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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鉴赏辞典》

_58 萧涤非(当代)
 
  青枥林深亦有人,一渠流水数家分。
 
  山当日午回峰影,草带泥痕过鹿群。
 
  蒸茗气从茅舍出,缲丝声隔竹篱闻。
 
  行逢卖药归来客,不惜相随入岛云。
 
  项斯除做过小官丹徒县尉外,长期身居草野,很熟悉山野风光。这首《山行》,便是写山村野景。由于诗人观察入微,体验深刻,诗写得清新,细腻,贴切,逼真。读来如闻如见,引人入胜。
 
  “青枥林深亦有人,一渠流水数家分。”起笔展示山间佳境──有景,有人,有村落。“亦”、“分”二字下得活脱。“亦”字表明此处枥木虽已蔚成深林,但并非杳无人烟,而是“亦有人”。有人必有村,可诗人并不正面说“亦有村”,却说一条溪水被几户人家分享着,这就显得出语不凡。这里一片枥林,一条溪水,几户人家,一幅恬美的山村图都从十四字绘出。
 
  次联写景更细。诗人用“点染法”,选取“山当日午”、“草带泥痕”两种寻常事物,写出极不寻常的诗境来。乍看“山当日午”,似乎平淡无奇,可一经“回峰影”渲染,那一渠流水,奇峰倒影,婆娑荡漾的美姿,立刻呈现目前。同样,“草带泥痕”,也是平常得很,可一经“过鹿群”渲染,那群鹿竞奔、蹄落草掩的喜人景象,立刻如映眼帘。“点染”本为中国画的技法,一点一染,淡浓、远近、深浅不同,景象更活现纸上。诗中“点染法”的妙用,效果亦然。它在平凡中见奇特,奇特又出于平凡,两者互为因果,相辅相成。试想,单说“山当日午”、“草带泥痕”当然是索然无味,即使单说“回峰影”、“过鹿群”也未免平淡少兴。只有前用四字先“点”,而后用三字加“染”,于是这一联的两幅画面顿时为读者展示出富有动态的美的境界。
 
  在第三联里,诗人准确地捕捉暮春山村最具特色的物事──烘茶与抽茧来开拓诗的意境。巧妙的是,诗人并未直说山村农民如何忙碌于捡茶、分茶、炒茶和煮茧、退蛹、抽丝,而只是说从茅舍升出袅袅炊烟中闻到了蒸茗的香味;隔着竹篱听到了缲丝声音,从而使读者自己去领略农事丰收的盛景。这里,诗人创造的意境因借助于通感作用,使读者倍感亲切。
 
  按照诗意发展,尾联似应写诗人走进山村了。但是不然,“行逢卖药归来客,不惜相随入岛云。”当诗人走着走着,邂逅卖药材回来的老者,便随同这位年老的药农一道进入那烟霭茫茫的深山岛云中去。这一收笔,意味深长,是诗旨所在。诗人为什么不投身热气腾腾的制茶抽丝的山村,而遁迹空寂的云山?“不惜”二字隐隐透露了他的苦衷。项斯生当唐末乱世,自觉怀才不遇,壮志莫酬,他在另一首诗里写道:“献赋才何拙,经时不耻归”(《归家山行》),这里说的“不耻归”,同样表现了诗人不惜谢绝仕途而甘隐山林的心情。“不惜相随入岛云”,作为末句似收而未收,余韵绕梁。
 
  这首诗的特点是构思奇巧,移步换形,环绕山中之行,层次分明地写出作者在村里村外的见闻。写景,景物明丽;抒情,情味隽永;造境,境界深邃,委实是一首佳作。
 
                (马君骅)
 
观魏博何相公猎
观魏博何相公猎
 
                 张祜
 
  晓出禁城东,分围浅草中。
 
  红旗开向日,白马骤迎风。
 
  背手抽金镞,翻身控角弓。
 
  万人齐指处,一雁落寒空。
 
  诗的起联两句叙事:“晓出禁城”,点明围猎时间:“分围浅草”,写出壮阔场面。两句为全诗铺写了一个背景,画面开朗,色彩鲜丽。
 
  颔联“红旗开向日,白马骤迎风”中的“红旗向日”,色彩何其耀目:“白马迎风”,气宇何等轩昂!
 
  总括诗的前半部分,一至三句,是以朝霞满天,晨风拂煦,绿草如茵,红旗向日,作为人物亮相之前的壮丽场景,紧接而来的“白马骤迎风”一句,是英雄人物跃马出场,施展浑身“帅”劲的亮相动作。由此而下,此诗便将写作重心转到这位骁勇骑士当众显露猎射飞雁,矫健灵活的杰出身手上去。
 
  “背手抽金镞”,是正面描写骑士背手取箭的动作,著一“抽”字,手势的利落可知,加之“背手”而“抽”,又可见身段之灵巧。“翻身控角弓”,弯弓名之曰“控”,这就进一步展现了射者臂力强劲的架势,“控”之而再来一个“鹞子翻身”的漂亮动作,造型又是多么健美!
 
  对于这位英雄射手的真正的评价,当然不是停留在一招一式的动作表面。关键所在,毕竟还有待于亮出他那百步穿杨的惊人绝技。果然,刹那之间,就在围观的人群中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然的欢呼,并且一齐指向遥远的天空。原来蓝天高处,一只带箭的鸿雁,垂着双翅,直向地面坠落下来。东坡词云:“高处不胜寒。”此处“寒空”之“寒”,虽有点出时令的作用,但主要在渲染高飞鸿雁的凌绝苍穹,从而加强了一箭高高命中的神异气氛。
 
  全诗至此,戛然而止。由于射雁成功而出现的欢声雷动的热烈场面,自可留给读者去想象了。
 
  此诗在取材方面,干净利索地只写场面中的一个人物,而且又只写此一马上英雄的一个手势与一个身段,并以刹那之间雁落寒空的独特镜头使之迸发异彩,取材之精确,描写线条之明快,确乎令人随同“万人齐指”而为之欢呼叫绝。
 
                (陶慕渊)
 
