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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鉴赏辞典》

_9 萧涤非(当代)
 
  第一句就单刀直入,抒写失宠宫嫔的内心活动。“真成薄命”,是说想不到竟真是个命运不幸的失宠者。这个开头,显得有些突兀,让人感到其中有很多省略。看来她不久前还是得宠者。但宫嫔得宠与否,往往取决于君主一时好恶,或纯出偶然的机缘。因此这些完全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宫嫔就特别相信命运。得宠,归之幸运;失宠,归之命薄。而且就在得宠之时,也总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怕失宠的厄运会突然降临在自己头上。“真成薄命”这四个字,恰似这位失宠宫嫔内心深处一声沉重的叹息,把她那种时时担心厄运降临,而当厄运终于落到头上时既难以置信,又不得不痛苦地承认的复杂心理和盘托出了。这样的心理刻画,是很富包蕴的。
 
  失宠的命运降临之后,她陷入久久的寻思。因“思”而入“梦”,梦中又在重温过去的欢乐,表现出对命运的希冀,对君主的幻想,而在自己心中重新编织得宠的幻影。但幻梦毕竟代替不了现实,一觉醒来,眼前面对的仍是寂寞的长信宫殿,梧桐秋叶,珠帘夜霜,听到的仍是悠长凄凉的铜壶清漏。于是又不得不怀疑自己这种侥幸的希望原不过是无法实现的幻梦。以上两句,把女主人公曲折复杂的心理刻画得细致入微而又层次分明。
 
  就在这位失宠者由思而梦,由梦而疑,心灵上倍受痛苦煎熬的时刻,不远的西宫那边却向她展示了一幅灯火辉煌的图景。不用说,此刻西宫中又正在彻夜宴饮,重演“平阳歌舞新承宠”的场面了。这情景对她来说是那样的熟悉,使她一下子就唤起了对自己“新承宠”时的记忆,仿佛回到了当初在複道(宫中楼阁间架空的通道)承受君主恩宠的日子。可是这一切此刻又变得那样遥远,承宠的场面虽在重演,但华美的西宫已经换了新主。“分明”二字,意余言外,耐人咀嚼。它包含了失宠者在寂寞凄凉中对往事历历分明的记忆和无限的追恋,也蕴含着往事不可回复的深沉感慨和无限怅惘,更透露出不堪回首往事的深刻哀伤。
 
  这里隐含着好几重对比。一重是失宠者与新承宠者的对比。一重是失宠者过去“複道奉恩”的欢乐和目前寂处冷宫的凄凉的对比。还有一重,则是新承宠者的现在和她将来可能遇到的厄运之间的对比。新承宠者今天正在重演自己的过去,焉知将来又不重演自己的今天呢?这一层意思,隐藏得比较深,但却可以意会。
 
  这重重对比映衬,把失宠宫嫔在目睹西宫夜饮的灯光火影时内心的复杂感情表现得极为细腻深刻,确实称得上是“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但却不让人感到刻意雕琢,用力刻画。诗人似乎只是把女主人公此刻所看到、所自然联想到的情景轻轻和盘托出,只用“知”和“分明”这两个词语略略透露一点内心活动的消息,其余的一切全部蕴含在浑融的诗歌意境中让读者自己去玩索、体味。正因为这样,这首带有直接抒情和细致刻画心理特点的诗才能做到刻而不露,保持王昌龄七绝含蓄蕴藉的一贯风格。
 
                (刘学锴)
青楼曲二首
青楼曲二首
 
     王昌龄
 
  白马金鞍随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
 
  楼头少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
 
  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漫绾上青楼。
 
  金章紫绶千余骑,夫婿朝回初拜侯。
 
  《青楼曲》第一首在读者眼前展现了两个场景:一个是白马金鞍上的将军,正率领着千军万马,在长安大道上前进,渐走渐远,到后来就只见马后扬起的一线飞尘;一个是长安大道旁边的一角青楼,楼上的少妇正在弹筝,那优美的筝声并没有因楼外的热烈场景而中断,好象这一切早就在她意料之中似的。前面的场景是那么热烈、雄伟,给人以壮丽的感觉;后面的场景又显得端庄、平静,给人以优美的感觉。这两种不同的意境,前后互相映衬,对照鲜明。
 
  诗人是怎样把这两个不同的场景剪接在一个画面上的呢?这就是通过楼头少妇的神态,把长安大道上的壮丽场景,从她的眼神中反映出来。表面上她好象无动于衷,实际上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欣羡,于是就情不自禁地一路目送着那马上将军和他身后的队伍,直到飞尘滚滚,人影全无,还没有收回她的视线。“楼头少妇呜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我们仿佛还听到她从筝弦上流出的愉快的乐声。
 
  这少妇跟马上将军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如此关注他的行动呢?这可从《青楼曲》的第二首中找到答案。原来那马上的将军是她的夫婿,他正立功回来,封侯拜爵,连他部队里许多骑将都受到封赏。“春风得意马蹄疾”,他们经过驰道回来时,把满路杨花都吹散到御沟里去了。
 
  把这两首诗合起来看,前一首描绘的当是一支皇家大军凯旋归来的场景。由于这次胜利的不平常,连皇帝都亲自出迎了,作为将领的妻子,她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诗人未用一句话直接抒写她内心的激动,只是写她从楼头看到的热烈场景,读者却可想象到她面对这热烈场景时的内心感受。这正如北宋诗人梅尧臣对诗创作所概括的两句话:“状难写之境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长杨是西汉皇家射猎、校武的大苑子,建章宫是汉武帝建造的,都在西汉都城长安的近郊。盛唐诗人惯以汉武帝比唐玄宗,此诗也如此。诗人是借用汉武帝时期的历史画卷反映盛唐时期的现实面貌。
 
  这幅描写大军凯旋的历史画卷,使人联想到唐代前期国容威赫,实力强大。试想一支千军万马的军队,如果没有统一的指挥,严明的纪律,怎能够旗帜鲜明、队伍整齐地前进,连楼头弹筝少妇都丝毫不受惊动?诗里还映现了唐代都城长安的一片和平景象,不言而喻,这支强大的军队,维护了人民和平美好的生活。从楼头少妇的眼中也反映出当时社会的尚武风气。唐代前期,接受了西晋以来以及南北朝长期分裂的痛苦教训,整军经武,保持了国家的统一与强盛。“聘得良人,为国愿长征。”(敦煌曲子词)在这盛极一时的封建帝国里,成为当时的社会风尚。在这两首诗中,一种为国立功的光荣感,很自然地从一个征人家属的神态中流露出来,反映出盛唐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
 
