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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鉴赏辞典》

_14 萧涤非(当代)
 
古风(其三十一)
古风(其三十一)
 
                 李白
 
  郑客西入关,行行未能已,白马华山君,相逢平原里,璧遗镐池君,明年祖龙死。
 
  秦人相谓曰:吾属可去矣!
 
  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
 
  欲知李白这一首诗的妙处,且先看诗中这一故事的由来。《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六年秋,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为吾遗镐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龙死。使者问其故,因忽不见,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闻。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退言曰:祖龙者,人之先也。使御府视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沉璧也。”另外,《汉书。五行志》引《史记》云:“郑客从关东来,至华阴,望见素车白马从华山上下,知其非人,道住,止而待之,遂至,持璧与客曰:为我遗镐池君,因言今年祖龙死。”《史记》所载的故事前后比较完整,用了一百零三个字。《汉书》抓住故事的中心,只用了五十个字,而且由于素车白马从华山而下这一点染,增强了神话色彩,但仍然只是文章,而不是诗。
 
  李白翻文为诗,主要以《汉书》所载的故事为根据,写成了这一首诗的前六句。其中第二句是原文所没有的,实质上诗人把原文凝炼为二十五个字,字数压缩了一半,却无损于故事的完整性,并且诗意盎然,诗情醰永。这就不能不佩服诗人以古为新的手法了。一起“郑客西入关”一句,为什么不依原文写为“郑客关东来”呢?这是因为是“关东来”只表明出发地,却不能表出目的地,而“西入关”则包括了“关东来”,平平五字,一石两鸟,极尽简括之能事。第二句“行行未能已”原文没有的,诗人增添了这一句,便写出了郑客“行行重行行”的旅途生活,“未能已”三字则又点出了道远且长,言外还暗示秦法森严,行路程期有所规定,不敢超越期限的那种惶恐赶路的心情,就这一句平添了无限的情意,也就是诗之所以为诗。接下去“白马华山君,相逢平原里”,两句与文章的叙述次序恰恰相反。这并不是因为受押韵的牵制,而主要是用倒笔突接的方法,先把鲜明的形象送到读者的眼前:“唉!来了一位白马神人!”然后再补叙原委。这样写法接法,也是诗的特征,而非文章的常规。第五句“璧遗镐池君”把原文“持璧与客曰:为我遗镐池君。”十一字删成五字,凝缩得非常精致。镐池君指水神,秦以五行中的水德为王,故水神相当于秦朝的护国神,华山神预将秦的亡征,告知水神。第六句“明年祖龙死”,祖龙即指秦始皇。不必点明,即知为华山君传语,简洁了当地预报了秦始皇的死耗。
 
  以上六句,只是李白复述故事,其长处也不过是剪裁点染得宜,而还不足以见此诗之特点。此诗精神发越之处,主要在后四句,李白的超人之处也在后四句。
 
  东晋诗人陶潜曾写过一篇《桃花源记》,后来的诗人极喜引用,“世外桃源”几成为尽人皆知的成语。李白想象力过人,把这一故事和上面六句中的故事,掺和在一起,似乎桃源中人所以避秦隐居,就是因为他们得知郑客从华山君那儿得来祖龙将死、秦将大乱的消息。所以七八两句用“秦人相谓曰:吾属可去矣!”轻轻地把两个故事天衣无缝地联系在一起了。“秦人相谓曰”之前省去了郑客传播消息,因而行文更加紧凑。“相谓”二字写出秦人传说时的神情,活跃纸上:“吾属可去矣”一句则写出了他们坚决而又轻松的感情,这些都是此诗神妙之处。
 
  最后诗人以“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两句结住全诗。“春”字,承桃花春开,取春色美好之意。用“千春”而不用千秋,说明他对桃花源的赞美。这两句反映了李白对桃花源的向往和对尘世生活的厌恶。是啊,一旦进了世外桃源,就永远与这混浊纷乱的人寰相隔绝了。
 
  诗人写诗时可能预感到安史之乱的某些征兆,所以引喻故事,借古喻今,以表遁世避乱的归隐思想。结笔悠然而止,不再写入桃源后的如何如何,不但行文简洁,而且余音袅袅,也令人起不尽之思。
 
                (沈熙乾)
古风(其三十四)
古风(其三十四)
 
                 李白
 
  羽檄如流星,虎符合专城。
 
  喧呼救边急,群鸟皆夜鸣。
 
  白日曜紫微,三公运权衡。
 
  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
 
  借问此何为?答言楚征兵。
 
  渡泸及五月,将赴云南征。
 
  怯卒非战士,炎方难远行。
 
  长号别严亲,日月惨光晶。
 
  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
 
  困兽当猛虎,穷鱼饵奔鲸。
 
  千去不一回,投躯岂全生!
 
  如何舞干戚,一使有苗平!
 
  这首诗是反映征讨南诏的事。南诏(在今云南大理一带),是唐时我国西南地区民族建立的一个政权,其王受唐朝廷的册封。据《资治通鉴》记载,天宝九载(750),杨国忠荐鲜于仲通为剑南节度使,仲通专横粗暴,失南诏人心,而云南太守张虔陀又对南诏王阁罗凤多所凌辱和征求,遂激起南诏反抗。次年夏,鲜于仲通发兵八万征讨,阁罗凤遣使谢罪,仲通不准,与阁罗凤战于西洱河,惨败,伤亡六万。杨国忠为他隐瞒败迹,又在东西两京和河南、河北地区大肆征兵。诗即以这一事件为背景,却不拘泥于其事,而是通过艺术的概括,深入挖掘事件的根源,将矛头指向唐王朝的国策。
 
