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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鉴赏辞典》

_17 萧涤非(当代)
 
  明代诗论家徐祯卿说:“气本尚壮,亦忌锐逸。”(《谈艺录》)书愤之作如果一味逞雄使气,象灌夫骂座一般,便会流于粗野褊急一路。李白这首诗豪气纵横而不失之粗野,悲愤难平而不流于褊急。开头四句入手紧,起势高,抒写胸中愤激之状而不作悲酸语,故壮浪恣纵,如高山瀑流,奔泻而出,至第四句顿笔收住,如截奔马,文气陡然腾跃而起。第五句以“初”字回旋兜转,笔饱墨酣,以昂扬的格调极写得意,方以为有风云际会、鱼水顾合之美,笔势又急转直下,用“大隐金门”等语暗写遭谗之意。最后以蛾眉见妒作结,点明进谗之人,方恃宠贵盛,自己虽拂剑击壶,慷慨悲歌,终莫奈之何。诗笔擒纵结合,亦放亦收,波澜起伏,变化入神,文气浑灏流转,首尾呼应。明代诗论家徐祯卿认为,一首好诗应该做到“气如良驷,驰而不轶”。(《谈艺灵》)李白这首诗是当之无愧的。
 
                (吴汝煜)
 
梁园吟
梁园吟
 
                 李白
 
  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
 
  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
 
  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
 
  却忆蓬池阮公咏,因吟“渌水扬洪波”。
 
  洪波浩荡迷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
 
  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
 
  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
 
  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
 
  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
 
  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
 
  舞影歌声散渌池,空馀汴水东流海。
 
  沈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
 
  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
 
  歌且谣,意方远,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这首诗一名《梁苑醉酒歌》,写于天宝三载(744)诗人游大梁(今河南开封一带)和宋州(州治在今河南商丘)的时候。梁园,一句梁苑,汉代梁孝王所建;平台,春秋时宋平公所建。这两个遗迹,分别在唐时的大梁和宋州。李白是离长安后来到这一带的。三年前,他得到唐玄宗的征召,满怀理想,奔向长安。结果不仅抱负落空,立脚也很艰难,终于被唐玄宗“赐金放还”(《新唐书》本传)。由希望转成失望,这在一个感情强烈的浪漫主义诗人心中所引起的波涛,是可以想见的。这首诗的成功之处,就是把这一转折中产生的激越而复杂的感情,真切而又生动形象地抒发出来。我们好象被带入天宝年代,亲耳聆听诗人的倾诉。
 
  从开头到“路远”句为第一段,抒发作者离开长安后抑郁悲苦的情怀。离开长安,意味着政治理想的挫折,不能不使李白感到极度的苦闷和茫然。然而这种低沉迷惘的情绪,诗人不是直接叙述出来,而是融情于景,巧妙地结合登程景物的描绘,自然地流露出来。“挂席欲进波连山”,滔滔巨浪如群峰绵亘起伏,多么使人厌憎的艰难行程,然而这不也正是作者脚下坎坷不平的人生途程么!“天长水阔厌远涉”,万里长河直伸向缥缈无际的天边,多么遥远的前路,然而诗人的希望和追求不也正象这前路一样遥远和渺茫么!在这里,情即是景,景即是情,情景相生,传达出来的情绪含蓄而又强烈,一股失意厌倦的情绪扑人,我们几乎可以感觉到诗人沉重、疲惫的步履。这样的笔墨,使本属平铺直叙的开头,不仅不显得平淡,而且造成一种浓郁的气氛,笼罩全诗,奠定了基调,可谓起得有势。
 
  接着诗笔层折而下。诗人访古以遣愁绪,而访古徒增忧思;作歌以抒积郁,心头却又浮现阮籍的哀吟:“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渌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羁旅无俦匹,俯仰怀哀伤。”(《咏怀诗》)今人古人,后先相望,遭遇何其相似!这更加触动诗人的心事,不禁由阮诗的蓬池洪波又转向浩荡的黄河,由浩荡的黄河又引向迷茫不可见的长安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一声慨叹含着对理想破灭的无限惋惜,道出了忧思纠结的根源。短短六句诗,感情回环往复,百结千缠,表现出深沉的忧怀,为下文作好了铺垫。
 
  从“人生”句到“分曹”句为第二段。由感情方面说,诗人更加激昂,苦闷之极转而为狂放。由诗的径路方面说,改从排解忧怀角度着笔,由低徊掩抑一变而为旷放豪纵,境界一新,是大开大阖的章法。诗人以“达命”者自居,对不合理的人生遭遇采取藐视态度,登高楼,饮美酒,遣愁放怀,高视一切。奴子摇扇,暑热成秋,环境宜人;玉盘鲜梅,吴盐似雪,饮馔精美。对此自可开怀,而不必象伯夷、叔齐那样苦苦拘执于“高洁”。夷齐以薇代粮,不食周粟,持志高洁,士大夫们常引以为同调。这里“莫学”两字,正可看出诗人理想破灭后极度悲愤的心情,他痛苦地否定了以往的追求,这就为下文火山爆发一般的愤激之情拉开了序幕。
 
  “昔人”以下进入了情感上剧烈的矛盾冲突中。李白痛苦的主观根源来自对功业的执着追求,这里的诗意便象汹涌的波涛一般激愤地向功业思想冲刷过去。诗人即目抒怀,就梁园史事落墨。看一看吧,豪贵一时的魏国公子无忌,今日已经丘墓不保;一代名王梁孝王,宫室已成陈迹;昔日上宾枚乘、司马相如也已早作古人,不见踪影。一切都不耐时间的冲刷,烟消云散,功业又何足系恋!“荒城”二句极善造境,冷月荒城,高云古木,构成一种凄清冷寂的色调,为遗迹荒凉做了很好的烘托。“舞影”二句以蓬池、汴水较为永恒的事物,同舞影歌声人世易于消歇的事物对举,将人世飘忽之意点染得十分浓足。如果说开始还只是开怀畅饮,那么,随着感情的激越,到这里便已近于纵酒颠狂。呼五纵六,分曹赌酒,简单几笔便勾画出酣饮豪博的形象。“酣驰晖”三字写出一似在同时间赛跑,更使汲汲如不及的狂饮情态跃然纸上。
 