                (王季思)
闺怨
闺怨
 
       王昌龄
 
  闺中少妇不曾①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王昌龄善于用七绝细腻而含蓄地描写宫闺女子的心理状态及其微妙变化。这首《闺怨》和《长信秋词》等宫怨诗,都是素负盛誉之作。
 
  题称“闺怨”,一开头却说“闺中少妇不曾愁”,似乎故意违反题面。其实,作者这样写,正是为了表现这位闺中少妇从“从曾愁”到“悔”的心理变化过程。丈夫从军远征,离别经年,照说应该有愁。之所以“不曾愁”,除了这位女主人公正当青春年少,还没有经历多少生活波折,和家境比较优裕(从下句“凝妆上翠楼”可以看出)之外,根本原因还在于那个时代的风气。唐代前期国力强盛,从军远征,立功边塞,成为当时人们“觅封侯”的一条重要途径。“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岑参《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成为当时许多人的生活理想。在这种时代风尚影响下,“觅封侯”者和他的“闺中少妇”对这条生活道路是充满了浪漫主义幻想的。从末句“悔教”二字看,这位少妇当初甚至还可能对她的夫婿“觅封侯”的行动起过一点推波助澜的作用。一个对生活、对前途充满乐观展望的少妇,在一段时间“不曾愁”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第一句点出“不曾愁”,第二句紧接着用春日登楼赏景的行动具体展示她的“不曾愁”。一个春天的早晨,她经过一番精心的打扮、着意的妆饰,登上了自家的高楼(翠楼即青楼,古代显贵之家楼房多饰青色,这里因平仄要求用“翠”,且与女主人公的身份、与时令季节相应)。春日而凝妆登楼,当然不是为了排遣愁闷(遣愁何必凝妆),而是为了观赏春色以自娱。这一句写少妇青春的欢乐,正是为下段青春的虚度、青春的怨旷蓄势。
 
  第三句是全诗转关。陌头柳色是最常见的春色,登楼览眺自然会看到它,“忽见”二字乍读似乎有些突兀。关键就在于这“陌头杨柳色”所引起的联想与感触,与少妇登楼前的心理状态大不相同。“忽见”,是不经意地流目瞩望而适有所遇,而所遇者——普普通通的陌头杨柳竟勾起她许多从未明确意识到过的感触与联想。“杨柳色”虽然在很多场合下可以作为“春色”的代称,但也可以联想起蒲柳先衰,青春易逝;联想起千里悬隔的夫婿和当年折柳赠别,这一切,都促使她从内心深处冒出以前从未明确意识到过而此刻却变得非常强烈的念头——悔教夫婿觅封侯。这也就是题目所说的“闺怨”。
 
  本来要凝妆登楼,观赏春色,结果反而惹起一腔幽怨,这变化发生得如此迅速而突然,仿佛难以理解。诗的好处正在这里:它生动地显示了少妇心理的迅速变化,却不说出变化的具体原因与具体过程,留下充分的想象余地让读者去仔细寻味。
 
  短篇小说往往截取生活中的一个横断面,加以集中表现,使读者从这个横断面中窥见全豹。绝句在这一点上有些类似短篇小说。这首诗正是抓住闺中少妇心理发生微妙变化的刹那,作了集中的描写,使读者从突变联想到渐进,从一刹那窥见全过程。这就很耐人寻味。
 
                (刘学锴)
 
  〔注〕①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注:“不曾”一本作“不知”。作“不曾”与凝妆上楼,忽见春光,顿觉孤寂,因而引起懊悔之意,相贯而有力。
 
听流人水调子
听流人水调子
 
      王昌龄
 
  孤舟微月对枫林,分付鸣筝与客心。
 
  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
 
  这首诗大约作于王昌龄晚年赴龙标(今湖南黔阳)贬所途中,写听筝乐而引起的感慨。
 
  首句写景,并列三个意象(孤舟、微月、枫林)。我国古典诗歌中,本有借月光写客愁的传统。而江上见月,月光与水光交辉,更易牵惹客子的愁情。王昌龄似乎特别偏爱这样的情景:“亿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行到荆门向三峡,莫将孤月对猿愁”,等等,都将客愁与江月联在一起。而“孤舟微月”也是写的这种意境,“愁”字未明点,是见于言外的。“枫林”暗示了秋天,也与客愁有关。这种阔叶树生在江边,遇风发出一片肃杀之声(“日暮秋风起,萧萧枫树林”),真叫人感到“青枫浦上不胜愁”呢。“孤舟微月对枫林”,集中秋江晚来三种景物,就构成极凄清的意境(这种手法,后来在元人马致远《天净沙》中有最尽致的发挥),上面的描写为筝曲的演奏安排下一个典型的环境。此情此境,只有音乐能排遣异乡异客的愁怀了。“分付”即发付,安排意。弹筝者于此也就暗中登场。“分付”同“与”字照应,意味着奏出的筝曲与迁客心境相印。“水调子”(即水调歌,属乐府商调曲)本来哀切,此时又融入流落江湖的乐人(“流人”)的主观感情,怎能不引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迁谪者内心的共鸣呢?这里的“分付”和“与”,下字皆灵活,它们既含演奏弹拨之意,其意味又决非演奏弹拨一类实在的词语所能传达于万一的。它们的作用,已将景色、筝乐与听者心境紧紧钩连,使之融成一境。“分付”双声,“鸣筝”叠韵,使诗句铿锵上口,富于乐感。诗句之妙,恰如钟惺所说:“‘分付’字与‘与’字说出鸣筝之情,却解不出”(《唐诗归》)。所谓“解不出”。乃是说它可意会而难言传,不象实在的词语那样易得确解。
 
