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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全集

_8 博尔赫斯(阿)
  那些夸夸其谈的空话让我厌烦,我不客气地指出,瓜亚基尔会晤时,圣马丁将军放弃了他的雄心壮志,把美洲的命运交给了玻利瓦尔,我们周围的众多谜团里,这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不解之谜。
  齐默尔曼说:
  “各种解释都有……有人猜测圣马丁落进了一个圈套;有人,例如萨缅托①,认为圣马丁受的是欧洲教育,在欧洲参加过对拿破仑的战争,对美洲的情况很不理解;再有,主要是阿根廷人,说他忘我无私,还有说他是由于心力交瘁。有些人甚至归因干某些共济会性质的秘密社团。”
  ①萨缅托(1811—1888),阿根廷政治家、作家、教育家。曾在乌尔基萨和米特雷的军队中作战,1868至1874年间任阿根廷总统。著有小说《法恭多,文明与野蛮》,政论《美洲种族的冲突与和谐》等。
  我指出,不管怎样,能了解秘鲁保护者和拉丁美洲解放者确切说过什么话总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齐默尔曼断然说:
  “他们交谈时说什么话也许无关紧要。两个人在瓜亚基尔相遇;如果一个压倒了另一个,是因为他具有更坚强的意志,不是因为他能言善辩。您明白,我没有忘记我的叔本华。”
  他微笑着补充说:
  “语言,语言,语言。莎士比亚,无与伦比的语言大师,却鄙视语言。不论在瓜亚基尔,还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布拉格,语言的分量始终不及人重。”
  那时,我感到有什么事正在我们中间发生,说得更确切些,已经发生了。我们仿佛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们。书房里暗了下来,还没有点灯。我似乎漫无目的地问道:
  “您是布拉格人,博士?”
  “以前是布拉格人,”他答道。
  为了回避中心问题,我说道:
  “那准是一个奇特的城市。我没有去过,但是我看的第一本德文书是梅林克写的《戈勒姆①》。”
  ①戈勒姆,16世纪希伯来传说中有生命的假人。
  齐默尔曼说:
  “古斯塔夫·梅林克的作品里只有这部值得记住。其余的作为文学作品相当差劲,作为通神论的作品更加糟糕,最好不去看。不管怎么,那本梦中套梦的书里确实表现了布拉格的奇特之处。布拉格的一切都很奇特,您也可以说,什么都不奇特。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在伦敦时,某个傍晚也有同样的感觉。”
  “您刚才谈到意志,”他说。“马宾诺钦①里有个故事说两位国王在山顶下棋,他们各自的军队在山下厮杀。一位国王赢了棋;传令兵骑马上山报告说,输棋的那位国王的军队打了败仗。人的战斗反映在棋盘上。”
  ①马宾诺钦,威尔士的系列传奇,主要是阿瑟王和圆桌骑士的故事,由于语言古拙,看的人很少。马洛礼(1395—1471)写的《阿瑟王之死》里许多故事取材于此。
  “您瞧,魔法的作用,”齐默尔曼说。
  我回答道:
  “或者是意志在两种不同的战场上的表现。凯尔特人也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两个有名的吟唱诗人的比赛。一个诗人弹着竖琴,从黎明唱到黄昏。星星和月亮爬上来时,他把竖琴交给对手。后者把琴搁在一边,站起身。前者认输了。”
  “多么睿智,多么简练!”
