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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_2 白落梅(当代)
日用是何专,吟疲即坐禅。
此生还可喜,馀事不相便。
头白无邪里,魂清有象先。
江花与芳草,莫染我情田。
唐齐己
此时,听一曲梵音,将浮尘关在门外。只有那轮清朗的明月,挂在窗边,离人很近,又离人很远。自古以来,人间万事,经历多少风云变幻,桑田沧海,许多曾经纯美的事物,都落满了尘埃。任凭我们如何擦拭,也不可能回到最初的色彩。纵然是万里青山、百代长河,也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有所转变,留下命定的痕迹。唯有那剪清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一如既往,不为谁而更改半点容颜。
一位朋友告诉我,她每日晨起,都要静坐半个时辰。我自问是个安静的人,可让我每日静坐这许久,是断然做不到的。莫说是每日,就算是拿一天简短的光阴用来静坐,只怕也有些为难。我问她静坐时想些什么。她告诉我,想宇宙万物、明月星辰,以及世间众生。她还说,以往或许与自我相关的多些,而现在静坐时,想得最多的,则是众生的安宁。我听后,心生感动,因为我分明看到一颗心,那么慈悲,那么明净。她没有信佛,也没有修道,静坐不是禅坐,却有一份禅心,悲悯之心。我相信,一个静坐的人,眉目间一定清澈无尘,她的眼睛,应该有着世俗人不敢逼视的洁净。
光阴是刀,所以这世间,没有一段不被宰割的人生。而那些贪慕繁华的人,失去得多些,清净无为的人,则失去得少些。只是有没有,一个背着药箱行走江湖的郎中,一路悬壶济世,拯救受伤的世人。而端坐在莲台的佛,会告诉我们,他有着无边的法力,可以超度沉沦的众生。人生走到最后,都要回归朴素和简单,过程所经历的繁芜,只是为平淡的结局,写下深沉的一笔。
偶读唐代高僧齐己的诗,让我感觉到,他平淡简单的生活,是那么地清静自在。日用是何专,吟疲即坐禅。平日里,他只需吟诗,累了就坐禅,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几句朴素的诗行,让一个老僧的形象跃然纸上,生动而真实。高雅的志趣,淡定的禅心,无所求的生活,对他来说,寻常而自然。而对于世俗中的你我,这样的生活,仿佛就是一种奢望。纷扰的俗尘,多少忙碌,多少奔波,让我们几乎忘了,这世间还会有那么一个清静的角落,可以暂时地搁歇疲惫的灵魂。
都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仿佛要将所有的时光,丝丝缕缕都用得恰到好处,才不算是虚度。然而,当你静下心来,看一枚叶子无声地飘落,看一只蜜蜂栖息在花蕊上,看一炷檀香渐渐地焚烧;或是喝一盏清茶,和某个不知名的路人,若有若无地闲话家常;光阴倏然而过,这时候,你却会觉得,时光是用来浪费的,并且一点都不可惜。因为我们品尝到生活真实的味道,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才是人生的感动。而江湖所酿造的风云和气象,却像一座宽大的囚牢,困住了我们清醒朴素的思想。
这是一个丰盈饱满的时代,太多的诱惑横在眼前,让醉者会更醉,醒者会更醒。一个富足的人,其实拥有了世间许多的华丽,他却常常感到空虚落寞。一个贫瘠的人,所得到的只是一些微薄的片断,他却有种满足的快乐。一物一风流,一人一性情,每个人落在红尘,都有一份自我的追求,从不同的起点,到不同的终点,历程不同,所悟出的道理也是不同。只是想像的空间越来越狭窄,飞翔的距离好短,就连做梦,都需要勇气。
所谓得闲便是主人,也许我们更应该将远志封存起来,用闲逸的山水蓄养,于杯盏中自在把玩。看一场烟雨,从开始下到结束;看一只蝴蝶,从蚕蛹到破茧;看一树的蓓蕾,从绽放到落英缤纷。不为诗意,不为风雅,不为禅定,只为将日子,过成一杯白开水的平淡、一碗清粥的简单。也许只有这样,生活才会少一些失去,多一些如意。
再读齐己的禅诗,仿佛又多了一种澄澈的味道。日子如水清淡,来来往往的人,不过是为了各自的归宿,做着无奈的奔忙。这位唐代高僧,也曾尝过俗世的烟火,只是因了一段深刻的佛缘,才剃度出家,在山寺过上禅寂超脱的生活。皈依佛门,却钟情于吟咏,在诗风古雅里,享受诗禅契合的乐趣。此一生,破衲芒鞋,逍遥于山林之间。他著有《白莲集》,白莲与东晋慧远大师在庐山东林寺始倡的白莲社相关,亦关涉到《法华经》的莲花意象。莲与禅佛,有着不可脱离的因果,像一本书,不能没有页码;像一幅画,不能没有浓淡;像一首诗,不能没有韵脚。
齐己禅师一生在诗境和禅境里,冥思、静坐、了悟、证心。纵是老尽沧桑,心中依旧无邪如昨,灵魂清澈,视万象为纯一。他是那么地洒脱,不需要为某段情爱盟誓,只将简洁的心灵,栖息在一束菩提的时光里。江花与芳草,莫染我情田。任由世间百媚千红,而他却不希望,有那么一株花草的种子,播洒在他的爱情之田。因为清淡如他,注定不会萌芽,不会开花,亦不会结果。他只守着禅寂的日子,端坐在蒲团,和诗为朋,以茶为友,直至八十岁高龄,圆寂于江陵。
八十年,多么漫长的年岁,换作是个寻常之人,在他斑驳的皱纹上,应该烙刻着太多风霜的世事。而齐己,脸上的皱纹,似一幅简洁的画,明朗的线条,屈指可数。也许一生真的不长,但是亦可不必,仓促地要把生活的滋味尝遍。不如在缤纷的红尘里,留一份从容,把颜色还给岁月,把纯粹交给自己。
人生,就是这样删繁就简,弃假留真,舍恨存爱。如果可以交换,那么让醉者醒来,让醒者醉去。或许这样,就可以彼此相融,像一坛封存的窖酿,兑了半杯花露,浅尝一口,浓淡相宜,素净清芬。
三生石上 茫茫世海,广植净莲
心如大海无边际,广植净莲养身心。
自有一双无事手,为作世间慈悲人。
唐黄檗希运
清秋的黄昏,总有一种萧索之意,穿过窗牖,踱步而来,搅得人淡淡地神伤。哪怕你掩上窗帘,那清凉的风,依旧会无孔不入。所有的坚韧,都为之柔软,所有的淡漠,都为之动情。想起《似水年华》里那个在乌镇迷离的刘若英,于水乡的黄昏,她的心是那么地薄脆。每至黄昏,她都要掩上窗帘,以为这样,就可以挡住尘世的凉。可屋内的人,还是被莫名的风声,伤得支离破碎。遗憾的是,她终究没能留在乌镇,那水岸的黛瓦灰墙,以及那座古老的逢源双桥,为她,永远地定格在小镇的黄昏。
这个季节的莲,已随秋风徐徐而落。池塘里,一些残叶枯梗,还在眷恋着池水,这样的支撑,是害怕自己守不住将逝的青春。一叶木舟停泊在柳岸,不过是为了装饰荷池的意境,以及往来游人怀旧的梦。骤然想起唐时一位高僧有诗吟:心如大海无边际,广植净莲养身心。多么宽阔的心境,须得一个彻悟明净之人,才能有这样的襟怀。这个人,不一定是佛门高僧,也许他身处世俗,只是一个平常的凡夫凡妇,只要他们有一颗禅心,同样可以广植莲荷,洗净心灵。
是的,一个人的心,该有多么的辽阔,可以搁得下万象云烟。日月星辰、高山流水,都藏在人心深处,每个人都可以用心去感悟世态,造化桑田。当季节的莲,无法不随时光零落时,也许只有心中的莲,可以不分四季,盛放如初。这不是一种梦境,而是一种无量无边的禅境。一颗圣洁的心,可以蓄养万物,容纳一切。迷惘的时候,就采撷一朵莲花,以她的洁净,会慈航普度众生,所以我们不必担心,会在广袤的莲塘沉沦。
自有一双无事手,为作世间慈悲人。当一个人的心中广植莲花,世间的物欲俗尘,又怎么还能侵扰?若此心无住,早已远离污染,一些在佛境得以涅槃之人,亦不可独自享受那份超脱的清闲。当知这世间,还有无边的众生,仍在生死苦海里轮回。修佛之人,因生出菩提心,慈悲济世,拯救红尘功利之客、迷梦之人。也许只有这样,那绽放在心田的莲荷,才禁得起流年的更换,得以永不凋谢。
第一次读这首诗,就为大师的悲悯之心而感动。因为我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在迷离的时候,亦需要一朵莲花,来净化我的灵魂,度我淡出苦海。所谓苦海,不是红尘的苦海,而是人心的苦海。红尘纵然有太多的污浊,太多的诱惑,但终究还是有洁净、清心之人,从泥淖中颖悟而出。那些沉浸在自己酿造的情绪里不能释怀的人,只能依旧在尘海徜徉。事实上,一个爱惜自己的人,才能爱惜别人;一个可以拯救自己的人,才能够拯救别人。所以,那些得道高僧,都是自己先修炼出尘海,再度化众生。