  否定了人生积极的事物,自不免消极颓唐。但这显然是有激而然。狂放由苦闷而生,否定由执着而来,狂放和否定都是变态,而非本志。因此,愈写出狂放,愈显出痛苦之深;愈表现否定,愈见出系恋之挚。刘熙载说得好:“太白诗言侠、言仙、言女、言酒,特借用乐府形体耳。读者或认作真身,岂非皮相。”(《艺概》卷二)正因为如此,诗人感情的旋律并没有就此终结,而是继续旋转升腾,导出末段四句的高潮:总有一天会象高卧东山的谢安一样,被请出山实现济世的宏愿。多么强烈的期望,多么坚定的信心!李白的诗常夹杂一些消极成分,但总体上并不使人消沉,就在于他心中永远燃烧着一团火,始终没有丢弃追求和信心,这是十分可贵的。
 
  这首诗,善于形象地抒写感情。诗人利用各种表情手段,从客观景物到历史遗事以至一些生活场景,把它如触如见地勾画出来,使人感到一股强烈的感情激流。我们好象亲眼看到一个正直灵魂的苦闷挣扎,冲击抗争,从而感受到社会对他的无情摧残和压抑。
 
  清人潘德舆说:“长篇波澜贵层叠,尤贵陡变;贵陡变,尤贵自在。”(《养一斋诗话》卷二)这首长篇歌行体诗可说是一个典范。它随着诗人感情的自然奔泻,诗境不停地转换,一似夭矫的游龙飞腾云雾之中,不可捉摸。从抑郁忧思变而为纵酒狂放,从纵酒狂放又转而为充满信心的期望。波澜起伏,陡转奇兀,愈激愈高,好象登泰山,通过十八盘,跃出南天门,踏上最高峰头,高唱入云。
 
                (孙静)
横江词六首(其一)
横江词六首(其一)
 
                 李白
 
  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
 
  猛风吹倒天门山,白浪高于瓦官阁。
 
  李白早期创作的诗歌就焕发着积极浪漫主义的光彩,语言明朗真率,他这种艺术特色的形成得力于学习汉魏乐府民歌。这首诗,无论在语言运用和艺术构思上都深受南朝乐府吴声歌曲的影响。
 
  “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开首两句,语言自然流畅,朴实无华,充满地方色彩。“侬”为吴人自称。“人道”、“侬道”,纯用口语,生活气息浓烈。一抑一扬,感情真率,语言对称,富有民间文学本色。横江,即横江浦,在今安徽和县东南,位于长江西北岸,与东南岸的采石矶相对,形势险要。从横江浦观看长江江面,有时风平浪静,景色宜人,所谓“人道横江好”;然而,有时则风急浪高,“横江欲渡风波恶”,“如此风波不可行”,惊险可怖,所以“侬道横江恶”,引出下面两句奇语。
 
  “猛风吹倒天门山”,“吹倒山”,这是民歌惯用的夸张手法。天门山由东、西两梁山组成。西梁山位于和县以南,东梁山又名博望山,位于当涂县西南,“两山石状飚岩,东西相向,横夹大江,对峙如门”(《江南通志》),形势十分险要。“猛风吹倒”,诗人描摹大风吹得凶猛:狂飚怒吼,呼啸而过,仿佛要刮倒天门山。
 
  紧接一句,顺水推舟,形容猛风掀起洪涛巨浪的雄奇情景:“白浪高于瓦官阁。”猛烈的暴风掀起洪涛巨浪,激起雪白的浪花,从高处远远望去,“白浪如山那可渡?”“涛似连山喷雪来”。沿着天门山长江江面,排山倒海般奔腾而去,洪流浪峰,一浪高一浪,仿佛高过南京城外江边上的瓦官阁。诗中以“瓦官阁”收束结句,是画龙点睛的传神之笔。瓦官阁即瓦棺寺,又名昇元阁,故址“在建康府城西隅。前瞰江面,后据重冈,……乃梁朝故物,高二百四十尺”(《方舆胜览》)。它在诗中好比一座航标,指示方向、位置、高度,诗人在想象中站在高处,从天门山这一角度纵目遥望,仿佛隐约可见。巨浪滔滔,一泻千里,向着瓦官阁铺天盖地奔去,那汹涌雄奇的白浪高高腾起,似乎比瓦官阁还要高,真是蔚为壮观。诗人描绘大风大浪的夸张手法,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猛风吹倒天门山”,显然是大胆夸张,然而,从摹状山势的险峻与风力的猛烈情景看,可以说是写得活龙活现,令人感到可信而不觉得虚妄离奇。“白浪高于瓦官阁”,粗看仿佛不似,但从近大远小的透视规律上看,站在高处远望,白浪好象高过远处的瓦官阁了。这样的夸张,合乎情理而不显得生硬造作。
 
  诗人以浪漫主义的彩笔,驰骋丰富奇伟的想象,创造出雄伟壮阔的境界,读来使人精神振奋,胸襟开阔。语言也象民歌般自然流畅,明白如话。
 
                (何国治)
横江词六首(其五)
横江词六首(其五)
 
                 李白
 
  横江馆前津吏迎,向余东指海云生,“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
 
  我国的旧诗中,虽则也间有相互问答之词,如诗经的“女曰:鸡鸣。士曰:昧旦。”(《诗经。齐风。鸡鸣》)以及《孔雀东南飞》中兰芝与使君的对白,但数量少得很,一般都是作者一人在作独白。尤其在一首绝句中,限于字数,要包括双方的问答,的确是不简单的。
 
