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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全集

_11 王守仁(明)
  君不见埘下鸡,引类呼群啄且啼?稻粱已足脂渐肥,毛羽脱落充庖厨。又不见笼中鹤,敛翼垂头困牢落?笼开一旦入层云,万里翱翔从廖廓。人生山水须认真,胡为利禄缠其身?高车驷马尽桎梏,云台麟阁皆埃尘。鸱夷抱恨浮江水,何似乘舟逃海滨?舜水龙山予旧宅,让公且作烟霞伯。拂衣便拟逐公回,为予先扫峰头石。
纪梦
并序
  正德庚辰八月廿八夕,卧小阁,忽梦晋忠臣郭景纯氏以诗示予,且极言王导之奸,谓世之人徒知王敦之逆,而不知王导实阴主之。其言甚长,不能尽录。觉而书其所示诗于壁,复为诗以纪其略。嗟乎!今距景纯若干年矣,非有实恶深冤郁结而未暴,宁有数千载之下尚怀愤不平若是者耶!
  秋夜卧小阁,梦游沧海滨。海上神仙不可到,金银宫阙高嶙峋。中有仙人芙蓉巾,顾我宛若平生亲;欣然就语下烟雾,自言姓名郭景纯。携手历历诉衷曲,义愤感激难具陈。切齿尤深怨王导,深奸老猾长人。当年王敦觊神器,导实阴主相缘夤。不然三问三不答,胡忍使敦杀伯仁?寄书欲拔太真舌,不相为谋敢尔云!敦病已笃事已去,临哭嫁祸复卖敦。事成同享帝王贵,事败乃为顾命臣。几微隐约亦可见,世史掩覆多失真。袖出长篇再三读,觉来字字能书绅。开窗试抽《晋史》阅,中间事迹颇有因。因思景纯有道者,世移事往千余春;若非精诚果有激,岂得到今犹愤嗔!不成之语以筮戒,敦实气沮竟殒身。人生生死亦不易,谁能视死如轻尘?烛微先几炳易道,多能余事非所论。取义成仁忠晋室,龙逄龚胜心可伦。是非颠倒古多有,吁嗟景纯终见伸!御风骑气游八垠。彼敦之徒草木,粪土臭腐同沉沦!
  我昔明《易》道,故知未来事。时人不我识,遂传耽一技。一思王导徒,神器良久觊。诸谢岂不力?伯仁见其底。所以敦者佣,罔顾天经与地义。不然百口未负托,何忍置之死!我于斯时知有分,日中斩柴市。我死何足悲,我生良有以!九天一人抚膺哭,晋室诸公亦可耻。举目山河徒叹非,携手登亭空洒泪。王导真奸雄,千载人未议。偶感君子谈中及,重与写真记。固知仓卒不成文,自今当与频谑戏。倘其为我一表扬,万世万世万万世。
  右晋忠臣郭景纯自述诗,盖予梦中所得者,因表而出之。
无题
  岩头有石人,为我下嶙峋。脚踏破履五十两,身披旧衲四十斤。任重致远香象力,餐霜坐雪金刚身。夜寒双虎与温足,雨后秃龙来伴宿。手握顽砖镜未光,舌底流泉梅未熟。夜来拾得遇寒山,翠竹黄花好共看。同来问我安心法,还解将心与汝安。
游落星寺
  女娲炼石补天漏,璇玑昼夜无停走。自从堕却玉衡星,至今七政迷前后。浑仪昼夜徒揣摩,敬授人时亦何有?玉衡堕却此湖中,眼前谁是补天手!
游通天岩示邹陈二子
  邹陈二子皆好游,一往通天十日留。候之来归久不至,我亦乘兴聊寻幽。岩扉日出云气浮,二子晞发登岩头。谷转始闻人语响,苍壁杳杳长林秋。嗒然坐我亦忘去,人生得休且复休。采芝共约阳明麓,白首无惭黄绮俦。
青原山次黄山谷韵
  咨观历州郡,驱驰倦风埃。名山特乘暇,林壑盘萦回。云石缘欹径,夏木深层隈。仰穷岚霏际,始睹台殿开,衣传西竺旧,构遗唐宋材。风松溪溜急,湍响空山哀。妙香隐玄洞,僧屋悬穹崖。扳依俨龙象,陟降临纬阶。飞泉泻灵窦,曲槛连云榱。我来慨遗迹,胜事多湮埋。邈矣西方教,流传遍中垓。如何皇极化,反使吾人猜?剥阳幸未绝,生意存枯荄。伤心眼底事,莫负生前杯。烟霞有本性,山水乞归骸。崎岖羊肠坂,车轮几倾摧。萧散麋鹿伴,涧谷终追陪。恬愉返真澹,阒寂辞喧豗。至乐发天籁,丝竹谢淫哇。千古自同调,岂必时代偕!珍重二三子,兹游非偶来。且从山叟宿,勿受役夫催。东峰上烟月,夜景方徘徊。
睡起偶成
  四十余年睡梦中,而今醒眼始朦胧。不知日已过亭午,起向高楼撞晓钟。
  起向高楼撞晓钟,尚多昏睡正懵懵。纵令日暮醒犹得,不信人间耳尽聋。
立春
  荒村乱后耕牛绝,城郭春来见土牛。家业苟存乡井恋,风尘先幸甲兵休。未能布德惭时令,聊复题诗写我忧。为报胡雏须远塞,暂时边将驻南州。
游庐山开先寺
  清晨入谷到斜曛,遍历青霞蹑紫云。阊阖远从双剑辟,银河真自九天分。驱驰此日原非暇,梦想当年亦自劝。断拟罢官来驻此,不教林鹤更移文。
登小孤次陆良弼韵
  看尽东南百二峰,小孤江上是真龙。攀龙我欲乘风去,高蹑层霄绝世踪。
月下吟三首
  露冷天清月更辉,可看游子倍沾衣。催人岁月心空在,满眼兵戈事渐非。方朔本无金马意,班超惟愿玉门归。白头应倚庭前树,怪我还期秋又违。
  江天月色自清秋,不管人间底许愁。谩拟翠华旋北极,正怜白发倚南楼。狼烽绝塞寒初入,鹤怨空山夜未休。莫重三公轻一日,虚名真觉是浮沤。
  依依窗月夜还来,渺渺乡愁坐未回。素位也知非自得,白头无奈是亲衰。当年竹下曾裘仲,何日花前更老莱?恳疏乞骸今几上,中宵翘首望三台。
月夜二首
  高台月色倍新晴,极浦浮沙远树平。客久欲迷乡国望,乱余愁听鼓鼙声。湖南水潦频移粟,碛北风烟且罢征。濡手未辞援溺苦,白头方切倚闾情。
  举世困酣睡,而谁偶独醒?疾呼未能起,瞪目相怪惊。反谓醒者狂,群起环门争。洙泗辍金铎,濂洛传微声。谁鸣荼毒鼓,闻者皆昏冥。嗟尔欲奚为?奔走皆营营?何当闻此鼓,开尔天聪明!
雪望四首
  风雪楼台夜更寒,晓来霁色满山川。当歌莫放阳春调,几处人家未起烟。
  初日湖上雪未融,野人村落闭重重。安居信是丰年兆,为语田夫莫情农。
  霁景朝来更好看,河山千里思漫漫。茅檐日色犹堪曝,应是边关地更寒。
  法象冥濛失巨纤,连朝风雪费妆严。谁将尘世化珠玉?好与贫家聚米盐。
火秀宫次一峰韵三首
  兹山堪遁迹,上应少微星。洞里乾坤别,壶中日月明。道心空自警,尘梦苦难醒。方峤由来此,虚无隔九溟。
其二
  清溪曲曲转层林,始信桃源路未深。晚树烟霏山阁静。古松雷雨石坛阴。丹炉遗火飞残药,仙乐浮空寄绝音。莫道山人才一到,千年陈迹此重寻。
其三
  落日下清江,怅望阁道晚。人言玉笥更奇绝,漳口停舟路非远。肩舆取径沿村落,心目先驰嫌足缓。山昏欲就云储眠,疏林月色与风泉。梦魂忽忽到真境,侵晓遁迹来洞天。洞天非人世,予亦非世人;当年曾此寄一迹,屈指忽复三千春。岩头坐石剥落尽,手种松柏枯龙鳞。三十六峰仅如旧,涧谷渐改溪流新。空中仙乐风吹断,化为鼓角惊风尘。风尘惨淡半天地,何当一扫还吾真?从行诸生骇吾说,问我恐是兹山神。君不见广成子,高卧崆峒长不死,到今一万八千年;阳明真人亦如此。
归怀
  行年忽五十,顿觉毛发改。四十九年非,童心独犹在。世故渐改涉,遇坎稍无馁。每当快意事,退然思辱殆。倾否作圣功,物睹岂不快?奈何桑梓怀,衰白倚门待!
啾啾吟
  知者不惑仁不忧,君胡戚戚眉双愁?信步行来皆坦道,凭天判下非人谋。用之则行舍即休,此身浩荡浮虚舟。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千金之珠弹鸟雀,掘土何烦用镯镂?君不见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家儿童不识虎,报竿驱虎如驱牛。痴人惩噎遂废食,愚者畏溺先自投。人生达命自洒落,忧谗避毁徒啾啾!
居越诗三十四首
正德辛巳年归越后作
归兴二首
  百战归来白发新,青山从此作闲人。峰攒尚忆冲蛮阵,云起犹疑见虏尘。岛屿微茫沧海暮,桃花烂漫武陵春。而今始信还丹诀,却笑当年识未真。
其二
  归去休来归去休,千貂不换一羊裘。青山待我长为主,白发从他自满头。种果移花新事业,茂林修竹旧风流。多情最爱沧州伴,日日相呼理钓舟。
次谦之韵
  珍重江船冒暑行,一宵心话更分明。须从根本求生死,莫向支流辩浊清。久奈世儒横臆说,竞搜物理外人情。良知底用安排得?此物由来自浑成。
再游浮峰次韵
  廿载风尘始一回,登高心在力全衰。偶怀胜事乘春到,况有良朋自远来。还指松萝寻旧隐,拨开云石翦蒿莱。后期此别知何地?莫厌花前劝酒杯。
夜宿浮峰次谦之韵
  日日春山不厌寻,野情原自懒朝簪。几家茅屋山村静,夹岸桃花溪水深。石路草香随鹿去,洞门萝月听猿吟。禅堂坐久发清磬,却笑山僧亦有心。
再游延寿寺次旧韵
  历历溪山记旧踪,寺僧遥住翠微重。扁舟曾泛桃花入,歧路心多草树封。谷口鸟声兼伐木,石门烟火出深松。年来百好俱衰薄,独有幽探兴尚浓。
碧霞池夜坐
  一雨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潜鱼水底传心诀,栖鸟枝头说道真。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宿尘?
秋声
  秋来万木发天声,点瑟回琴日夜清。绝调回随流水远,余音细入晚云轻。洗心真已空千古,倾耳谁能辩九成?徒使清风传律吕,人间瓦缶正雷鸣。
林汝桓以二诗寄次韵为别
  断云微日半晴阴,何处高梧有凤鸣?星汉浮槎先入梦,海天波浪不须惊。鲁郊已自非常典,膰肉宁为脱冕行。试向沧浪歌一曲,未云不是《九韶》声。
  尧舜人人学可齐,昔贤斯语岂无稽?君今一日真千里,我亦当年苦旧迷。万理由来吾具足,《六经》原只是阶梯。山中仅有闲风月,何日扁舟更越溪?
月夜二首
与诸生歌于天泉桥
  万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霭忽然生。须臾浊雾随风散,依旧青天此月明。肯信良知原不昧,从他外物岂能撄!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
  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
秋夜
  春园花木始菲菲,又是高秋落叶稀。天回楼台含气象,月明星斗避光辉。闲来心地如空水,静后天机见隐微。深院寂寥群动息,独怜鸟鹊绕枝飞。
夜坐
  独坐秋庭月色新,乾坤何处更闲人?高歌度与清风去,幽意自随流水春。千圣本无心外诀,《六经》须拂镜中尘。却怜扰扰周公梦,未及惺惺陋巷贫。
心渔歌为钱翁希明别号题
  钱翁,德洪父。三岁双瞽,好古博学,能诗文。
  有渔者歌曰:“渔不以目惟以心,心不在鱼渔更深。北溟之鲸殊小小,一举六鳌未足歆。”“敢问何如其为渔耶?”曰:“吾将以斯道为网,良知为纲,太和为饵,天地为舫,洁之无意,散之无方。是谓得无所得,而忘无可忘者矣。”
登香炉峰次萝石韵
  曾从炉鼎蹑天风,下数天南百二峰。胜事纵为多病阻,幽怀还与故人同。旌旗影动星辰北,鼓角声回沧海东。世故茫茫浑未定,且乘溪月放归蓬。
观从吾登炉峰绝顶戏赠
  道人不奈登山癖,日暮犹思绝栈云。岩底独行窝虎穴,峰头清啸乱猿群。清溪月出时寻寺,归棹城隅夜款门。可笑中郎无好兴,独留松院坐黄昏。
书扇赠从吾
  君家只在海西隈,日日寒潮去复回。莫遣扁舟成久别,炉峰秋月望君来。
嘉靖甲申冬二十一日再登秦望自弘治戊午登后二十七年矣将下适董萝石与二三子来复坐久之暮归同宿云门僧舍
  初冬风日佳,杖策登崔嵬。自予羁宦迹,久与山谷违。屈指廿七载,今兹复一来。沿溪寻往路,历历皆所怀。跻险还屡息,兴在知吾衰。薄午际峰顶,旷望未能回;良朋亦偶至,归路相徘徊。夕阳飞鸟静,群壑风泉哀。悠悠观化意,点也可与偕。
山中漫兴
  清晨急雨度林扉,余滴烟梢尚湿衣。雨水霞明桃乱吐,沿溪风暖药初肥。物情到底能容懒,世事从前顿觉非。自拟春光还自领,好谁歌咏月中归。
挽潘南山
  圣学宫墙亦久荒,如公精力可升堂。若为千古经纶手,只作终年著述忙。末俗浇漓风益下,平生辛苦意难忘。西风一夜山阳笛,吹尽南冈落木霜。
和董萝石菜花韵
  油菜花开满地金,鹁鸠声里又春深。闾阎正苦饥民色,畎亩长怀老圃心。自有牡丹堪富贵,也从蜂蝶谩追寻。年年开落浑闲事,来赏何人共此襟?
