在离家数万里外,孤身作客,在绵亘雄伟的白岭之巅,与几位教授长者,过起软款温柔的女儿节来,真是突兀!
那夜是阴历初六,双星还未相迩,银汉间薄雾迷镑。我竟成了这小会的中心!大家替我斟上蒲公英酒,K教授举杯起立,说:“我为全中国的女儿饮福!”我也起来笑答:“我代全中国的女儿致谢你们!”大家笑着起立饮尽。
第二巡递过茶果,C夫人忽又起立举杯说:“我饮此酒,祝你健康!”于是大家又纷然离座。K教授和F女士又祝福我的将来,杂以雅谑。一时杯声铿然相触,大家欢呼,我笑了,然而也只好引满——
谈至夜阑,谈锋渐趋于诗歌方面。席散后,我忽忆未效穿针乞巧故事,否则也在黑暗中撮弄她们一下子,增些欢笑!
如今到伍岛已逾九日,思想顿然的沉肃了下来。我大错了!十年不近海,追证于童年之乐,以为如今又晨夕与海相处,我的思想,至少是活泼飞扬的。不想她只时时与我以惊跃与凄动!……
九日之中,荡小舟不算外,泛大船出海,已有三次。十三日泛舟至海上聚餐,共载者十六人。乘风扯起三面大帆来,我起初只坐近阑旁,听着水手们扯帆时的歌声,真切的忆起海上风光来。正自凝神,一回头,B博士笑着招我到舟尾去,让我去把舵,他说:“试试看,你身中曾否带着航海家之血!”舱面大家都笑着看我。我竟接过舵轮来,一面坐下,凝眸前望,俯视罗盘正在我脚前。这船较小些,管轮和驾驶,只须一人。我握着轮齿,觉得桅杆与水平纵横之距离,只凭左右手之转动而推移。此时我心神倾注,海风过耳而不闻。渐渐驶到叔本葛大河(Sheepcult Rive-r)入海之口。两岸较逼,波流汹涌。我扶轮屏息,偶然侧首看见阑旁士女,容色暇豫,言笑宴宴,始恍然知自己一身责任之重大,说起来不值父亲之一笑!比起父亲在万船如蚁之中,将载着数百军士的战舰,驶进广州湾,自然不可同日语,而在无情的波流上,我初次尝试的心,已有无限的惶恐。说来惭愧,我觉得我两腕之一移动,关系着男女老幼十六人性命的安全!
B博士不离我座旁,却不多指示,只凭我旋转自如。停舟后,大家过来笑着举手致敬,称我为船主,称我为航海家的女儿。
这只是玩笑的事,没有说的价值。而我因此忽忽忆起我所未想见的父亲二十年海上的生涯。我深深的承认直接觉着负责任的,无过于舟中的把舵者。一舟是一世界,双手轮转着顷刻间人们的生死,操纵着众生的欢笑与悲号。几百个乘客在舟上,优游谈笑,说着乘风破浪,以为人人都过着最闲适的光阴。不知舱面小室之中,独有一个凝眸望远的船主,以他倾注如痴的辛苦的心目,保持佑护着这一段数百人闲适欢笑的旅途!
我自此深思了!海岛上的生涯,使我心思昏忽。伍岛后有断涧两处,通以小桥。涧深数丈,海波冲击,声如巨雷。穿过松林,立在磐石上东望,西班牙与我之间,已无寸土之隔。岛的四岸,在清晨,在月夜,我都坐过,凄清得很。——每每夜醒,正是潮满时候,海波直到窗下。淡雾中,灯塔里的雾钟续续的敲着。有时竟还听得见驾驶的银钟,在水面清彻四闻。雪鸥的鸣声,比孤雁还哀切,偶一惊醒,即不复寐……
实在写不尽,我已决意离此。我自己明白知道,工作在前,还不是我回肠荡气的时候!