  齐默尔曼惊叹道。
  他平静后接着说:
  “我得承认,我对不列颠知道得太少了,实在惭愧。您像白天一样涵盖了西方和东方,而我只局限于我的迦太基一角,现在我用少许美洲历史来补充我的不足。我只能循序渐进。”
  他的声凋里带有希伯来和日尔曼的谦卑,但我认为他已经胜券在握,说几句奉承我的话对他毫无损失。
  他请我不必为他此行的安排费心(他说的是此行的“有关事宜”)。随即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给部长的信,信中用我的名义说明我辞去任务的理由和齐默尔曼博士的公认的资格,并且把他的自来水笔塞进我手里,让我签名。他收好那封信时,我瞥见了他的已经确认的从埃塞萨到苏拉科的飞机票。
  他离去时,再次站在叙本华的作品前面说:
  “我们的老师,共同的老师,有句名言:世上没有不自觉的行为。如果您待在这座房屋,您祖传的这座宽敞的房屋,是因为您内心想留在这里不走。我尊重并且感谢您的决定。”
  我一言不发地接受了他最后的施舍。
  我送他到大门口。告别时,他说:
  “咖啡好极了。”
  我把这些杂乱无章的东西看了一遍,毫不迟疑地扔进火炉。这次会晤时间很短。
  我有预感,我不会在这件事上再提笔了。我的主意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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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
             堕落似乎已经在劫难逃。
         T.E.劳伦斯①:《智慧七柱》,103
  ①劳伦斯(1888—1935),英国军人、作家,在阿拉伯国家为英帝国收集情报,进行策反工作。
  公元2世纪,当巴西利德斯①在小亚细亚或亚历山大城宣称,宇宙是有缺陷的天使们莽撞或险恶的即兴创造时,尼尔斯·吕内贝格已经以他特有的激情领导一个诺斯替小教派。但丁也许会在《神曲》里把他打入炼狱;他的名字在萨托尼洛和卡波克拉底斯之流的异教创始人名单上增添了一个;他的谩骂性说教的某些片断也许会留在伪撰的《异端邪说诸家批判书》里,也许在一座寺院藏书楼的大火烧毁最后的一本《语录》时付之一炬。相反的是,上帝给了他在20世纪的隆德大学城重新出头的机会。1904年,那里出了《基督与犹大》的初版本;1909年,又出了他的主要著作《神秘的救世主》。(后者有1912年问世的埃米尔·谢林的德文译本,书名是Der heimliche Heiland。)
  ①巴西利德斯,生于叙利亚,诺斯替教派创始人。
  在审视那些草率的作品之前,必须再次指出,尼尔斯·吕内贝格作为全国福音协会会员是十分虔诚的。在巴黎,甚至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文人墨客的聚会上,很容易重新遇到吕内贝格的论点;那些论点无非是轻率或者亵渎神圣的无聊废话。对吕内贝格却是破译一个重大的神学奥秘的关键;是思考和分析、历史学和语言学论争的材料,足以让人感到自豪、高兴和恐怖。那些论点既证明了他的价值,又打乱了他的生活。读者应该记住,本文涉及的不是吕内贝格的论证和证据,只是他的结论。有人会注意到,早在“证据”之前已经作出结论。但是谁会有这份耐心去寻找他不相信的东西,或者与他无关的说教呢?
  《基督与犹太》初版本的标题清楚明了,尼尔斯·吕内贝格本人几年后荒唐地延伸了它的意义:传统加在以色加略人扰大头上的事统统是假的,没有一件是真的。(德昆西,1857)某个德国人先前也发表过相似的意见;据德昆西猜测,犹大之所以出卖耶稣基督是为了迫使他宣布他的神性,激起反抗罗马压迫的广泛的起义;吕内贝格提出一个形而上学的辩护。他首先巧妙地强调犹大的行为纯属多余。他(像罗伯逊①那样)指出,耶稣每天在犹太人聚会上宣扬教义,在几干人面前创造奇迹,根本用不着由一个出卖他的门徒来指认。然而,指认的事还是发生了。认为《圣经》有错是不能容忍的;认为世界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中出现偶然性是同样不能容忍的。因此,犹大卖主并非偶然,而是预先安排好的、在耶稣舍身救世的过程中占有神秘位置的事件。吕内贝格接着指出:圣子成为肉身之后,便从无处不在到了有形的空间,从永恒到了历史,从无限幸福到了生老病死苦;为了同这样的牺牲相匹配,一个代表全体人类的人必须作出应有的牺牲。所有的门徒中间唯独以色加略人犹大觉察到了秘密的神性和耶稣的意图。既然圣子可以屈尊成为凡人;圣子的门徒犹大当然也可以降格成为告密者(最卑劣的罪恶),在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里委屈一下。下级是上级的镜子;人间的形象和天上的形象对应;皮肤上的斑点是终古常新的星座图像;犹大以某种方式反映了耶稣。由此产生了那三十枚银币和叛卖之吻;产生了自杀,以便更心甘情愿地被打入地狱。尼尔斯·吕内贝格用这种方式阐明了犹大之谜。