天泉楼夜坐和萝石韵
  莫厌西楼坐夜深,几人今夕此登临?白头未是形容老,赤子依然浑沌心。隔水鸣榔闻过棹,映窗残月见疏林。看君已得忘言意,不是当年只苦吟。
咏良知四首示诸生
  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
  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示诸生三首
  尔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问人。但致良知成德业,谩从故纸费精神。乾坤是易原非画,心性何形得有尘?莫道先生学禅语,此言端的为君陈。
  人人有路透长安,坦坦平平一直看。尽道圣贤须有秘,翻嫌易简却求难。只从孝弟为尧舜,莫把辞章学柳韩。不信自家原具足,请君随事反身观。
  长安有路极分明,何事幽人旷不行?遂使蓁茅成间塞,仅教麋鹿自纵横。徒闻绝境劳悬想,指与迷途却浪惊。冒险甘投蛇虺窟,颠崖堕壑竟亡生。
答人问良知二首
  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
  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若将痛痒从人问,痛痒何须更问为?
答人问道
  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
寄题玉芝庵
丙戌
  尘途骏马劳千里,月树鹪鹩足一枝。身既了时心亦了,不须多羡碧霞池。别诸生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欲识浑沦无斧凿,须从规矩出方圆。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握手临歧更可语?殷勤莫愧别离筵!
后中秋望月歌
  一年两度中秋节,两度中秋一样月。两度当筵望月人,几人犹在几人别?此后望月几中秋?此会中人知在否?当筵莫惜殷勤望,我已衰年半白头。
书扇示正宪
  汝自冬春来,颇解学文义,吾心岂不喜?顾此枝叶事,如树不植根,暂荣终必瘁。植根可如何?愿汝且立志!
送萧子雍宪副之任
  衰疾悟止足,闲居便静修。采芝深谷底,考槃南涧头。之子亦早见,枉帆经旧邱。幽寻意始结,公期已先道。星途触来暑,拯焚能自由。黄鹄一高举,刚风翼难收。怀兹恋邱陇,聊自谋。圣作正思治,吾衰亮何酬!所望登才俊,济济扬鸿休。隐者嘉肥遁,仕者当谁俦?宁无寥寂念?宜急疮痍瘳。舍藏应有时,行矣毋淹留!
中  秋
  去年中秋阴复晴,今年中秋阴复阴。百年好景不多遇,况乃白发相侵寻!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山河大地拥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
嘉靖丙戌十二月庚申始得子年已五十有五矣六月静齐二丈昔与先公同举于乡闻之而喜各以诗来贺蔼然世交之谊也次韵为谢二首
  海鹤精神老益强,晚途诗价重圭璋。洗儿惠兆金钱贵,烂目光呈奎井祥。何物敢云绳祖武,他年只好共爷长。偶逢灯事开汤饼,庭树春风转岁阳。
其二
  自分秋禾后吐芒,敢云琢玉晚圭璋。漫凭先德余家庆,岂是生申降岳祥。携抱且堪娱老况,长成或可望书香。不辞岁岁临汤饼,还见吾家第几郎?
两广诗二十一首
嘉靖丁亥起,平思田之乱
秋日饮月岩新构别王侍御
  湖山久系念,块处限形迹。遥望一水间,十年靡由即。军旅起衰废,驱驰岂遑息!前旌道回冈,取捷上畸侧。新构郁层椒,石门转深寂。是时霜始降,风凄群卉拆。壑静响江声,窗虚函海色。夕阴下西岑,凉月穿东壁。观风此余情,抚景见高臆。匪从群公饯,何因得良觌?南徼方如毁,救焚敢辞亟!来归幸有期,终遂幽寻癖。
复过钓台
  忆昔过钓台,驱驰正军旅。十年今始来,复以兵戈起。空山烟雾深,往迹如梦里。微雨林径滑,肺病双足胝。仰瞻台上云,俯濯台下水。人生何碌碌?高尚当如此。疮痍念同胞,至人匪为己。过门不遑人,忧劳岂得已!滔滔良自伤,果哉末难矣!
  右正德己卯献俘行在,过钓台而弗及登。今兹复来,又以兵革之役,兼肺病足疮,徒顾瞻怅望而已。书此付桐庐尹沉元材刻置亭壁,聊以纪经行岁月云耳。嘉靖丁亥九月廿二四人。
方思道送西峰
  西峰隐真境,微境临通衢。行役空屡屡,过眼被尘迷。青林外延望,中閟何由窥?方子岩廊器,兼已云霞姿;每逢泉石处,必刻棠陵诗。兹山秀常玉,之子囊中锥。群峰灏秋气,乔木含凉吹。此行非佳饯,谁为发幽奇?奈何眷清赏,局促牵至期。悠悠伤绝学,之子亦如斯;为君指周道,直往勿复疑!
西安雨中诸生出候因寄德洪汝中并示书院诸生
  几度西安道,江声暮雨时。机关鸥鸟破,踪迹水云疑。仗钺非吾事,传经愧尔师。天真石泉秀,新有鹿门期。
德洪汝中方卜书院盛称天真之奇并寄及之
  不踏天真路,依稀二十年。石门深竹径,苍峡泻云泉。泮壁环胥海,龟畴见宋田。文明原有象,卜筑岂无缘?
寄石潭二绝
  仆兹行无所乐,乐与二公一会耳。得见闲齐,固已如见石潭矣。留不尽之兴于后期,岂谓乐不可极耶?闻尊恙已平复,必于不出见客,无乃太以界限自拘乎?奉次二绝,用发一笑,且以致不及请教之憾。
  见说新居止隔山,肩舆晓出暮堪还。知公久已藩篱撤,何事深林尚闭关?
  乘兴相寻涉万山,扁舟亦复及门还。莫将身病为心病,可是无关却有关。
长生
  长生徒有慕,苦乏大药资。名山遍探历,悠悠鬓生丝。微躯一系念,去道日远而。中岁忽有觉,九还乃在兹。非炉亦非鼎,何坎复何离;本无终始究,宁有死生期?彼哉游方士,诡辞反增疑;纷然诸老翁,自传困多歧。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
南浦道中
  南浦重来梦里行,当年锋镝尚心惊。旌旗不动山河影,鼓角犹传草木声。已喜闾阎多复业,独怜饥馑未宽征。迂疏何有甘棠惠,惭愧香灯父老迎!
重登黄土脑
  一上高原感慨重,千山落木正无穷。前途且与停西日,此地曾经拜北风。剑气晚横秋色净,兵声寒带暮江雄。水南多少流亡屋,尚诉征求杼轴空。
过新溪驿
  犹记当年筑此城,广瑶湖寇正纵横。人今乐业皆安堵,我手疲劳甚,且放归农莫送迎。
梦中绝句
  此予十五岁时梦中所作。今拜伏波祠下,宛如梦中。兹行殆有不偶然者,因识其事于此。
谒伏波庙二首
  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须同时雨师。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惭无术救疮痍。从来胜算归廊庙,耻说兵戈定四夷。
  楼船金鼓宿乌蛮,鱼丽群舟夜上滩。月绕旌旗千嶂静,风传铃柝九溪寒。荒夷未必先声服,神武由来不杀难。想见虞廷新气象,两阶干羽五云端。
破断藤峡
  绕看干羽格苗夷,忽见风雷起战旗。六月徂征非得已,一方流毒已多时。迁宾玉石分须早,聊庆云霓怨莫迟。嗟尔有司惩既往,好将恩信抚遗黎。
平八寨
  见说韩公破此蛮,豼貅十万骑连山;而今止用三千卒,遂尔收功一月间。岂是人谋能妙算?偶逢天助及师还。穷搜极讨非长计,须有恩威化梗顽。
南宁二首
  一驻南宁五月余,始因送远过僧庐。浮屠绝壁经残燹,井灶沿村见废墟。抚恤尚惭凋弊后,游观正及省耕初。近闻襁负归瑶、僮,莫陋夷方不可居。
  劳矣田人莫远迎,疮痍未定犬犹惊。燹余破屋须先缉,雨后荒畲莫废耕。归喜逃亡来负襁,贫怜繻绔缀旗旌。圣朝恩泽宽如海,甑鲋盆鱼纵尔生。
往岁破桶冈宗舜祖世麟老宣慰实来督兵今兹思田之役乃随父致仕宣慰明辅来从事目击其父子孙三世皆以忠孝相承相尚也诗以嘉之
  宣慰彭明辅,忠勤晚益敦。归师当五月,冒暑净蛮氛。九霄虽已老,报国意犹勤。五月冲炎暑,回军立战勋。爱尔彭宗舜,少年多战功;从亲心已孝,报国意尤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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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心录之九 诰命·祭文增补·传记·增补
诰  命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竭忠尽瘁,固人臣职分之常;崇德报功,实国家激劝之典。矧通侯班爵,崇亚上公,而节惠易名,荣逾华衮。事必待乎论定,恩岂容以久虚!尔故原任新建伯、南京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维岳降灵,自天佑命。爱从弱冠,屹为宇宙人豪;甫拜省郎,独奋乾坤正论。身濒危而志愈壮,道处困而造弥深。绍尧孔之心传,微言式阐;倡周程之道术,来学攸宗。蕴蓄既宏,猷为不著;遗艰投大,随试皆宜;戡乱解纷,无施弗效。闽、粤之箐巢尽扫,而擒纵如神;东南之黎庶举安,而文武足宪。爰及逆藩称乱,尤资杖钺渊谋,旋凯奏功,速于吴、楚之三月;出奇决胜,迈彼淮、蔡之中宵。是嘉社稷之伟勋,申盟带砺之异数。既复抚夷两广,旋致格苗七旬。谤起功高,赏移罚重。爰遵遗诏,兼采公评,续相国之生封,时而旌伐;追曲江之殊恤,庶以酬劳。兹特赠为“新建侯”,谥“文成”,锡之诰命。于戏!钟鼎勒铭,嗣美东征之烈;券纶昭锡,世登南国之功。永为一代之宗臣,实耀千年之史册。冥灵不昧,宠命其承!隆庆二年十月十七日。制诰之宝。
奠王阳明先生文
湛若水
  维嘉靖八年,岁在己丑,三月某日朔,越某日甲子,友人南京吏部右侍郎湛若水,谨以牲醴束帛之奠,寓告于故新建伯兵部尚书、左都御史阳明王先生之灵曰:
  于乎!哀乎!戚乎!而遽至于是乎!而止于是乎!前有南来,报兄病痿,及传二诗,题敝止予,曰“小恙未足为异”。开岁以来,凶问垒至。予心警怛,疑信未已。黄中绍兴,讣来的矣。于乎!戚乎!哀乎!而止于是乎!而遽至于是乎!
