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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全集

_15 王守仁(明)
  程先生云:“有求为圣人之志,然后可与共学。”夫苟有必为圣人之志,然后能加为己谨独之功。能加为己谨独之功,然后于天理人欲之辨日精日密,而于古人论学之得失,孰为支离,孰为空寂,孰为似是而非,孰为似诚而伪,不待辩说而自明。何者?其心必欲实有诸己也。必欲实有诸己,则殊途而同归,其非且伪者,自不得而强入。不然,终亦忘己逐物,徒弊精力于文句之间,而曰吾以明道,非惟有捕风捉影之弊,抑且有执指为月之病,辩析愈多,而去道愈远矣。故某于朋友论学之际,惟举立志以相切砺。其于议论同异之间,姑且置诸未辩。非不欲辩也,本之未立,虽欲辩之,无从辩也。夫志,犹木之根也;讲学者,犹栽培灌溉之也。根之未植,而徒以载培灌溉,其所滋者,皆萧艾也。进之勉之!
书赵孟立卷
  赵仲立之判辰也,问政于阳明子。阳明子曰:“郡县之职,以亲民也。亲民之学不明,而天下无善治矣。”“敢问亲民。”曰:“明其明德以亲民也。”“敢问明明德。”曰:“亲民以明其明德也。”曰:“明德亲民一乎?君子之言治也,如斯而已乎?”曰:“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而孝之德明矣;亲吾之子,以明其明德以亲民也,故能以一身为天下;亲民以明其明德也,故能以天下为一身。夫以天下为一身也,则八荒四表,皆吾支体,而况一郡之治,心腹之间乎?”
书李白骑鲸
  李太白,狂士也。其谪夜郎,放情诗酒,不戚戚于困穷。盖其性本自豪放,非若有道之士,真能无入而不自得也。然其才华意气,足盖一时,故既没而人怜之。骑鲸之说,亦后世好事者为之,极怪诞,明者所不待辨。因阅此,间及之尔。
书三酸
  人言鼻吸五斗醋,方可作宰相。东坡平生自谓放达,然一滴入口,便尔闭目攒眉,宜其不见容于时也。偶披此图,书此发一笑。
书韩昌黎与太颠坐叙
  退之与孟尚书书云:“潮州有一老僧,号太颠,颇聪明,识道理。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因与来往,及祭神于海上,遂造其庐。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人情之常,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退之之交太颠,其大意不过如此。而后世佛氏之徒张大其事,往往见之图书,真若弟子之事严师者,则其诬退之甚矣。然退之亦自有以取此者。故君子之与人不可以不慎也。
春郊赋别引
  钱君世恩之将归养也,厚于世恩者皆不忍其去,先行三日,会于天官郎杭世卿之第,以聚别。明日,再会于地官秦国声。与者六人:守仁与秋官徐成之、天官杨名父及世卿之弟进士东卿也。
  世恩以其归也,以疾告也,皆不至。于是惜别之怀,无所于发,而托之诗,前后共得诗十首。六人者,以世恩之犹在也,而且再会而不一见,其既去也,又可以几乎。乃相与约为郊饯,必期与世恩一面以别。至日,成之以候旨,东卿以待选,世卿名父以各有部事,皆势不容出。及饯者,守仁与国声两人而已。世恩既去之明日,复会于守仁,各言所以,相与感叹咨嗟,复成二诗。
  世卿曰:“世恩之行也,终不及一饯。虽发之于诗,而不以致之世恩,吾心有缺也。盍亦章次而将之,何如?”皆曰:“诺。”国声得小卷,使世卿首会之作,国声与名父、东卿分书再会,成之书末会,谓守仁弱也,宜为诸公执笔砚之役以叙。
  嗟乎!一别之间,而事之参错者凡几。虽吾与世恩复期于来岁之秋,以为必得重聚于此,然又何可以逆定乎!惟是相勉以道义,而相期于德业,没之污涂之中,而质之天日之表,则虽断金石,旷百世,而可以自信其常合。然则未忘于言语之间者,其亦相厚之私欤。考功正郎乔希大闻之,来题其卷端曰:“春郊赋别”。给事陈惇贤复为之图。皆曰:“吾亦厚于世恩也,聊以致吾私。”
告谕庐陵父老子弟
  庐陵文献之地,而以健讼称,甚为吾民羞之。县令不明,不能听断,且气弱多疾。今与吾民约,自今非有迫于躯命,大不得已事,不得辄兴词。兴词但诉一事,不得牵连,不得过两行,每行不得过三十字。过是者不听。故违者有罚。县中父老谨厚知礼法者,其以吾言归告子弟,务在息争兴让。呜呼!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破败其家,遗祸于其子孙。孰与和巽自处,以良善称于乡族,为人之所敬爱者乎?吾民其思之。
  今灾疫大行,无知之民,惑于渐染之说,至有骨肉不相顾疗者。汤药饘粥不继,多饥饿以死。乃归咎于疫。夫乡邻之道,宜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乃今至于骨肉不相顾。县中父老岂无一二敦行孝义,为子弟倡率者乎?夫民陷于罪,犹且三宥致刑。今吾无辜之民,至于阖门相枕藉以死。为民父母,何忍坐视?言之痛心。中夜忧惶,思所以救疗之道,惟在诸父老劝告子弟,兴行孝弟。各念尔骨肉,毋忍背弃。洒扫尔室宇,具尔汤药,时尔饘粥。贫弗能者,官给之药。虽已遣医生,老人分行乡井,恐亦虚文无实。父老凡可以佐令之不逮者,悉已见告。有能兴行孝义者,县令当亲拜其庐。凡此灾疫,实由令之不职,乘爱养之道,上千天和,以至于此。县令亦方有疾,未能躬问疾者,父老其为我慰劳存恤,谕之以此意。
  谕告父老,为吾训戒子弟,吾所以不放告者,非独为吾病不任事。以今农月,尔民方宜力田,苟春时一失,则终岁无望,放告尔民将牵连而出,荒尔田亩,弃尔室家,老幼失养,贫病莫全,称贷营求,奔驰供送,愈长刁风,为害滋甚。昨见尔民号呼道路,若真有大苦而莫伸者。姑一放告,尔民之来讼者以数千。披阅其词,类虚妄。取其近似者,穷治之,亦多凭空架捏,曾无实事。甚哉,尔民之难喻也,自今吾不复放告。尔民果有大冤抑,人人所共愤者,终必彰闻,吾自能访而知之。有不尽知者,乡老据实呈县。不实,则反坐乡老以其罪。自余宿憾小忿,自宜互相容忍。夫容忍美德,众所悦爱,非独全身保家而已。嗟乎!吾非无严刑峻罚以惩尔民之诞,顾吾为政之日浅,尔民未吾信,未有德泽及尔,而先概治以法,是虽为政之常,然吾心尚有所未忍也。姑申教尔。申教尔而不复吾听,则吾亦不能复贷尔矣。尔民其熟思之,毋遗悔。
  一应公差人员经过河下,验有关文,即行照关应付,毋得留难取罪。其无关文,及虽有关文而分外需求生事者,先将装载船户摘拿,送县取供。即与搜盘行李上驿封贮,仍将本人绑拿送县,以凭参究惩治。其公差人安分守法,以礼自处,而在官人役辄行辱慢者,体访得出,倍加惩究,不恕。
  借办银两,本非正法。然亦上人行一时之急计,出于无聊也。今上人有急难,在尔百姓,亦宜与之周旋。宁忍坐视不顾,又从而怨詈讪讦之,则已过矣。夫忘身为民,此在上人之自处。至于全躯保妻子,则亦人情之常耳。尔民毋责望太过。吾岂不愿尔民安居乐业,无此等骚扰事乎?时势之所值,亦不得已也。今急难已过,本府决无复行追求之理。此必奸伪之徒,假府为名,私行需索。自后但有下乡征取者,尔等第与俱来,吾有以处之。毋遽汹汹!
  今县境多盗,良由有司不能抚缉,民间又无防御之法,是以盗起益横。近与父老豪杰谋,居城郭者,十家为甲;在乡村者,村自为保。平时相与讲信修睦,寇至务相救援。庶几出入相友,守望相助之义。今城中略已编定。父老其各写乡村为图,付老人呈来。子弟平日染于薄恶者,固有司失于抚缉,亦父老素缺教诲之道也。今亦不追咎,其各改行为善。老人去,宜谕此意,毋有所扰。
  谕示乡头粮长人等,上司奏定水次兑运,正恐尔辈在县拖延,不即起运。苟钱粮无亏,先期完事,岂有必以水次责尔之理?纵罪不免,比之后期不纳者,获罪必轻。昨呼兑运军期面语,亦皆乐从,不敢有异。尔辈第于水次速兑,苟有益于民,吾当身任其咎,不以累上官。但后期误事,则吾必尔罚。定限二十九日未时完报。
  今天时亢旱,火灾流行,水泉枯竭,民无屋庐,岁且不稔。实由令之不职,获怒神人,以致于此。不然,尔民何罪?今方斋戒省咎,请罪于山川社稷,停催征。纵轻罪。尔民亦宜解讼罢争,息心火,无助烈焰。禁民间毋宰杀酗饮。前已遣老人遍行街巷,其益修火备,察奸民之因火为盗者。县令政有不平,身有缺失,其各赴县直言,吾不惮改。
  昨行被火之家,不下千余,实切痛心。何延烧至是,皆由衢道太狭,居室太密,架屋太高,无砖瓦之间,无火巷之隔。是以一遇火起,即不可救扑。昨有人言,民居夹道者,各退地五尺,以辟衢道,相连接者,各退地一尺,以拓火巷。此诚至计。但小民惑近利,迷远图,孰肯为久长之虑,徒往往临难追悔无及。今与吾民约,凡南北夹道居者,各退地三尺为街;东西相连接者,每间让地二寸为巷。又间出银一钱,助边巷者为墙,以断风火。沿街之屋,高不过一丈五六,厢楼不过二丈一二。违者各有罚。地方父老及子弟之谙达事体者,其即赴县议处,毋忽。
  昨吴魁昊、石洪等军民互争火巷,魁昊等赴县腾告,以为军强民弱已久。在县之人,皆请抑军扶民。何尔民视吾之小也?夫民吾之民,军亦吾之民也。其田业吾赋税,其室宇吾井落,其兄弟宗族吾役使,其祖宗坟墓吾土地,何彼此乎?今吉安之军,比之边塞虽有间,然其差役亦甚繁难,月粮不得食者半年矣。吾方悯其穷,又可抑乎?今法度严厉,一陷于罪,即投诸边裔,出乐土,离亲戚,坟墓不保其守领,国典具在,吾得而绳之,何强之能为?彼为之官长者,平心一视,未尝少有同异。而尔民先倡为是说,使我负愧于彼多矣。今姑未责尔,教尔以敦睦,其各息争安分,毋相侵陵。火巷吾将亲视,一不得,吾其罪尔矣。诉状诸军,明早先行赴县面审。
  谕告父老子弟,县令到任且七月,以多病之故,未能为尔民兴利去弊。中间局于时势,且复未免催科之扰。德泽无及于民,负尔父老子弟多矣。今兹又当北觐,私计往返,与父老且有半年之别。兼亦行藏靡定,父老其各训诫子弟,息忿罢争,讲信修睦,各安尔室家,保尔产业,务为善良,使人爱乐,勿作凶顽,下取怨恶于乡里,上招刑戮于有司。呜呼!言有尽而意无穷,县令且行矣,吾民其听之。
庐陵县公移
  庐陵县为乞蠲免以苏民困事,准本县知县王关查得正德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本县抄蒙本府纸牌,抄奉钦差镇守江西等处太监王钧牌,差吏龚彰赍原发银一百两到县,备仰掌印官督同主簿宋海拘集通县粮里,收买葛纱。比因知县员缺,主簿宋海官征钱粮,典史林嵩郭粮,止有县丞杨融署印。又蒙上司络绎行委,催提勘合人犯印信,更替不一。
