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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鉴赏辞典》

_44 萧涤非(当代)
  折柳赠别的风俗始于汉人而盛于唐人。《三辅黄图》载,汉人送客至灞桥,往往折柳赠别。传为李白所作的《忆秦娥》“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即指此事。这首诗虽未指明地点,细味诗意,可能也是写灞陵折柳赠别的事。
 
  诗的开头两句在读者面前展现了这样的场景:初春,水边(可能指长安灞水之畔)的杨柳,低垂着象酒曲那样微黄的长条。一对离人将要在这里分手,行者驻马,伸手接过送者刚折下的柳条,说一声:“烦君折一枝!”烦者,劳也,是行者向送者表示谢意。这一情景,俨然是一幅“灞陵送别图”。
 
  末两句“惟有春风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从语气看,似乎是行者代手中的柳枝立言。在柳枝看来,此时此地,万物之中只有春风最相爱惜,虽是被折下,握在行人手中,春风还是殷勤地吹拂着,真是多情啊!诗句以物比人,蕴含深情。柳枝被折下来,离开了根本,犹如行人将别。所以行者借折柳自喻,而将送行者比作春风。意谓,只有您如春风殷勤吹拂折柳那样,带着深沉真挚的感情来为我送行。只有您对我这个远行人“最相惜”呀!这层意思正是“烦君折一枝”所表现的感激之情的深化和发展。诗人巧妙地以春风和柳枝的关系来比喻送者和行者的关系,生动而贴切,堪称巧比妙喻。
 
  这首诗是从行者的角度来写,在行者眼里看来,春风吹柳似有“相惜”之意与“殷勤”之态,仿佛就是前来送行的友人。这是一种十分动情的联想和幻觉,行者把自己的感情渗透到物象之中,本来是无情的东西,看去也变得有情了。正如宋谢枋得评此诗时所说:“杨柳已折,生意何在,春风披拂如有殷勤爱惜之心焉,此无情似有情也。”这种化无情之物为有情之物的手法,是我国古典诗歌所常用的,如唐元稹《第三岁日咏春风凭杨员外寄长安柳》云:“三日春风已有情,拂人头面稍怜轻。”宋刘攽《新晴》诗曰:“惟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都是移情于物,我国古代文学评论称为“物色带情”(《文镜秘府论。南。论文意》)。这不是一般的拟人化,不是使物的自然形态服从人的主观精神,成了人的象征,而是让人的主观感情移入物的自然形态,保持物的客观形象。
 
  我们说末两句耐人寻味,主要是采用了巧比妙喻和物色带情的艺术手法,这正是此诗成功之处。
 
                (林东海)
  
城东早春
城东早春
 
                 杨巨源
 
  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这首诗写诗人对早春景色的热爱。据诗的第三句,题中的“城”当指唐代京城长安。作者曾任太常博士、礼部员外郎、国子司业等职,此诗约为在京任职期间所作。
 
  上联可结合诗题来理解。首句是诗人在城东游赏时对所见早春景色的赞美。意思是说,为诗家所喜爱的清新景色,正在这早春之中;也就是说,这清新的早春景色,最能激发诗家的诗情。“新春”就是早春。“诗家”是诗人的统称,并不仅指作者自己。一个“清”字很值得玩味。这里不仅指早春景色本身的清新可喜,也兼指这种景色刚刚开始显露出来,还没引起人们的注意,所以环境也很清幽。
 
  第二句紧接首句,是对早春景色的具体描写。早春时,柳叶新萌,其色嫩黄,称为“柳眼”。“才”字“半”字,都是暗示“早”。如果只笼统地写柳叶初生,虽也是写“早春”,但总觉淡而无味。诗人抓住了“半未匀”这种境界,使人仿佛见到绿枝上刚刚露出的几颗嫩黄的柳眼,那么清新悦人。这不仅突出了“早”字,而且把早春之柳的风姿写得十分逼真。生动的笔触蕴含着作者多少欢悦和赞美之情。早春时节,天气寒冷,百花尚未绽开,唯柳枝新叶,冲寒而出,最富有生机,最早为人们带来春天的消息。写新柳,正是抓住了早春景色的特征。
 
  上面已将早春之神写出,如再作具体描绘,必成赘疣。下联用“若待”两字一转,改从对面着笔,用芳春的秾丽景色,来反衬早春的“清景”。“上林”即上林苑,故址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建于秦代,汉武帝时加以扩充,为汉宫苑。诗中用来代指京城长安。繁花似锦,写景色的秾艳已极;游人如云,写环境之喧嚷若市。然而这种景色人人尽知,已无新鲜之感。此与上联,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更加反衬出作者对早春清新之景的喜爱。
 
  此诗纳清极、秾极之景于一篇,格调极轻快。诗篇特从“诗家”的眼光来写,又寓有理趣,也可以把它看作一种创作见解:即诗人必须感觉锐敏,努力发现新的东西,写出新的境界,不能人云亦云,老是重复那些已经熟滥的旧套。
 
                (王思宇)
  
春兴
春兴
 
                 武元衡
 
  杨柳阴阴细雨晴,残花落尽见流莺。
 
  春风一夜吹乡梦,又逐春风到洛城。
 
  唐代诗人写过许多出色的思乡之作。悠悠乡思,常因特定的情景所触发;又往往进一步发展成为悠悠归梦。武元衡这首《春兴》,就是春景、乡思、归梦三位一体的佳作。
 
  题目“春兴”,指因春天的景物而触发的感情,诗的开头两句,就从春天的景物写起。
 
  “杨柳阴阴细雨晴,残花落尽见流莺。”这是一个细雨初晴的春日。杨柳的颜色已经由初春的鹅黄嫩绿转为一片翠绿,枝头的残花已经在雨中落尽,露出了在树上啼鸣的流莺。这是一幅典型的暮春景物图画。两句中雨晴与柳暗、花尽与莺见之间又存在着因果联系──“柳色雨中深”,细雨的洒洗,使柳色变得深暗了:“莺语花底滑”,落尽残花,方露出流莺的身姿,从中透露出一种美好的春天景物即将消逝的意象。异乡的春天已经在柳暗花残中悄然逝去,故乡的春色此时想必也凋零阑珊了吧。那漂荡流转的流莺,更容易触动羁泊异乡的情怀。触景生情,悠悠乡思便不可抑止地产生了。
 