  嗟惟往昔,岁在丙寅。与兄邂逅,会意交神。同驱大道,期以终身。浑然一体,程称“识仁”。我则是崇,兄亦谓然。既以言去,龙场之滨。我赠《九章》,致我殷勤。聚首长安,辛壬之春。兄复吏曹,于我卜邻。自公退食,坐膳相以。存养心神,剖析疑义。我云圣学,“体认天理”。“天理”问何,曰廓然尔。兄时心领,不曰非是。言圣枝叶,老聃、释氏。予曰同枝,必一根柢。同根得枝,伊尹、夷、惠;佛于我孔,根株咸二。
  奉使安南,我行兄止。兄迁太仆,我南兄北。一晤滁阳,斯理究极。兄言迦、聃,道德高博,焉与圣异,子言莫错。我谓高广,在圣范围;佛无我有,《中庸》精微;同体异根,大小公私;斁叙彝伦,一夏一夷。夜分就寝,晨兴兄嘻。夜谈子是,吾亦一疑。分呼南北,我还京圻。遭母大故,扶柩南归。讶吊金陵,我戚兄悲。及逾岭南,兄抚赣师,我病墓庐。方子来同,谓兄有言:学竟是空;求同讲异,责在今公。予曰:岂敢不尽愚衷!莫空匪实,天理流行。兄不谓然,校勘仙佛。天理二字,岂由此出?予谓学者,莫先择术,孰生孰杀,须辨食物。我居西樵,格致辨析。兄不我答,遂尔成默。
  壬午暮春,予吊兄戚。云致良知,奚必故籍?如我之言,可行厮役。乙丙南雍,遗我书尺,谓我训规,实为圣则。兄抚两广,我书三役;兄则杳然,不还一墨。及得病状,我疑乃释。遥闻风旨,开讲穗石;但致良知,可造圣域;体认天理,乃谓义袭;勿忘勿助,言非学的。离合异同,抚怀今昔。切劘长已,幽明永隔。于乎!凌高厉空之勇,疆立力胜之雄,武定文战之才,与大化者同寂矣!使吾怅怅而无侣,欲语而默默,俯仰大道,畴与共适,安得不动?予数千里嗟恻而望,方恸哭以哀以戚哉!既返其真,万有皆息,卧而不忘,岂谢人力?兄其有知,可以默识。尚飨。
  (录自《甘泉文集》卷三十)
祭阳明先生
黄 绾
  于乎斯道,原于民彝,本诸物则,无人不全,无物不得,互古长存,无时或息。惟人有情,情有公私,故心有邪正,而道有通塞。斯道既塞,此政教所已多讹,生人所已不蒙至治之泽也。
  惟我先生,负绝人之识,挺豪杰之资,哀斯道之溺,忧斯道之疵;指良知以阐人心之要,揭亲民以启大道之方;笃躬允蹈,信知行之合一;人十己千,并诚明而两至;续往圣不传之宗,救末代已迷之失;孝弟可通神明,忠诚每贯日月;试之武备,既足以战乱;用之文字,必将以匡时。幸文明之协运,式浚哲之遭逢,何勤劳仅死于瘴岭,勋贳力徒存于社稷?慨风云之难际,悼膏泽之未施。言之伤心,竟莫之究。悠悠苍天,卒知无哉!尚赖斯道之明,如日中天,勉之惟在于人,责之敢辞后死!冀竭吾才,庶几先生千古而如在也。呜呼哀哉!尚享。
  (录自《石龙集》卷二十八)
为请复新建伯封爵疏
徐 渭
  为请复功臣封爵,以崇厚道作人心事。
  臣本菲薄,赖陛下圣仁,令臣提督浙江学校,臣愚不敏,以为学校首务在敦实行,敦实行在先士风。于是作为条约,首令提调官以四孟月采士民之行,而臣岁一按临,以观其风。凡忠臣义士,孝子顺孙,烈女节妇,臣悉咨访,以备旌举。时臣至绍兴府,则见乡大夫士及故老庶民争来言:“故新建伯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始以倡义擒逆濠,受封前爵,迨后奉命平思、田,讨八寨、断藤诸贼,其抚剿处置,功烈尤著。既以勤事病困,乃就巡历属地,冀得便道待乞休之报,遂死南安。当时廷臣过从吏议,谓守仁倒施恩威,擅离职役。身死未寒,而削夺旋及,使功臣之骸,蒿葬原野,子孙微贱,下同编民,非所以广圣意劝忠良也。”臣既得闻斯言,复检按诸呈递,前御史臣裴绅所行绍兴府山阴、余姚等县学生员秦倪等呈词,及先后诸臣大学士方献夫、詹事霍韬、御史闻人诠等论列之稿,守仁生时历年章疏文移处置施行之实,参之臣畴昔所闻缙绅道路传诵之言,则知守仁平定逆藩之大功,与陛下之所以嘉守仁之懋赏,举的然后定议矣。至其往处思、田,不血一刃,不费斗粟,遂定两府之地,活四省之生灵,呼吸之间,降椎结者以七万。至其往征八寨、断藤诸巢,则以数千散归之卒,不两月而荡平二千里根连之窟,破百年以来不拔之坚,为两广除腹心之蠹。卒以蒙犯瘴疠,客死南安,实亦在其所制境上。夫功烈之高如彼,死事之情如此,而当时廷臣抑使不扬,后来诸臣复请之奏屡上,陛下亦竟留不下何也?
  臣虽至愚,亦窃有以知其故矣。盖其故或在于言事者之尚未悉其情也。夫思、田二酋向化,而当抚剿,断藤峡诸贼稔恶而当剿,惟守仁则亲见其事而熟筹之,其他在廷之臣未必知也。兼总四省,则江西本其属地,毕事而巡历,病困而乞休,驻便道以待报,私不害公,此亦人情之常。至于终不获命以死,尤可痛悼,此在守仁宜自谅其无他,其他在廷之臣未必知也。故守仁求随宜剿抚之实,以副明旨,而廷臣据专意二酋之名,谓宜必剿;守仁以巡历地方,幸冀其返还之便,而廷臣因谓其一意返还,徒假借于巡历之公。则守仁之所谓抚剿尽是矣,而廷臣之所谓倒置似未尽非也;守仁之所谓待命尽忠矣,而廷臣之所谓擅离似亦未尽伪也。以未尽非、未尽伪之言,而陈于陛下之前,陛下安得不信之乎?故臣愚不敏,妄意陛下果终夺守仁之爵于始者,此也。夫陛下既已信廷臣矣,后之进言者又徒彼此求胜,既不白廷臣未尽非、尽伪之意,以缓其责,遂亦不能指守仁尽忠尽孝之故,以互形其短长而破其两可之疑,则陛下亦安所取信而遂改易其前议乎?
  故臣愚不敏,又妄意陛下不欲复守仁之爵于终者,此也。如其不然,以陛下圣明,往年尝复刘基之后矣,复王骥之后矣,此又复郭子兴之后矣,岂其独忘情于守仁哉?录其功而封之,人告其罪而夺之,审其无罪而复收之,惟是之求而循环不已,此陛下之所为至公也。不能深明其故,以启陛下之聪明,此臣之所以有憾于言事者之未悉其情也。不然,陛下何惮一改议之烦,争千古之粟,使功臣之绩,骨未朽而名实尽泯哉?臣有以知陛下决不为也。且守仁经略两广,功烈无比,天下所共闻知,谓宜有加爵之赏,姑无论也。遂使其倒恩威,离职役,诚如群臣言,犹不足以掩其擒逆濠、卫社稷之功,况乎以所谓廷臣未必知之说,而遂欲尽弃其平生,譬如以铢称镒,其低印亦甚枉矣。臣闻式鼓气之蛙,则士卒尚勇,买死马之首,则骏骨旋至。方今海上告警,士气不振,思效知能之徒,每以前事为鉴。守仁实生其乡,闻乡人每一聚谈,知与不知,皆为扼腕太息。夫泯没劳苦,使闾巷得以藉口,甚非所以作豪杰使奋起也。
  说者又以为守仁聚生徒盈海内,名为道德而实伪学,为可遗弃。臣窃意不然,学术之与事功无有殊二,此自学士自修之说也。若朝廷赏罚当功罪,非以学术也,椎埋屠贩,恣睢不逞,亡人伦、鲜行谊之徒犹得裂土而封,世世勿失,此岂以学真伪哉?守仁之于学,其真与伪,臣姑勿论,纵其伪也,尽其死力于艰难,索其罪谴于讲说,朝以劳而封之。暮以其学而夺之,无乃大相缪乎?且人各有心难可洞视,徒以猜量之虚,而遂亡其舍生倡义、定一大难之实,使不得托于椎埋屠贩之流,其亦去人情远矣。
  臣职专学校,首教化,遂以采民风,得知守仁之事,至熟且悉。又且兵革之役,方兴未已,而掩抑戎勋,非所以观视远迩。臣闻之古语曰:“宠女不避席,宠臣不敝轩。”盖悲恩爱之难终也。周公曰:“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盖恐恩礼之易夺也。臣诚愚昧,谓宜念守仁之劳苦,察先臣之过举以深味夫古语周公之意,复守仁旧所封新建伯爵,俾子孙世世承袭,以彰国家报施之厚,作臣下之心,诸所宜葬祭赠谥之礼,悉从故事。
  (录自《青藤书屋文集》卷十五)
阳明先生画像记
徐 阶
  阳明先生像一幅,水墨写。嘉靖己亥,予督学江西,就士人家摹得先生燕居像二,朝衣冠像一。明年庚子夏,以燕居之一赠同年淡泉郑子,此幅是也。
  先生在正德间,以都御史巡抚南、赣,督兵败宸濠,平定大乱,拜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其后以论学为世所忌,竟夺爵。予往来吉、赣间,问其父老,云“濠之未叛也,先生奉命按事福州,乞归省其亲,乘单舸下南昌,至丰城闻变,将走还幕府为讨贼计,而吉安太守松月伍公议适合,郡又有积谷可养士,因留吉安,征诸郡者与濠战湖中,败擒之。”其事皆有日月可按覆。而忌者谓先生始赴濠之约,后持两端遁归,为伍所强,会濠攻安庆不克,乘其沮丧,幸成功。夫人情苟有约,其败征未见,必不遁。凡攻讨之事,胜则侯,不胜则族,苟持两端,虽强之必不留。武皇帝之在御也,政由嬖幸,濠悉与结纳,至或许为内应。方其蹶起,天下皆不敢意其遽亡。先生引兵而西,留其家吉安之公署,聚薪环之,戒守者曰:“兵败即纵火,毋为贼辱。”呜呼!此其功岂可谓幸成,而其心事岂不皎然如日月哉!
  忌者不与其功足矣,又举其心事诬之,甚矣小人之不乐成人善也。
  自古君子为小人所诬者多矣,要其终必自暴白。乃予所深慨者,今世士大夫高者谈玄理,其次为柔愿,下者直以贪黩奔竞,谋自利其身。有一人焉,出死力为国家平定大乱,而以忌厚诬之,其势不尽驱士类人于三者之途不止。凡为治,不患无事,患无赏罚。议论者,赏罚所从出也。今天下渐以多事,庶几得人焉驰驱其间,而平时所谓议论者如此,虽在上智,不以赏罚为劝惩,彼其激励中才之具不已疏乎?此予所深慨也。
  濠之乱,孙、许二公死于前,先生平定之于后,其迹不同,同有功于名教。江西会城,孙、许皆庙食而先生无祠,予督学之二年,始祀先生于射圃。未几被召,因摹像以归,将示同志者,而首以赠郑子。予尝见人言此像于先生极似,以今观之,貌殊不武,然独以武功显于此,见儒者之作用矣。郑子诚有慕乎,当于其学求之。
  (录自《世经堂集》卷十四)
  按:此文已见于卷三十九,因文字略有异同,故并存之。
重修阳明先生祠记
邹元标
  庚寅秋,予赴铨曹,舟过池阳,望群峰昂霄耸壑,郁郁青青,问之则九华峰。予乃蹑跻而登,僧来亨指山隈为阳明先生祠,导予游。予至祠前,荆棘莽蘙,堂户倾圮,不可为礼。予赋诗寄慨,属秦令君新之。令君唯唯,会以迁去,留金竢后来者。而继秦者为蔡君,君履其地,慨然曰:“毋论先生勋贤弥宇宙,即吾里先哲流风,讵可令澌灭草莽间为!”遂捐俸大加修葺,堂额门庑仍旧,而祭有田,田有志,备矣。复遣僧来亨者问记邹子,以邹子故窃闻先生绪余。
  予执笔茫然者累日。忆余幼从乡先生游,言必曰先生,心窃疑之,而实嗜文清所为《读书录》也者,故日必有录,然于先生学未尝置念也。及戍贵竹,留心格物之学,语人人殊,独于先生“致良知”、“事事物物之间,格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语有人,因叹曰:“往儒博物理于外,先生约物理于内。夫博约不同趋,内外不相谋已久,约而反求诸身者,端本之学也。”然盘桓日久,知与事相持,正与不正相敌。因读先生“戒慎恐惧”语曰:“戒慎恐惧是功夫,不睹不闻是本体。”又曰:“不睹不闻是功夫,戒慎恐惧是本体。”曰:“合得本体是功夫,做得功夫是本体。”恍然曰:“功夫即本体,本体即功夫,离本体而言功夫者,是妄凿垣墙而殖蓬蒿。”然心虽自信,而于所谓本体者,若犹有端倪可即,于心未有当也。年华浸盛,至道无闻,每一念及,潸然泪落,遂时时反观自讼,一旦有契于先生所谓“无善无恶心之体”者,遂跃如曰:“先生盖已上达天德,非腐儒所能窥测。”然元标从事先生之学盖三变矣。
  盖尝论先生之倡道当时,如清风披拂。诸君之齐心服刑,如群鼠饮河,各得其性之所近而已。有谓“知必锻炼而后良”者,则“不虑而知”之说非乎?有谓“必揭良能始足该括”者,则“孩提知爱知敬”之说非乎?夫知爱知敬者,知也;能爱能敬者,即良能也。有谓“必归寂而之感”者,不知良知之体无寂感、无内外,而分内外寂感者,是二见也。有窥生机盎然,日以畅愉为得力者,不知“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未必非生机也。夫此于先生之学者皆具一体,然于世亦各有补。予独怪夫“万物一体”、“圆融无碍”之说倡,而学浸以伪也。夫良知,理一也,而分则殊;体圆也,而用则方。先儒之一体也,合天下以成其身;后儒之一体也,借天下以济其私。先儒之圆,神也,本之方以知;后儒之圆,神也,流于诡与随。藉口交道接礼之说,无论宋薛齐七十、五十、百镒皆可受矣;藉口委曲行道之说,辙环列国,栖栖依依,为是不脱冕而行非矣;藉口猎较犹可之说,和光同尘,为是先簿正祭器非矣;藉口《中庸》之说,乡愿、德贼,味道模棱皆所不计矣;藉口泛爱众之说,孔子不必瞰亡于阳货,孟子不必示默于王欢矣。神出鬼没,朝更夕易,夫岂先生之教端使之然哉?