  正德五年三月十八日,本职方才到任,随蒙府差该吏郭孔茂到县守,并当拘粮里陈江等,著令领价收买。据各称本县地方,自来不产葛布,原派岁额,亦不曾开有葛布名色,惟于正德二年,蒙钦差镇守太监姚案行本布政司,备查出产葛布县分,行令依时采办,无产县分,量地方大小,出银解送收买。本县奉派折银一百五两。当时百姓呶呶,众口腾沸。江等迫于征催,一时无由控诉,只得各自出办赔貱。正德四年,仍前一百五两,又复忍苦赔解。今来复蒙催督买办,又在前项加派一百五两之外。百姓愈加惊惶,恐自此永为定额,遗累无穷。兼之岁办料杉、楠木、炭、牲口等项,旧额三千四百九十八两,今年增至一万余两,比之原派,几于三倍。其余公差往来,骚扰刻剥,日甚一日。江等自去年以来,前后赔貱七十余两,皆有实数可查。民产已穷,征求未息。况有旱灾相仍,疾疫大作,比巷连村,多至阖门而死,骨肉奔散,不相顾疗。幸而生者,又为征求所迫,弱者逃窜流离,强者群聚为盗,攻劫乡村,日无虚夕。今来若不呈乞宽免,切恐众情忿怨,一旦激成大变。为此连名具呈,乞为转申祈免等情。
  据此欲为备由申请间,蓦有乡民千数拥入县门,号呼动地,一时不辨所言。大意欲求宽贷。仓卒诚恐变生,只得权辞慰解,谕以知县自当为尔等申诸上司,悉行蠲免。众始退听,徐徐散归。
  本月初七日,复蒙镇守府纸牌催督前事,并提当该官吏,看得前项事件,既已与民相约,岂容复肆科敛?非惟心所不忍,兼亦势有难行。参照本职自到任以来,即以多病不出,未免有妨职务。坐视民困而不能救,心切时弊而不敢言,至于物情忿激,拥众呼号,始以权辞慰谕,又复擅行蠲免,论情虽亦纾一时之急,据理则亦非万全之谋。既不能善事上官,又何以安处下位?苟欲全信于民,其能免祸于己。除将原发银两解府转解外,合关本县当道垂怜小民之穷苦,俯念时势之难为,特赐宽容,悉与蠲免。其有迟违等罪,止坐本职一人,即行罢归田里,以为不职之戒。中心所甘,死且不朽等因。备关到县,准此,理合就行。
教场石碑
  正德丁丑,瑶寇大起,江、广、湖、郴之间,骚然且四三年矣。于是三省奉命会征。乃十月辛亥,予督江西之兵,自南康入。甲寅,破横水、左溪诸巢,贼败奔。庚辛,复连战,贼奔桶冈。十一月癸酉,攻桶冈,大战西山界。甲戌,又战,贼大溃。丁亥,尽殪之。凡破巢八十有四,擒斩三千余,俘三千六百有奇,释其胁从千有余众。归流亡,使复业。度地居民,凿山开道,以夷险阻。辛丑,师旋。于乎!兵惟凶器,不得已而后用。刻茶寮之石,匪以美成,重举事也。
  戊寅正月癸卯,计擒其魁,遂进兵击其懈。丁未,破三浰,乘胜追北,大小三十余战,灭巢三十有八,俘斩三千余。三月丁未,回军,壶浆迎道,耕夫遍野,父老咸欢。农器不陈,于今五年,复我常业,还我室家,伊谁之力?四省之寇,惟浰尤黠,拟官僭号,潜图孔蒸。正德丁丑冬,峰贼既殄,盖机险阱毒,以虞王师,我乃休士归农。赫赫皇威,匪威曷凭。爰伐山石,用纪厥成。
铭一首
  来尔同志,古训尔陈。惟古为学,在求放心。心苟或放,学乃徒勤。勿忧文辞之不富,惟虑此心之未纯;勿忧名誉之不显,惟虑此心之或湮。斯须不敬鄙慢人,造次不谨放僻成。反观而内照,虚己以受人。言勿伤于烦易,志勿惰于因循。勿以亡而为有,勿以虚而为盈。勿遂非而文过,勿务外而徇名。温温恭人,允惟基德。堂堂张也,难与为仁。卓尔在如愚之回,一贯乃质鲁之参。终身可行惟一恕,三年之功去一矜。不贵其辩贵其讷,不患其钝患其轻。惟龟焉而时敏,乃暗然而日新。凡我同志,宜鉴兹铭。
箴一首
  古之教者,莫难严师。师严道尊,教乃可施。严师维何?庄敬自持,外内若一,匪徒威仪。施教之道,在胜己私,孰义孰利,辨析毫厘。源之弗洁,厥流孔而。毋忽其细,慎独谨微,毋事于言,以身先之。教不由诚,日惟自欺。施不以序,孰云匪愚。庶予知新,患在好焉。凡我师士,宜鉴于兹。
阳朔知县杨君墓志铭
  阳明子谪居贵阳,有齐衰而杖者,因乡进士郑銮氏而来请曰:“阳朔令杨尚文卒,其孤侄卿来谓銮曰:‘先伯父死无嗣子,所知我。后人又不竞,非得当世名贤勖一言于墓,将先德其泯废无日。子辱于伯父久,亦宜所甚悯,其若之何?’敢遂以卿奉其先人之遗币,再拜阶下以请。”
  阳明子曰:“嘻!予摈人,惧戮辱之弗遑,奚取以铭人之墓为其改图诸?”
  卿伏阶下,泣弗兴。郑为之请益固。则登其状与币于席,而揖使归曰:“吾徐思之。”
  明日,卿来伏阶下泣。又明日复来,曰:“不得命,无以即丧次。”馆下之士多为之请,且言尚文之为人曰:“尚文敦信狷直,其居乡不苟与,所交必名士臣人,视侪辈之弗臧者若浼焉。尝召其友饮,狂士有因其友愿纳欢者,与偕往。尚文拒弗受曰:‘吾焉某,不为若。’其峻绝如是。”
  阳明子曰:“其然,斯亦难得矣。今之人,惟同汙逐垢,弗自振立,故风俗靡靡至此。若斯人,又易得耶?”
  因取其状视之,多若馆下士之言焉,乃许为之志:
  维杨氏之先,居扬之泰州,祖廉,为监察御史,擢参议贵阳,卒遂家焉。考祥,终昭化县尹。生三子:伯斅;仲敞,即尚文;季敬,宰荆门之建阳驿。
  尚文始从同郡都宪徐公授《易》。寻举乡荐,中进士乙榜,三为司训庐江、溧阳、平乐,总试事于蜀。末用大臣荐,擢尹桂林阳朔县。
  瑶顽,弗即工者累年,尚文谕以威德,皆相率来受约束,供赋税。流移闻之,归复业者以千数。部使者以闻,将加擢用,而尚文死矣。得年仅五十有五。又无嗣。天于善人何哉!
  然尚文所历,三庠之士思其教,阳朔之民怀其惠,乡之后进高其行,其与身没而名踣。又为人所秽鄙者,虽有子若孙何如哉?
  娶同郡阮氏瑞,新昌主簿君女。尚文虽无子,有卿存焉,犹子也。
  铭曰:狮山之麓,有封若斧。左冈右砠,栩栩其树。爰有周行,于封之下。乡人过者,来视其处,曰:“呜乎!斯杨尹之墓耶?”
刘子青墓表
  此浙江按察佥事刘子青之墓。呜呼!子青洁其行不洁其名,有其实不宏其声。宁藩之讨,子青在师,相知甚悉。吾每称其才敏,而世或訾之以无能。吾每称其廉慎,而世或诟之以不清。岂非命耶?安常委命,其往而休。人谓子青为愤抑不平以卒,殆其不然。既以奠于子青,复以识其墓石。
祭刘仁征主事
  维正德三年岁次戊辰十一月十八日,友生王某谨以清酌庶羞,致莫于亡友刘君。
  呜呼!仁者必寿,吾敢谓斯言之予欺乎?作善而降殃,吾窃于君而有疑乎?蹠、跷之得志,在往昔而既有,夷、平之馁以称也,亦宁独无于今之时乎?人谓君之死,瘴疠为之。
  噫嘻!彼封豕长蛇,膏人之髓,肉人之肌者,何啻千百,曾不彼厄,而惟君是罹!斯言也,吾初不以为是。人又谓瘴疠盖不正之气,其与人相遭于幽昧邅难之区也,在险邪为同类,而君子为非宜。则斯言也,吾又安得而尽非之乎?
  于乎!死也者,人之所不免。名也者,人之所不可期。虽修短枯荣,变态万状,而终必归于一尽。君子亦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视若夜旦。其生也,奚以喜?其死也,奚以悲乎?其视不义之物,若将浼己,又肯从而奔趋之乎?而彼认为己有,变而弗能舍,因以沉酗于其间者,近不出三四年,或八九年,远及一二十年,固已化为尘埃,荡为沙泥矣。而君子之独存者,乃弥久而益辉。
  呜呼!彼龟鹤之长年,蜉蝣亦何自而知之乎?属有足疾,弗能走哭,寄奠一觞,有泪盈掬。复何言哉!复何言哉!呜呼尚飨。
祭陈判官文
  维嘉靖七年月日,钦差总制四省军务新建伯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差南宁府推官冯衡,南宁卫指挥王佐,致祭于已故德庆州陈判官之墓。
  往年罗滂、渌水诸贼为地方患害,判官尝与已故指挥李松议设墟场以制御贼党,安靖地方,殚心竭力,尽忠国事,人皆知之。然其时百姓虽稍赖以宁,而各贼之不得肆其凶虐者,嫉恨日深。其后不幸判官与李松竟为贼首赵木子等所害。以忠受祸,心事未由暴白。连年官府亦欲为之讨贼雪愤,然以地方多事之故,又恐锋刃所加,玉石无分,滥及良善,是以因循未即进兵。今贼首赵木子等已为该道官兵用计擒获,明正典刑。松与判官之忠勤益以彰著。已特遣官以赵木子等各贼首级祭告于李松之墓矣。今复遣南宁府卫官祭告于判官之墓。死而有知,亦可以少泄连年忠愤不平之气也夫!
祭张广溪司徒
  呜呼!留都之别,条焉二载,讵谓迄今,遂成永诀,呜呼伤哉!悼朋侪之零落,悲岁月之遄逝,感时事之艰难,叹老成之凋谢。伤心触目,有泪如泻。灵柩南还,维江之湄。聊奠一觞,以寄我悲。呜呼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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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真录之九 续编四

  是卷师作于弘治初年,筮仕之始也。自题其稿曰《上国游》。洪葺师录,自辛巳以后文字厘为《正录》;已前文字则间采《外集》,而不全录者。盖师学静入于阳明洞,得悟于龙场,大彻于征宁藩。多难殷忧,动忍增益,学益彻则立教益简易,故一切应酬诸作,多不汇入。是卷已废阁逸稿中久矣,兹刻《续录》,复检读之。见师天禀夙悟,如玉出璞,虽未就追琢,而暗暗内光。因叹师禀夙智,若无学问之全功,则逆其所造,当只止此。使学者智不及师,肯加学问之全功,则其造诣日精,当亦莫御。若智过于师,而功不及师,则终无所造,自负其质者多矣。乃复取而刻之。俾读师全录者,闻道贵得真修,徒恃其质,无益也。嘉靖辛酉,德洪百拜识。
鸿泥集序
  《鸿泥集》十有三卷、《燕居集》八卷,半闲龙先生之作也。其子佥宪君致仁将刻诸梓,而属其序于守仁曰:“斯将来之事也,然吾家君老矣,及见其言之传焉,庶以悦其心。吾子以为是传乎?”
  守仁曰:“是非所论也,孝子之事亲也,求悦其心志耳目,惟无可致力,无弗尽焉。况其言语文辞,精神之所存,非独意玩手泽之余,其得而忽也。既思永其年,又思永其名,笃爱无已也。将务悦其亲,宁是之与论乎?”
  君曰:“虽然,吾子言之。”
  守仁曰:“是乃所以自尽者。夫必其弗传也,斯几于不仁;必其传之也,斯几于不知。其传也属之己,其传之弗传之也属之人。姑务其属之己也已。”
  君曰:“虽然,吾子必言之。”
  守仁曰:“绘事之诗,不入于《风》、《雅》;孺子之歌,见称于孔、孟。然则古之人其可传而弗传者多矣,不冀传而传之者有矣。抑传与不传之间乎!昔马谈之史,其传也迁成之;班彪之文,其传也固述之。卫武公老矣,而有抑之戒,盖有道矣。夫子删《诗》,列之《大雅》,以训于世。吾闻先生年八十,而博学匪懈,不忘乎警惕,又尝数述《六经》、宋儒之绪论。其于道也,有闻矣;其于言也,足训矣。致仁又尊显而张大之,将益兴起乎道德,而发挥乎事业,若泉之达,其放诸海,不可限而量。是集也,其殆有传乎?”