宫词二首(其一)
宫词二首(其一)
 
                 张祜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一般以绝句体裁写的篇幅短小的宫怨诗,总是只揭开生活画图的一角,让读者从一个片断场景看到宫人悲惨的一生;同时往往写得委婉含蓄,一些内容留待读者自己去想象,去玩味。这首诗却与众不同。它展示的是一幅生活全图,而且是直叙其事,直写其情。
 
  诗总共只有二十个字。作者在前半首里,以举重若轻、驭繁如简的笔力,把一个宫人远离故乡、幽闭深宫的整个遭遇浓缩在短短十个字中。首句“故国三千里”,是从空间着眼,写去家之远;次句“深宫二十年”,是从时间下笔,写入宫之久。这两句诗,不仅有高度的概括性,而且有强烈的感染力;不仅把诗中女主角的千愁万恨一下子集中地显示了出来,而且是加一倍、进一层地表达了她的愁恨。一个少女不幸被选入宫,与家人分离,与外界隔绝,失去幸福,失去自由,本来已经够悲惨了,何况家乡又在三千里之外,岁月已有二十年之长,这就使读者感到其命运更加悲惨,其身世更可同情。与这两句诗相似的有柳宗元《别舍弟宗一》诗中“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一联,也是以距离的遥远、时间的久长来表明去国投荒的分外可悲。这都是以加一倍、进一层的写法来增加诗句的重量和深度。
 
  后半首诗转入写怨情,以一声悲歌、双泪齐落的事实,直截了当地写出了诗中人埋藏极深、蓄积已久的怨情。这后两句诗也以强烈取胜,不以含蓄见长。过去一些诗论家有诗贵含蓄、忌直贵曲的说法,其实并不是绝对的。应当说,一首诗或曲或直,或含蓄或强烈,要服从它的内容。这首诗的前半首已经把诗中人的处境之悲惨写到了极点,为逼出怨情蓄足了力量,因而在下半首中就势必让诗中人的怨情喷薄而出、一泻为快了。这样才能使整首诗显得强烈有力,更能收到打动读者的艺术效果。这里,特别值得拈出的一点是:有些宫怨诗把宫人产生怨情的原因写成是由于见不到皇帝或失宠于皇帝,那是不可取的;这首诗反其道而行之,它所写的怨情是在“君前”、在诗中人的歌舞受到皇帝赏识的时候迸发出来的。这个怨情,联系前两句看,决不是由于不得进见或失宠,而是对被夺去了幸福和自由的抗议,正是刘皂在一首《长门怨》中所说,“不是思君是恨君”。
 
  这首诗还有两个特点。一是:四句诗中,前三句都是没有谓语的名词句。谢榛在《四溟诗话》中曾指出,诗句中“实字多,则意简而句健”,而他所举的“皆用实字”的例句,就是名词句。这首诗之所以特别简括凝炼、强烈有力,与运用这种特殊的诗句结构有关。另一特点是:四句诗中,以“三千里”表明距离,以“二十年”表明时间,以“一声”写歌唱,以“双泪”写泣下,句句都用了数目字。而数字在诗歌中往往有其特殊作用,它能把一件事情、一个问题表达得更清晰,更准确,给读者以更深刻的印象,也使诗句特别精炼有力。这首诗的这两个艺术形式上的特点,与它的内容互为表里,相得益彰。
 
  与张祜同时的诗人杜牧非常欣赏这首诗,在一首酬张祜的诗中有“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句。这说明,张祜的这首诗道出了宫人的辛酸,讲出了宫人要讲的话,当时传入宫中,曾为宫人广泛歌唱。
 
                (陈邦炎)
 
赠内人
赠内人
 
                 张祜
 
  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惟看宿鹭窠。
 
  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
 
  唐代选入宫中宜春院的歌舞妓称“内人”。她们一入深宫内院,就与外界隔绝,被剥夺了自由和人生幸福。这首诗题为《赠内人》,其实并不可能真向她们投赠诗篇,不过借此题目来驰骋诗人的遐想和遥念而已。这是一首宫怨诗,但诗人匠心独运,不落窠臼,既不正面描写她们的凄凉寂寞的生活,也不直接道出她们的愁肠万转的怨情,只从她们中间一个人在月下、灯畔的两个颇为微妙的动作,折射出她的遭遇、处境和心情。
 
  诗的首句“禁门宫树月痕过”,乍看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写景句子,而诗人在用字遣词上却是费了一番斟酌的。“禁门宫树”,点明地点,但门而曰“禁门”,树而曰“宫树”,就烘托出了宫禁森严、重门深闭的环境气氛。“月痕过”,点明时间,但月而曰“月痕”,就给人以暗淡朦胧之感,而接以一个“过”字,更有深意存乎其间,既暗示即将出场的月下之人在百无聊赖之中伫立凝望已久,又从光阴的流逝中暗示此人青春的虚度。
 
  第二句“媚眼惟看宿鹭窠”,紧承上句所写的禁门边月过树梢之景,引出了地面上仰首望景之人。“媚眼”两字,说明望景之人是一位女性,而且是一位美貌的少女,《诗经。卫风。硕人》就曾以“美目盼兮”四个字传神地点出了庄姜之美。但可怜这位美貌的少女,空有明媚的双目,却看不到禁门外的世界。此刻在月光掩映下,她正在看什么呢?原来正在看宿鹭的窠巢,不仅是看,而且是“惟看”。这是因为,在如同牢狱的宫禁中,环境单调得实在没有东西可看,她无可奈何地惟有把目光投向那高高在宫树之上的鹭窠;也可能因为,周围可看的景物虽多,而惟有树梢的鹭窠富有生活气息,所以吸引住了她的视线。这里,诗人没有进一步揭示她在“惟看宿鹭窠”时的内心活动,这是留待读者去想象的。不妨假设,此时月过宫树,飞鸟早已投林,她在凝望鹭窠时会想:飞鸟还有归宿,还有“家庭”,它们还可以飞出禁门,在广大的天地中游翔,而自己何时才能飞出牢笼,重回人间呢?一双媚眼所注,是充满了对自由的渴望,对幸福的憧憬的。
 