  次句刚写入筝曲,三句却提到“岭色”,似乎又转到景上。其实,这里与首句写景性质不同,可说仍是写“鸣筝”的继续。也许晚间真的飞了一阵雨,使岭色处于有无之中。也许只不过是“微月”如水的清光造成的幻景,层层山岭好象迷蒙在雾雨之中。无论是哪种境况,对迁客的情感都有陪衬烘托的作用。此外,更大的可能是奇妙的音乐造成了这样一种“石破天惊逗秋雨”的感觉。“千重万重雨”不仅写岭色,也兼形筝声(犹如“大弦嘈嘈如急雨”);不仅是视觉形象,也是音乐形象。“千重”、“万重”的复叠,给人以乐音繁促的暗示,对弹筝“流人”的复杂心绪也是一种暗示。在写“鸣筝”之后,这样将“岭色”与“千重万重雨”并置一句中,省去任何叙写、关联词语,造成诗句多义性,含蕴丰富,打通了视听感觉,令人低回不已。
 
  弹到激越处,筝弦突然断了。但听者情绪激动,不能自已。这里不说泪下之多,而换言“泪痕深”,造语形象新鲜。“收与”、“分付与”用字同妙,它使三句的“雨”与此句的“泪”搭成譬喻关系。似言听筝者的泪乃是筝弦收集岭上之雨化成,无怪乎其多了。这想象新颖独特,发人妙思。“只说闻筝下泪,意便浅。说泪如雨,语亦平常。看他句法字法运用之妙,便使人涵咏不尽。”(黄生评)此诗从句法、音韵到通感的运用,颇具特色,而且都服务于意境的创造,浑融含蓄,而非刻露,《诗薮》称之为“连城之璧,不以追琢减称”,可谓知言。
 
                (周啸天)
 
唐温如●题龙阳县青草湖
唐温如●题龙阳县青草湖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此篇是晚唐诗人唐温如唯一的传世之作。关于这位作者,历史上没有片言只语的记载。这首诗倒很象是他的一幅自画象,读过之后,诗人的精神风貌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
 
  诗题中的“龙阳县”,即今湖南汉寿。“青草湖”,即今洞庭湖的东南部,因湖的南面有青草山而得名。诗题中说“青草湖”,而诗中又写“洞庭”,是因为两水相连相通的缘故。
 
  这是一首极富艺术个性的纪游诗。一、二两句,诗人即把对历史的追忆与对眼前壮阔的自然景色的描绘巧妙地结合了起来,以虚幻的神话,传递出真实的感情。“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两句中一个“老”字不可轻易放过。秋风飒飒而起,广袤无垠的洞庭湖水,泛起层层白波,渺渺茫茫。那景象,与春日中轻漾宁静的碧水比较,不给人一种深沉的逝川之感吗?诗人悲秋之情隐隐而出。但他故意不用直说,而塑造了一个白发湘君的形象,发人深思。传说湘君闻帝舜死于苍梧之野,追随不及,啼竹成斑,那是够悲切的了。而今日萧瑟之秋景,竟使美丽的湘君一夜间愁成满头银发。这种新奇的构想,更使人可以想象到洞庭秋色是怎样的触目惊心了。客观世界如此,诗人自己的迟暮之感、衰颓之意,自然尽在不言中了。一个“老”字,融情入景,真可谓达到神而化之的地步。
 
  再看三、四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入夜时分,风停了,波静涛息,明亮的银河倒映在湖中。湖边客船上,诗人从白天到晚上,手不释杯,一觞一咏,怡然自乐,终至于醺醺然醉了,睡了。“春水船如天上坐”(杜甫《小寒食舟中作》)的感觉,渐渐地渗入了诗人的梦乡。他仿佛觉得自己不是在洞庭湖中泊舟,而是在银河之上荡桨,船舷周围见到的是一片星光灿烂的世界。诗人将梦境写得如此美好,有如童话般地诱人。然而,“此曲只应天上有”,梦醒时,留在心上的只是无边的怅惘。一、二句写悲秋,未必不伴随着生不逢时、有志难伸的感慨;这两句记梦,写出对梦境的留恋,正从反面流露出他在现实中的失意与失望。所以三、四句看似与一、二句情趣各别,内里却是一气贯通、水乳交融的。
 
  这两句对梦境的描写十分成功:梦境切合实境,船在天上与天在水中正相关合,显得真实可信;梦无形体,却说清梦满船,梦无重量,却用“压”字来表现,把幻觉写得如此真切;从梦境的清酣,不难觉察出诗人对于摆脱尘嚣的愉悦,记梦而兼及感情,则又有暗中传神之妙。古代写梦的诗不少,但象这首诗这样清新奇丽而又含蓄丰富,却是并不多见的。
 
  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笔调轻灵,无一笔粘着,是这首诗在艺术上的主要特色。诗人着意于真情实感的表现而并不拘守于形貌之似,因而写来不拘一格,超尘拔俗。无论写景叙梦,都有虚有实,惝恍迷离,诗境之缥缈奇幻,构思之新颖独特,为前人诗作所少见。
 
                (陈志明)
湘驿女子●题玉泉溪
湘驿女子●题玉泉溪
 
  红树醉秋色,碧溪弹夜弦。
 
  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这首诗最早录载于《树萱录》。书中说:“番禺郑仆射尝游湘中,宿于驿楼,夜遇女子诵诗……顷刻不见。”所诵即上诗。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魏庆之《诗人玉屑》都转录了《树萱录》的记载。前者把它列入“鬼诗”类,后者则列为“灵异”类。《全唐诗》的编者在收录此诗时,删去了《树萱录》关于它的本事的记载,题其作者为“湘驿女子”。
 
  湘驿女子的姓名、身世已不传,只能从她留下的这首诗中,窥见其生活的片断和诗才之一斑。
 
  全诗四句,二十字,写一个失去了幸福的爱情生活的女子心灵上的痛苦。内容丰富,感情强烈,模声绘色,形象鲜明,艺术概括力很强。
 
  首句五字,用重彩抹出一幅枫叶烂漫、秋色正浓的画面。那优美的景色,宜人的气候,令人心醉神驰。“霜叶红于二月花”自是状秋色的名句,然“红树醉秋色”的境界,却也别具韵味。着一“醉”字,把“红树”与“秋色”联系起来,使抽象的秋色具体可感。用字精炼,以少胜多。
 