  ①罗伯逊(1721—1793),苏格兰历史学家,英国国王的史官。
  各种学派的神学家纷纷加以驳斥。拉尔斯·彼得·恩斯特伦指责他对人神合一之说完全无知或者略而不提;阿克塞尔·博雷留斯指责他重新搬出那些否认耶稣的人性、主张基督只是幻影、没有肉身的异端邪说;隆德主教尖锐地指责他同《路加福音》二十二章三节的教导相悖①。
  ①《路加福音》二十二章三节说:“这时,撒但入了那称为加略人犹大的心,他本是十二门徒里的一个。”
  这些斥责对吕内贝格起了作用,他部分改写了那本遭到非难的书,修正了他的学说。他把神学领域拱手让给他的对手们,迂回地提出道德方面的理由。他承认耶稣“确实具备万能的主所能提供的种种条件”,不需要牺牲一个人去拯救全人类。随后他向那些声称我们对那个难以解释的叛徒一无所知的人发起反击;他说,我们知道那人是十二门徒之一,被选去宣扬天国已经临近,去医治病人,叫长麻风的人洁净,叫死人复活,把鬼赶出去(《马太福音》十章七至八节;《路加福音》九章一节)。救世主既然对这样的人委以如此重任,他的所作所为理应得到我们最好的解释。把他的罪恶归咎于贪婪(如同某些人引用《约翰福音》十二章六节时所做的那样),只满足于找一个最卑鄙的动机。尼尔斯·吕内贝格提出了一个相反的动机:夸大的甚至是无限的禁欲主义。禁欲主义者为了把更大的荣耀归于上帝,贬低甚至折磨自己的肉体;犹大则贬低甚至折磨自己的精神。他像别人一样舍弃了荣誉、幸福、安宁、天国,只是没有像别人那样勇敢地舍弃了欢乐①。他以可怕的清醒事先筹划了他的罪行。通奸往往带有柔情和自我牺牲;杀人往往需要勇气;亵渎神明往往夹杂着撒但的光芒。犹大选择了那些不含任何德行的罪恶:辜负别人的信任(《约翰福音》十二章六节)和告密。他行事如此卑鄙,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不配当好人。保罗写道:如经上所记,夸口的当指着主夸口。(《哥林多前书》一章三十一节)犹大自找地狱,因为上帝幸福已使他满足。他认为幸福是神的属性,人们不该篡夺。②
  ①博雷留斯嘲笑地问道:他为什么不拒绝舍弃?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原住
  ②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在吕内贝格所不知的一本书里写道:对于卡努多斯异教创始人安东尼奥·孔塞莱罗来说,德行“几乎成了不虔诚”。阿根廷读者也许记得阿尔马富埃尔特的作品里也有相似的段落。日内贝格在象征主义报刊《Sju insegel》发表了一首题为《秘密的水》的叙事诗;前几节描写了一天中纷乱的事,最后几节写了一池冰冷的水;诗人暗示,那池静水纠正了我们无益的暴力,同时又以某种方式允许和宽恕了它的存在。诗的结尾是这样的:森林中的水是幸福的;而我们可能是邪恶和痛苦的。——原注
  许多人事后发现,吕内贝格最初那些差强人意的论点已经包含了离奇的结论,《神秘的救世主》无非是对《基督与犹大》的歪曲和强化。1907年底,吕内贝格完成并修改了手稿;几乎过了两年才交给印刷所。那本书于1909年10月出版,有丹麦的希伯来语言文化学家埃里克·埃尔菲尤德写的一篇不痛不痒的、费解的前言和如下的不实的题词:他在世界,世界也是借着他造的,世界却不认识他。(《约翰福音》一章十节)总的说来,书的内容并不复杂,结论却惊世骇俗。尼尔斯·吕内贝格声称耶稣为了拯救人类而屈尊来到人间;可以设想他作出的牺牲应是完美的,不会由于某些疏忽而失效或者逊色。把他遭受的苦难仅仅限于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一个下午的临终痛苦,乃是对他的亵渎①。说他是人并且不可能犯错误是互相矛盾的;完美和人的属性是不相容的。