  “春风一夜吹乡梦,又逐春风到洛城。”这是两个出语平易自然,而想象却非常新奇、意境也非常美妙的诗句。上句写春风吹梦,下句写梦逐春风,一“吹”一“逐”,都很富有表现力。它使人联想到,那和煦的春风,象是给入眠的思乡者不断吹送故乡春天的信息,这才酿就了一夜的思乡之梦。而这一夜的思乡之梦,又随着春风的踪迹,飘飘荡荡,越过千里关山,来到日思夜想的故乡──洛阳城(武元衡的家乡是在洛阳附近的缑氏县)。在诗人笔下,春风变得特别多情,它仿佛理解诗人的乡思,特意来殷勤吹送乡梦,为乡梦作伴引路;而无形的乡梦,也似乎变成了有形的缕缕丝絮,抽象的主观情思,完全被形象化了。
 
  不难发现,在整首诗中,“春”扮演了一个贯串始终的角色。它触发乡思,引动乡梦,吹送归梦,无往不在。由于春色春风的熏染,这本来不免带有伤感怅惘情调的乡思乡梦,也似乎渗透了春的温馨明丽色彩,而略无沉重悲伤之感了。诗人的想象是新奇的。在诗人的意念中,这种随春风而生、逐春风而归的梦,是一种心灵的慰藉和美的享受,末句的“又”字,不但透露出乡思的深切,也流露了诗人对美好梦境的欣喜愉悦。
 
  这首诗所写的情事本极平常:看到暮春景色,触动了乡思,在一夜春风的吹拂下,做了一个还乡之梦。而诗人却在这平常的生活中提炼出一首美好的诗来,在这里,艺术的想象无疑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刘学锴)
  
赠道者
赠道者
 
                 武元衡
 
  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妆入梦来。
 
  若到越溪逢越女,红莲池里白莲开。
 
  此诗的题目一作《赠送》。如果是后一个题目,那么,他写赠的对象就不一定是个女道士。但无论用哪一个题目,都不难看出,诗人所要着意描绘的是一个漂亮的白衣女子,并且对她的美色是颇为倾倒的。
 
  首句中的“麻衣如雪”,出于《诗经。曹风。蜉蝣》,这里借用来描画女子所穿的一身雪白的衣裳。在形容了女子的衣着以后,诗人又以高雅素洁的白梅来比拟女子的体态、风韵。次句中的“微妆”,是“凝妆”、“浓妆”的反义词,与常用的“素妆”、“淡妆”意义相近。“笑掩”写女子那带有羞涩的微笑。这女子是如此动人,她曳着雪白的衣裙,含情脉脉地微笑着,正姗姗来到诗人的梦境。
 
  从甜蜜的梦境中醒来,诗人不禁浮想联翩,以致在他眼前呈现出了一个富有诗意的美丽境界:他仿佛看到这一女子来到越国的一条溪水边,走进一群穿着红色衣裳的浣纱女子中间;那风姿,那神韵,是这般炫人眼目,就象是开放在一片红色荷花中的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莲。这两句,以“若”字领起,说明这是诗人的假想之词。首两句说的是女子的神,此两句则是说女子的形,然而在写法上却不似前两句作直接的描绘,而以烘托之法让人去想象和思索。“越溪”是春秋末年越国美女西施浣纱的地方。当女子置身于漂亮的越女中间时,她便象是红莲池中开放的一朵玉洁冰清的白莲;她的婀娜娇美,自然不言而喻了。
 
  表现上,此诗主要采用了拟物的手法。一处用“一枝梅”,一处用“白莲”,后者尤其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当然,以莲花比美人,并不是武元衡的独创。稍晚于武元衡的白居易也曾以莲花比女子,如“姑山半峰看,瑶水一枝莲(《玉真张观主下小女冠阿容》)。但比较地说,白居易只是运用了拟物一种手法,以形象显出单纯的美;武元衡在拟物时,兼用了烘托的手法,让诗中女子在一群越女的映衬下亮相,然后再过渡到莲花的比拟上,更有一种优美的意境和特殊的艺术效果。不过,全诗的情调只是在吐露对白衣少女美貌的神往之情,诗旨便不可取了。
 
                (陈志明)
  
登鹳雀楼 
登鹳雀楼
 
                 畅当
 
  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
 
  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
 
  鹳雀楼早已不存,故址在蒲州(今山西永济县西)西面,黄河中的一个小岛上,高三层,前瞻中条山,下瞰黄河水,为唐代登览胜地。许多诗人都曾登临赋诗。畅当这首诗在宋代曾获很高评价,与王之涣同题名作并举。
 
  前二句写楼高以寄胸怀。诗人站在鹳雀楼上,望远空飞鸟仿佛低在楼下,觉得自己高瞻远瞩,眼界超出了人世尘俗。从艺术表现看,这里把视觉反差运用到景物描写中,以远处物体似低小的感觉来反衬近处物体的高大,饶有意趣。从思想境界看,则诗人自有一种清高、俊逸的情怀,志气凌云,而飘飘欲仙,大有出世之想。第二句一作“高谢世人间”,则高蹈的情怀更明确。
 
  后二句写四围景象以抒激情。中条山脉西接华山。从鹳雀楼四望,天然形势似乎本来要以连绵山峦围住平原田野,但奔腾咆哮的黄河却使山脉中开,流入断山,浩荡奔去。这概括的描写,勾勒出山河的形势和气势,同时也显示出诗人开阔的胸襟和奔放的激情,目光远大,志向无羁。这二句与前二句一气相贯,既以显出楼高望远,更以见出诗人志高气逸的情怀。
 
  宋人沈括称赞这诗和王之涣诗都“能状其景”(《梦溪笔谈》)。但景以情见,物由志显,能状壮阔山河,正因诗人胸怀高尚。这诗和王诗都是这样的情景交融的好诗。由于时代、遭遇、处境的不同,因而两诗的意境不同。王之涣是盛唐诗人,而畅当则是经历战乱的中唐诗人。他在唐代宗大历七年(772)进士擢第后,仕途淹滞,有志不骋,也曾隐游,“拙昧难容世,贫闲别有情”(《天柱隐所重答韦江州》)。他自视清高,志不苟俗,又不甘困顿,有一股冲决樊篱的激情。因而登临赋诗,抒怀励志,瞩目高远,激情迸发。从当时历史条件看,应当说,这诗的思想内容是进步的。而这种励进的精神,在今天也是可取的。
 