  第二句“碧溪弹夜弦”,也写得情韵萦绕,优美动人。白昼消逝,夜幕降临,碧蓝澄澈的溪水,潺潺流动,好象有人在轻轻拨动着琴弦。夜色如许,如何能不动人情思?这里,“碧”是个诉诸视觉的颜色字。在一般的夜晚,是无法分辨水色的。只有凭借天空的明月,身临溪畔的人,才有可能见得真切,辨得清楚。“弹”字下得也很妙。它不仅写出溪流富有音乐般的诗韵,而且以动显静,把一个万籁俱寂的夜色,烘托得更加幽深。诗虽未写月,却自有一轮明月朗照;未写人,却有一个少女的倩影徘徊溪畔;未写情,却有一缕悲哀寂寞的情丝,从“夜弦”的曲调中轻轻流出,如泣如诉,萦回耳际。这种虚中见实、实中见虚的写法,笔墨经济,含蕴丰富,读来余韵袅袅,饶有情趣。
 
  接着,“佳期不可再”,陡然一转,直言不讳地把这位徘徊于月下溪畔的女子内心的秘密,和盘托出。原来她是位失恋的女子,曾有过幸福的爱情,而现在,“佳期”却一去不复返了。可是这位多情女子还象过去一样热恋着所爱的人。在枫叶如醉、碧溪夜月的环境中,她徘徊着,回忆着,盼望着,等待着,从原野来到溪边,从白天直至深夜。可是,物是人非,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寥寥五字,把这位满怀希望的女子推向了绝望的深渊。今后的生活又将如何呢?回答是:“风雨杳如年”。风雨如晦,度日如年,未来的日子是渺茫、悲凉、凄楚的。如果我们把这里的“风雨”理解为社会“风雨”的话,那么这诗所写的爱情悲剧,就具有更广泛深刻的社会意义了
 
                (邓光礼)
安邑坊女●幽恨诗
安邑坊女●幽恨诗
 
  卜得上峡日,秋江风浪多。
 
  巴陵一夜雨,肠断木兰歌。
 
  杨慎认为:“诗盛于唐,其作者往往托于传奇小说、神仙幽怪以传于后,故其诗大有绝妙古今一字千金者。”(《升庵诗话》卷八)随后他“试举一二”时,第一例就是这首《幽恨诗》。此诗作者姓名已佚,旧说荒诞,多谓“仙鬼”。
 
  其实依据诗作本身与有关传说,大致可以推定,诗中主人公当是巴陵(今岳阳)一带的女子,诗的内容是抒发“幽恨”之情,诗的情调颇类南朝小乐府中的怨妇诗。
 
  诗开篇就写一个占卜场面。卦象呈示的很不吉利:上峡之日,秋江必多风浪。这里谁占卜?谁上峡?均无明确交代。但,读者可以想象:占卜的是诗的主人公──一位幽独的女子,而“上峡”的却不是她自己(否则峡中风云,无须卜而后知),应该是与她关系至为密切的另一角色。从“幽恨”二字可以推断,这个角色或是女子的丈夫。那人大约是位“重利轻别离”的商贾,正从巴陵沿江上峡做生意去。
 
  上水,过峡,又是多风浪的秋天,舟行多险。这位巴陵女子的忧虑,只有李白笔下的长干女可相仿佛:“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一种不祥的预感驱使她去占卜,不料得到了一个使人心惊肉跳的回答。
 
  这两句写事,后两句则重在造境。紧承上文,似乎凶卦应验了。淫雨大作,绵绵不绝。“一夜雨”意味着女主人公一夜未眠。听着帘外潺潺秋雨,她不禁唱出哀哀的歌声。南朝乐府的“木兰歌”,本写女子替父从军,但前四句是:“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此处活用其意,是断章取义的手法。那幽怨的女子既不能安睡,又无心织作,惟有长吁短叹,哀歌当哭。雨声与歌声交织,形成分外凄凉的境界,借助这种气氛渲染,有力传达了巴陵女子思念、担忧和怨恨的复杂情感。诗正写到“断肠”处,戛然而止,象一个没有说完的故事,余韵不绝。
 
  此诗篇幅极小,容量可观。这与诗人善于起结、剪裁得当是分不开的。
 
                (周啸天)
太上隐者●答人
太上隐者●答人
 
  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如果说陶渊明身居魏晋,慨想羲皇,主要是出于对现实的不满;那么,唐人向往那据说是恬淡无为的太古时代,则多带浪漫的意味。唐时道教流行,此诗作者大约是其皈依者。据《古今诗话》载,这位隐者的来历为人所不知,曾有好事者当面打听他的姓名,他也不答,却写下这首诗。首联“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这与其说是“答人”,毋宁说是有点象传神的自题小像。“偶来”,其行踪显得多么自由无羁,不可追蹑。“高枕”,则见其恬淡无忧。“松树”、“石头”,设物布景简朴,却富于深山情趣。
 
  在这“别有天地非人间”的山中,如同生活在想象中的远古社会,“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陶渊明《桃花源诗》)“寒尽”二字,就含四时成岁之意。而且它还进了一步,虽知“寒尽”岁暮,却又“不知年”。这里当含有两层意思:一层是从“无历日”演绎而来,意即“不解数甲子”(唐人诗句:“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二层是不知今是何世之意,犹《桃花源记》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可见诗中人不但在空间上独来独往,在时间上也是无拘无碍的。到这里,“太上隐者”的形象完成了,且有呼之欲出之感。
 
  “五绝无闲字易,有余味难。”(刘熙载《艺概》)此诗字字无虚设,语语古淡,无用力痕迹;其妙处尤在含意丰茸,令人神远。李太白《山中答俗人问》写问而不答,不答而答,表情已觉高逸。此诗则连问答字面俱无,旁若无人,却又是一篇绝妙的“答俗人问”。只不过其回答方式更为活泼无碍,更为得意忘言,令人有“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感。
 
                (周啸天)
无名氏●初渡汉江
无名氏●初渡汉江
 
  襄阳好向岘亭看,人物萧条属岁阑。
 
  为报习家多置酒,夜来风雪过江寒。
 
  “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知人”常可以加深读者对作品的理解。但还有另一种情况,就是成功的作品也可以加深读者对作家的了解:“读其书想见其为人”。对于文学史上可以指名道姓的作家是如此,甚而对于一些无名氏作家也是如此。
 
