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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话全集

_11 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丹麦)
“那棵植物曾经在这儿生长过!”他说。“这是一块神圣的地方!”
于是这块地的周围就竖起了一道金栏杆。有一个哨兵日夜在这儿站岗。
植物学教授写了一篇关于这棵天上植物的论文。他凭这篇论文得到了勋章。这对他说来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而且对于他和他的家庭也非常相称。事实上这是这整个故事最有趣的一段,因为这棵植物不见了。国王仍然是忧郁和沮丧的。“不过他一直是这样。”哨兵说。
她是一个废物
  市长正站在开着的窗子面前。他只穿着衬衫;衬衫的前襟上别着一根领带别针。他的胡子刮得特别光——是他亲自刮的。的确,他划开了一个小口,但是他已经在上面贴了一小片报纸。
  “听着,小家伙!”他大声说。
  这小家伙不是别人,就是那个贫苦的洗衣妇的儿子。他正在这房子前面经过;他恭恭敬敬地把帽子摘下来。帽子已经破了,因为他随时可以把帽子卷起来塞在衣袋里。这孩子穿着一件朴素的旧衣服,但是衣服很干净,补得特别平整,脚上拖着一双厚木鞋,站在那儿,卑微得好像是站在皇帝面前一样。
  “你是一个好孩子,”市长先生说。“你是一个有礼貌的孩子。我想你的妈妈正在河边洗衣服吧?你现在是要把藏在衣袋里的东西一定是送给她。这对你母亲说来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你弄到了多少?”
  “半斤,”孩子用一种害怕的声音吞吞吐吐地说。
  “今天早晨她已经喝了这么多。”市长说。
  “没有,那是昨天!”孩子回答说。
  “两个半斤就整整是一斤!她真是一个废物!你们这个阶级的人说来也真糟糕!告诉你妈妈,她应该觉得羞耻。你自己切记不要变成一个酒徒——不过你会的!可怜的孩子,你去吧!”
  孩子走开了。帽子仍然拿在手中。风在吹着他金黄的头发,把鬈发都弄得直立起来了。他绕过一个街角,拐进一条通向河流的小巷里去。他的母亲站在水里一个洗衣凳旁边,用木杵打着一大堆沉重的被单。水在滚滚地流,因为磨房的闸门已经抽开了;这些被单被水冲着,差不多要把洗衣凳推翻。这个洗衣妇不得不使尽一切力气来稳住凳子。
  “我差不多也要被卷走了!”她说,“你来得正好,我正需要人来帮帮忙,站在水里真冷,但是我已经站了六个钟头了。你带来什么东西给我吗?”
  孩子取出一瓶酒来。妈妈把它凑在嘴上,喝了一点。
  “啊,这算是救了我!”她说。“它真叫我感到温暖!它简直像一顿热饭,而且价钱还不贵!你也喝点吧,我的孩子!你看起来简直一点血色也没有。你穿着这点单衣,要冻坏的。而且现在又是秋天。噢,水多冷啊!我希望我不要闹起病来。不,我不会生病的!再给我喝一口吧,你也可以喝一点,不过只能喝一点,可不能喝上瘾,我可怜的、亲爱的孩子!”
  于是她走出河水,爬到孩子站着的那座桥上来。水从她的草编的围裙上和她的衣服上不停地往下滴。
  “我要苦下去,我要拼命的工作,工作得直到手指流出血来。不过,我亲爱的孩子,只要我能凭诚实的劳动把你养大,我吃什么苦也愿意。”
  当她正在说这话的时候,也一个年纪比她大一点的女人向他们走来了。她的衣服穿得非常寒碜,一只脚也跛了,还有一卷假发盖在一只眼睛上。这卷假发的作用本来是要掩住这只瞎眼的,不过它反而把这个缺点弄得更突出了。她是这个洗衣妇的朋友。邻居们把她叫做“假发跛子玛伦”。
  “咳,你这可怜的人!你简直在冷水里工作得不要命了!你的确应该喝点什么东西,把自己暖一下;不过有人一看到你喝几滴就大喊大叫起来!”不一会儿,市长刚才说的话就全部传到洗衣妇的耳朵里去了,因为玛伦把这些话全都听到了,而且她很生气,觉得他居然敢把一个母亲所喝的几滴酒,那样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亲生的儿子,特别是因为市长正在这天要举行一个盛大的宴会;在这个宴会上,大家将要一瓶瓶地喝着酒。“而且是强烈的好酒!有许多人将要喝得超过他们的酒量——但是这却不叫做喝酒!他们是有用的人;但是你就算是废物!”
  “咳,我的孩子,他居然对你说那样的话!”洗衣妇说,同时她的嘴唇在发抖。“你看,你的妈妈是个废物!也许他的话有道理,但他不能对我的孩子说呀,况且我在他家里吃的苦头已经够了。”
  “当市长的父母还是活着的时候,你就在他家里当佣人,并且住在他家里。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从那时起,人们不知吃了多少斗的盐,现在人们也应该感到渴了!”玛伦笑了一下。“市长今天要举行一个盛大的午宴。他本来要请那些客人改期再来的,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菜早就准备好了。这事是门房告诉我的。一个钟头以前他接到一封信,说他的弟弟已经在哥本哈根死了。”
  “死了?”洗衣妇大叫一声。她变得象死一样地惨白。
  “是的,死了,”玛伦说。“你感到特别伤心吗?是的,你认识他,你在他家里当过佣人。”
  “他死了!他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可爱的人!我们的上帝是少有像他那样的人的。”于是眼泪就沿着她的脸滴下来了。“啊,老天爷!我周围一切东西在打旋转!——这是因为我把一瓶酒喝光了的缘故。我实在没有那么大的酒量!我觉得我病了!”于是她就靠着木栅栏,免得倒下来。
  “天老爷,你真的病了!”玛伦说。“不要急,你可能会清醒过来的。不对!你真的病了!我最好还是把你送回家去吧。”
  “不过我这堆衣服——”
  “交给我好了!扶着我吧!你的孩子可以留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把它洗完;它并不多。”
  这个洗衣妇的腿在发抖。
“我在冷水里站得太久了!从清早起,我就没有吃喝过什么东西。我全身烧得滚烫。啊,耶稣上帝!请帮助我走回家去吧!啊,我可怜的孩子!”于是她就哭起来。
孩子也哭起来。他单独坐在河边,守着这一大堆湿衣服。这两个女人走得很慢。洗衣妇摇摇摆摆地走过一条小巷,拐过一条街就来到市长住着的那条街上。一到他的公馆面前,她就倒到人行道上去了。许多人围拢来。
跛脚玛伦跑进这公馆里去找人来帮忙。市长和他的客人们走到窗子面前来朝外面望。
  “原来是那个洗衣的女人!”他说。“她喝得太多,醉了!她是一个废物!真可惜,她有一个可爱的儿子。我的确喜欢这孩子。不过这母亲是一个废物!”
  不一会儿洗衣妇恢复了知觉。大家把她扶到她简陋的屋子里去,然后把她放在床上。好心肠的玛伦为她热了一杯啤酒,里面加了一些黄油和糖;她认为这是最好的药品。然后她就匆匆忙忙地跑向河边去,把衣服洗完了——洗得够马虎,虽然她的本意很不坏。严格地说,她不过只是把潮湿的衣服拖上岸来,放进桶里去罢了。
  天黑的时候,她来到那间简陋的小房子里,坐在洗衣妇的旁边。她特别为病人向市长的厨子讨一点烤洋山芋和一片肥火腿来。玛伦和孩子大吃了一通,不过病人只能欣赏这食物的香味。她说香味也是很滋补的。
  不一会儿,孩子就上床去睡了,睡在他的妈妈睡的那张床上。他横睡在她的脚头,盖着一床缝满了蓝色和白色补丁的旧地毯。
  洗衣妇感到现在精神稍微好了一点。温暖的啤酒使她有了一点力气;食物的香味也对她起了好的作用。
  “多谢你,你这个好心肠的人,”她对玛伦说。“孩子睡着以后,我就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你。我想他已经睡着了。你看,他闭着眼睛躺在那儿,是一副多么温柔好看的样儿!他一点也不知道妈妈的痛苦——我希望老天爷永远不要让他知道。我那时是帮那位枢密顾问官——就是市长的父亲——做佣人。有一天他的在大学里念书的小儿子回来了。我那时是一个粗野的年轻女孩子;但是我可以在老天爷面前发誓,我是正派的!”洗衣妇说。“那大学生是一个快乐、和蔼、善良和勇敢的人!他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善良和诚实的。我在这世界上没有看到过比他更好的人。他是这家的少爷,我不过是一个女佣人;但是我们相爱起来了——我们相爱是真诚的,正当的。他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母亲,她在他的眼中就像是世上的一个活神仙。她既聪明,又温柔。他离开家的时候就把他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他已经走了很远以后,我的女主人就喊我去。她用一种坚定的、但是温和严肃的语气对我说话——只有我们的上帝才能这样讲话。她把他跟我的区别,无论从精神方面或实质方面,都清楚地告诉了我。
  “‘他现在只是看到你是多么漂亮,’她说,‘不过漂亮是保持不住多久的。你没有受过他那样的教育。你在智力方面永远赶不上他——不幸的关键就在这里。我尊重穷人,’她继续说:‘在上帝的面前。他们比许多富人的位置还高;不过在我们人的世界里,我们必须当心不要越过了界限,不然车子就会翻掉,你们两人也就会翻掉。我知道有一个很好的人向你求过婚——一个手艺人——就是那个手套匠人爱力克。他的妻子已经死了,没有小孩。他的境遇也很好。你考虑考虑吧!’
  “她讲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刺进我心里的尖刀。不过我知道她的话是有道理的。这使我感到难过,感到沉重。我吻了她的手,流出苦痛的眼泪。当我回到我的房里倒到床上的时候,我哭得更痛苦。这是我最难过的一夜。只有上帝知道,我是在怎样受难,怎样挣扎!
  “第二个礼拜天我到教堂里去,祈求上帝指引我。当我走出教堂的时候,手套匠人爱力克正在向我走来——这好像就是上帝的意志。这时我心里的一切疑虑都消除了。我们在身分和境遇方面都是相称的——他还可以算得是境况好的人。因此我就走向他,握着他的手,同时说:
  “‘你的心还没有变吧?’
  “‘没有,永远不会变!’他回答说。
  “‘你愿跟一个尊重和敬服你、但是不爱你的女子结婚吗——虽然她以后可能会对你发生爱情?’
  “‘是的,爱情以后就会来的!’他说。这样,我们就同意了。我回到女主人的家里来。她的儿子给我的那个戒指一直是藏在我的怀里。我在白天不敢戴它;只是在晚上我上床去睡的时候才戴上它。现在我吻着戒指,一直吻到我的嘴唇要流出血来。然后我把它交还给我的女主人,同时告诉她,下星期牧师就要宣布我和手套匠人的结婚的预告。我的女主人双手抱着我,吻我。她没有说我是一个废物;不过那时我可能是比现在更有用一点的,因为我还没有碰上生活的灾难。在圣烛节①那天我们就结婚了。头一年我们的生活还不坏:我们有一个伙计和一个学徒,还有你,玛伦——你帮我们的忙。”
  “啊,你是一个善良的女主人,”玛伦说。“我永远也忘不了,你和你的丈夫对我是多么好!”
  “是的,你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正是我们过得好的时候!我们那时还没有孩子。那个大学生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啊,对了,我看到过他,但是他却没有看到我!他回来参加他母亲的葬礼。我看到他站在坟旁,脸色惨白,样子很消沉,不过那是因为母亲死了的缘故。后来,当他的父亲死的时候,他正住在国外,没有回来。以后他也没有回来。我知道他一直没有结婚。后来他成了一个律师。他已经把我忘记了。即使他再看到我,大概也不会认识我的——我已经变得非常难看。这也可算是一件幸事!”