  开头四句展现了一幅紧急军事行动的场面:军书飞驰,征调急切,一片喧呼救边的叫嚷声,连栖鸟也不得安巢。短短几句诗渲染出一种紧迫的气氛,“羽檄”,已是紧急文书,又以流星喻之,更显出十万火急。“喧呼”,已见催迫之状,又以群鸟惊鸣烘托之,愈见其督驱骚扰之甚,使人有鸡飞狗跳之感。这些都是以夸饰的笔墨,给人以强烈的印象。从事情的原委上看,下文“借问”四句言在楚地征兵,远征南诏,才是叙事之始。但是诗人没有从这里开头,而是截取一个惊人心目的镜头以为开端,将本事留到下面再补叙,避开平铺直叙的写法,使诗起得警动有势,能一下子抓住读者,是很巧妙的结构。
 
  “白日”四句,突然逆转,勾勒出一幅承平景象,与前面的战争气氛形成鲜明的强烈的对照。前两句全以天象为喻。以“白日”、“紫微”、“三公”、“权衡”象征皇帝和朝廷大臣,描绘一幅玉宇清平的景象。语语言天象,即语语言人世。人世的内容通过形象的天象展现出来,确是一种妙运。“天地皆得一”是从《老子》“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二句熔铸而成,即寰宇清平安宁之意。你看,白日辉耀,可谓君明;三公执枢,可谓臣能;四海清澄,可谓天下安定。如此承平盛世怎么会突然发生战争呢?诗人虽然没有当即回答,而其不满之心,指责之情,讥讽之意,已尽在不言之中。
 
  “借问”四句,把兴兵讨伐南诏的本事补叙明白。古来相传泸水有瘴气,至五月方可渡。“渡泸及五月”,一个“及”字把统治集团急不可耐的征伐情绪,和盘托出。下面侧重写统治者驱民于死地的罪恶。“怯卒”以下十句是诗人用浓墨重笔着力刻画之处。前六句写征行别离之惨。与役者都是未经战阵的百姓,是为“怯卒”,本不堪行;南方又多瘴疠,触之则毙,尤不可去。而朝廷必驱而往之,不啻白白送死,所以生离亦即死别。日月都带上凄惨色调,可见悲怨之气冲天之状;泪尽继之以血,心碎哭亦无声,足见悲痛欲绝之情。“困兽”四句写驱遣有去无回之势。以困兽、穷鱼喻怯卒,以猛虎、奔鲸喻悍敌,使不敌之势,跃然纸上。虎而云猛,鲸而云奔,兽而云困,鱼而云穷,有意使桀悍与疲弱相对,更为鲜明。虎为兽中之王,一般兽所难当,何况疲困之兽;鲸为鱼中之巨,一般鱼所难逃,何况力穷之鱼。这两句充满夸饰色彩、形象鲜明的比喻,是下文最好的铺垫,使“千去不一回,投躯岂全身”二句一下子便深印人心。李白的诗笔善夸张,十句诗把驱民于虎口的惨象写得怵目惊心,可谓对穷兵黩武的血泪批判与控诉。
 
  末二句用舜的典故,披露全诗主旨。据《帝王世纪》记载,舜的时候,有苗氏不服,禹请发兵征讨。舜说,不,我修德还不深厚,擅动刀兵,不合于道,于是进一步修明政教。过了三年,他只举行一次以干(盾)戚(斧)为道具的舞蹈,有苗氏便服威怀德而归顺。作者慨叹这样的原则不见了,等于说当时“当国之臣不能敷文德以来远人”(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集》),这正是本诗的主旨所在。现在可以回顾一下“白日”四句,在那一片清平气象中,似觉缺少点什么,缺少的就是这“敷文德以来远人”的国策。这就是前面留给读者的悬念的答案。至此,主旨已明,悬念已解,诗也就戛然而止。从这一方面看,诗的前后呼应关锁,也是非常紧密的。
 
                (孙静)
 
古风(其四十六)
古风(其四十六)
 
                 李白
 
  一百四十年,国容何赫然。
 
  隐隐五凤楼,峨峨横三川。
 
  王侯象星月,宾客如云烟。
 
  斗鸡金宫里,蹴鞠瑶台边。
 
  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
 
  当涂何翕忽,失路长弃捐。
 
  独有扬执戟,闭关草《太玄》。
 
  这首诗从内容上看,当作于天宝初李白在长安时期。唐代从开国到这时共一百二十多年,与诗所言年数不合,“四十”二字可能有误,以古人诗文中常举成数而言,当为“二十”或“三十”。
 
  开元、天宝年间,进入了历史上所称的“盛唐”。一方面唐王朝登上了繁荣昌盛的顶峰,另一方面也渐次呈露出由盛转衰的危机。诗人以特有的政治敏感,以他的诗笔,为我们展现了一幅繁盛中充斥着腐朽的真实的历史画卷。
 
  诗从唐王朝一百多年发展历史入手。开篇四句是一节,重点在勾勒盛唐时期大唐帝国的辉煌显赫面貌。诗人只用“一百四十年”五个字,便将“贞观之治”、“开元之治”等丰富的历史内容,推入诗句的背后,而用“国容何赫然”一句赞叹,启示人们自己去体味、领会,这是虚写的方法,非常经济的笔墨。然而虚多则易空,故下文“隐隐”二句又转用实写的方法,选择一个极富有表现力的侧面──长安都城宫室建筑的雄伟壮丽,来给人们以“赫然”“国容”的具体感受。十个字,字字精实。“隐隐”,见出宫室的层叠深邃:“峨峨”,见出楼观的巍拔飞骞:“五凤楼”,见出其精工华美之巧:“横三川”,见出其龙蟠虎踞之势。诗人有意将宏丽建筑安放在一个广阔的背景上,以增其壮伟雄浑之感。短短四句诗,虚实结合,使经过百多年发展的大唐帝国,以其富丽堂皇的面貌、磅礴的气势屹立在我们面前,令人不能不佩服诗人巨大的艺术概括力量。
 