                (倪其心)
奉诚园闻笛
奉诚园闻笛
 
                 窦牟
 
  曾绝朱缨吐锦茵,欲披荒草访遗尘。
 
  秋风忽洒西园泪,满目山阳笛里人。
 
  唐代绝句因入乐关系,一般以自然为宗,不尚用典。但作独立的抒情诗时,适当的用典,利用现成的材料启发读者的联想,常能以少许字表达出丰富的思想感情。而用典又有实用、虚(活)用之分,须分别情况用之,方能曲尽其妙。从这方面说,窦牟这首凭吊之作是很可借鉴的。
 
  “奉诚园”,原是唐代中兴名将马燧的园苑,在长安安邑坊内。马氏以功盖一时封北平郡王,但曾遭德宗猜忌。身后,其家屡遭中官及豪幸侵渔,其子马畅因惧祸而献园于德宗,遂改园名为“奉诚”。此诗抒发作者凭吊故园遗址的感慨。
 
  马燧不但是良将而且是有名的循吏。史载他务勤教化,止横征,去苛烦;宽以待下,士众临阵“无不感慨用命,斗必决死”。马氏一生大节,追述起来,足成一书。但作者运用典故,只一句就把这意思灵活表达出来了。“绝缨”事出《战国策》:楚庄王有一次夜宴群臣,烛忽灭,有人戏牵宫中美人衣,美人扯断其冠缨以告王。庄王不欲因此处分人,遂命群臣皆绝缨而后燃烛,使得难以识别出先绝缨的那个人来。后来那个人临阵特别卖命。“吐茵”事出《汉书》:丙吉为丞相时,有一次他的车夫呕吐于车上,左右欲斥逐车夫,丙吉却说不过弄脏一张车茵(席),无须大惊小怪。此诗首句就是通过这两个典型的故事,刻画出一个目光远大、胸次宽广的人物形象。一句中实用两事,语言极凝炼。
 
  二句直陈追慕先贤的心情,“欲披荒草访遗尘”。咏凭吊事兼写出旧园遗址的荒凉。“朱缨”“锦茵”与“荒草”“遗尘”的对照,突出了一种今昔盛衰之感。
 
  紧接着,后两句写诗人怀古伤今的悲痛,又用了两个典故。“西园”系建安诗人宴游之所,为曹植所建,后经丧乱,曾与其会的刘桢旧地重游,感怀为诗云:“步出北门寺,遥望西苑园。乖人易感动,涕下与衿连”。“西园泪”即谓此。“山阳”(今河南修武)为魏晋之际竹林七贤旧游之地,七贤中的嵇康被司马氏杀害后,向秀重过其旧居,听到邻人吹笛,因而想到昔日游宴之乐,作《思旧赋》。“山阳笛”即指此。用此二事写物是人非之慨是很贴切的。但这两句用典与前两句有所不同,它是融合在写景抒情之中的。秋风、园苑,是眼前景;闻笛、下泪,是眼前事。但谓之“山阳笛”、“西园泪”,就赋予笛、泪以特定感情内容,限制同时又丰富了诗意的内涵。三句的“忽”字值得玩味,“披荒草访遗尘”,尚能自持,忽然洒泪,却是“闻笛”的缘故。“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思旧赋》),那如泣如诉的笛声,一下把诗人推入向秀赋的意境,使他怆然涕下。所谓“山阳笛里人”,是向秀因闻笛而感伤怀念的逝者。《思旧赋》中还说:“惟(思念)古昔以怀人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何往)”,正好借来作为“欲披荒草访遗尘”到“满目山阳笛里人”的注脚。但也不尽是怀旧而已,它包含一种不平之鸣,就是如沈德潜所说“伤马氏以见德宗之薄”(《唐诗别裁》卷十九)。
 
  如前所述,后两句用典较虚(活),前两句用典较实。其中道理,可用姜夔的“僻事实用,熟事虚用”(《白石道人诗说》)八字说明。僻事如用得太虚,则不易为人理会,故宜实用。“绝缨”“吐茵”之事,旁人罕用,就属僻事之列。熟事如用得过实,则未免乏味,活用则耐人含咀。“山阳笛”为人所习用,就属熟事之列。
 
  赵嘏《经汾阳旧宅》云:“门前不改旧山河,破虏曾轻马伏波。今日独经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阳多”,是怀念中兴元勋郭子仪之作,主题与此诗略近。对照读,则赵诗见白描之工,而此诗擅用典之妙。
 
                (周啸天)
  
啰唝曲六首(其一、其三、其四)
啰唝曲六首(其一、其三、其四)
 
                 刘采春
 
                 其一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
 
  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其三
 
  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
 
  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
 
                 其四
 
  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
 
  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
 
  据晚唐范摅《云溪友议》记述,刘采春是中唐时的一位女伶,擅长演唐代流行的参军戏。元稹曾有一首《赠刘采春》诗,赞美她“言词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徊秀媚多”,“选词能唱《望夫歌》”。《望夫歌》就是《啰唝曲》。方以智《通雅》卷二十九《乐曲》云:“啰唝犹来罗。”“来罗”有盼望远行人回来之意。据说,“采春一唱是曲,闺妇、行人莫不涟泣”,可见当时此曲歌唱和流行的情况。
 
  《全唐诗》录《啰唝曲》六首,以刘采春为作者,而元稹诗中只说她“能唱”,《云溪友议》则说“采春所唱一百二十首,皆当代才子所作”,接着举引了她所唱的歌词七首,其中六首五言的与《全唐诗》所录相同,另一首七言的却是贞元年间诗人于鹄的《江南曲》。因此,这《啰唝曲》虽是刘采春所唱,却不一定是她所作。胡应麟《诗薮》指出六首中的“四首,工甚,非晚唐调”,并说:“今系采春,非也。”此曲的作者是谁,不妨存疑,值得提出的是此曲在佳作如林的唐代诗坛上赢得了诗评家的推重。管世铭在《读雪山房唐诗钞》中说:“司空曙之‘知有前期在’、金昌绪之‘打起黄莺儿’、……刘采春所歌之‘不喜秦淮水’、盖嘉运所进之‘北斗七星高’,或天真烂漫,或寄意深微,虽使王维、李白为之,未能远过。”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更称此曲为“天下之奇作”。这类当时民间流行的小唱,在文人诗篇之外,确实另有风貌,一帜别树,以浓厚的民间气息,给人以新奇之感。其写作特色是:直叙其事,直表其意,直抒其情,在语言上脱口而出,不事雕琢,在手法上纯用白描,全无烘托,而自饶姿韵,风味可掬,有司空图《诗品》所说的“不取诸邻”、“着手成春”之妙。
 