  说者曰:“良知醒而荡,非良知荡也。赝儒荡也。荡非良知也。”或曰:“圣贤立教,各因其时,当时注疏训诂,牿我性灵。学者昧反身之学,孳孳矻矻,老而无成。先生一破俗学,如洪钟之醒群寐,其群而趋之也,如百川之赴壑。今流弊若兹,司世道者,宜易其涂辙,以新学者心志。”予曰:“此非予所能测也。孔、孟不尝言仁义哉?流弊至于‘为我’、‘兼爱’,则仁议亦可废耶?圣贤言语,无非欲人识其本心耳。本心既明,即良知亦虚谭也,而何必复为更端。”
  曰:“然则先生之教卒不明耶!”予曰:“先生所谓良知者,通天地,互古今,彻昼夜,一死生,贤愚同共,非推测影响之知也。先生以全体为知,而世儒以推测影响为知,其去先生之教益远矣。良知本庸,勿厌常而喜新;良知本淡,勿吊诡以博名;良知本实,勿慕虚而谭高。子臣弟友造造高高,即圣人复起,能易先生教哉!《大学》曰‘先致其知’,宋儒曰‘进学在致知’,是知非自先生倡之,圣贤己先诏之矣。先生之祠所至增修,而先生之旨不明,则谁之忧乎?子等与有责矣。”
  祠始议于予师大中丞鉴塘朱公、同年操江元张公,二公皆当时名臣。赞成于下,则予同年兵宪玉峰侯君,都谏文台吴君、太守沧南何君。蔡君下车未几,首先兹典,可谓知所重矣。是为记。
  (录自《愿学集》卷五下)
重修阳明先生祠碑记
陶望龄
  物必有职,得职而后物举。农职耕,工职器,胥职簿领,商职贸迁。耕、器、簿领、贸迁者,所以为农、工、胥、商者也。性者,人之所以为人,故人之职在乎知性。农不知耕,工不知器,胥不知簿领,商不知贸迁,是谓失职,失职则无以为农工胥商。魁然命为人,而不知性何状,此亦失人职矣。群职坠一则一事旷,人职失则人旷,古先贤哲,皆毕世以研之,群居以辨之,黾黾亟亟,若甚饥祁寒之不可解,几以修人职而忧其旷耳。吾无远引,维我阳明先生,天授超颖,平生所建立,尺节寸膏,分丐数辈,皆足凭睨而介立,荣名而润身,而先生视若秋云绚空,不足有也。自登朝莅官,至穷愁窜逐之乡,锋驰刃接之地,岩□□□之时,靡不俦侣,正衣冠,征诘讲明于此学。虽处群姗,涉至险,而不变不疑,盖明此之谓人悖则禽、迷则鬼矣。人旷而入于鬼与禽,此至痛也,至哀也,先生忧之,故拳拳思与天下共举其人职,无使旷佚,而标指二字,以立判乎人禽鬼之关,所谓良知者是也。
  夫自私用智,生民之通蔽也。自私者,存乎形累;用智者,纷乎心害;此未达于良知之妙也。混同万有,昭察天地,灵然而独运之谓知;离闻泯睹,超绝思虑,寂然而万应之谓良;明乎知而形累捐矣,明乎良而心害遣矣,良知者所以为人而远禽与鬼之路也。诚举人职,则先生之学不可一日而不明,其功亦不容一日而泯。道衰教湮,良知为铃说,末谷侮圣耳;斁心訾友,指为浮浪之谈,迂缓不切之务,词章声利,汩汩滔滔,终身于氛雾醉眠之境,而犹自居为实修庸履。嘻!其亦惑矣!
  先生祠堂肇建于嘉靖十六年,时御史周公汝员实成之,有司以岁时庀俎豆,门人自汝中先生以降,尝率其乡人讲会于中。岁既久,像设榱桷,丹青弗严,阶城陵夷,垣记庭秽。御史皖鲁岳方公以鹾使者省方会稽,祗谒祠下,爰檄山阴令余君以赎金若干两,鸠工饬新之。再阅旬,夷者圭,败者坚,黯者焕,登先生堂,为之改观易虑,若懦起什植而暗破也。方公尊人谈道江、淮之间,蔚为儒宗,人称本庵先生。公绍明庭闻,超然自得于良知之传,独契微奥,嘉与越人士修举绝学,作新之旨;寓诸庙貌。工甫竣,会巡抚都御史赣紫亭甘公视师海上,道越,乃用牲于祠,大鸠其郡缙绅文学之士,登坛讲道,为言良知在日用,非阔迂虚远之谓,闻者洒然。盖祠之兴七十余祺,而二公始以宪节之重式临之,褒崇阐绎,相贲于一时,甚盛事也。山阴令过予,请镂文牲石,以纪其盛。
  予维古者仕而归,则教于其里,没以配社,谓之鼓宗,是学校之始也。孔子、孟氏之道足以师天下万世,故秩祀遍于郡国,然邹鲁之乡,彬彬如也,学士大夫咸宗之。先生于越所称乡先生,其祠盖古者瞽宗之义,而越于天下,所谓邹鲁也。地近势亲,守其道为甚易,其士之贤不肖,学之明晦,足以系四方。观视其责,甚重且艰。夫不图其所艰,而屑越于所易,诞嫚无信,浮谈不重,以负其上之人,所以章教厉俗之意,此《易》所谓“匪人溺其职,而弗举”者也。意者,予亦未免欤。嘻!可惧也哉!可惧也哉!
  (录自《歇庵集》卷六)
王文成公碑
黄道周
  予观于礼乐,盖积百年未备也。夫亦待人迟久,乃起其经制功德,相为近远也。我太祖定天下,既百五十年,吾漳郡邑,始有定制。而平和一县,为文成建置之始,去文成数十年,始为特祠丽学宫。又且百年,而黎献思之,参政施公、大令王公始议于东郊别崇庙貌。所议别庙者,以祖功德,且正复祠礼也。呜呼!夫岂其经始隐括不遽迨此乎!亦各待人,智不必身出,力不必自己。方文成初破贼,从上杭分道衔枚趋象湖时,我漳西鄙,实为发轫之阿;既再用师,破横水,划九连山东至河头,从民情设兹治,则公声名已烂然照于穷壑。故公之殊猷伟绩,盛于虔、吉,收于南昌,迎刃破竹,则皆于是始也。公既治虔中,不数至岭左,然以漳西不治,则岭左右皆不得治,故其精魄所注,在岭左不下虔中。今自平和设县以来,百二十年,弦诵文物,著于郡治,在崇义、和平,邈不敢望者,岂独其山川雄骏苞郁使然?亦以为名贤巨掌高蹠之所专导灵宰实护之。呜呼!士君子谆谆讲道德理义命,无大显贵,人为之屏扆前后,则峨冠侧岸者翻卷姗笑之;及际风云、逢特达,大者跨素臣享所未有,小者顺民情别地利,为苍赤数万,食报无穷,虽大君子名贤亦皆不能自知也。文成之初涉江,从武夷出龙场,樵苏自给,蛇豕与居,召仆自誓,此时即得山城斗大,南面鸣琴,其中岂下于中都之宰?然文成廓然不以此贰念,独于文字散落之余,豁然神悟,以为声华刊落,灵晃自出。今其学被于天下,高者嗣鹅湖,卑者溷鹿苑,天下争辨又四五十年,要于文成原本所以得此未之或知也。
  吾漳自紫阳莅治以来,垂五百年,人为诗书,家成邹鲁,然已久浸淫佛、老之径。平和独以偏处敦朴,无皮邪相靡,其士夫笃于经论,尊师取友,坊肆贸书,不过举业传注而已,是岂《庚桑》所谓“建德之国”,抑若昌黎所云“民醇易于道古”者乎?忆余舞象时尝游邑中,时时出黉西过瞻旧祠,疑其庭径湫侧,意世有达人溯源番岷,必有起而更事者,距今五十余年,而当道伟识,果为更卜奕起。鸣呼!人学与治,亦何常各致所应致、治所应治者,皆治矣。即使山川效灵,以其雄骏苞郁者畅其清淑,令誉髦来彦溯文成之业,以上正鹅湖,下且鹿苑,使天下之小慧闻说者无以自托。是则文成之发轫,藉为收实也,于紫阳祖祢又何间焉?
  于时主县治者,为天台王公,讳立准,莅任甫数月,举百废,以保甲治诸盗有声。而四明施公莅吾漳八九年矣,漳郡之于四明,犹虔、吉之于姚江也。王公即选胜东郊,负郭临流,为堂宇甚壮。施公从姚江得文成像,遂貌之并为祠,费具备,属余纪事。余以文成祀枉两庑,可奏诸雅其别庙者,宜自为风,因为迎送神之曲,其辞曰:
  折瑶枝兮捣琼糜,思君兮中阻饥;扬灵鼍兮播灵旗,矫欲来兮何期?大江横兮大岭绝,射朝曦兮马当发。招余弓兮云中,遗予佩兮木末;虽无德兮心所知,昔曾来兮安足辞!露所生兮雨膏之,菊有芳兮兰与吹。追邹车兮抗峄马,上天兮下土;不同时兮安得游?登君堂兮不得语,耿徘徊兮中夜。
  令诸生歌之,得毋以为楚声乎!
  (录自《黄漳浦集》卷二十五)
和平县重修王文成公祠碑记
  明儒从祀孔子者有四,而新建伯文成王公实集孔、孟以后诸儒之成。公之以兵底定南土也,曰抚赣,曰擒濠,曰征思、田,曰讨断藤。而抚赣之功则平浰头为最。其赣时新设之县有三,曰漳之平和,韶之崇义,惠之和平。而和平处四邑之中,当三省之会,其规模措置为尤大。文庙之祀公以道,而和邑之祀公以功以恩,道与功与恩同,宜百世祀矣。
  自池仲容据和峒、三浰,僭王号,假官属,江、广、闽为不宁者二十余年。公一旦设方略,羁仲容于帐下,而督兵四面齐进,兽角而草剃之。乃疆乃亩,乃城乃濠,乃集流亡,乃立室家,乃兴学校,矜其劳费,舍征弛禁,使狼奔豕突之俗,一变为敦时讲艺之乡。后之守者感公斯意,爱吾民如赤子,保护斯土如护元气。更百数十年,风俗日以益登,虽由循吏之勤、民性之易与为善,要皆公之遗教有以及之也。
  叔祖恕庵先生为和平宰,初至,即构新文成祠堂而使属采曰:“此和人所欲。君三世守阳明书,知其政迹,其为我勒兹碑。”采惟祀典,法施于民,以劳定国,有其举之,俱莫敢废。公始设和平,仿古者殊并授廛、移郊兴学诸法,为万世虑,非秦、汉以下苟简小利苴补之谋。莫箕子封朝鲜,能以文明开绝徼;近世沐氏嗣守滇南,六诏荒陋,浸淫齐于中夏。和平之事,比之昔贤又何多让?而经生者流不求论公持身经世本末,猥沿桂萼诐说,訾其学术不已,至并议其事功。夫公之事功,如日月之丽天,容光皆照。和平经岁久远,野老童竖罔不讴吟思慕文成,岁时奔走祠下,喟然瞻拜,非得旭气之先者欤?夫庶民之心淳古,经生之见雕薄。庶民兴,斯邪慝息。处士横议,致有坑儒焚书之祸。吾乌知今日之所流?而以和人士之庙公碑公,正举世之为经生者,虽未获造公斯祠,窃喜为之记述先人所闻,敢自谓知公之学耶?