  于是她谈到她那些苦难的日子和她家所遭遇到的不幸。他们积蓄了五百块钱,街上有一座房子要卖,估价是两百块钱。把它拆了,再建一座新的,还是值得。所以他们就把它买下来了。石匠和木匠把费用计算了一下;新房子的建筑费要1020块钱。手套匠人爱力克很有信用,所以他在京城里借了这笔钱。不过带回这笔钱的那个船长,在半路上翻了船;钱和他本人都没有了。
  “这时候,现在正在睡着的我的这个亲爱的孩子出世了。长期的重病把我的丈夫拖倒了。有九个月的光景,我得每天替他穿衣和脱衣。我们一天不如一天,而且在不停地借债。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卖了,接着丈夫也死了。我工作着,操劳着,为我的孩子操劳和工作,替人擦楼梯,替人洗粗细衣服,但是我的境遇还是没有办法改好——这就是上帝的意志!他将要在适当的时候把我唤走的,他也不会不管我的孩子。”
  于是她便睡去了。
  到了早晨她的精神好了许多,也觉得有了些气力;她觉得自己可以去继续工作。不过她一走进冷水里去的时候,就感到一阵寒颤和无力。她用手在空中乱抓,向前走了一步,便倒下来了。她的头搁在岸上,但脚仍然浸在水里。她的一双木鞋——每只鞋里垫着一把草——顺着水流走了。这情形是玛伦送咖啡来时看到的。
  这时市长家的一个仆人跑到她简陋的屋子里来,叫她赶快到市长家里去,因为他有事情要对她讲。但是现在已经迟了!大家请来了一个剃头兼施外科手术的人来为她放血。不过这个可怜的洗衣妇已经死了。
  “她喝酒喝死了!”市长说。
  那封关于他弟弟去世的信里附有一份遗嘱的大要。这里面有一项是:死者留下六百块钱给他母亲过去的佣人——就是现在的手套匠的寡妇。这笔钱应该根据实际需要,以或多或少的数目付给她或她的孩子。
  “我的弟弟和她曾经闹过一点无聊的事儿,”市长说。“幸亏她死了。现在那个孩子可以得到全部的钱。我将把他送到一个正经人家里去寄养,好使他将来可以成为一个诚实的手艺人。”
  请我们的上帝祝福这几句话吧。
  市长把这孩子喊来,答应照顾他,同时还说他的母亲死了是一桩好事,因为她是一个废物!
  人们把她抬到教堂墓地上去,埋在穷人的公墓里。玛伦在她的坟上栽了一棵玫瑰树;那个孩子立在她旁边。
  “我亲爱的妈妈!”他哭了起来,眼泪不停地流着。“人们说她是一个废物,这是真的吗?”
  “不,她是一个非常有用的人!”那个老佣人说,同时生气地朝天上望着。“我在许多年以前就知道她是一个好人;从昨天晚上起我更知道她是一个好人。我告诉你她是一个有用的人!老天爷知道这是真的。让别人说‘她是一个废物’吧!”
①圣烛节(Kyndelmisse)是在二月二日举行的基督教的节日,纪念耶稣生后40天,圣母玛利亚带他到耶路撒冷去祈祷。
最后的珠子
这是一个富有的家庭,也是一个幸福的家庭。所有的人——主人、仆人和朋友——都是高兴和快乐的,因为在这天一个继承人——一个儿子——出生了。妈妈和孩子都安然无恙。
这个舒适的卧室里的灯是半掩着的;窗子上挂着贵重的、丝织的厚窗帘,地毡是又厚又柔软,很像一块盖满了青苔的草地。一切东西都起着催眠的作用,使人想睡,使人起一种愉快的、安静的感觉。保姆也有这种感觉;她睡了,她也睡得着,因为这儿一切是美好和幸福的。
这家的守护神正在床头站着。他在孩子和母亲的胸脯的上空伸展开来,像无数明亮的、灿烂的星星——每颗星是一个幸运的珠子。善良的、生命的女神们都带来她们送给这个新生的孩子的礼物。这儿是一片充满了健康、富饶、幸运和爱情的景象——一句话,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所希望有的东西,这儿全有了。
“一切东西都被送给这一家人了!”守护神说。
“还少一件,”他身边的一个声音说。这是孩子的好安琪儿。“还有一个仙女没有送来礼物。但是她会送来的,即使许多年过去了,有一天她总会送来的。还缺少那颗最后的珠子!”
“缺少!这儿什么东西都不应该缺少。假如真有这么一回事,那么我们就要去找她——她这位有力量的女神。我们去找她吧!”
“她会来的!她总有一天会来的!为了把这个花环扎好,她的这颗珠子决不可以缺少!”
“她住在什么地方呢?她的家在什么地方呢?你只须告诉我,我就可以去把这颗珠子取来!”
“你真的愿意做这件事吗?”孩子的安琪儿上。“不管她在什么地方,我可以领你去。她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址。她到皇帝的宫殿里去,也到最穷苦的农人家里去。她决不会走过一个人家而不留下一点痕迹的。她对善良人都送一点礼品——不管是大量的财富,还是一个小小的玩具!她也一定会来看这个小孩子的。你以为我们这样老等下去,将来不一定会得到好的东西吗?好吧,现在我们去取那颗珠子吧——去取这颗最后的珠子,弥补美中不足吧。”
于是她们手挽着手,飞到女神在这个时刻所住的那个地方去。
只是一幢很大的房子。走廊是阴暗的,房间是空洞的。这里面是一片少有的沉寂。整排的窗子开着的,粗暴的空气自由侵入,垂着的白色长窗户幔在微风中飘动。
屋子的中央停着一口开着的棺材;棺材里躺着一个年轻的少妇的尸体。她的身上盖满了新鲜美丽的玫瑰花,只有她那双交叉着的、细嫩的手和纯净的、表示出对上帝极度忠诚的、高贵的脸显露出来。
在棺材旁边站着的是丈夫和孩子——是全家的人。最小的孩子偎在爸爸的怀里;他们都在这儿作最后的告别。丈夫吻着她的手。这只手像一片凋零的叶子,但是它从前曾经慈爱地、热烈地抚慰过他们。悲哀的、沉重的大颗泪珠落到地上,但是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沉寂正说明悲哀是多么深重。他们在沉默和呜咽中走出了这屋子。
屋子里点着一根蜡烛;烛光在风中挣扎,不时伸出又长又红的舌头,陌生人走进来,把棺材盖盖没了死者的身体,然后把它紧紧地钉牢。铁锤的敲击声在房间里,在走廊上,引起一片回响,在那些碎裂的心里也引起回响。
“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呢?”守护神说,“拥有生命中最好礼物的仙女不会住在这儿呀!”
“她就住在这儿——在这个神圣的时刻住在这儿。”安琪儿指着一个墙角说,她活着的时候,常常坐在这墙角里的花和图画中间;她像这屋子里的守护神一样。常常慈爱地对丈夫、孩子和朋友点头;她像这屋子里的太阳光一样,常常在这儿散布着快乐——她曾经是这家里一切的重点和中心。现在这儿坐着一个穿着又长又宽的衣服的陌生女人:她就是悲哀的女神,她现在代替死者,成了这家的女主人和母亲。一颗热泪滚到她的衣服上,变成一颗珠子。它射出长虹的各种颜色。安琪儿捡起这颗珠子。珠子射出光彩,像一颗有五种颜色的星。
“悲哀的珠子是一颗最后的珠子——它是怎样也缺少不了的!只有通过它,别的珠子才特别显得光耀夺目。你可以在它上面看到长虹的光辉——它把天上和人间联结起来。我们每次死去一个亲爱的人,就可以在天上得到一个更多的朋友。我们在夜间向星空望,寻求最美满的东西。这时请你看看那颗悲哀的珠子,因为从这儿把我们带走的那对灵魂的翅膀,就藏在这颗珠子里面。”
两 个 姑 娘
你曾经看到过一位姑娘没有?这也就是说铺路工人所谓的一位“姑娘”。她是一种把石头打进土里去的器具。她完全是由木头做成的,下面宽,并且套着几个铁箍。她的上部窄小,有一根棍子穿进去,这就是她的双臂。
在放工具的那个屋子里就有这么两个姑娘。她们是跟铲子、卷尺和独轮车住在一起。它们之间流传着一个谣言,说姑娘不再叫做“姑娘”,而要叫做“手槌”了。在铺路工人的字眼中,这是对我们从古时起就叫做“姑娘”的东西起的一个最新、而且也是最正确的名词。
在我们人类中间有一种所谓“自由女子”,比如私立学校的校长、接生娘娘、能用一条腿站着表演的舞蹈家、时装专家、护士等。工具房里的这两位姑娘也把自己归到这类妇女的行列中去。她们是路政局的“姑娘”。她们决不放弃这个古老的好名称,而让自己被叫做“手槌”。
“‘姑娘’是人的称号,”她们说,“‘手槌’不过是一种物件。我们决不能让人叫作物件——这是一种侮辱。”
“我的未婚夫会跟我闹翻的,”跟打桩机订了婚的那个顶年轻的“姑娘”说。打桩机是一个大器具。他能把许多桩打进地里去,因此他是大规模地做“姑娘”小规模地做的工作。“他把我当做一个姑娘才和我订婚;假如我是一个‘手槌’,他是不是还愿意娶我就成了问题。因此我决不改变我的名字。”
“我呢,我宁愿我的两只手折断。”年长的那位说。
不过,独轮车却有不同的见解,而独轮车却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他觉得自己是一辆马车的四分之一,因为它是凭一只轮子走路。
“我得告诉你们,‘姑娘’这个名称是够平常的了,一点也没‘手槌’这个名称漂亮,因为有这个名字你就可以进入到‘印章’①的行列中去。请你想想官印吧,它盖上一个印,就产生法律的效力!要是我处于你们的地位,我宁愿放弃‘姑娘’这个名称。”
“不成,我不会幼稚到干这种事情!”年长的那一位说。
“你们一定没有听到过所谓‘欧洲的必需品’②这种东西吧!”诚实的老卷尺说。“一个人应该适应他的时代和环境。如果法律说‘姑娘’应该改成‘手槌’,那么你就得叫做‘手槌’。一切事情总得有一个尺度!”