明天八月十七,邮船便佳城号(CityofBangor)自泊斯(Bath)开往波士顿。我不妨以去年渡太平洋之日,再来横渡大西洋之一角。我真是弱者呵,还是愿意从海道走!
你海上的女儿
八,十六夜,一九二四,伍岛。 
(以上三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儿童世界》1924年9月10日、13日、29日,后收入《寄小读者》。)
通讯二十五
亲爱的小朋友:
海滨归来,又到了湖上。中间虽游了些地方,但都如过眼云烟。半年来的生活,如同缓流的水,无有声响;又如同带上衔勒的小马,负重的,目不旁视的走向前途。童心再也不能唤醒,几番提笔,都觉出了隐微的悲哀。这样一次一次的消停,不觉又将五个月了!
小朋友!饶是如此,还有许多人劝我省了和小孩子通信之力,来写些更重大,更建设的文字。我有何话可说,我爱小孩子。我写儿童通讯的时节,我似乎看得见那天真纯洁的对象,我行云流水似的,不造作,不矜持,说我心中所要说的话。纵使这一切都是虚无呵,也容我年来感着劳顿的心灵,不时的有自由的寄托!
昨夜梦见堆雪人,今晨想起要和你们通信。我梦见那个雪人,在我刚刚完工之后,她忽然蹁跹起舞。我待要追随,霎时间雪花乱飞。我旁立掩目,似乎听得小孩子清脆的声音,在云中说:“她走了——完了!”醒来看见半圆的冷月,从云隙中窥人,叶上的余雪,洒上窗台,沾着我的头面。我惘然的忆起了一篇匆草的旧稿,题目是《赞美所见》,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充一充篇幅。课忙思涩,再写信义不知是何日了!愿你们安好!
冰 心
一九二五年二月一日,娜安辟迦楼。
 
《赞美所见》
湖上晚晴,落霞艳极。与秀在湖旁并坐,谈到我生平宗教的思想,完全从自然之美感中得来。不但山水,看见美人也不是例外!看见了全美的血肉之躯,往往使我肃然的赞叹造物。一样的眼、眉、腰,在万千形质中,偏她生得那般软美!湖山千古依然,而佳人难再得。眼波樱唇,瞬归尘土。归途中落叶萧萧,感叹无尽,忽然作此。 
假如古人曾为全美的体模,
赞美造物,
我就愿为你的容光膜拜。
你——
樱唇上含蕴着天下的温柔,
眼波中凝聚着人间的智慧。
倘若是那夜我在星光中独泛, 
你羽衣蹁跹, 
飞到我的舟旁——
倘若是那晚我在枫林中独步, 
你神光离合
临到我的身畔! 
我只有合掌低头,
不能惊叹,
因你本是个女神
本是个天人……
…………
如今哪堪你以神仙的丰姿,
寄托在一般的血肉之躯。
俨然的,
和我对坐在银灯之下! 
我默然瞻仰,
隐然生慕,
慨然兴嗟,
嗟呼,粲者! 
我因你赞美了万能的上帝,
嗟呼,粲者!
你引导我步步归向于信仰的天家。
我默然瞻仰, 
隐然生慕, 
慨然兴嗟,
嗟呼,粲者! 
你只须转那双深澈智慧的眼光下望,
 看萧萧落叶遍天涯,
明年春至, 
还有新绿在故枝上萌芽,
嗟呼,粲者! 
青春过了,
你知道你不如他!