  先生姓邵,名大成,号恕庵,余姚人。尝粤属旱,听民盐米贸迁,须全活。已饬公祠,别为堂,祀前令有功泽者。和人慕今令君,并请建贤侯书院于祠之右,意以风劝后来,广公之道于天下。吾知兹地教化蒸蒸日进,将有起而发阳明之学者于是焉。在先生特修斯祠以待其人,非徒为闾阎申春秋祷祀报赛之义已也。
  高则之曰:是论祀典,不是论学术,是和平庙碑,不是他处庙碑。
  黄主一曰:南宋以后,学术苦支离。文成倡明易简,然后人人知有作圣之路,盖振古重开日月手也。彼訾议之者如蚍蜉撼大树,岂足与辩乎!允兄深深原本,反覆证议,而词旨无失和平。使人竞心冰释,粹然儒者之文。
  (《思复堂文集》卷四)
明史王守仁传
张廷玉
  王守仁,字伯安,余姚人。父华,字德辉,成化十七年进士第一。授修撰。弘治中,累官学士、少詹事。华有器度,在讲幄最久,孝宗甚眷之。李广贵幸,华讲大学衍义,至唐李辅国与张后表里用事,指陈甚切。帝命中官赐食劳焉,正德初,进礼部左侍郎。以守仁忤刘瑾,出为南京吏部尚书,坐事罢。旋以会典小误,降右侍郎。瑾败,乃复故,无何,卒。华性孝,母岑年逾百岁卒。华已年七十余,犹寝苫蔬食,士论多之。
  守仁娠十四月而生。祖母梦神人自云中送儿下,因名云。五岁不能言,异人拊之,更名守仁,乃言。年十五,访客居庸、山海关。时阑出塞,纵观山川形胜。弱冠举乡试,学大进。顾益好言兵,且善射。登弘治十二年进士。使治前威宁伯王越葬,还而朝议方急西北边,守仁条八事上之。寻授刑部主事。决囚江北,引疾归。起补兵部主事。
  正德元年冬,刘瑾逮南京给事中御史戴铣等二十余人。守仁抗章救,瑾怒,廷杖四十,谪贵州龙场驿丞。龙场万山业薄,苗、僚杂居。守仁因俗化导,夷人喜,相率伐木为屋,以栖守仁。瑾诛,量移庐陵知县。人觐,迁南京刑部主事,吏部尚书杨一清改之验封。屡迁考功郎中,擢南京太仆少卿,就迁鸿胪卿。
  兵部尚书王琼素奇守仁才。十一年八月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当是时,南中盗贼蜂起。谢志山据横水、左溪、桶冈,池仲容据浰头,皆称王,与大庾陈曰能、乐昌高快马、郴州龚福全等攻剽府县。而福建大帽山贼詹师富等又起。前巡抚文森托疾避去。志山合乐昌贼掠大庾,攻南康、赣州,赣县主簿吴玭战死。守仁至,知左右多贼耳目,乃呼老黠隶诘之。隶战栗不敢隐,因贳其罪,令詗贼,贼动静无勿知。于是檄福建、广东会兵,先讨大帽山贼。
  明年正月,督副使杨璋等破贼长富村,逼之象湖山,指挥覃桓、县丞纪鏮战死。守仁亲率锐卒屯于上杭。佯退师,出不意捣之,连破四十余寨,俘斩七千有奇,指挥王铠等擒师富。疏言权轻,无以令将士,请给旗牌,提督军务,得便宜从事。尚书王琼奏从其请。乃更兵制:二十五人为伍,伍有小甲;二伍为队,队有总甲;四队为哨,哨有长,协哨二佐之;二哨为营,营有官,参谋二佐之;三营为阵,阵有偏将;二阵为军,军有副将。皆临事委,不命于朝;副将以下,得递相罚治。
  其年七月,进兵大庾。志山乘间急攻南安,知府季斅击败之。副使杨璋等亦生絷日能以归。遂议讨横水、左溪。十月,都指挥许清、赣州知府邢旬、宁都知县王天与各一军会横水,斅及守备郏文、汀州知府唐淳、县丞舒富各一军会左溪,吉安知府伍文定、程乡知县张戬遏其奔轶。守仁自驻南康,去横水三十里,先遣四百人伏贼巢左右,进军逼之。贼方迎战,两山举帜。贼大惊,谓官军已尽犁其巢,遂溃。乘胜克横水,志山及其党萧贵模等皆走桶冈。左溪亦破。守仁以桶冈险固,移营近地,谕以祸福。贼首蓝廷凤等方震恐,见使至大喜,期仲冬朔降,而珣、文定已冒雨夺险入。贼阻水阵,珣直前搏战,文定与戬自右出,贼仓卒败走,遇淳兵又败。诸军破桶冈,志山、贵模、廷凤面缚降。凡破巢八十有四,俘斩六千有奇。时湖广巡抚秦金亦破福全。其党千人突至,诸将擒斩之。乃设崇义县于横水,控诸瑶。还至赣州,议讨浰头贼。
  初,守仁之平师富也,龙川贼卢珂、郑志高、陈英咸请降。及征横水、浰头贼黄金巢亦以五百人降,独仲容未下。横水破,仲容始遣弟仲安来归,而严为战守备。诡言珂、志高,仇也,将袭我,故为备。守仁佯杖击珂等,而阴使珂弟集兵待,遂下令散兵。岁首大张灯乐,仲容信且疑。守仁赐以节物,诱人谢。仲容率九十三人营教场,而自以数人人谒。守仁呵之曰:“若皆吾民,屯于外,疑我乎?”悉引入祥符宫,厚饮食之。贼大喜过望,益自安。守仁留仲容观灯乐。正月三日大享,伏甲士于门,诸贼入,以次悉擒戮之。自将抵贼巢,连破上、中、下三浰,斩馘二千有奇。余贼奔九连山。山横亘数百里,陡绝不可攻。乃简壮士七百人衣贼衣,奔崖下,贼招之上。官军进攻,内外合击,擒斩无遗。乃于下浰立和平县,置戍而归。自是境内大定。
  初,朝议贼势强,发广东、湖广兵合剿。守仁上疏止之,不及。桶冈既灭,湖广兵始至。及平浰头,广东尚未承檄。守仁所将皆文吏及偏裨小校,平数十年巨寇,远近惊为神。进右副都御史,予世袭锦衣卫百户,再进副千户。
  十四年六月,命勘福建叛军。行至丰城而宁王宸濠反,知县顾必以告。守仁急趋吉安,与伍文定征调兵食,治器械舟楫,传檄暴宸濠罪,俾守令各率吏士勤王。都御史王懋中,编修邹守益,副使罗循、罗钦德,郎中曾直,御史张鳌山、周鲁,评事罗侨,同知郭祥鹏,进士郭持平,降谪驿丞王思、李中,咸赴守仁军。御史谢源、伍希儒自广东还,守仁留之纪功。因集众议曰:“贼若出长江顺流东下,则南都不可保。吾欲以计挠之,少迟旬日无患矣。”乃多遣间谍,檄府县言:“都督许泰、郤永将边兵,都督刘晖、桂勇将京兵,各四万,水陆并进。南赣王守仁、湖广秦金、两广杨旦各率所部合十六万,直捣南昌,所至有司缺供者,以军法论。”又为蜡书遗伪相李士实、刘养正,叙其归国之诚,令从臾早发兵东下,而纵谍泄之。宸濠果疑。与士实、养正谋,则皆劝之疾趋南京即大位,宸濠益大疑。十余日詗知中外兵不至,乃悟守仁绐之。七月壬辰朔,留宜春王拱樤居守,而劫其众六万人,袭下九江、南康,出大江,薄安庆。
  守仁闻南昌兵少则大喜,趋樟树镇。知府临江戴德孺、袁州徐琏、赣州邢珣,都指挥余恩,通判瑞州胡尧元、童琦、抚州邹琥、安吉谈储,推官王暐、徐文英,知县新淦李美、泰和李楫、万安王冕、宁都王天与,各以兵来会,合八万人,号三十万。或请教安庆,守仁曰:“不然。今九江、南康已为贼守,我越南昌与相持江上,二郡兵绝我后,是腹背受敌也。不如直捣南昌。贼精锐悉出,守备虚。我军新集气锐,攻必破。贼闻南昌破,必解围自救。逆击之湖中,蔑不胜矣。”众曰:“善。”己酉次丰城,以文定为前锋,先遣奉新知县刘守绪袭其伏兵。庾戌夜半,文定兵抵广润门,守兵骇散。辛亥黎明,诸军梯絙登,缚拱樤等,宫人多焚死。军士颇杀掠,守仁戮犯令者十余人,宥胁从,安士民,慰谕宗室,人心乃悦。
  居二日,遣文定、珣、琏、德孺各将精兵分道进,而使尧元等设伏。宸濠果自安庆还兵。乙卯遇于黄家渡。文定当其前锋,贼趋利。珣绕出贼背贯其中,文定、恩乘之,琏、德孺张两翼分贼势,尧元等伏发,贼大溃,退保八字脑。宸濠惧,尽发南康、九江兵。守仁遣知府抚州陈槐、饶州林城取九江,建昌曾玙、广信周朝佐取南康。丙辰复战,官军却,守仁斩先却者。诸军殊死战,贼复大败,退保樵舍,联舟为方阵,尽出金宝犒士。明日,宸濠方晨朝其群臣,官军奄至。以小舟载薪,乘风纵火,焚其副舟,妃娄氏以下皆投水死。宸濠舟胶浅,仓卒易舟遁,王冕所部兵追执之。士实、养正及降贼按察使杨璋等皆就擒。南康、九江亦下。凡三十五日而贼平。京师闻变,诸大臣震惧。王琼大言曰:“王伯安居南昌上游,必擒贼。”至是,果奏捷。
  帝时已亲征,自称威武大将军,率京边骁卒数万南下。命安边伯许泰为副将军,偕提督军务太监张忠、平贼将军左都督刘晖将京军数千,溯江而上,抵南昌。诸嬖幸故与宸濠通,守仁初上宸濠反书,因言:“觊觎者非特一宁王,请黜奸谀以回天下豪杰心。”诸嬖幸皆恨。宸濠既平,则相与女冒功。且惧守仁见天子发其罪,竞为蜚语,谓守仁先与通谋,虑事不成,乃起兵。又欲令纵宸濠湖中,待帝自擒。
  守仁乘忠、泰未至,先俘宸濠,发南昌。忠、泰以威武大将军檄邀之广信。守仁不与,间道趋玉山,上书请献俘,止帝南征。帝不许。至钱塘遇太监张永。永提督赞画机密军务,在忠、泰辈上,而故与杨一清善,除刘瑾,天下称之。守仁夜见永,颂其贤,因极言江西困敝,不堪六师扰。永深然之,曰:“永此来,为调护圣躬,非邀功也。公大勋,永知之,但事不可直情耳。”守仁乃以宸濠付永,而身至京口,欲朝行在。闻巡抚江西命,乃还南昌。忠、泰已先至,恨失宸濠。故纵京军犯守仁,或呼名谩骂。守仁不为动,抚之愈厚。病予药,死予棺,遭丧于道,必停车慰问良久始去。京军谓王都堂爱我,无复犯者。忠、泰言:“宁府富厚甲天下,今所蓄安在?”守仁曰:“宸濠异时尽以输京师要人,约内应,籍可按也。”忠、泰故尝纳宸濠贿者,气慑不敢复言。已,轻守仁文士,强之射。徐起,三发三中。京军皆欢呼,忠、泰益沮。会冬至,守仁命居民巷祭,已,上冢哭。时新丧乱,悲号震野。京军离家久,闻之无不泣下思归者。忠、泰不得已班师。比见帝,与纪功给事中祝续、御史章纶谗毁百端,独永时时左右之。忠扬言帝前曰:“守仁必反,试召之,必不至。”忠、泰屡矫旨召守仁。守仁得永密信,不赴。及是知出帝意,立驰至。忠、泰计沮,不令见帝。守仁乃入九华山,日晏坐僧寺。帝觇知之,曰:“王守仁学道人,闻召即至,何谓反?”乃遣还镇,令更上捷音。守仁乃易前奏,言奉威武大将军方略讨平叛乱,而尽入诸嬖幸名,江彬等乃无言。
  当是时,谗邪构煽,祸变叵测,微守仁,东南事几殆。世宗深知之。甫即位,趣召入朝受封。而大学士杨廷和与王琼不相能。守仁前后平贼,率归功琼,廷和不喜,大臣亦多忌其功。会有言国哀未毕,不宜举宴行赏者,因拜守仁南京兵部尚书。守仁不赴,请归省。已,论功封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新建伯,世袭,岁一千石。然不予铁券,岁禄亦不给。诸同事有功者,惟吉安守伍文定至大官,当上赏。其他皆名示迁,而阴绌之,废斥无存者。守仁愤甚。时已丁父忧,屡疏辞爵,乞录诸臣功,咸报寝。免丧,亦不召。久之,所善席书及门人方献夫、黄绾以议礼得幸,言于张[王总]、桂萼,将召用,而费宏故衔守仁,复沮之。屡推兵部尚书,三边总督,提督团营,皆弗果用。
  嘉靖六年,思恩、田州土酋卢苏、王受反。总督姚镆不能定,乃诏守仁以原官兼左都御史,总督两广兼巡抚。绾因上书讼守仁功,请赐铁券岁禄,并叙讨贼诸臣,帝咸报可。守仁在道,疏陈用兵之非,且言:“思恩未设流官,土酋岁出兵三千,听官征调。既设流官,我反岁遣兵数千防戍。是流官之设,无益可知。且田州邻交址,深山绝谷,悉瑶、僮盘据,必仍设土官,斯可藉其兵力为屏蔽。若改土为流,则边鄙之患,我自当之,后必有悔。”章下兵部,尚书王时中条其不合者五,帝令守仁更议。十二月,守仁抵浔州,会巡按御史石金定计招抚。悉散遣诸军,留永顺、保靖土兵数千,解甲休息。苏、受初求抚不得,闻守仁至益惧,至是则大喜。守仁赴南宁,二人遣使乞降,守仁令诣军门。二人窃议曰:“王公素多诈,恐给我。”陈兵入见。守仁数二人罪,杖而释之。亲入营,抚其众七万。奏闻于朝,陈用兵十害,招抚十善。因请复设流官,量割田州地,别立一州,以岑猛次子邦相为吏目,署州事,俟有功擢知州。而于田州置十九巡检司,以苏、受等任之,并受约束于流官知府。帝皆从之。
  断藤峡瑶贼,上连八寨,下通仙台、花相诸洞蛮,盘亘三百余里,郡邑罹害者数十年。守仁欲讨之,故留南宁。罢湖广兵,示不再用。伺贼不备,进破牛肠、六寺等十余寨,峡贼悉平。遂循横石江而下,攻克仙台、花相、白竹、古陶、罗凤诸贼。令布政使林富率苏、受兵直抵八寨,破石门,副将沈希仪邀斩轶贼,尽平八寨。
  始,帝以苏、受之抚,遣行人奉玺书奖谕。及奏断藤峡捷,则以手诏问阁臣杨一清等,谓守仁自夸大,且及其生平学术。一清等不知所对。守仁之起由[王总]、萼荐,萼故不善守仁,以[王总]强之。后萼长吏部,[王总]人内阁,积不相下。萼暴贵喜功名,风守仁取交址,守仁辞不应。一清雅知守仁,而黄绾尝上疏欲令守仁入辅,毁一清,一清亦不能无遗憾。萼遂显诋守仁征抚交失,赏格不行。献夫及霍韬不平,上疏争之,言:“诸瑶为患积年,初尝用兵数十万,仅得一田州,旋复召寇。守仁片言驰谕,思、田稽首。至八寨、断藤峡贼,阻深岩绝冈,国初以来未有轻议剿者,今一举荡平,若拉枯朽。议者乃言守仁受命征思、田,不受命征八寨。夫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利社稷,专之可也。况守仁固承诏得便宜从事者乎?守仁讨平叛藩,忌者诬以初同贼谋,又诬其辇载金帛。当时大臣杨廷和、乔宇饰成其事,至今未白。夫忠如守仁,有功如守仁,一屈于江西,再屈于两广。臣恐劳臣灰心,将士解体,后此疆围有事,谁复为陛下任之!”帝报闻而已。