  诗的下半首又变换了一个场景,把镜头从户外转向户内,从宫院的树梢头移到室内的灯光下,现出了一个斜拔玉钗、拨救飞蛾的近景。前一句“斜拔玉钗灯影畔”,是用极其细腻的笔触描画出了诗中人的一个极其优美的女性动作,显示了这位少女的风姿。后一句“剔开红焰救飞蛾”,是说明“斜拔玉钗”的意向所在,显示了这位少女的善良心愿。这里,诗人也没有进一步揭示她的内心活动,而读者自会这样设想:如果说她看到飞鸟归巢会感伤自己还不如飞鸟,那么,当她看到飞蛾投火会感伤自己的命运好似飞蛾,而剔开红焰,救出飞蛾,既是对飞蛾的一腔同情,也是出于自我哀怜。
 
  这是一首造意深曲、耐人寻味的宫怨诗,在艺术构思和表现手法上有其与众不同的特色。
 
                (陈邦炎)
 
集灵台二首(其二)
集灵台二首(其二)
 
                 张祜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集灵台》诗共两首,这是第二首。集灵台在骊山之上,为祀神之所。
 
  杨贵妃得宠于唐玄宗,杨氏一门皆受封爵。据《旧唐书。杨贵妃传》所载,其大姐封韩国夫人,三姐封虢国夫人,八姐封秦国夫人,“并承恩泽,出入宫掖,势倾天下”。这首诗通过虢国夫人朝见唐玄宗的描写,讥讽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和杨氏专宠的气焰。
 
  首句中“承主恩”三字已暗示讽意。因为虢国夫人并非玄宗嫔妃,居然“承主恩”,实为不正常之怪事。第二句“平明骑马入宫门”,是对“承主恩”的具体描绘。“平明”是天已大亮之时,此刻本非朝见皇帝的时辰,虢国夫人却能上朝,不是皇帝特宠,哪得如此;宫门乃是禁地,岂是骑马之所在,虢国夫人却能骑马而入,不是皇帝特准,又哪能如此!因此,“平明骑马入宫门”,看似平淡的叙述语气,却耐人寻味。平明之时,宫门禁苑的骑马之举,是多么异乎寻常地违背朝廷常规,虢国夫人和玄宗的荒唐也就不言而自明了。第三句“却嫌脂粉污颜色”,笔锋突然转到虢国夫人的容貌上来了。脂粉本是使妇女更增美色的化妆品,而虢国夫人“却嫌脂粉”,岂非又是怪事?一查,据《太真外传》说:“虢国不施妆粉,自衒美艳,常素面朝天。”原来她自信自己天然美色胜似脂粉妆饰,也正是为了在皇帝面前衒耀争宠,这与以浓妆艳抹取悦于君王实为异曲同工。第四句“淡扫蛾眉朝至尊”是“却嫌脂粉污颜色”的结果。“朝至尊”与一、二两句相呼应,又坐实到朝见上来。三、四两句从字面上看,纯系夸耀虢国夫人超乎常人的美色。但是透过“却嫌脂粉”的“淡扫蛾眉”,含而不露地勾画出了虢国夫人那轻佻风骚、刻意承欢的形象。尤其是这一形象与“至尊”这个堂皇的名号相连,使人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辛辣的讽刺意味。
 
  本诗最大的特点就是含蓄。它似褒实贬,欲抑反扬,以极其恭维的语言进行着十分深刻的讽刺,艺术技巧是颇高超的。
 
                (唐永德)
 
题金陵渡
题金陵渡
 
                 张祜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
 
  这是张祜漫游江南时写的一首小诗。
 
  “金陵津渡小山楼”,此“金陵渡”在镇江,非指南京。“小山楼”是诗人当时寄居之地。首句点题,轻灵妥贴。
 
  “一宿行人自可愁”,用一“可”字,毫不费力。“可”当作“合”解,而比“合”字轻松。
 
  这两句是引子,起笔平淡而轻松,接着便极自然地将读者引入佳境。
 
  “潮落夜江斜月里”,诗人伫立在小山楼上眺望夜江,只见天边月已西斜,江上寒潮初落。
 
  一团漆黑的夜江之上,本无所见,而诗人却在朦胧的西斜月光中,观赏到潮落之景。用一“斜”字,好极,既有景,又点明了时间──将晓未晓的落潮之际;与上句“一宿”呼应,这不清楚地告诉我们行人那一宿羁愁旅意不曾成寐的情形吗?所以,此句与第二句自然地沟通。诗人用笔轻灵而细腻,在精工镂刻中,又不显斧凿之痕,显得那么浑成无迹。
 
  落潮的夜江浸在斜月的光照里,在烟笼寒水的背景上,忽见远处有几点星火闪烁,诗人不由脱口而出:“两三星火是瓜州。”将远景一点染,这幅美妙的夜江画也告完成。试看“两三星火”,用笔何其潇洒空灵,动人情处不须多,“两三”足矣。“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宜乎以少胜多,点染有致,然而也是实景,那“两三星火”点缀在斜月朦胧的夜江之上,显得格外明亮。
 
  那是什么地方?诗人用“是瓜洲”三字作了回答。这个地名与首句“金陵渡”相应,达到首尾圆合。此外,这三字还包藏着诗人的惊喜和慨叹,传递出一种悠远的神情。
 
  这首诗的境界,清美之至,宁静之至。那两三星火与斜月、夜江明暗相映衬,融成一体,情景如在目前。
 
  若把“星火”换上《枫桥夜泊》诗的“渔火”好不好呢?不好。因为“江枫渔火”是近景,看得清,“两三星火”是远景,看不分明,只见星星点点,如何知是渔火?是灯光?唯其如此,却更惹人想象。《枫桥夜泊》用的是重笔,此首纯用轻笔,两者也有不同。
 
              (钱仲联徐永端)
 