肯比斯②承认救世主也感到疲倦、寒冷、困惑、饥渴;还应承认的是,他也可能犯错误,迷失方向。他在耶和华面前生长如嫩芽,像根出于于地。他无佳形美容,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也无美貌使我们羡慕他。他被藐视,被人厌弃,多受痛苦,常经忧患。(《以赛亚书》五十三章二至三节)这段名言在许多人眼里是耶稣钉十字架的预现;对某些人说来(例如汉斯·拉森·马滕森),是对世俗认为基督长得漂亮的驳斥;对吕内贝格说来,是圣子成为肉身时确切地预言他并非暂时而是在整个险恶的未来将遭到厄运。耶稣完全成了凡人,不是一般的凡人,而是声名狼藉的、遭到谴责的、永劫不复的凡人。他为了拯救我们,可以选择纷纭复杂的历史所罗织的任何一种命运;他可以成为亚历山大大帝、毕达哥拉斯、卢尼克或耶稣;他选择了最坏的命运:他成了犹大。
  ①莫里斯·阿布拉莫维茨指出:“根据那个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看法,耶稣干得十分出色;由于印刷术的发展,他的事迹已译成多种文字;说到底,他在人间待了三十三年并非休闲度假。”埃尔菲尤德在《基督教学说》的附录三中驳斥了这段话。他指出耶稣的受难并未结束,因为在时间范畴里发生一次的事情,在永恒中不停重复。迄今为止,犹大仍在收取三十枚银币;仍在吻耶稣基督;仍在寺庙里投银币;仍在血泊里解绳索。(埃尔菲尤德为了证实这番话,引用了亚罗米尔·赫拉迪克的《永恒辩》。
  ②此处原文是Kemnitz,似应是肯比斯(Kempis,1380—1471),德国神秘主义作家,著有《基督的模仿》。
  斯德哥尔摩和隆德的书店推销不出这本书。不信神的人有成见,认为它是沉闷乏味的神学游戏;神学家们对之不屑一顾。日内贝格从普遍的冷漠中看到一个近乎奇迹的证明。上帝吩咐人们漠然处之;不希望他可怕的秘密在世间传播。吕内贝格知道还不是时候。他感到古老的神的诅咒劈头盖脑地落到他身上;他想起在西乃山顶上用手遮住脸不看上帝的以利亚和摩西;想起那个看到上帝把荣光洒满大地时惊恐万分的以赛亚;想起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突然失明的扫罗;想起见了天国而死去的犹太教博士西梅翁·本·阿扎伊;想起见了三位一体而发疯的著名的巫师维特尔博的胡安;想起那些痛恨不敬神的人读出上帝秘密的名字的犹太法学博士。他本人岂不是也犯下了那种罪恶?那岂不是不得赦免的亵渎圣灵之罪(《马太福音》十二章三十一节①)?巴莱里奥·索拉诺由于传播了罗马秘密的名字而丧命;他发现并且传播了上帝可怕的名字又该遭到什么无限的惩罚呢?
  ①《马太福音》十二章三十一节原文是:“人一切的罪,和亵渎的话,都可得赦免。唯独亵渎圣灵,总不得赦免。”
  尼尔斯·吕内贝格彻夜难眠,被论证搞得昏昏沉沉,在马尔默街上到处乱跑,大声祈求同救世主一起分享入地狱的恩宠。
  1912年3月1日,他因动脉瘤破裂而死。异教学研究者也许记得此人;他在似乎已经透彻的圣子的概念里增添了有关邪恶和不幸的复杂性。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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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穆拉尼亚
  多年来,我经常自称是在巴勒莫区长大的。现在我知道那只是文学夸张;实际上,我的家是一道长栅栏另一边的一幢带花园的房子,里面有我父亲和祖辈的藏书室。人们告诉我说,拐角那边才是玩刀子和弹吉他的巴勒莫;1930年,我写了一篇评论郊区诗人卡列戈的文章。不久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和埃米利奥·特拉帕尼相遇。我有事去莫隆;坐在窗口的特拉帕尼喊我的名字。我和特拉帕尼曾是泰晤士街小学的同桌同学,过了这么多年,我一时认不出他了。罗伯托·戈德尔肯定还记得他。
  我们一向不很亲近。时间使我们更加疏远,互不关心。现在我记起是他把当时下层社会的俚语切口解释给我听的。我们没话找话,谈了一些琐碎的事情,还提到一个只记得名字的、已经去世的同学。特拉帕尼突然对我说:
  “我借到一本你写的关于卡列戈的书。你在书里谈了不少恶棍的事情;博尔赫斯,你说你对恶棍有多少了解?”