  李白这一首诗,不但有主客双方的对白,而且除了人地以外,还辅以说话时的手势,奕奕如生,有声有色。第一句“横江馆前津吏迎”,写出李白与津吏(管渡口的小吏)在横江浦(今安徽和县东南)的驿馆前相逢。一个“迎”字点出津吏的社会地位与李白悬殊。第二句“向余东指海云生”形象写得极其活跃,几乎使人在纸上看到这一年老善良的津吏拉着少年李白的袖子,一手指向遥远的天空,在警告李白说:云生海上,暴风雨即将来临。津吏为什么这样说呢?当然为了李白先提出要渡江,否则决不会有对方尚未开口,来意未明之前,就先凑上去的。第三句中的“郎今欲渡”四字,就证实了津吏未举手东指以前,李白就先已提出了“欲渡”,这一手法就将李白所说的话,包括在津吏的话中,不必再加明写,而自然知道是对白,因此笔墨上就非常凝炼,非常精约。
 
  第三句以下纯是津吏的话。“郎今欲渡缘何事?”句中称李白为郎(郎在唐代除了女性称其爱人以外,一般也用来称呼少年),可见那时李白年龄还不大,而津吏则已是老人。津吏问李白缘何事而渡江,言外之意,有可省即省之意,反映出李白当时急于渡江的那种神情,这个问题还没有等李白答复,接下来就从上句的“海云生”,下出了结论,说:“如此风波不可行”。“如此风波”四字好象风波已成为事实,其实海云初生,那有江风江浪立即接天而来之理?这里,这样说法,一则可见津吏对于观察天象积有经验,颇具自信,二则显示老人的善良心情,如老长辈一般的用命令式来肯定他的“不可行”。
 
  全诗虽则有如上所说那些特点,可是在表现形式上,却又那么地爽朗明快,简直是一气呵成。
 
                (沈熙乾)
 
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李白
 
  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
 
  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
 
  解道“澄江浄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金陵城西楼即“孙楚楼”,因西晋诗人孙楚曾来此登高吟咏而得名。楼在金陵城西北覆舟山上(见《舆地志》),蜿蜒的城垣,浩渺的长江,皆陈其足下,为观景的胜地。这首诗,李白写自己夜登城西楼所见所感。
 
  “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诗人是在静寂的夜间,独自一人登上城西楼的。“凉风发”,暗示季节是秋天,与下文“秋月”相呼应。“吴越”,泛指江、浙一带;远望吴越,点出登楼的目的。从“夜寂”、“独上”、“望吴越”等词语中,隐隐地透露出诗人登楼时孤寂、抑郁、怅惘的心情。诗人正是怀着这种心情来写“望”中之景的。
 
  “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上句写俯视,下句写仰观。俯视白云和城垣的影子倒映在江面上,微波涌动,恍若白云、城垣在轻轻摇荡;仰观遥空垂落的露珠,在月光映照下,象珍珠般晶莹,仿佛是从月亮中滴出。十四个字,把秋月下临江古城特殊的夜景,描绘得多么逼真传神!两个“白”字,在色彩上分外渲染出月光之皎洁,云天之渺茫,露珠之晶莹,江水之明净。“空”字,在气氛上又令人感到古城之夜特别静寂。“摇”、“滴”两个动词用得尤其神奇。城是不会“摇”的,但“凉风发”,水摇,影摇,给你的幻觉,城也摇荡起来,月亮是不会“滴”露珠的,但“独上高楼”,凝神仰望秋月皎洁如洗,好象露珠是从月亮上滴下似的。“滴”与“摇”,使整个静止的画面飞动起来,使本属平常的云、水、城、露、月诸多景物,一齐情态逼露,异趣横生,令人浮想联翩,为之神往。这样的描写,不仅反映出浪漫主义诗人想象的奇特,也充分显示出他对大自然敏锐的感觉和细致的观察力,故能捕捉住客观景物的主要特征,“着一字而境界全出”。
 
  “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诗人伫立月下,沉思默想,久久不归。他苦苦思索什么?原来他是在慨叹人世混浊,知音难遇。“相接”,精神相通、心心相印的意思。一个“稀”字,吐露了诗人一生怀才不遇、愤世疾俗的苦闷心情。“古来”、“眼中”,又是诗人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意思是说,不仅是我眼前知音稀少,自古以来有才华、有抱负的人当时也都是如此。知音者“眼中”既然“稀”,诗人很自然地怀念起他所敬慕的历史人物。这里“眼中”二字对最后一联,在结构上又起了“金针暗度”的作用,暗示底下将要写什么。
 
  “解道‘澄江浄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谢玄晖,即谢浄,南齐著名诗人,曾任过地方官和京官,后被诬陷,下狱死。李白一生对谢浄十分敬慕,这是因为谢浄的诗风清新秀逸,他的孤直、傲岸的性格和不幸遭遇同李白相似,用李白的话说,就叫做“今古一相接”(见《谢公亭》)。谢浄在被排挤出京离开金陵时,曾写有《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的著名诗篇,描写金陵壮美的景色和抒发去国怀乡之愁。“澄江浄如练”就是此诗中的一句,他把清澈的江水比喻成洁白的丝绸。李白夜登城西楼和谢浄当年晚登三山,境遇同样不幸,心情同样苦闷(李白写此诗是在他遭权奸谗毁被排挤离开长安之后),就很自然地会联想到当年谢浄笔下的江景,想到谢浄写此诗的心情,于是发出会心的赞叹:“解道‘澄江浄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意思是说,谢浄能吟出“澄江浄如练”这样的好诗,令我深深地怀念他。这两句,话中有“话”,其“潜台词”是,我与谢浄精神“相接”,他的诗我能理解;今日我写此诗,与谢浄当年心情相同,有谁能“解道”、能“长忆”呢?可见李白“长忆”谢浄,乃是感慨自己身处暗世,缺少知音,孤寂难耐。这正是此诗的命意,在结处含蓄地点出,与开头的“独上”相呼应,令人倍感“月下沉吟”的诗人是多么的寂寞和忧愁。
 