纵游淮南
纵游淮南
 
                 张祜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扬州是一座古代名城,自从隋堤的杨柳开始在东风里垂缕飘绵以后,虽经历兵燹,却无法夺去这芍药之乡的繁荣秀丽。历代有多少才华富赡的诗人和艺术家,在这水木清华的城市,度过了他们艺术上的黄金时代,用生花妙笔把这座艺术城市渲染得彩色缤纷,令人神往。有一个时期,扬州在人们的心目中,简直是一所人间乐园。唐代扬州诗坛,不但有杜牧写扬州的许多名章俊句,还有徐凝的《忆扬州》为之增辉。但有谁知道扬州竟还是人生最好的死所!这是诗人张祜纵游淮南之后的“发现”。这首《纵游淮南》以出语惊人造成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十里长街市井连”,实际上也就是杜牧的“春风十里扬州路”,但不及杜诗之丰神饱满。“月明桥上看神仙”,所谓神仙,唐人惯以代称妓人。所以,这一句实际也与杜牧“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意境相仿。总的说来,这两句只是笼统地记述扬州城的所谓绿杨城郭、红袖楼台而已。
 
  第三句忽发奇想:“人生只合扬州死”,以其设想之奇险而出人意外,读之拍案叫绝,惊叹不已。这句诗是全篇中之警策。这句诗如换一种说法:“扬州好得要死”,直是极平常语,淡而寡味。但这里用死事入诗,且又是作者现身说法,所以造成了极为传神的夸张效果。
 
  第三句为扬州景物传神,第四句则只是第三句的具体补充。“禅智山光好墓田”,禅智山,当指当日江都县西的蜀冈(一名昆冈)。这里所产的茶,很象四川有名的“蒙顶”茶,所以叫蜀冈。看来也当因禅智寺得名。据《宝祐志》:禅智寺,“旧在江都县北五里,本隋炀帝故宫”。既是炀帝故宫,其山光水色之秀美,自可想见。故宫遗址而作好墓田,全然诗家口吻。细玩诗意,除极赞扬州风物这层意思外,对隋炀帝亦或略带微讽。
 
  全诗语言晓畅易懂,而写扬州魅力深入骨髓。“人生只合扬州死”,虽仅七字,足为扬州风姿传神。
 
                (孙艺秋)
 
长门怨(其一)
长门怨(其一)
 
                 刘皂
 
  雨滴长门秋夜长,愁心和雨到昭阳。
 
  泪痕不学君恩断,拭却千行更万行。
 
  长门,汉宫名。汉武帝的陈皇后失宠后居于此。相传司马相如曾为陈皇后作了一篇《长门赋》,凄婉动人。实际上,《长门赋》是后人假托司马相如之名而作的。自汉以来古典诗歌中,常以“长门怨”为题发抒失宠宫妃的哀怨之情。
 
  刘皂《长门怨》组诗共三首,此乃其一。诗借长门宫里失宠妃嫔的口吻来写,全篇不着一“怨”字,但句句在写怨,情景交融,用字精工,将抽象的感情写得十分具体、形象,不失为宫怨诗中的佳篇。
 
  首句“雨滴长门秋夜长”,通过写环境气氛,烘托人物的内心活动。诗人着意选择了一个秋雨之夜。夜幕沉沉,重门紧闭,雨声淅沥,寒气袭人,这是多么寂寞凄清的难眠之夜啊!长门宫里的好,天天度日如年,夜夜难以成眠,更哪堪这秋风秋雨之夜!“滴”字用得好,既状秋雨连绵之形,又绘秋雨淅沥之声,绘形绘声,渲染了凄凉的气氛;内心本就愁苦的妃嫔,耳听滴滴嗒嗒的雨水声,不由得产生一种“秋夜长”的感觉。这里,由景而生情,情和景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了。
 
  “愁心和雨到昭阳”。昭阳,殿名,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所住的地方,后世泛指得宠宫妃所居之处,与冷宫长门形成对照。长门宫里的妃嫔辗转反侧,思绪纷繁,很自然地想起昭阳殿里的种种情景来。她们想了些什么,诗人没有点破,但联系“愁心”二字看,最基本的还是怨恨。昭阳殿如今依旧金碧辉煌,皇帝仍然在那里寻欢作乐,所不同的是昭阳殿的主人已经更换,皇帝又有了新欢,过去得宠的人们被搁置一边,她们被损害的心只有伴着秋雨才能飞到昭阳,这是何等可悲的命运啊!着一“和”字,蕴含丰富,有秋雨引发愁思,愁思伴随秋雨之意,愁心和秋雨完全揉合在一起了。
 
  三、四两句是全诗感情的凝聚点。诗中女子由往日的欢娱想到今日的凄凉,再由今日的凄凉想到今后悲惨的结局,抚今追昔,由彼及此,不禁哀伤已极,泪如雨下。“泪痕不学君恩断,拭却千行更万行”,后一句当然是夸张,但这是紧承前一句来的,突出地表现了一个幽禁深宫、怨愁满怀、终日以泪洗面的失宠妃嫔的形象。“不学”二字,将失宠宫妃之泪痕不断与君恩已断联系起来,对比鲜明,感情强烈,把皇帝的寡恩无情给揭露出来了,熔议论、抒情于一炉,直率而又委婉。这一笔不仅增强了艺术感染力,而且提高了作品的思想性,不仅写出了怨,而且也写出了怒。白居易的《后宫词》有云:“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正面抉示主题,宣泄人物感情,写得很直率。刘皂的“泪痕不学君恩断”,其直率有如白诗,其余味却胜于白诗。
 
                (刘永年)
 
旅次朔方
旅次朔方
 
                 刘皂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在许多诗集中,这首诗都归在贾岛名下,其实是错误的。因为贾岛是范阳(今北京市大兴县)人,不是咸阳(今陕西省咸阳市)人,而在贾岛自己的作品以及有关这位诗人生平的文献中,从无他在并州作客十年的记载。又此诗风格沉郁,与贾诗之以清奇僻苦见长者很不相类。《元和御览诗集》认为它出于贞元间诗人刘皂之手。虽然今天对刘皂的生平也不详知,但元和与贞元时代相接,《元和御览诗集》的记载应当是可信的。因此,我们定其为刘作。
 