  致仁起拜曰:“是足以为家君寿矣。霓也,敢忘吾子之规?”遂书之为叙。
澹然子序
有诗
  澹然子四易其号:其始曰凝秀,次曰完斋,又次曰友葵,最后为澹然子。阳明子南迁,遇于潇湘之上,而语之故,且属诗篇,诗而叙之。
  其言曰:“人,天地之心而五行之秀也。凝则形而生,散则游而变。道之不凝,虽生犹变。反身而诚,而道凝矣。故首之以‘凝秀’。道凝于己,是为率性。率性而人道全,斯之谓‘完’,故次之以‘完斋’。完斋者,尽己之性也。尽己之性,而后能尽人之性,尽万物之性,至于草木,至矣。葵,草木之微者也,故次之以‘友葵’。友葵,同于物也。内尽于己,而外同乎物,则一矣。一则吻然而天游,混然而神化,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矣。故次之以‘澹然子’终焉。”
  或曰:“阳明子之言伦矣,而非澹然子之意也。澹然之意玄矣,而非阳明子之言也。”
  阳明子闻之曰:“其然,岂其然乎?”书之以质于澹然子。澹然子,世所谓滇南赵先生者也。
  诗曰:两端妙阖癖,五连无留停。藐然覆载内,真精谅斯凝。鸡犬一驰放,散失随飘零。惺惺日收敛,致曲乃明诚。
  明诚为无忝,无忝斯全归。深渊春冰薄,千钧一比微。肤发尚如此,天命焉可违?参乎吾与尔,免矣幸无亏。
  人物各有禀,理同气乃殊。曰殊非有二,一本分澄淤。志气塞天地,万物皆吾躯。炯炯倾阳性,葵也吾友于。
  孰葵孰为予,友之尚为二。大化岂容心,繄我亦何意。悠哉澹然子,乘化自来去。澹然匪冥然,勿记还勿助。
寿杨母张太孺人序
  考功主事杨名父之母张太孺人,以敏慧贞肃为乡邑女氏师,凡乡人称闺阃之良,必曰张太孺人。而名父亦以孝行闻。苟拟人物,有才识行谊,无问知不知,必首曰名父。名父盖今乡评士论之公则尔也。
  今年六月,太孺人寿六十有七,大夫卿士美杨氏母子之贤,以为难得,举酒毕贺。于是太孺人之是女若婿,从事于京师,且归,太孺人一旦欣然治装,欲与俱南。名父帅妻子从亲戚百计以留。太孺人曰:“噫,小子无庸尔焉!自尔举进士,为令三邑,今为考功,前后且十有八年,吾能一日去尔哉?尔为令,吾见尔出入以劳民务,昕夕不遑,而尔无怠容,吾知尔之能勤。然其时监司督于上,或尔有所畏也。见尔之食贫自守,一介不以苟,而以色予养,吾知尔之能廉。然其时方有以贿败者,或尔有所惩也。见尔毁淫祠,崇正道,礼先贤之后,旌行举孝,拳拳以风俗为心,吾知尔能志于正。然其时远近方以是烨,尔或以是发闻也。自尔入为部属且五年,庶几得以自由,而尔食忘味,寝忘寐,鸡鸣而作,候予寝而出,朝于上,疾风甚雨,雷电晦暝,而未尝肯以一日休,予然后信尔之诚于勤。身与妻子为清苦,而澹然以为乐;交天下之士,而莫有以苞苴馈遗至,予然后信尔之诚于廉。凡交尔而来者,予耳其言,非文学道义之相资,则朝廷之政,边微之务是谋,磨砻砥砺,惟不及古之人是忧焉,予然后信尔之诚志于正,而非有所色取于其外,吾于是而可以无忧尔也已。且尔弟亦善养。吾老矣,姻族乡党之是怀,南归,予乐也。”名父跽请不已。太孺人曰:“止。而独不闻之,夫煦煦焉饮食供奉以为孝,而中衡拂之,孰与乐亲之心而志之养乎?”名父惧,乃不敢请。缙绅士夫闻太孺人之言者,莫不咨嗟叹息,以为虽古文伯、子与之母何以加是。于是相与倡为歌诗,以颂太孺人之贤,而嘉名父之能养。某于名父厚也,比而序之。
对菊联句序
  职方南署之前,有菊数本,阅岁既槁。李君贻教为正郎。于时天子居亮暗,西北方多事,自夏徂秋,荒顿窘戚,菊发其故业,高及于垣。署花盛开且衰,而贻教尚未之知也。一日,守仁与黄明甫过贻教语,开轩而望,始见焉。计其时,重阳之节既去之旬有五日。相与感时物之变衰,叹人事之超忽,发为歌诗,遂成联句。郁然而忧深,悄然而情隐,虽故托辞于觞咏,而沉痛惋悒,终有异乎昔之举酒花前,剧饮酣歌,陶然而乐者矣。古之人谓菊为花之隐逸,则菊固惟涧谷岩洞村圃篱落之是宜。而以植之簿书案牍之间,殆亦昔之所谓“吏而隐者”欤?守仁性僻而野,尝思鹿豕木石之群。贻教与明甫,虽各惟利器处剧任,而飘然每有烟霞林壑之想。以是人对是菊,又当是地,呜呼!固宜其重有感也已!
东曹倡和诗序
  正德改元之三月,两广缺总制大臣。朝议以东南方多事,其选于他日,宜益慎重。于是湖南熊公由兵部左侍郎且满九载秩矣,擢左都御史以行。众皆以两广为东南巨镇,海外诸蛮夷之所向背,如得人而委之,天子四方之忧可免二焉。虽于资为屈,而以清德厚望选重可知矣。然而司马执兵之枢,居中斡旋,以运制四外,不滋为重欤?方其初议时,亦有以是言者。虑非不及,而当事者卒以公之节操才望为辞,谓非公不可,其意实欲因是而出公于外也。于是士论哄然,以为非宜。然已命下无及矣。为重镇得贤大臣而抚之,朝议以重举,而公以德升,物议顾怏然而不满也。衡物之情,以行其私,而使人怀不满焉,非夫忘世避俗之士,不能无忧焉。自命下暨分之行,曹属之为诗以写其眷留之情者,凡若干人。以前驱之骤发也,叙而次之,仅十之一。遮公御而投之,庸以寄其私焉。
豫轩都先生八十受封序
  弘治癸亥冬,守仁自会稽上天目,东观于震泽。遇南濠子、都玄敬于吴门。遂偕之入玄墓,登天平。还,值大雪,次虎丘。凡相从旬有五日。予与南濠子为同年,盖至是而始知其学之无所不窥也。
  归造其庐,获拜其父豫轩先生。与予坐而语,盖屯然其若避而汇趋也,秩然其若敛而阳煦也。予坎然而心撼焉,倏而色惭焉,倏而目骇焉,亡予之故。
  先生退,守仁谓南濠子曰:“先生殆有道者欤!胡为乎色之不存予,而德之予薰也?”南濠子笑而颔之曰:“然,子其知人哉!吾家君于艺鲜不通,而人未尝见其学也。于道鲜不究,而人未尝知其有也。夫善之弗彰也,则于子乎避。虽然,吾家君则甚恶之。吾子既知之也,穆其敢隐乎?凡穆之所见知于吾子,皆吾家君之所弗屑也。故乡之人无闻焉。非吾子之粹于道,其宁孰识之?”
  夫南濠子之学以该洽闻,四方之学者,莫不诵南濠子之名,而莫有知其学之出自先生者。先生之学,南濠子之所未能尽,而其乡人曾莫知之。古所谓潜世之士哉!彼且落其荣而核之存,彼且固灵株而塞其兑,彼且被褐而怀玉,离形迹,遁声华,而以为知己者累,孰比比焉?迹形骸而求之,其远哉!
  今年先生寿八十,神完而气全,齿发无所变。八月甲寅,天子崇徽号于两宫,推恩臣下。于是南濠子方为冬官主事,得被异数,封先生如其官。同年之任于京者,美先生之高寿,乐南濠子之获荣其亲也,集而贺之。夫乐寿康宁,世之所慕,而予不敢以为先生侈。章服华宠,世之所同贵,而予不敢以为先生荣。南濠子以予言致之先生,亦且以予为知言乎?乙丑十月序。
送黄敬夫先生佥宪广西序
  古之仕者,将以行其道;今之仕者,将以利其身。将以行其道,故能不以险夷得丧动其心,而惟道之行否为休戚。利其身,故怀土偷安,见利而趋,见难而惧。非古今之性尔殊也,其所以养于平日者之不同,而观夫天下者之达与不达耳。
  吾邑黄君敬夫,以刑部员外郎擢广西按察佥事。广西天下之西南徼也。地卑湿而土疏薄,接境于诸岛蛮夷;瘴疠郁蒸之气,朝夕弥茫,不常睹日月;山僮海僚,非时窃发;鸟妖蛇毒之患,在在而有。固今仕者之所惧而避焉者也。
  然予以为中原固天下之乐土,人之所趋而聚居者。然中原之民至今不加多,而岭广之民至今不加少,何哉?中原之民,其始非必尽皆中原者也,固有从岭广而迁居之者矣。岭广之民,其始非必尽皆岭广者也,固有从中原而迁居之者矣。久而安焉,习而便焉,父兄宗族之所居,亲戚坟墓之所在,自不能一日舍此而他也。古之君子,惟知天下之情不异于一乡,一乡之情不异于一家,而家之情不异于吾之一身。故视其家之尊卑长幼,犹家之视身也;视天下之尊卑长幼,犹乡之视家也。是以安土乐天,而无入不自得。后之人视其兄之于己,固已有间,则又何怪其险夷之异趋,而利害之殊节也哉?今仕于世,而能以行道为心,求古人之意,以达观夫天下,则岭广虽远,固其乡闾;岭广之民,皆其子弟;郡邑城郭,皆其父兄宗族之所居;山川道里,皆其亲戚坟墓之所在。而岭广之民,亦将视我为父兄,以我为亲戚,雍雍爱戴,相眷恋而不忍去,况以为惧而避之耶?
  敬夫吾邑之英也。幼居于乡,乡之人无不敬爱。长徙于南畿之六合,六合之人,敬而爱之,犹吾乡也。及举进士,宰新郑,新郑之民曰:“吾父兄也。”人为冬官主事,出治水于山东,改秋官主事,擢员外郎,僚采曰:“吾兄弟也。”盖自居于乡以至于今,经历且十余地,而人之敬爱之如一日。君亦自为童子以至于为今官,经历且八九职,而其所以待人爱众者,恒如一家。今之擢广西也,人咸以君之贤,宜需用于内,不当任远地。君曰:“吾则不贤。使或贤也,乃所以宜于远。”
  呜呼!若君者可不谓之志于行道,素养达观,而有古人之风也欤?夫志于为利,虽欲其政之善,不可得也。志于行道,虽欲其政之不善,亦不可得也。以君之所志,虽未有所见,吾犹信其能也。况其赫烨之声,奇伟之绩,久熟于人人之耳目,则吾于君之行也,颂其所难而易者见矣。
性天卷诗序
  锡之崇安寺,有浮屠净觉者,扁其居曰“性天”。因地官秦君国声而请序于予。予不知净觉,顾国声端人也,而净觉托焉,且尝避所居以延国声诵读其间,此其为人必有可与言者矣。然“性天”既非净觉之所及,而“性”与“天”又孔子之所罕言,子贡之所未闻,则吾亦岂易言哉?吾闻浮屠氏以寂灭为宗,其教务抵于木槁灰死,影绝迹灭之境,以为空幻。则净觉所谓“性天”云者,意如此乎?净觉既已习闻,而复予请焉,其中必有愿也,吾不可复以此而渎告之。姑试与净觉观于天地之间,以求所谓“性”与“天”者而论之。
  则凡赫然而明,蓬然而生,訇然而惊,油然而兴,凡荡前拥后,迎盼而接眒者,何适而非此也哉?今夫水之生也润以下,木之生也植以上,性也。而莫知其然之妙,水与木不与焉,则天也。激之而使行于山巅之上,而反培其末,是岂水与木之性哉?其奔决而仆夭,固非其天矣。人之生,入而父子、夫妇、兄弟,出而君臣、长幼、朋友,岂非顺其性以全其天而已耶?圣人立之以纪纲,行之以礼乐,使天下之过弗及焉者,皆于是乎取中,曰“此天之所以与我,我之所以为性”云耳。不如是,不足以为人,是谓丧其而失其天。而况于绝父子,屏夫妇,逸而去之耶?吾儒之所谓性与天者,如是而已矣。若曰“性天之流行”云,则吾又何敢躐以亵净觉乎哉?