“不成;如果必须改变的话,”年轻的那一位说,“我宁愿改称为‘小姐’,最低限度‘小姐’还带一点‘姑娘’的气味。”
“我宁愿给劈做柴烧。”年长的那位姑娘说。
最后他们一同去工作。那两位姑娘乘车子——因为她们被放在独轮车上。这是一种优待。不过她们仍然被叫做“手槌”。
“姑——!”当她们在铺路石上颠簸着的时候说,“姑——!”她们几乎把“姑娘”两字整个念出来了,不过她们临时中断,把后面的一个字吞下去了,因为她们觉得没有理睬的必要。她们一直把自己叫做“姑娘”,同时称赞过去的那些好日子:在那些日子里一切东西都有它们正确的名字,姑娘就叫做姑娘。她们也就成了一对老姑娘,因为那个大器具——打桩机——真的跟年轻的那位解除了婚约,他不愿意跟一个手槌有什么关系。
①手槌的工作是在地上按压;印章的工作是在纸上按压。按照工作性质,它们是同一类东西。
②“欧洲的必需品”是指“尺度”。这是作者对当时社会的一个讽刺。的当时阶级森严的欧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以地位的高下去衡量的。
在辽远的海极
  有几艘大船开到北极去;它们的目的是要发现陆地和海的界线,同时也要试验一下,人类到底能够向前走多远。它们在雾和冰中已经航行了好几年,而且也吃过不少的苦头。现在冬天开始了,太阳已经不见了。漫长的黑夜将要一连持续好几个星期。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冰块。船只已经凝结在冰块的中间。雪堆积得很高;从雪堆中人们建立起蜂窠似的小屋——有的很大,像我们的古冢①;有的还要大,可以住下三四个人。但是这儿并不是漆黑一团;北极光射出红色和蓝色的光彩,像永远不灭的、大朵的焰火。雪发出亮光,大自然是一起黄昏的彩霞。
当天空是最亮的时候,当地的土人就成群结队地走出来。他们穿着毛茸茸的皮衣,样子非常新奇。他们坐着用冰块制作成的雪橇,运输大捆的兽皮,好使他们的雪屋能够铺上温暖的地毡。这些兽皮还可以当做被子和褥子使用。当外面正在结冰、冷得比我们严寒的冬天还要冷的时候,水手们就可以裹着这些被子睡觉。
在我们住的地方,这还不过是秋天。住在冰天雪地里的他们也不禁想起了这件事情。他们记起了故乡的太阳光,同时也不免记起了挂在树上的红叶。钟上的时针指明这正是夜晚和睡觉的时候。事实上,冰屋里已经有两个人躺下来要睡了。
这两个人之中最年轻的那一位身边带着他最好和最贵重的宝物——一部《圣经》。这是他动身前他的祖母送给他的。他每天晚上把它放在枕头底下,他从儿童时代起就知道书里面写的是什么东西。他每天读一小段,而且每次翻开的时候,他就读到这几句能给他安慰的神圣的话语:“我若展开清晨的翅膀,飞到海极居住,就是在那里,你的手必引导我,你的右手,也必扶持我②。”
他记住这些含有真理的话,怀着信心,闭起眼睛;于是他睡着了,做起梦来。梦就是上帝给他的精神上的启示。当身体在休息的时候,灵魂就活跃起来,他能感觉到这一点;这好像那些亲爱的、熟识的、旧时的歌声;这好像那在他身边吹动的、温暖的夏天的风。他从他睡的地方看到一漂白光在他身上扩展开来,好像是一件什么东西从雪屋顶上照进来了似的。他抬起头来看,这白天并不是从墙上、或从天花板上射来的。它是从安琪儿肩上的两个大翅膀上射下来的。他朝他的发光的、温柔的脸上望去。
这位安琪儿从《圣经》的书页里升上来,好像是从百合的花萼里升上来似的。他伸开手臂,雪屋的墙在向下坠落,好像不过是一层轻飘的薄雾似的。故乡的绿草原、山丘和赤褐色的树林在美丽的秋天的太阳光中静静地展开来。鹳鸟的窠已经空了,但是野苹果树上仍然悬着苹果,虽然叶子都已经落掉了。玫瑰射出红光;在他的家——一个农舍——的窗子面前,一只八哥正在一个小绿笼子里唱着歌。这只八哥所唱的就正是他以前教给它的那支歌。祖母在笼子上挂些鸟食,正如他——她的孙子——以前所作过的那样。铁匠的那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儿,正站在井边汲水。她对祖母点着头,祖母也对她招手,并且给她看一封远方的来信。这封信正是这天从北极寒冷的地方寄来的。她的孙子现在就在上帝保护之下,住在那儿。
她们不禁大笑起来,又不禁哭起来;而他住在冰天雪地里,在安琪儿的双翼下,也不禁在精神上跟她们一起笑,一起哭。她们高声地读着信上所写的上帝的话语:就是在海极居住,“你的右手,也必扶持我。”四周发出一阵动听的念圣诗的声音。安琪儿在这个梦中的年轻人身上,展开他的迷雾一般的翅膀。
他的梦做完了。雪屋里是一起漆黑,但是他的头底下放着《圣经》,他的心里充满了信心和希望。“在这海极的地方”,上帝在他的身边,家也在他的身边!
①这是指欧洲现存的一些史前期的古墓(Kaempehaie)。它们比一般坟墓大。
②引自《圣经·旧约全书·诗篇》第139篇第9至第10节。
钱  猪
  婴儿室里有许多许多玩具;橱柜顶上有一个扑满,它的形状像猪,是泥烧的。它的背上自然还有一条狭口。这狭口后来又用刀子挖大了一点,好使整个银元也可以塞进去。的确,除了许多银毫以外,里面也有两块银元。
钱猪装得非常满,连摇也摇不响——这的确要算是一只钱猪所能达到的最高峰了。他现在高高地站在橱柜上,瞧不起房里一切其他的东西。他知道得很清楚,他肚皮里所装的钱可以买到这所有的玩具。这就是我们所谓的“心中有数”。
别的玩具也想到了这一点,虽然它们不讲出来——因为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讲。桌子的抽屉是半开着的;这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玩具。她略微有点儿旧,脖子也修理过一次。她朝外边望了一眼,说:
“我们现在来扮演人好吗?因为这究竟是值得一做的事情呀!”
这时大家骚动了一下,甚至墙上挂着的那些画也掉过身来,表示它们也有反对的一面;不过这并不是说明它们在抗议。
现在是半夜了。月亮从窗子外面照进来,送来不花钱的光。游戏就要开始了。所有的玩具,甚至属于比较粗糙的玩具一类的学步车,都被邀请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学步车说。“我们不能全都是贵族。正如俗话所说的,总要有人做事才成!”
只有钱猪接到了一张手写的请帖,因为他的地位很高,大家都相信他不会接受口头的邀请。的确,他并没有回答说他来不来,而事实上他没有来。如果要他参加的话,他得在自己家里欣赏。大家可以照他的意思办,结果他们也就照办了。
那个小玩偶舞台布置得恰恰可以使他一眼就能看到台上的扮演。大家想先演一出喜剧,然后再吃茶和做知识练习。他们立刻就开始了。摇木马谈到训练和纯血统问题,学步车谈到铁路和蒸汽的力量。这些事情都是他们的本行,所以他们都能谈谈。座钟谈起政治:“滴答——滴答”。它知道它敲的是什么时候,不过,有人说他走的并不准确。竹手杖直挺挺地站着,骄傲得不可一世,因为它上面包了银头,下面箍了铜环,上上下下都包了东西。沙发上躺着两个绣花垫子,很好看,但是糊涂。现在戏可以开始了。
大家坐着看戏。事先大家都说好了,观众应该根据自己喜欢的程度喝彩、鼓掌和跺脚。不过马鞭说他从来不为老人鼓掌,他只为还没有结婚的年轻人鼓掌。
“我对大家都鼓掌,”爆竹说。
“一个人应该有一个立场!”痰盂说。这是当戏正在演的时候他们心中所有的想法。
这出戏没有什么价值,但是演得很好。所有的人物都把它们涂了颜色的一面掉向观众,因为他们只能把正面拿出来看,而不能把反面拿出来看。大家都演得非常好,都跑到舞台前面来,因为拉着它们的线很长,不过这样人们就可以把他们看得更清楚。
那个补了一次的玩偶是那么兴奋,弄得她的补丁都松开了。钱猪也看得兴奋起来,他决心要为演员中的某一位做点事情:他要在遗嘱上写下,到了适当的时候,他要这位演员跟他一起葬在公墓里。这才是真正的愉快,因此大家就放弃吃茶,继续做知识练习。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扮演人类了。这里面并没有什么恶意,因为他们只不过是扮演罢了,每件东西只想着自己,和猜想钱猪的心事;而这钱猪想得最远,因为他想到了写遗嘱和入葬的事情。这事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他总是比别人料想得早。
啪!他从橱柜上掉下来了——落到地上,跌成了碎片。小钱毫跳着,舞着,那些顶小的打着转,那些大的打着转滚开了,特别是那块大银元——他居然想跑到广大的世界里去。他真的跑到广大的世界里去了,其他的也都是一样。钱猪的碎片则被扫进垃圾箱里去了。不过,在第二天,碗柜上又出现了一个泥烧的新钱猪。它肚皮里还没有装进钱,因此它也摇不出响声来;在这一点上说来,它跟别的东西完全没有什么分别。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与这开始同时,我们作一个结尾。
依卜和小克丽斯玎
  离古德诺河①不远,在西尔克堡森林里面,有一个土丘从地面上凸出来了,像一个球。人们管它叫“背脊”。在这高地下面朝西一点有一间小小的农舍,它的周围全是贫瘠的土地;在那稀疏的燕麦和小麦中间,隐隐地现出了沙子。
现在许多年已经过去了。住在这儿的人耕种着他们的一点儿田地,还养了三头羊、一头猪和两头公牛。简单地说,只要他们满足于自己所有的东西,他们的食物可以说够吃了。的确,他们还可以节省点钱买两匹马;可是,像附近一带别的农人一样,他们说,“马儿把自己吃光了”——它们能生产多少,就吃掉多少。
耶布·演斯在夏天耕他的那点地。在冬天他就成了一个能干的做木鞋的人。他还有一个助手——一个年轻人,这人知道怎样把木鞋做得结实、轻巧和漂亮。他们雕出木鞋和杓子,而这些东西都能赚钱。所以人们不能把耶布·演斯这一家人叫做穷人。
小小的依卜是一个七岁的男孩子,是这家的独生子。他常常坐在旁边,看别人削着木头,也削着自己的木头。不过有一天他刻好了两块木头,刻得像一双小木鞋的样子。他说要把它们送给小克丽斯玎。她是一个船夫的小女儿,长得很秀气和娇嫩,像一位绅士的孩子。如果她的衣服配得上她的样子,那么谁也不会以为她就是塞歇得荒地上茅屋里的一个孩子。她的父亲住在那儿。他的妻子已经死了。他生活的来源是靠用他的大船装运柴火,从森林里运到西尔克堡的鳝鱼堰,有时也从这儿运到较远的兰得尔斯。没有什么人来照料比依卜只小一岁的克丽斯玎,因此这孩子就老是跟他一起在船里,在荒地上,或在伏牛花灌木丛里玩耍。当他要到像兰得尔斯那么远的地方去的时候,小小的克丽斯玎就到耶布·演斯家里去。
依卜和克丽斯玎在一起玩,一起吃饭,非常要好。他们一起掘土和挖土,他们爬着,走着。有一天他们居然大胆地跑到"背脊"上,走进一个树林里去了。他们甚至还找到了几个沙锥鸟蛋——这真是一桩了不起的事情。
依卜从来没有到塞歇得去过;他也从来没有乘过船在古德诺沿岸的小湖上航行。现在他要做这事情了:克丽斯玎的父亲请他去,并且还要带他一起到家里去过夜。
第二天大清早,这两个孩子高高地坐在船上的一堆木柴上,吃着面包和山莓。船夫和他的助手撑着船。船是顺着水在河上航行,穿过这些平时好像是被树木和芦苇封锁住了的湖泊,而且行走得很快。即使有许多老树在水面上垂得很低,他们仍然可以找到空处滑过去。许多老栋树垂下光赤的枝丫,好像卷起了袖子,要把节节疤疤的光手臂露出来似的。许多老赤杨树被水流冲击着;树根紧紧抓住河底不放,看起来就像长满了树木的小岛。睡莲在河中摇动着。这真是一趟可爱的旅行!最后他们来到了鳝角堰。水在这儿从水闸里冲出去。
这才是一件值得依卜和克丽斯玎看的东西哩!