  此诗题目,或作《渡桑乾》,或作《旅次朔方》。前者无须说明,后者却要解释一下。朔方始见《尚书。尧典》,即北方。但同时又是一个地名,始见《诗经。小雅。出车》。西汉置朔方刺史部(当今内蒙古自治区及陕西省的一部分,所辖有朔方郡),与并州刺史部(当今山西省)相邻。桑乾河并不流经朔方刺史部或朔方郡,所以和朔方之地无关。并州在唐时是河东道,桑乾河由东北而西南,流经河东道北部,横贯蔚州北部,云、朔等州南部。这些州,当今雁北地区。由此可见,诗题朔方,乃系泛称,用法和曹植《送应氏》“我友之朔方,亲昵并集送”一样。而刘皂客舍十年之并州,具体地说,乃是并州北部桑乾河以北之地。
 
  诗的前半写久客并州的思乡之情。十年是一个很久的时间,十年积累起的乡愁,对于旅人来说,显然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所以每天每夜,无时无刻不想回去。无名氏《杂诗》云:“浙江轻浪去悠悠,望海楼吹望海愁。莫怪乡心随魄断,十年为客在他州。”虽地理上有西北与东南之异,但情绪相同,可以互证。后半写久客回乡的中途所感。诗人由山西北部(并州、朔方)返回咸阳,取道桑乾流域。无端,即没来由。更渡,即再渡。这“无端更渡”四字,乃是关键,要细细体会。十年以前,初渡桑乾,远赴并州,是为的什么呢?诗中没有说。而十年以后,更渡桑乾,回到家乡,又是为的什么呢?诗中说了,说是没来由,也就是自己也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果真如此吗?不过是极其含蓄地流露出当初为了博取功名,图谋出路,只好千里迢迢,跑到并州作客,而十年过去,一事无成,终于仍然不得不返回咸阳家乡这种极其抑郁难堪之情罢了。但是,出乎诗人意外的是,过去只感到十年的怀乡之情,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而万万没有想到,由于在并州住了十年,在这久客之中,又不知不觉地对并州也同样有了感情。事实上,它已经成为诗人心中第二故乡,所以当再渡桑乾,而回头望着东边愈去愈远的并州的时候,另外一种思乡情绪,即怀念并州的情绪,竟然出人意外地、强烈地涌上心头,从而形成了另外一个沉重的负担。前一矛盾本来似乎是惟一的,而“无端更渡”以后,后一矛盾就突了出来。这时,作者和读者才同样感到,“忆咸阳”不仅不是唯一的矛盾,而且“忆咸阳”和“望并州”在作者心里,究竟哪一边更有分量,也难于断言了。以空间上的并州与咸阳,和时间上的过去与将来交织在一处,而又以现在桑乾河畔中途所感穿插其中,互相映衬,宛转关情。每一个有久客还乡的生活经验的人,读到这首诗,请想一想吧,难道自己不曾有过这种非常微妙同时又非常真实的心情吗?
 
              (沈祖棻程千帆)
 
采莲子(其二)
采莲子(其二)
 
                 皇甫松
 
  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
 
  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这首清新隽永的《采莲子》,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江南水乡的风物人情画,富有民歌风味。
 
  诗题《采莲子》,可是作者没有描写采莲子的过程,又没有描写采莲女的容貌服饰,而是通过采莲女的眼神、动作和一系列内心独白,表现她热烈追求爱情的勇气和初恋少女的羞涩心情。
 
  “船动湖光滟滟秋”,“滟滟秋”,指湖光荡漾中映出的一派秋色。水波映出秋色,一湖清澈透明的秋水可以想见。“秋”字,不仅写出湖水之色,更点明了采莲季节。“湖光”映秋,怎会泛起“滟滟”之波呢?是因为秋风乍起绿波间?还是因为水鸟掠过湖面?都不是,而是因为“船动”。这里,作者没有交代是什么“船”,也没有交代船怎样“动”,因而对读者来说,这些都还是谜。
 
  直到第二句,作者才通过“贪看年少”点明诗篇写的是个采莲女子,同时通过“信船流”,交代船动的原因。原来有一位英俊少年把采莲女吸引住了,她出神地凝视着意中人,以致船儿随水飘流而动。这种大胆无邪的目光和“信船流”的痴情憨态,把采莲女纯真热情的鲜明个性和对爱情的灼烈渴求,表现得神形毕肖。
 
  湖水滟滟起波,姑娘心里也荡起层层波澜。突然,姑娘抓起一把莲子,向那岸上的小伙子抛掷过去。这个充满戏谑、挑逗和爱慕的一掷,进一步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江南水乡姑娘大胆热情的性格。南朝以来,江南地区流行的情歌,常不直接说出“爱恋”、“相思”之类的字眼,而用同音词构成双关隐语来表示。
 
  “莲”谐音“怜”,有表示爱恋之意。姑娘采用了传统的谐音包含的双关隐语,巧妙地表露自己的情思,饶有情趣,富有江南民歌的特色。
 
  那么,莲子抛中没有?小伙子是恼是喜?可有什么表示?这些作者都故意避开了,留给读者以想象的空间,而把笔锋深入到采莲女的内心。没想到抛莲子的逗情举动远远被人看见了,多难为情啊!姑娘红着脸,低着头,羞惭了大半天,心里埋怨自己太冒失了,为什么不等没人时再抛呢?这“无端”两字透露出姑娘复杂而细腻的心理状态。“半日羞”的窘态,则展现了一个初恋少女特有的羞怯,诗中主人翁的形象因而更丰满可爱。
 
  这首诗清新爽朗,音调和谐,既有文人诗歌含蓄委婉、细腻华美的特点,又有民歌里那种大胆直率的朴实风格,自然天成,别有情趣,颇见作者纯圆浑熟的艺术造诣。
 
                (曹旭)
 