  “不喜秦淮水”一首,表达的是因长期与夫婿分别而产生的闺思。这本是一个陈旧而常见的题材,但它却于陈中见新,常中见奇,把想入非非的念头、憨态横生的口语写入诗篇,使人读诗如见人。这位少妇在独处空闺、百无聊赖之际,想到夫婿的离去,一会怨水,一会恨船,既说“不喜”,又说“生憎”;想到离别之久,已说“经岁”,再说“经年”,好象是胡思乱想,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但却情真意切,生动地传出了闺中少妇的“天真烂漫”的神态,正如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所评:“‘不喜’、‘生憎’、‘经岁’、‘经年’,重复可笑,的是儿女子口角。”应当说,把离恨转嫁给水和船的作品并非绝无仅有,例如晁补之在一首《忆少年》词中曾怨“无情画舸”,刘长卿在一首《送李判官之润州行营》诗中也抱怨“江春不肯留行客”,但都不如这首诗之风韵天成,妙语生姿。
 
  “莫作商人妇”一首,写因盼归不归而产生的怨情,也就是李益《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的意思。前一首怨水恨船,当然并不是真正怨恨所注,到这一首才点出真正怨恨的对象原来是她的夫婿,而夫婿之可怨恨,因为他是白居易《琵琶行》中所说的“重利轻别离”的商人。商人去后,自然盼其归来,而又不知归期何日,就只有求助于占卜。前面提到《云溪友议》所举刘采春的唱词中有一首于鹄的《江南曲》,后两句是“众中不敢分明语,暗掷金钱卜远人”,也写占卜归期。这里用金钗代替金钱,想必为了取用便利,可见其占卜之勤。而由于归期无定,就又抱着随时会突然归来的希望,所以在占卜的同时,还不免要“朝朝江口望”。但望了又望,带来的只是失望,得到的只是“错认几人船”的结果。温庭筠《望江南》词“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柳永《八声甘州》词“想佳人、妆楼顒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也都是写错认船。但这首诗所表达的感情更朴素,更真切。从全诗看,这位少妇既以金钗权当卜钱,又朝朝江口守望,足以说明其望归之切、期待之久,而错认船后的失望之深也就可想而知了。
 
  “那年离别日”一首,写夫婿逐利而去,行踪无定。张潮有首《江南行》:“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犹未还。妾梦不离江上水,人传郎在凤凰山。”所写情事,与这首诗所写有相似之处。“朝朝江口望”,一心望夫婿归来,而不料愈行愈远。这正是望而终于失望的原因,正是每次盼到船来以为是夫婿的归船、却总是空欢喜一场的原因。正如李鍈在《诗法易简录》中所分析:“桐庐已无归期。今在广州,去家益远,归期益无日矣。只淡淡叙事,而深情无尽。”长期分离,已经够痛苦了;加上归期难卜,就更痛苦;再加以行踪无定,愈行愈远,是痛苦上又加痛苦。在这情况下,诗中人只有空闺长守,一任流年似水,青春空负,因而接着在下一首诗中不禁发出“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黄河清有日,白发黑无缘”的近乎绝望的悲叹了。
 
  随着唐代商业的发达,嫁作商人妇的少女越来越多,因而有《啰唝曲》之类的作品出现,而闺妇、行人之所以听到此曲“莫不涟泣”,正因为它写的是一个有社会意义的题材,写出了商人家庭的矛盾和苦闷。
 
                (陈邦炎)
  
画 石
画石
 
                 刘商
 
  苍藓千年粉绘传,坚贞一片色犹全。
 
  那知忽遇非常用,不把分铢补上天!
 
  这是一首题画诗。作者刘商,诗人兼画家。他本人爱画松石树木。这幅题诗的画,也许就是刘商本人的创作。根据诗作的内容,作者是用这一诗一画来表现自己的精神境界,寄托自己的理想、抱负不能施展的悲愤。
 
  开头两句写画石本身,相当于一般抒情诗中的写景。“苍藓千年”与“坚贞一片”是“千年苍藓”与“一片坚贞”的倒文。这两句的大意是:一块古老的长满了青苔的石头出现在画面上,它那一片坚贞的内质,通过画上的设色充分表现了出来。既赞石,又赞画,亦即自赞。神完气足,犹如累巨石于高冈,为下文的反跌蓄势。
 
  前两句借画说石,后两句便只就“石”生发。它没有顺着上文说下去,却以“那知”二字拗转笔意。“那知忽遇非常用,不把分铢补上天!”感叹突如其来,如石破天惊,出人意表。就“石”来说,其“非常之用”,即不同寻常的用途,便是“补天”了。“补天”,原是我国古代的一个神话,《淮南子》、《列子》中都有记载。据说在远古的时候,天上出现缺口,造成了很大的灾难。于是,有一个名叫女娲的神炼制出五色石,补好了天上的缺口。因此后代诗人常把炼石补天作为整顿乾坤、挽回颓势的非常之举。而今作者却生感叹:遇此“补天”机会,却分铢不能得用,如杜甫所谓“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短歌行赠王郎司直》)者,谁为其人呢?两句借天上映喻人间,借石头比拟自身。上下两联一起一跌,相反相成,构成一幅完整的贞士不遇图,完足作者本意。
 
  《画石》一诗,明写处画是宾,石是主;暗喻处则石是宾,人是主;天上是宾,人间是主。章法井然,余地宽阔,耐人寻味。
 
              (陈志明陈长明)
  
题都城南庄
题都城南庄
 
                 崔护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有一段颇具传奇色彩的本事:“崔护……举进士下第,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一亩之宫,而花木丛萃,寂若无人。扣门久之,有女子自门隙窥之,问曰:”谁耶?‘以姓字对,曰:“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女子以杯水至,开门,设床命坐,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妖姿媚态,绰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对,目注者久之。崔辞去,送至门,如不胜情而入,崔亦睠盼而归。嗣后绝不复至。及来岁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径往寻之,门墙如故,而已锁扃之,因题诗于左扉曰……”(唐孟棨《本事诗。情感》)。
 