  夫知而弗以告,谓之不仁;告之而躐其等,谓之诬;知而不为焉者,谓之惑。吾不敢自陷于诬与不仁。观净觉之所与,与其所以请,亦岂终惑者邪?既以复国声之请,遂书于其卷。
送陈怀文尹宁都序
  木之产于邓林者,无弃材;马之出于渥洼者,无凡足。非物性之有异,其种类土地使然也。剡溪自昔称多贤,而陈氏之居剡者,尤为特盛。其先有讳过者,仕宋,为侍御史。子匡,由进士为少詹事。匡之四世孙圣,登进士,判处州。子颐,征著作。颐子国光,元进士,官大理卿。光侄彦范,为越州路总管。至怀文之兄尧,由乡进士掌教濮州。弟璟,蜀府右长史。珂,进士,刑曹主事。衣冠文物,辉映后先,岂非人之所谓邓林、渥洼者乎?宜必有环奇之材,绝逸之足,干青云而蹑风电者,出乎其间矣。
  怀文始与予同举于乡,望其色而异,耳其言而惊。求其世,则陈氏之产也。曰:“嘻!累哉,土地则尔,他时柱廊庙而致千里者,非彼也欤!”既而匠石靡经,伯乐不遇,遂复困寂寞而伏监车者十有五年。斯则有司之不明,于怀文固无病也。今年赴选铨曹,授尹江西之宁都。夫以怀文合抱之具,此宜无适而不可。顾宁都百里之地,吾恐怀文之骥足有所不展也。然而行远之迩,登高之卑,自今日始矣。则如予之好于怀文者,于其行能无言乎?赠之诗曰:
  “矫矫千金骏,郁郁披云枝。跑风拖雷电,梁栋惟其宜。寒林栖落日,暮色江天卮。元龙湖海士,客衣风尘缁。牛刀试花县,鸣琴坐无为。清濯庐山云,心事良独奇。悠悠西江水,别怀谅如斯。”
送骆蕴良潮州太守序
  昔韩退之为潮州刺史,其诗文间亦有述潮之土风物产者。大抵谓潮为瘴毒崎险之乡。而海南帅孔戣又以潮州小,禄薄,特给退之钱千十百,周其阙乏。则潮盖亦边海一穷州耳。今之岭南诸郡以饶足称,则必以潮为首举,甚至以为虽江、淮财赋之地,亦且有所不及。岂潮之土地啬于古而今有所丰,抑退之贬谪之后,其言不无激于不平而有所过也?退之为刑部侍郎,谏迎佛骨,天子大怒,必欲置之死。裴度、崔群辈为解,始得贬潮州。则潮在当时不得为美地,亦略可见。今之所称,则又可以身至而目击,固非出于妄传。特其地之不同于古,则要为有自也。
  予尝谓:牧守之治郡,譬之农夫之治田。农夫上田,一岁不治则半收。再岁不治则无食,三岁不治则化为芜莽,而比于瓦砾。苟尽树艺之方,而勤耕耨之节,则下田之收与上等。江、淮故称富庶,当其兵荒之际,凋残废瘠,固宜有之。乃今重熙累洽之日,而其民往往有不堪之叹,岂非以其俗素习于奢逸,而上之人又从而重敛繁役之,刓剥环四面而集,则虽有良守牧,亦一暴十寒,其为生也无几矣。潮地岸大海,积无饶富之名,其民贡赋之外,皆得以各安地利,业俭朴,而又得守牧如退之、李德裕、陈尧佐之徒相望而抚掬梳摩之,所以积有今日之盛,实始于此。迩十余年来,富盛之声既扬,则其势不能久而无动。有司者又将顾而之焉。则吾恐今日之潮,复为他时之江淮,其甚可念也。
  今年潮知府员缺,诸暨骆公蕴良以左府经历擢是任以往。公尝守安陆,至今以富足号,遂用是建重屏其地。继后循其迹而治之者,率多有声闻。及入经历左府都督事,兵府政清,自府帅下迨幕属军吏,礼敬畏戴,不谋而同。其于潮州也,以其治安陆者治之,而又获夫上下之心,如今日之在兵府,将有为而无不从,有革而无不听,政绩之美,又果足为后来者之所遵守,则潮之富足,将终保于无恙,而一郡民神为有福矣。夫为天子延一郡之福,功岂小乎哉?推是以进,他日所成,其又可论?公僚友李载阳辈请言导公行。予素知公之心,且稔其才,自度无足为赠者,为潮民庆之以酒,而颂之以此言。
高平县志序
  《高平志》者,高平之山川、土田、风俗、物产无不志焉。曰高平,则其地之所有皆举之矣。
  《禹贡》《职方》之述,已不可尚。汉以来《地理郡国志》、《方与胜览》、《山海经》之属,或略而多漏,或诞而不经,其间固已不能无憾。惟我朝之《一统志》,则其纲简于《禹贡》而无遗,其目详于《职方》而不冗。然其规模宏大阔略,实为天下万世而作,则王者事也。若夫州县之志,固又有司者之职,其亦可缓乎?
  弘治乙卯,慈溪杨君明甫令泽之高平。发号出令,民既悦服。乃行田野,进父老,询邑之故,将以修废举坠。而邑旧无志,无所于考。明甫慨然太息曰:“此大阙,责在我。”遂广询博采,搜秘阙疑,旁援直据,辅之以已见,遵《一统志》凡例,总其要节,而属笔于司训李英,不逾月编成。于是繁剧纷沓之中,不见声色,而数千载散乱沦落之事,弃废磨灭之迹,灿然复完。明甫退然若无与也。邑之人士动容相庆,骇其昔所未闻者之忽睹,而喜其今所将泯者之复明也。走京师请予序。
  予惟高平即古长平,战国时秦白起攻赵,坑降卒四十万于此,至今天下冤之。故自为童子,即知有长平。慷慨好奇之士,思一至其地,以吊千古不平之恨而不可得。或时考图志以求其山川形势于仿佛间。予尝思睹其志,以为远莫致之,不谓其无有也。盖尝意论赵人以四十万俯首降秦,而秦卒坑之,了无哀恤顾忌,秦之毒虐,固已不容诛,而当时诸侯,其先亦自有以取此者。夫先王建国分野,皆有一定之规画经制。如今所谓志书之类者,以纪其山川之险夷,封疆之广狭,土田之饶瘠,贡赋之多寡,俗之所宜,地之所产,井然有方。俾有国者之子孙世守之,不得以己意有所增损取予,夫然后讲信修睦,各保其先世之所有,而不敢冒法制以相侵陵。战国之君,恶其害己,不得骋无厌之欲也,而皆去其籍。于是强陵弱,众暴寡,兼并僭窃,先王之法制荡然无考,而奸雄遂不复有所忌惮。故秦敢至于此。然则七国之亡,实由文献不足证,而先王之法制无存也。典籍图志之所关,其不大哉?
  今天下一统,皇化周流。州县之吏,不过具文书,计岁月,而以赞疣之物视图志。不知所以宜其民,因其俗,以兴滞补弊者,必于志焉是赖。则固王政之首务也。今夫一家,且必有谱,而后可齐,而况于州县。天下之大,州县之积也。州县无不治,则天下治矣。明甫之独能汲汲于此,其所见不亦远乎!明甫学博而才优,其为政廉明,毁淫祠,兴社学,敦伦厚俗,扶弱锄强,实皆可书之于志,以为后法。而明甫谦让不自有也。故予为序其略于此,使后之续志者考而书焉。
送李柳州序
  柳州去京师七千余里,在五岭之南。岭南之州,大抵多卑湿瘴疠,其风土杂夷从,自昔与中原不类。唐、宋之世,地尽荒服。吏其土者,或未必尽皆以谴谪,而以谴谪至者居多。士之立朝,意气激轧,与时抵忤,不容于侪众,于是相与摈斥,必致之远地。故以谴谪而至者,或未必尽皆贤士君子,而贤士君子居多。予尝论贤士君子,于平时随事就功,要亦与人无异。至于处困约之乡,而志愈励,节益坚,然后心迹与时俗相去远甚。然则非必贤士君子而后至其地,至其地而后见贤士君子也。
  唐之时,柳宗元出为柳州刺史,刘贲斥为柳州司户。贲之忠义,既已不待言。宗元之出,始虽有以自取,及其至柳,而以礼教治民,砥砺奋发,卓然遂有闻于世。古人云:“庸玉女于成也。”其不信已夫?自是寓游其地,若范祖禹、张廷坚、孙觌,高颖、刘洪道、胡梦昱辈,皆忠贤刚直之士,后先相继不绝。故柳虽非中土,至其地者,率多贤士。是以习与化移,而衣冠文物,蔚然为礼义之邦。我皇明重熙累洽,无间迩遐,世和时泰,瘴疠不兴。财货所出,尽于东南。于是遂为岭南甲郡,朝廷必择廉能以任之。则今日之柳州,固已非唐、宋之柳州,而今日之官其土者,岂惟非昔之比,其为重且专亦较然矣。
  弘治丙辰,柳州知府员缺,内江李君邦辅自地官正郎膺命以往。人皆以邦辅居地官十余年,绰有能声,为缙绅所称许,不当远去万里外。予于邦辅,知我也,亦岂不惜其远别?顾邦辅居地官上曹,著廉声,有能绩,徐速自如,优游荣乐之地,皆非人所甚难,人亦不甚为邦辅屈,不如其中之所存。今而间关数千里,处险僻难为之地,得以试其坚白于磨涅,则邦辅之节操志虑,庶几尽白于人人,而任重道远,真可以无负今日缙绅之期望,岂不美哉!夫所处冒艰险之名,而节操有相形之美,以不满人之望,加之以不自满之心,吾于邦辅之行,所以独欣然而私喜也。
送吕丕文先生少尹京丞序
  昔萧望之为谏议大夫,天子以望之议论有余才,任宰相,将观以郡事。而望之坚欲拾遗左右,后竟出试三辅。至元帝之世,而望之遂称贤相焉。
  古之英君,其将任是人也,既已纳其言,又必考其行;将欲委以重,则必老其才。所以用无不当,而功无不成。若汉宣者,史称其综核名实,盖亦不为虚语矣。
  新昌吕公丕文,以礼科都给事中擢少尹南京兆。给事,谏官也。京兆,三辅之首也。以给事试京兆,是谏官试三辅也。是其先后名爵之偶同于望之,非徒以宠直道而开谠言,固亦微示其意于其间耳。吕公以纯笃之学,忠贞之行,自甲辰进士为谏官十余年。其所论于朝而建明者,何如也?致于上而替可否者,何如也?声光在人,公道在天下。圣天子询事考言,方欲致股肱之良,以希唐虞之盛,耳目之司,顾独不重哉?然则公京兆之擢,固将以信其夙所言者于今日,而须其大用于他时也。其所以贤而试之,有符于汉宣之于望之。而其所将信而任之,则吾又知其决非彼若而已也。君行矣,既已审上意之所在,公卿大夫士倾耳维新之政,以券其所言,且谓日需其效以俟庸也,其得无念于斯行乎哉?
  学士谢公辈与公有同举同乡之好,饮以饯之。谓某也宜致以言。予惟君之文学政事,于平常既已信其必然,知言之弗能毫末加也。而超擢之荣,又不屑为时俗道。若夫名誉之美,期俟之盛,则固君之所宜副,而实诸公饮饯之情也。故比而序之以为赠。
庆吕素庵先生封知州序
  朝廷褒德显功,因其子以及其亲,斯固人情事理之所宜然,盖亦所谓忠厚之至也。然旧制京官三载举,得推恩,而州县之职,非至于数载之外,屡为其上官所荐扬,则终不可幸而致。故京官之得推恩,非必其皆有奇绩异能者,苟得及乎三载,皆可以坐而有之。州县之职,非必其皆无奇绩异能,苟其人事之不齐,得于民矣而不获乎上,信于己矣而未孚于人,百有一不如式,则有司者以例绳之,虽累方岳,欲推恩如其京官之三载者焉,不可得也。
  夫父母之所以教养其子,而望其荣显夫我者,岂有异情哉?人子之所以报于其亲,以求乐其心志者,岂有异情哉?及其同为王臣,而其久近难易,相去悬绝如此,岂不益令人重内而轻外也!夫惟其难若此,其久若此,而后能有所成就,故其教子之荣,显亲之志,亦因之而有盛于彼,皆于此见焉。
  浙之新昌有隐君子曰素庵吕公者,今刑部员外郎中原之父也。自幼有洁操,高其道,不肯为世用。优游烟壑,专意教其子,使之尽学夫修己治人之方。凡其所欲为而不及为者,皆一以付之,曰:“吾不能有补于时,不可使吾子复为独善者。”学成,使之仕。成化庚子,中原遂领乡荐,与家君实同登焉。甲辰举进士,出守石州。石故号难治,中原至,即除旧令之不便于民者,布教条为约束,以其素所习于家庭者,坐而治之,民皆靡然而从,翕然而起。士夫之腾于议者,部使之扬荐者曰:“某廉吏,某勤吏,某才而有能,某贤而多智。”必皆于中原是归焉。有司奉旧典,推原中原厥绩所自,而公之所以训诲其子之功为大。天子下制褒扬,封公为奉直大夫,配某氏,封宜人,以宠荣之。乡士夫皆曰:“子为京职,而能克享褒封者,于今皆尔,此不足甚异。公之教其子,为其难,而独能易其获,此则不可以无贺。”于是李君辈皆为诗歌而来属予言。
  予惟天下之事,其得之也不难,则其失之也必易;其积之也不久,则其发之也必不宏。今夫松柏之拂穹霄而击车轮也,其始盖亦必有蔽于蓬蒿,而厄于牛羊,以能有成立。公之先世,自文惠公以来,相业吏治,世济其美,固宜食报于其后矣;而不食,以钟于公。公之道自足以显于时矣;而不显,以致于其子。且复根盘节错而中为之处焉,乃有所获。是岂非所谓积之久而得之难者欤?则其他日所发之宏大,其子之陟公卿而树勋业,身享遐龄,以永天禄于无穷,盖未足以尽也。然则公之可贺者,在此而不专在于彼。某也敢赘言之?