  “王侯”以下六句,转入对权势者的描写。“王侯”二句言其众盛。以灿然罗列的星月状王侯,亦似见其华耀骄贵之相;以弥漫聚散的云烟状宾客,亦似见其趋走奔竞之态。都极善用比,有传神尽相之妙。“斗鸡”二句言其行径。“金宫”、“瑶台”都是指帝王所居,“斗鸡”、“蹴鞠”都是一种游戏玩好,他们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凭藉侍从游乐以邀宠幸。“举动”二句言其气焰。“摇白日”、“回青天”,以夸张的笔墨刻画其权势之大,气焰之盛,也隐含可以左右帝王之意。六句诗分三个层次,把王侯权贵的腐朽骄横形象一笔笔勾勒完足,笔墨很有分量。在章法的承接上,由辉煌的国势一下子过渡到势焰熏天的权贵,收到很好的艺术效果:在那繁荣昌盛的背景上,活动着主宰着的竟是一群腐朽的权贵,不禁使人有大好河山、锦绣前程将被活活断送之感,而这也正是诗人悲愤之所在。
 
  末四句巧妙地运用扬雄的故事表明诗人的鲜明态度。“当涂”二句熔炼扬雄《解嘲》中的话:“当涂者入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班权贵不会有好结局,得意的日子不会长久。“翕忽”是飞速之意,形容青云直上。“独有”二句诗人以扬雄自比,向权贵们投以轻蔑的目光。借用这个典故,简约而有力地表现了诗人清操自守和对权贵们鄙视与决绝态度。扬雄闭关草《太玄》时,有人嘲笑他得不到官职,扬雄做《解嘲》以答。其中大讲得士、失士同国家兴亡的关系:“昔三仁去而殷墟,二老归而周炽,子胥死而吴亡,种蠡存而越霸”。这不正是唐王朝当时面临的问题吗?看来诗人用此典还有更深的含义。
 
  本诗首二句纵观历史,次二句横览山河,都如登高临深,有俯视一切的气概,见出其吞吐千古、囊括六合的胸怀与气魄。“王侯”六句,一气贯下,刻画权势者们的形象,笔墨酣畅,气完神足。而正当把权势者们说到十分兴头上的时候,“当涂”二句却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使人有一落千丈之感。末二句只客观地摆出扬雄的典实,冷然作收。但冷静平实的笔墨中隐含怒目横眉之气,柔中有刚。不长的一首诗,写得腾跃有势,跌宕多姿,气势充沛,见出作者独具的艺术特色。
 
                (孙静)
 
远别离
远别离
 
                 李白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
 
  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
 
  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
 
  我纵言之将何补?
 
  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
 
  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或云尧幽囚,舜野死。
 
  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
 
  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
 
  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帝尧曾经将两个女儿(长曰娥皇、次曰女英)嫁给舜。舜南巡,死于苍梧之野。二妃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这个传说,使得潇湘洞庭一带似乎几千年来一直被悲剧气氛笼罩着,“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一提到这些诗句,人们心理上都会被唤起一种凄迷的感受。那流不尽的清清的潇湘之水,那浩淼的洞庭,那似乎经常出没在潇湘云水间的两位帝子,那被她们眼泪所染成的斑竹,都会一一浮现在脑海里。所以,诗人在点出潇湘、二妃之后发问:“谁人不言此离苦?”就立即能获得读者强烈的感情共鸣。
 
  接着,承接上文渲染潇湘一带的景物:太阳惨淡无光,云天晦暗,猩猩在烟雨中啼叫,鬼魅在呼唤着风雨。但接以“我纵言之将何补”一句,却又让人感到不是单纯写景了。阴云蔽日,那“日惨惨兮云冥冥”,不象是说皇帝昏聩、政局阴暗吗?“猩猩啼烟兮鬼啸雨”,不正象大风暴到来之前的群魔乱舞吗?而对于这一切,一个连一官半职都没有的诗人,即使说了,又何补于世,有谁能听得进去呢?既然“日惨惨”、“云冥冥”,那末朝廷又怎么能区分忠奸呢?所以诗人接着写道:我觉得皇天恐怕不能照察我的忠心,相反,雷声殷殷,又响又密,好象正在对我发怒呢。这雷声显然是指朝廷上某些有权势的人的威吓,但与上面“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相呼应,又象是仍然在写潇湘洞庭一带风雨到来前的景象,使人不觉其确指现实。
 
  “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这段议论性很强,很象在追述造成别离的原因:奸邪当道,国运堪忧。君主用臣如果失当,大权旁落,就会象龙化为可怜的鱼类,而把权力窃取到手的野心家,则会象鼠一样变成吃人的猛虎。当此之际,就是尧亦得禅舜,舜亦得禅禹。不要以为我的话是危言耸听、亵渎人们心目中神圣的上古三代,证之典籍,确有尧被秘密囚禁,舜野死蛮荒之说啊。《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竹书纪年》载:尧年老德衰为舜所囚。《国语。鲁语》:“舜勤民事而野死。”由于忧念国事,诗人观察历史自然别具一副眼光:尧幽囚、舜野死之说,大概都与失权有关吧?“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舜的眼珠有两个瞳孔,人称重华。传说他死在湘南的九嶷山,但九座山峰联绵相似,究竟何处是重华的葬身之地呢?称舜墓为“孤坟”,并且叹息死后连坟地都不能为后人确切知道,更显凄凉。不是死得暧昧,何至如此呢!娥皇、女英二位帝子,在绿云般的丛竹间哭泣,哭声随风波远逝,去而无应。“见苍梧之深山”,着一“深”字,令人可以想象群山迷茫,即使二妃远望也不知其所,这就把悲剧更加深了一步。“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斑竹上的泪痕,乃二妃所洒,苍梧山应该是不会有崩倒之日,湘水也不会有涸绝之时,二妃的眼泪又岂有止期?这个悲剧实在是太深了!
 