  是否真有此“本事”,颇可怀疑。也许竟是先有了诗,然后据以敷演成上述“本事”的。但有两点似可肯定:一、这诗是有情节性的;二、上述“本事”对理解这首诗是有帮助的。
 
  四句诗包含着一前一后两个场景相同、相互映照的场面。第一个场面:寻春遇艳──“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如果我们真的相信有那么一回事,就应该承认诗人确实抓住了“寻春遇艳”整个过程中最美丽动人的一幕。“人面桃花相映红”,不仅为艳若桃花的“人面”设置了美好的背景,衬出了少女光彩照人的面影,而且含蓄地表现出诗人目注神驰、情摇意夺的情状,和双方脉脉含情、未通言语的情景。通过这最动人的一幕,可以激发起读者对前后情事的许多美丽想象。这一点,孟棨的《本事诗》可能正是这样做的,后来的戏曲(如《人面桃花》)则作了更多的发挥。
 
  第二个场面:重寻不遇。还是春光烂漫、百花吐艳的季节,还是花木扶疏、桃柯掩映的门户,然而,使这一切都增光添彩的“人面”却不知何处去,只剩下门前一树桃花仍旧在春风中凝情含笑。桃花在春风中含笑的联想,本从“人面桃花相映红”得来。去年今日,伫立桃柯下的那位不期而遇的少女,想必是凝睇含笑,脉脉含情的;而今,人面杳然,依旧含笑的桃花除了引动对往事的美好回忆和好景不常的感慨以外,还能有什么呢?“依旧”二字,正含有无限怅惘。
 
  整首诗其实就是用“人面”、“桃花”作为贯串线索,通过“去年”和“今日”同时同地同景而“人不同”的映照对比,把诗人因这两次不同的遇合而产生的感慨,回环往复、曲折尽致地表达了出来。对比映照,在这首诗中起着极重要的作用。因为是在回忆中写已经失去的美好事物,所以回忆便特别珍贵、美好,充满感情,这才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传神描绘;正因为有那样美好的记忆,才特别感到失去美好事物的怅惘,因而有“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感慨。
 
  尽管这首诗有某种情节性,有富于传奇色彩的“本事”,甚至带有戏剧性,但它并不是一首小叙事诗,而是一首抒情诗。“本事”可能有助于它的广泛流传,但它本身所具的典型意义却在于抒写了某种人生体验,而不在于叙述了一个人们感兴趣的故事。读者不见得有过类似《本事诗》中所载的遇合故事,但却可能有过这种人生体验:在偶然、不经意的情况下遇到某种美好事物,而当自己去有意追求时,却再也不可复得。这也许正是这首诗保持经久不衰的艺术生命力的原因之一吧。
 
  “寻春遇艳”和“重寻不遇”是可以写成叙事诗的。作者没有这样写,正说明唐人更习惯于以抒情诗人的眼光、感情来感受生活中的情事。
 
                (刘学锴)
  
岭上逢久别者又别
岭上逢久别者又别
 
                 权德舆
 
  十年曾一别,征路此相逢。
 
  马首向何处?夕阳千万峰。
 
  这首小诗,用朴素的语言写一次久别重逢后的离别。通篇淡淡着笔,不事雕饰,而平淡中蕴含深永的情味,朴素中自有天然的风韵。
 
  前两句淡淡道出双方“十年”前的“一别”和今日的“相逢”。从诗题泛称对方为“久别者”看来,双方也许并非挚友。这种泛泛之交间的“别”与“逢”,按说“别”既留不下深刻印象,“逢”也掀不起感情波澜。然而,由于一别一逢之间,隔着十年的漫长岁月,自然会引发双方的人事沧桑之感和对彼此今昔情景的联想。所以这仿佛是平淡而客观的叙述就显得颇有情致了。
 
  这首诗的重点,不是抒写久别重逢的感触,而是重逢后又一次匆匆别离的情味。他们在万山攒聚的岭上和夕阳斜照的黄昏偶然重逢,又匆匆作别,诗人撇开“相逢”时的一切细节,直接从“逢”跳到“别”,用平淡而富于含蕴的语言轻轻托出双方欲别未别、将发未发的瞬间情景──“马首向何处?夕阳千万峰。”征路偶然重逢,又即将驱马作别。马首所向,是莽莽的群山万壑,西斜的夕照正将一抹余光投向峭立无语的山峰。这是一幅在深山夕照中悄然作别的素描。不施色彩,不加刻画,没有对作别双方表情、语言、动作、心理作任何具体描绘,却自有一种令人神远的意境。千峰无语立斜阳,境界静寂而略带荒凉,使这场离别带上了黯然神伤的意味。马首所向,千峰耸立,万山攒聚,正暗示着前路漫漫。在夕阳余照、暮色朦胧中,更给人一种四顾苍茫之感。这一切,加上久别重逢旋即又别这样一个特殊的背景,就使得这情景无形中带有某种象征意味。它使人联想到,在人生征途上,离和合,别与逢,总是那样偶然,又那样匆匆,一切都难以预期。诗人固然未必要借这场离别来表现人生道路的哲理,但在面对“马首向何处?夕阳千万峰”的情景时,心中怅然若有所思则是完全可以体味到的。第三句不用通常的叙述语,而是充满咏叹情调的轻轻一问,第四句则宕开写景,以景结情,正透露出诗人内心深处的无穷感慨,加强了世路茫茫的情味。可以说,三、四两句正是诗人眼中所见与心中所感的交会,是一种“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境界。
 
  值得玩味的是,诗人还写过一首内容与此极为相似的七绝《余干赠别张十二侍御》:“芜城陌上春风别,干越亭边岁暮逢。驱车又怆南北路,返照寒江千万峰。”两相比较,七绝刻画渲染的成分显著增加了(如“芜城陌”、“春风别”、“岁暮逢”、“寒江”),浑成含蕴、自然真切的优点就很难体现。特别是后幅,五绝以咏叹发问,以不施刻画的景语黯然收束,浑然一体,含蕴无穷;七绝则将第三句用一般的叙述语来表达,且直接点出“怆”字,不免有嫌于率直发露。末句又施刻画,失去自然和谐的风调。两句之间若即若离,构不成浑融完整的意境。从这里,可以进一步体味到五绝平淡中蕴含深永情味、朴素中具有天然风韵的特点。
 
                (刘学锴)
  
玉台体十二首(其十一)
玉台体十二首(其十一)
 