…………
樱唇眼波,终是梦痕,
温柔智慧中,愿你永存,
阿们!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一日,娜安辟迦楼。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5年3月6日、10日,后收入《寄小读者》。)
寄小读者
通讯二十六
小朋友:
病中,静中,雨中,是我最易动笔的时候;病中心绪惆怅,静中心绪清新,雨中心绪沉潜,随便的拿起笔来,都能写出好些话。
一夏的“云游”,刚告休息。此时窗外微雨,坐守着一炉微火。看书看到心烦,索性将立在椅旁的电灯也捻灭了下去。
炉里的木柴,爆裂得息息的响着,火花飞上裙缘。——小朋友!就是这百无聊赖,雨中静中的情绪,勉强了久不修书的我,又来在纸上和你们相见。
暑前六月十八晨,阴,匆匆的将屋里几盆花草,移栽在树下。殷勤拜托了自然的风雨,替我将护着这一年来案旁伴读的花儿。安顿了惜花心事之后,一天一夜的火车,便将我送到银湾(SilverBay)去。
银湾之名甚韵!往往使我亿起纳兰成德“盈盈从此隔银湾,便无风风雪也摧残”之句。入湾之顷,舟上看乔治湖(Lake George)两岸青山,层层转翠。小岛上立着丛树,绿意将倦人唤醒起来。银湾渐渐来到了眼前!黑岭(Black mounDtains)高得很,乔治湖又极浩大,山脚下涛声如吼之中,银湾竟有芝罘的风味。
到后寄友人书,曾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人犹如此,地何以堪?你们将银湾比了乐园,周游之下,我只觉索然!”之语。致她来信说我“诗人结习未除,幻想太高”。实则我曾经沧海,银湾似芝罘,而伟大不足,反不如慰冰及绮色佳,深幽妩媚,别具风格,能以动我之爱悦与恋慕。
且将“成见”撇在一边,来叙述银湾的美景。河亭(Brook Pavilion)建在湖岸远伸处,三面是水。早起在那里读诗,水声似乎和着诗韵。山雨欲来,湖上漫漫飞卷的白云,亭中尤其看得真切。大雨初过,湖净如镜,山青如洗。云隙中霞光灿然四射,穿入水里,天光水影,一片融化在彩虹里,看不分明。光景的奇丽,是诗人画工,都不能描写得到的!
在不系舟上作书,我最喜爱,可惜并没有工夫做。只二十六日下午,在白浪推拥中,独自泛舟到对岸,写了几行。湖水泱泱,往返十里。回来风势大得很,舟儿起落之顷,竟将写好的一张纸,吹没在湖中。迎潮上下时,因着能力的反应,自己觉得很得意,而运桨的两臂,回来后隐隐作痛。
十天之后,又到了绮色佳(Ithaca)。
绮色佳真美!美处在深幽。喻人如隐士,喻季候如秋,喻花如菊。与泉相近,是生平第一次,新颖得很!林中行来,处处傍深涧。睡梦里也听着泉声!六十日的寄居,无时不有“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这两句,萦回于我的脑海!
在曲折跃下层岩的泉水旁读子书。会心处,悦意处,不是人世言语所能传达。——此外替美国人上了一夏天的坟,绮色佳四五处坟园我都游遍了!这种地方,深沉幽邃,是哲学的,是使人勘破生死观的。我一星期中至少去三次,抚着碑碣,摘去残花,我觉得墓中人很安适的,不知墓中人以我为如何?
刻尤佳湖(Lake Cauaga)为绮色佳名胜之一,也常常在那里泛月。湖大得很,明媚处较慰冰不如,从略。
八月二十八日,游尼革拉大瀑布(Niagara Falls)。三姊妹岩旁,银涛卷地而来,奔下马蹄岩,直向涡池而去。汹涌的泉涛,藏在微波缓流之下。我乘着小船雾姝号(The Maidof Mist)直到瀑底。仰望美利坚坎拿大两片大泉,坠云搓絮般的奔注!夕阳下水影深蓝,岩石碎迸,水珠打击着头面。泉雷声中,心神悸动!绮色佳之深邃温柔,幸受此万丈冰泉,洗涤冲荡。月下夜归,恍然若失!