  守仁已病甚,疏乞骸骨,举郧阳巡抚林富自代,不俟命竟归。行至南安卒,年五十七。丧过江西,军民无不缟素哭送者。
  守仁天姿异敏。年十七谒上饶娄谅,与论朱子格物大指。还家,日端坐,讲读《五经》,不苟言笑。游九华归,筑室阳明洞中。泛滥二氏学,数年无所得。谪龙场,穷荒无书,日绎旧闻。忽悟格物致知,当自求诸心,不当求诸事物,喟然曰:“道在是矣。”遂笃信不疑。其为教,专以致良知为主。谓宋周、程二子后,惟象山陆氏简易直捷,有以接孟氏之传。而朱子《集注》、《或问》之类,乃中年未定之说。学者翕然从之,世遂有“阳明学”云。
  守仁既卒,桂萼奏其擅离职守。帝大怒,下廷臣议。萼等言:“守仁事不师古,言不称师。欲立异以为高,则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论;知众论之不予,则为《朱熹晚年定论》之书。号召门徒,互相倡和。才美者乐其任意,庸鄙者借其虚声。传习转讹,背谬弥甚。但讨捕畲贼,擒获叛藩,功有足录,宜免追夺伯爵以章大信,禁邪说以正人心。”帝乃下诏停世袭,恤典俱不行。隆庆初,廷臣多颂其功。诏赠新建侯,谥文成。二年予世袭伯爵。既又有请以守仁与薛瑄,陈献章同从祀文庙者。帝独允礼臣议,以瑄配。及万历十二年,御史詹事讲申前请。大学士申时行等言:“守仁言致知出《大学》,良知出《孟子》。陈献章主静,沿宋儒周敦颐、程颢。且孝友出处如献章,气节文章功业如守仁,不可谓禅,诚宜崇祀。”且言胡居仁纯心笃行,众论所归,亦宜并祀。帝皆从之。终明之世,从祀者止守仁等四人。
  始守仁无子,育弟子正宪为后。晚年,生子正亿,二岁而孤。既长,袭锦衣副千户。隆庆初,袭新建伯。万历五年卒。子承勋嗣,督漕运二十年。子先进,无子,将以弟先达子业弘继。先达妻曰:“伯无子,爵自传吾夫。由父及子,爵安往?”先进怒,因育族子业洵为后。及承勋卒,先进未袭死。业洵自以非嫡嗣,终当归爵先达,且虞其争,乃谤先达为乞养,而别推承勋弟子先通当嗣,屡争于朝,数十年不决。崇祯时,先达子业弘复与先通疏辨。而业洵兄业浩时为总督,所司惧忤业浩,竟以先通嗣。业弘愤,持疏入禁门诉。自刎不殊,执下狱,寻释。先通袭伯四年,流贼陷京师,被杀。
  赞曰:王守仁始以直节著。比任疆事,提弱卒,从诸书生扫积年逋寇,平定孽藩。终明之世,文臣用兵制胜,未有如守仁者也。当危疑之际,神明愈定,智虑无遗,虽由天资高,其亦有得于中者欤。矜其创获,标异儒先,卒为学者讥。守仁尝谓胡世宁少讲学,世宁曰:“某恨公多讲学耳。”桂萼之议虽出于娼忌之私,抑流弊实然,固不能以功多为讳矣。
  (录自《明史》卷一百九十五《列传》第八十三)
文成王阳明先生守仁传
黄宗羲
  王守仁字伯安,学者称为阳明先生,余姚人也。父华,成化辛丑进士第一人,仕至南京吏部尚书。先生娠十四月而生,祖母岑夫人梦神人送儿自云中至,因命名为云。五岁,不能言,有异僧过之曰:“可惜道破。”始改今名。豪迈不羁。十五岁,纵观塞外,经月始返。十八岁,过广信,谒娄一齐,慨然以圣人可学而至。
  登弘治己未进士第,授刑部主事,改兵部。逆瑾矫旨逮南京科道官,先生抗疏救之,下诏狱,廷杖四十,谪贵州龙场驿丞。瑾遣人迹而加害,先生托投水脱去,得至龙场。瑾诛,知庐陵县,历吏部主事、员外郎、郎中,升南京太仆寺少卿、鸿胪寺卿。时虔、闽不靖,兵部尚书王琼特举先生以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未几,遂平漳南、横水、桶冈、大帽、浰头诸寇。
  己卯六月,奉敕勘处福建叛军。至丰城而闻宸濠反,遂返吉安,起兵讨之。宸濠方围安庆,先生破南昌,濠返兵自救,遇之于樵舍,三战,俘濠。武宗率师亲征,群小张忠、许泰欲纵濠鄱湖,待武宗接战而后奏凯。先生不听,乘夜过玉山,集浙江三司,以濠付太监张永。张永者,为武宗亲信,群小之所惮也。命兼江西巡抚。又明年,升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嘉靖壬午,丁冢宰忧。丁亥,原官兼左都御史,起征思、田。思、田平,以归师袭八寨、断藤峡,破之。先生幻梦谒马伏波庙,题诗于壁。至是,道出祠下,恍如梦中。时先生已病,疏请告。至南安,门人周积侍疾,问遗言,先生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顷之而逝,七年戊子十一月二十九日也,年五十七。
  先生之学,始泛滥于祠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自此以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此知自能收敛,不须更主于收敛;此知自能发散,不须更期于发散。收敛者,感之体,静而动也;发散者,寂之用,动而静也。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无有二也。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空而万象毕照。是学成之后又有此三变也。先生悯宋儒之后,学者以知识为知,谓“人心之所有者不过明觉,而理为天地万物之所公共,故必穷尽天地万物之理,然后吾心之明觉与之浑合而无间”,说是无内外,其实全靠外来闻见以填补其灵明者也。先生以圣人之学,心学也。心即理也,故于致知格物之训,不得不言“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夫以知识为知,则轻浮而不实,故必以力行为功夫。良知感应神速,无有等待,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不得不言“知行合一”。此其立言之大旨不出于是。而或者以释氏本心之说,颇近于心学,不知儒释界限只一理字。释氏于天地万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复讲,而止守此明觉;世儒则不恃此明觉,而求理于天地万物之间。所为绝异,然其归理于天地万物,归明觉于吾心,则一也。向外寻理,终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总使合得,本体上已费转手,故沿门乞火与合眼见暗,相去不远。先生点出心之所以为心,不在明觉而在天理,金镜已坠而复收,遂使儒释疆界渺若山何,此有目者所共睹也。试以孔、孟之言证之。致吾良知于事物,事物皆得其理,非所谓人能弘道乎?若在事物,则是道能弘人矣。告子之外义,岂灭义而不顾乎?亦于事物之间求其义而合之,正如世儒之所谓穷理也,孟子胡以不许之,而四端必归之心哉!嗟乎,糠粃眯目,四方易位,而后先生可疑也。
  隆庆初,赠新建侯,谥文成。万历中,诏从祀孔庙,称“先儒王子”。
  (录自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姚江学案》)
王守仁传
查继佐
  王守仁,字伯安,别号阳明,浙江余姚人,晋王览之裔。六世祖网,洪武中参议广东,死苗难。父华,及第第一人,历官讲读,侍孝宗经筵,以不附刘瑾致仕,仕至南京吏部尚书。守仁母岑夫人,娠守仁十四月,梦神人乘五色云手授之。祖天叙因呼之曰云。五岁不能言,有异僧过天叙曰:“是儿勿以名泄之。”天叙为改名守仁,辄读书敏记。八岁,妄意神仙,嬉戏皆绝人。十五,从宦京师,出游居庸,慨然负壮图。十七,遇蜀道士于江西铁树宫,与语大悦。及见娄谅,谈朱氏格物之旨,复大悦。故善跳狎,则稍就规准。赴乡试,见巨人夜立文场东西,大呼三人好作事,已忽不见。三人者,一榜中胡端敏世宁、孙忠烈燧及守仁,后人意之也。守仁因自负,好谈兵,亦不废养生言。弘治十二年成进士,授刑部主事。病归,辟阳明洞为书舍,更讲神仙之事。已又悔之,改武选,遂与湛若水专求孔孟之学。
  正德初,逆瑾乱政,论救言官戴铣,薄彦徽,因大发瑾罪。瑾怒,矫旨杖守仁于门,谪龙场驿丞,复使人前道扼之。守仁佯置衣履江岸,题诗其处,若投江死者,得以免。附海舟舟山,为飓风漂闽,有道士收之,故铁树宫与语大悦者也。遂赴龙场,在南彝万山中。无所得书,日坐石穴中,默记旧牍,辄为训释。期有七月,《五经》之旨略备。龙场人相与伐木为轩,居之。
  瑾诛,擢庐陵知县,历文选,累升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甫至,首平闽、广剧盗詹师富、温火烧等。因言“盗贼日滋,由于滥抚,所调狼兵无制,徒残害,不足使。臣得拣练部勒之,请便宜以行。”诏许之。改巡抚为总督军务。时宸濠蓄逆,颇与贼通。守仁上书密言状,且请罢绌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踪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是年,茶寮贼大起,江、广、湖、郴骚然。上命三省会讨。守仁首诛贼间吴让,督兵自南康入,破横水、左溪巢,贼奔桶冈,大战西山界。凡破巢八十四,俘斩六千余人,归流亡,度地居之。凿山开道,夷其险阻。请立崇义县于横水以属赣。已而浰头贼池仲容尤悍黠,擅拟官号,以畲瑶既殄,益增机险阱毒,虞王师。守仁厚抚其党黄金巢等,先从破横水。又纳仲容弟仲安之款,而收仲容之仇卢珂等为心腹,故休士归农,若不复用兵者。已而阳鞭挞卢珂以来仲容,而纵珂往合官兵,尽灭三浰,大小三十余战,灭巢二十有八,俘斩三千余人,复立和平县,以属惠治之。虔吉人感功德,生祠之。升副都御史,荫一子锦衣百户,进千户。
  十四年,宸濠果反。守仁与吉安知府伍文定起兵,掩南昌不备,迎战鄱阳湖,贼平。事在《宸濠传》。上自称威武大将军南巡,使人邀所俘于广信,守仁弗与。会太监张永方赞诛刘瑾,为海内所许,抵钱塘。守仁取内道入浙,夜见永,便以宸濠付之,而身至京口谒驾。诸奄不得志,恶守仁上前,称守仁宸濠党。永为护持力,得不问,赏亦不行。事在《张永传》。会江西大水,上疏自劾,语极剀切,报闻。
  世宗初立,召守仁人受封。而中有沮者,谓国甫大丧,不当宴赏,中道止之。拜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归省。寻论封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新建伯。父华亦得封如之。父病中膺封,卒。
  初,宸濠之叛也,结誉士大夫,无所不倾下。守仁亦与无崖异,尝使其门人冀元亨往观之。宸濠自谓善守仁,密谋于陆完,意守仁得为其巡抚,用是其形迹不能无疑于士大夫。守仁忧居讲学,受弟子,而忌者蜂起,颇目为伪学。至云初通宸濠谋,策其不胜而背之,言绝丑,不可闻。以是虽封爵赐号,竟不与铁券及岁禄,一时勤王有功诸臣,中伤废斥殆尽,唯伍文定得升副都御史,荫一子千户。守仁不胜愤,乃上疏再辞爵,且极论白诸有功者。温旨慰谕,终格不行。守仁所善席书与门人方献夫、黄绾,皆以议礼得幸上,交章守仁贤,宜大用,亦尼不果。
  嘉靖五年,岑猛叛,诏两广聚兵讨猛。猛死田州。其党卢苏、王受相结再叛,岭南大困。桂文襄萼素不善守仁,为张总所强,交口荐,代姚镆总督两广。守仁至,开示恩信,卢苏、王受等自缚来归,则悉遣其众归农七万一千余人,勒石志功德。时八寨瑶贼反侧岭表,与断藤峡、牛肠、六寺、仙台、花相诸瑶相煽结。守仁以便宜,密令故降苏、受等轻兵出。而永乐、保靖土兵之自岭南还者,亦过八寨,与苏、受等相犄角,径捣其巢,诛斩万计,八寨尽平。捷闻,朝廷以其夸擅,敕奖而已。献夫、韬言其功不可泯,上许条画善后以闻。是时守仁已病矣,舆疾劳所事,而桂萼方长吏部,暴喜功名,风守仁取安南,希崇封。守仁辞不应,以是益怨守仁,谗守仁,赏不进。守仁病剧,乞骸骨,卧舟待命。甫度大庚岭,卒,为七年之十一月。时白气亘天,数日乃已。萼等因盛言守仁初擒宸濠,攻战纪律不臧,奏捷多伪;又言擅离本职,处置田州事宜失当;学术不端,破坏士习;乞削夺官爵。诏免夺爵,停恤典,子不得嗣封。
  守仁学以致良知为本,所论著有《古本大学则言》及《传习录》诸书。其才气故横绝,得兵部尚书王琼为倾任,故能早膺阃阀,屡立大功,顾未一面守仁也。琼得其所貌像,焚香悬对,契若面语,尝左手持弱孙,右手接守仁奏报,至关启处,顾儿叹曰:“生子当如是哉!”