  诗所写的是二妃的别离,但“我纵言之将何补”一类话,分明显出诗人是对现实政治有所感而发的。所谓“君失臣”、“权归臣”是天宝后期政治危机中突出的标志,并且是李白当时心中最为忧念的一端。元代萧士赟认为玄宗晚年贪图享乐,荒废朝政,把政事交给李林甫、杨国忠,边防交给安禄山、哥舒翰,“太白熟观时事,欲言则惧祸及己,不得已而形之诗,聊以致其爱君忧国之志。所谓皇英之事,特借指耳。”这种说法是可信的。李白之所以要危言尧舜之事,意思大概是要强调人君如果失权,即使是圣哲也难保社稷妻子。后来在马嵬事变中,玄宗和杨贵妃演出一场远别离的惨剧,可以说是正好被李白言中了。
 
  诗写得迷离惝恍,但又不乏要把迷阵挑开一点缝隙的笔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这些话很象他在《梁甫吟》中所说的“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轰震天鼓。……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不过,《梁甫吟》是直说,而《远别离》中的这几句隐隐呈现在重重迷雾之中,一方面起着点醒读者的作用,一方面又是在述及造成远别离的原因时,自然地带出的。诗仍以叙述二妃别离之苦开始,以二妃恸哭远望终结,让悲剧故事笼括全篇,保持了艺术上的完整性。
 
  诗人是明明有许多话急于要讲的。但他知道即使是把喉咙喊破了,也决不会使唐玄宗醒悟,真是“言之何补”!况且诗人自己也心绪如麻,不想说,但又不忍不说。因此,写诗的时候不免若断若续,似吞似吐。范梈说:“此篇最有楚人风。所贵乎楚言者,断如复断,乱如复乱,而辞意反复行于其间者,实未尝断而乱也;使人一唱三叹,而有遗音。”(据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转引)这是很精到的见解。诗人把他的情绪,采用楚歌和骚体的手法表现出来,使得断和续、吞和吐、隐和显,消魂般的凄迷和预言式的清醒,紧紧结合在一起,构成深邃的意境和强大的艺术魅力。
 
                (余恕诚)
 
蜀道难
蜀道难
 
                 李白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这首诗,大约是唐玄宗天宝初年,李白第一次到长安时写的。《蜀道难》是他袭用乐府古题,展开丰富的想象,着力描绘了秦蜀道路上奇丽惊险的山川,并从中透露了对社会的某些忧虑与关切。
 
  诗人大体按照由古及今,自秦入蜀的线索,抓住各处山水特点来描写,以展示蜀道之难。
 
  从“噫吁”到“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为一个段落。一开篇就极言蜀道之难,以感情强烈的咏叹点出主题,为全诗奠定了雄放的基调。以下随着感情的起伏和自然场景的变化,“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咏叹反复出现,象一首乐曲的主旋律一样激荡着读者的心弦。
 
  为什么说蜀道的难行比上天还难呢?这是因为自古以来秦、蜀之间被高山峻岭阻挡,由秦入蜀,太白峰首当其冲,只有高飞的鸟儿能从低缺处飞过。太白峰在秦都咸阳西南,是关中一带的最高峰。民谚云:“武公太白,去天三百。”诗人以夸张的笔墨写出了历史上不可逾越的险阻,并融汇了五丁开山的神话,点染了神奇色彩,犹如一部乐章的前奏,具有引人入胜的妙用。下面即着力刻画蜀道的高危难行了。
 
  从“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至“使人听此凋朱颜”为又一段落。这一段极写山势的高危,山高写得愈充分,愈可见路之难行。你看那突兀而立的高山,高标接天,挡住了太阳神的运行;山下则是冲波激浪、曲折回旋的河川。诗人不但把夸张和神话融为一体,直写山高,而且衬以“回川”之险。唯其水险,更见山势的高危。诗人意犹未足,又借黄鹤与猿猱来反衬。山高得连千里翱翔的黄鹤也不得飞度,轻疾敏捷的猿猴也愁于攀援,不言而喻,人行走就难上加难了。以上用虚写手法层层映衬,下面再具体描写青泥岭的难行。
 
  青泥岭,“悬崖万仞,山多云雨”(《元和郡县志》),为唐代人蜀要道。诗人着重就其峰路的萦回和山势的峻危来表现人行其上的艰难情状和畏俱心理,捕捉了在岭上曲折盘桓、手扪星辰、呼吸紧张、抚胸长叹等细节动作加以摹写,寥寥数语,便把行人艰难的步履、惶悚的神情,绘声绘色地刻画出来,困危之状如在目前。
 
  至此蜀道的难行似乎写到了极处。但诗人笔锋一转,借“问君”引出旅愁,以忧切低昂的旋律,把读者带进一个古木荒凉、鸟声悲凄的境界。杜鹃鸟空谷传响,充满哀愁,使人闻声失色,更觉蜀道之难。诗人借景抒情,用“悲鸟号古木”、“子规啼夜月”等感情色彩浓厚的自然景观,渲染了旅愁和蜀道上空寂苍凉的环境气氛,有力地烘托了蜀道之难。
 