写这诗的高僧叫黄檗希运,唐朝福建人氏。幼年在本州黄檗山出家,聪慧灵敏,精通禅理,一心弘扬佛法,使得黄檗山往来学众云集。黄檗禅师曾参百丈怀海禅师面得悟,百丈禅师对他甚是喜欢,一番对话后,百丈禅师对黄檗说:你以后可不要辜负我。可见,空门也只度可度之人,天雨只润灵性之草。一颗晦暗没有灵性的心,任你如何去点化,去擦拭,都无法通透圆融。
黄檗禅师力倡心即是佛之思想,唯说一心。千言万语只教人莫错用。一心,分别即魔,忘机即佛。所以他的心,会如大海一般辽阔得无边无际。他在心中广种净莲,不仅是为了静养身心,更为了用无尘的禅境,慈悲的佛法,度化茫茫世人。让众生可以在莲海里自在摆渡,免去许多无谓的纠缠与迷失。佛法就是如此,冥冥中有一种无穷的力量,无须下雨,就滋润干渴的心;无须点火,就温暖寒冷的人。而我们,也不敢轻易亵渎那片净土,仿佛踏进寺庙,心就会被那里的云水滋养,可以如莲花一样洁净地绽开。
在断垣残壁上筑起佛殿,在荒凉土地上栽种莲花,在枯枝碎叶上写满经文,也许罪恶都可以成为慈悲,丑陋亦可以转为美好。这就是佛法,只要一个人的心没有枯萎,那里就是一片汪洋,一片沃土,可以涵盖万物,拯救众生。可这世间,只有那么极少数的人,可以参悟佛法,将自己从红尘抽离。而大多数人都只是在世浪尘涛中沦陷,在深水中游离,却又执著无悔。每个人生来就注定了一切,命运在手心画好了纹线,你是佛前的莲,还是凡间的草,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们都是平凡的人,不过是在平淡的岁月里,做着庸常的自己。因为迷惘,因为疲倦,因为悲哀,所以会在不经意的日子里,焚一炷檀香,听一曲心经,养几株睡莲。为的是,洗去一些浮尘,邂逅一段机缘,沾染一点佛性。而佛固守着它的莲台,在灵山胜境,等候众生去烧香祈福。任何时候,都不会太迟,因为那道门槛,永远为我们敞开。直到有一天,生命的春天戛然而止,是否还会有另一个秋天,为之延续?
岁月催人老,过往的片断,就像一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这世间,总是有人不断地衰老,有人初生,有人成长。当你老得只剩下回忆之时,别人手上还握着大把的青春,可以肆意挥霍。可人生的路,无论风雨,都是自己点滴走过,没有谁可以代替,也无人能够掠夺。生命之长短有定,前世因,今世果,今生因,来世果。既是如此,莫若淡然一些,随缘聚散,来去从容。如果愿意,就一路吟诵佛经,让慈悲在心田上,开满洁净的莲花。
三生石上 放下包袱,即可成佛
我有一布袋,虚空无挂碍。
展开遍十方,入时观自在。
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
青目睹人少,问路白云头。
五代布袋和尚
站在窗台,看到楼下院墙上被藤蔓攀附,墙根下潮湿的角落长满了苔藓。这本是纷扰人世,一片清凉之境,却无端地让我心生悲悯。在这个连空气都弥漫着诱惑的凡尘,多少人,甘愿委作尘泥,默默地过完仅有的一次人生。黑暗,只是给那些长期在阳光下生活的人,偶尔借以阴凉的地方。朴素,也只是给那些成日穿着华服锦衣的人,偶尔充当的道具。其实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份纯粹的无私,愿意奉献给别人。我们把这份无私,看待为善良、真诚、美好。在悲伤的时候,给予快乐,在寒冷的时候,给予温暖,在无助的时候,给予希望。
想起一个叫布袋的和尚,据说他是弥勒佛转世,来人间度化众生的。布袋就是他生命中的道具,那是身上的包袱,放下包袱的人,就可成佛。他有偈语:我有一布袋,虚空无挂碍。展开遍十方,入时观自在。他的布袋,装着的是虚空、是无牵、是无碍。而我们肩上的布袋,却装满了欲望,有情爱、有名利、有贪婪,一件件地往小小的布袋里塞,恨不能可以把天下的富贵,都装进去。当一个人,布袋里拥有一切的时候,却最为贫瘠。而一个人,布袋里一无所有时,却感到超然。
我们要学会在诱惑中自持淡定,才不会迷失归途和本真。只是有多少人,走过一程又一程山水之后,可以做到不采折一片风景装进布袋?又有多少人,可以将装满的布袋,一件件重新取出来,当作从来都不曾拥有过?我们都是食人间烟火的人,不求彻底的寡欲清心,只在纷扰中,时有一份平静无澜的安闲。所谓虚空无挂碍,不是让我们离开http://house.ifeng.com/home/ml/list_0/0.shtml
豪宅,住进茅舍,也不是让我们不食佳肴,嚼起菜根,亦不是让我们脱下华服,穿上素布。修行在于修心,倘若身去了乡野田园,而心还在纷繁都市,那么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徒劳?
布袋和尚,五代后梁时期之僧人,明州奉化(今浙江宁波奉化)人。常手持锡杖,身背布袋,行走在山水田野间,一生奇事不胜枚举。据说他能预卜吉凶和气候,遇雨,晨起曳高齿木屐,竖股卧大桥上,是日必雨。遇晴,系草履疾走,是日必晴。他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吟着偈语: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青目睹人少,问路白云头。他就是这样一个和尚,没有名氏,不知由来,蹙额大腹,笑口常开。有时煞有介事地占卜未来,有时又漫不经心地佯狂疯态。
蒋宗霸常与布袋和尚交游,拜之为师,随之云游三年。一日二人共浴长汀溪中,蒋宗霸看到布袋和尚背上有四目,光彩迥然,惊叹道:和尚是佛也。布袋和尚曰:勿说,吾与汝相聚三四载,可谓有大因缘,吾当去,汝勿忧也。后来,他圆寂于岳林寺一块磐石上,据传他圆寂前留一偈语:弥勒真弥勒,化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而布袋和尚,为弥勒佛化身的说法,自此广为流传。
布袋和尚的笑容,似佛光普照芸芸众生,给所有身处黑暗的人,指引到明亮的地方,给潮湿角落的草木和青苔以温暖。布袋和尚的大肚,容纳世间一切丑陋和罪恶,令心胸狭窄之人也明朗豁达,让渺小的微尘也有了无边无垠的空间。我们总是自诩为卑微,想要攀附阳光,在花丛中做一只飞舞的蝶,可以穿越庄周的梦,穿越时光的禅意。却不知,我们的心有时无比地强大,有足够的力量,做一只原始野性的苍鹰,可以追云逐日,尽显王者风流。懦弱,有时是为了遮掩心底的坚韧,而坚定,有时是为了隐藏心中的柔软。
还喜欢布袋和尚的一首佛诗: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这首诗,是为了度化那些在田间插秧的农人而作。当他们为苦种薄收、日复一日的命运而感叹时,是布袋和尚教会他们要六根清静,低头就可以熄灭所有的妄想和杂念,如明镜可以照见自己洁净的身心。当他们退步插秧的时候,其实是在向前,因为今天的劳作,一定会换来明日的收成。这片农田,其实也是心田,每个人,在心中栽种梦想,然后期盼阳光和雨露,等待开花和结果。
布袋和尚在告诉我们,生活中的点滴小事,都隐喻着禅意。我们需要一颗清净的心,去发觉,去参悟,去了空。凡尘之事,荣枯有定,幻灭无期,当我们无法阻挡的时候,就要勇敢地应对。在自然浩大的灾难面前,也许我们真的很卑微,有时候,会被一滴雨给砸伤,会被一缕阳光给融化。也许我们更应该在心里筑起一道坚固的城墙,纵是河流翻腾,群山崩塌,也可以巍然不动,毫发无损。
让我们放下肩上沉重的布袋,放下生活的包袱,忘记应该忘记的,留住可以留住的。如果你曾经有过锋芒,那么在刺眼的阳光下,请你遮掩,不要再去挥舞利刃;如果你曾经有过暗伤,那么在宁静的月光下,请你掩藏,不要轻易揭开晾晒。既然都是旧事,就应该尘封在古老的角落,不被人打扰。让它们湮没在岁月的长河里,经过时光的磨砺,幻化为一沙一砾,不显山,不露水。
从此,做一个慈悲的人、平淡的人。在黑暗中,你作他光明的拐杖,在风雪中,你作他温暖的炉火。寂寞时,你给他花朵一样的微笑,孤单时,你给他大海一般的襟怀。那么,让我们都做一张丝薄的纸吧,在水墨中清浅、缓缓洇开的,是尘世中最简单的幸福。
坐看云起 归隐南山,采菊东篱
饮酒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晋陶渊明
又是菊开的季节,一个萧索的季节,却又是令人眷念的季节。许多人对于秋天都是情难自禁,这个季节的红叶,会酝酿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惆怅和美丽。这个季节的霜菊,会带给人一种至性天然的淡泊和从容。我印象中的菊,该是开在疏篱之畔,清瘦的枝,宽容的叶,细致的花瓣,隐藏着稚嫩的蕾,是那么的淡雅而素净。都说迎霜开放,孤标傲世,是菊花坚忍耐寒的品质。而我总觉得菊是一个痴守爱情的女子,被不守誓约的人耽误,枉教流年漂洗了青春容颜。