  这首诗,诗人笔触所及,广阔而悠远,天上,地下,眼前,往古,飘然而来,忽然而去,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表面看来,似乎信笔挥洒,未加经营;仔细玩味,则脉络分明,一线贯通。这根“线”,便是“愁情”二字。诗人时而写自己行迹或直抒胸臆(如一二、五六句),时而描绘客观景物或赞美古人(如三四、七八句),使这条感情线索时显时隐、一起一伏,象波浪推涌,节奏鲜明,又逐步趋向深化,由此可见诗人构思之精。这首诗中,词语的选用,韵律的变换,在色彩上,在声调上,在韵味上,都协调一致,给人以一种苍茫、悲凉、沉郁的感觉。这就格外突出了诗中的抒情主线,使得全诗浑然一体,愈见精美。
 
                (何庆善)
 
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
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
 
                 李白
 
  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
 
  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渡湘水。
 
  湘水上,女萝衣,白云堪卧君早归。
 
  这首诗是唐玄宗天宝初年,李白在长安送刘十六归隐湖南所作。诗八句四十二字,因为其中不少词语的重沓咏歌,便觉得声韵流转,情怀摇漾,含意深厚,意境超远,应当说是歌行中的上品。
 
  这首诗的引人处首先在于一股真情扑人。诗人送刘十六归隐是饱含着自己的感情的,甚至不妨说,是借刘十六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
 
  天宝初年,李白怀着济世之志,奉召来到长安,然而长安“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古风》其十五)的政治现实,把他的期望击得粉碎,因此,不得不使他考虑到将来的去向和归宿。这时他送友人归山,不再是对待一般隐逸的感情,而是惨透着同腐败政治决裂的浓烈情绪,因而感情喷薄而出。
 
  这首诗选用的表情途径,极为别致。诗命题为“白云歌”,诗中紧紧抓住白云这一形象,展开情怀的抒发。白云向来是和隐者联系在一起的。南朝时,陶弘景隐于句曲山,齐高帝萧道成有诏问他“山中何所有?”他作诗答说:“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从此白云便与隐者结下不解之缘了。白云自由不羁,高举脱俗,洁白无瑕,是隐者品格的最好象征,李白这首诗直接从白云入手,不需费词,一下子便把人们带入清逸高洁的境界。
 
  为了充分利用白云的形象和作用,这首送别诗不再从别的方面申叙离情,只择取刘十六自秦归隐于楚的行程落笔。从首句“楚山秦山皆白云”起,这朵白云便与他形影不离,随他渡湘水,随他入楚山里,直到末句“白云堪卧君早归”,祝愿他高卧白云为止,可以说全诗从白云始,以白云终。我们似乎只看到一朵白云的飘浮,而隐者的高洁,隐逸行动的高尚,尽在不言之中。胡应麟说“诗贵清空”,又说“诗主风神”(《诗薮》),这首诗不直写隐者,也不咏物式地实描白云,而只把它当做隐逸的象征。因此,是隐者,亦是白云;是白云,亦是隐者,真正达到清空高妙,风神潇洒的境界。方弘静说:“《白云歌》无咏物句,自是天仙语,他人稍有拟象,即属凡辞。”是体会到了这一妙处的。
 
  这首歌行运笔极为自然,而自然中又包含匠心。首句称地,不直言秦、楚,而称“楚山”、“秦山”,不仅与归山相应,气氛谐调,增强隐逸色调;而且古人以为云触山石而生,自然地引出了白云。择字之妙,一笔双关。当诗笔触及湘水时,随事生情,点染上“女萝衣”一句。屈原《九歌。山鬼》云:“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女萝衣”即代指山鬼。山鬼爱慕有善行好姿的人,“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汉代王逸注云:“所思,谓清洁之士若屈原者也。”这里借用这一故实,意谓湘水对洁身修德之人将以盛情相待,进一步渲染了隐逸地的可爱和归者之当归。而隐以屈原喻归者,又自在言外。末句一个“堪”字包含多少感慨!白云堪卧,也就是市朝不可居。有了这个“堪”字,“君早归”三字虽极平实,也含有无限坚定的意味了。表现得含蓄深厚,平淡中有锋芒。
 
  本诗采用了歌体形式来表达倾泻奔放的感情是十分适宜的。句式上又多用顶真格,即下一句之首重复上一句之尾的词语,具有民歌复沓歌咏的风味,增加了音节的流美和情意的缠绵,使内容和艺术形式达到和谐的统一。
 
                (孙静)
 
秋浦歌十七首(其十四)
秋浦歌十七首(其十四)
 
                 李白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秋浦,在今安徽省贵池县西,是唐代银和铜的产地之一。大约天宝十二年(753),李白漫游到此,写了组诗《秋浦歌》。本篇是其中第十四首。这是一首正面描写和歌颂冶炼工人的诗歌,在我国浩如烟海的古典诗歌中较为罕见,因而极为可贵。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诗一天头,便呈现出一幅色调明亮、气氛热烈的冶炼场景:炉火熊熊燃烧,红星四溅,紫烟蒸腾,广袤的天地被红彤彤的炉火照得通明。诗人用了“照”、“乱”两个看似平常的字眼,但一经炼入诗句,便使冶炼的场面卓然生辉。透过这生动景象,不难感受到诗人那种新奇、兴奋、惊叹之情。
 
  接着两句“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转入对冶炼工人形象的描绘。诗人以粗犷的线条,略加勾勒,冶炼工人雄伟健壮的形象便跃然纸上。“赧郎”二字用词新颖,颇耐寻味。“赧”,原指因害羞而脸红;这里是指炉火映红人脸。从“赧郎”二字,可以联想到他们健美强壮的体魄和勤劳、朴实、热情、豪爽、乐观的性格。结句“歌曲动寒川”,关合了上句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冶炼工人一边劳动,一边歌唱,那嘹亮的歌声使寒冷的河水都荡漾起来了。他们唱的什么歌?诗人未加明点,读者可以作出各式各样的补充和联想;歌声果真把寒川激荡了么?当然不会,这是诗人的独特感受,是夸张之笔,却极为传神。如果说,“赧郎”句只是描绘了明月、炉火交映下冶炼工人的面部肖象,那么,这一句则揭示出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丰富的情感和优美的情操,字里行间饱含着诗人的赞美歌颂之情。
 