                 权德舆
 
  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
 
  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
 
  南朝徐陵曾把梁代以前的诗选作十卷,定名《玉台新咏》。严羽说:“或者但谓纤艳者玉台体,其实则不然。”(《沧浪诗话》)可知这一诗集,香艳者居多。权德舆此首,标明仿效“玉台体”,写的是闺情,感情真挚,朴素含蓄,可谓俗不伤雅,乐而不淫。
 
  人在寂寞烦忧之时,常常要左顾右盼,寻求解脱苦恼的征兆。特别当春闺独守,更易表现出这种情绪和心理。我国古代妇女,结腰系裙之带,或丝束,或帛缕,或绣绦,一不留意,有时就难免绾结松弛,这,自古以来被认为是夫妇好合之预兆,当然多情的女主人公马上就把这一偶然现象与自己的思夫之情联系起来了。啊!“昨夜裙带解”,莫不是丈夫要回来了吗?她喜情入怀,寝不安枕,第二天,晨曦临窗,正又看到屋顶上捕食蚊子的蟢子(喜蛛,一种长脚蜘蛛)飘舞若飞:“蟢”者,“喜”也,“今朝蟢子飞”,祥兆迭连出现,这难道会是偶然的吗?喜出望外的女主人公于是由衷地默念:“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我还得好好严妆打扮一番,来迎接丈夫的归来。
 
  这首诗,文字质朴无华,但感情却表现得细致入微。象“裙带解”、“蟢子飞”,这都是些引不起一般人注意的小事,但却荡起了女主人公心灵上无法平静的涟漪。诗又写得含蓄而耐人寻味。丈夫出门后,女主人公的处境、心思、生活情态如何,作者都未作说明,但从“铅华不可弃”的心理独白中,便有一个“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诗经。伯兮》)的思妇形象跃然纸上。通篇描摹心理,用语切合主人公的身分、情态,仿旧体而又别开生面。
 
                (傅经顺) 
宿王昌龄隐居
宿王昌龄隐居
 
                 常建
 
  清溪深不测,隐处唯孤云。
 
  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
 
  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
 
  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
 
  这是一首山水隐逸诗,在盛唐已传为名篇。到清代,更受“神韵派”的推崇,同《题破山寺后禅院》并为常建代表作品。
 
  常建和王昌龄是开元十五年(727)同科进士及第的宦友和好友。但在出仕后的经历和归宿却不大相同。常建“沦于一尉”,只做过盱眙县尉,此后便辞官归隐于武昌樊山,即西山。王昌龄虽然仕途坎坷,却并未退隐。题曰“宿王昌龄隐居”,一是指王昌龄出仕前隐居之处,二是说当时王昌龄不在此地。
 
  王昌龄及第时大约已有三十七岁。此前,他曾隐居石门山。山在今安徽含山县境内,即本诗所说“清溪”所在。常建任职的盱眙,即今江苏盱眙,与石门山分处淮河南北。常建辞官西返武昌樊山,大概渡淮绕道不远,就近到石门山一游,并在王昌龄隐居处住了一夜。
 
  首联写王昌龄隐居所在。“深不测”一作“深不极”,并非指水的深度,而是说清溪水流入石门山深处,见不到头。王昌龄隐居处便在清溪水流入的石门山上,望去只看见一片白云。齐梁隐士、“山中宰相”陶弘景对齐高帝说:“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因而山中白云便沿为隐者居处的标志,清高风度的象征。但陶弘景是著名阔隐士,白云多;王昌龄却贫穷,云也孤,而更见出清高。清人徐增说:“惟见孤云,是昌龄不在,并觉其孤也。”这样理解,也具情趣。
 
  中间两联即写夜宿王昌龄隐居处所见所感。王昌龄住处清贫幽雅,一座孤零零的茅屋,即所谓“茅亭”。屋前有松树,屋边种花,院里莳药,见出他的为人和情趣,独居而情不孤,遁世而爱生活。常建夜宿此地,举头望见松树梢头,明月升起,清光照来,格外有情,而无心可猜。想来明月不知今夜主人不在,换了客人,依然多情来伴,故云“犹为君”,“君”指王昌龄。这既暗示王昌龄不在,更表现隐逸生活的清高情趣。夜宿茅屋是孤独的,而抬眼看见窗外屋边有花影映来,也别具情意。到院里散步,看见王昌龄莳养的药草长得很好。因为久无人来,路面长出青苔,所以茂盛的药草却滋养了青苔。这又暗示主人不在已久,更在描写隐逸情趣的同时,流露出一种惋惜和期待的情味,表现得含蓄微妙。
 
  末联便写自己的归志。“鸾鹤群”用江淹《登庐山香炉峰》“此山具鸾鹤,往来尽仙灵”语,表示将与鸾鹤仙灵为侣,隐逸终生。这里用了一个“亦”字,很妙。实际上这时王昌龄已登仕路,不再隐居。这“亦”字是虚晃,故意也是善意地说要学王昌龄隐逸,步王昌龄同道,借以婉转地点出讽劝王昌龄坚持初衷而归隐的意思。其实,这也就是本诗的主题思想。题曰“宿王昌龄隐居”,旨在招王昌龄归隐。
 
  这首诗的艺术特点确同《题破山寺后禅院》,“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诗人善于在平易地写景中蕴含着深长的比兴寄喻,形象明朗,诗旨含蓄,而意向显豁,发人联想。就此诗而论,诗人巧妙地抓住王昌龄从前隐居的旧地,深情地赞叹隐者王昌龄的清高品格和隐逸生活的高尚情趣,诚挚地表示讽劝和期望仕者王昌龄归来的意向。因而在构思和表现上,“唯论意表”的特点更为突出,终篇都赞此劝彼,意在言外,而一片深情又都借景物表达,使王昌龄隐居处的无情景物都充满对王昌龄的深情,愿王昌龄归来。但手法又只是平实描叙,不拟人化。所以,其动人在写情,其悦人在传神,艺术风格确实近王、孟一派。
 
                (倪其心)
  
题破山寺后禅院
题破山寺后禅院
 
                 常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但馀钟磬音。
 
  破山在今江苏常熟,寺指兴福寺,是南齐时郴州刺史倪德光施舍宅园改建的,到唐代已属古寺。诗中抒写清晨游寺后禅院的观感,笔调古朴,描写省净,兴象深微,意境浑融,艺术上相当完整,是盛唐山水诗中独具一格的名篇。
 