  这首写风雪渡江的诗,用极古简的笔法,绘出一幅饶有情致的图画。首句点出地点,诗人正“渡”的是汉江环绕襄阳、岘山的一段,这同时也是写景,淡淡钩勒出岘山的轮廓,在灰色的冬晚天空背景衬托下,岘亭的影子显得特别惹眼和好看。次句点节令(“岁阑”),兼写江上景色。由于岁暮天寒,故“古道少行人”。然而“渡口只宜寂寂,人行须是疏疏”,反而增添了一种诗情画意。三句是寄语逆旅主人备酒,借此引起末句“夜来风雪过江寒”,于是读者看到:江间风雪弥漫,岘山渐渐隐没在雪幕之中,一叶扁舟正冲风冒雪过江而来。末二句用“为报”的寄语方式喝起,更使读者进入角色,不仅看到一幅天生的图画,而且感到人在画图中。
 
  说它如画,似乎还远不能穷尽此诗的好处。虽然这位佚名诗人无一语道及自己的身份、经历和心情,但诗中有一股郁结之气入人很深,读后经久难释,读者对诗人不曾言及的那一切似乎又了解得很多。
 
  襄阳这地方,不仅具有山水形胜之美,历来更有多少令人神往的风流人物,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晋代的羊祜。史载他镇守襄阳,务修德政,身后当地百姓为他在岘山置碑,即有名的“堕泪碑”。诗的首句说“襄阳好向岘亭看”,难道仅仅是就风光“好”而言么?那尽人皆知的羊公碑,诗人是不会不想到的。而且,诗越往后读,越让人感到有一种怀古之情深蕴境中。前面提到岘山“岘亭”,紧接就说“人物萧条”,难道又仅仅是就江上少人行而言么?细细含味,就感到一种“时无英雄”的感喟盘旋句中。
 
  “习家池”乃襄阳名胜之一。在那注重名士风度的晋代,“习家”曾是襄阳的望族,出过象习凿齿那样的大名士。在重冠冕(官阶爵禄)压倒重门阀的唐代,诸习氏自然是今不如昔了。第三句不言“主人”或“酒家”,而言“习家”,是十分有味的。它不仅使诗中情事具有特殊地方色彩,而且包含浓厚的怀古情绪,一种“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的感慨油然而生。怀着这样的心情,所以他“初渡汉江”就能象老相识一样“为报习家多置酒”了。何以不光“置酒”而且要“多”?除因“夜来风雪过江寒”的缘故,而联系前文,还有更深一层涵义,这就是要借酒杯一浇胸中块垒,不明说尤含蓄有味。这两句写得颇有情致,开口就要主人“多置酒”,于不客气中表现出豪爽不羁的情怀。
 
  于是,在那风雪汉江渡头如画的背景之上,一个人物形象(抒情主人公形象)越来越鲜明地凸现出来。就象电影镜头的“迭印”,他先是隐然于画面中的,随着我们对画面的凝神玩赏而渐渐显影。这个人似乎心事重重而举措落落大方,使人感到尽管他有一肚皮不合时宜,却没有儒生的酸气,倒有几分豪侠味儿。这大约是一个落魄的有志之士吧。他别有怀抱,却将一腔感慨愤疾,以淡语出之,诗的风格十分沉郁。而这种风格,在绝句中是不多见的。
 
                (周啸天)
金缕衣
金缕衣
 
                 无名氏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是中唐时的一首流行歌词。据说元和时镇海节度使李锜酷爱此词,常命侍妾杜秋娘在酒宴上演唱(见杜牧《杜秋娘诗》及自注)。歌词的作者已不可考。有的唐诗选本径题为杜秋娘作或李锜作,是不确的。
 
  此诗含意很单纯,可以用“莫负好时光”一言以蔽之。这原是一种人所共有的思想感情。可是,它使读者感到其情感虽单纯却强烈,能长久在人心中缭绕,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它每个诗句似乎都在重复那单一的意思“莫负好时光!”而每句又都寓有微妙变化,重复而不单调,回环而有缓急,形成优美的旋律。
 
  一、二句式相同,都以“劝君”开始,“惜”字也两次出现,这是二句重复的因素。但第一句说的是“劝君莫惜”,二句说的是“劝君须惜”,“莫”与“须”意正相反,又形成重复中的变化。这两句诗意又是贯通的。“金缕衣”是华丽贵重之物,却“劝君莫惜”,可见还有远比它更为珍贵的东西,这就是“劝君须惜”的“少年时”了。何以如此?诗句未直说,那本是不言而喻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贵如黄金也有再得的时候,“千金散尽还复来”;然而青春对任何人也只有一次,它一旦逝去是永不复返的。可是,世人多惑于此,爱金如命、虚掷光阴的真不少呢。一再“劝君”,用对白语气,致意殷勤,有很浓的歌味,和娓娓动人的风韵。两句一否定,一肯定,否定前者乃是为肯定后者,似分实合,构成诗中第一次反复和咏叹,其旋律节奏是纡回徐缓的。
 
  三、四句则构成第二次反复和咏叹,单就诗意看,与一、二句差不多,还是“莫负好时光”那个意思。这样,除了句与句之间的反复,又有上联与下联之间的较大的回旋反复。但两联表现手法就不一样,上联直抒胸臆,是赋法;下联却用了譬喻方式,是比义。于是重复中仍有变化。三、四没有一、二那样整饬的句式,但意义上彼此是对称得铢两悉称的。上句说“有花”应怎样,下句说“无花”会怎样;上句说“须”怎样,下句说“莫”怎样,也有肯定否定的对立。二句意义又紧紧关联:“有花堪折直须折”是从正面说“行乐须及春”意,“莫待无花空折枝”是从反面说“行乐须及春”意,似分实合,反复倾诉同一情愫,是“劝君”的继续,但语调节奏由徐缓变得峻急、热烈。“堪折──直须折”这句中节奏短促,力度极强,“直须”比前面的“须”更加强调。这是对青春与欢爱的放胆歌唱。这里的热情奔放,不但真率、大胆,而且形象、优美。“花”字两见,“折”字竟三见:“须──莫”云云与上联“莫──须”云云,又自然构成回文式的复叠美。这一系列天然工妙的字与字的反复、句与句的反复、联与联的反复,使诗句琅琅上口,语语可歌。除了形式美,其情绪由徐缓的回环到热烈的动荡,又构成此诗内在的韵律,诵读起来就更使人感到回肠荡气了。
 