  这是一幅瑰玮壮观的秋夜冶炼图。在诗人神奇的画笔下,光、热、声、色交织辉映,明与暗、冷与热、动与静烘托映衬,鲜明、生动地表现了火热的劳动场景,酣畅淋漓地塑造了古代冶炼工人的形象,确是古代诗歌宝库中放射异彩的艺术珍品。
 
                (张秉戍)
 
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
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
 
                 李白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箇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这是一首抒愤诗。诗人以奔放的激情,浪漫主义的艺术手法,塑造了“自我”的形象,把积蕴极深的怨愤和抑郁宣泄出来,发挥了强烈感人的艺术力量。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箇长?”劈空而来,似大潮奔涌,似火山爆发,骇人心目。单看“白发三千丈”一句,真叫人无法理解,白发怎么能有“三千丈”呢?读到下句“缘愁似箇长”,豁然明白,原来“三千丈”的白发是因愁而生,因愁而长!愁生白发,人所共晓,而长达三千丈,该有多少深重的愁思?十个字的千钧重量落在一个“愁”字上。以此写愁,匪夷所思!奇想出奇句,不能不使人惊叹诗人的气魄和笔力。
 
  古典诗歌里写愁的取譬很多。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说:“诗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忧端如山来(按:当作“齐终南”),澒洞不可掇‘;有以水喻愁者,李颀云:“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白独辟蹊径,以“白发三千丈”之长喻愁之深之重,“尤为新奇”,“兴中有比,意味更长”(同上)。人们不但不会因“三千丈”的无理而见怪诗人,相反会由衷赞赏这出乎常情而又入于人心的奇句,而且感到诗人的长叹疾呼实堪同情。
 
  人看到自己头上生了白发以及白发的长短,是因为照镜而知。首二句暗藏照镜,三四句就明白写出:“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秋霜色白,以代指白发,似重复又非重复,它并具忧伤憔悴的感情色彩,不是白发的“白”字所能兼带。上句的“不知”,不是真不知,不是因“不知”而发出“何处”之问。这两句不是问语,而是愤激语,痛切语。诗眼就在下句的一个“得”字上。如此浓愁,从何而“得”?“得”字直贯到诗人半生中所受到的排挤压抑;所志不遂,因此而愁生白发,鬓染秋霜,亲历亲感,何由不知!李白有“奋其志能,愿为辅弼”的雄心,有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理想(均见《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尽管屡遭挫折,未能实现,但他的志向绐终不泯。写这首诗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壮志未酬,人已衰老,怎能不倍加痛苦!所以揽镜自照,触目惊心,发生“白发三千丈”的孤吟,使天下后世识其悲愤,并以此奇想奇句流传千古,可谓善作不平鸣者了。
 
              (张秉戍陈长明)
 
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
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
 
                 李白
 
  峨眉高出西极天,罗浮直与南溟连。
 
  名公绎思挥彩笔,驱山走海置眼前。
 
  满堂空翠如可扫,赤城霞气苍梧烟。
 
  洞庭潇湘意渺绵,三江七泽情洄沿。
 
  惊涛汹涌向何处,孤舟一去迷归年。
 
  征帆不动亦不旋,飘如随风落天边。
 
  心摇目断兴难尽,几时可到三山巅?
 
  西峰峥嵘喷流泉,横石蹙水波潺湲。
 
  东崖合沓蔽轻雾,深林杂树空芊绵。
 
  此中冥昧失昼夜,隐几寂听无鸣蝉。
 
  长松之下列羽客,对坐不语南昌仙。
 
  南昌仙人赵夫子,妙年历落青云士。
 
  讼庭无事罗众宾,杳然如在丹青里。
 
  五色粉图安足珍?真仙可以全吾身。
 
  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杀人。
 
  李白题画诗不多,此篇弥足珍贵。诗通过对一幅山水壁画的传神描叙,再现了画工创造的奇迹,再现了观画者复杂的情感活动。他完全沉入画的艺术境界中去,感受深切,并通过一枝惊风雨、泣鬼神的诗笔予以抒发,震荡读者心灵。
 
  从“峨眉高出西极天”到“三江七泽情洄沿”是诗的第一段,从整体着眼,概略地描述出一幅雄伟壮观、森罗万象的巨型山水图,赞叹画家妙夺天工的本领。什么是名公“绎思”呢?绎,是蚕抽丝。这里的“绎思”或可相当于今日的所谓“艺术联想”。“搜尽奇峰打草稿”,艺术地再现生活,这就需要“绎思”的本领,挥动如椽巨笔,于是达到“驱山走海置眼前”的效果。这一段,对形象思维是一个绝妙的说明。峨眉的奇高、罗浮的灵秀、赤城的霞气、苍梧(九嶷)的云烟、南溟的浩瀚、潇湘洞庭的渺绵、三江七泽的纡回……几乎把天下山水之精华荟萃于一壁,这是何等壮观,何等有气魄!当然,这决不是一个山水的大杂烩,而是经过匠心经营的山水再造。这似乎也是李白自己山水诗创作的写照和经验之谈。
 
  这里诗人用的是“广角镜头”,展示了全幅山水的大的印象。然后,开始摇镜头、调整焦距,随着读者的眼光朝画面推进,聚于一点:“惊涛汹涌向何处,孤舟一去迷归年。征帆不动亦不旋,飘如随风落天边。”这一叶“孤舟”,在整个画面中真是渺小了,但它毕竟是人事啊,因此引起诗人无微不至的关心:在这汹涌的波涛中,你想往哪儿去呢?你何时才回去呢?这是无法回答的问题。“征帆”两句写画船极妙。画中之船本来是“不动亦不旋”的,但诗人感到它的不动不旋,并非因为它是画船,而是因为它放任自由、听风浪摆布的缘故,是能动而不动的。苏东坡写画船是“孤山久与船低昂”(《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从不动见动,令人称妙;李白此处写画船则从不动见能动,别是一种妙处。以下紧接一问:这样信船放流,可几时能达到那遥远的目的地──海上“三山”呢?那孤舟中坐的仿佛成了诗人自己,航行的意图也就是“五岳寻仙不辞远”的意图。“心摇目断兴难尽”写出诗人对画的神往和激动。这时,画与真,物与我完全溶合为一了。
 