  然而,逶迤千里的蜀道,还有更为奇险的风光。自“连峰去天不盈尺”至全篇结束,主要从山川之险来揭示蜀道之难,着力渲染惊险的气氛。如果说“连峰去天不盈尺”是夸饰山峰之高,“枯松倒挂倚绝壁”则是衬托绝壁之险。
 
  诗人先托出山势的高险,然后由静而动,写出水石激荡、山谷轰鸣的惊险场景。好象一串电影镜头:开始是山峦起伏、连峰接天的远景画面;接着平缓地推成枯松倒挂绝壁的特写;而后,跟踪而来的是一组快镜头,飞湍、瀑流、悬崖、转石,配合着万壑雷鸣的音响,飞快地从眼前闪过,惊险万状,目不暇接,从而造成一种势若排山倒海的强烈艺术效果,使蜀道之难的描写,简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如果说上面山势的高危已使人望而生畏,那此处山川的险要更令人惊心动魄了。
 
  风光变幻,险象丛生。在十分惊险的气氛中,最后写到蜀中要塞剑阁,在大剑山和小剑山之间有一条三十里长的栈道,群峰如剑,连山耸立,削壁中断如门,形成天然要塞。因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历史上在此割据称王者不乏其人。诗人从剑阁的险要引出对政治形势的描写。他化用西晋张载《剑阁铭》中“形胜之地,匪亲勿居”的语句,劝人引为鉴戒,警惕战乱的发生,并联系当时的社会背景,揭露了蜀中豺狼的“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从而表达了对国事的忧虑与关切。唐天宝初年,太平景象的背后正潜伏着危机,后来发生的安史之乱,证明诗人的忧虑是有现实意义的。
 
  李白以变化莫测的笔法,淋漓尽致地刻画了蜀道之难,艺术地展现了古老蜀道逶迤、峥嵘、高峻、崎岖的面貌,描绘出一幅色彩绚丽的山水画卷。诗中那些动人的景象宛如历历在目。
 
  李白之所以描绘得如此动人,还在于融贯其间的浪漫主义激情。诗人寄情山水,放浪形骸。他对自然景物不是冷漠的观赏,而是热情地赞叹,借以抒发自己的理想感受。那飞流惊湍、奇峰险壑,赋予了诗人的情感气质,因而才呈现出飞动的灵魂和瑰伟的姿态。诗人善于把想象、夸张和神话传说融为一体进行写景抒情。言山之高峻,则曰“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状道之险阻,则曰“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诗人“驰走风云,鞭挞海岳”(陆时雍《诗镜总论》评李白七古语),从蚕丛开国说到五丁开山,由六龙回日写到子规夜啼,天马行空般地驰骋想象,创造出博大浩渺的艺术境界,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透过奇丽峭拔的山川景物,仿佛可以看到诗人那“落笔摇五岳、笑傲凌沧洲”的高大形象。
 
  唐以前的《蜀道难》作品,简短单薄。李白对东府古题有所创新和发展,用了大量散文化诗句,字数从三言、四言、五言、七言,直到十一言,参差错落,长短不齐,形成极为奔放的语言风格。诗的用韵,也突破了梁陈时代旧作一韵到底的程式。后面描写蜀中险要环境,一连三换韵脚,极尽变化之能事。所以殷璠编《河岳英灵集》称此诗“奇之又奇,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
 
  关于本篇,前人有种种寓意之说,断定是专为某人某事而作的。明人胡震亨、顾炎武认为,李白“自为蜀咏”,“别无寓意”。今人有谓此诗表面写蜀道艰险,实则写仕途坎坷,反映了诗人在长期漫游中屡逢踬碍的生活经历和怀才不遇的愤懑,迄无定论。
 
                (阎昭典)
 
梁甫吟
梁甫吟
 
                 李白
 
  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
 
  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
 
  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壮气思经纶。
 
  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
 
  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
 
  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
 
  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
 
  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
 
  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
 
  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
 
  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
 
  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
 
  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
 
  猰磨牙竞人肉,驺虞不折生草茎。
 
  手接飞猱搏雕虎,侧足焦原未言苦。
 
  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
 
  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
 
  吴楚弄兵无剧孟,亚夫咍尔为徒劳。
 
  梁甫吟,声正悲。
 
  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
 
  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屼当安之。
 
  《梁甫吟》是古代用作葬歌的一支民间曲调,音调悲切凄苦。古辞今已不传,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收有诸葛亮所作一首,写春秋时齐相晏子“二桃杀三士”事,通过对死者的伤悼,谴责谗言害贤的阴谋。李白这首也有“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之句,显然是袭用了诸葛亮那首的立意。诗大概写在李白“赐金放还”,刚离开长安之后。诗中抒写遭受挫折以后的痛苦和对理想的期待,气势奔放,感情炽热,是李白的代表作之一。
 
  开头两句:“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长啸”是比高歌更为凄厉激越的感情抒发。诗一上来就单刀直入,显示诗人此时心情极不平静,为全诗定下了感情的基调。宋玉《九辩》中有“恐溘死而不得见乎阳春”之句,故“见阳春”有从埋没中得到重用、从压抑中得以施展抱负的意思。以下诗句,全是由此生发。
 
  接着,连用两组“君不见”提出两个历史故事。一是说西周吕望(即姜太公)长期埋没民间,五十岁在棘津当小贩,七十岁在朝歌当屠夫,八十岁时还垂钓于渭水之滨,钓了十年(每天一钓,十年共三千六百钓),才得遇文王,遂展平生之志。一是说秦末的郦食其,刘邦原把他当作一个平常儒生,看不起他,但这位自称“高阳酒徒”的儒生,不仅凭雄辩使刘邦改变了态度,以后还说服齐王率七十二城降汉,成为楚汉相争中的风云人物。诗人引用这两个历史故事,实际上寄寓着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平常人”,“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他不相信自己会长期沦落,毫无作为。诗人对前途有着坚定的信念,所以这里声调高亢昂扬,语言节奏也较爽利明快,中间虽曾换过一次韵,但都押平声韵,语气还是舒展平坦的。
 