人说,每个人都是一种植物的化身,看到菊花,令我想起两千多年前陶公咏菊、白衣送酒的故事。那么遥远的年岁,其实不过是一朵菊花开合的瞬间,你闭上眼,一切还停留在昨天。菊花是陶渊明的知己,在多风多雨的魏晋时空,成了他一生的归宿。我的前世,一定不和菊花有关,但是秋天的情劫,也足以给我致命一击。其实,无论是哪个季节,我们都逃不过风月这场情债,以为可以安静地生活,却不知光阴一直逼迫我们逐流。
每当我在秋季将一枚刚刚拾起的红叶夹在书页中时,以为这样就可以令它沉睡,以为这样就是安放了自己的心。实则不是,待到有一天盘点数年来的心情,只不过发觉,关于秋天的记忆,秋天的柔情,要比别的季节多些而已。而我们一如既往的清贫,许是因为所有的相逢都是萍聚,所以就算行走在阡陌纵横的人世间,拥有的也只是清风瘦月的心情。
无论你是否是一个懂得历史的人,都知道,在魏晋有一场玄风,弥漫了整个天空。玄,玄妙、幽远,神秘深奥,缥缈难捉。玄风,与道家相关,道则是表达一种清净无为的思想。但我总觉得,玄,玄机,玄理,与禅学亦是相通。陶渊明隐居南山、采菊东篱、散漫林泉、置身田园,梦着洁净的桃花园,一则是因为现实所迫,再则是他心灵所神往的皈依。倘若他在官场如意,仕途顺畅,或许他对菊花的偏爱,对淡泊的向往,会有所减轻。
陶渊明一生几仕几隐,是因为他一直处于矛盾中。多年以后,当他彻底回归田园,想起曾经矛盾地抉择,搜索记忆中几度浮沉的转变,自己都会惊讶,处身在这样没有车马喧嚣的幽境,为什么还会落入尘网三十年?千缠百绕的尘网,到底捆缚过他的灵魂没有?他说,心远地自偏。世间万象皆由心生,心静,则境自宁。若是真的放下名利之心,纵然身处闹市,亦如同结庐在山林。
言虽如此,但陶渊明还是归隐在南山,东篱种菊,庭前把酒。虽不是桃源里为避战祸而隐居,却亦是一种对无法掌控的现世所作出的逃避。人生有如泡茶,你不能把一壶好茶泡出清雅的芬芳,浓郁的醇香,莫如让杯里永远装着一杯白水。陶渊明最终远离仕途,意味着割舍繁华,选择清贫,选择了南山。就如同将一盆温室的菊花,移栽到竹篱,虽然失去了温暖,却也免去被修剪的命运。从来只有金丝雀羡慕飞鸟的自由自在,却没有飞鸟羡慕金丝雀的养尊处优。名利也许真的很有诱惑力,却不是每个人都要得起。
陶渊明要不起,他如同倦鸟迷途知返,在月落之前回到老旧的巢穴,只求安稳度日。好比一个走入迷途的罪人,在深山禅林偶闻钟声,被悠远的禅境度化,就那么不顾一切,甘愿放下执手多年的屠刀,低下倔强的头颅,跪求于佛的脚下。我们认为绝非可能的事,往往只需要一个刹那,就将结局更改。这就是脆弱的人性,禁不起丝毫的感动,我们被征服之后,连理由都无从寻找。我也是在这首诗中,恍然明白,陶渊明用一生的执著,抗拒不了一朵菊花的清淡。
是菊花给了他真意,给了他归宿。在某个烟雾缭绕的晨晓,他突然方寸大乱,发觉天地间原来是这样的空茫。当一朵染霜含露的菊花,开在柴门小院边,他终于懂得,自己的前世是一种叫做菊花的植物。多美的缘分,带着清宁的禅意,隐约地绽放在南山,悠然自在。若是早些醒悟,也不必在尘网挣扎多年,也不必辜负菊花的深情厚意。可佛家信缘,缘分未来临之时,天地玄冥,缘分到时,则乾坤清朗。
有时候,一个简单的道理,非要你穷尽所有去分解。就像一个谜,你明明知晓答案,却非要你经历那个繁复的过程,才肯揭晓最后的谜底。我们喜欢把情缘归结给露水,把名利托付给纸砚,把隐世放逐在山林。一切的前因,都有相应的结果,看似懵懂的人生旅程,却不容许有任何的差错。陶渊明选择归隐南山,菊花作伴,诗酒逸兴,绝非盲目的依从。没有什么比无尽的漂泊后,找到归宿更令人安心。如果他承认过往是迷途,那么现在的南山将是此生真正的魂梦所系。
陶渊明在隐逸南山时,他清歌长林,孤啸山水,或采菊东篱,或垂钓于溪畔云涯,或荷锄于田埂阡陌。可他终究是和佛有缘的,他时常携一束菊花,去庐山东林寺寻访慧远大师。在一起对弈参禅,煮茶悟道,漫游于莲花清境,不累于外物。留下了虎溪三笑的故事,也给世人带来无以言说的淡泊和宁静的闲隐之趣。我们心中的陶渊明,在梦里筑了一座桃源,那里没有纷乱的人流,连飞鸟偶然误入其间,都不愿归还尘间。他应该常流连于山林古刹,诵读经卷;他应该啸傲于柴门篱前,醉酒吟诗;他应该采菊于南山之巅,寄兴高秋。
是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做一个清净的人,一苇渡江就可以抵挡人世的沧浪。陶渊明在南山修篱筑巢,从此南山成了庸庸世人所神往的地方。其实这里很简陋,只是能够以最近的距离和大自然拥抱。一年四季,花木遵诺而生,守约而死。又是秋深,草木皆枯,唯有菊花,枕着秋霜开在东篱,不招摇,不妩媚,安逸而素淡。
没有禅意的开始,亦无须禅深的结局。可我知道,每个人都愿意去一次南山,折一束霜菊,住一夜柴门,之后回到烟火世俗,看尽春花秋月,经历生老病死
坐看云起 山穷水尽,坐看云起
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唐王维
你是否有过,因为一章字、一幅画、一首歌,或是其他,对某个未曾谋面的人,而心生牵念?也许你并不想记挂,可一份感动已经碰触了心弦,迫使你总是会不经意地想起。甚至在梦里还有过几次邂逅,可尽管如此,你还是不敢轻易打扰。因为,许多的人,许多的事,梦着就好,倘若贸然去唤醒,不但惊扰了别人的平静,更且搅乱了自己的安宁。
也曾想过,剪一段梦中的记忆,织一件缘分的衣裳。只是这世间,不是所有的缘分,都恰如心意。就像一件你心爱的衣裳,穿在身上未必合身,可命运不是量体裁衣,它不能顺应你的时候,就只好容忍它。有时候,选择与寂寞为伍,让偶起波澜的心,渐渐地转至一泓清澈而明净的水,也算是修炼到某种禅境了。都说寂寞是情至深处而生出的一种怅惘,一个爱上寂寞的人,或许会厌倦风霜的世情,但是绝不会逃避自然山水。我们应当相信,这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对营营名利视而不见,却为山林的一朵无名野花,而心动不已。
每当被情缘所缚,就会想起王维的一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唐代的诗僧数不胜数,诗佛却唯独只有王摩诘。许多人对他的喜爱,皆是因了他的诗境,可以在瞬间将你带离纷扰的世俗,给山穷水尽的人,寻找到柳暗花明的转机。有人说他是消极的,禁不起贬谪的落拓,就背着行囊,逃离到终南山,做起了佛前的一粒芥子。在寂静的山林弹琴长啸,一任青苔慢慢地爬满自己的衣襟,那个如花的大唐盛世,仿佛已成了前世的回眸和错肩。
十年寒灯,江湖夜雨,王维选择步入山林,不是仓促而茫然的。若不是经过朝堂变乱、笙歌逝尽的世情落寞,经过漫长深秋的萧索和苍凉,他也不会那般决然地转身。也曾深情地吟咏过《相思》,在千年前的唐朝种下一颗红豆,每个中了情花之毒的人,都想要摘一颗红豆,用来自解。弱水三千,最终他还是要了寂寞山林,只有山林才可以将他彻底地带离繁芜尘世。他是真的倦了,行至水穷处,坐了下来,漫看天边云卷云舒。曾经的大悲大喜,刹那间荡然无存,他突然觉得自己好生无情,因为他觉得世无可恋。
很多人都想知道,佛到底是无情还是深情。若是无情,他又偏偏要爱众生,若说深情,他却不为凡尘的情爱而动心。或许佛的无情,是深情的凝聚,佛的深情,又需要无情来释怀。王维是深情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老的时候,他会对寂寞这样情有独钟。山水是寂寞的,无论世事经历了多少沧桑变迁,它们一如既往地保持无言。王维爱的就是这种无言,用心灵去交流,让他觉得宁静踏实,没有伤害,不需要背负任何的孽债。
那个值得追忆的大唐盛世就在眼前骤然消失,他曾经用心追求过的名利,此刻在山林中换一草一木都不行。在这里,功名连一粒尘埃的价值都没有,我们总说世俗太现实,然而山林亦是如此。倘若我们将一颗世故的心带进来,这里的一切生灵,都会将你我拒之门外。缘分是两个人的事,你情我愿,你欢我爱,才是有缘有份。一个人的心动,无法到花开到极致,任你用怎样的深情浇灌、呵护,它还是会夭折。王维懂得,所以他割舍了人间的相思,只和水说话,只和云参禅。
山中的岁月过得特别地快,闪若流星,转眼已不知是几度花开花落。山中的岁月又似乎特别的漫长,这里的花草树木,并无丝毫的更改。以为离尘太久,心会渐渐老去,岂知生命的琴弦却越弹越亮,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烁着洁净的光芒。在世间绕了千千的心结,被明月清风轻而易举就打开。这就是王维和山水的缘,一种禅缘,让人心生羡慕和遐想。虽说每个人伸手就能触摸到清风,抬眉就可见白云,静坐可以听闻流水,假使你没有一颗宁静的心,是无法与自然万物有深刻地交谈的。王维做到了,是因为他和喧闹相离,与寂寞相爱。