  他带着近乎惊恐的神情瞅着我。
  “我有资料根据,”我回说。
  他打断了我的话:
  “资料是空话。我不需要什么资料;我熟悉那种人。”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像吐露一个秘密似的对我说:
  “我是胡安·穆拉尼亚的外甥。”
  上一世纪末期,在巴勒莫的刀客中间,穆拉尼亚的名气可以说是最大的。特拉帕尼接着说:
  “他的老婆弗洛伦蒂娜是我的姨妈。也许你对此有些兴趣。”
  他讲话时用了一些修辞学的强调语气和长句子,不由得使我怀疑他不是第一次讲这件事了。
  “我母亲始终不愿意她姐姐和胡安·穆拉尼亚一起生活;在她眼里,穆拉尼亚是个亡命徒;在我姨妈弗洛伦蒂娜眼里,穆拉尼亚却是实干家。至于我姨夫的归宿,传说很多。有人说他某晚多喝了一些酒,赶车在上校街拐弯时从座位上摔了下来,磕碎了头颅。也有人说他犯了法遭到缉捕,便逃往乌拉圭。我母亲一向看不惯她的姐夫,一根本不和我提他的事。我当时还小,对他毫无印象。
  “独立一百周年前后,我们住在拉塞尔街一幢狭长的房子里。房子后门通向圣萨尔瓦多街,老是上着锁。我的姨妈住在顶楼,她年纪大了,有点怪僻。她瘦骨嶙峋,身材很高,或者在我印象中好像很高,言语不多。她怕风,从不外出,也不喜欢我们进她的房间,我不止一次发现她偷偷地拿走食物,隐藏起来。街坊们说穆拉尼亚的死或者失踪使她受了刺激。我印象中,她老是穿黑颜色的衣服,还有自言自语的习惯。
  “我们住的房子是巴拉加斯一家理发馆的老板卢凯西先生的财产。我母亲是千零活的裁缝,经济拮据。我常听到她和姨妈悄悄谈话,谈的东西我一点不懂,什么司法人员、强制执行、欠租动迁等等。我母亲一筹莫展;姨妈固执地颠来倒去地说:胡安决不会答应那个外国佬把我们赶出去的。她又提起我们已经听得滚瓜烂熟的事情: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南方人居然怀疑她丈夫的勇气。她丈夫知道后走遍全城去找他,一刀就解决问题,把他扔进了小河。我不知道故事是否真实;重要的是有人说,也有人信。
  “我想像自己在塞拉诺街的门洞里栖身,或者沿街乞讨,或者提着篮子叫卖桃子。最后一种情况对我的吸引力最大,因为那一来我就可以不上学了。
  “我不知道这种忐忑不安的日子持续了多久。你的已经去世的父亲有一次对我们说,金钱是可以用分或者比索计算的,时间却不能用日子计算,因为比索都是一样的,而每天甚至每一小时都各各不同。他说的话我当时不太懂,但是一直铭记在心。
  “一晚,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和姨夫胡安一起。我还没有见过他本人,不过我揣测他容貌像印第安人,身体壮实,胡子稀疏,头发却又长又密。我们在乱石和杂草中间朝南面走去,那条满是乱石和杂草的小径好像就是泰晤士街。梦中太阳挂得老高。胡安姨夫穿着黑颜色的衣服。他在一个似乎是关隘栈道的地方站停了脚步。他把手揣在怀里,不像是要掏武器的样子,而像是要把手藏起来。他声调十分悲哀地对我说:我的变化太大了。他慢慢抽出手,我看到的竟是一个鹰爪。我在暗地里叫嚷着惊醒了。
  “第二天,我母亲叫我陪她一起去卢凯西的住处。我知道是去求他宽限;把我带去的目的无非是让债主看看我们孤苦无告的模样。她没有告诉姨妈,因为姨妈绝对不会同意她低三下四地去求人。我从没有到过巴拉加斯;我觉得那个地方人多、车多、空地少。我们到了要找的那幢房子的街角上,看到房前有警察和围观的人。一个居民一遍遍地对看热闹的人说,凌晨三点钟左右他被敲门声吵醒,听到开门和有人进去的声音。没有关门的动静;人们清晨发现卢凯西躺在门廊里,衣服没有穿整齐,遍体有刀伤。他独自一人生活;警方没有找到嫌疑人。没有抢劫的迹象。有人说死者眼睛不好,最近几乎瞎了。另一人断定说:‘他劫数到了。’这个结论和说话的口气给我印象很深;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发现凡是有人死去的时候,总有这种说教式的断言。