  镜头再次推远,读者的眼界又开廓起来:“西峰峥嵘喷流泉,横石蹙水波潺湲,东崖合沓蔽轻雾,深林杂树空芊绵。”这是对山水图景具体的描述,展示出画面的一些主要的细部,从“西峰”到“东崖”,景致多姿善变。西边,是参天奇峰夹杂着飞瀑流泉,山下石块隆起,绿水萦回,泛着涟漪,景色清峻;东边则山崖重叠,云树苍茫,气势磅礴,由于崖嶂遮蔽天日,显得比较幽深。“此中冥昧失昼夜,隐几寂听无鸣蝉。”一蝉不鸣,更显出空山的寂寥。但诗人感到,“无鸣蝉”并不因为这只是一幅画的原因:“隐几(凭着几案)寂听”,多么出神地写出山水如真,引人遐想的情状。这一神来之笔,写无声疑有声,与前“孤舟不动”二句异曲同工。以上是第二段,对画面作具体描述。
 
  以下由景写到人,再写到作者的观感作结,是诗的末段。“长松之下列羽客,对坐不语南昌仙。”这里简直令人连写画写实都不辨了。大约画中的松树下默坐着几个仙人,诗人说,那怕是西汉时成仙的南昌尉梅福吧。然而紧接笔锋一掉,直指画主赵炎为“南昌仙人”:“南昌仙人赵夫子,妙年历落青云士。讼庭无事罗众宾,杳然如在丹青里。”赵炎为当涂少府(县尉的别称,管理一县的军事、治安),说他“讼庭无事”,谓其在任政清刑简,有谀美主人之意,但这不关宏旨。值得注意的倒是,赵炎与画中人合二而一了。沈德潜批点道:“真景如画”,这其实又是“画景如真”所产生的效果。全诗到此止,一直给人似画非画、似真非真的感觉。最后,诗人从幻境中清醒过来,重新站到画外,产生出复杂的思想感情:“五色粉图安足珍,真仙可以全吾身。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杀人。”他感到遗憾,这毕竟是画啊,在现实中要有这样的去处就好了。有没有呢?诗人认为有,于是,他想名山寻仙去。而且要趁早,如果等到象鲁仲连、张子房那样功成身退(天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再就桃源归隐,是太晚了,不免会受到“武陵桃花”的奚落。这几句话对于李白,实在反常,因为他一向推崇鲁仲连一类人物,以功成身退为最高理想。这种自我否定,实在是愤疾之词。诗作于长安放还之后,安史之乱以前,带有那一特定时期的思想情绪。这样从画境联系到现实,固然赋予诗歌更深一层的思想内容,同时,这种思想感受的产生,却又正显示了这幅山水画巨大的艺术感染力量,并以优美艺术境界映照出现实的污浊,从而引起人们对理想的追求。
 
  这首题画诗与作者的山水诗一样,表现大自然美的宏伟壮阔一面;从动的角度、从远近不同角度写来,视野开阔,气势磅礴;同时赋山水以诗人个性。其艺术手法对后来诗歌有较大影响。苏轼的《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等诗,就可以看作是继承此诗某些手法而有所发展的。
 
                (周啸天)
 
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二)
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二)
 
                 李白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天宝十四载(755),安禄山在范阳起兵造反,第二年攻陷潼关。京师震恐,唐玄宗仓皇出逃四川,途中命其第十六子永王李璘经营长江流域。十二月下旬,永王引水师顺江东下,途经九江时,三请李白出庐山,诗人应召,参加了李璘幕府。随军途中,写下《永王东巡歌》十一首,这是第二首。
 
  “三川北虏乱如麻”,三川即黄河、洛河、伊河,这里指三水流经的河南郡(包括河南黄河两岸一带)。北虏指安禄山叛军。“乱如麻”喻叛军既多且乱。叛军到处烧杀抢掠,造成广大三川地区人烟断绝,千里萧条。“四海南奔似永嘉”,历史的惊人相似,使诗人回想起晋怀帝永嘉五年(311)时,前汉刘聪的相国刘曜,攻陷晋都洛阳,把人民推入水深火热之中。在诗人眼里,同为胡人,同起于北方,同样造成了天下大乱。这就从历史高度揭示了这场灾难的规模和性质,表明了鲜明的爱憎。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是本篇最精彩之笔。史载,前秦苻坚进攻东晋,领兵百万,声势浩大。谢安被孝武帝任为征讨大都督,却奕棋自若,破苻坚大军于淝水,创造了历史上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诗人自比“东山再起”的谢安,抒写自己出匡庐以佐王师之情。可以看出李白此时雄心勃勃,自负很高。前著“但用”,后书“为君”,笔势飞动,风度潇洒,一种豪迈的气概、乐观的情绪和必胜的信念跃然纸上。以“胡沙”喻叛军,形象而深刻。叛军之来,有如妖如魔,飞沙走石,席卷大地,遮天蔽日。既写出它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和暗无天日的残暴行径,又写出徒有声势的虚弱本质和为时不长的必然趋势。“静”字,凝炼、概括,使人想见胡沙平息后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为君“静胡沙”又在“谈笑”之间,更见其成竹在胸,胜券在手,指挥若定,易如反掌之气概,读之心胸开拓,精神为之一振。
 
  此诗的一个特色是用典精审,比拟切当。古人认为成功的用典应有三条:“易见事”、“易识事”、“易诵读”。(宋魏庆之《诗人玉屑。用事》)诗人连用二典,皆炼意传神,明白晓达,情境俱现,相映增辉,不愧为用典之上乘。全诗艺术构思,欲抑故扬,跌宕有致。诗人于前二句极写叛军之多且凶,国灾民难之甚且危,目的却在衬托后二句作者的宏图大略。局势写得越严重,就愈见其高昂的爱国热情和“一扫胡沙净”的雄心;气氛写得越紧张,就愈见其从容镇定地“挽狂澜于既倒”的气魄。这种反衬性的蓄势之笔,增强了诗的力量。
 