我是个爱做梦的人,梦里最多的是远离尘世,在明山秀水处闲居。抚琴作画,静坐参禅,一任流年似水,我又是否老去红颜。有人说过,待到老时,就陪我去山里住下。不是承诺,更不是誓言,说得那么漫不经心。我明知道是假的,但还是愿意相信,能说出这句话的人,也该是一个向往宁静的人。只是这世间有许多这样的人,被命运牵着走,无法自在呼吸。所以就连应诺一个人,也说得那么含糊,而谁又肯为一句没有期限的话语,痴心守候?
在不能如愿以偿的日子里,我总是被王维的诗句感动得不知所措,那是因为我也爱极了寂寞,山的寂寞,水的寂寞,禅的寂寞。我愿意看着一个临着水畔的老者,坐看云起,或垂竿闲钓,一溪流淌的水。明知道钓钩上一无所有,但还是乐此不疲地坐钓一份闲逸。我曾对人说过,人生的大美是简洁,所谓的简洁、纯粹,不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孩童,那双明澈的眼神;真正的纯粹,是一个历经风霜的老人,他尝过人生百味,到最后,淡饭清茶足以。他的心,将所有的复杂都过滤干净,所剩的,就只有纯粹了。
我希望有一天,我的心可以清如明镜,而我可以在镜前,看到自己两鬓的华发,还有老去的容颜,并且不会心生感叹,而是平静待之。我亦希望,有一天,我坐在云崖水畔,垂竿闲钓自己的影子。哪怕忍受一生的寂寞,也愿意,因为这只是生命的澄寂,而灵魂却充实丰盈。那么就这样做安静的自己,让牵念的人,依旧放在心里,不去惊扰。哪怕有一天在梦里,为某个渺小的感动,泪流满面,醒来后,也要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有些人,有些事,注定只能在梦里相逢。
就让我做一剪闲云吧,没有来处,不知归途,在寥廓的苍穹飘荡。有缘的人看见我,将我写入诗中,描进画卷,编进梦里。无缘之人,就这么擦肩,擦肩吧,擦肩并非是无情,而是让缘分走得更久远。
坐看云起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题破山寺后禅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皆寂,惟闻钟磬音。
唐常建
有时候,也想学某位僧者,在红尘中禅定。晨起时,泡一壶清茗,点一炉熏香,在窗明几净的课堂静坐。看一盆文竹淡定心弦,一只鸟雀栖在窗边,不鸣叫,似在遥想某个远方的故知。待到茶凉却,香燃尽,我心绪一如初始,并未参得什么,但我深知,这个过程没有纷扰,不思尘念,就是一种禅定。
并非一定要是佛门中人,或是居士,才可以参禅悟道。人生原本就是一册禅书,每个简单的章节,都蕴藏深刻的玄机,而每段繁复的过程,也不过是一些简洁的组合。我们总喜欢抱怨自己的庸常,却不知,一颗平常心才能参透深邃难懂的人生。真正的禅书,是众生都可以读懂,一个平淡的词句,可以启发出深刻的道理。生活若禅,用禅心来宽容一切,苦闷必然会随之减少,而闲淡则会萦绕在身边。
记得年少时读过一句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那时候,对禅的向往,是一种超脱遁世之念。只觉远离万丈红尘,避开世俗纷扰,就是禅者之心。世间之人当居闹市之内,而僧者则该寄身于深山庙堂。若将之寻找,必然要穿过幽深的曲径,禅房隐藏于花木丛林处,不为俗世干扰。历来古刹庙宇,建在深山崖顶,是为了让僧者可以在大自然中静坐参禅,和清风白云一起修炼,与花木虫蚁共悟菩提。黄卷青灯是知己,晨钟暮鼓是良朋,唯有耐得住清贫和寂寞的人,才会深知人生苦乐。
古来亦有许多高僧尝过禅林孤寂,选择出尘入世,在最深的红尘参禅。秦楼楚馆亦可以成为菩提道场,歌舞是梵音,酒肉作素食。那是因为他们的心早已清净若水,再无任何的欲求可以将其困扰。人生若流水,心在流水之上,身处流水之下。年华流逝,一去不回,而思想却随光阴沉淀,愈积愈深。一个不受物欲捆缚的人,才可以超越自我,度化别人。
许多僧者,最开始的修炼坐禅,也许是为求自我解脱,离尘避世,难免有消极的思想。到最后,被经文中的禅理感化,便忘却自我的存在,而心系芸芸众生,只想将众生从苦难的尘网中解救而出,让他们懂得,任何的眷念、难舍都是自寻烦恼。所谓因果自偿,尘网之中,处处皆是荆棘,若不动,或则不伤,若挣扎,则伤痕累累。静,可以摒除一切执念;善,可以化解一切罪恶。
其实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只是给深陷俗世之中的人,一种幽清的意境。他们曾经对繁华深信不已,之后必定会对清淡另眼相看。就是如此,你当初为情感执著不悔,到最后,会发觉所有欲生欲死的情深都不值一提。人生的书卷填得越满,心就越空。日子就是这样,送走了今天,又怀想着昨日,还在期待明朝。我们一直以为的归宿,原来也只是驿站,那么多仓促地聚散,像是流云一样,来来去去,没有安定。
后来知道,写这句诗的人叫常建。唐代诗人,但字号、生卒年均不详。中过进士,却一生沉沦失意,来往在山水之间,其诗意境清迥,语言简洁自然,造诣独特。这首《题破山寺后禅院》因其幽深的禅意,超远的境界,而深受世人喜爱。想象一个清凉的晨晓,诗人踱步去古寺,看阳光从林间悠然流泄,曲径通幽,花木藤蔓爬满了禅房,墨绿的时光静静地绽放,灵动的鸟儿在林间嬉唱,心便在一潭静水中渐渐空无。那是一个不受惊扰的禅界,寂静得只能听到隐约的梵音,低吟着前世的一段心语。
就像此时的我,一个人,一杯茶,从深秋的晨晓,坐到午后。阳光从窗棂间轻洒进来,落在一卷翻开的线装书上,惊动了我一场没有做完的梦。梦回唐朝,千年前的长安城,是许多文人雅士共有的一个梦。秋雁文章,菊花心事,同样的光阴下,每个人过着属于自己不一样的人生。有些人,相隔千年,可以推心置腹;有些人,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同样是一本唐诗,不同的人,被不同的词句打动。情感是人性致命的弱点,你喜欢的人,也许平凡,却让你无法忘怀;你喜欢的句子,也许寻常,却让你爱不释手。
有时在想,缘分究竟是什么,让禅者这般信任和依恋。许多人背着缘分,不辞辛劳地做着努力,却发觉,兜兜转转,还是抵不过宿命的安排。有缘分的,纵是逆道而行,终究还是会走到一起。无缘分的,像藤一样纠缠攀附,也会枯死分离。我曾经喜欢芍药花的另一个名字,叫将离。这个名字,有一种令人神伤的美丽,像一支哀婉的古曲,唱到最后,渐行渐远地让人好生不舍。
人生最怕的就是分离,最痛心、最不舍的莫过于将离。十指相扣的手,缓缓地松开,深情相看的眼眸,瞬间就捕捉不到彼此的神韵;转身的刹那,连落泪都是无力的,这就是将离的无奈。我甚至很难想象,大朵的芍药花,开到鲜艳,开到极致,又如何会有这样一个悲情的名字。任何的情深,都会惊动光阴,记忆会酝酿出灾难,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悲喜自偿。
现实太沉重,沉重到一枚秋天的落叶,都足以将行人砸伤。季节仓促地更迭,使得我们再也不敢一意孤行。收藏落叶,折叠记忆,是为了在薄淡的时候,可以有过往重温。在生活面前,我们曾经富足到可以任意挥霍,有一天却穷困到一无所有。那时候,你我连取舍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够站在一棵枯树下,看这起起伏伏的世界,看到于心不忍。
也许这位叫常建的诗人,早已体味过将离的无奈、失去的残忍。他不愿与现实有太多的纠缠,便让自己从闹市走到古刹,由喧嚣转至平静。他在山水中参禅,用他幽淡的心绪,感染了万千世人。看完这首诗的我,心灵仿佛都停止了漂泊,宁愿重新修改人生已经编排好的故事章节,也不肯再辜负任何一段宁静的光阴。
坐看云起 枫桥,那场涛声是否依旧
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唐张继
我曾无数次想象自己是姑苏城的过客,在一个红叶满秋山的季节,乘一叶小舟顺流而下,只为抵达萦回在梦里多年的寒山寺。多少人,因为唐人张继笔下的《枫桥夜泊》,而对寒山寺有了一种难舍的情结。千年前的霜夜,一个漂泊的游子乘着客船经过姑苏城外,被点点渔火触痛了客愁,寒山寺夜半的钟声,却唤醒迷惘的路人。千年以后,桨橹划过的地方涛声依旧,那些手握旧船票的人,又将登上谁的客船?