  守仁年五十有八,疾革,南安推官入问疾,微哂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榇行,士民拥哭者载道。至越,越中市儿巷妇无不嗟叹。隆庆初,赠新建侯,谥文成,赐葬。予祭诰词,推为明元勋圣学。子正亿,得嗣世伯爵。万历初,从祀孔子庙廷。
  (录自《罪惟录·列传》卷十)
明儒王子阳明先生传
邵廷采
  先生名守仁,字伯安,绍兴余姚人。讲学于阳明洞,自号阳明子。父华,成化十七年进士第一,历官南京吏部尚书。先生少有才名,弘治十三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十七年,改武选主事。湛若水为庶常,一见定交,相期倡明圣学,门人始进。
  正德元年,刘瑾掌司礼监,放逐大臣刘健、谢迁、韩文等。南给事中戴铣、御史薄彦徽合六科十三道,公疏请黜奸回,留硕辅,以安社稷。缇骑逮问,先生抗疏:
  铣等职司谏,如其善,自宜嘉纳;即未善,亦宜包容,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命,远事拘囚。臣恐自兹以往,虽有上关宗社危疑之事,陛下孰从而闻之?况天时寒冱,万一遣去官校督束过严,铣等在道或遂失所,填沟壑,有杀谏臣名,关系国体不浅矣!伏愿追收前诏,俾各供职如故,以弘大公无我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
  疏人,杖五十,谪贵州龙场驿丞。至钱塘,瑾使人尾之急,惧不免,乃托投江而浮冠履水上。附海舟至闽,入武彝山。已而虑及其父华,卒赴驿。龙场在万山中,蛇虺盅虫所居。从者皆病,亲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凿石椁待尽,诸苗伐木为室,以居先生。明年,提学御史席书聘主贵阳书院,率诸生问学,始论“知行合一”。水西安氏慕先生,致馈,且咨及减驿事。复书谕以朝廷成制,言:
  驿可减也,亦可增也。驿可改也,宣慰司亦可革也。使君之先,自汉、唐迄今,历逾礼法,无故而加诸忠良之臣。不然,使君之土地人民富且盛矣,朝廷悉取而郡县之,其谁以为不可?
  所云奏功升职事,意亦如此。夫铲除寇盗以抚绥平良,亦守土常职。今缕举要赏,则朝廷平日之恩宠禄位顾将欲以何为?使君为参政,已非设官之旧;又干进不已,是无抵极也,众必不堪。夫宣慰守土之官,故得以世有其土地人民;若参政,则流官矣。东西南北唯天子使,朝廷下方尺之檄,委使君一职,或闽或蜀,其敢弗行乎?则方命之,诛不旋踵而至,捧檄从事千百年之土地非复使君有矣。由此言之,虽今日之参政,使君将恐辞去之不速,其又可再乎!
  又书:
  阿贾、阿札等畔宋氏,为地方患,传者谓使君使之。此虽或出于妒妇之口,然阿贾等自言使君尝锡之以毡刀,遗之以弓弩。虽无其心,不幸乃有其迹矣。始三堂、两司得是说,即欲闻之于朝。既而以使君平日忠实之故,且信且疑,姑令使君讨贼。苟遂出军剿扑,则传闻皆妄。其或坐观逗留,徐议可否,所以待使君者甚厚。既而文移三至,使君始出。众论纷纷,疑者将信。喧腾之际,适会左右来献阿麻之首,偏师出解洪边之围,群公乃复徐徐。
  今又三月余矣,使君称疾归卧,诸军以次潜回。其间分屯寨堡者,不闻擒斩以宣国威,唯增剽掠以重民怨,众情愈益不平。而使君之民罔所知识,方扬言于人,谓“宋氏之难,当使宋氏自平。安氏何与,而反为之役?我安氏达地千里,拥众四十八万,深坑绝坉,飞鸟不能赴,猿猱不能攀。纵遂高坐,不为宋氏出一卒,人亦卒如我何!”斯言稍稍传播,不知三堂、两司已尝闻之否?使君诚久卧不出,安氏之祸,必自斯言始矣!
  使君与宋氏同守土,而使君为之长。地方变乱,皆守土者之罪,使君能独委之宋氏乎?夫连地千里,孰与中土之一大郡?拥众四十八万,孰与中土之一都司?深坑绝坉,安氏有之;然如安氏者,环四面而居以百数也。今播州有杨爱,恺黎有杨友,酉阳、保靖有彭世麒等。斯言苟闻于朝,朝廷下片纸于杨爱诸人,使各自为战,共分安氏之所有,盖朝令而夕无安氏矣。深坑绝坉,何所用其险?使君可无寒心乎?
  且安氏之职,四十八支更迭而为;今使君独传者三世,而群支莫敢争,以朝廷之命也。有可乘之衅,孰不欲起而代之?然则扬此言于外以速安氏之祸者,殆渔人之计。萧墙之忧,未可测也。使君宜速出军,平定反侧,破众谗之口,息多端之议,弭方兴与之变,绝难测之祸,补既往之愆,要将来之福。某非为人作说客者,使君幸熟思之!
  安氏得书悚息,卒定阿贾之难。居龙场三年,动忍增益,中夜得致知格物之旨,默证《五经》,无不合,著《五经臆说》。
  四年,瑾诛,升庐陵知县。其冬入觐,升南京刑部主事。即月调验封,升署员外郎。又调文选,始论晦庵、象山之学。七年,升考功郎。其冬,升南京太仆少卿,分署滁州。从游学者日众,始教人静坐,间天理人欲之分。九年,升南京鸿胪卿。是年,始揭“致良知”之教。
  十一年七月,升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王思舆语季本曰:“阳明此行,必立事功。”本曰:“何以知之。”曰:“吾触之不动矣。”初,陈金、俞谏等讨华林、桃源群盗,多所招抚,贼未大创;又民间父兄被杀者不得报仇,汹汹不安,数年间转复啸聚。于是贼首谢志山、蓝天凤据南安、横水、桶冈诸寨,池大鬓据漳州、浰头诸寨,福建、江西、湖广、广东之界数千里皆乱。兵部尚书王琼知先生才,特荐用之。先生认为,兵不素练面徒恃机谋,不能力战,一时偶幸成功,非万全策。且客兵一万,不如乡勇一千。前者多调狼达土军,糜饷不赀,民苦兵甚苦寇,以故盗贼旋灭旋起。乃令四省兵备官于各属弩手、打手、机快中,选骁果有胆力者县千人,忧其廪饩,最者拔为将领。原额官军,汰老弱三之一,专守城隘。而以新募精兵随方出奇,由是战无不胜。首攻信丰、龙南流贼,连败之。兵既足用,上疏请申明赏罚以历士气,愿假便宜,临阵诛赏,不限以时,唯成功是责。
  王琼请上即与先生兵符,改提督军务。先讨横水、左溪之贼,获谢志山。乘胜进攻桶冈,其帅钟景纳款,而横水、左溪奔入者持不可。先生遣使至锁匙笼促降,而别遣邢珣、伍文定等冒雨人。贼方聚议未决,兵已夺险。猝震愕,急奔入内隘,阻水为阵。珣麾兵渡水,张战冲其右,文定又自战右缘崖绕出贼旁。贼败,奔十八磊。唐淳先至,严阵迎出,贼又败。会日暮,扼险相持。明日合战,邢珣先破桶冈大巢,俘斩甚众。湖广兵亦至,余贼遁入山谷。遣诸将分道捕之,于是横水、左溪、桶冈之贼略尽,蓝天凤等皆就擒。凡出师两月,平贼巢八十四。设安远县,控制三省。晋右副都御史。
  十三年正月,进讨浰头。先是,征横水、桶冈时,虑浰头乘虚出扰,使人招降羁縻之,池大鬓不从。及横水破,大鬓惧,遣弟池仲安以二百人叩军门降,阴觇虚实。先生令从别哨,远其归路;召近浰头被贼者,各授方略遣归。及桶冈破,大鬓益惧。先生遣使至浰头,赐牛酒。贼严备,诡曰:“龙川新民卢珂恐见袭,故备。非官兵虞也。”卢珂者,抗贼不被胁,贼仇之。先生佯信其言,檄龙川廉珂擅兵状,且令大鬓除道,候还兵讨之。大鬓谢:“无劳官兵,当自防御。”比兵还,珂来告变。先生佯怒珂,收缚,将斩之。曰:“大鬓方遣弟领兵报效,安得有此!”
  十二月,至赣州,大享将士,下令:“横水、桶冈既平,浰头归顺。民久劳苦,宜休兵为乐。”遂散军,使归农。而遣仲安归报以卢珂被系,令其兄勿撤备,防珂党掩袭。大鬓意大安,乃购其所亲款贼:“官意良厚,何可不一往谢?”大鬓谓其下:“欲伸先屈。赣州伎俩,须自走观之。”至,则见军门无用兵形,珂等在狱,意益安。先生夜解珂,使归发兵;官属以次设牛酒宴犒,缓大鬓归。度兵已大集,乃廷犒伏甲,引大鬓等入,悉擒之。而促诸路兵同抵贼巢,亲兵由龙南、冷水径直捣下浰,诸路兵皆入三浰。贼久弛备,官兵骤集,惊悸,悉其精锐千余,倚险设伏。官军为三冲,犄角进,指挥余恩首击贼,战良久,贼败。王受等追之,伏发被扼。会推官危寿兵至,鼓噪前冲之。千户孟俊率兵绕其后,贼大溃,遂克三浰大巢。余贼尚八百人,屯九连山,山四面险绝,设礌石、滚木,官兵莫敢前。先生令军人衣贼衣,暮若败奔者上山。贼见,果相招呼。得度险,遂扼其路。贼觉,急御,则大众已阑入。退走溃出,四路皆遇伏,擒斩略尽。余徒二百人恸哭请降,纳之。相视险隘,设和平县,南、赣自此无盗。兵力精炼,用之以义,文武官吏并能敌忾,功成寇除而无跋扈,几复古者井田养兵遗制焉。
  师还,至赣,立社学,举乡约,修濂溪书院,刻《大学古本》、《朱子晚年定论》。所至会讲明伦,武夫介士执兵环立,蹑跃担镫之夫千里远至。长揖上坐,一言开寤,终身诚服。风教四被,讫于江表岭峤。
  十四年六月,宁王宸濠反,起兵吉安,讨之。先生久知宸濠且反,虑南、赣未平,得与群盗通,益不可制。及盗平,而先生已为提督,镇上游,濠乃起事。王琼言于朝曰:“王伯安在,何患!不出两月,捷疏至矣!”时福州三卫军人进贵作乱,琼谓主事应典:“进贵事,不足烦守仁。可假此便宜与敕书,待他变。”乃命先生出勘福建乱军。
  甫至丰城,反状闻。几为濠追所及,匿渔舟潜走。临江知府戴德孺迎入城调度。先生以临江要冲,逼省会,不可驻兵。乃反吉安,与知府伍文定定谋。召邢珣等遣谍四出投檄,言京师、湖广、广东西、南京、淮安、浙江各发兵,共数十万,以疑宸濠,使不敢出南昌。贼果疑,迟回半月。始出攻南康、九江、安庆,则官兵大集矣。又密书与贼心腹李士实、刘养正,若有约内应者。宸濠搜得书,内相猜。士实劝去安庆,趋南京;否,径出蕲、黄,趋京师。皆不从。
  七月癸卯,先生自吉安起师,会于樟树镇。知府戴德孺自临江,徐琏自袁州,邢珣自赣州,通判胡尧元。童琦自瑞州,及新淦知县李美、太和知县李楫、宁都知县王天马、万安知县王冕,各以其兵至。己酉,至丰城,议所向。或欲勿攻南昌,以大兵逼之江中,与安庆夹攻之。先生曰:“不然。我越南昌而趋江上,安庆之众仅能自保,岂能援我中流?而南昌兵议其后,绝我粮道,南康、九江合势乘之,是腹背受敌也,不如先攻南昌。宁王久困坚城,精锐皆出,守御必单。我兵新集,气锐可克。宁王闻之,解围还救,暨来,已失南昌。彼则夺气,首尾牵制,此成擒矣。”乃分兵十三哨,哨三千人,各攻一门,以四哨为游兵策应。宁王别伏兵坟厂,为城中声援。遣知县刘守绪夜袭,破之。二十日昧爽,至南昌,令曰:“一鼓,附城;再鼓,登;三鼓不登,诛。”遂援梯登。城中倒戈,门有不闭者。师入,擒居守宜春王拱樤及万锐等千余人,宫中皆纵火焚死。散遣胁从,府库被宸濠取充军资及兵士掠取不尽者籍封之,城中始定。
  宸濠先遣兵二万还援江西,自以大军继之。众请坚守待四方援,先生曰:“不然。宁王兵力虽强,所至徒恃焚掠,劫众以威,未尝逢大敌,诱惑其下以事成封爵富贵。今遇一城不能克而南昌失据,众心已离。我乘锐邀之,将不战自溃。”遂进,遇于黄家渡。贼乘风鼓噪,气骄甚。伍文定、余恩佯却致之。贼争进,前后不相及。邢珣从后急击,横贯其阵,贼败走。文定、恩还乘之,徐琏、戴德孺合兵夹攻,贼大溃。追奔十余里,擒斩二千余级,溺水死者万计。贼退保八字脑。是日,建昌知府曾玙、抚州知府陈槐亦率兵至。遣槐攻九江,王与攻南康。宸濠尽发两郡兵,厚赏将士。丙辰合战,官兵败死者数百人。伍文定急斩先却者以徇,身立铳炮间,火燎其须不移足,士殊死斗。兵复振,炮及宸濠舟,贼遂大败。退保樵舍,联舟为方阵。文定等为火攻,邢珣击其左,徐琏、戴德孺击其右,余恩等四伏,火举兵合。
  丁巳,遂破贼。执宸濠及其世子、郡王、仪宾、伪丞相、元帅等官,斩首三千余级,溺水死者约三万。弃衣甲财物与浮尸积聚,横亘如洲,余贼数百艘四逸溃逃。遣兵追击,破之樵舍,又破之吴城,擒斩略尽。曾玙、陈槐亦收服九江、南康,余党悉平。宸濠槛车入南昌,军民聚观,欢声动天地。仰见先生,呼曰:“吾欲尽削护卫,降为庶人,可乎?”先生曰:“有国法在。”遂俯首不言。以娄妃尝谏濠,求葬其尸。凡交通中外大小臣僚手籍,悉焚之。
  前是,先生上宸濠伪檄,末谓:
  陛下在位一十四载,屡经变难,民情驿骚,尚尔巡幸不已,以致宗室黠者谋动于戈,冀窃大实。且今天下之觊觎,何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直在宗室?兴言及此,悚骨寒心。昔汉武帝有轮台之悔,而晚节奠安;唐德宗下奉天之诏,而士民感泣。陛下宜痛自克责,易辙改弦,罢绌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则太平尚有可图,臣民不胜幸甚!