                (傅经顺)
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十一)
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十一)
 
                 李白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李白到永王幕府以后,踌躇满志,以为可以一舒抱负,“奋其智能,愿为辅弼”,成为象谢安那样叱咤风云的人物。这首诗就透露出李白的这种心情。
 
  诗人一开始就运用浪漫的想象,象征的手法,塑造了盖世英雄式的自我形象。“试借君王玉马鞭”,豪迈俊逸,可谓出语惊人,比起直向永王要求军权,又来得有诗味多了。这里超凡的豪迈,不仅表现在敢于毛遂自荐、当仁不让的举措上;也不仅表现在“平交诸侯”、“不屈己不干人”的落落风仪上;还表现在“试借”二字上,诗人并不稀罕权力(“玉马鞭”)本身,不过借用一回,冀申铅刀一割之用。
 
  有军权才能指挥战争,原是极普通的道理。一到诗人笔下,就被赋予理想的光辉,一切都化为奇妙。“指挥戎虏坐琼筵”,就指挥战争的从容自信而言,诗意与“为君谈笑静胡沙”略同,但境界更奇。比较起来,连“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都变得平常了。能自如指挥三军已不失为高明统帅,而这里却能高坐琼筵之上,于觥筹交错之间“指挥戎虏”,赢得一场战争,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写战争没有一丝“火药味”,还匪夷所思地用上“琼”“玉”字样,这就把战争浪漫化或诗化了。这又正是李白个性的自然流露。
 
  那时不是“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局面几乎不可收拾么?但有了这样的英才,一切都将变得轻而易举。“南风一扫胡尘静”,几乎转瞬之间,就“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以南风扫尘来比喻战争,不仅形象化,而且有所取义。盖古人认为南风是滋养万物之风,“南风”句也就含有复兴邦家之意。而永王军当时在南方,用“南风”设譬也贴切。
 
  当完成如此伟大的统一事业之后,又该怎样呢?出将入相?否,那远非李白的志向。诗人一向崇拜的人物是鲁仲连,他的最高理想是功成身退。这一点诗人屡次提到,同期诗作《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中的“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就是此意。
 
  这里,诗人再一次表达了这一理想,而且以此推及永王。“西入长安到日边”(日是皇帝的象征;而言长安在日边),这不但意味着“谈笑凯歌还”,还隐含功成弗居之意。诗人万没想到,永王璘广揽人物、招募壮士是别有用心。在他那过于浪漫的心目中,永王也被理想化了。
 
  李白第二次从政活动虽然以悲惨的失败告终,但他燃烧着爱国热情的诗篇却并不因此减色。在唐绝句中,象《永王东巡歌》这样饱含政治热情,把干预现实和追求理想结合起来,运用浪漫主义手法创作的作品不可多得。此诗形象飞动,词气夸张,写得兴会淋漓,千载以下读之,仍凛凛有生气。
 
                (周啸天)
 
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歌
 
                 李白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这首诗是年轻的李白初离蜀地时的作品,意境明朗,语言浅近,音韵流畅。
 
  诗从“峨眉山月”写起,点出了远游的时令是在秋天。“秋”字因入韵关系倒置句末。秋高气爽,月色特明(“秋月扬明辉”)。以“秋”字又形容月色之美,信手拈来,自然入妙。月只“半轮”,使人联想到青山吐月的优美意境。在峨眉山的东北有平羌江,即今青衣江,源出于四川芦山县,流至乐山县入岷江。次句“影”指月影,“入”和“流”两个动词构成连动式谓语,意言月影映入江水,又随江水流去。生活经验告诉我们,定位观水中月影,任凭江水怎样流,月影却是不动的。“月亮走,我也走”,只有观者顺流而下,才会看到“影入江水流”的妙景。所以此句不仅写出了月映清江的美景,同时暗点秋夜行船之事。意境可谓空灵入妙。
 
  次句境中有人,第三句中人已露面:他正连夜从清溪驿出发进入岷江,向三峡驶去。“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青年,乍离乡土,对故国故人不免恋恋不舍。江行见月,如见故人。然明月毕竟不是故人,于是只能“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了。末句“思君不见下渝州”依依惜别的无限情思,可谓语短情长。
 
  峨眉山──平羌江──清溪──渝州──三峡,诗境就这样渐次为读者展开了一幅千里蜀江行旅图。除“峨眉山月”而外,诗中几乎没有更具体的景物描写;除“思君”二字,也没有更多的抒情。然而“峨眉山月”这一集中的艺术形象贯串整个诗境,成为诗情的触媒。由它引发的意蕴相当丰富:山月与人万里相随,夜夜可见,使“思君不见”的感慨愈加深沉。明月可亲而不可近,可望而不可接,更是思友之情的象征。凡咏月处,皆抒发江行思友之情,令人陶醉。
 
  本来,短小的绝句在表现时空变化上颇受限制,因此一般写法是不同时超越时空,而此诗所表现的时间与空间跨度真到了驰骋自由的境地。二十八字中地名凡五见,共十二字,这在万首唐人绝句中是仅见的。它“四句入地名者五,古今目为绝唱,殊不厌重”(王麟洲语),其原因在于:诗境中无处不渗透着诗人江行体验和思友之情,无处不贯串着山月这一具有象征意义的艺术形象,这就把广阔的空间和较长的时间统一起来。其次,地名的处理也富于变化。“峨眉山月”、“平羌江水”是地名副加于景物,是虚用:“发清
 
  溪“、”向三峡“、”下渝州“则是实用,而在句中位置亦有不同。读起来也就觉不着痕迹,妙入化工。
 
                (周啸天)
 