贺监察御史姚应隆考绩推恩序
  御史姚君应隆监察江西道之三年,冢宰考其绩有成,以最上。于是天子进君阶文林郎,遂下制封君父坡邻公如君之阶,君母某氏为孺人,及君之配某氏。于是僚友毕贺,谓某尤厚于君,属之致所以贺之意。
  某曰:“应隆之幼而学之也,坡邻公之所以望之者何?将不在于树功植名,以光大其门闾已乎?坡邻公之教之,而应隆之所以自期之者何?将不在于显扬其所生,以不负其所学已乎?然此亦甚难矣。铢铢而积之,皓首而无成者,加半焉。幸而有成,得及其富盛之年,以自奋于崇赫之地者几人?是几人者之中,方起而踬,半途而废,垂成而毁者,又往往有之。可不谓之难乎?应隆年二十一而歌《鹿鸣》于乡,明年,遂举进士,由郎官陟司天子耳目。谓非富盛之年以自奋于崇赫之地不可也。英声发于新喻,休光著于沛邑,而风裁振于朝署,三年之间,遂得以成绩被天子之宠光于其父母。谓非树功植名以光大其门闾而显扬其所生,不可也。坡邻之所望,应隆之所自期,于今日而两有不负焉。某也请以是为贺。虽然,君子之成身也,不惟其外,惟其中;其事亲也,不惟其文,惟其实。应隆之所以自奋于崇赫之地者,果足以树身植名而成其身已乎?外焉而已耳。应隆之所以被宠光于其父母者,果足以为显扬其所生而为事亲之实已乎?文焉而已耳。夫子曰:‘成身有道。不明乎善,不成其身矣。’斯之为中。‘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斯之谓实。应隆内明而外通,动以古之豪杰自标准。其忠孝大节,皆其素所积蓄。虽隐而不扬,其所以成身而事亲者自若也。况其外与文者,又两尽焉,斯其不益足贺乎?”
送绍兴佟太守序
  成化辛丑,予来京师,居长安西街。久之,文选郎佟公实来与之邻。其貌颀然以秀,其气熙然以和,介而不绝物,宽而有分剂。予尝私语人,以为此真廊庙器也。既而以他事外补,不相见者数年。
  弘治癸丑,公为贰守于苏。苏大郡,繁而尚侈,机巧而多伪。公至,移侈以朴,消伪以诚。勤于职务,日夜不懈。时予趋京,见苏之士夫与其民之称颂之也,于是始知公之不独有其德器,又能循循吏职。
  甲寅,移守嘉与。嘉与,财赋之地,民苦于兼并,俗残于武断。公大锄强梗,剪其芜蔓,起嘉良而植之。予见嘉之民欢趋鼓舞,及其士夫之钦崇之也,于是又知公有刚明果决之才,不独能循循吏事,乃叹其不可测识固如此。
  今年吾郡太守缺。吾郡繁丽不及苏,而敦朴或过;财赋不若嘉,而淳善则逾。是亦论之通于吴、越之间者。然而迩年以来,习与时异,无苏之繁丽,而亦或有其糜;无嘉之财赋,而亦或效其强。每与士大夫论,辄叹息兴怀,以为安得如昔之化苏人者而化之乎?安得如昔之变嘉民者而变之乎?方思公之不可得,而公适以起服来朝。又惧吾郡之不能有公也,而天子适以为守。士大夫动容相贺,以为人所祝愿,而天必从之意者,郡民之福亦未艾也。
  公且行,相与举杯酒为八邑之民庆,又不能无惧也。公本廊庙之器,出居于外者十余年,其为苏与嘉,京师之士论既已惜其归之太徐。其为吾郡,能几月日?且天子之意,与其福一郡,孰与福天下之大也。虽然,公之去苏与嘉,亦且数年,德泽之流,今未替也。公虽不久于吾郡矣,如其不得公也,则如之何!
送张侯宗鲁考最还治绍兴序
  胶州张侯宗鲁之节推吾郡也,中清而外慎,宽持而肃行,大获于上下,以平其政刑,三载而绩成,是为弘治十三年,将上最天曹。吾父老闻侯之有行也,皆出自若耶山谷间,送于钱清江上。侯曰:“父老休矣。吾无德政相及,徒勤父老,吾惧且作。父老休矣,吾无以堪也。”父老曰:“明府知斯水之所以为钱清者乎?昔汉刘公之去吾郡也,吾侪小人之先亦皆出送,各有所赠献。刘公不忍违先民之意,乃人取一钱,已而投之斯水,因以名焉。所以无忘刘公之清德,且以志吾先民之事刘公,其勤如此也。今明府之行,吾侪小人限于法制,既不敢妄有所赠献,又不获奔走服役,致其惓惓之怀,其如先民何?”固辞不可,复行数十里,始去。
  三月中旬,侯至于京师,天曹以最上。明日遂驾以行。乡先生之仕于朝者闻之,皆出饯,且邀止之曰:“侯之远来,亦既劳止。适有司之不暇,是以未能羞一觞于从者,是何行之速耶?”侯俯而谢。复止之曰:“侯之劳于吾郡,三年有余,今者行数千里,无非为吾民。其勤且劬也,事既竣矣,吾党不得相与为一日之从容,其如吾民何?”侯谢而起。守仁趋而进曰:“诸先生毋为从者淹,侯之急于行也,守仁则知之矣。”佥曰:“谓何?”曰:“昔者汉郭伋之行部也,与诸童为归期。及归而先一日,遂止于野亭。须期乃入曰:‘惧违信于诸儿也。’吾闻侯之来也,乡父老与侯为归期矣。而复濡迟于此,以徇一朝之乐,隳其所以期父老者,此侯之所惧,而有不容已于急行也。毋为侯淹!”侯起拜曰:“正学非敢及此,然敢不求承吾子之教?”
送方寿卿广东佥宪序
  士大夫之仕于京者,其繁剧难为,惟部属为甚。而部属之中,惟刑曹典司狱讼,朝夕恒窘于簿书案牍,口决耳辩,目证心求,身不暂离于公座,而手不停挥于铅椠,盖部属之尤甚者也。而刑曹十有三司之中,惟云南以职在京几,广东以事当权贵,其剧且难,尤有甚于诸司者。若是而得以行其志,无愧其职焉。则固有志者之所愿为,而多才者之所欲成也。
  然而纷揉杂沓之中,又从而拂抑之,牵制之。言未出于口,而辱已加于身;事未解于倒悬,而机已发于陷阱。议者以为处此而能不挠于理法,不罹于祸败,则天下无复难为之事,是固然矣。然吾以为一有惕于祸败,则理法未免有时而或挠。苟惟理法之求伸,而欲不必罗于祸败,吾恐圣人以下,或有所不能也。讼之大者,莫过于人命;恶之极者,无甚于盗贼。朝廷不忍一民冒极恶之名,而无辜以死也,是俗之论皆然。而寿卿独以佥事为乐,此其间夫亦容有所未安,是以宁处其簿与淹者,以求免于过慝欤?夫知其不安而不处,过慝之惧而淹薄是甘焉,是古君子之心也。吾于寿卿之行,请以此为赠。
提牢厅壁题名记
  京师,天下狱讼之所归也。天下之狱分听于刑部之十三司,而十三司之狱又并系于提牢厅。故提牢厅天下之狱皆在焉。狱之系,岁以万计。朝则皆自提牢厅而出,以分布于十三司。提牢者目识其状貌,手披其姓名,口询耳听,鱼贯而前,自辰及午而始毕。暮自十三司而归,自未及酉,其勤亦如之。固天下之至繁也。
  其间狱之已成者,分为六监。其轻若重而未成者,又自为六监。其桎梏之缓急,局钥之启闭,寒暑早夜之异防,饥渴疾病之殊养,其微至于箕帚刀锥,其贱至于涤垢除下,虽各司于六监之吏,而提牢者一不与知,即弊兴害作,执法者得以议拟于其后,又天下之至猥也。
  狱之重者入于死,其次亦皆徒流。夫以共工之罪恶,而舜姑以流之于幽州。则夫拘系于此,而其情之苟有未得者,又可以轻弃之于死地哉?是以虽其至繁至猥,而其势有不容于不身亲之者,是盖天下之至重也。
  旧制提牢月更主事一人,至是弘治庚申之十月,而予适来当事。夫予天下之至拙也,其平居无恙,一遇纷扰,且支离厌倦,不能酬酢,况兹多病之余,疲顿憔悴,又其平生至不可强之日。而每岁决狱,皆以十月下旬,人怀疑惧,多亦变故不测之虞,则又至不可为之时也。夫其天下之至繁也,至猥也,至重也,而又适当天下至拙之人,值其至不可强之日,与其至不可为之时,是亦岂非天下之至难也?
  以予之难,不敢忘昔之治于此者,将求私淑之。而厅壁旧无题名,搜诸故牒,则存者仅百一耳。大惧泯没,使昔人之善恶无所考征,而后来者益以畏难苟且,莫有所观感,于是乃悉取而书之厅壁。虽其既亡者不可复追,而将来者尚无穷已,则后贤犹将有可别择以为从违。而其间苟有天下之至拙加予者,亦得以取法明善,而免过愆,将不为无小补。然后知予之所以为此者,固亦推己及物之至情,自有不容于已也矣。弘治庚申十月望。
重修提牢厅司狱司记
  弘治庚申七月,重修提牢厅工毕。又两越月,而司狱司成,于是余姚王守仁适以次来提督狱事,六监之吏皆来言曰:“惟兹厅若司建自正统,破敝倾圮且二十年。其卑浅隘陋,则草创之制,无尤焉矣。是亦岂惟无以凛观瞻而严法制,将治事者风雨霜雪之不免,又何暇于职务之举而奸细之防哉?然兹部之制,修废补败,有主事一人以专其事,又坏不理,吾侪小人,无得而知之者。独惟拓隘以广,易朽以坚,则自吾刘公实始有是。吾侪目睹其成,而身享其逸,刘公之功不敢忘也。”又曰:“六监之囚,其罪大恶极,何所不有,作孽造奸,吏数逢其殃,而民徒益其死。独禁防之不密哉?亦其间容有以生其心。自吾刘公,始出己意,创为木闲,令不苛而密,奸不弭而消,桎梏可驰,缧绁可无,吾侪得以安枕无事,而囚亦或免于法外之诛。则刘公之功,于是为大。小人事微而谋室,无能为也。敢以布于执事,实重图之。”
  于是守仁既无以御其情,又与刘公为同僚,嫌于私相美誉也,乃谓之曰:“吾为尔记尔所言,书刘公之名姓,使承刘公之后者,益修刘公之职。继尔辈而居此者,亦无忘刘公之功。则于尔心其亦已矣。”皆应曰:“是小人之愿也。”遂记之曰:刘君名琏,字廷美,江西鄱阳人也。由弘治癸丑进士,今为刑部四川司主事云。弘治庚申十月十九日。
祭外舅介阉先生文
  维弘治八年,岁次乙卯,夏四月甲寅朔,寓金台甥王守仁帅妻诸氏南向泣拜,驰莫于故山东布政司左参政岳父诸公之灵曰:
  呜呼痛哉!孰谓我公,而止于斯,公与我父,金石相期。公为吏部,主考京师,来视我父,他方儿嬉。公曰:“尔子,我女妻之。”公不我鄙,识我于儿。服公之德,感公之私。悯我中年,而失其慈。慰书我父教我以时。弘治己酉,公参江西,书来召我,我父曰:“咨,尔舅有命,尔则敢迟。”甫毕娴好,重艰外罹,公与我父,相继以归。公既服阕,朝请于京,我滥乡举,寻亦北行。见公旅次,公喜曰:“甥,尔质则美,勿小自盈。”南宫下第,我弗我轻,曰利不利,适时之迎,屯蹇屈辱,玉汝于成。拜公之教,夙夜匪宁。从公数月,启我愚盲。我公是任,语我以情,此职良苦,而我适丁。予谓利器,当难则呈。公才虽屈,亦命所令。公曰:“戏耳,尔言则诚。”临行恳恳,教我名节,踯躅都门,抚励而别。孰谓斯行,遽成永诀。呜呼痛哉!别公半载,政誉日彻,士论欢腾,我心则悦。昨岁书云,有事建业。五六月余,音问忽绝,久乃有传,便道归越,继得叔问,云未起辙,窃怪许时,必值冗结,孰知一疾,而已颓折。西江魏公,讣音来忽,仓剧闻之,惊仆崩裂。以公为人,且素无疾。谓必谗言,公则谁嫉;谓必讹言,讹言易出。魏公之书,二月六日,后我叔问,一旬又七。往返千里,信否叵必。是耶非耶?曷从而悉。桓耶梦耶?万折或一。韩公南业,匐匍往质,韩曰其然,我吊其室。呜呼痛哉!向也或虚,今也则实,孰谓我公,而果然也。天于我公,而乃尔耶?公而且然,况其他耶?公今逝矣,我曷望耶?廷臣佥议,方欲加迁。奏疏将上,而讣忽传。呜呼痛载!今也则然。公身且逝,外物奚言。公之诸子,既壮且贤。谅公之逝,复亦何悬。所不瞑者,二庶髫年。有贤四兄,必克安全。公曾谓予我兄无嗣,欲遣庶儿,以承其祀。昔也庶一,今遗其二;并以继绝,岂非公意?有孝元兄,能继公志,忍使公心,而有勿遂。令人悲号,苏而复踬。迢迢万里,溽天角地,生为半子,死不能檖,不见其柩,不哭于次,痛绝关山,中心若剌。我实负公,生有余愧,天长地久,其恨曷既。我父泣曰:“尔为公婿,宜先驰奠。”我未可遽,哀绪万千,实弗能备,临风一号,不知所自。呜呼哀哉!呜呼痛哉!尚飨!