九月二日,雨中到雪拉鸠斯(Syracuse),赴美东中国学生年会。本年会题,是“国家主义与中国”,大家很鼓吹了一下。
年会中忙过十天,又回到波士顿来。十四夜心随车驰,看见了波士顿南站灿然的灯光,九十日的幻梦,恍然惊觉……
夜已深,楼上主人促眠。窗外雨仍不止。异乡的虫声在凄凄的叫着。万里外我敬与小朋友道晚安!
冰 心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七日夜,默特佛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5年10月24日,后收入《寄小读者》。)
通讯二十七
小读者:
无端应了惠登大学(Wheaton College)之招,前天下午到梦野(Mansfield)去。
到了车站,看了车表,才知从波士顿到梦野是要经过沙穰的,我忽然起了无名的怅惘!
我离院后回到沙穰去看病友已有两次。每次都是很惘然,心中很怯,静默中强作微笑。看见道旁的落叶与枯枝,似乎一枝一叶都予我以“转战”的回忆!这次不直到沙穰去,态度似乎较客观些,而感喟仍是不免!我记得以前从医院的廊上,遥遥的能看见从林隙中穿过的白烟一线的火车。我记住地点,凝神远望,果然看见雪白的楼瓦,斜阳中映衬得如同琼宫玉宇一般……
清晨七时从梦野回来,车上又瞥见了!早春的天气,朝阳正暖,候鸟初来。我记得前年此日,山路上我的飘扬的春衣!那时是怎样的止水停云般的心情呵!
小朋友!一病算得什么?便值得这样的惊心?我常常这般的问着自己。然而我的多年不见的朋友,都说我改了。虽说不出不同处在哪里,而病前病后却是迥若两人。假如这是真的呢?是幸还是不幸,似乎还值得低徊罢!
昨天回来后,休息之余,心中只怅怅的,念不下书去。夜中灯下翻出病中和你们通讯来看。小朋友,我以一身兼作了得胜者与失败者,两重悲哀之中,我觉得我禁不住有许多欲说的话!
看见过力士搏狮么?当他屏息负隅,张空拳于狰狞的爪牙之下的时候,他虽有震恐,虽有狂傲,但他决不暇有萧瑟与悲哀。等到一阵神力用过,倏忽中掷此百兽之王于死的铁门之内以后,他神志昏聩的抱头颓坐。在春雷般的欢呼声中,他无力的抬起眼来,看见了在他身旁鬣毛森张,似余残喘的巨物。我信他必忽然起了一阵难禁的战栗,他的全身没在微弱与寂寞的海里!
一败涂地的拿破仑,重过滑铁卢,不必说他有无限的忿激,太息与激昂!然而他的激感,是狂涌而不是深微,是一个人都可抵挡得住。而建了不世之功,退老闲居的惠灵吞,日暮出游,驱车到此战争旧地,他也有一番激感!他仿佛中起了苍茫的怅惘,无主的伤神。斜阳下独立,这白发盈头的老将,在百番转战之后,竟受不住这闲却健儿身手的无边萧瑟!悲哀,得胜者的悲哀呵!
小朋友,与病魔奋战期中的我,是怎样的勇敢与喜乐!我作小孩子,我作Eskimo,我“足踏枯枝,静听着树叶微语”,我“试揭自然的帘幕,蹑足走入仙宫”。如今呢,往事都成陈迹!我“终日矜持”,我“低头学绣”,我“如同缓流的水,半年来无有声响”。是的呵,“一回到健康道上,世事已接踵而来”!虽然我曾应许“我至爱的母亲”说:“我既绝对的认识了生命,我便愿低首去领略。我便愿遍尝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愿遍尝!——我甘心乐意以别的泪与病的血为贽,推开了生命的宫门。”我又应许小朋友说:“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遍挨遍尝,要它针针见血!……来日方长,我所能告诉小朋友的,将来或不止此。”而针针见血的生命中之各趣,是须用一片一片天真的童心去换来的。互相叠积传递之间,我还不知要预备下多少怯弱与惊惶的代价!我改了,为了小朋友与我至爱的母亲,我十分情愿屈服于生命的权威之下。然而我愿小朋友倾耳听一听这弱者,失败者的悲哀!