  有一种歌词,简单到一两句话,经高明作曲家配上优美的旋律,反复重唱,尚可获得动人的风韵;而《金缕衣》,其诗意单纯而不单调,有往复,有变化,一中有多,多中见一,作为独立的诗篇已摇曳多姿,更何况它在唐代是配乐演唱,难怪它那样使人心醉而被广泛流传了。
 
  此诗另一显著特色在于修辞的别致新颖。一般情况下,旧诗中比兴手法往往合一,用在诗的发端;而绝句往往先景语后情语。此诗一反常例,它赋中有兴,先赋后比,先情语后景语,殊属别致。“劝君莫惜金缕衣”一句是赋,而以物起情,又有兴的作用。诗的下联是比喻,也是对上句“须惜少年时”诗意的继续生发。不用“人生几何”式直截的感慨,用花(青春、欢爱的象征)来比少年好时光,用折花来比莫负大好青春,既形象又优美,因此远远大于“及时行乐”这一庸俗思想本身,创造出一个意象世界。这就是艺术的表现,形象思维。错过青春便会导致无穷悔恨,这层意思,此诗本来可以用但却没有用“老大徒伤悲”一类成语来表达,而紧紧朝着折花的比喻向前走,继而造出“无花空折枝”这样闻所未闻的奇语。没有沾一个悔字恨字,而“空折枝”三字多耐人寻味,多有艺术说服力!
 
                (周啸天)
杂诗
杂诗
 
                 无名氏
 
  旧山虽在不关身,且向长安过暮春。
 
  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读这首诗使人联想到唐代名诗人常建的另一首诗:“家园好在尚留秦,耻作明时失路人。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过一春。”(《落第长安》)两首诗不但字句相似,声韵相近,连那羁旅长安、有家难回的心情也有共通之处。
 
  然而二诗的意境及其产生的艺术效果,又有着极为明显的不同。
 
  那位名诗人写的是一个落第的举子羁留帝京的心情,具体情事交代得过于落实、真切,使诗情受到一些局限。比较而言,倒是这位无名诗人的“杂诗”,由于手法灵妙,更富有艺术感染力。
 
  “旧山虽在不关身”,也就是“家园好在尚留秦”。常诗既说到“长安”又说“留秦”,不免有重复之累;此诗说“不关身”也是因“留秦”之故,却多表达一层遗憾的意味,用字较洗炼。
 
  “且向长安过暮春”与“且向长安过一春”,意思差不多,都是有家难回。常诗却把那原委一古脑儿和盘托出,对家园的思念反而表现不多,使人感到他的心情主要集中在落第后的沮丧;《杂诗》作法正好相对。诗人割舍了那切实的委一古脑儿和盘托出,对家园的思念反而表现不多,使人感到他的心情主要集中在落第后的沮丧;《杂诗》作法正好相对。诗人割舍了那切实的具体情事,而把篇幅让给那种较空灵的思相情绪的刻画。
 
  “一树梨花一溪月。”那是旧山的景色、故乡的花。故乡的梨花,虽然没有娇娆富贵之态,却淳朴亲切,在饱经世态炎凉者的心目中会得到不同寻常的珍视。虽然只是“一树”,却幽雅高洁,具备一种静美。尤其在皎洁的月光之下,在潺湲小溪的伴奏之中,那一树梨花简直象缥缈的仙子一样可爱。三句不仅意象美,同时具有形式美。“一树梨花”与“一溪月”的句中排比,形成往复回环的节律,对表达一种回肠荡气的依恋怀缅之情有积极作用。从修辞角度看,写月用“一溪”,比用“一轮”更为出奇,它不但同时写到溪水,有一箭双雕的效果,而且把不可揽结的月色,写得如捧手可掬,非常生动形象。
 
  这里所写的美景,只是游子对旧山片断的记忆,而非现实身历之境。眼下又是暮春时节,旧山的梨花怕又开了吧,她沐浴着月光,静听溪小潺湲,就象亭亭玉立的仙子……然而这一切都“虽在不关身”了。“不知今夜属何人?”总之,是不属于“我”了。这是何等苦涩难堪的心情啊!花月本无情,诗人却从“无情翻出有情”。这种手法也为许多唐诗人所乐用。苏颋的“可惜东园树,无人也著花”(《将赴益州题小园壁》)、岑参的“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山房春事》),都是著例。此诗后联与苏、岑句不同者,一是非写眼前景,乃是写想象回忆之境,境界较空灵;一是不用陈述语气,而出以设问,有一唱三叹之音。
 
  《杂诗》不涉及具体情事,而它所表现的情感,比常建诗更深细,更带普遍性,更具有兴发感动的力量,能在更大范围引起共鸣。这恰如清人吴乔所说:“大抵文章实做则有尽,虚做则无穷。雅、颂多赋是实做,风、骚多比兴是虚做。唐诗多宗风、骚,所以灵妙。”(《围炉诗话》)
 
                (周啸天)
杂诗
杂诗
 
                 无名氏
 
  无定河边暮角声,赫连台畔旅人情。
 
  函关归路千余里,一夕秋风白发生。
 
  写西北边地羁旅的乡思在唐诗中是大量的,有些诗什么都讲清了:高原的景象多么荒凉啊!河上的暮角声多么凄厉啊!我的心儿忧伤,多么思念我的故乡啊……等等,可你只觉得它空洞。然而,有的诗──譬如这首《杂诗》,似乎“辞意俱不尽”,你反而被打动了,觉得它真是充实。
 
  “无定河边暮角声,赫连台畔旅人情。”这组对起写景的句子,其中没有一个动词,没有一个形容词。到底是什么样的“暮角声”?到底是何等样的“旅人情”?全没个明白交代。但答案似乎全在句中,不过需要一番吟咏。“无定河”,就是那“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中的“无定河”,是黄河中游的支流,在今陕西北部,它以“溃沙急流,深浅无定”得名。“赫连台”,又名“髑骼台”,为东晋末年夏国赫连勃勃所筑的“京观”(古代战争中积尸封土其上以表战功的土丘)。据《晋书》及《通鉴》载,台凡二,一在支阳(今甘肃境内)、一在长安附近,然距无定河均甚远。查《延安府志》,延长县有髑骼山,为赫连勃勃所筑的另一座髑骼台,与无定河相距不远,诗中“赫连台”当即指此。“无定河”和“赫连台”这两个地名,以其所处的地域和所能唤起的对古来战争的联想,就构成一个特殊境界,有助于诗句的抒情。
 