  (原文载《姚江诸氏宗谱》卷六)
祭张淑人文
  维正德十六年,岁次辛巳,十二月己卯朔,越十日己丑,女婿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仅以刚鬣柔毛之奠,敢告于岳母诸太夫人张氏曰:
  呜呼!生死常道,有生之所不免也。况如夫人寿考康宁,而子孙之众多且贤耶,亦又何憾矣!而儿女之悲尚犹有甚割者,非情也哉!死者以入土为安,弥月而葬,礼也。而群子姓之议,殊有所未忍。守仁窃以为宜,勉从礼制。且岳父介庵公之藏,亦以是月壬寅卜迁于兆左,因而合焉。生死之礼无违,幽明之情两得,不亦可乎!群子姓以为然。遂以是月庚寅举大事。日月不居,灵辆于迈。
  一奠告诀,痛割心膂。言有尽而意无穷。呜呼!尚飨!
  (原文载《姚江诸氏宗谱》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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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真录之十 补 录
旧本未刊语录诗文汇辑
传习录拾遗 五十一条
  编者按:日本学者佐藤一斋先生著有《传习录栏外书》,遍校《传习录》诸刊本,辑录通行《全书》本所阙阳明语录三十七条,并加注疏。旅美华人学者陈荣捷先生又在佐藤氏《栏外书》基础上,从《王文成公全书》之钱德洪《刻文录叙说》及《阳明年谱》中辑录阳明语录十四条,合佐藤氏所辑,共计五十一条,并加校注,编为《传习录拾遗》一卷,刊入陈氏所著《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一书,由台湾学生书局印行。此所谓“拾遗”者,仅指“拾”通行《阳明全书》本《传习录》之“遗”也,其言互见于旧刊施邦曜、南大吉、宋仪望、俞嶙、闾东、王贻乐、张问达诸种传本以及《阳明全书》所载钱氏《叙说》及《附录年谱》之中。然此《拾遗》有集零为整、便于学者研究之功,固不可废。今特移录本书而删其注评,只保留篇首案语及若干校注。
  陈荣捷按:《传习录》,《全书》本共录三百四十二条。南本、宋本缺第九五条,其他诸本则共增三十七条。据佐藤一斋所校,即第二十四条后,施本、南本、俞本各增一条(均《拾遗》一);闾本于二四一条后增两条(《拾遗》二与三);俞本、王本于三一二条后增一条(均《拾遗》四);闾本于三一六条后增一条(《拾遗》五);张本于三三五条后增二条(《拾遗》六与七);三四二条,施本、俞本增六条(均《拾遗》八至十三),王本增六条(《拾遗》二与十四至十八),张本增二十七条。除重复与王本所增者六条、施本与俞本所增者二条,与闾本所增第一条外,张本实增十八条(《拾遗》十九至三十六)。此三十六条,均载佐藤一斋之《传习录栏外书》。一斋于九十九条注又举一条(《拾遗》三十七),共增三十七条。今又从《全书》卷目钱德洪之《刻文录叙说》抄出四条,为第三十八至四十一条(另第十条),从《年谱》抄出十条,为第四十二至五十一条(另第十一条),总共增《拾遗》五十一条。
  ① 千古圣人只有这些子。又曰:“人生一世,惟有这件事。”〔一〕
  〔一〕原注:此条载南本、施本、俞本第二十四条之后。
  ②先生曰:“良知犹主人翁,私欲犹豪奴悍婢。主人翁沉疴在床,奴婢便敢擅作威福,家不可以言齐矣。若主人翁服药治病,渐渐痊可,略知检束〔一〕,奴婢亦自渐听指挥。及沉疴脱体,起来摆布,谁敢有不受约束者哉?良知昏迷,众欲乱行;良知精明,众欲消化,亦犹是也。”〔二〕
  〔一〕原注:张本无“略知检束”四字。
  〔二〕原注:此条闾本载在第二四一条之后;王本、张本载在卷末。
  ③先生曰:“合着本体的,是工夫;做得工夫的,方识本体。”〔一〕
  〔一〕原注:同上条注〔二〕。
  ④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莘、王汝止侍坐,请问乡愿、狂者之辨。曰:“乡愿以忠信廉洁见取于君子,以同流合污无忤于小人,故非之无举,刺之无刺。然究其心,乃知忠信廉洁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坏矣,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惟不克念,故洞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行不掩,故心尚未坏而庶可与裁。”
  曰:“乡愿何以断其媚也?”曰:“自其讥狂狷知之。曰:‘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故其所为,皆色取不疑,所以谓之似。然三代以下,士之取盛名干时者,不过得乡愿之似而已。究其忠信廉洁,或未免致疑于妻子也。虽欲纯乎乡愿,亦未易得。而况圣人之道乎!”
  曰:“狂狷为孔子所思,然至乎传道,不及琴、张辈,而传习曾子,岂曾子乃狂狷乎?”曰:“不然。琴、张辈,狂者之禀也。虽有所得,终止于狂。曾子,中行之禀也,故能悟入圣人之道。”〔一〕
  〔一〕原注:此条俞本、王本载三一二条之后。俞本缺“薛尚谦”等十四字。“狂者志存……千仞”等字,亦见《全书》钱德洪之《刻文录叙说》页十六上。此条亦载《年谱》嘉靖二年二月,语几全同。
  ⑤南逢吉曰:“吉尝以《答徐成之书》请问。先生曰:‘此书于格致诚正,及尊德性而道问学处说得尚支离。盖当时亦就二君所见者将就调停说过。细详文义,然犹未免分为两事也。’尝见一友问云:‘朱子以存心致知为二事。今以道问学为尊德性之功,作一事如何?’先生曰‘天命于我谓之性,我得此性谓之德。今要尊我之德性,须是道问学。如要尊孝之德性,便须学问个孝;尊弟之德性,便须学问个弟。学问个孝,便是尊孝之德性;学问个弟,便是尊弟之德性。不是尊德性之外,别有道问学之功;道问学之外,别有尊德性之事也。心之明觉处谓之知,知之存主处谓之心,原非有二物。存心便是致知,致知便是存心,亦非有二事。’曰:‘存心恐是静养意,与道问学不同。’曰:‘就是静中存养,还谓之学否?若亦谓之学,亦即是道问学矣。观者宜以此意求之。’”
  〔一〕原注:此条闾本载第三一六条之后。
  ⑥先生曰:“舜不遇瞽瞍,则处瞽瞍之物无由格;不遇象,则处象之物无由格。周公不遇流言忧惧,则流言忧惧之物无由格。故凡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者,正吾圣门致知格物之学,正不宜轻易放过,失此好光阴也。知此则夷狄患难,将无入不自得矣。”〔一〕
  〔一〕原注:王本载此条与下条于第三三五条之后,张本则载在卷末。
  ⑦问:“据人心所知,多有误欲作理,认贼作子处。何处乃见良知?”先生曰:“尔以为何如?”曰:“心所安处,才是良知。”曰:“固是,但要省察,恐有非所安而安者。”
  ⑧先生自南都以来,凡示学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为本。有问所谓,则令自求之,未尝指天理为何如也。黄冈郭善甫挈其徒良吉,走越受学,途中相与辨论未合。既至,质之先生。先生方寓楼饘,不答所问,第目摄良吉者再,指所饘盂,语曰:“此盂中下乃能盛此饘,此案下乃能载此盂,此楼下乃能载此案,地又下乃能载此楼。惟下乃大也。”〔一〕
  〔一〕原注:据佐藤一斋,施本、俞本于第三四二条后多六条,即此条与下五条(《拾遗》第八至十三条),末有“黄以方录”,则六条皆其所录也。
  ⑨一日,市中哄而诟。甲曰:“尔无天理。”乙曰:“尔无天理。”甲曰:“尔欺心。”乙曰:“尔欺心。”先生闻之,呼弟子,曰:“听之,夫夫哼哼讲学也。”弟子曰:“诟也,焉学?”曰:“汝不闻乎?曰‘天理’,曰‘心’,非讲学而何?”曰:“既学矣,焉诟?”曰:“夫夫也,惟知责诸人,不知及诸已故也。”
  ⑩先生尝曰:“吾良知二字,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于学者言〔一〕,费却多少辞说。今幸见出此意〔二〕。一语之下,洞见全体,真是痛快,不觉手舞足蹈。学者闻之,亦省却多少寻讨功夫。学问头脑,至此已是说得十分下落。但恐学者不肯直下承当耳。”
  又曰:“某于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非是容易见得到此。此本是学者究竟话头,可惜此理沦埋已久。学者苦于闻见障蔽,无人头处,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但恐学者得之容易,只把作一种光景玩弄,孤负此知耳。”〔三〕
  〔一〕原注:“于”,施本、俞本、张本作“与”。
  〔二〕原注:“见”,张本作“点”;“意”,施本、俞本无此字。
  〔三〕原注:张本亦录此条。此条原载《全书》卷目钱德洪之《刻文录叙说》……“又曰”以下又略载《年谱》正德十六年正月。
  ⑾语友人曰:“近欲发挥此,只觉有一言发不出。津津然含诸口,莫能相度。”久乃曰:“近觉得此学更无有他,只是这些子,了此更无余矣。”旁有健羡不已者,则又曰:“连这些子亦无放处。今经变后,始有良知之说。”〔一〕
  〔一〕原注:此条录自《年谱》正德十六年正月。比施本、俞本较详也。参看《拾遗》第八条注。
  ⑿一友侍,眉间有忧思,先生顾谓他友曰:“良知固彻天彻地。近彻一身,人一身不爽,不须许大事。第头上一发下垂〔一〕,浑身即是为不快。此中那容得一物耶?”〔二〕
  〔一〕原注:“一发下垂”,张本作“只一根头发钓着”。
  〔二〕原注:张本末又有“是友瞿然省惕”六字。
  ⒀先生初登第时,上《边务八事》,世艳称之。晚年有以为问者,先生曰:“此吾少时事,有许多抗厉气。此气不除,欲以身任天下,其何能济?”或又问平宁藩。先生曰:“只合如此做,但觉来尚有挥霍意。使今日处之,更别也。”〔一〕
  〔一〕原注:此条下有“门人黄以方录”六字。
  ⒁直问:“许鲁斋言学者以治生为首务,先生以为误人,何也?岂士之贫,可坐守不经营耶?”先生曰:“但言学者治生上,仅有工夫则可。若以治生为首务,使学者汲汲营利,断不可也。且天下首务,孰有急于讲学耶?虽治生亦是讲学中事。但不可以之为首务,徒启营利之心。果能于此处调停得心体无累,虽终日做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何妨于学?学何贰于治生?”〔一〕
  〔一〕自此条至《拾遗》第十八条,皆佐藤一斋据王本录出。
  ⒂先生曰:“凡看书,培养自家心体。他说得不好处,我这里用得着,俱是益。只是此志真切。有昔郢人夜写书与燕国,误写‘举烛’二字。燕人误解。烛者明也,是教我举贤明其理也。其国大治。故此志真切,因错致真,无非得益。今学者看书,只要归到自己身心上用。”〔一〕
  〔一〕原注:别本无“有昔郢人”以下六十四字。
  ⒃从目所视,妍丑自别,不作一念,谓之明。从耳所听,清浊自别,不作一念,谓之聪。从心所思,是非自别,不作一念,谓之睿。
  ⒄尝闻先生曰:“吾居龙场时,夷人言语不通,所可与言者中土亡命之流。与论知行之说,更无抽挌。久之,并夷人亦欣欣相向。及出与士夫言,反多纷纷同异,拍挌不入。学问最怕有意见的人,只患闻见不多。良知闻见益多,覆蔽益重。反不曾读书的人,更容易与他说得。”〔一〕
  〔一〕原注:此条又载《全书》钱德洪之《刻文录叙说》。文词较略。
  ⒅先生用功,到人情事变极难处时,见其愈觉精神。向在洪都处张、许之变,尝见一书与邹谦之,云:“自别省城,即不得复有相讲如虔中者。虽自己柁柄不敢放手,而滩流悍急,须仗有方〔一〕如吾谦之者持篙而来,庶能相助,更上一滩耳。”
  〔一〕原注:此条又见张本。“方”作“力”。章首有“直曰”二字。
  ⒆门人有疑“知行合一”之说者。直曰“知行自是合一。如今能行孝,方谓之知孝;能行弟,方谓之知弟。不是只晓得个‘孝’字‘弟’字,遽谓之知。”先生曰:“尔说固是。但要晓得一念发动处〔一〕,便是知,亦便是行。”〔二〕
  〔一〕原本脱“发”字,今据《传习录》补。
  〔二〕自此条至《拾遗》第三十六条,系佐藤一斋据张本录出。
  ⒇先生曰:“人必要说心有内外,原不曾实见心体。我今说无内外,尚恐学者流在有内外上去。若说有内外,则内外益判矣。况心无内外,亦不自我说。明道《定性书》有云:‘且以性为随物于外,则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内?’此一条最痛快。”
  (21)或问:“孟子‘始条理者,智之事;终条理者,圣之事’。知行分明是两事。”直曰:“要晓得始终条理,只是一个条理而始终之耳。”曰:“既是一个条理,缘何三子却圣而不智?”直曰:“也是三子所知分限只到此地位。”先生尝以此问诸友。黄正之曰:“先生以致知各随分限之说,提省诸生。此意最切。”先生曰:“如今说三子,正是此意。”
  (22)先生曰:“‘易则易知’。只是此天理之心,则你也是此心。你便知得人人是此心,人人便知得。如何不易知?若是私欲之心,则一个人是一个心。人如何知得?”