在那个时候,这儿没有什么工厂,也没有什么城镇。这儿只有一个老农庄,里面养的家畜也不多,水冲出闸口的声音和野鸭的叫声,算是唯一有生物存在的标记。木柴卸下来以后,克丽斯玎的父亲就买了满满一篮鳝鱼和一只杀好了的小猪。他把这些东西都装在一个篮子里,放到船尾上,然后就逆流而上,往回走,但是他们却遇到了顺风。当船帆一张起来的时候,这船就好像有两匹马在拉着似的。
他们来到一个树林边,离那个助手住的地方只有一小段路。助手领着克丽斯玎的父亲走到岸上去。同时叫孩子们不要闹,当心出乱子。不过这两个孩子听话并没有多久。他们想看看篮子里装着的鳝鱼和那只小猪。他们把那只小猪拖出来,抱在怀里。当他们两个人抢着要抱它的时候,却失手掉进水里去了。于是这只小猪就顺流而下——这才可怕啊。
依卜跳到岸上去。在岸上跑了一段路;小克丽斯玎在后面跟着他跑。“带着我一道呀!”她喊着。不一会儿,他们就跑进一个树林里去了。他们再也看不到船,也看不到河。他们更向前跑了一段路。克丽斯玎跌到地上,开始哭起来。依卜把她扶起来。“跟着我来吧!”他说。“屋子就在那儿。”但是屋子并不在那儿。他们无目的地走着。在枯叶上走,在落下的干枯的枝子上走——这些枝子在他们的小脚下发出碎裂的声音。这时他们听到了一个尖锐的叫声,他们站着静听,立刻就听到一只苍蝇的尖叫声。这是一种难听的声音,使他们非常害怕。不过在这浓密的树林中,他们看到面前长满了非常可爱的越橘,数量真是不少。这实在太吸引人了,他们不得不停下来,于是就停下来,吃了许多,把嘴唇和脸都染青了。这时他们又听到一个尖叫声。
“那只猪丢了,我们要挨打的!”克丽斯玎说。
“我们回到家里去吧!”依卜说。“家就在这树林里呀。”
于是他们便向前走。他们来到了一条大路上,但是这条路并不通到家。夜幕也降下来了。他们害怕起来。有角的猫头鹰的怪叫声和其他鸟儿的声音,把周围一片奇怪的静寂打破了。最后他们两人在一个灌木林边停下来。克丽斯玎哭起来,依卜也哭起来。他们哭了一阵以后,就在干叶子上倒下来,熟睡了。
当这两个小孩子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很高了。他们感到很冷。不过在旁边一个小山上的树林里,已经有太阳光射进来。他们可以到那儿去暖和一下。依卜还以为从那儿他们就可以看到他爸爸的屋子。然而事实上他们却是离得非常远,相隔整个树林。
他们向小山顶上爬去。他们站在一个斜坡上,旁边有一个清亮的、透明的湖。鱼儿在成群地游,太阳光把它们照得发亮。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景象。在他们的近旁有一个大灌木林,上面结满了榛子,甚至还有七扎成串的榛子。他们把榛子摘下来敲碎,挖出里面细嫩的、刚刚长成形的核仁。
不过另外还有一件惊人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从这丛林里面,走出了一个高大的老女人;她的面孔是棕色的;头发乌黑,并且发着光;白眼珠闪亮着,像非洲摩尔人的白眼珠一样。她背着一捆东西,手上拿着一根有许多疙瘩的棍子。她是一个吉卜赛人。这两个孩子不能马上听懂她讲的话。她从衣袋里取出三颗榛子,告诉他们说,这些榛子里藏着最美丽又最可爱的东西,因为它们是希望之果。
依卜望着她。她是非常和善的。所以他就鼓起勇气,问她能不能把这些果子给他。这女人给了他,然后又从树上摘了一些,装了满满的一袋。
依卜和克丽斯玎睁着大眼睛,望着这希望之果。
“这果子里有一辆马拉的车子没有?”依卜问。
“有,有一辆金马拉的金车子。”女人回答说。
“那么就请把这果子给我吧!”小克丽斯玎说。
依卜把果子给她,女人就替她把果子包在围巾里面。
“果子里面有一块像克丽斯玎那样的美丽的小围巾吗?”依卜问。
“那里面有十块围巾,”女人回答说。“还有美丽的衣服、袜子和帽子。”
“那么这只果子我也要。”小克丽斯玎说。
于是依卜把第二个果子也给了她。第三个是一个小小的黑东西。
“你把这个自己留下吧!”克丽斯玎说。“它也是很可爱的。”
“它里面有什么东西呢?”依卜问。
“你所喜欢的最好的东西。”吉卜赛女人说。
依卜紧紧地握着这果子。女人答应把他们领到回家的正确的路上去。现在他们向前走,但是恰恰走到和正路相反的方向去了。我们可不能说她想拐走这两个孩子啊。在这荒野的山路上,他们遇到了守山人克林。他认得依卜。靠了他的帮助,依卜和克丽斯玎终于回到家里来了。家里的人正在为他们担忧。他们终于得到了宽恕,虽然他们应该结结实实地挨一顿打才对:因为第一,他们把那只小猪掉到水里去了;第二,他们溜走了。
克丽斯玎回到荒地上的家里去;依卜依旧住在树林边的那个农庄里。晚间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衣袋里取出那个果子——据说里面藏着"最好的东西"。他小心地把它放在门和门框中间,使劲地把门关一下,果子便被轧碎了。可是里面一点核仁也没有。只有一堆好像鼻烟或者黑色的沃土似的东西——这就是我们所谓虫蛀了的果子。
“是的,这跟我所想到的恰恰差不离,"依卜说。"这么一个小果子里怎么能装得下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呢?克丽斯玎也不会在她的两个果子里找到美丽的衣服或金车子!”
冬天到来了,新年也开始了。
好几年过去了。依卜现在要受坚信礼了,而他住的地方却离开牧师很远。在这期间,有一天,那个船夫来看依卜的爸爸和妈妈,告诉他们说,克丽斯玎现在快要去帮人做活了;还说她真是运气,在一个非常好的主人家里找到了一个职业。请想想看吧!她将要到西部赫尔宁县去帮一个有钱的旅店老板。她先帮助女主人照料旅店。如果她做得好,一直做到受坚信礼的时候,主人就可以把她留下来。
于是依卜和克丽斯玎就互相道别了。大家把他们叫做一对情人。在分手的时候,她拿给他看,她还得保存着那两颗果子。这是当他们在树林里迷路的时候他送给她的。她还告诉他说,他在儿时亲手雕成、作为礼物送给她的那双木鞋,她仍然保存在衣箱里,接着他们就分手了。
依卜受了坚信礼,但是他仍然住在母亲的屋子里,因为他已经是一个能干的木鞋匠,在夏天他同时也可以照顾田里的工作。他的母亲找不到别人做这些事情,因为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他只有偶尔从路过的送信人或捉鳝鱼的人口中听到一点关于克丽斯玎的消息:她在那个富有的店老板家里生活得很好。她受了坚信礼以后,曾经写过一封信给她的父亲,也问候了依卜和他的母亲,信里还提到她从她的男主人和女主人那里得到了六件衬衫和一件新衣。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
在第二年春天一个暖和的日子里,依卜和老母亲听到一阵敲门声,这就是那个船夫和克丽斯玎。她要来玩一整天。她是利用到德姆来回一次的机会来拜访的。她长得很漂亮,简直像一位小姐;她穿着美丽的衣服——做得很好,恰恰适合她的身材。她站在他面前,非常大方;而依卜却只穿着平时的工作服。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当然啦,他握着她的手,握得很紧,而且衷心地感到快乐;不过他没有办法讲出话来。克丽斯玎倒是一点也不感到拘束。她谈着话——她才会讲呢。她还直截了当地在依卜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她问。不过当只有他们两人在屋子里的时候,他仍然只是握着她的手站着。他只能说出这几句话:"你真像一位小姐!但我是这么粗笨。我多么想念你啊,克丽斯玎!多么想念过去的日子啊!”
他们手挽着手走到那个山脊上,朝古德诺河、塞歇得和那长满了石南属植物的两岸眺望。但是依卜一句话也不说。当他们快要分手的时候,他十分清楚地觉得克丽斯玎应该成为他的妻子。的确,他们在小时候就被人称为一对情人。他觉得仿佛他们真正订过婚似的,虽然他们谁也没有谈起这事情。
他们现在只有几小时可以在一起了,因为克丽斯玎要到德姆去,以便第二天大清早搭车子回到西部去。她的父亲和依卜一直把她送到德姆。这是一个晴朗的月夜。当他们到了终点的时候,依卜仍然握着克丽斯玎的手,简直松不开。他的眼睛闪着光,但是话语来到嘴唇边就缩回去了。当他终于说出来的时候,那完全是从他心的深处说出来的话:"克丽斯玎,如果你没有变得那么阔气,"他说,"如果你能住在我母亲家里,成为我的妻子,那么我们两人就有一天会结为夫妇了。不过我们还可以等一些时候!”
“是的,我们等些时候看吧,依卜!"她说。于是她就握了他的手;她也吻了他的嘴唇。"我相信你,依卜,"克丽斯玎说,"我想我也喜欢你——但是我得想一想!”
于是他们就分了手。依卜告诉船夫说,他和克丽斯玎是那么要好,简直像是订过婚一样。于是船夫就说,他一直希望有这样的结果。他和依卜一起回到家来;这天晚上他和这个年轻人睡在一个床上,他们已经不再讨论订婚问题了。
一年过去了。依卜和克丽斯玎通过两封信。在他们签名的前面,总是写着这几个字:"永远忠诚,一直到死!”
有一天船夫来看依卜,转达克丽斯玎的问候。他接着要说的话,却是颇有点吞吞吐吐的,但是它的内容不外是:克丽斯玎一切都好,不仅仅好,而且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有许多人追求她,有许多人爱她。主人的少爷曾经回家住过些时候。他在哥本哈根一个很大的机关里工作;他非常喜欢克丽斯玎,而她对他也发生了感情,他的父母也并没有表示不愿意;不过克丽斯玎的心里觉得非常沉重,因为依卜曾经那么爱她;因此她也想过,要放弃她的这种幸运——这是船夫说的话。
起初依卜一句话也不说,但是他的面色却像白布一样惨白。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慢慢地说:"克丽斯玎不应该放弃她的幸运!”
“那么就请你写几句话给她吧!"船夫说。
依卜于是就坐下来写,不过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不能把自己的话语联成句子。他开始涂涂改改,然后把整张纸撕掉了。不过到第二天早晨,信终于写好了,准备送给克丽斯玎。
全文是这样的:
你给你父亲的信我也读到了。从信中我知道你的一切都好,而且还会更好。克丽斯玎,请你扪心自问,仔细地想一想,如果你接受我做你的丈夫,你将会得到什么结果。我实在是太寒碜了。请你不要为我和我的处境着想,而要为你自己的利益着想。你对我没有任何诺言的约束。如果你在心里曾经对我作过诺言,我愿意为你解除这个负担。愿世上一切的快乐都属于你,克丽斯玎,上帝将会安慰我的心!
你永远忠实的朋友依卜
这封信送出去了,克丽斯玎也收到了。
在十一月里,她的结婚预告在荒地上的那个教堂里,和在新郎所住的哥本哈根同时发表出来了。于是她便跟她的女主人一起旅行到哥本哈根去,因为新郎有许多事情要办,不能回到遥远的尤兰来。克丽斯玎在途中要经过一个小镇芬德尔,她在这儿会见了她的父亲。这是离他最近的一个地点。他们在这里互相告别。
这件事情曾经有人提起过;但是依卜不感到什么兴趣。他的老母亲说他这些时好像很有心事的样子。的确,他很有心事,他心里想起了他小时候从一个吉卜赛女人那儿得到的三颗榛子——其中两颗他已经给了克丽斯玎。这是希望之果。在她的那两颗果子里,有一颗藏着金车子和马,另一颗藏着最漂亮的衣服。现在成为事实了!在京城哥本哈根,一切华贵的东西她现在都有了。关于她的那一份预言现在已经实现了!
依卜的那颗果子里只有一撮黑土。那个吉卜赛女人曾经说过,这是他所得到的"最好的东西"。是的,这现在也成为事实了!黑土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现在他懂得了那个女人的意思:他的最好的东西是在黑土里,在坟墓的深处。
许多年过去了——年数虽然不太多,但依卜却觉得很长。
那对年老的旅店主人,先后都去世了。他们全部的财产——几千块钱——都归他们的儿子所有了。是的,现在克丽斯玎可以有金车子和许多漂亮的衣服。
在随后的两年内,克丽斯玎没有写信回去。当她父亲最后接到她的一封信的时候,那不是在兴盛和快乐中写的。可怜的克丽斯玎!她和她的丈夫都不知道怎样节约使用这笔财富。它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它没有带来幸福,因为他们自己不希望有幸福。
石楠花开了,又谢了。雪花在塞歇得荒地上,在山脊上,飘过了好几次。在这山脊下,依卜住在一块风吹不到的地方。
春天的太阳照得非常明朗;有一天当依卜正在犁地的时候,犁忽然在一块类似燧石的东西上面犁过去了。这时有一堆像刨花的黑东西从土里冒出来。当依卜把它拿起来的时候,发现这原来是一块金属品。那块被犁头划开的地方,现在闪出耀眼的光来。这原来是异教徒时代留下的一个大臂钏。他翻动了一座古墓;现在它里面的财宝被他发现了。依卜把他所发现的东西拿给牧师看。牧师把它的价值解释给他听,然后他就到当地的法官那儿去。法官把这发现报告给哥本哈根的当局,同时劝他亲自送去。
“你在土里找到了最好的东西!"法官说。
“最好的东西!"依卜想。"我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而且是在土里找到的!如果说这是最好的东西的话,那么那个吉卜赛女人对我所作的预言是兑现了!”