晚春江晴寄友人
晚春江晴寄友人
 
                 韩琮
 
  晚日低霞绮,晴山远画眉。
 
  春青河畔草,不是望乡时。
 
  这首小诗主要写景,而情隐景中,驱遣景物形象,传达了怀乡、思友的感情。在暮春三月的晴江之上,诗人仰视,有落日与绮霞;遥望,有远山如眉黛;俯察,有青青的芳草。这些物态,高低远近,错落有致。情,就从中生发出来。
 
  首句炼在“低”字。在生活中可观察到,日低时才见晚霞,日愈落下,霞的位置亦愈低,就是“落霞”。一个“低”字写出此刻晚日沉沉,含山欲坠;落霞经晚日的金光从下面映射,更显得色彩斑斓,极为绮丽。晚日与绮霞,两者相互映衬,相得益彰。次句“远”字传神。青山一抹,宛如美人画眉的翠黛。这一美景,全从“远”字得来。近处看山,便非这种色调。第三句“青”字最见匠心。这里“春”下单着一个“青”字,别有韵味。这个“青”与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同一杼轴。王安石的“绿”,由“过、到、入、满”等经几次涂改方始得来,足见锤炼功力。韩琮在此炼得“青”字,早于王安石几百年,应该说是“先得我心”。正是这个“青”字使全句飞动起来,春风唤醒了沉睡的河畔,吹“青”了芳草,绿油油,嫩茸茸,青毡似地沿着河畔伸展开去。这一盎然春意,多靠“青”字给人们带来信息。全诗着力点最终落在末句“望”字上。“望”字承前启后,肩负着双重任务。前三句的景是在诗人一望中摄取的。由望景联想到望乡,望乡自不免怀旧,所以诗题不仅标出“晚春江晴”,而且缀以“寄友人”。然而诗人为什么不说“正是望乡时”,偏说“不是望乡时”?望景怀乡,望景怀人,本是常情,但诗人故意不直陈,而以反意出之。正如辛弃疾在《丑奴儿》下片中所说的:“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辛词不言愁而愁益深,此诗不言望乡而望乡之情弥切矣。
 
  全诗四句,有景有情,前三句重笔状景,景是明丽的,景中的情是轻松的。末一句收笔言情,情是惆怅的,情中的景则是迷惘的。诗中除晚日、远山都与乡情相关外,见春草而动乡情更多见于骚客吟咏,如《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等都是。韩琮此诗从“晚日”、“远山”写到“春草”,导入“望乡”,情与景协调一致,显得很自然。明代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斯言可于这首小诗中得到默契。
 
                (马君骅)
 
暮春浐水送别
暮春浐水送别
 
                 韩琮
 
  绿暗红稀出凤城,暮云楼阁古今情。
 
  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
 
  历来送别诗多言离愁别恨,甚至涕泗交流。韩琮此诗则匠心独运,撇开柔情,着重摛“古今情”。这就不落俗套,别具新意。
 
  “绿暗红稀出凤城”。序值春杪,已是叶茂枝繁,故说“绿暗”;也已花飞卉谢,故说“红稀”。诗人选用“暗”、“稀”二字,意在以暗淡色彩,隐衬远行客失意出京,气氛沉郁。“凤城”,指京城。友人辞“凤城”而去,作者依依惜别,心情很不平静。
 
  “暮云楼阁古今情”。当此骊歌唱晚,夕阳衔山之际,引领遥天,“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悠然联想李、杜二人的深情;瞻望宫殿(“楼阁”一本作“宫阙”),“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油然兴起“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感慨。暮云中的楼阁又映衬着帝京的繁华,也将慨然勾起“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惆怅。总之,作者此时脑际翻腾着种种激情──契阔离别之情,忧国忧民之情,以及壮志未酬之情,而这些复杂交织的心情,又都从魏阙洒满斜晖的暮景下透出,隐然有夕阳虽好,已近黄昏,唐室式微,摇摇欲坠之感。历代兴亡,茫茫百感,一时交集,萃于笔端,俱由这“古今情”三字含蕴了。
 
  还是这个“古今情”逗出了三、四句的抒情。“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行人”指面前送别的远行之人。“宫前水”即浐水。浐水源出蓝田县西南秦岭,北流汇诸水,又东流入灞水,浐灞合流绕大明宫而过,再入渭水东去,故云。这“不舍昼夜,逝者如斯”的宫前水,潺潺,湲湲,充耳引起远行人的客愁,所以诗人特地提醒说:“行人莫听宫前水”。“听”字表明不忍听又无法不听,只好劝其莫听,何以故?答曰:“流尽年光是此声”。古往今来,多少有才之人,为跨越宫前水求得功名,而皓首穷经,轻掷韶华;古往今来,多少有为之人,为跨越宫前水干禄仕进,而拜倒皇宫阶下,屈辱一生;古往今来,又有多少有志之人,驰骋沙场,立下不朽功勋,终因庸主不察,奸臣弄权,致使“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而空死牖下。正是这条宫前水,不仅流尽了千千万万有才、有为、有志者的大好年光,而且也流尽了腐朽没落、日薄西山的唐王朝的国运。正如辛弃疾在《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中说的:“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辛词汪茫,韩诗杳渺,其长吁浩叹,则异曲同工。
 
  这首送别诗之所以不落窠臼,而写得蕴藉含蓄,凝重深沉,在于作者排除了歧路沾巾的常态,把错综复杂的隐情,友情,人世沧桑之情,天下兴亡之情,一古脑儿概括为“古今情”,并巧妙地用“绿暗”、“红稀”、“暮云”、“宫前水”等衰飒形象掬出,收到了融情于景的艺术效果。诗的结构也是围绕“古今情”为轴线,首句蓄势,次句轻点,三、四句浓染。诗意内涵深广,韵味悠长,令人读后回味无穷。
 
                (马君骅)
 