  在那荒寒的无定河流域和古老阴森的赫连台组成的莽莽苍苍的背景上,那向晚吹起的角声,除了凄厉幽怨还能是什么样的呢?那流落在此间的羁旅的心境,除了悲凉哀伤还能是何等样的呢?这是无须明说的。“暮角声”与“旅人情”也互相映衬,相得益彰:“情”因角声而越发凄苦,“声”因客情而益见悲凉,不明说更显得蕴藉耐味。
 
  从第三句看,这位旅人故乡必在函谷关以东。“函关归路千余里”,从字面看只是说回乡之路迢遥。但路再远再险,总是可以走尽的。这位旅人是因被迫谋生,或是兵戈阻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流落在外不能归家呢?诗中未说,但此句言外有归不得之意却不难领会。
 
  暮色苍茫,角声哀怨,已使他生愁;加之秋风又起,“大凡时序之凄清,莫过于秋;秋景之凄清,莫过于夜”(朱筠《古诗十九首说》),这就更添其愁,以至“一夕秋风白发生”。李白名句“白发三千丈”,是用白发生长之长来状愁情之长;而“一夕秋风白发生”则是用白发生长之速来状愁情之重,可谓异曲同工。诗人用夸张手法,不直言思乡和愁情,却把思乡的愁情显示得更为浓重。
 
  “词意俱不尽者,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姜夔《白石道人诗说》),这就是诗歌艺术中的含蓄和蕴藉。诗人虽未显露词意,却创造了一个具体的“意象世界”让人沉浸其中去感受一切。全诗语言清畅,形象鲜明,举措自然,又可见含蓄与晦涩和卖弄决不是同一回事。
 
                (周啸天)
水调歌
水调歌
 
                 无名氏
 
  平沙落日大荒西,陇上明星高复低。
 
  孤山几处看烽火,壮士连营候鼓鼙。
 
  这首诗,《乐府诗集》收入卷七十九,作《近代曲辞》;《万首唐人绝句》卷五十八作《乐府辞》;《全唐诗》卷二十七作《杂曲歌辞》,都未著作者姓名。
 
  “水调歌”,古代乐曲名。《全唐诗》题下注:“水调,商调曲也。唐曲凡十一叠,前五叠为歌,后六叠为入破。”本篇即歌的第一叠。它是按照“水调歌”的曲谱填写的歌词,因此在声韵上不大符合一般七言绝句的平仄格律。
 
  这首诗写的是驻守在西域边境荒野上的连营军士,闻警候令待征的情景。诗的首二句,就黄昏至星夜军营极目所见着笔,起得平缓。“平沙落日大荒西”一句,写出地面的辽阔荒远,描绘出落日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缓缓西沉的景象。“陇上明星高复低”一句接写夜景。日落而星出,一切景物都销声匿迹,只见陇山之上明星闪烁,则夜静可知。“高复低”三字,又状出星空夜转的景象,说明时间在缓移,静夜在加深。诗从日落写到星出星移,在时间进程上和诗的结构、语势上,都给人一种悠缓的感觉,并随着时间的推移,引导读者逐步进入诗人在这两句诗里着意表现的静谧境界。
 
  第三句陡转,点出军情。古代边防地带,隔一段距离就于高处设一烽火台,贮狼粪于其上,一旦发现敌情,则燃火示警。“孤山几处看烽火”,是说原野上连营驻守的军士,突然看到几处孤山上燃起的报警的烽火。烽火起于幽深的静夜,划破沉寂的夜空,已使人触目而心惊。又曰“孤山几处”,则又见警报由远及近向军营飞速递传而来。极力写出军情的紧急,一下子扣紧读者的心弦。这一句在结构、语势上,以及它所描述的情事,都恰好与前二句相反,给人以一种突兀、紧迫之感。同时,由于前二句的铺叙及环境气氛的渲染,更易于从悠缓宁静中见突然、危迫与紧张。故前二句乃是欲张先弛,以收取以平显兀、以缓显迫、以静显动的艺术效果,而成为本句的绝好衬垫。
 
  第四句接写敌情传来后军营的反应。安扎在原野上的座座军营,连成一片,故曰“连营”,关顾首句“大荒”,也点出军势之盛。警报传来,连营军士临危而不乱,一切准备工作都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容就绪,单等军令下达,鼙鼓擂响,即出战迎敌。“壮士连营候鼓鼙”,“候”字下得极妙。有的选本改“候”为“听”,不仅没有可靠的版本依据,而且使韵味顿损。“候”者,待令以出征,动在令先,则连营将士行动之神速、戒备之森严、军容之整肃可见:“听”却不同了,闻令而未动,则行动之迟缓、军容之涣散可知。第三句极写军情的紧急,造成紧张危迫的气氛,又正好是本句所叙写的情事的绝好衬垫,突现出连营将士大敌当前而无所畏惧、从容以待敌的气概和风度。
 
  这首诗全以纯客观的笔调写景叙事,丝毫不带有作者的主观感情色彩,但是由于它采用层层渲染烘托衬垫的艺术手法,造成环境气氛上的有张有弛,再配以结构、语势上的起伏跌宕,故仍能紧紧抓住读者,扣人心弦。
 
                (张金海)
 
祖咏●望蓟门
祖咏●望蓟门
 
  燕台一去客心惊,笳鼓喧喧汉将营。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①边曙色动危旌。
 
  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唐代的范阳道,以今北京西南的幽州为中心,统率十六州,为东北边防重镇。它主要的防御对象是契丹。玄宗开元二年,即以并州长史薛讷为同紫薇黄门三品,将兵御契丹;二十二年,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斩契丹王屈烈及可突干。这首诗的写作时期,大约在这二十年之间,其时祖咏当系游宦范阳。
 