  “守灵的人请我们进去喝咖啡,我便喝了一杯。棺材里装的不是尸体而是一具蜡像。我把这事告诉母亲;一个殡仪员笑了,对我说那具穿黑衣服的蜡像就是卢凯西先生。我着迷似的瞅着。我母亲不得不把我拖开。
  “此后几个月里,这件事成了人们唯一的话题。当时的罪案率不高;你不难想像,梅勒纳、坎伯纳和西勒特罗之类的案子引起了多少议论。布宜诺斯艾利斯唯一不动声色的人是弗洛伦蒂娜姨妈。她老年痴呆似的唠叨说:
  “‘我早就对你们说过,胡安不会容忍那个外国佬把我们赶到街上去的。’
  “一天大雨滂沱。我上不了学,便在家里到处乱转。我爬到顶楼。姨妈合着手坐在那里;我觉得她甚至没有思想。房间里潮味很重。一个角落里放着铁床,床柱上挂着一串念珠;另一个角落有个放衣服的木箱。白粉墙上贴着卡门圣母像。床头柜上有个烛台。
  “姨妈眼睛也没抬就对我说:
  “‘我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你妈妈叫你来的。是胡安救了我们,她还不明白。’
  “‘胡安?’我吃惊地说。‘胡安十年前就死了。’
  “‘胡安在这里,’她对我说。‘你想见见吗?’
  “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把匕首。
  “她声调柔和地接着说:
  “‘你瞧。我知道他永远不会抛弃我的。世上没有和他一样的男人。他根本没有给那个外国佬喘气的时间。’
  “那时我才恍然大悟。那个可怜的神志不清的女人杀了卢凯西。她受憎恨、疯狂甚至爱情的驱动,从朝南的后门溜出去,深更半夜走街穿巷,终于找到了那所房子,用她瘦骨嶙峋的大手把匕首捅了下去。匕首就是穆拉尼亚,是她仍然崇拜的那个死去的男人。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把这事告诉我母亲。动迁前不久,她去世了。”
  特拉帕尼的故事讲到这里就完了,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那个孤苦伶仃的女人把她的男人、她的老虎,同他留下的残忍的武器混为一谈,我从她的故事里似乎看到了一个象征或者许多象征。胡安·穆拉尼亚是在我所熟悉的街道上行走过的人,是有男人思想感情的男人,他尝过死亡的滋味,后来成了一把匕首,现在是匕首的回忆,明天将是遗忘,普普通通的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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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卡巴伦躺在小床上半睁眼睛,看到倾斜的芦苇编的天花板。另一间屋子里传来吉他的弹拨声,仿佛是拙劣透顶的迷宫,音符无休无止地纠缠在一起然后又解开……他点点滴滴地回想起现实,回想起再也不能改变的日常事物。他并不惋惜地瞅着自己大而无用的躯体和裹在腿上的粗羊毛斗篷。窗户栏杆外面延伸着下午的平原;他睡了一觉,但天空仍旧很亮。他伸出左臂摸索,拿到了小床脚旁的青铜铃铛。他摇了一两下;门那边仍旧传来平淡的吉他声。弹奏的是一个黑人,一晚以歌手的身份出现,同另一个外地人比赛对歌。败下后,他仍然常来杂货铺,仿佛在等人似的。他拨弄着吉他消磨时光,可是不再唱了;也许对歌失败使他泄了气。街坊上已经习惯于那个不招惹是非的人。雷卡巴伦是杂货铺老板,他忘不了那次对歌的事;因为第二天他搬动几大捆马黛茶时,身体右侧突然动弹不得,话也不会说了。我们往往为小说人物的不幸一掬同情之泪,结果我们自己的不幸更伤心;然而倒霉的雷卡巴伦却不自怨自艾,他像以前忍受美洲的严峻和孤寂那样忍受了半身不遂的事实。他像动物一样只顾目前,现在他瞅着天空,心想月亮的红晕预示着要下雨了。