在我热情忠实的小朋友面前,略消了我胸中块垒之后,我愿报告小朋友一个大家欢喜的消息。这时我的母亲正在东半球数着月亮呢!再经过四次月圆,我又可在母亲怀里,便是小朋友也不必耐心的读我一月前,明日黄花的手书了!我是如何的喜欢呵!
小朋友,我觉得对不起!我又以悱恻的思想,贡献给你们。然而我的“诗的女神”只是一个
满蕴着温柔,
微带着忧愁
的,就让她这样的抒写也好。
敬祝你们的喜乐与健康!
冰 心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二日,娜安辟迦楼。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6年4月26日,后收入《寄小读者》。)
通讯二十八
亲爱的娘:
今晨得到冰仲弟自北京寄来的《寄小读者》,匆匆的翻了一过,我止水般的热情,重复荡漾了起来!亲爱的母亲!我的脚已踏着了祖国的田野,我心中复杂的蕴结着欢慰与悲凉!
念七日的黄昏,三年前携我远游的约克逊号,徐徐的驶进吴淞口岸的时候,我抱柱而立。迎着江上吹面不寒的和风,我心中只掩映着母亲的慈颜。三年之别,我并不曾改,我仍是三年前母亲的娇儿,仍是念余年前母亲怀抱中的娇儿!
上海苦热,回忆船上海风中看明月的情景,真是往事都成陈迹!念六夜海波如吼,水影深黑,只在明月与我之间,在水上铺成一条闪烁碎光的道路。看着船旁哗然飞溅的浪花,这一星星都迸碎了我远游之梦!母亲,你是大海,我只是刹那间溅跃的浪花。虽暂时在最低的空间上,幻出种种的闪光,而在最短的时间中,即又飞进母亲的怀里。母亲!我美游之梦,已在欠伸将觉之中。祖国的海波,一声声的洗淡了我心中个个的梦中人影。母亲!梦中人只是梦中人,除了你,谁是我永久灵魂之归宿?
念七晨我未明即起,望见了江上片片祖国的帆影之后,我已不能再睡觉!我俯在圆窗上看满月西落,紫光欲退,而东方天际的明霞,又已报我以天光的消息!母亲,为了你,万里归来的女儿,都觉得这些国外也常常看见的残月朝晖,这时却都予我以极浓热的慕恋的情意。
母亲,我只是一个山陬海隅的孩子,一个北方乡野的孩子。上海实在住不了!长裙短衫,蝶翅般的袖子,油光的头,额上不自然的剪下三四缕短发。这般千人一律,不个性的打扮,我觉得心烦而又畏怯。这里热得很,哥哥姊姊们又喜欢灌我酒。前晚喝的是“大宛香”,还容易下咽,今夜是“白玫瑰露”,真把我吃醉了。匆匆的走上楼来和衣而卧。酒醒已是中夜,明月正当着我的窗户。朦胧中记得是离家已近,才免去那“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悲哀。
母亲!你看我写的歪斜的字,嫂嫂笑说我仍在病酒!我定八月二夜北上了。我爱母亲!我怕热,我不会吃酒,还是回家好!
这封信转小朋友看看不妨事罢?还家的女儿七月卅日上海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6年8月7日,后收入《寄小读者》第四版。)
通讯二十九
最亲爱的小读者:
我回家了!这“回家”二字中我迸出了感谢与欢欣之泪!
三年在外的光阴,回想起来,曾不如流波之一瞥。我写这信的时候,小弟冰季守在旁边。窗外,红的是夹竹桃,绿的是杨柳枝,衬以北京的蔚蓝透彻的天。故乡的景物,一一回到眼前来了!