  左右多弗悦。以方起义师,不能难也。而上则自称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总督军务,帅京边骁卒数万,假亲征南游。至良乡,捷书至。大学士梁储、蒋冕等请回銮,不听。
  九月,上至南京。先生虑沿途奸党潜伏,欲自献俘阙下。是月,发南昌。太监张忠、安边伯许泰以数千人浮江而上,抵江西。先生乃俘宸濠,取道浙河以进。忠、泰使人要之广信,弗听。时太监张永已至钱塘。先生夜见永,颂其诛刘瑾功,永悦。因极言江西遭乱,民困已极,不堪六师之扰。永深然之,曰:“吾出,为君小在侧,欲左右默辅圣躬,非为掩功来也。第事不可直致耳。”先生乃以濠付永,身至京口,欲竭驾。江彬等诬先生“初附濠,度势败乃擒之为功。”张永语家人曰:“王都御史忠臣为国,今欲以此害之,异时朝廷有事,何以复使人?”乃见上,具道状,彬等毁遂不入。张忠又诬先生将反,试召之,必不来。先生闻召即奔命,至龙江,忠等又阻之。乃纶巾野服,入九华山,日坐草庵。上使人觇之,曰:“王守仁,学道人也。宁有反乎!”会有巡抚江西命,乃还南昌。
  忠、泰奉内降讨宸濠余党,根搜罗织。京边军万余驻省城五阅月,糜费繁浩,公私骚然。北军旦暮呼先生名谩骂,或冲道启衅,先生略不为动。先令市人移家乡落,以老稚应门。给示内外,述北军离家苦楚,居民当致客礼。每出,遇北军丧,必停车问故,厚与之榇,嗟叹乃去。久之,北军咸曰:“王都堂待我有礼,我安得犯之!”会冬至,新经濠乱,民间哭亡酹酒,北人无不思家泣下。忠、泰自挟所长校射教场,江西官军射多不中,乃强先生。先生故不得已,应之。三发三中,北军同声踊跃,呼应远近。忠、泰不乐而罢,曰:“我军皆附彼矣!”遂班师。
  当是时,宸濠未死,诸奸佞先通濠得金钱者多在上左右,颇有异谋。畏先生、不敢发。先生沉机曲算,内战凶幸,外防贼徒,抚定疮痍,激励将士,日夜如封劫敌,宸濠竟得伏诛。内阁大臣素恶王琼,忌先生以提督专制讨贼,归功琼。久之不赏。居南昌,求录陆象山子孙,集门人于白鹿洞。
  世宗即位,封奉天诩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新建伯。诏至,直父华生日,奉觞为寿。
  嘉靖元年二月,丁外艰居越,弟子益进。黄绾荐先生才可入相,而他疏刺讥杨一清,故与辅臣龃龉。而其乡人之忌者至诬之史,诋其讲学收召朋徒共为名高。形奏牍,上亦不能无疑也。服阕,不召,不与铁券。岁录勤王诸臣,唯伍文定得副都御史,余并闲废。先生上疏辞爵,论白诸有功者,竟格不行。廷推本兵、三边、围营,皆不用。
  二年,南宫策士问“心学”,阴辟先生,门人徐珊不对而出。三年八月,宴门人天泉桥。四年,会龙泉山中天阁。十月,立阳明书院于越城。
  六年,起总督两广、江西、湖广军务,征思、田。至南浦,民欢迎夹道。讲《大学》于明伦堂,诸生拥蔽,多不得闻。唐尧臣代献茶者,上堂旁听,惊曰:“三代后安得有此气象耶!”师至田州,开示恩信,卢苏、王受等自缚来归,束甲受杖。上疏言:“思、田久苦兵革,况外捍交址,纵克之而置流官,饷穷兵弱,必生他变。岑氏世有功,因其俗可,请降田州府为田州,以岑猛子邦相为判官,苏、受为巡检。别立思恩府,设流官统之。”上皆从焉。
  师旋,以苏、受为先锋,合永顺、保靖兵讨断藤峡诸盗,进剿八寨,瑶贼悉平之。方欲移府治、建卫所、增兵设官而病作,疏乞骸骨。十二月,度大庚,疾剧,谓布政使王大用曰:“尔知孔明所以托姜维乎?”大用拥兵护卫,且敦匠事。舟次南安,门人推官周积来见,问何遗言。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卒,年五十八。官属、师生、士民远近遮道,自赣送榇至会城,哭声震地,属路不绝。
  桂萼等因言先生攻南昌日纪律不肃,奏捷夸扬,而学术僻狂,足坏士习,宜削官爵。上怜先生功,不许。田州之出,萼与张[王总]荐之。萼本不善先生,以[王总]强之。萼长吏部,暴贵喜功名。讽先生取安南,先生不应,以故构隙。再论先生离职及处田州失当,下公卿议。停恤典、世袭,诏禁伪学。隆庆初,始赠新建侯,谥“文成”,踢葬祭。子正亿得嗣伯。万历中,从祀孔子庙庭。正亿卒,子承勋嗣。承勋卒,子先通嗣。
  自宋世理学昌明,程、朱大儒择精语详,有国者至以《五经》、《四书》制科取士,可谓盛矣。然人人崇用朱传,而不知反验之身心,口之所能言、笔之所能书顾茫然也。先生思振其衰弊,以为人皆可尧、舜,独持此不学不虑之良知。而作圣之功,不废学虑。孩提之不学不虑,与圣人之不思不勉本体同,而求端用力在于致。《大学》“致知在格物”,《中庸》“致中和”、“致曲”,推而极之,毕天下之能事,至于天地位、万物育,而非有加良知也。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不得谓良知之远且难也;曾子曰:“仁以为己任,任重道远。”不得谓致良知之近且易也。
  良知即明德,是为德性;致之有事,必由问学。尊德性而道问学,致良知焉尽之矣。故谓象山为尊德性,而堕于禅学之空虚,非尊德性也;谓晦庵为道问学,而失于俗学之支离,非道问学也。非存心无以致知,后人自分,而晦庵、象山自合耳。顾晦庵之学,已皎然如日月之丽天。先生欲表章象山,以救词章帖括之习,使人知立本、求自得,故其言曰:“朱、陆二贤者天姿颇异,途径微分,而同底于圣道则一。其在夫子之门,视如由、赐之殊科焉可矣。而遂摈放废斥,若碔砆之于美玉,奚为也?”
  至于“四无”之说,流失在龙溪。而天泉夜论,其师不以为不然,故滋后人口实,然其中正有可详求者。阳明之所为“四无”,固异于龙溪之所为“四无”。龙溪之所谓“四无”,以无为无者也,荡而失归,恍惚者托之矣。故其后为海门、为石梁,而密云悟之禅人焉。阳明之所谓“四无”,以无为有、以有为无者也。前乎此者,濂溪之“无极而太极”;后乎此者,蕺山之“无善而至善”。“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形而上者谓之道”,是不可名者也。故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统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循循焉俱由此二言入。教人有序,虽卓立喟叹之颜子不能出其范围,固当以绪山之所守为正矣。致良知实功唯为善去恶,故曰:“致知在格物。”其小异于朱子者,正心诚意之事并摄入格致中,举存心、致知不分为二,是固《中庸》“尊德性”、“道问学”之本旨也。
  善乎,郑端简之言曰:“王公才高学邃,兼资文武,近世名卿,鲜能及之。特以讲学故,众口交訾。盖公功名昭揭,不可盖覆。唯学术邪正,未易铨测。以是指斥,则谗说易行,娼心称快尔。”今人咸谓公异端陆子静之流。嗟乎,子静岂异端乎!以异端视子静,则游、夏纯于颜、曾,而思、孟劣于雄、况矣!公所论叙《古本大学则言》、《传习录》诸书具在,学者虚心平气,反复融玩,久当见之。宁庶人反时,又能不顾九族,身任其事,不逾旬朔,卒平大难。宣德、乐安之变有如公者,景陵无羁靮之劳矣。
  万历十二年十月,大学士申时行等疏曰:
  前御史、詹事建白先臣王守仁、陈献章从祀学宫,下九卿、科道官议。诸臣不能深唯德意,杂举多端,或且诋訾守仁。奉旨:“王守仁学术原与宋儒朱熹互相发明,何尝因此废彼。”大哉王言!亦既明示之矣。而议者纷纷,迄无定论,又命廷议归一具奏。
  仰唯王上重道崇儒,德旨屡下,深切著明。今覆议乃请独祀布衣胡居仁,臣等窃以为未尽也。彼诋訾守仁、献章者,谓之“伪学”、“伯术”,原未知守仁,不足深辨。
  其谓各立门户者,必离经叛圣,如老、佛、庄、列之徒而后可。若守仁,言“致知”出于《大学》,言“良知”本于《孟子》。献章言“主静”,沿于宋儒周敦颐、程颢。皆阐述经训,羽翼圣真,岂其自创一门户耶?事理浩繁,茫无下手,必于其中提示切要以启关钥,在宋儒已然。故其为教,曰“仁”曰“敬”,亦各有主。独守仁、献章为有门户哉!
  其谓禅家宗旨者,必外伦理、遗世务而后可。今孝友如献章,出处如献章,而谓之禅,可乎?
  气节如守仁,文章如守仁,功业如守仁,而谓之禅,可乎?其谓无功圣门者,岂必著述而后为功耶?盖孔子尝删述《六经》矣,然又曰“予欲无言”,曰“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门人颜渊最称好学矣,然于道有以身发明者,比于以言发明,功尤大也。
  其谓崇王则废朱者,不知道固相成,并行不悖。盖在朱时,朱与陆辩,盛气相攻,两家弟子有如仇敌;今并祀学宫。朱氏之学,昔既不以陆废,今独以王废乎?
  大抵近世儒臣,褒衣博带以为容,而究其日用,往往病于拘曲而无所建树;博览洽闻以为学,而究其实得,往往狃于见闻而无所体验。习俗之沉锢,久矣!今诚祀守仁、献章,一以明真儒之有用,而不安于拘曲;一以明实学之自得,而不专于见闻。斯于圣化,岂不大有神乎!若居仁之纯心笃行,众议所归,亦宜并祀。我国家二百余年,理学名臣,后先辈出,不减宋朝。至于从祀,乃止薛瑄一人,殊为阙典。昔人有云:“众言淆乱,折诸圣。”伏唯圣明裁断,益此三贤,列于薛瑄之次,以昭熙代文运之隆。
  制曰:“可”。
  康熙某年,汤斌答陆陇其书曰:
  手教:孔、孟之道,至朱子而大明。学者但患其不行,不患其不明;但当求入其堂奥,不当又自辟门户。再读《学术辨》云:天下有立教之弊,有末学之辨。又云泾阳、景逸未能尽脱姚江之藩篱,圣人复起,不能易也。独谓弟不欲学者诋毁先儒,是诚有之,然有说焉。
  弟少无师承,长而荒废,茫然无所知。窃尝泛滥诸家,妄有论说。其后学稍进,心稍细,甚悔之。反复审择,知程、朱为吾儒正宗,欲求孔、孟之道而不由程、朱,犹航断港绝潢,而望至于海也。
  若夫姚江之学,嘉、隆以来,几遍天下矣。近有一二巨公昌言排之,不遗余力,姚江之学遂衰,可谓有功圣道。然海内学术,浇漓日甚,其故何欤?盖天下相尚以伪久矣。今天下深明理学者固众,随声附和者实多。更有沉溺利欲之场、毁弃坊隅、节行亏丧者,亦皆著书镂板,肆口讥弹,曰“吾以趋时局”也。亦有心未究程、朱之理,目不见姚江之书,连篇累牍无一字发明学述,但抉摘其居乡居家隐微之私,以自居卫道闭邪之功。夫讦以为直,圣贤恶之,唯学术所关。不容不辨。如孟子所谓“不得已”者可也。今舍其学术而毁其功业,更舍其功业而讦其隐私,岂非以学术精微未尝深讨,功业昭著未易诋诬,而发隐微无据之私,可以自快其笔舌?此其用心亦未光明矣。在当年,桂文襄之流不过同时忌其功名,今何为也?责人者,贵服人之心。自古讲学,未有如今日之专以谩骂为能者也。
  或曰:“孟子尝辟杨、墨矣,杨、墨何至“无父无君”?孟子必究其流弊而极言之。此圣贤卫道之苦心也,何怪今之君子欤?
  窃以为不然。孟子得孔子之心传者,以其知言、养气、性善、尽心之学,为能发明圣人之蕴也。盖有所以为孟子者,而后能辟杨、墨,息邪说,闲先圣之道;若学术不足继孔子,而徒日告于人曰:“杨、墨无父无君也”,“率兽食人也”恐无以服杨、默之心而熄其方张之焰矣。孟子曰:“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则知当日之与杨、墨辩者亦不乏人矣,今无片言只字之存,则其不足为轻重可知也。然则杨、墨之道不传于今者,独赖有孟子耳。今不务为孟子之知言、养气、崇仁义、贱功利,而但与“如追放豚”之流相颉颃焉,其亦不自重也已。
  台谕云:阳明尝比朱子于洪水猛兽,是诋毁先儒莫阳明若也。今亦黜夫诋毁先儒者耳,庸何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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