  燕台原为战国时燕昭王所筑的黄金台,这里代称燕地,用以泛指平卢、范阳这一带。“燕台一去”犹说“一到燕台”,四字倒装,固然是诗律中平仄声排列的要求,更重要的是,起笔即用一个壮大的地名,能增加全诗的气势。诗人初来闻名已久的边塞重镇,游目纵观,眼前是辽阔的天宇,险要的山川,不禁激情满怀。一个“惊”字,道出他这个远道而来的客子的特有感受。这是前半首主意所在,开出下文三句。
 
  客心因何而惊呢?首先是因为汉家大将营中,吹笳击鼓,喧声重迭。此句运用南朝梁人曹景宗的诗意:“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表现军营中号令之严肃。但仅仅如此,还未足以体现这个“惊”字。三四两句更进一步,写这笳鼓之声,是在严冬初晓之时发出的。冬季本已甚寒,何况又下雪,何况又是多少天来的积雪,何况又不止一处两处的雪,而是连绵千万里的雪;这些雪下得如此之广,又积得如此之厚,不说它是怎样的冷了,就是雪上反映出的寒光,也足以令人两眼生花。“万里寒光生积雪”这一句就这样分作四层,来托出一个“惊”字。这是往远处望。至于向高处望,则见朦胧曙色中,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唯独高悬的旗帜在半空中猎猎飘扬。这种肃穆的景象,暗写出汉将营中庄重的气派和严整的军容。边防地带如此的形势和气氛,自然令诗人心灵震撼了。
 
  以上四句已将“惊”字写足,五六两句便转。处在条件如此艰苦。责任如此重大的情况下,边防军队却是意气昂扬。笳鼓喧喧已显出军威赫然,而况烽火燃处,紧与胡地月光相连,雪光、月光、火光三者交织成一片,不仅没有塞上苦寒的悲凉景象,而且壮伟异常。这是向前方望。“沙场烽火连胡月”是进攻的态势。诗人又向周围望:“海畔云山拥蓟城”,又是那么稳如磐石。蓟门的南侧是渤海,北翼是燕山山脉,带山襟海,就象天生是来拱卫大唐的边疆重镇的。这是说防守的形势。这两句,一句写攻,一句说守;一句人事,一句地形。在这样有力有利气势的感染下,便从惊转入不惊,于是领出下面两句,写“望”后之感。诗人虽则早年并不如东汉时定远侯班超初为佣书吏(在官府中抄写公文),后来投笔从戎,定西域三十六国,可是见此三边壮气,却也雄心勃勃,要学西汉时济南书生终军,向皇帝请发长缨,缚番王来朝,立一下奇功了。末二句一反起句的“客心惊”,水到渠成,完满地结束全诗。
 
  这首诗从军事上落笔,着力勾画山川形胜,意象雄伟阔大。全诗紧扣一个“望”字,写望中所见,抒望中所感,格调高昂,感奋人心。诗中多用实字,全然没有堆砌凑泊之感;意转而辞句中却不露转折之痕,于笔仗端凝之中,有气脉空灵之妙。此即骈文家所谓“潜气内转”,亦即古文家所谓“突接”,正是盛唐诗人的绝技。
 
                (沈熙乾)
 
  〔注〕①三边:古称幽、并、凉为三边。这里泛指当时东北、北方、西北边防地带。
终南望馀雪
终南望馀雪
 
 祖咏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据《唐诗纪事》卷二十记载,这首诗是祖咏在长安应试时作的。按照规定,应该作成一首六韵十二句的五言排律,但他只写了这四句就交卷。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意思已经完满了。”这真是无话即短,不必画蛇添足。
 
  题意是望终南馀雪。从长安城中遥望终南山,所见的自然是它的“阴岭”(山北叫“阴”);而且,惟其“阴”,才有“馀雪”。“阴”字下得很确切。“秀”是望中所得的印象,既赞颂了终南山,又引出下句。“积雪浮云端”,就是“终南阴岭秀”的具体内容。这个“浮”字下得多生动!自然,积雪不可能浮在云端。这是说:终南山的阴岭高出云端,积雪未化。云,总是流动的;而高出云端的积雪又在阳光照耀下寒光闪闪,不正给人以“浮”的感觉吗?读者也许要说:“这里并没有提到阳光呀!”是的,这里是没有提,但下句却作了补充。“林表明霁色”中的“霁色”,指的就是雨雪初晴时的阳光给“林表”涂上的色彩。
 
  “明”字当然下得好,但“霁”字更重要。作者写的是从长安遥望终南馀雪的情景。终南山距长安城南约六十华里,从长安城中遥望终南山,阴天固然看不清,就是在大晴天,一般看到的也是笼罩终南山的蒙蒙雾霭;只有在雨雪初晴之时,才能看清它的真面目。贾岛的《望(终南)山》诗里是这样写的:“日日雨不断,愁杀望山人。天事不可长,劲风来如奔。阴霾一似扫,浩翠泻国门。长安百万家,家家张屏新。”久雨新晴,终南山翠色欲流,长安百万家,家家门前张开一面新崭崭的屏风,多好看!唐时如此,现在仍如此,久住西安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所以,如果写从长安城中望终南馀雪而不用一个“霁”字,却说望见终南阴岭的馀雪如何如何,那就不是客观真实了。
 
  祖咏不仅用了“霁”,而且选择的是夕阳西下之时的“霁”。怎见得?他说“林表明霁色”,而不说山脚、山腰或林下“明霁色”,这是很费推敲的。“林表”承“终南阴岭”而来,自然在终南高处。只有终南高处的林表才明霁色,表明西山已衔半边日,落日的馀光平射过来,染红了林表,不用说也照亮了浮在云端的积雪。而结句的“暮”字,也已经呼之欲出了。
 
  前三句,写“望”中所见;末一句,写“望”中所感。俗谚有云:“下雪不冷消雪冷”;又云:“日暮天寒”。一场雪后,只有终南阴岭尚馀积雪,其他地方的雪正在消融,吸收了大量的热,自然要寒一些;日暮之时,又比白天寒;望终南馀雪,寒光闪耀,就令人更增寒意。做望终南馀雪的题目,写到因望馀雪而增加了寒冷的感觉,意思的确完满了;何必死守清规戎律,再凑几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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