江南就像一个梦,这个梦轻轻地落在每个人的心间,使得我们在有生之年,为这场梦而痴心不改。我自问是个清淡的人,却依然无法逃脱梦的纠缠,为了一场杏花烟雨,为了一剪庭院月光,便背着简约的行囊,走在青石铺就的小巷。来到水乡江南,是为了圆梦,这梦就像是前世未了的宿愿,在今生必然要以一种痴情的方式来完成。
已记不起第几次春去秋来,日子过得久了,才知道人间红尘,无法用时光来丈量。站在古老的枫桥上,刚看过一场雁南飞,它们的离去是那么地坚决。而我却像是一只离群的孤雁,明知寒冷的秋霜会冰冻如流的记忆,却甘愿落在尘网,折翅敛羽,蜷缩在梦的巢穴里不肯离开。是舍不得寒山寺悠悠回荡的钟声,还是在等待千年前那个过客转世归来?抑或是留恋一枚秋叶黯然神伤的眼眸?
千年了,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多少人事早已更换得面目全非。人间的情爱离了又聚,聚了又散,寺里的僧者换了一代又一代,就连寺内悬挂的古钟也不是那口唐钟了。唯有寒山和拾得两位高僧,端坐在寒拾殿内,接受众生的跪拜,也度化芸芸众生。城市的变迁抹去了许多旧痕,熙熙攘攘的市井,似乎从未走进过枫桥。纵然寻访寒山寺的游人无数,他们亦不忍带着纷扬的尘埃,来到这方净土,只希望把水乡美好的梦,留给后世,让人们都记得,纵算是萍水相逢,也要拟下情深的约誓。
我甚至想过,回到千年前,我是居住在姑苏城外的贫女。守着一间柴门,种植几树桃花,自酿几坛陈年佳酿,只为收留为寻梦而来的他乡异客。这里绝不是他们的归宿,绝不是,只是给迷路之人一个避风的港湾。他们赏阅过水乡的风情,朝拜过慈悲的佛祖,又将摆渡船只去远方。那一晚漂泊至枫桥的张继,是否会拴住客船,在柴门和我共饮一壶佳酿?又是否会讲述长安城的繁华,大唐天子的威严,以及一个诗客行走于世路的艰难?
显然这一切都是虚构,因为千年以后,没有谁知道有过这样一个农女。而寒山寺却因为张继的一首诗而远近闻名,成为姑苏的游览胜地。一切都是那么无意,他不过途经枫桥,写下一段无意的感思。他甚至只闻钟声,没有走进寺院,却给这座寺院带来了袅袅不绝的香火。佛家说,一切都是因果注定,或许张继在唐之前的某世,是个僧人,与寒山寺有过一段缘法,所以才会有这么一次霜夜的邂逅。又或许唐之后的张继转世,做了寒山寺某代高僧。
我想着,张继不知道与多少人有过不曾谋面的缘分,那是因为他的情思和许多人相通。每个人心底都怀有一份诗愁、一点禅意,在繁芜的人生旅途中,只想结束波浪洪涛,找寻一片清宁。我们总是被生活所迫,在无可奈何的时候,试图用柔软的情怀来掩盖坚定的现实。江南是一个储存梦想的地方,只有在这里,才觉得一枚枫叶比世间所有华贵都值得骄傲。我们的放逐是为了心灵有所依托,在仓促的流年里,有时候飘零亦是一种归宿。
枫桥下面的江畔,停泊着许多艘小船,不知道哪艘小船里,载着某个忧郁的诗人,也在聆听寺院里隐约的钟声。同样是秋季,半江瑟瑟,潮落潮起,就像许多未了的缘分,为了邂逅等候于明夜的霜月。每个人都懂得江山易换的道理,可对于这个千年来早已更换无数回的风物,依旧托付真心。那是因为我们信任自己的多情,而忽略光阴的消减,原来是这样的无情。你在此处热忱不已,它在彼处冷眼相看。
如果当年张继不曾在客船上吟咏这首《枫桥夜泊》,我也不会痴守在桥头,年年月月等待枫林醉染的霜天。人和人的缘分真的很深,可以维系千年,任凭风尘起落,情怀不改。人和人的缘分真的很浅,只不过是相逢刹那,转身便成了永远的陌路。佛说,缘深则聚,缘浅则分,万法随缘,不求则不苦。那么我是否该以安静的姿态,微笑地看人事转变,看今日离枝的落叶,成了明日枝头的翠绿?
友说,他很喜欢一句话: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的重逢。我听时也怦然心动,原来人与人所有的相逢和别离,都有宿缘。一棵前世不会开花的树,却在今生结上累累硕果。一个前世无情的人,却在今生慈悲。我突发奇想,如果想找到一个人,只寻找一天可以吗?如果想珍惜一段年岁,只珍惜一个秋季可以吗?如果想读一本唐诗,只深爱一句可以吗?
在一场迂回的梦中,我开始读懂了禅味。许多翻来覆去的故事,其实到最后,都要回归简洁。就像张继的诗,因为简洁、真实,才会滋生出咀嚼不尽的韵味。只是不知道,什么样的黑夜,不需要渔火?什么样的船只,不需要港湾?什么样的青春,不会老去?什么样的相逢,不会错过?但是千年以来,没有谁会在枫桥迷路,因为佛祖和我们,只有一墙之隔。
既然决定了悲欢聚散,就默默地承担一切结果。当有一天我们真的读累了世事,看淡了人情,那就来到枫桥,乘一艘孤舟,顺水而下,任光阴带走,永不回头。只是,寒山寺那远去的钟声,是否会在梦里,萦回一生?