骆谷晚望
骆谷晚望
 
                 韩琮
 
  秦川如画渭如丝,去国还家一望时。
 
  公子王孙莫来好,岭花多是断肠枝。
 
  韩琮于宣宗时出为湖南观察使,大中十二年(858)被都将石载顺等驱逐,此后失官,无闻。此诗当是其失位还乡之作。
 
  骆谷在陕西周至西南,谷长四百余里,为关中通汉中的交通孔道,是一处军事要隘。诗人晚望于此,有感而吟此诗。
 
  此为缘景遣怀诗。这类诗率多景为宾,情为主,以景起兴,以情结景,它借助眼前实景,抒发内心幽情,越突出景物的瑰丽,越反衬心情的凄婉,细读自见堂奥。
 
  “秦川如画渭如丝,去国还家一望时。”川,平川。“秦川”,指秦岭以北古秦地,即今陕西中部,渭水流域大平原。诗人登上骆谷,晚霞似锦,残阳如血,远岭近峦,浓妆淡抹,眼前展现一幅锦山绣水的美丽画面。“如画”二字把莽莽苍苍的辽阔秦川描绘得斜阳掩映,沃野千里,平畴闪光,丛林生辉。这是广袤的大景。“如丝”二字又把浩浩滔滔的东流渭水状写得长河落日,浮光耀金,万丈白练,飘浮三秦。这是绵长的远景。大景与远景交错,山光与水色竞美,蔚为壮观。然而这些美景都是诗人站在骆谷“一望”中摄取的,又是在辞帝京、返故里的背景下“一望”见到的,句中特着“去国还家”四字,隐隐透露了诗人是失官还乡,因而被壮丽河山所激发的豪情,一刹那间又被愁怀淹没了。下两句便将此情毫不掩饰地抒写出来。
 
  “公子王孙莫来好,岭花多是断肠枝。”《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是说王孙出游,乐而忘返,辜负了家乡的韶华美景。韩琮反其意而用之,借“公子王孙”来指代宦游人,实即自指,说自己这次“去国还乡”还不如“莫来好”。对于遭逐沦落的诗人,这种心境是可以理解的。《汉乐府。陇头歌》之二所写“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正可移来为韩琮写照。韩琮的诗情正是由此歌生发。他虽面临如画如丝的秦川渭水,心里只觉得“岭花多是断肠枝”了。据历史记载,韩琮被石载顺驱逐之后,唐宣宗不惟不派兵增援,支持韩琮消灭叛将,反而另派右金吾将军蔡袭代韩为湖南观察使,把韩琮这个逐臣抛弃了,怎不倍增其断肠之慨!
 
  “莫来好”是与“断肠枝”相因果的。本来“岭花”并无所谓“断肠枝”,只因作者成为断肠人,“岭花”才幻成了“断肠枝”。断肠人对断肠枝,自然不如莫来好了。
 
  全诗二十八字,并无惊人警语,而自有一种形象意蕴,令人回肠荡气,原因在诗家惯用的以乐景写哀的对比反衬手法,在这里得到了长足的发挥。你看,起句写美景,景美得扑人眉宇;收句写愁肠,肠愁得寸寸欲断。同一诗境,效果迥异,令人读来自入彀中。试一口诵心维,景乎,情乎,乐乎,悲乎,似都浑然莫辨了。其点化契机,仍然是“莫来好”三字所导入的一种闲愁美,哀伤美。乐景固然给人以美感,哀景同样给人以美感。在特定诗境下,先乐后哀,乐中生悲,会更使诗味浓郁,咀嚼甜美。此诗得之。
 
                (马君晔)
  
宫 词
宫词
 
                 朱庆馀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在一般宫怨诗,特别是以绝句体裁写的宫怨诗里,大多只让一位女主角在极端孤独之中出扬。在这首诗里,我们却看见两位女主角同时出场,相依相并,立在轩前。而就在这样一幅动人的双美图中,诗人以别出心裁的构思,巧妙而曲折地托出了怨情,点出了题旨。
 
  诗从写景入手。它的首句“寂寂花时闭院门”,既是以景衬情,又是景中见情。就以景衬情而言,它是以春花盛开之景从反面来衬托这首诗所要表达的美人幽怨之情,从而收到王夫之在《诗绎》中所说的“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的艺术效果。就景中见情而言,它虽然写的是“花时”,却在重门深闭的环境之中,给人以“寂寂”之感,从而在本句中已经把哀情注入了乐景,对景中人的处境和心情已经作了暗示。这样,在第二句中把两位主角引进场时,就只要展示一幅“美人相并立琼轩”的画面,而不必再费笔墨去写她们被关闭在深宫中的凄凉处境和寂寞愁苦的心情了。
 
  看了上半首诗,也许读者会猜测:诗人之所以使双美并立,大概是要让她们互吐衷曲,从她们口中诉出怨情吧。可是,接着看下去,诗人却并没有让这两位女主角开口。读者从“含情欲说宫中事”这第三句诗中看到的,只是一个含情不吐、欲说还休的场面。而且,所含之情是什么情,欲说之事是什么事,也没有去点破它。读者也许还会猜测:既然“含情”,既然“欲言”,大概最后总要让她们尽情一吐、畅所欲言吧。可是,读到终篇,看了“鹦鹉前头不敢言”一句,这才知道:原来这幅双美图始终是一幅无声的画,而这两位画中人之始而欲言,终于无言,既不是因为感情微妙到难以言传,也不是因为事情隐秘到羞于出口,只是有所畏忌而“不敢言”。那么,其所含之情自是怨情,欲言之事决非乐事,就不言而喻了。
 
  诗人留给读者自己去想象的还不止以上这些。这首诗还有一个言外不尽之意。它最后说,两位美人之“不敢言”是因为在“鹦鹉前头”。而谁都知道,鹦鹉虽会学舌,并不会告密,其实没有什么可怕。这显然是一个托辞。从这一托辞,读者自会看到:在这幅以“花时”、“琼轩”、“美人”、“鹦鹉”组成的风光旖旎的画图背后,却是一个罗网密布的恐怖世界,生活在其中的宫人不但被夺去了青春和幸福,就是连说话的自由也没有的。这首别开生面的宫怨诗,表达的正是这样一个重大主题,揭露的正是这样一幕人间悲剧。
 
                (陈邦炎)
 