  这首诗题咏的是佛寺禅院,抒发的是寄情山水的隐逸胸怀。诗人在清晨登破山,入兴福寺,旭日初升,光照山上树林。佛家称僧徒聚集的处所为“丛林”,所以“高林”兼有称颂禅院之意,在光照山林的景象中显露着礼赞佛宇之情。然后,诗人穿过寺中竹丛小路,走到幽深的后院,发现唱经礼佛的禅房就在后院花丛树林深处。这样幽静美妙的环境,使诗人惊叹,陶醉,忘情地欣赏起来。他举目望见寺后的青山焕发着日照的光彩,看见鸟儿自由自在地飞鸣欢唱;走到清清的水潭旁,只见天地和自己的身影在水中湛然空明,心中的尘世杂念顿时涤除。佛门即空门。佛家说,出家人禅定之后,“虽复饮食,而以禅悦为味”(《维摩经。方便品》),精神上极为纯净怡悦。此刻此景此情,诗人仿佛领悟到了空门禅悦的奥妙,摆脱尘世一切烦恼,象鸟儿那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似是大自然和人世间的所有其他声响都寂灭了,只有钟磬之音,这悠扬而宏亮的佛音引导人们进入纯净怡悦的境界。显然,诗人欣赏这禅院幽美绝世的居处,领略这空门忘情尘俗的意境,寄托自己遁世无闷的情怀。
 
  这是一首律诗,但笔调有似古体,语言朴素,格律变通。它首联用流水对,而次联不对仗,是出于构思造意的需要。这首诗从唐代起就备受赞赏,主要由于它构思造意的优美,很有兴味。诗以题咏禅院而抒发隐逸情趣,从晨游山寺起而以赞美超脱作结,朴实地写景抒情,而意在言外。这种委婉含蓄的构思,恰如唐代殷璠评常建诗歌艺术特点所说:“建诗似初发通庄,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所以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河岳英灵集》)精辟地指出常建诗的特点在于构思巧妙,善于引导读者在平易中入其胜境,然后体会诗的旨趣,而不以描摹和词藻惊人。因此,诗中佳句,往往好象突然出现在读者面前,令人惊叹。而其佳句,也如诗的构思一样,工于造意,妙在言外。宋代欧阳修十分喜爱“竹径”两句,说“欲效其语作一联,久不可得,乃知造意者为难工也”。后来他在青州一处山斋宿息,亲身体验到“竹径”两句所写的意境情趣,更想写出那样的诗句,却仍然“莫获一言”(见《题青州山斋》)。欧阳修的体会,生动说明了“竹径”两句的好处,不在描摹景物精美,令人如临其境,而在于能够唤起身经其境者的亲切回味,故云难在造意。同样,被殷璠誉为“警策”的“山光”两句,不仅造语警拔,寓意更为深长,旨在发人深思。正由于诗人着力于构思和造意,因此造语不求形似,而多含比兴,重在达意,引人入胜,耐人寻味。
 
  盛唐山水诗大多歌咏隐逸情趣,都有一种优闲适意的情调,但各有独特风格和成就。常建这首诗是在优游中写会悟,具有盛唐山水诗的共通情调,但风格闲雅清警,艺术上与王维的高妙、孟浩然的平淡都不类同,确属独具一格。
 
                (倪其心)
  
三日寻李九庄
三日寻李九庄
 
                 常建
 
  雨歇杨林东渡头,永和三日荡轻舟。
 
  故人家在桃花岸,直到门前溪水流。
 
  诗的题材很平常,内容也极单纯:三月三日这一天,乘船去寻访一位家住溪边的朋友李某(“九”是友人的排行)。头一句写这次行程的出发点──杨林东渡头的景物。顾名思义,可以想见这个小小的渡口生长着一片绿柳。出发时潇潇春雨已经停歇,柳林经过春雨的洗涤,益发显得青翠满眼,生意盎然。这清新明丽的景色,为这次轻松愉快的游访提供了一个适宜的环境气氛;雨后必然水涨,也为下句“荡轻舟”准备了条件。
 
  第二句写舟行溪中的愉快感受和诗意联想。因为是三月三日乘舟寻访友人,这个日子本身,以及美好的节令、美丽的景色都很容易使诗人联想起历史上著名的山阴兰亭之会。诗人特意标举“永和三日”,读者即可以从这里引发出丰富的联想,在脑海中描绘出一幅“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的清丽画图,和“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的欢乐场面。
 
  三四两句转写此行的目的地──李九庄的环境景色。故人的家就住在这条溪流岸边,庄旁河岸,有一片桃林。三月初头,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让人自然联想起夹岸桃花的武陵源。实际上,作者在这里正是暗用桃花源的典故,把李九庄比作现实的桃源仙境,不过用得非常自然巧妙,令人浑然不觉罢了。张旭《桃花矶》说:“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同样暗用桃源之典。但张诗以问语作收,得摇曳不尽之致;常诗以直叙作结,见兴会淋漓之情。机杼虽同,而意趣自异。
 
  以上所说的,是把三四两句理解为诗人到达李九庄后即目所见的情景。这境界、情调已经够优美了。但细味题目中的“寻”字,却感到诗人在构思上还打了一个小小的埋伏。三四两句,实际上并非到达后即目所见,而是舟行途中对目的地的遥想,是根据故人对他的居处所作的诗意介绍而生出的想象。诗人并没有到过李九庄,只是听朋友说过:从杨林渡头出发,有一条清溪直通我家门前,不须费力寻找,只要看到一片繁花似锦的桃林,就是我家的标志了。这,正是“故人家在桃花岸,直到门前溪水流”这种诗意遥想的由来。不妨说,这首诗的诗意就集中体现在由友人的提示而去寻访所生出的美丽遐想上。这种遐想,使得这首本来容易写得比较平直的诗增添了曲折的情致和隽永的情味,变得更耐人涵咏咀嚼了。
 
                (刘学锴)
 
塞下曲四首(其一)
塞下曲四首(其一)
 
                 常建
 
  玉帛朝回望帝乡,乌孙归去不称王。
 
  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
 
  边塞诗大都以词情慷慨、景物恢奇、充满报国的忠贞或低徊的乡思为特点。常建的这首《塞下曲》却独辟蹊径,弹出了不同寻常的异响。
 
  这首诗既未炫耀武力,也不嗟叹时运,而是立足于民族和睦的高度,讴歌了化干戈为玉帛的和平友好的主题。中央朝廷与西域诸族的关系,历史上阴晴不定,时有弛张。作者却拈出了美好的一页加以热情的赞颂,让明媚的春风吹散弥漫一时的滚滚狼烟,赋予边塞诗一种全新的意境。
 