坐看云起 情缘如幻梦,唯有妙莲花
和诗赠女
青灯一点映窗纱,好读楞严莫忆家。
能了诸缘如幻梦,世间唯有妙莲花。
宋王安石
偶然得见一个小莲花形状的香炉,花梨木的材质,十分精致细巧。想象着若点一炉檀香,在一个慵懒的午后读书品茗,或是静坐冥想参点禅意,也算是人生的一种清宁境界。也许只有在清净时,才可以忘记那个纷扰又深邃的世界,暂时地遗忘一切疲惫的感觉。人生是一本需要眉批的书,除了情感不可以装帧,名利以及一切都可以变卖。等到有一天弃笔埋名,在月光下卷袖煮茶,看一朵莲花随意开放,便是此生最浪漫的事了。
友发了一句王安石富有禅意的诗:能了诸缘如幻梦,世间唯有妙莲花。当时心中诧异,这位北宋时期杰出的政治家、改革家,是几时搁下他的公文,翻读起佛经了?再一细想,古来功名,无不是在刀光剑影中黯淡隐去的。当一个人在官场上策马扬鞭太久了,也需要有歇息的时候。放马南山,闲钓白云,和三五知己在棋盘上对弈,将帅相逢,不见鲜血,却乐趣无穷。在一个微风细雨的午后,穿戴上蓑衣斗笠,摘上几颗青梅,携一壶好酒,借故去深山访僧。都说上了年岁,就是一个被时光遗弃的人,任由你闲散在风尘中,光阴都对你不闻不问。
王安石出生于仕宦之家,其父是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进士,任建安(今福建建瓯)主簿等地方官二十多年,为官清廉,执法严明,为百姓做下许多有益之事。王安石自幼聪颖,读书过目不忘,他从小就随父宦游南北各地,由此增加了社会阅历,目睹人民生活的艰辛,对积弱的宋王朝有了一定的认识。青年时期便立下了矫世变俗之志,这个志向影响了他一生。后来入朝为官,矢志改革,受宋神宗赏识,升任宰相。他的变法受到大官僚以及一些皇亲国戚的反对,被两次罢相,从此才退隐闲居。
一个看惯了繁华,经历过起落的人,对人生会有更深刻的感想。他曾写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所有的繁华都已是往昔,到如今,只能凭高漫谈荣辱。直到他老时,还感叹过: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它情耽搁。当初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可见王安石虽一生被名利捆缚,心中却依旧难忘年少时的一段秦楼之约。只是当他觉出悔意时,一切都已太迟。他将最好的年华,都交付给了名利,忽略了人间情爱。忙碌了一辈子,老的时候才知道,有些时光是用来挥霍的。当他想要挥霍之时,光阴已经所剩无几了。
再读那首禅意的诗,才知道是王安石和诗赠给自己女儿的。书中记载,王安石有女,颇有才情,出嫁后因思念远方亲人,便寄一首诗给父亲,其中有一句:极目江山千里恨,依前和泪看黄花。可见她每日在高楼上远眺故乡,一段心伤,堪与黄花瘦。王安石收到爱女的诗,不知如何相劝,便给她寄去一本《楞严新释》,勉励她好好学佛。为此可以在精神上得以解脱,心情可以在禅佛的境界中悠闲淡定。之后便和了这首诗:青灯一点映窗纱,好读楞严莫忆家。能了诸缘如幻梦,世间唯有妙莲花。
可见王安石心中亦有禅佛,只是他被碌碌功名所缚,总是不得解脱。他懂得人生之苦,多出自精神上,就连他在政治上的改革变法,亦是如此。心有牵挂,才会被捆绑,时间久了,铁栅门也生了锈。王安石的女儿心念家乡亲人,于感情上受到煎熬,在不能改变的现实中,王安石只能劝她读《楞严经》,让佛教会她平宁安静。之所以让女儿学佛读经,定是王安石在佛经中领悟到难以言说的妙处。
能了诸缘如幻梦,世间唯有妙莲花。人间所有的得失,所有的聚散,其实都是一场梦幻,而我们明知道是梦,却依旧在梦里沉迷,不肯醒转。这就是做人的无奈,自己将生命过到不可挽回的境地,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在不能拯救的命运里,只能在莲花的清境里寻找平和。只有佛,不需要你为过往的时光反悔,他不会计较你的过错,不会将你独自冷落在红尘的旷野。所以才会有莲花彼岸之说,只有彻底走过此岸的人,才能扬帆远行,看似千山万水的距离,其实不过一朝一夕。
王安石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沉迷在人间情爱中,哪怕是亲情,亦希望她可以淡然相待。因为在注定的别离里,在不可知的相聚中,任何的痴心都将是无果的幻梦。她对故乡的思念,意味着走向长年的迷途,在迷失的驿站,只有禅才可以给她启发,只有妙莲才可以将她解救。王安石相信,在经卷的清凉中,女儿可以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清心。他在勉励女儿的同时,其实也在勉励自己,希望自己可以从宦海中走出来,捧一本经书,在山清水秀处,结庐而居。
一入官场,起落不能由己,如果人生可以似行云流水,不缓不急,收放自如,行止随意,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无奈和遗憾。王安石不明白自己碌碌一生,奔忙一生,到最后,到底得到些什么,又成就了些什么?一生改革变法,辗转到最后又回到最初,一切都不曾改变。而他赔上了青春,赔上了情感,赔上了心血,心被掏空,却没有换到预想的结局。这一生,就有如导演了一出戏,做了几场主角,又做了几场配角。戏曲一落幕,故事一结束,锣鼓一收场,说散去就散去,说没了就没了。
记得王安石在《登飞来峰》一诗中写道: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多么放达不羁的思想,仿佛看到一个吐纳烟云的智者,望眼漫漫山河,有种从容不迫的气势。浮云已远去,逝水亦如斯,我相信,当王安石写下能了诸缘如幻梦,世间唯有妙莲花的时候,已经将自己从苦海中解救而出,化烦恼为菩提了。
坐看云起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唐王维
听一首筝曲,似潺潺溪水在山林石涧流淌,此时的我,如临空旷的幽谷,有一个声音低低说道:汝尘缘已尽。很喜欢尘缘这两个字,罗文有一首歌就叫《尘缘》,唱的是:繁华若景,一生憔悴在风里,回头是无晴也无雨任多少深情都像寂寞,人随风波,只在花开花又落一个中年男子,用残余的热情,唱尽人间况味。就像一枚深秋的红叶,在无人过问的山头,独自诉说一生的相思。
我真的尘缘已尽吗?不过是听着流淌的筝曲,在一幅意境清远的山水画里,迷离了思绪。都说山水可以洗心,一个心绪浮躁的人,伫立在水墨画前,想象自己就漂游在水墨中,时而泛舟烟波,时而漫步山径,时而攀附险峰,时而静坐长亭万里河山任你我畅游,尽管在云林深处,我们不过是一棵草木,一只虫蚁,可我们却甘愿这样谦卑而淡定地存在于大自然中。
于是我想起王维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个被称作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中有禅的杰出诗人,可以让一个陷身红尘的人,立刻抽离,随着他的诗淡然入境。王维,字摩诘,人称诗佛。佛教有一本《维摩诘经》,蕴含洁净不受污染之意,王维自知佛缘甚深,便取字摩诘。他一生在佛理和山水中寻求寄托,自称一悟寂为乐,此生闲有余。
喜欢王维的诗,是因为他的诗境清冷幽邃,远离尘世,不染人间烟火,充满禅意。他笔下的山水,已胜过自然的意趣,而渗入一种禅理的境界,这正是王维与其他诗人不同之处。唐朝本就是一个佛教繁兴的年代,士大夫学佛之风犹盛。许多政治上不如意的文人墨客,一生几度闲隐,在山水间寻求乐趣。一则是避世,再则是文人骨子里都向往宁静淡泊的意境。大自然是人类永恒的知己,一棵树可以和你我相伴偕老,一捧黄尘是你我最终的归宿。
王维年轻时亦有一颗济世之心,他在做官的空余时间里,为修养身心,于京城的南蓝田山麓修建了一所别墅。宽阔的别墅,有山林溪谷,亭台湖泊,其间散落着若干馆舍。王维在这里和诗友举樽对月,吟诗说禅,度过悠闲自在的生活。四十岁后,随着李林甫执政,鼎盛的大唐政治逐渐走向腐朽,心性淡泊的王维为避政治斗争,开始追求闲适的山水田园生活。他先后在终南山、蓝田、辋川等地隐居,身为官吏,却全身退隐于林下,一心学佛,为得是看空名利,摆脱世间无名烦恼。
王维这一生过得都是半官半隐的生活,他的晚年更像个僧侣,在红尘中禅定。据《旧唐书》记载:在京师,长斋,不衣文采,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惟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颂为事。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位风骨清逸的老者,虽没有剃度,不着僧袍,却俨然是一个僧人了。他的山水诗在禅寂的时光里更加的淡然,经过了岁月的漂洗,流年的打磨,深沉的世味化作清淡的空灵。
每次读王维的诗都感觉,尽管脚下的旅程如风,但是有一段清幽如画的诗韵,永远不会被时间漂走。雨后的清秋,带着薄薄的凉意,一轮新月照在松间,清泉在石上缓缓流淌。而我愿做那竹林归家的浣纱女,看江岸的莲舟,是否载着我出外打渔的丈夫。山脚下那间简陋的柴门,就是我们清贫的家,炊烟升起的时候,放牧的幼童也吹笛归来。一家人相聚在煤油灯下,粗茶淡饭,守着简单的温暖。月光落在庭院,山林一切生灵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份安宁的幸福。任世间万千繁华,都不及山林深处,一粒如尘的渺小。
王摩诘的诗,就像在月色下泡了一壶茶,让你在不经意中融化进去,化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亦像是水墨,你被放入砚台研磨,灵魂被画匠泼染在宣纸上,自己还以为在人间。他的诗,空灵中带着一种无言的美,让读者禁得起纷繁的诱惑,忍受得住苍茫的孤独。淡泊的情怀,流淌着悠然禅意,此刻你还在为俗事愁烦,那儿只需一缕琴音,一剪诗韵,一点水墨,就化解了一切苦楚。他会将你从车水马龙的乱流中带离,刹那间就看到山水的明净,与你因缘相会的,始终是一叶菩提。