闺意献张水部
闺意献张水部
 
                 朱庆馀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以夫妻或男女爱情关系比拟君臣以及朋友、师生等其他社会关系,乃是我国古典诗歌中从《楚辞》就开始出现并在其后得到发展的一种传统表现手法。此诗也是用这种手法写的。
 
  这首诗又题为《近试上张水部》。这另一个标题可以帮助读者明白诗的作意,唐代应进士科举的士子有向名人行卷的风气,以希求其称扬和介绍于主持考试的礼部侍郎。朱庆馀此诗投赠的对象,是官水部郎中的张籍。张籍当时以擅长文学而又乐于提拔后进与韩愈齐名。朱庆馀平日向他行卷,已经得到他的赏识,临到要考试了,还怕自己的作品不一定符合主考的要求,因此以新妇自比,以新郎比张,以公婆比主考,写下了这首诗,征求张籍的意见。
 
  古代风俗,头一天晚上结婚,第二天清早新妇才拜见公婆。此诗描写的重点,乃是她去拜见之前的心理状态。首句写成婚。洞房,这里指新房。停,安置。停红烛,即让红烛点着,通夜不灭。次句写拜见。由于拜见是一件大事,所以她一绝早就起了床,在红烛光照中妆扮,等待天亮,好去堂前行礼。这时,她心里不免有点嘀咕,自己的打扮是不是很时髦呢?也就是,能不能讨公婆的喜欢呢?因此,后半便接写她基于这种心情而产生的言行。在用心梳好妆,画好眉之后,还是觉得没有把握,只好问一问身边丈夫的意见了。由于是新娘子,当然带点羞涩,而且,这种想法也不好大声说出,让旁人听到,于是这低声一问,便成为极其合情合理的了。这种写法真是精雕细琢,刻画入微。
 
  仅仅作为“闺意”,这首诗已经是非常完整、优美动人的了,然而作者的本意,在于表达自己作为一名应试举子,在面临关系到自己政治前途的一场考试时所特有的不安和期待。应进士科举,对于当时的知识分子来说,乃是和女孩儿出嫁一样的终身大事。如果考取了,就有非常广阔的前途,反之,就可能蹭蹬一辈子。这也正如一个女子嫁到人家,如果得到丈夫和公婆的喜爱,她的地位就稳定了,处境就顺当了,否则,日子就很不好过。诗人的比拟来源于现实的社会生活,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之下,很有典型性。即使今天看来,我们也不能不对他这种一箭双雕的技巧感到惊叹。
 
  朱庆馀呈献的这首诗获得了张籍明确的回答。在《酬朱庆馀》中,他写道:“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一典菱歌敌万金。“
 
  由于朱的赠诗用比体写成,所以张的答诗也是如此。在这首诗中,他将朱庆馀比作一位采菱姑娘,相貌既美,歌喉又好,因此,必然受到人们的赞赏,暗示他不必为这次考试担心。
 
  首句写这位姑娘的身分和容貌。她是越州的一位采菱姑娘。这时,她刚刚打扮好,出现在镜湖的湖心,边采菱边唱着歌。次句写她的心情。她当然知道自己长得美艳,光彩照人。但因为爱好的心情过分了,却又沉吟起来。(沉吟,本是沉思吟味之意,引申为暗自忖度、思谋。)朱庆馀是越州(今浙江省绍兴市)人,越州多出美女,镜湖则是其地的名胜。所以张籍将他比为越女,而且出现于镜心。这两句是回答朱诗中的后两句,“新妆”与“画眉”相对,“更沉吟”与“入时无”相对。后半进一步肯定她的才艺出众,说:虽然有许多其他姑娘,身上穿的是齐地(今山东省)出产的贵重丝绸制成的衣服,可是那并不值得人们的看重,反之,这位采菱姑娘的一串珠喉,才真抵得上一万金哩。这是进一步打消朱庆馀“入时无”的顾虑,所以特别以“时人”与之相对。朱的赠诗写得好,张也答得妙,可谓珠联璧合,千年来传为诗坛佳话。
 
                (沈祖棻)
 
长安秋夜
长安秋夜
 
                 李德裕
 
  内官传诏问戎机,载笔金銮夜始归。
 
  万户千门皆寂寂,月中清露点朝衣。
 
  李德裕是唐武宗会昌年间名相,为政六年,内制宦官,外复幽燕,定回鹘,平泽潞,有重大政治建树,曾被李商隐誉为“万古之良相”。在唐朝那个诗的时代,他同时又是一位诗人。这首《长安秋夜》颇具特色,因为这不仅是李德裕的诗,而且是诗的李德裕。它象是一则宰辅日记,反映着他从政生活的一个片断。
 
  中晚唐时,强藩割据,天下纷扰。李德裕坚决主张讨伐叛镇,为武宗所信用,官拜太尉,总理戎机。“内官传诏问戎机”,表面看不过从容叙事。但读者却感觉到一种非凡的襟抱、气概。因为这经历,这口气,都不是普通人所能有的。大厦之将倾,全仗栋梁的扶持,关系非轻。一“传”一“问”,反映出皇帝的殷切期望和高度信任,也间接显示出人物的身份。
 
  作为首辅大臣,肩负重任,不免特别操劳,有时甚至忘食废寝。“载笔金銮夜始归”,一个“始”字,感慨系之。句中特别提到的“笔”,那决不是一般的“管城子”,它草就的每一笔都将举足轻重。“载笔”云云,口气是亲切的。写到“金銮”,这决非对显达的夸耀,而是流露出一种“居庙堂之高”者重大的责任感。
 
  在朝堂上,决策终于拟定,他如释负重,退朝回马。当来到首都的大道上,已夜深人定,偌大长安城,坊里寂无声息,人们都沉入梦乡。月色撒在长安道上,更给一片和平宁谧的境界增添了诗意。面对“万户千门皆寂寂”,他也许感到一阵轻快;同时又未尝不意识到这和平景象要靠政治统一、社会安定来维持。骑在马上,心关“万户千门”。一方面是万家“皆寂寂”(显言);一方面则是一己之不眠(隐言),对照之中,间接表现出一种政治家的博大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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