  自“我欲攀龙见明主”句起,诗人一下子从乐观陷入了痛苦。加上改用了仄声韵,语气拗怒急促,更使人感到犹如一阵凄风急雨劈面打来。这一段写法上很象屈原的《离骚》,诗人使自己置身于惝恍迷离、奇幻多变的神话境界中,通过描写奇特的遭遇来反映对现实生活的感受。你看,他为了求见“明主”,依附着夭矫的飞龙来到天上。可是,凶恶的雷公擂起天鼓,用震耳欲聋的鼓声来恐吓他,他想求见的那位“明主”,也只顾同一班女宠作投壶的游戏。他们高兴得大笑时天上闪现出耀眼的电光,一时恼怒又使天地昏暗,风雨交加。尽管如此,诗人还是不顾一切以额叩关,冒死求见。不料竟触怒了守卫天门的阍者。在这段描写中,诗人的感情表现得那么强烈,就象浩荡江水从宽广的河床突然进入峡谷险滩一样,旋涡四起,奔腾湍急,不可抑止。诗人在天国的遭遇,实际上就是在现实生活中的遭遇,他借助于幻设的神话境界,尽情倾诉了胸中的忿懑与不平。
 
  自“白日不照吾精诚”以下十二句又另作一段,在这段中,诗人通过各种典故或明或暗地抒写了内心的忧虑和痛苦,并激烈地抨击了现实生活中的不合理现象:上皇不能体察我对国家的一片精诚,反说我是“杞人忧天”。权奸们象恶兽猰那样磨牙厉齿残害人民,而诗人的理想则是以仁政治天下。他自信有足够的才能和勇气去整顿乾坤,就象古代能用左手接飞猱、右手搏雕虎的勇士那样,虽置身于危险的焦原仍不以为苦。诗意象是宕起,可是马上又重重地跌了下来。在现实的生活中,只有庸碌之辈可以趾高气扬,真有才能的人反而只能收起自己的聪明才智,世人就把我看得轻如鸿毛。古代齐国三个力能排山的勇士被相国晏子设计害死,可见有才能的人往往受到猜疑。明明有剧孟这样的能人而摒弃不用,国家的前途真是不堪设想了。这一段行文的显著特点是句子的排列突破了常规。如果要求意思连贯,那么“手接飞猱”两句之后,应接写“力排南山”两句,“智者可卷”两句之后,应接写“吴楚弄兵”两句。可是诗人却故意把它们作上下错落的排列,避免了平铺直叙。诗人那股汹涌而来的感情激流,至此一波三折,成迂回盘旋之势,更显得恣肆奇横,笔力雄健。这段的语气节奏也随着感情发展而跌宕起伏,忽而急促,忽而舒展,忽而押平声韵,忽而换仄声韵,短短十二句竟三易其韵,极尽变化之能事。
 
  最后一段开头,“梁甫吟,声正悲”,直接呼应篇首两句,语气沉痛而悲怆。突然,诗人又笔锋一折,“张公两龙剑”以下四句仍是信心百倍地回答了“何时见阳春”这一设问。诗人确信,正如干将、莫邪二剑不会久没尘土,我同“明主”一时为小人阻隔,终当有会合之时。既然做过屠夫和钓徒的吕望最后仍能际会风云,建立功勋,那自己也就应该安时俟命,等待风云感会的一天到来。饱经挫折的诗人虽然沉浸在迷惘和痛苦之中,却仍在用各种办法自我慰藉,始终没有放弃对理想的追求。
 
  写长篇歌行最忌呆滞平板,这首诗最大的艺术特色正在于布局奇特,变化莫测。它通篇用典,但表现手法却不时变换。吕望和郦食其两个故事是正面描写,起“以古为鉴”的作用,接着借助于种种神话故事,寄寓自己的痛苦遭遇,第三段则把几个不相连属的典故交织在一起,正如清人沈德潜说的“后半拉杂使事,而不见其迹”,因而诗的意境显得奇幻多姿,错落有致:它时而和风丽日,春意盎然,时而浊浪翻滚,险象纷呈;时而语浅意深,明白如话,时而杳冥惝恍,深不可测。加上语言节奏的不断变化起伏,诗人强烈而又复杂的思想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范民声)
 
乌夜啼
乌夜啼
 
                 李白
 
  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
 
  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
 
  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空房泪如雨。
 
  传说李白在天宝初年到长安,贺知章读了他的《乌栖曲》、《乌夜啼》等诗后,大为叹赏,说他是“天上谪仙人也”,于是在唐玄宗面前推荐了他。《乌夜啼》为乐府旧题,内容多写男女离别相思之苦,李白这首的主题也与前代所作相类,但言简意深,别出新意,遂为名篇。
 
  “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起首两句绘出一幅秋林晚鸦图,夕曛暗淡,返照城闉,成群的乌鸦从天际飞回,盘旋着,哑哑地啼叫。“乌欲栖”,正是将栖未栖,叫声最喧嚣、最烦乱之时,无所忧愁的人听了,也会感物应心,不免惆怅,更何况是心绪愁烦的离人思妇呢?在这黄昏时候,乌鸦尚知要回巢,而远在天涯的征夫,到什么时候才能归来呵?起首两句,描绘了环境,渲染了气氛,在有声有色的自然景物中蕴含着的愁绪牵引了读者。
 