清溪行
清溪行
 
                 李白
 
  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
 
  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
 
  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
 
  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
 
  这是一首情景交融的抒情诗,是天宝十二载(753)秋后李白游池州(治所在今安徽贵池)时所作。池州是皖南风景胜地,而风景名胜又大多集中在清溪和秋浦沿岸。清溪源出石台县,象一条玉带,蜿蜒曲折,流经贵池城,与秋浦河汇合,出池口泻入长江。李白游清溪写下了好多有关清溪的诗篇。这首《清溪行》着意描写清溪水色的清澈,寄托诗人喜清厌浊的情怀。
 
  “清溪清我心”,诗人一开始就描写了自己的直接感受。李白一生游览过多少名山秀川,独有清溪的水色给他以清心的感受,这就是清溪水色的特异之处。
 
  接着,诗人又以衬托手法突出地表现清溪水色的清澈。新安江源出徽州,流入浙江,向以水清著称。南朝梁沈约就曾写过一首题为《新安江水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游好》的诗:“洞彻随深浅,皎镜无冬春。千仞写乔树,百丈见游鳞。”新安江水无疑是清澈的,然而,和清溪相比又将如何呢?“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新安江那能比得上清溪这样清澈见底呢!这样,就以新安江水色之清衬托出清溪的更清。
 
  然后,又运用比喻的手法来正面描写清溪的清澈。诗人以“明镜”比喻清溪,把两岸的群山比作“屏风”。你看,人在岸上行走,鸟在山中穿度,倒影在清溪之中,就如:“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这样一幅美丽的倒影,使人如身入其境。胡仔云:“《复斋漫录》云:山谷言:”船如天上坐,人似镜中行。‘又云:“船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沈云卿诗也。……予以云卿之诗,原于王逸少《镜湖》诗所谓‘山阴路上行,如坐镜中游’之句。然李太白《入青溪山》亦云:”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虽有所袭,然语益工也。“(《苕溪渔隐丛话》)
 
  最后,诗人又创造了一个情调凄凉的清寂境界。诗人离开混浊的帝京,来到这水清如镜的清溪畔,固然感到“清心”,可是这对于我们这位胸怀济世之才的诗人,终不免有一种心灵上的孤寂。所以入晚时猩猩的一声声啼叫,在诗人听来,仿佛是在为自己远游他乡而悲切,流露出诗人内心一种落寞悒郁的情绪。
 
                (郑国铨)
临路歌
临路歌
 
                 李白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这首诗题中的“路”字,可能有误。根据诗的内容,联系唐代李华在《故翰林学士李君墓铭序》中说:“年六十有二不偶,赋临终歌而卒。”则“临路歌”的“路”字当与“终”字因形近而致误,“临路歌”即“临终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打开《李太白全集》,开卷第一篇就是《大鹏赋》。这篇赋的初稿,写于青年时代。可能受了庄子《逍遥游》中所描绘的大鹏形象的启发,李白在赋中以大鹏自比,抒发他要使“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的远大抱负。后来李白在长安,政治上虽遭到挫折,被唐玄宗“赐金还山”,但并没有因此志气消沉,大鹏的形象,仍然一直激励着他努力奋飞。他在《上李邕》诗中说:“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也是以大鹏自比的。大鹏在李白的眼里是一个带着浪漫色彩的、非凡的英雄形象。李白常把它看作自己精神的化身。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就真象一只大鹏正在奋飞,或正准备奋飞。但现在,他觉得自己这样一只大鹏已经飞到不能再飞的时候了,他便要为大鹏唱一支悲壮的《临终歌》。
 
  歌的头两句是说:大鹏展翅远举啊,振动了四面八方;飞到半空啊,翅膀摧折,无力翱翔。两句诗概括了李白的生平。“大鹏飞兮振八裔”,可能隐含有李白受诏入京一类事情在里面。“中天摧兮”则指他在长安受到挫折,等于飞到半空伤了翅膀。结合诗人的实际遭遇去理解,这两句就显得既有形象和气魄,又不空泛。它给人的感觉,有点象项羽《垓下歌》开头的“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那无限苍凉而又感慨激昂的意味,着实震撼人心。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激”是激荡、激励,意谓大鹏虽然中天摧折,但其遗风仍然可以激荡千秋万世。这实质是指理想虽然幻灭了,但自信他的品格和精神,仍然会给世世代代的人们以巨大的影响。扶桑,是神话传说中的大树,生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古代把太阳作为君主的象征,这里“游扶桑”即指到了皇帝身边。“挂石袂”的“石”当是“左”字之误。严忌《哀时命》中有“左袪(袖)挂于扶桑”的话,李白此句在造语上可能受了严忌的启发。不过,普通的人不可能游到扶桑,也不可能让衣袖给树高千丈的扶桑挂住。而大鹏又只应是左翅,而不是“左袂”。挂住的究竟是谁呢?在李白的意识中,大鹏和自己有时原是不分的,正因为如此,才有这样的奇句。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前一句说后人得到大鹏半空夭折的消息,以此相传。后一句用孔子泣麟的典故。传说麒麟是一种象征祥瑞的异兽。哀公十四年,鲁国猎获一只麒麟,孔子认为麒麟出非其时而被猎获,非常难受。但如今孔子已经死了,谁肯象他当年痛哭麒麟那样为大鹏的夭折而流泪呢?这两句一方面深信后人对此将无限惋惜,一方面慨叹当今之世没有知音,含意和杜甫总结李白一生时说的,“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梦李白》)非常相近。
 
  《临终歌》发之于声是李白的长歌当哭;形之于文,可以看作李白自撰的墓志铭。李白一生,既有远大的理想,而又非常执着于理想,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追求了一生。这首《临终歌》让我们看到,他在对自己一生回顾与总结的时候,流露的是对人生无比眷念和未能才尽其用的深沉惋惜。读完此诗,掩卷而思,恍惚间会觉得诗人好象真化成了一只大鹏在九天奋飞,那渺小的树杈,终究是挂不住它的,它将在永恒的天幕上翱翔,为后人所瞻仰。
 
                (余恕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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