  诗的头两句,是对西汉朝廷与乌孙民族友好交往的生动概括。“玉帛”,指朝觐时携带的礼品。《左传。哀公七年》有“禹合诸侯干涂山,执玉帛者万国”之谓。执玉帛上朝,是一种宾服和归顺的表示。“望”字用得笔重情深,乌孙使臣朝罢西归,而频频回望帝京长安,眷恋不忍离去,说明恩重义浃,相结很深。“不称王”点明乌孙归顺,边境安定。乌孙是活动在伊犁河谷一带的游牧民族,为西域诸国中的大邦。据《汉书》记载,武帝以来朝廷待乌孙甚厚,双方聘问不绝。武帝为了抚定西域,遏制匈奴,曾两次以宗女下嫁,订立和亲之盟。太初间(前104-前101),武帝立楚王刘戊的孙女刘解忧为公主,下嫁乌孙,生了四男二女,儿孙们相继立为国君,长女也嫁为龟兹王后。从此,乌孙与汉朝长期保持着和平友好的关系,成为千古佳话。常建首先以诗笔来讴歌这段历史,虽只寥寥数语,却能以少总多,用笔之妙,识见之精,实属难能可贵。
 
  一、二句平述史实,为全诗铺垫。三、四句顺势腾骞,波涌云飞,形成高潮。“天涯”上承“归去”,乌孙朝罢西归,马足车轮,邈焉万里,这辽阔无垠的空间,便隐隐从此二字中见出。“静”字下得尤为有力。玉门关外的茫茫大漠,曾经是积骸成阵的兵争要冲,如今却享有和平宁静的生活。这是把今日的和平与昔时的战乱作明暗交织的两面关锁的写法,于无字处皆有深意,是诗中之眼。诗的结句雄健入神,情绪尤为昂扬。诗人用彩笔绘出一幅辉煌画卷:战争的阴霾消散净尽,日月的光华照彻寰宇。这种理想境界,体现了各族人民热爱和平、反对战争的崇高理想,是高响入云的和平与统一的颂歌。
 
  “兵气”,犹言战象,用语字新意炼。不但扣定“销”字,直贯句末,且与“静处”挽合,将上文缴足。环环相扣,愈唱愈高,真有拿云的气概。沈德潜诩为“句亦吐光”,可谓当之无愧。
 
  常建的诗作,大多成于开元、天宝年间。他在这首诗里如此称颂和亲政策与弭兵理想,当是有感于唐玄宗晚年开边黩武的乱政而发的,可说是一剂针砭时弊的对症之方。
 
                (周笃文)
  
野老歌
野老歌
 
                 张籍
 
  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
 
  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
 
  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
 
  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
 
  张籍是新乐府运动的健将之一,“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其乐府诗之精神与元、白相通;而具体手法略有差异。白居易的讽谕诗往往“意激而言质”,篇幅亦长,故不免有尽、露之疵累。而张籍的乐府,如这首《野老歌》作法就不同。
 
  诗共八句,很短,但韵脚屡换。诗意可按韵的转换分为三层。前四句开门见山,写山农终年辛劳而不得食。“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山”字两见,强调这是一位山农(诗题一作《山农词》)。山地贫瘠,广种薄收,“三四亩”收成不会很多。而深山为农,本有贫困而思逃租之意。但安史乱后的唐王朝处在多事之秋,财政困难,封建剥削无孔不入。“纵使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苗疏”意味收成少,收成少而“税多”,必然产生劳动者“不得食”的不合理现象。如仅仅写到粮食“输入官仓”那样一种司空见惯的事实为止,深度还不够,而“化为土”三字的写出,方才揭示出一种怵目惊心的社会现实。一方面是老农终年做牛马,使土地长出粮食;一方面是官家不劳而获,且轻易把粮食“化为土”,这实际上构成一种鲜明的对比关系。好在不但表现出老农被剥夺的痛苦,而且表现出他眼见心血被践踏的痛心。所以,虽然只道事实,语极平易,读来至为沉痛,字字饱含血泪。
 
  五、六句写老农迫于生计不得不采野果充饥,仍是直陈其事:“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可是,这是多么发人深思的事实:辛苦一年到头,赢得的是“空室”——一无所有,真叫人“何以卒岁”!冬来农闲,辛苦一年的农具可以傍墙休息,可辛苦一年的人却不得休息。粮食难收,却“收橡实”。两句内涵尚未尽于此,“呼儿登山”四字又暗示出老农衰老羸弱,不得不叫儿子一齐出动,上山采野果。橡实乃橡树子,状似栗,可以充饥。写“呼儿登山收橡实”,又确有山居生活气息,使人想到杜甫“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深谷里”(《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的名句,没有生活体验或对生活的深入观察,难以写出。
 
  老农之事,叙犹未已,结尾两句却旁骛一笔,牵入一“西江贾客”。桂、黔、郁三江之水在广西苍梧县合流,东流为西江,亦称上江。“西江贾客”当指广西做珠宝生意的商人,故诗中言“珠百斛”。其地其人与山农野老似全不相干,诗中又没有叙写的语言相联络,跳跃性极显。然而,一边是老小登山攀摘野果,极度贫困;一边是“船中养犬长食肉”,极度奢靡,又构成一种鲜明对比。人不如狗,又揭示出一种极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豢养于船中的狗与猎犬家犬不同,纯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这形象本身也能引起意味深长的联想。作者《估客乐》一诗结尾“农夫税多长辛苦,弃业宁为贩宝翁”,手法与此略同,但有议论抒情成分,而此诗连这等字面也没有,因而更见含蓄。
 
  全诗似乎只摆一摆事实就不了了之,象一个没有说完的故事,与“卒章显其志”的作法完全相反,但读来发人深思,诗人的思想倾向十分鲜明,揭露现实极其深刻。其主要的手法就在于形象的对比。诗中两次对比,前者较隐,后者较显,运用富于变化。人物选择为一老者,尤见封建剥削之残酷,及世道之不合理,也愈有典型性。篇幅不长而韵脚屡换,给人活泼圆转的印象;至如语言平易近人,又颇有白诗的好处。
 
                (周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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