《红楼梦》里林黛玉教香菱写诗,曾首推王摩诘的诗集,再次是杜工部和李青莲的。她将自己的《王摩诘全集》借给香菱阅读,可见这位钟灵毓秀的才女喜欢摩诘诗中的意境。大观园里,才情最高的当属宝钗和黛玉,然而宝钗的诗传统大气,而黛玉的诗缱绻风流。这与她不为传统礼教所缚的性情有关,她喜王维的诗,向往山水的空灵,亦参悟诗中禅意。林黛玉无疑是大观园中最有灵气的女子,所以才会有那么一句写宝玉的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霓虹闪烁、物欲横流的繁华都市的确是一种诱惑,但是比之清净山林、白云悠远的世外仙源,似乎少了一份天然淳朴的淡雅。禅书上说,心即是佛,佛即是心。王维的诗之所以可以淡如浮尘,是因为他的心悟出只有自然才是真实永恒。一个沉迷于俗世的人,永远无法深刻地体悟禅理的妙趣,他们眼中看到的山水,都是虚幻的假象。
无论是人与人之间的际遇,或是人与风景之间的际遇,都是因缘注定。我们听从于宿命的安排,将情感交付出来,爱着世间万物,也被世间万物所爱。王维是那个将生命托付给山水禅佛的人,他在空灵的诗韵中,看白云静水、清风朗月。
坐看云起 花雨满天,维摩境界
自咏
白衣居士紫芝仙,半醉行歌半坐禅。
今日维摩兼饮酒,当时绮季不请钱。
等闲池上留宾客,随事灯前有管弦。
但问此身销得否,分司气味不论年。
唐白居易
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问过这么一句话:何谓禅?禅到底是什么?其实禅是一种意境,需要凭借个人的灵性和悟性,才能静思修禅。禅宗又分多种派别,不同派别的禅,所参悟的方式不同,其修行的境界也不同。而禅最终的深意,皆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禅是烟云雾霭中的一树野茶花,是潺潺泉涧边的一株含羞草,是深山丛林里的一只白狐。禅亦是桌几上摆放的一只旧花瓶,是炊烟人家搁置的一堆柴火,是平淡流年里的一枚记忆。
唐朝是一个佛教兴盛的年代,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都热忱地朝觐佛祖。无论是都城小镇,还是深山野林,皆可寻访到寺庙。杜牧的一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写的就是烟雨江南殿宇重重的盛况。在唐代诗坛上,白居易好佛可以与王维并称。王维的诗,皆有佛性,带着一种空灵自然之美,他试图用禅的境界去超越现实,达到心灵澄澈和明净。所以他会避至终南山的竹林焚香独坐,在诗画禅的清宁世界里,忘记人世的喧嚣。而白居易却不避世,虽处身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中,却仍在浮沉的官场寻求出路。他参禅于朝堂上,在诗酒中,在与好友交往的点滴岁月里。
《醉吟先生墓志铭》里记载,白居易是外以儒行修其身,中以释教治其心,旁以山水、风月、歌诗、琴酒乐其志。白居易喜在红尘之内参禅,他把禅融入在现实生活中,用平常心习禅。他的禅,不是躲到深山老林里,和白云明月作伴,不是抛掷现实,去追寻虚渺的境界。白居易在日常习俗中求得适意、自足、忘情,在寻常的日子里求得心灵宁静,以内心的自我解脱,来化解世间的苦闷。所以他的诗多为感叹时世、反映民间疾苦之作,语言通俗易懂,寄寓深刻。
白居易在官场里起落一生,似乎仍乐此不疲。他好诗酒禅琴,亦向往山水自娱的闲淡,可从未想过彻底地归隐。而禅佛的意趣也伴随了他现实的一生,无论是在得意或失意之时,都相依相伴。白居易在被贬为江州司马时,曾在庐山东林寺旁结草堂,因仰慕当年慧远与居士刘遗民等结社故事,他亦和东林寺与西林寺的僧侣结社。晚年在洛阳,居龙门香山寺,自称香山居士。据说与他交往的僧人有百人以上,他们聚在一起品茶吟诗,参禅悟道。可白居易并不因此而沉迷其间,随山僧寂夜坐禅,仍不忘尘俗世事。
在被贬江州的时候,他写过《琵琶行》,将自己的命运和天涯歌女相系在一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的《长恨歌》写出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道尽了天上人间相隔的心酸和遗憾。还有伐薪烧炭南山中的卖炭翁,写出社会底层一位卖炭翁,尘霜满鬓、贫苦交加的凄凉境况。白居易的禅,是芸芸众生的禅,他不但认为平常心就是佛心,并且把平常人亦等同于佛。
这世间原本就是如此,没有谁生来就是佛。你也许是佛祖转世,来到人间偿还一段宿债,或了却一段尘缘,但终究要经受人世磨难,几番醒转,才能立地成佛。一株草木,一只蛇虫,历经沧海桑田的变迁,亦可以修炼成仙。一切都看机缘与造化,佛门为众生敞开,就等待着有缘人去敲叩。每个人用自己的方式去悟禅,王者在天下河山间,诗人在诗境中,画者在画意里,樵夫隐者在山水田园。他们所悟出的禅理不同,但都是为了追求超凡脱俗的菩提境界。
白衣居士紫芝仙,半醉行歌半坐禅。今日维摩兼饮酒,当时绮季不请钱。白居易好饮酒,喜欢在半醉半醒中坐禅。他追求的维摩人生,既要享受人间富贵,又要在宁静中自我超脱。白居易每次喝酒时,都有丝竹清音伴奏,有家童舞妓侍奉,他所邀请举樽共饮的,也皆为社会名流。而另一位嗜酒如命的陶渊明,却显得清苦许多,他隐居田园,与他共饮的只是乡野的农夫、渔父等朴素的人。白居易漫游山川寺庙,乘车而行,车内放一琴一枕,车两边的竹竿上悬挂两只酒壶,抱琴酌饮,兴尽而返。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过不了清苦的禅寂生活,他的禅应该是优雅的,带着一种浪漫的贵族气质。我们仿佛看到他在锦殿华屋里,烹炉煮酒,丝竹相伴,他至爱的两个女子,樊素和小蛮在一旁起舞助兴。不禁想起晏几道的词: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仿佛这样的享乐,才是完美至极,诗酒尽欢,才算快意人生。白居易将禅相融到奢华的生活中,亦可以品味出禅的悠然乐趣。直到晚年,他居住在洛阳香山,樊素和小蛮随那场烂漫的春光一起走远,只给他留下满怀的病愁。失去爱情的白居易,亦不再风花雪月,只在一盏苦涩的酒中醺然微醉,偶入深山和僧者坐禅。
世人心中的禅,多为清淡的苦禅,带着一种萧然遗世的清寂。那些僧者应该是远避尘嚣,在云林深处诵经打坐,参悟佛法,一壶茶、一炉香、一串佛珠,就是生活的全部。而白居易是红尘中的居士,他的禅无须苦寂,他可以在山水闲趣中让心灵清净,亦可以在车水马龙中坐享世间繁华。也许禅在每个人心中,都筑了一间小巢,是为了给俗世的你我,遮避风雨。它不情深,不缠绵,只在若有若无的日子里,与我们共有一剪岁月,共修一段缘法。
坐看云起 三生缘会,一夕修成
题僧壁
舍生求道有前踪,乞脑剜身结愿重。
大去便应欺粟颗,小来兼可隐针锋。
蚌胎未满思新桂,琥珀初成忆旧松。
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
唐李商隐
我们应当相信,每个人活着,心灵都要有所依托,否则人生将索然无味。有人喜静,将心灵托付给明月静水;有人喜闹,将心灵放逐至清风海浪;有人情深,将一生都沉浸在情爱里,为不能掌控的聚散,做着疲惫的心伤;有人情浅,游走在红尘的风景里,永远都那么风轻云淡。释、道、儒是一种人生信仰,每个人亦可以随着自己的喜好,去与之结缘。尽管如此,我们依旧是尘世里一株风中摇摆的莲,每一天都在沉迷,每一天都有如梦醒。
每当下雨的夜晚,我总会想起李商隐的那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像是一场秋天里浪漫又伤感的情事,在夜雨的迷蒙中,期待有那么一天,可以携手共剪西窗红烛。又或者焚香抚弦时,会记起那一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仿佛倾注了无限的感思在琴弦上,过往流走的华年,在记忆中回旋。在我印象里,李商隐是一位写《无题》的爱情诗人,连同他的《燕台诗》、《锦瑟》都成为后人用心捧读的篇章。是他将晚唐逐渐没落的诗风再一次推向了高峰,他与杜牧齐名,并称小李杜,与温庭筠合称为温李。
偶然读到李商隐一首参禅的诗,不禁想问,情思婉转的李商隐,几时放下了缠绵情意,回归清净的心田,和高僧一起参禅悟道了?心似莲花,当一个人的心向往清净,就会渐渐地止住妄想与追求,不被欲望所支配。一直说过,世间万物皆有佛性,只是隐藏得很深,倘若不去发觉,甚至会封存一生。作为一个诗人,他的灵性与悟性自是比寻常人要高,李商隐的情诗,虽无说禅,亦隐透出禅意。在唐代,比起王维、白居易、刘禹锡等诗人,他并不是一个与禅深深相系的人,可他与佛亦结下不解的缘分。
禅有如黑夜里点燃的一盏灯,有如风雪之地生起的一盆炉火,有如漫漫沙漠里出现的一方水域。它像是一艘在红尘中平静航行的法船,载着需要拯救的芸芸众生,一路普度向前。陷入情网的李商隐,沉没在宦海的李商隐,他亦需要坐上这艘法船,带他远离纷欲,减轻苦闷。他一生为情所困,为名所缚,郁郁不得志,潦倒终身。虽以高才写出锦绣诗篇,却不能与至爱相依相伴,同样要尝尽聚散悲欢。虽有济世之心,却被牵累在政治旋涡里,不得解脱。
诗书可以道尽衷肠,亦会令他情思沉陷。李商隐需要做的是一朵红尘中的莲花,可以自由开放,不惧淤泥,无牵无挂,做一个自性清净的人。禅可以教会一个人如何回到自己心灵的居处,在那里听闻鸟语花香,沐浴阳光雨露。生命如同灯焰,终有一天会在闪闪灭灭中黯淡老去。而禅心却如同流水,任凭昼夜不停地流淌,亦不会干涸终止。你愿意做灯心,在寂灭中孤独死去,还是愿意做落叶,在流水中旋转重生?