于是依卜从奥湖斯②乘船到皇家的哥本哈根去。他以前只渡过古德诺河,所以这次旅行,对于他说来,等于横渡一次大洋。
他到了哥本哈根。
他所发现的金子的价钱,当局都付清给他了。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六百块钱。从塞歇得荒地上树林中来的依卜,现在可以在这热闹的大首都散步了。
有一天,在他要跟船长回到奥湖斯去以前,他在街上迷了路;他所走的路,跟他所应该走的方向完全相反。他走过克尼伯尔桥,跑到克利斯仙哈文的郊区来,而没有向西门的城垣走去。他的确是在向西走,但是却没有走到他应去的地方。这儿一个人也看不见。最后有一个很小的女孩子从一间破烂的屋子里走出来了。依卜向这孩子问他所要寻找的那条街。她怔了一下,朝他看了一眼,接着放声大哭。他问她为什么难过,但是他听不懂她回答的话。他们来到一个路灯下面,灯光正照在她的脸上。他感到非常奇怪,因为这简直是活生生的克丽斯玎在他面前出现,跟他所能记起的她儿时的那副样儿完全一样。
他跟着小姑娘走进那个破烂的屋子里去,爬上一段狭窄破烂的楼梯——它通到顶楼上的一个小房间。这儿的空气是浑浊闷人的,灯光也没有;从一个小墙角里,飘来一阵叹息
声和急促的呼吸声。依卜划了一根火柴。这孩子的妈妈躺在一张破烂的床上。
“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依卜问。"小姑娘把我带到这儿来,不过我在这个城里是一个生人。你有什么邻居或朋友需要我去替你找来吗?”
于是他就把这生病的女人的头扶起来。
这原来就是在塞歇得荒地上长大的克丽斯玎!
在尤兰的家里,许多年来没有人提起过她的名字,为的是怕搅乱了依卜的平静的心情。关于她的一些传说的确也是不太好。事实的真相是:她的丈夫自从继承了他父母的那笔财产以后,变得自高自大,胡作非为。他放弃了可靠的工作,跑到外国去旅行了半年;回来的时候,已经负了一身债,但他仍然过着奢侈的生活。正如古话所说的,车子一步一步倾斜,最后完全翻掉了。他的许多逢场作戏的酒肉朋友都说他活该如此,因为他生活得完全像一个疯子。有一天早晨,人们在皇家花园的河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死神的手已经搁在克丽斯玎的头上了。她在幸福中盼望的、但在愁苦中出生的最小的孩子,生下来不到几个星期就进入了坟墓。现在临到克丽斯玎本人了。她病得要死,没有人照料;她躺在一个破烂的房间里,这种贫困,她小时候住在塞歇得荒地上,可能忍受得下来,但是现在却使她感到痛苦,因为她已经习惯于富裕的生活了。现在跟她一块儿挨饿受穷的,是她的最大的孩子——也是一个小小的克丽斯玎。就是她领依卜进来的。
“我恐怕快要死了,留下这个孤单的孩子!"她叹了一口气。"她将怎样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呢?"别的话她一句也说不出来。
依卜又划着了一根火柴,找到了一根蜡烛头。他把它点着,照亮这个破烂的住房。
依卜看了看这个小女孩,于是他就想起了克丽斯玎年轻时候的那副样儿。他觉得,为了克丽斯玎的缘故,他应该爱这个孩子,虽然他并不认识她。那个垂死的女人在凝望着他:她的眼睛越睁越大——难道她认识他吗?他不知道,他也没有听见她说一句什么话。
这是在古德诺河旁的树林里,离塞歇得荒地不远。空气很阴沉,石楠花已经谢了。狂暴的西风把树林里的黄叶吹到河里,吹到荒地上。在这个荒地上的茅屋里,现在住着陌生的人。但是在那个山脊下,在许多大树下边的一个避风的处所,有一个小小的农庄。它粉刷和油漆一新。屋子里,泥炭在炉子里烧着。屋子里现在有了太阳光——从小孩子的一双眼睛里发出的太阳光。笑语声,像春天云雀的调子,从这孩子鲜红的嘴唇上流露出来。她坐在依卜的膝上;他是她的父亲,也是她的母亲,因为她的父母,像孩子和成年人的梦一样,也都消逝了。依卜坐在干净漂亮的房子里,现在是一个幸福的人;但是这个小女孩子的母亲却躺在京城哥本哈根的穷人公墓里。
人们说,依卜的箱子底上藏有钱——从黑土里获得的金子。他还获得了一个小小的克丽斯玎。
①古德诺(Gudena)河是丹麦最长的一条河,全长三百多里。
②奥湖斯(Aarhus)是丹麦的第二个大城市。从这儿到哥本哈根去,要坐八个钟头的海船。这对于丹麦人说来,是最长的一段旅程。
笨 汉 汉 斯
乡下有一幢古老的房子,里面住着一位年老的乡绅。他有两个儿子。这两个人是那么聪明,他们只须用一半聪明就够了,还剩下一半是多余的。他们想去向国王的女儿求婚,而也敢于这样做,因为她宣布过,说她要找一个她认为最能表现自己的人做丈夫。
这两个人做了整整一星期的准备——这是他们所能花的最长的时间。但是这也够了。因为他们有许多学问,而这些学问都是有用的。一位已经把整个拉丁文字典和这个城市出的三年的报纸,从头到尾和从尾到头,都背得烂熟。另一位精通公司法和每个市府议员所应知道的东西,因此他就以为自己能够谈论国家大事。此外他还会在裤子的吊带上绣花;因为他是一个文雅和手指灵巧的人。
“我要得到这位公主!”他们两人齐声说。
于是他们的父亲就给他们两人每人一匹漂亮的马。那个能背诵整部字典和三年报纸的兄弟得到一匹漆黑的马;那个懂得公司法和会绣花的兄弟得到一匹乳白色的马。然后他们就在自己的嘴角上抹了一些鱼肝油,以便能够说话圆滑流利。所有的仆人们都站在院子里,观看他们上马。这时忽然第三位少爷来了,因为他们兄弟有三个人,虽然谁也不把他当做一个兄弟——因为他不像其他两个那样有学问。一般人都把他叫做“笨汉汉斯”。
“你们穿得这么漂亮,要到什么地方去呀?”他问。
“到宫里去,向国王的女儿求婚去!你不知道全国各地都贴了布告了吗?”
于是他们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他。
“我的天!我也应该去!”笨汉汉斯说。他的两个兄弟对他大笑了一通以后,便骑着马儿走了。
“爸爸,我也得有一匹马。”笨汉汉斯大声说。“我现在非常想结婚!如果她要我,她就可以得到我。她不要我,我还是要她的!”
“这完全是胡说八道!”父亲说。“我什么马也不给你。你连话都不会讲!你的两个兄弟才算得是聪明人呢!”
“如果我不配有一匹马,”笨汉汉斯说,“那么就给我一只公山羊吧,它本来就是我的,它驮得起我!”
因此他就骑上了公山羊。他把两腿一夹,就在公路上跑起来了。
“嗨,嗬!骑得真够劲!我来了!”笨汉汉斯说,同时唱起歌来,他的声音引起一片回音。
但是他的两个哥哥在他前面却骑得非常斯文,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他们正在考虑如何讲出那些美丽的词句,因为这些东西都非在事先想好不可。
“喂!”笨汉汉斯喊着。“我来了!瞧瞧我在路上拾到的东西吧!”于是他就把他抬到的一只死乌鸦拿给他们看。
“你这个笨虫!”他们说,“你把它带着做什么?”
“我要把它送给公主!”
“好吧,你这样做吧!”他们说,大笑一通,骑着马走了。
“喂,我来了!瞧瞧我现在找到了什么东西!这并不是你可以每天在公路上找得到的呀!”
这两兄弟掉转头来,看他现在又找到了什么东西。
“笨汉!”他们说,“这不过是一只旧木鞋,而且上面一部分已经没有了!难道你把这也拿去送给公主不成?”
“当然要送给她的!”笨汉汉斯说。于是两位兄弟又大笑了一通,继续骑马前进。他们走了很远。但是——
“喂,我来了!”笨汉汉斯又在喊。“嗨,事情越来越好了!好哇!真是好哇!”
“你又找到了什么东西?”两兄弟问。
“啊,”笨汉汉斯说,“这个很难说!公主将会多么高兴啊!”
“呸!”这两个兄弟说,“那不过是沟里的一点泥巴罢了。”
“是的,一点也不错,”笨汉汉斯说,“而且是一种最好的泥巴。看,这么湿,你连捏都捏不住。”于是他把袋子里装满了泥巴。
这两兄弟现在尽快地向前飞奔,所以他们来到城门口时,足足比汉斯早一个钟头。他们一到来就马上拿到一个求婚者的登记号码。大家排成几排,每排有六个人。他们挤得那么紧,连手臂都无法动一下。这是非常好的,否则他们因为你站在我的面前,就会把彼此的背撕得稀烂。
城里所有的居民都挤到宫殿的周围来,一直挤到窗子上去;他们要看公主怎样接待她的求婚者。每个人——走进大厅里去,马上就失去说话的能力。
“一点用也没有!”公主说。“滚开!”
现在轮到了那位能背诵整个字典的兄弟,但是他在排队的时候把字典全忘记了。地板在他脚下发出格格的响声。大殿的天花板是镜子做的,所以他看到自己是头在地上倒立着的。窗子旁边站着三个秘书和一位秘书长。他们把人们所讲出的话全都记了下来,以便马上在报纸上发表,拿到街上去卖两个铜板。这真是可怕得很。此外,火炉里还烧着旺盛的火,把烟囱管子都烧红了。
“这块地方真热得要命!”这位求婚者说。
“一点也不错,因为我的父亲今天要烤几只子鸡呀!”公主说。
糟糕!他呆呆地站在那儿。他没有料想到会碰到这类的话;正当他应该想讲句把风趣话的时候,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糟糕!
“一点用也没有!”公主说。“滚开!”
于是他也只好走开了。现在第二个兄弟进来了。
“这儿真是热得可怕!”他说。
“是的,我们今天要烤几只子鸡,”公主说。
“什么——什么?你——你喜欢要什——”他结结巴巴地说,同时那几位秘书全都一齐写着:“什么——什么?”
“一点用也没有!”公主说。“滚开!”
现在轮到笨汉汉斯了。他骑着山羊一直走到大厅里来。
“这儿真热得厉害!”他说。
“是的,因为我正在烤子鸡呀,”公主说。
“啊,那真是好极了!”笨汉汉斯说。“那么我也可以烤一只乌鸦了!”
“欢迎你烤,”公主说。“不过你用什么家什烤呢?因为我即没有罐子,也没有锅呀。”
“但是我有!”笨汉汉斯说。“这儿有一个锅,上面还有一个洋铁把手。”
于是他就取出一只旧木鞋来,把那只乌鸦放进去。
“这道菜真不错!”公主说。“不过我们从哪里去找酱油呢?”
“我衣袋里有的是!”笨汉汉斯说。“我有那么多,我还可以扔掉一些呢!”他就从衣袋里倒出一点泥巴来。
“这真叫我高兴!”公主说。“你能够回答问题!你很会讲话,我愿意要你做我的丈夫。不过,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所讲的和已经讲过了的每句话都被记下来了,而且明天就要在报纸上发表?你看每个窗子旁站着三个秘书和一个秘书长。这位老秘书长最糟,因为他什么也不懂!”