小朋友!你若是不曾离开中国北方,不曾离开到三年之久,你不会赞叹欣赏北方蔚蓝的天!清晨起来,揭帘外望,这一片海波似的青空,有一两堆洁白的云,疏疏的来往着,柳叶儿在晓风中摇曳,整个的送给你一丝丝凉意。你觉得这一种“冷处浓”的幽幽的乡情,是异国他乡所万尝不到的!假如你是一个情感较重的人,你会兴起一种似欢喜非欢喜,似怅惘非怅惘的情绪。站着痴望了一会子,你也许会流下无主,皈依之泪!
在异国,我只遇见了两次这种的云影天光。一次是前年夏日在新汉寿(New Hampshire)白岭之巅。我午睡乍醒,得了英伦朋友的一封书,是一封充满了友情别意,并描写牛津景物写到引人入梦的书。我心中杂揉着怅惘与欢悦,带着这信走上山巅去,猛然见了那异国的蓝海似的天!四围山色之中,这油然一碧的天空,充满了一切。漫天匝地的斜阳,酿出西边天际一两抹的绛红深紫。这颜色须臾万变,而银灰,而鱼肚白,倏然间又转成灿然的黄金。万山沉寂,因着这奇丽的天末的变幻,似乎太空有声!如波涌,如鸟鸣,如风啸,我似乎听到了那夕阳下落的声音。这时我骤然间觉得弱小的心灵被这伟大的印象,升举到高空,又倏然间被压落在海底!我觉出了造化的庄严,一身之幼稚,病后的我,在这四周艳射的景象中,竟伏于纤草之上,呜咽不止!
还有一次是今年春天,在华京(Washington D.C.)之一晚。我从枯冷的纽约城南行,在华京把“春”寻到!在和风中我坐近窗户,那时已是傍晚,这国家妇女会(National Women’s Party)舍,正对着国会的白楼。半日倦旅的眼睛,被这楼后的青天唤醒!海外的小朋友!请你们饶恕我,在我倏忽的惊叹了国会的白楼之前,两年半美国之寄居,我不曾觉出她是一个庄严的国度!
这白楼在半天矗立着,如同一座玲珑洞开的仙阁。被楼旁的强力灯逼射着,更显得出那楼后的青空。两旁也是伟大的白石楼舍。楼前是极宽阔的白石街道。雪白的球灯,整齐的映照着。路上行人,都在那伟大的景物中,寂然无声。这种天国似的静默,是我到美国以来第一次寻到的。我寻到了华京与北京相同之点了!
我突起的乡思,如同一个波澜怒翻的海!把椅子推开,走下这一座万静的高楼,直向大图书馆走去。路上我觉得有说不出的愉快与自由。杨柳的新绿,摇曳着初春的晚风。熟客似的,我走入大阅书室,在那里写着日记。写着忽然忆起陆放翁的“唤作主人原是客,知非吾土强登楼”的两句诗来。细细咀嚼这“唤”字和“强”字的意思,我的意兴渐渐的萧索了起来!
我合上书,又洋洋的走了出去。出门来一天星斗。我长吁一口气。——看见路旁一辆手推的篷车,一个黑人在叫卖炒花生栗子。我从病后是不吃零食的,那时忽然走上前去,买了两包。那灯下黝黑的脸,向我很和气的一笑,又把我强寻的乡梦搅断!我何尝要吃花生栗子?无非要强以华京作北京而已!
写到此我腕弱了,小朋友,我觉得不好意思告诉你们,我回来后又一病逾旬,今晨是第一次写长信。我行程中本已憔悴困顿,到家后心里一松,病魔便乘机而起。我原不算是十分多病的人,不知为何,自和你们通讯,我生涯中便病忙相杂,这是怎么说的呢!
故国的新秋来了。新愈的我,觉得有喜悦的萧瑟!还有许多话,留着以后说罢,好在如今我离着你们近了!
你热情忠实的朋友,在此祝你们的喜乐!
冰 心
一九二六年八月三十一日,圆恩寺。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6年9月6日,后收入《寄小读者》第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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