  一个带印第安人特征的小孩(也许是他的种)半推开门。雷卡巴伦的眼神问他有没有主顾。小孩心领神会,打手势告诉他没有:那个黑人不算数。躺在床上的人独自待着;他用左手抚弄着铃铛,仿佛在施什么法力。
  夕阳下面的平原有点虚幻,像是梦中所见。地平线上有个黑点起伏波动,越来越大,原来是个骑手,朝杂货铺,或者像是朝杂货铺跑来。雷卡巴伦看到帽子、深色的长斗篷、白花黑马,但是看不清骑手的脸。他终于减慢速度,让马小跑着来近。在一百六七十公尺远的地方拐了弯。雷卡巴伦看不见他了,只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他下了马,把马拴在柱子上,稳步走进杂货铺。
  黑人似乎在吉他上寻找什么,没有抬眼,从容不迫地说:
  “先生,我早知道你靠得住会来的。”
  对方却粗声粗气地回答:
  “我知道你也靠得住,黑家伙。我让你等了几天,可是我现在来了。”
  静默了片刻。黑人终于说:
  “我等惯了。我等了七年。”
  对方不慌不忙地解释说:
  “我七年多没有见到我的孩子们。那天我找到他们,我不愿意显得像是整天玩刀子的人。”
  “我能理解,”黑人说。“你离开他们时,他们都好吧。”
  外地人坐在柜台前,快活地笑了。他要了一杯白酒,尝了一口,没有喝光。
  “我给了他们一些好的劝告,”他说。“劝告永远不会是多余的,并且不用花钱。除了别的事情外,我对他们说,人不该互相残杀。”
  黑人拨了一下吉他,然后回答:
  “你做得对。这一来他们不会学我们的样了。”
  “至少不会学我的样,”外地人回道。接着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补充说:“我的命运要我杀人,如今再一次把刀交到我手里。”
  黑人似乎没有听到,自顾自说:
  “秋天一到,白天越来越短了。”
  “剩下的光线对我足够,”对方说着站了起来。
  他在黑人面前站停,好像有点疲倦:
  “让吉他安静一会,今天等着你的是另一种对歌。”
  两人朝门口走去。黑人出门时喃喃说:
  “这次我对歌也许和上次一样糟。”
  对方认真地回道:
  “上次你并不糟。问题是你急于参加第二次对歌。”
  他们并排走着,离开房屋有一段距离了。平原上到处一样,月光皎洁。他们突然站住,对瞅着,外地人解下马刺。两人都把斗篷卷在前臂上,黑人说:
  “我们交手之前,我有一个要求。希望你在这次格斗中拿出所有的勇气和奸计,正如七年前你杀我弟弟的那次一样。”
  在他们的对话中,马丁·菲耶罗也许是第一次听到了仇恨的口气。他像挨了一鞭子似的,在血液里感到了。两人开始恶斗,锋利的刀刃闪电似的划去,在黑人脸上拉了一个口子。
  傍晚有一个时刻,平原仿佛有话要说;它从没有说过,或许地老天荒一直在诉说而我们听不懂,或许我们听懂了,不过像音乐一样无法解释……雷卡巴伦躺在小床上看到了结局。一次冲击,黑人后退几步,没有站稳,佯装朝对方脸上剁去,手腕一转却直刺过去,捅进对方肚子。然后又是一下,杂货铺老板没有看清,菲耶罗没有起来。黑人一动不动,似乎守着他痛苦的垂死挣扎。他在草地上擦净那把染血的尖刀,缓缓向房屋走来,没有回头张望。他完成了报仇的任务,现在谁都不是了。说得更确切一些,他成了另一个人:他杀了一个人,世界上没有他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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