不过她说这句话的目的无非是要吓他一下。这些秘书都傻笑起来,每个人的笔还都洒了一滴墨水到地板上去。
“乖乖!这就是所谓绅士!”笨汉汉斯说,“那么我得把我最好的东西送给这位秘书长了。”
于是他就把衣袋翻转来,对着秘书长的脸撒了一大把泥巴。
“这真是做得聪明,”公主说。“我自己就做不出来,不过很快我也可以学会的。”
笨汉汉斯就这样成了一个国王,得到了一个妻子和一顶王冠,高高地坐在王位上面。这个故事是我们直接从秘书长办的报纸上读到的——不过它并不完全可靠!
光荣的荆棘路
  从前有一个古老的故事:“光荣的荆棘路:一个叫做布鲁德的猎人得到了无上的光荣和尊严,但是他却长时期遇到极大的困难和冒着生命的危险。”我们大多数的人在小时已经听到过这个故事,可能后来还读到过它,并且也想起自己没有被人歌诵过的“荆棘路”和“极大的困难”。故事和真事没有什么很大的分界线。不过故事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经常有一个愉快的结尾,而真事常常在今生没有结果,只好等到永恒的未来。
  世界的历史象一个幻灯。它在现代的黑暗背景上,放映出明朗的片子,说明那些造福人类的善人和天才的殉道者在怎样走着荆棘路。
  这些光耀的图片把各个时代,各个国家都反映给我们看。每张片子只映几秒钟,但是它却代表整个的一生——充满了斗争和胜利的一生。我们现在来看看这些殉道者行列中的人吧——除非这个世界本身遭到灭亡,这个行列是永远没有穷尽的。
  我们现在来看看一个挤满了观众的圆形剧场吧。讽刺和幽默的语言象潮水一般地从阿里斯托芬①的“云”喷射出来。雅典最了不起的一个人物,在人身和精神方面,都受到了舞台上的嘲笑。他是保护人民反抗“三十僭主”②的战士。他名叫苏格拉底③,他在混战中救援了阿尔西比亚得和生诺风,他的天才超过了古代的神仙。他本人就在场。他从观众的凳子上站起来,走到前面去,让那些正在哄堂大笑的人可以看看,他本人和戏台上嘲笑的那个对象究竟有什么相同之点。他站在他们面前,高高地站在他们面前。
  你,多汁的,绿色的毒胡萝卜,雅典的阴影不是橄榄树而是你④!
  七个城市国家⑤在彼此争辩,都说荷马是在自己城里出生的——这也就是说,在荷马死了以后!请看看他活着的时候吧!他在这些城市里流浪,靠朗诵自己的诗篇过日子。他一想起明天的生活,他的头发就变得灰白起来。他,这个伟大的先知者,是一个孤独的瞎子。锐利的荆棘把这位诗中圣哲的衣服撕得稀烂。
  但是他的歌仍然是活着的;通过这些歌,古代的英雄和神仙也获得了生命。
  图画一幅接着一幅地从日出之国,从日落之国现出来。这些国家在空间和时间方面彼此的距离很远,然而它们却有着同样的光荣的荆棘路。生满了刺的蓟只有在它装饰着坟墓的时候,才开出第一朵花。
  骆驼在棕榈树下面走过。它们满载着靛青和贵重的财宝。这些东西是这国家的君主送给一个人的礼物——这个人是人民的欢乐,是国家的光荣。嫉妒和毁谤逼得他不得不从这国家逃走,只有现在人们才发现他。这个骆驼队现在快要走到他避乱的那个小镇。人们抬出一具可怜的尸体走出城门,骆驼队停下来了。这个死人就正是他们所要寻找的那个人:费尔杜西⑥——光荣的荆棘路在这儿告一结束!
  在葡萄牙的京城里,在王宫的大理石台阶上,坐着一个圆面孔、厚嘴唇、黑头发的非洲黑人,他在向人求乞。他是卡蒙斯⑦的忠实的奴隶。如果没有他和他求乞得到的许多铜板,他的主人——叙事诗《卢济塔尼亚人之歌》的作者——恐怕早就饿死了。
  现在卡蒙斯的墓上立着一座贵重的纪念碑。
  还有一幅图画!
  铁栏杆后面站着一个人。他像死一样的惨白,长着一脸又长又乱的胡子。
  “我发明了一件东西——一件许多世纪以来最伟大的发明,”他说。“但是人们却把我放在这里关了二十多年!”
  “他是谁呢?”
  “一个疯子!”疯人院的看守说。“这些疯子的怪想头才多呢!他相信人们可以用蒸汽推动东西!”
  这人名叫萨洛蒙·得·高斯⑧,黎塞留⑨读不懂他的预言性的著作,因此他死在疯人院里。
  现在哥伦布出现了。街上的野孩子常常跟在他后面讥笑他,因为他想发现一个新世界——而且他也就居然发现了。欢乐的钟声迎接着他的胜利的归来,但嫉妒的钟敲得比这还要响亮。他,这个发现新大陆的人,这个把美洲黄金的土地从海里捞起来的人,这个把一切贡献给他的国王的人,所得到的酬报是一条铁链。他希望把这条链子放在他的棺材上,让世人可以看到他的时代所给予他的评价⑩。
  图画一幅接着一幅的出现,光荣的荆棘路真是没有尽头。
  在黑暗中坐着一个人,他要量出月亮里山岳的高度。他探索星球与行星之间的太空。他这个巨人懂得大自然的规律。他能感觉到地球在他的脚下转动。这人就是伽利略⑾。老迈的他,又聋又瞎,坐在那儿,在尖锐的苦痛中和人间的轻视中挣扎。他几乎没有气力提起他的一双脚:当人们不相信真理的时候,他在灵魂的极度痛苦中曾经在地上跺着这双脚,高呼着:“但是地在转动呀!”
  这儿有一个女子,她有一颗孩子的心,但是这颗心充满了热情和信念。她在一个战斗的部队前面高举着旗帜;她为她的祖国带来胜利和解放。空中起了一片狂乐的声音,于是柴堆烧起来了:大家在烧死一个巫婆——贞德⑿。是的,在接着的一个世纪中人们唾弃这朵纯洁的百合花,但智慧的鬼才伏尔泰却歌颂“拉·比塞尔”⒀。
  在微堡的宫殿里,丹麦的贵族烧毁了国王的法律。火焰升起来,把这个立法者和他的时代都照亮了,同时也向那个黑暗的囚楼送进一点彩霞。他的头发斑白,腰也弯了;他坐在那儿,用手指在石桌上刻出许多线条。他曾经统治过三个王国。他是一个民众爱戴的国王;他是市民和农民的朋友:克利斯仙二世⒁。他是一个莽撞时代的一个有性格的莽撞人。敌人写下他的历史。我们一方面不忘记他的血腥的罪过,一方面也要记住:他被囚禁了二十七年。
  有一艘船从丹麦开出去了。船上有一个人倚着桅杆站着,向汶岛作最后的一瞥。他是杜却·布拉赫⒂。他把丹麦的名字提升到星球上去,但他所得到的报酬是讥笑和伤害。他跑到国外去。他说:“处处都有天,我还要求什么别的东西呢?”他走了;我们这位最有声望的人在国外得到了尊荣和自由。
  “啊,解脱!只愿我身体中不可忍受的痛苦能够得到解脱!”好几世纪以来我们就听到这个声音。这是一张什么画片呢?这是格里芬菲尔德⒃——丹麦的普洛米修士——被铁链锁在木克荷尔姆石岛上的一幅图画。
  我们现在来到美洲,来到一条大河的旁边。有一大群人集拢来,据说有一艘船可以在坏天气中逆风行驶,因为它本身上具有抗拒风雨的力量。那个相信能够做到这件事的人名叫罗伯特·富尔敦⒄。他的船开始航行,但是它忽然停下来了。观众大笑起来,并且还“嘘”起来——连他自己的父亲也跟大家一起“嘘”起来:“自高自大!糊涂透顶!他现在得到了报应!就该把这个疯子关起来才对!”
  一根小钉子摇断了——刚才机器不能动就是因了它的缘故。轮子转动起来了,轮翼在水中向前推进,船在开行!蒸汽机的杠杆把世界各国间的距离从钟头缩短成为分秒。
  人类啊,当灵魂懂得了它的使命以后,你能体会到在这清醒的片刻中所感到的幸福吗?在这片刻中,你在光荣的荆棘路上所得到的一切创伤——即使是你自己所造成的——也会痊愈,恢复健康、力量和愉快;嘈音变成谐声;人们可以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上帝的仁慈,而这仁慈通过一个人普及到大众。
  光荣的荆棘路看起来象环绕着地球的一条灿烂的光带。只有幸运的人才被送到这条带上行走,才被指定为建筑那座联接上帝与人间的桥梁的、没有薪水的总工程师。
  历史拍着它强大的翅膀,飞过许多世纪,同时在光荣的荆棘路的这个黑暗背景上,映出许多明朗的图画,来鼓起我们的勇气,给予我们安慰,促进我们内心的平安。这条光荣的荆棘路,跟童话不同,并不在这个人世间走到一个辉煌和快乐的终点,但是它却超越时代,走向永恒。
①阿里斯托芬(约公元前446-前385),古代希腊喜剧家。他在剧本《云》里猛烈攻击苏格拉底。
②僭主统治,指用武力夺取政权而建立的个人统治。公元前七至六世纪,希腊各城邦形成时期,较广泛地出现过这种政权形式。公元前404年,斯巴达打败雅典,在雅典扶植一个30人的委员会,后来被称为“三十僭主政府”。
③苏格拉底(公元前470-前399),古代希腊哲学家。他曾在一次战争中救过雅典政治家和军事家阿尔基比阿德斯(约公元前450~前404)的性命。在另一次战争中又救过他的学生希腊的历史学家、军事家和政论家色诺芬(约公元前444-前354)的性命。
  ④雅典政府逼迫苏格拉底喝毒葡萄酒自杀。
  ⑤古代希腊的每个城市是一个国家。
  ⑥这是波斯伟大诗人曼苏尔(Abul Kasim Mansur,940-1020?)的笔名,叙事诗《王书》(Shahnama)的作者。这部诗有六万行,是波斯国王请他写的,并且答应给他每行一块金币。但是诗完成后,国王的大臣却给他每行一块银币。他在盛怒之下写了一首诗讽刺国王的恶劣。这首诗现在就成了《王书》的序言。待国王追捕他时,他已经逃出了国境。
  ⑦全名是Luiz Yaz Camoes(1524?~1580),葡萄牙的最伟大的诗人。他的叙事诗《卢济塔尼亚人之歌》(Os Lusiadas)是葡萄牙最伟大的史诗。他生前曾多次被关进监狱。
  ⑧高斯(Salomon de Caus,1576~1626),是法国的科学家,他的著作有《动力与各种机器的关系》(Raisons des forces mouvantes avec diverses machines),说明蒸汽的原理。