  (23)先生曰:“人但一念善,便实实是好;一念恶,便实实是恶;如此才是学。不然,便是作伪。”尝问门人,圣人说:“知之为知之”二句,是何意思?二友不能答。先生曰:“要晓得圣人之学,只是一诚。”直自陈喜在静上用功。先生曰:“静上用功固好,但终自有弊。人心自是不息。虽在睡梦,此心亦是流动。如天地之化,本无一息之停。然其化生万物,各得其所,却亦自静也。此心虽是流行不息,然其一循天理,却亦自静也。若专在静上用功,恐有喜静恶动之弊。动静一也。”直曰:“直固知静中自有知觉之理。但伊川《答吕学士》一段可疑。伊川曰:‘贤且说静时如何?’吕学士曰:‘谓之有物则不可,然自有知觉在。’伊川曰:‘既有知觉,却是动也,如何言静?’”先生曰:“伊川说还是。”直因思伊川之言,分明以静中无知觉矣。如何谓伊川说还是?考诸晦翁亦曰:“若云知寒觉暖,便是知觉已动。”又思知寒觉暖,则知觉著在寒暖上,便是已发。所谓有知觉者,只是有此理,不曾著在事物,故还是静。然瞌睡也有知觉,故能做梦,故一唤便醒。槁木死灰,无知觉,便不醒矣。则伊川所谓“既有知觉,却是动也,如何言静”?正是说静而无静之意,不是说静中无知觉也。故先生曰“伊川说还是”。
  (24)直问:“戒慎恐惧是致知,还是致中?”先生曰:“是和上用功。”曰:“《中庸》言致中和,如何不致中,却来和上用功?”先生曰:“中和一也。内无所偏倚,少间发出,便自无乖戾。本体上如何用功?必就他发处,才著得力。致和便是致中。万物育,便是天地位。”直未能释然。先生曰:“不消去文义上泥。中和是离不得底。如面前火之本体是中,火之照物处便是和。举著火,其光便自照物。火与照如何离得?故中和一也。近儒亦有以戒惧即是慎独,非两事者。然不知此以致和即便以致中也。”他日崇一谓直曰:“未发是本体,本体自是不发底。如人可怒。我虽怒他,然怒不过当,却也是此本体未发。”后以崇一之说问先生。先生曰:“如此却是说成功。子思说发与未发,正要在发时用功。”
  (25)艾铎问:“如何为天理?”先生曰:“就尔居丧上体验看。”曰:“人子孝亲,哀号哭泣,此孝心便是天理?”先生曰:“孝亲之心真切处才是天理。如真心去定省问安,虽不到床前,却也是孝。若无真切之心,虽日日定省问安,也只与扮戏相似,却不是孝。此便见心之真切,才为天理。”
  (26)直问:“颜子‘择中庸’,是如何择?”先生曰:“亦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就己心之动处,辨别出天理来。‘得一善’,即是得此天理。”后又与正之论颜子“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正之曰:“先生尝言:‘此是见得道理如此。如今日用,凡视听言动,都是此知觉。然知觉却在何处?捉定不得。所以说“虽欲从之,末由也已”。颜子见得道体后,方才如此说。’”
  (27)直问:“‘物有本末’一条,旧说似与先生不合。”先生曰:“譬如二树在此,一树有一树之本末。岂有以一树为本,一树为末之理?明德亲民,总是一物,只是一个工夫。才二之,明德便是空虚,亲民便是袭取矣。‘物有本末’云者,乃指定一物而言。如实有孝亲之心,而后有孝亲之仪文节目〔一〕。‘事有终始’云者,亦以实心为始,实行为终。故必始焉有孝亲之心,而终焉则有孝亲之仪文节目。事长、事君,无不皆然。自意之所著谓之物,自物之所为谓之事。物者事之物,事者物之事也。一而已矣。”
  〔一〕原注:张问达曰:“此下疑有阙文,读先生《大学问》自见。”
  (28)先生曰:“朋友相处,常见自家不是,方能点化得人之不是。善者固吾师,不善者亦吾师。且如见人多言,吾便自省亦多言否?见人好高,吾自省亦好高否?此便是相观而善,处处得益。”
  (29)先生曰:“至诚能尽其性,亦只在人物之性上尽。离却人物,便无性可尽得。能尽人物之性,即是至诚致曲处。致曲工夫,亦只在人物之性上致,更无二义。但比至诚有安勉不同耳。”
  (30)先生曰:“学者读书,只要归在自己身心上。若泥文著句,拘拘解释,定要求个执定道理,恐多不通。盖古人之言,惟示人以所向往而已。若于所示之向往,尚有未明,只归在良知上体会方得。”
  (31)先生曰:“气质犹器也,性犹水也。均之水也,有得一缸者,得一桶者,有得一甕者,局于器也。气质有清浊厚薄强弱之不同,然其为性则一也。能扩而充之,器不能拘矣。”
  (32)直问:“‘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夫子哭则不歌,先儒解为余哀未忘。其说如何?”先生曰:“情顺万事而无情,只谓应物之主宰,无滞发于天理不容已处。如何便休得?是以哭则不歌。终不然,只哭一场后,便都是乐。更乐更无痛悼也。”
  (33)或问:“致良知工夫,恐于古今事变有遗?”先生曰:“不知古今事变从何处出?若从良知流出,致知焉尽之矣。”
  (34)先生曰:“颜子‘欲罢不能’,是真见得道体不息,无可罢时。若功夫有起有倒,尚有可罢时,只是未曾见得道体。”
  (35)先生曰:“夫妇之与知与能,亦圣人之所知所能。圣人之所不知不能,亦夫妇之所不知不能。”又曰:“夫妇之所与知与能,虽至圣人之所不知不能,只是一事。”
  (36)先生曰:“虽小道必有可观。如虚无、权谋、术数、技能之学,非不可超脱世情。若能于本体上得所悟入,俱可通人精妙。但其意有所着,欲以之治天下国家,便不能通,故君子不用。”
  (37)童克刚问:“《传习录》中以精金喻圣,极为明切。惟谓孔子分两不同万镒之疑,虽有躯壳起念之说,终是不能释然。”师不言。克刚请之不已。师曰:“看《易经》便知道了。”克刚必请明言。师乃叹曰:“早知如此起辨生疑,当时便多说这一千也得。今不自煅炼金之程色,只是问他人金之轻重。奈何!”克刚曰:“坚若早得闻教,必求自见。今老而幸游夫子之门,有疑不决。怀疑而死,终是一憾。”师乃曰:“伏羲作《易》,神农、黄帝、尧、舜用《易》,至于文王演卦于羑里,周公又演爻于居东。二圣人比之用《易》者似有间矣。孔子则又不同。其壮年之志,只是东周,故梦亦周公。尝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自许自志,亦只二圣人而已。况孔子玩《易》,韦编乃至三绝,然后叹《易》道之精。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比之演卦演爻者更何如?更欲比之用《易》如尧、舜,则恐孔子亦不自安也。其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以求之者。’又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之为不厌。’乃其所至之位。”
  (38)先生曰:“吾昔居滁时,见学者为口耳同异之辩,无益于得,且教之静坐。一时学者亦若有悟,但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故迩来只指破致良知工夫。学者真见得良知本体,昭明洞彻,是是非非,莫非天则,不论有事无事,精察克治,俱归一路,方是格致实功,不落却一边,故较来无出致良知。话头无病,何也?良知原无间动静也。”〔一〕
  〔一〕原注:此条录自《全书》卷目钱德洪之《刻文录叙说》,或与第二六二条重复。
  (39)曰:“昔孔门求中行之士不可得。苟求其次,其惟狂者乎!狂者志存古人,一切声利纷华之染,无所累其衷,真有凤凰翔于千仞气象。得是人而裁之,使之克念,日就平易切实,则去道不远矣。予自鸿胪以前,学者用功尚多拘局。自吾揭示良知,头脑渐觉见得此意者多,可与裁矣!”〔一〕
  〔一〕原注:录自《全书》卷目钱德洪之《刻文录叙说》。此条与《拾遗》第四条当是同事异记。“狂者志存古人”约三十字见诸该条。惟其他诸语,只见于此。语有特殊意义,故并录之,宁重毋缺。
  (40)先生尝语学者曰:“作文字亦无妨工夫,如‘诗言志’,只看尔意向如何,意得处自不能不发之于言,但不必在词语上驰骋。言不可以伪为。且如不见道之人,一片粗鄙心,安能说出和平话?总然都做得,后一两句,露出病痛,便觉破此文原非充养得来。若养得此心中和,则其言自别。”〔一〕
  〔一〕原注:录自《全书》卷目钱德洪之《刻文录叙说》。
  (41)门人有欲汲汲立言者,先生闻之,叹曰:“此弊溺人,其来非一日矣。不求自信,而急于人知,正所谓‘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也。耻其名之无闻于世,而不知知道者视之,反自贻笑耳。宋之儒者,其制行磊牵,本足以取信于人。故其言虽未尽,人亦崇信之,非专以空言动人也。但一言之误,至于误人无穷,不可胜救,亦岂非汲汲于立言者之过耶?”