  “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这织锦的秦川女,固可指为苻秦时窦滔妻苏蕙,更可看作唐时关中一带征夫远戍的思妇。诗人对秦川女的容貌服饰,不作任何具体的描写,只让你站在她的闺房之外,在暮色迷茫中,透过烟雾般的碧纱窗,依稀看到她伶俜的身影,听到她低微的语音。这样的艺术处理,确是匠心独运。因为在本诗中要让读者具体感受的,并不是这女子的外貌,而是她的内心,她的思想感情。
 
  “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空房泪如雨!”这个深锁闺中的女子,她的一颗心牢牢地系在远方的丈夫身上,“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悲愁郁结,无从排解。追忆昔日的恩爱,感念此时的孤独,种种的思绪涌上心来,怎不泪如雨呢?这如雨的泪也沉重地滴到诗人的心上,促使你去想一想造成她不幸的原因。到这里,诗人也就达到他预期的艺术效果了。
 
  五、六两句,有几种异文。如敦煌唐写本作“停梭问人忆故夫,独宿空床泪如雨”。《才调集》卷六注:“一作‘停梭向人问故夫,知在流沙泪如雨’”等,可能都出于李白的原稿,几种异文与通行本相比,有两点不同:一是“隔窗语”不是自言自语,而是与窗外人对话;二是征夫的去向,明确在边地的流沙。仔细吟味,通行本优于各种异文,没有“窗外人”更显秦川女的孤独寂寞;远人去向不具写,更增相忆的悲苦。可见在本诗的修改上,李白是经过推敲的。沈德潜评这首诗说:“蕴含深远,不须语言之烦。”(《唐诗别裁》)说得言简意赅。短短六句诗,起手写情,布景出人,景里含情;中间两句,人物有确定的环境、身分和身世,而且绘影绘声,想见其人;最后点明主题,却又包含着许多意内而言外之音。诗人不仅不替她和盘托出,作长篇的哭诉,而且还为了增强诗的概括力量,放弃了看似具体实是平庸的有局限性的写法,从上述几种异文的对比中,便可明白这点。
 
                (徐永年)
 
乌栖曲
乌栖曲
 
                 李白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
 
  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
 
  东方渐高奈乐何!
 
  《乌栖曲》是乐府《清商曲辞。西曲歌》旧题。现存南朝梁简文帝、徐陵等人的古题,内容大都比较靡艳,形式则均为七言四句,两句换韵。李白此篇,不但内容从旧题的歌咏艳情转为讽刺宫廷淫靡生活,形式上也作了大胆的创新。
 
  相传吴王夫差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用三年时间,筑成横亘五里的姑苏台(旧址在今苏州市西南姑苏山上),上建春宵宫,与宠妃西施在宫中为长夜之饮。诗的开头两句,不去具体描绘吴宫的豪华和宫廷生活的淫靡,而是以洗炼而富于含蕴的笔法,勾画出日落乌栖时分姑苏台上吴宫的轮廓和宫中美人西施醉态朦胧的剪影。“乌栖时”,照应题面,又点明时间。诗人将吴宫设置在昏林暮鸦的背景中,无形中使“乌栖时”带上某种象征色彩,使人们隐约感受到包围着吴宫的幽暗气氛,联想到吴国日暮黄昏的没落趋势。而这种环境气氛,又正与“吴王宫里醉西施”的纵情享乐情景形成鲜明对照,暗含乐极悲生的意蕴。这层象外之意,贯串全篇,但表现得非常隐微含蓄。
 
  “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对吴宫歌舞,只虚提一笔,着重写宴乐过程中时间的流逝。沉醉在狂欢极乐中的人,往往意识不到这一点。轻歌曼舞,朱颜微酡,享乐还正处在高潮之中,却忽然意外地发现,西边的山峰已经吞没了半轮红日,暮色就要降临了。“未”字“欲”字,紧相呼应,微妙而传神地表现出吴王那种惋惜、遗憾的心理。而落日衔山的景象,又和第二句中的“乌栖时”一样,隐约透出时代没落的面影,使得“欢未毕”而时已暮的描写,带上了为乐难久的不祥暗示。
 
  “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续写吴宫荒淫之夜。宫体诗的作者往往热中于展览豪华颓靡的生活,李白却巧妙地从侧面淡淡着笔。“银箭金壶”,指宫中计时的铜壶滴漏。铜壶漏水越来越多,银箭的刻度也随之越来越上升,暗示着漫长的秋夜渐次消逝,而这一夜间吴王、西施寻欢作乐的情景便统统隐入幕后。一轮秋月,在时间的默默流逝中越过长空,此刻已经逐渐黯淡,坠入江波,天色已近黎明。这里在景物描写中夹入“起看”二字,不但点醒景物所组成的环境后面有人的活动,暗示静谧皎洁的秋夜中隐藏着淫秽丑恶,而且揭示出享乐者的心理。他们总是感到享乐的时间太短,昼则望长绳系日,夜则盼月驻中天,因此当他“起看秋月坠江波”时,内心不免浮动着难以名状的怅恨和无可奈何的悲哀。这正是末代统治者所特具的颓废心理。“秋月坠江波”的悲凉寂寥意象,又与上面的日落乌栖景象相应,使渗透在全诗中的悲凉气氛在回环往复中变得越来越浓重了。
 
  诗人讽刺的笔锋并不就此停住,他有意突破《乌栖曲》旧题偶句收结的格式,变偶为奇,给这首诗安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东方渐高奈乐何!”“高”是“皜”的假借字。东方已经发白,天就要亮了,寻欢作乐难道还能再继续下去吗?这孤零零的一句,既象是恨长夜之短的吴王所发出的欢乐难继、好梦不长的叹喟,又象是诗人对沉溺不醒的吴王敲响的警钟。诗就在这冷冷的一问中陡然收煞,特别引人注目,发人深省。
 