  ⑨黎塞留(Richelieu,1585-1642)是法国的首相,曾有一个时候拥有国家最高的权力。
  ⑩1500年8月24日西班牙政府派人到美洲去把哥伦布逮捕起来,用铁链子把他套着,送回西班牙。
  ⑾伽利略(Galilei,1564-1642)是意大利著名的天文学家。
  ⑿贞德(Jeanne d'Are,1412-1431)一译冉·达克,是法国的女英雄,她在1429年带领6000人打退打退英国的侵略者。后来她被人出卖与英国人,因而当做巫婆被烧死。
  ⒀伏尔泰(Voltaire,1694-1779)是法国著名的作家,《拉·比塞尔》是他写的一部关于贞德的史诗。
  ⒁丹麦的国王克利斯仙二世(Christian den Anden,1481-1559),联合农民和市民反对贵族的专权,但终于被贵族推翻,囚禁起来。他曾经连年对外进行过战争。
  ⒂布拉赫(1546-1601)丹麦著名天文学家,丹麦在汶岛(Hveen)的天文台就是他建立的。“杜却星球”是他发现的。
  ⒃格里芬菲尔德(Peder Griffenfeld,1635-1699),是丹麦的一个大政治家。他的政策是发展工商业以增加国家财富;但首要的条件是保持国际间的和平,特别是与丹麦的邻邦瑞典保持和平。1675年丹麦对瑞典宣战,1676年3月格里芬菲尔德被捕,被判处死刑,后改为终身囚禁。
  ⒄富尔敦(Robert Fulton,1765-1815),美国的发明家,他设计和建造美国的第一艘用蒸汽机推动的轮船。
犹 太 女 子
  在一个慈善学校的许多孩子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犹太女孩子。她又聪明,又善良,可以说是他们之中最聪明的一个孩子。但是有一种课程她不能听,那就是宗教这一课①。是的,她是在一个基督教的学校里念书。
她可以利用上这一课的时间去温习地理,或者准备算术。但是这些功课一下子就做完了。书摊在她面前,可是她并没有读。她在坐着静听。老师马上就注意到,她比任何其他的孩子都听得专心。
“读你自己的书吧,”老师用温和而热忱的口气说。她的一对黑得发亮的眼睛望着他。当他向她提问题的时候,她能回答得比所有的孩子都好。她把课全听了,领会了,而且记住了。
她的父亲是一个穷苦而正直的人。他曾经向学校请求不要把基督教的课程教给这孩子听。不过假如教这一门功课的时候就叫她走开,那么学校里的别的孩子可能会起反感,甚至引其他们胡思乱想。因此她就留在教室里,但是老这样下去是不对头的。
老师去拜访她的父亲,请求他把女儿接回家去,或者干脆让萨拉做一个基督徒。
“她的那对明亮的眼睛、她的灵魂所表示的对教义的真诚和渴望,实在叫我不忍看不去!"老师说。
父亲不禁哭起来,说:
“我对于我们自己的宗教也懂得太少,不过她的妈妈是一个犹太人的女儿,而且信教很深。当她躺在床上要断气的时候,我答应过她,说我决不会让我们的孩子受基督教的洗礼。我必须保持我的诺言,因为这等于是跟上帝订下的一个默契。”
这样,犹太女孩子就离开了这个基督教的学校。
许多年过去了。在尤兰的一个小市镇里有一个寒微的人家,里面住着一个信仰犹太教的穷苦女佣人。她就是萨拉。她的头发像乌木一样发黑;她的眼睛深暗,但是像所有的东方女子一样,它们射出明朗的光辉。她现在虽然是一个成年的女佣人,但是她脸上仍然留下儿时的表情——单独坐在学校的凳子上、睁着一对大眼睛听课时的那种孩子的表情。
每个礼拜天教堂的风琴奏出音乐,做礼拜的人唱出歌声。这些声音飘到街上,飘到对面的一个屋子里去。这个犹太女子就在这屋子里勤劳地、忠诚地做着工作。
“记住这个安息日,把它当做一个神圣的日子!”这是她的信条。但是对她说来,安息日却是一个为基督徒劳作的日子。她只有在心里把这个日子当做神圣的日子,不过她觉得这还不太够。
不过日子和时刻,在上帝的眼中看来,有什么了不起的分别呢?这个思想是在她的灵魂中产生的。在这个基督徒的礼拜天,她也有她安静的祈祷的时刻。只要风琴声和圣诗班的歌声能飘到厨房污水沟的后边来,那么这块地方也可以说是安静和神圣的地方了。于是她就开始读她族人的唯一宝物和财产——《圣经·旧约全书》。她只能读这部书②,因为她心中深深地记得她的父亲所说的话——父亲把她领回家时,曾对她和老师讲过:当她的母亲正在断气的时候,他曾经答应过她,不让萨拉放弃祖先的信仰而成为一个基督徒。
对于她说来,《圣经·新约全书》是一部禁书,而且也应该是一部禁书。但是她很熟习这部书,因为它从童年时的记忆中射出光来。
有一天晚上,她坐在起居室的一个角落里,听她的主人高声地读书。她听一听当然也没有关系,因为这并不是《福音书》——不是的,他是在读一本旧的故事书。因此她可以旁听。书中描写一个匈牙利的骑士,被一个土耳其的高级军官俘获去了。这个军官把他同牛一起套在轭下犁田,而且用鞭子赶着他工作。他所受到的侮辱和痛苦是无法形容的。
这位骑士的妻子把她所有的金银首饰都卖光了,把堡寨和田产也都典当出去了,他的许多朋友也捐募了大批金钱,因为那个军官所要求的赎金是出乎意外地高。不过这笔数目终于凑集齐了。他算是从奴役和羞辱中获得了解放。他回到家来时已经是病得支持不住了。
不过没有多久,另外一道命令又下来了,征集大家去跟基督教的敌人作战。病人一听到这道命令,就无法休息,也安静不下来。他叫人把他扶到战马上。血集中到他的脸上来,他又觉得有气力了。他向胜利驰去。那位把他套在轭下、侮辱他、使他痛苦的将军,现在成了他的俘虏。这个俘虏现在被带到他的堡寨里来,还不到一个钟头,那位骑士就出现了。他问这俘虏说:
“你想你会得到什么待遇呢?”
“我知道!”土耳其人说。“报复!”
“一点也不错,你会得到一个基督徒的报复!”骑士说。
“基督的教义告诉我们宽恕我们的敌人,爱我们的同胞。上帝本身就是爱!平安地回到你的家里,回到你的亲爱的人中间去吧。不过请你将来对受难的人放温和一些,放仁慈一些吧!”
这个俘虏忽然哭起来:“我怎能梦想得到这样的待遇呢?我想我一定会受到酷刑和痛苦。因此我已经服了毒,过几个钟头毒性就要发作。我非死不可,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在我没有死以前,请把这种充满了爱和慈悲的教义讲给我听一次。它是这么伟大和神圣!让我怀着这个信仰死去吧!让我作为一个基督徒死去吧!”
他的这个要求得到了满足。
刚才所读的是一个传说,一个故事。大家都听到了,也懂得了。不过最受感动和得到印象最深的是坐在墙角里的那个女佣人——犹太女子萨拉。大颗的泪珠在她乌黑的眼睛里发出亮光。她怀着孩子的心情坐在那儿,正如她从前坐在教室的凳子上一样。她感到了福音的伟大。眼泪滚到她的脸上来。
“不要让我的孩子成为一个基督徒!”这是她的母亲在死去时说的最后的话。这句话像法律似的在她的灵魂和心里发出回音:“你必须尊敬你的父母!”
“我不受洗礼!大家把我叫做犹太女子。上个礼拜天邻家的一些孩子就这样讥笑过我。那天我正站在开着的教堂门口,望着里面祭坛上点着的蜡烛和唱着圣诗的会众。自从我在学校的时候起,一直到现在,都觉得基督教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好像太阳光,不管我怎样闭起眼睛,它总能射进我的灵魂中去。但是妈妈,我决不使你在地下感到痛苦!我决不违背爸爸对你所作的诺言!我决不读基督徒的《圣经》。我有我祖先的上帝作为倚靠!”
许多年又过去了。
主人死去了,女主人的境遇非常不好。她不得不解雇女佣人,但是萨拉却不离开。她成了困难中的一个助手,她维持这整个的家庭。她一直工作到深夜,用她双手的劳作来赚取面包。没有任何亲起来照顾这个家庭,女主人的身体变得一天比一天坏——她在病床上已经躺了好几个月了。温柔和诚恳的萨拉照料家事,看护病人,操劳着。她成了这个贫寒的家里的一个福星。
“《圣经》就在那儿!”病人说。“夜很长,请念几段给我听听吧。我非常想听听上帝的话。”
于是萨拉低下头。她打开《圣经》,用双手捧着,开始对病人念。她的眼泪涌出来了,但是眼睛却变得非常明亮,而她的灵魂变得更明亮。
“妈妈,你的孩子不会接受基督教的洗礼,不会参加基督徒的集会。这是你的嘱咐,我决不会违抗你的意志。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是一条心,但是在这个世界以外——在上帝面前更是一条心。‘他指引我们走出死神的境界’——‘当他使土地变得干燥以后,他就降到地上来,使它变得丰饶!’我现在懂得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样懂得的!这是通过他——通过基督我才认识到了真理!”
她一念出这个神圣的名字的时候,就颤抖一下。一股洗礼的火透过了她的全身,她的身体支持不住,倒了下来,比她所看护的那个病人还要衰弱。
“可怜的萨拉!”大家说,“她日夜看护和劳动已经把身体累坏了。”
人们把她抬到慈善医院去。她在那里死了。于是人们就把她埋葬了,但是没有埋葬在基督徒的墓地里,因为那里面没有犹太人的地位。不,她的坟墓是掘在墓地的墙外。
但是上帝的太阳照在基督徒的墓地上,也照在墙外犹太女子的坟上。基督教徒墓地里的赞美歌声,也在她的坟墓上空盘旋。同样,这样的话语也飘到了她的墓上:“救主基督复活了;他对他的门徒说:‘约翰用水来使你受洗礼,我用圣灵来使你受洗礼!’”