  〔一〕录自《全书》卷目钱德洪之《刻文录叙说》。
  (42)先生与黄绾、应良论圣学久不明,学者欲为圣人,必须廓清心体,使纤翳不留,真性始见,方有操持涵养之地。应良疑其难。先生曰:“圣人之心如明镜,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蚀之镜,须痛磨刮一番,尽去驳蚀,然后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亦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若驳蚀未去,其间固自有一点明处,尘埃之落,固办见得,才拂便去。至于堆积于驳蚀之上,终弗之能见也。此学利困勉之所由异,幸勿以为难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恶难,其间亦自有私意、气习缠蔽,在识破后,自然不见其难矣。古之人至有出万死而乐为之者,亦见得耳。向时未见得里面意思,此功夫自无可讲处。今已见此一层,却恐好易恶难,便流入禅释去也。”〔一〕
  〔一〕原注:录自《年谱》正德五年十二月。《年谱》标题云:“论实践之功。”
  (43)孟源问:“静坐中思虑纷杂,不能强禁绝。”先生曰:“纷杂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则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一〕
  〔一〕原注:录自《年谱》正德八年十月。
  (44)一日,先生喟然发叹。九川问曰:“先生何叹也?”曰:“此理简易明白若此,乃一经沉埋数百年。”九川曰:“亦为宋儒从知解上入〔一〕,认识神为性体,故闻见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复奚疑?”先生曰:“然!譬之人有冒别姓坟墓为祖墓者,何以为辨?只得开圹,将子孙滴血,真伪无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贤相传一点骨血也。”〔二〕
  〔一〕从,《拾遗》本误作“徒”,今据隆庆本改正。
  〔二〕原注:录自《年谱》正德十六年正月。
  (45)张元冲在舟中问:“二氏与圣人之学所差毫厘,谓其皆有得于性命也。但二氏于性命中着些私利,便谬千里矣。今观二氏作用,亦有功于吾身者。不知亦须兼取否?”先生曰:“说兼取便不是。圣人尽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尽性至命中完养此身,谓之仙;即吾尽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谓之佛。但后世儒者不见圣学之全,故与二氏成二见耳。譬之厅堂,三间共为一厅,儒者不知皆我所用,见佛氏则割左边一间与之,见老氏则割右边一间与之,而己则自处中间,皆举一而废百也。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儒、佛、老、庄皆吾之用,是之谓大道。二氏自私其身,是之谓小道。”〔一〕
  〔一〕原注:录自《年谱》嘉靖二年十一月。
  (46)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称门生,然性豪旷,不拘小节。先生与论学有悟,乃告先生曰:“大吉临政多过,先生何无一言?”先生曰:“何过?”大吉历数其事。先生曰:“吾言之矣。”大吉曰:“何?”曰:“吾不言,何以知之?”曰:“良知。”先生曰:“良知非吾常言而何?”大吉笑谢而去。居数日,复自数过加密,且曰:“与其过后悔改,曷若预言不犯为佳也?”先生曰:“人言不如自悔之真。”大吉笑谢而去。居数日,复自数过益密,且曰:“身过可勉,心过奈何?”先生曰:“昔镜未开,可得藏垢。今镜明矣,一尘之落,自难住脚。此正入圣之机也。勉之!”〔一〕
  〔一〕原注:录自《年谱》嘉靖三年正月。
  (47)先生曰:“昔者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世之学者,没溺于富贵声利之场,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脱。及闻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缘皆非性体,乃豁然脱落。但见得此意,不加实践,以入于精微,则渐有轻灭世故,阔略伦物之病。虽比世之庸庸琐琐者不同,其为未得于道一也。故孔子在陈思归以裁之,使入于道耳。诸君讲学,但患未得此意。今幸见此,正好精诣力造,以求至于道、无以一见自足,而终止于狂也。”〔一〕
  〔一〕原注:录自《年谱》嘉靖三年八月。
  (48)是月,舒柏有敬畏累洒落之问,刘侯有入山养静之问。先生曰:“君子之所谓敬畏者,非恐惧忧患之谓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之谓耳。君子之所谓洒落者,非旷荡放逸之谓也。乃其心体不累于欲,无入而不自得之渭耳。夫心之本体,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灵觉,所谓良知也。君子戒惧之功,无时或间,则天理常存,而其昭明灵觉之本体,自无所昏蔽,自无所牵扰,自无所歉馁愧作。动容周旋而中体,从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谓真洒落矣。是洒落生于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于戒慎恐惧之无间。孰谓敬畏之心,反为洒落累耶?”谓刘侯曰:“君子养心之学,如良医治病,随其虚实寒热而斟酌补泄之、要在去病而已。初无一定之方,必使人人服之也?若专欲入坐穷山绝世,故屏思虑,则恐既已养成空寂之性,虽欲勿流于空寂,不可得矣。”〔一〕
  〔一〕原注:录自《年谱》嘉靖三年八月。
  (49)德洪携二弟德周仲实读书城南,洪父心渔翁往视之,魏良政、魏良器辈与游禹穴诸胜,十日忘返。问曰:“承诸君相携日久,得无妨课业乎?”答曰:“吾举子业无时不习。”家君曰:“固知心学可以触类而通,然朱说亦须理会否?”二子曰:“以吾良知求晦翁之说,譬之打蛇得七寸矣,又何忧不得耶?”家君疑未释,进问先生。先生曰:“岂特无妨?乃大益耳。学圣贤者,譬之治家、其产业、第宅、服食、器物,皆所自置。欲请客出其所,有以享之。客去,其物具在,还以自享,终身用之无穷也。今之为举业者,譬之治家:不务居积,专以假贷为功。欲请客,自厅事以至供具百物,莫不遍借。客幸而来,则诸贷之物一时丰裕可观;客去,则尽以还人,一物非所有也。若请客不至,则时过气衰,借贷亦不备,终身奔劳,作一窭人而已。是求无益于得,求在外也。”明年乙酉大比,稽山书院钱楩与魏良政并发解江、浙。家君闻之,笑曰:“打蛇得七寸矣。”〔一〕
  〔一〕原注:录自《年谱》嘉靖三年八月。《年谱》标题曰:“论圣学无妨于举业。”
  (50)樾方自白鹿洞打坐,有禅定意。先生目而得之,令举似。曰:“不是。”已而稍变前语,又曰:“不是。”已而更端,先生曰:“近之矣。此体岂有方所?譬之此烛,光无不在。不可以烛上为光。”因指舟中曰:“此亦是光,此亦是光。”直指出舟外水面曰:“此亦是光。”樾领谢而别。〔一〕
  〔一〕原注:录自《年谱》嘉靖六年十月。
  (51)至吉安。诸生偕旧游三百余人迎入螺川驿中,先生立谈不倦,曰:“尧、舜生知安行的圣人,犹兢兢业业用困勉的工夫。吾侪以困勉的资质,而悠悠荡荡,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岂不误己误人?”又曰:“良知之妙,真是‘周流六虚,变通不居’。若假以文过饰非,为害大矣。”临别,嘱曰“工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一〕
  〔一〕原注:录自《年谱》嘉靖六年十月。
语录 四条
  客与主对,让尽所对之宾,而安心居于卑末,又有尽心尽力供养诸宾,宾有失错,又能包容,此主气也。惟恐人加于吾之上,惟恐人怠慢我,此是客气。
  谦虚之功与胜心正相反。人有胜心,为子则不能孝,为臣则不能敬,为弟则不能恭,与朋友则不能相信相下。至于为君亦未仁,为父亦未慈,为兄亦不能友。人之恶行,虽有大小,皆由胜心出,胜心一坚,则不复有改过徒义之功矣。
  《乾卦》通六爻,作一人看,只是有显晦,无优劣;作六人看,亦只有贵贱,无优劣。在自己工夫上体验,有生熟少壮疆老之异,亦不可以优劣论也。
  在赣州亲笔写周子《太极图》及《通书》“圣可学乎”一段,末云:“按濂溪自注‘主静’,云‘无欲故静’,而于《通书》云:‘无欲则静虚动直’,是主静之说,实兼动静。‘定之以中正仁义’,即所谓‘太极’。而‘主静’者,即所谓‘无极’矣。旧注或非濂溪本意,故特表而出之。后学余姚王守仁书。”
  右《太极图说》,与夫《中庸修道说》,先师阳明夫子尝勒石于虔矣。今兹门人闻人公囗,以监察御史督学南畿,嗣承往志,乃谋诸郡守王公鸿渐、县尹朱君廷臣、贺君府,摹于姑苏学宫之六经阁,俾多士瞻诵,知圣学之所宗云。嘉靖乙未岁三月朔日,门人余姚钱德洪识。
  此篇语录四条,录自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七,篇名系编者所加。篇末“后学余姚王守仁书”八字及钱德洪按语,《漫笔》未收,兹据日本《阳明学报》第一百五十三号补录。
书明道延平语
附跋
  明道先生曰:“人于外物奉身者,事事要好,只有自家一个身与心却不要好。苟得外物好时,却不知道自家身与心已自先不好了也。”
  延平先生曰:“默坐澄心,体认天理,若于此有得,思过半矣。”
  右程、李二先生之言,予尝书之座右。南濠都君每过辄诵其言之善,持此纸索予书,予不能书,然有志身心之学,此为朋友者所大愿也,敢不承命!阳明山人余姚王守仁书。
  此一绵茧纸,笔书径寸,靖江朱近斋来访,问余何自有此宝?余答以重价购之吴门。谓曰:“先师手书极大者为余得之。所藏《修道说》若中等字,如此者绝少,而竟为君所有。心印心画,合并在目,非宗门一派气类默承,讵能致是乎?”遂手摹之以去。乃余原本亦亡于倭,思之痛惜!李诩识。
  本篇录自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七。篇名系编者所加。
武经七书平
《孙子》
始计第一
  谈兵皆曰:“兵,诡道也,全以阴谋取胜。”不知阴非我能谋,人不见,人目不能窥见我谋也,盖有握算于未战者矣。孙子开口便说“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此中校量计画,有多少神明妙用在,所谓“因利制权”,“不可先传”者也。
作战第二
  兵贵“拙速”,要非临战而能速胜也,须知有个先着在,“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是也。总之不欲久战于外以疲民耗国,古善用兵之将类如此。
攻谋第三
  兵凶战危,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者也。故孙子作《兵法》,首曰“未战”,次曰“拙速”,此曰“不战,屈人兵”。直欲以“全国”、“全军”、“全旅”、“全卒”、“全伍”。“全”之一字,争胜于天下。“上兵伐谋”,第校之以计而制胜之道而已。“辅周则国必强”其在此将乎!
军始〔一〕第四
  “修道保法”,就是经之以五事。其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此真能先为“不可胜”,以“立于不败之地”者,特形藏而不露耳。
  兵势第五
  莫正于天地、江海、日月、四时,然亦莫奇于天地、江海、日月、四时者何?惟无穷,惟不竭,惟“终而复始”,惟“死而复生”故也。由此观之,不变不化,即不名奇,“奇正相生,如环无端”〔二〕者,兵之势也。任势即不战而气已吞,故曰以“正合”、“奇胜”。
虚实第六
  苏老泉云:“有形势,便有虚实。”盖能为校计索情者,乃能知虚实;能知虚实者,乃能避实击虚,因敌取胜。“形兵之极,至于无形”,微乎神乎,此乃其所以“致人而不致于人”者乎!
军争第七
  善战不战,故于军争之中,寓不争之妙。“以迂为直,以患为利”,“分合为变”,“悬权而动”;而必申之以避锐击惰;“以治”,“以静”,“无要”,“无击”,“勿向”,“勿逆”等语,所谓“校之以计而索其情”者,审也。匪直能以不争胜争,抑亦能不即危,故无失利。
九变第八
  从古有治人无治法。国家诚得于“九变”之将,则于“五利”、“五危”之几,何不烛照数计,而又何覆军杀将之足虞乎?“智者之虑〔三〕,杂于利害”,此正通于“九变”处,常见在我者有可恃,而可以屈服诸侯矣。
行军第九
  “处军相敌”,是行军时事。“行令教民”,是未行军时事。然先处军而后相敌,既相敌而又无武进,所谓“立于不败之地”,而兵出万全者也。
地形第十
  今之用兵者,只为求名避罪一个念头先横胸臆,所以地形在目而不知趋避,敌情我献而不为觉察,若果“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单留一片报国丹心,将苟利国家,生死以之,又何愁不能“计险阨远近”,而“料敌制胜”乎?
九地第十一
  以地形论战,而及“九地”之变,“九地”中独一“死地则战”,战岂易言乎哉?故善用兵者之于三军,“携手若使一人”,且如出一心,使人人常有“投之无所往”之心,则战未有不出死力者,有不战,战必胜矣。
火攻第十二
  火攻亦兵法中之一端耳,用兵者不可不知,实不可轻发,故曰:“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四〕。”是为“安国全军之道”。
用间第十三
  用间与乘间不同,乘间必间自人生,用间则间为我用。知此一法,任敌之坚坚完垒〔五〕,而无不可破,横行直撞,直游刃有余了。总之,不出“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语。梅林曰:用间是制胜第一妙法,故孙子作十三篇,以此结之。其寓意远矣,有志当世者,不可不留心焉。
《吴子》
  (自首《开国》〔六〕第一至《应变》第五无评)
励士第六
  吴子握机揣情,确有成画,俱实实可见之行事,故始用于鲁而破齐,纵入于魏而破秦〔七〕,晚入于楚而楚伯。身试之,颇有成效。彼孙子兵法较吴岂不深远,而实用则难言矣。想孙子特有意于著书成名,而吴子第就行事言之,故其效如此。
  《司马法》
  (《仁本》第一无评)
  天子之义第二
  先之以教民,至誓师用兵之时,犹必以礼与法相表里,文与武相左右,即“赏罚且设而不用”,直归之“克让克和”,此真天子之义,能取法天地而观于先圣者也。
  《李卫公问答》
  (问答上、中卷无评)
  问答下卷
  李靖一书,总之祖孙、吴而未尽其妙,然以当孙、吴注脚亦可。
  《尉缭子》
  (自《天官》第一至《武议》第八无评)
  将理第九
  将为理官,专重审囚之情,使关联良民,亦得无覆盆之冤,可谓“直进虞廷钦恤”之旨。
  (《原官》第十无评)
  治本第十一
  武禁文赏,要知文武二者不可缺一。
  (自《战术》第十二至《踵军》第二十无评)
  兵教上第二十一
  习伏众神,巧者不过习者之门。兵之用奇,全自教习中来。若平居教习不素,一旦有急,驱之赴敌,有闻金鼓而色变,睹旌旗而目眩者矣,安望出死力而决胜乎?
  (自《兵教》下第二十二至《兵令》上第二十三无评)
  兵令下第二十四
  《尉缭》通卷论形势而已。
《三略》
  (《上略》无评)
  中略
  皇帝王霸四条,总是论君臣相与之道,而化工特带言之,中间直出“揽英雄之心”一语,末复以“揽英雄”一语结之,《三略》大义,了然心目矣。
  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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