舍生求道有前踪,乞脑剜身结愿重。李商隐说:向佛之路有迹可循,为求佛法甘愿舍弃生命,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原来佛法在他心中,已经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他深知红尘潮起潮落,只有菩提境界,才可以寻觅真正的安宁。人生就像一面镜子,给欲望之心投影于黑暗,给清宁之心照彻于光明。尽管如此,可李商隐还是会为一段没有结局的爱恋,执迷不悔,为一个虚无的官职,而争执不休。他做不到彻底抛弃一切,在求佛的路上,矢志不渝。我们无法去怨怪李商隐的软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湖被风浪搅得浑浊的水,非要一个修炼多年的高僧,用心灵来净化,才可以煮茶饮用。
蚌未成珠已思月圆,琥珀融成转思前梦。万物都是如此,在今生思及来世,又在今世忆着前生。前世、今生、来世,其实都只是刹那轮回。当一个人沉沦在世间物象中太久,静听梵音经贝,会觉得有如醍醐灌顶。寂夜里悠远虚渺的钟声,唤醒梦中之人,三生缘会,一夕修成。这就是佛祖的无边法力,可以让一个罪恶之人,在菩提树下,一夜之间脱胎换骨。一个走失迷途的人,坐在蒲团之上,转瞬回到清醒。让一粒沙,成就一个世界;一朵花,创造整个天堂。
世间的因缘际遇深不可测,我们不知从前生哪个喧闹的城,迁徙到今世这个陌生之都。李商隐说为求佛法可付出一切,那条向佛之路,应该是平坦宽阔的。不是赶赴红尘,洪水里来,烈火中去,非要将你伤得血肉模糊,才算是走过劫数。佛是慈悲的人,虽亦有宿命之说,在行走的过程中,却可以将前尘旧事冰消瓦解。
禅是清净,不是死寂;禅是修心,不是无情;禅是担当,不是避世。这秋深之日,大雁离开温暖的巢穴,却并无丝毫感伤;落叶离开筑梦的枝头,却依旧淡定从容;莲荷萎落在淤泥之中,却依旧洁净如初。也许我们应该为一只南飞的大雁,痴守在老旧的楼台,尽管它不是为你我而飞翔;也许我们应该为一枚落叶,停下匆匆行走的步履,尽管它不是为你我而飘零;也许我们应该为一朵莲荷,洗净浊世里浮躁的心,尽管它不是为你我而美丽。
读李商隐参禅的诗,仿佛在他的宿命里,看见自己人生中许多需要沉思和感悟的哲理。尽管无法背弃的宿命,会演绎出无法预料的结局。我们无法用平凡来与之抗争,任凭故事浮沉几度,终有一天,我们可以从浪涛中,平静地走出来。
坐看云起 世间忧喜无定,释氏销磨有因
秋斋独坐寄乐天兼呈吴方之大夫
空斋寂寂不生尘,药物方书绕病身。
纤草数茎胜静地,幽禽忽至似佳宾。
世间忧喜虽无定,释氏销磨尽有因。
同向洛阳闲度日,莫教风景属他人。
唐刘禹锡
深秋的清晨,心念及南禅寺的悠悠钟声,便漫步前往。去南禅寺,需途经一条古旧的青石小巷。因为古旧,小巷里居住的都是些老人,年轻人早已迁徙到繁华的高楼里。每次经过,都看得见这些老人搬着竹椅坐在门口,老头聚在一处下棋喝茶,老妪聚坐一起摘菜闲聊。青砖黛瓦禁不起岁月的风蚀,日渐斑驳,亦长出葱郁的草木。走进小巷,有如走进江南一场沉睡的旧梦中,而我却不是一个可以唤醒过往的人。只是一个过客,轻轻撩起小巷的一角记忆,巷内的人被封存在故事里,我永远是那个翻读别人故事的人。
这时候,你是否同我一样,想起刘禹锡《乌衣巷》里的一句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不是乌衣巷,却有着与乌衣巷一样的历史浮沉。在江南,有许多乌衣巷,历代富商世族,在深巷里建筑庭院,完美的石雕、木雕,尽现贵族的繁华和气派。曾几何时,旧物早已换了新人,那些富极一时的大家族,已成了寻常的百姓人家。一梦千年,所有的荣华都会被时间洗刷俱净,只留下寂寞的老宅,守候在小巷,散发出无言的叹息。而我们神思魂往的乌衣巷,可以寻觅的又还有些什么?
喜欢听寺院的钟声,是因为悠悠禅钟,会拂醒许多迷糊的记忆,让怅惘的心灵,可以渐渐归于沉静。我自问是个安静的人,有一颗安静的心,可亦常常会被莫名的俗事缠绕。虽不信佛,却习惯在禅林寺院,沾染一些佛性。可任何时候,都会觉得自己是佛门的异客,纵有一颗禅心,依旧只能站在梦的边缘眺望。生怕任何痴迷的举动,会让佛祖误会,从此与红尘绝缘。每一次都是匆匆丢下浮躁,带走一片钟声,一缕香雾,一枚落叶,回到俗世,慢慢地咀嚼回味。
说到刘禹锡,便想起这位诗人所结下的佛缘。这个有诗豪之称的唐朝诗人,出生在一个世代以儒学相传的书香门第。他在政治上主张改革,在官场虽遭遇谪贬,却没有沉沦,而是在苦闷中保持积极乐观。他的诗作因受唐代著名禅僧和诗僧皎然和灵澈的影响,故写山水则静谧空灵,写民歌则率直自然。他的诗风简练流畅,富有含蓄深沉的内涵,达到开阔疏朗的境界。刘禹锡深信佛教,得其中三昧,他说过,写诗的人应该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
最喜他写的一句禅味诗:世间忧喜虽无定,释氏销磨尽有因。纷乱的人世间,太多无定的变数,就算我们会占卜算卦,亦无法真正预测悲喜结局。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会有意外降临在自己身上,在渺茫的人生里,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努力地过好每一天。纵然不幸福,也要给自己找出幸福的借口。而佛家却信因果,认为所有的事,都有因果轮回。你现在所做的,在不远的将来会有所应。所以信佛者,多保持一颗慈悲洁净的心,在灾难与劫数面前,他们可以做到常人所不能做到的平静。
在刘禹锡谪居的年月里,心中亦饱尝患难与苦闷。或许是早年常拜访皎然和灵澈两位高僧,才使他的灵魂始终清澈明朗。尘世许多纷乱的光芒,总是会刺疼一颗易感的心,倘若不为自己寻找一份清凉的寄托,则难免陷入浮躁中,不能释怀。不是拥有了权贵,心中就一定充实,世间许多华丽的装饰,都是一种假象,都是用来蒙蔽众生的心的。禁不起诱惑的人,时常会走入迷途,茫然地追求一份结果,当然,答案必然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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