  这首诗在构思上有显著的特点,即以时间的推移为线索,写出吴宫淫佚生活中自日至暮,又自暮达旦的过程。诗人对这一过程中的种种场景,并不作具体描绘渲染,而是紧扣时间的推移、景物的变换,来暗示吴宫荒淫的昼夜相继,来揭示吴王的醉生梦死,并通过寒林栖鸦、落日衔山、秋月坠江等富于象征暗示色彩的景物隐寓荒淫纵欲者的悲剧结局。通篇纯用客观叙写,不下一句贬辞,而讽刺的笔锋却尖锐、冷峻,深深刺入对象的精神与灵魂。《唐宋诗醇》评此诗说:“乐极生悲之意写得微婉,未几而麋鹿游于姑苏矣。全不说破,可谓寄兴深微者。……末缀一单句,有不尽之妙。”这是颇能抓住本篇特点的评论。
 
  李白的七言古诗和歌行,一般都写得雄奇奔放,恣肆淋漓,这首《乌栖曲》却偏于收敛含蓄,深婉隐微,成为他七古中的别调。前人或以为它是借吴宫荒淫来托讽唐玄宗的沉湎声色,迷恋杨妃,这是可能的。玄宗早期励精图治,后期荒淫废政,和夫差先发愤图强,振吴败越,后沉湎声色,反致覆亡有相似之处。据唐孟棨《本事诗》记载,李白初至长安,贺知章见其《乌栖曲》,叹赏苦吟,说:“此诗可以泣鬼神矣。”看来贺知章的“泣鬼神”之评,也不单纯是从艺术角度着眼的。
 
                (刘学锴)
 
战城南
战城南
 
                 李白
 
  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惟见白骨黄沙田。
 
  秦家筑城备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这首诗是抨击封建统治者穷兵黩武的。萧士赟说:“开元、天宝中,上好边功,征伐无时,此诗盖以讽也。”所评颇中肯綮。
 
  天宝年间,唐玄宗轻动干戈,逞威边远,而又几经失败,给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一宗宗严酷的事实,汇聚到诗人胸中,同他忧国悯民的情怀产生激烈的矛盾。他沉思,悲愤,内心的呼喊倾泻而出,铸成这一名篇。
 
  整首诗大体可分为三段和一个结语。
 
  第一段共八句,先从征伐的频繁和广远方面落笔。前四句写征伐的频繁。以两组对称的句式出现,不仅音韵铿锵,而且诗句复沓的重叠和鲜明的对举,给人以东征西讨、转旆不息的强烈印象,有力地表达了主题。“洗兵”二句写征行的广远。左思《魏都赋》描写曹操讨灭群雄、威震寰宇的气势时说:“洗兵海岛,刷马江洲。”此二句用其意。洗兵,洗去兵器上的污秽;放马,牧放战马,在条支海上洗兵,天山草中牧马,其征行之广远自见。由战伐频繁进至征行广远,境界扩大了,内容更深厚了,是善于铺排点染的笔墨。“万里”二句是本段的结语。“万里长征战”,是征伐频繁和广远的总括,“三军尽衰老”是长年远征的必然结果,广大士兵在无谓的战争中耗尽了青春的年华和壮盛的精力。有了前面的描写,这一声慨叹水到渠成,自然坚实,没有一点矫情的喧呶叫嚣之感。
 
  “匈奴”以下六句是第二段,进一步从历史方面着墨。如果说第一段从横的方面写,那么,这一段便是从纵的方面写。西汉王褒《四子讲德论》说,匈奴“业在攻伐,事在射猎”,“其耒耜则弓矢鞍马,播种则扞弦掌拊,收秋则奔狐驰兔,获刈则颠倒殪仆。”以耕作为喻,生动地刻画出匈奴人的生活与习性。李白将这段妙文熔冶成“匈奴”两句诗。耕作的结果会是禾黍盈畴,杀戮的结果却只能是白骨黄沙。语浅意深,含蓄隽永。并且很自然地引出“秦家”二句。秦筑长城防御胡人的地方,汉时仍然烽火高举。二句背后含有深刻的历史教训和诗人深邃的观察与认识,成为诗中警策之句。没有正确的政策,争斗便不可能停息。“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这深沉的叹息是以丰富的历史事实为背景的。
 
  “野战”以下六句为第三段,集中从战争的残酷性上揭露不义战争的罪恶。“野战”二句着重勾画战场的悲凉气氛,“乌鸢”二句着重描写战场的凄惨景象,二者相互映发,交织成一幅色彩强烈的画面。战马独存犹感不足,加以号鸣思主,更增强物在人亡的悲凄;乌啄人肠犹以不足,又加以衔挂枯枝,更见出情景的惨酷,都是带有夸张色彩的浓重的笔墨。“士卒”二句以感叹结束本段。士卒作了无谓的牺牲,将军呢?也只能一无所获。
 
  《六韬》说:“圣人号兵为凶器,不得已而用之。”全诗以此语意作结,点明主题。这一断语属于理语的范围,而非形象的描写。运用不当,易生抽象之弊。这里不同。有了前三段的具体描写,这个断语是从历史和现实的惨痛经验中提炼出来,有画龙点睛之妙,使全诗意旨豁然。有人怀疑这一句是批注语误入正文,可备一说,实际未必然。
 
  这是一首叙事诗,却带有浓厚的抒情性,事与情交织成一片。三段的末尾各以两句感叹语作结,每一段是叙事的一个自然段落,也是感情旋律的一个自然起伏。事和情配合得如此和谐,使全诗具有鲜明的节奏感,有“一唱三叹”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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