①因为信仰基督教和信仰犹太教是不相容的。
②基督教的《圣经》包括《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犹太教的《圣经》则限于《旧约全书》的内容。
瓶颈
在一条狭窄、弯曲的街上,在许多穷苦的住屋中间,有一座非常狭小、但是很高的木房子。它四边都要塌了。这屋子里住着的全是穷人,而住在顶楼里的人最穷。在这房间唯一的一个小窗子前面,挂着一个歪歪斜斜的破鸟笼。它连一个适当的水盅也没有;只有一个倒转来的瓶颈,嘴上塞着一个塞子,盛满了水。一位老小姐站在这开着的窗子旁边,她刚刚用繁缕草把这鸟笼打扮了一番。一只小苍头燕雀从这根梁上跳到那根梁上,唱得非常起劲。
“是的,你倒可以唱歌!”瓶颈说——它当然不是像我们一样讲话,因为瓶颈是不会讲话的。不过它是在心里这样想,正如我们人静静地在内心里讲话一样。“是的,你倒可以唱歌!因为你的肢体是完整的呀。你应该体会一下这种情况:没有身体,只剩下一个颈项和一个嘴,而且像我一样嘴上还堵了一个塞子。这样你就不会唱歌了。但是能作作乐也是一桩好事!我没有任何理由来唱歌,而且我也不会唱。是的,当我是一个完整的瓶子的时候,如果有人用塞子在我身上擦几下的话,我也能唱一下的。人们把我叫做十全十美的百灵鸟,伟大的百灵鸟!啊,当我和毛皮商人一家人在郊游野餐的时候!当他的女儿在订婚的时候!是的,我记得那情景,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似的。只要我回忆一下,我经历过的事情可真不少。我经历过火和水,在黑泥土里面呆过,也曾经比大多数的东西爬得高。现在我却悬在这鸟笼的外面,悬在空气中,在太阳光里!我的故事值得听一听;但是我不把它大声讲出来,因为我不能大声讲。”
于是瓶颈就讲起自己的故事,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故事。它在心里讲这故事,也可以说是在心里想自己的故事。那只小鸟愉快地唱着歌。街上的人有的乘车子,有的匆匆步行;各人想着各人的事,也许什么事也没有想。可是瓶颈在想。
它在想着工厂里那个火焰高蹿的熔炉。它就是在那儿被吹成瓶形的。它还记得那时它很热,它曾经向那个发出咝咝声的炉子——它的老家——望过一眼。它真想再跳回到里面去;不过它后来慢慢地变冷了,它觉得它当时的样子也蛮好。它是立在一大群兄弟姊妹的行列中间——都是从一个熔炉里生出来的。不过有的被吹成了香槟酒瓶,有的被吹成了啤酒瓶,而这是有区别的!在它们走进世界里去以后,一个啤酒瓶很可能会装最贵重的“拉克里麦·克利斯蒂”①,而一个香槟酒瓶可能只装黑鞋油。不过一个人天生是什么东西,他的样子总不会变的——贵族究竟是贵族,哪怕他满肚子装的是黑鞋油也罢。
所有的瓶子不久就被包装起来了,我们的这个瓶子也在其中。在那个时候,它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瓶颈,当作鸟儿的水盅——这究竟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因为这说明它还有点用处!它再也没有办法见到天日,直到最后才跟别的朋友们一块儿从一个酒商的地窖里被取出箱子来,第一次在水里洗了一通——这是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它躺在那儿,空空地,没有瓶塞。它感到非常不愉快,它缺少一件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也讲不出来。最后它装满了贵重的美酒,安上一个塞子,并且封了口。它上面贴着一张纸条:“上等”。它觉得好像在考试时得了优等一样。不过酒的确不坏,瓶也不坏。一个人的年轻时代是诗的时代!其中有它所不知道的优美的歌:绿色的、阳光照着的山岳,那上面长着葡萄,还有许多快乐的女子和高兴的男子,在歌唱,跳舞。的确,生活是多么美好啊!这瓶子的身体里,现在就有这种优美的歌声,像在许多年轻诗人的心里一样——他们常常也不知道他们心里唱的是什么东西。
有一天早晨,瓶子被人买去了。毛皮商人的学徒被派去买一瓶最上等的酒。瓶子就跟火腿、干酪和香肠一起放进一个篮子里。那里面还有最好的黄油和最好的面包——这是毛皮商人的女儿亲手装进去的。她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她有一双笑眯眯的棕色眼睛,嘴唇上也老是飘着微笑——跟她的眼睛同样富有表情的微笑。她那双柔嫩的手白得可爱,而她的脖子更白。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全城中最美的女子;而且她还没有订过婚。
当这一家人到森林里去野餐的时候,篮子就放在这位小姐的膝上。瓶颈从白餐巾的尖角里伸出来。塞子上封着红蜡,瓶子一直向这姑娘的脸上望,也朝着坐在这姑娘旁边的一个年轻的水手望。他是她儿时的朋友,一位肖像画家的儿子。最近他考试得到优等,成了大副;明天就要开一条船到一个遥远的国度去。当瓶子装进篮子里去的时候,他们正谈论着这次旅行的事情。那时,这位毛皮商人的漂亮女儿的一对眼睛和嘴唇的确没有露出什么愉快的表情。
这对年轻人在绿树之间漫步着,交谈着。他们在谈什么呢?是的,瓶子听不见,因为它是装在菜篮子里。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以后,它才被取出来。不过当它被取出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很快乐了,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笑,而毛皮商人的女儿也在笑。不过她的话讲得很少,而她的两个脸蛋红得像两朵玫瑰花。
父亲一手拿着酒瓶,一手紧握着拔瓶塞的开塞钻。是的,被人拔一下的确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尤其是第一次。瓶颈永远也忘不了这给它印象最深的一刹那。的确,当那瓶塞飞出去的时候,它心里说了一声“扑!”当酒倒进杯子里的时候,它咯咯地唱了一两下。
“祝这订婚的一对健康!”爸爸说。每次总是干杯。那个年轻的水手吻着他美丽的未婚妻。
“祝你们幸福和快乐!”老年夫妇说。
年轻人又倒满了一杯。
“明年这时就回家结婚!”他说。当他把酒喝干了的时候,他把瓶子高高地举起,说:“在我这一生最愉快的一天中,你恰巧在场;我不愿意你再为别人服务!”
于是他就把瓶子扔向空中。毛皮商人的女儿肯定地相信她决不会再有机会看到这瓶子了,然而她却看到了。它落到树林里一个小池旁浓密的芦苇中去了。瓶子还能清楚地记得它在那儿躺着时的情景。它想:
“我给他们酒,而他们却给我池水,但是他们本来的用意是很好的!”
它再也没有看到这对订了婚的年轻人和那对快乐的老夫妇了。不过它有好一会儿还能听到他们的欢乐和歌声。最后有两个农家孩子走来了;他们朝芦苇里望,发现了这个瓶子,于是就把它捡起来。现在它算是有一个归宿了。
他们住在一个木房子里,共有兄弟三个。他们的大哥是一个水手。他昨天回家来告别,因为他要去作一次长途旅行。母亲在忙着替他收拾旅途中要用的一些零碎东西。这天晚上他父亲就要把行李送到城里去,想要在别离前再看儿子一次,同时代表母亲和他自己说几句告别的话。行李里还放有一瓶药酒,这时孩子们恰巧拿着他们找到的那个更结实的大瓶子走进来。比起那个小瓶子来,这瓶子能够装更多的酒,而且还是能治消化不良的好烧酒,里面浸有药草。瓶子里装的不是以前那样好的红酒,而是苦味的药酒,但这有时也是很好的——对于胃痛很好。现在要装进行李中去的就是这个新的大瓶子,而不是原来的那个小瓶子。因此这瓶子又开始旅行起来。它和彼得·演生一起上了船。这就是那个年轻的大副所乘的一条船。但是他没有看到这瓶子。的确,他不会知道,或者想到,这就是曾经倒出酒来、祝福他订婚和安全回家的那个瓶子。
当然它里面没有好酒,但是它仍然装着同样好的东西。每当彼得·演生把它取出来时,他的朋友们总把它叫做“药店”。它里面装着好药——治腹痛的药。只要它还有一滴留下,它总是有用的。这要算是它幸福的时候了。当塞子擦着它的时候,它就唱出歌来。因此它被人叫做“大百灵鸟——彼得·演生的百灵鸟”。
漫长的岁月过去了。瓶子呆在一个角落里,已经空了。这时出了一件事情——究竟是在出航时出的呢,还是在回家的途中出的,它说不大清楚,因为它从来没有上过岸。暴风雨起来了,巨浪在沉重地、阴森地颠簸着,船在起落不定。主桅在断裂;巨浪把船板撞开了;抽水机现在也无能为力了。这是漆黑的夜。船在下沉。但是在最后一瞬间,那个年轻的大副在一页纸上写下这样的字:“愿耶稣保佑!我们现在要沉了!”他写下他的未婚妻的名字,也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船的名字,便把纸条塞在手边这只空瓶子里,然后把塞子塞好,把它扔进这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去。他不知道,它曾经为他和她倒出过幸福和希望的酒。现在它带着他的祝福和死神的祝福在浪花中漂流。
船沉了,船员也一起沉了。瓶子像鸟儿似地飞着,因为它身体里带着一颗心和一封亲爱的信;太阳升起了,又落下了。对瓶子说来,这好像它在出生时所看见的那个红彤彤的熔炉——它那时多么希望能再跳进去啊!
它经历过晴和的天气和新的暴风雨。但是它没有撞到石礁,也没有被什么鲨鱼吞掉。它这样漂流了不知多少年,有时漂向北,有时漂向南,完全由浪涛的流动来左右。除此以外,它可以算是独立自主了;但是一个人有时也不兔对于这种自由感到厌倦起来。
那张字条——那张代表恋人同未婚妻最后告别的字条,如果能到达她手中的话,只会带给她悲哀;但是那双白嫩的、曾在订婚那天在树林中新生的草地上铺过桌布的手现在在什么地方呢?那毛皮商的女儿在哪儿呢?是啊,那块土地,那块离她的住所最近的陆地在哪儿呢?瓶子一点也不知道;它往前漂流着,漂流着;最后漂流得厌倦了,因为漂流究竟不是生活的目的。但是它不得不漂流,一直到最后它到达了陆地——到达一块陌生的陆地。这儿人们所讲的话,它一句也听不懂,因为这不是它从前听到过的语言。一个人不懂当地的语言,真是一件很大的损失。
瓶子被捞起来了,而且也被检查过了。它里面的纸条也被发现了,被取了出来,同时被人翻来覆去地看,但是上面所写的字却没有人看得懂。他们知道瓶子一定是从船上抛下来的——纸条上一定写着这类事情。但是纸上写的是什么字呢?这个问题却是一个谜。于是纸条又被塞进瓶子里面去,而瓶子被放进一个大柜子里。它们现在都在一座大房子里的一个大房间里。
每次有生人来访的时候,纸条就被取出来,翻来覆去地看,弄得上面铅笔写的字迹变得更模糊了,最后连上面的字母也没有人看得出来了。
瓶子在柜子里呆了一年,后来被放到顶楼的储藏室里去了,全身都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于是它就想起了自己的幸福的时光,想起它在树林里倒出红酒,想起它带着一个秘密、一个音信、一个别离的叹息在海上漂流。
它在顶楼里待了整整20年。要不是这座房子要重建的话,它可能待得更长。屋顶被拆掉了,瓶子也被人发现了。大家都谈论着它,但是它却听不懂他们的话,因为一个人被锁在顶楼里决不能学会一种语言的,哪怕他待上20年也不成。
“如果我住在下面的房间里,”瓶子想,“我可能已经学会这种语言了!”
它现在被洗刷了一番。这的确是很必要的。它感到透亮和清爽,真是返老还童了。但是它那么忠实地带来的那张纸条,已经在洗刷中被毁掉了。
瓶子装满了种子:它不知道这是些什么种子。它被塞上了塞子,包起来。它既看不到灯笼,也看不到蜡烛,更谈不上月亮和太阳。但是它想:当一个人旅行的时候,应该看一些东西才是。但是它什么也没有看到,不过它总算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它旅行到了目的地,并且被人从包中取出来了。
“那些外国人该是费了多少麻烦才把这瓶子包装好啊!”它听到人们讲;“它早就该损坏了。”但是它并没有损坏。
瓶子现在懂得人们所讲的每一个字:这就是它在熔炉里、在酒商的店里、在树林里、在船上听到的、它能懂得的那种唯一的、亲爱的语言。它现在回到家乡来了,对它来说,这语言就是一种欢迎的表示。出于一时的高兴,它很想从人们手中跳出来。在它还没有觉得以前,塞子就被取出来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了,它自己被送到地下室去,扔在那儿,被人忘掉。什么地方也没有家乡好,哪怕是待在地下室里!瓶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这儿待了多久:因为它在这儿感到很舒服,所以就在这儿躺了许多年。最后人们到地下室来,把瓶子都清除出去——包括这个瓶子在内。
花园里正在开一个盛大的庆祝会。闪耀的灯儿悬着,像花环一样;纸灯笼射出光辉,像大朵透明的郁金香。这是一个美丽的晚上,天气是晴和的,星星在眨着眼睛。这正是上弦月的时候;但是事实上整个月亮都现出来了,像一个深灰色的圆盘,上面镶着半圈金色的框子——这对于眼睛好的人看起来,是一个美丽的景象。
灯火甚至把花园里最隐蔽的小径都照到了:最低限度,照得可以使人找到路。篱笆上的树叶中间立着许多瓶子,每个瓶里有一个亮光。我们熟识的那个瓶子,也在这些瓶子中间。它命中注定有一天要变成一个瓶颈,一个供鸟儿吃水的小盅。
不过在一时间,它觉得一切都美丽无比:它又回到绿树林中,又在欣赏欢乐和庆祝的景象。它听到歌声和音乐,听到许多人的话声和低语声——特别是花园里点着玻璃灯和种种不同颜色的纸灯笼的那块地方。它远远地立在一条小径上,一点也不错,但这正是使人感到了不起的地方。瓶子里点着一个火,既实用,又美观。这当然是对的。这样的一个钟头可以使它忘记自己在顶楼上度过的20年光阴——把它忘掉也很好。
有两个人在它旁边走过去了。他们手挽着手,像多少年以前在那个树林里的一对订了婚的恋人——水手和毛皮商人的女儿。瓶子似乎重新回到那个情景中去了。花园里不仅有客人在散步,而且还有许多别的人到这儿来参观这良辰美景。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位没有亲戚的老小姐,不过她并非役有朋友。像这瓶子一样,她也正在回忆那个绿树林,那对订了婚的年轻人。这对年轻人牵涉到她,跟她的关系很密切,因为她就是两人中的一个。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这种时刻,一个人是永远忘记不了的,即使变成了这么一个老小姐也忘记不了。但是她不认识这瓶子,而瓶子也不认识她;在这世界上我们就这样擦肩而过,又一次次地碰到一起。他们俩就是如此,他们现在又在同一个城市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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